详解之九十三
石呆子：现在再往下解。[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宝玉这种只和女孩子好的怪诡性格为世人所鄙弃，在外面弄得[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女儿们深知他是几千年来难得的女性知音。虽然可为女儿们带来小小的精神慰籍，但于宝玉自身的生存发展不利啊，若最终为世道所见弃，则女儿们心中也不忍，不但宝钗袭人辈不忍，即使是黛玉也不忍，天下的好女儿都不忍。几千年来女人从来都是男人的陪衬，从来都是替须眉浊物争雄作嫁衣裳，何曾有一个男人真正体谅到女人的辛酸？何曾有一个男人真正替女人说过话？即使是才子佳人言情小说也只是用女儿来抒情而已，何曾真心关怀女儿的苦命？他们只对女儿感兴趣，却不把女儿当女性的初级阶段，不想想女儿成为女人后怎么办、成为母亲后怎么办、她们与孩子遭祸后怎么办，这能叫真心爱女儿吗？不过是爱她们的生理功能而已。可宝玉从来没把女儿当生理异性待，他几乎把自己当成了女孩子，完全设身处地地替女儿着想，不敢存一丁点男人的肮脏念头，只是想女儿之所想、乐女儿之所乐、悲女儿之所悲、急女儿之所急，与女儿们溶为一体，女儿们能不引为知己吗？他替女儿们着想，女儿们也替他着想啊！她们关切地劝谏他：[不要光替我们女儿担忧，你也要为你自己的生存发展着想啊，否则一旦与我们女儿一样遭受悲剧，让我们于心何忍呢？]这才是警幻仙姑说这番警语的最终目的。
石呆子：警幻接着[是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甲侧：妙！盖指薛林而言也。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然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我这里特别把脂批一并录出，人家脂砚斋早就看出这[吾妹乳名兼美]，分明是指兼有薛林二人之美，此是幻境，尽可以表达宝玉最美好的愿望，即能够娶个兼具薛林二人之美、温柔可亲的女儿是宝玉的真心，说明他是[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并不喜林而厌薛，只是与黛玉熟惯而亲近些，但他是知道宝姐姐有宝姐姐的优点、林妹妹有林妹妹的缺点的，按他自己的愿望，能够让薛林象娥皇女英那样二人兼而有之最好，如果能娶个[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的美女也是[美而又足]，可惜现实不是梦境，薛林必择其一，他只好[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了。这对于如今红学评论中说宝玉如何对黛玉矢志不渝、如何把宝钗视为第三者其间拨乱是一个极有力的反驳。至于刘心武就更不值一驳了，他以[文本细读、尊奉脂批]标榜，可惜连这条脂批都不肯提一下，可见是个只以自己好恶定取舍、不实事求是的人。
警幻在此说明了把[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的原因，是[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也不过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可见这不是尘世之真事，而是仙境之幻梦，决不能当真。作者杜撰这样一个梦想是为了告诉读者：即使能娶个兼具薛林二人之美的美女，也不过如此，最终仍不免[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请读者不要设想假如林黛玉也象薛宝钗那样健康而又不耍小性子就好了、假如薛宝钗也象林黛玉那样热情而又反对封建就好了、假如宝玉能象舜帝拥有娥皇女英那样同时拥娶薛林二人就好了，这些只是情痴做梦，即使能美梦成真，宝玉也免不了坠落苦海。因此别责怪林黛玉虽与宝玉情投意合，但体质不好、性格不好，也别责怪薛宝钗虽然体质好、性格好，但是与宝玉情不投意不合，你们别拘拘于性格体质因素，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即使能把宝钗黛玉合二为一，也改变不了最后的悲剧结局，何况在尘世间是不可能[兼而有之、美而又足]的，还是不要象刘心武那样[大胆假设大胆发挥]，把这薛宝钗林黛玉的合二为一艺术典型当秦可卿吧。
红疯子：你既然说这是仙女而不是秦氏，那这警幻[秘授以云雨之事]又如何解释？刘心武就认为警幻也是秦氏的化身，她和其妹妹合起来暗喻秦氏教唆挑逗宝玉与她们发生性关系。
石呆子：书中的贾宝玉才十三四岁，尚未成年，还不知道男女之间的事。作者既然要把宝玉一生前半段的[有些乐事]浓缩进这幻梦，当然要让他体验人生的最大乐事---洞房花烛夜了，但此时的宝玉太小，还不适合主动做这些事，考虑到这一点，于是只好按排由警幻指导一下。这是作者为圆了自己杜撰的幻梦而不得不添上的一笔，想不到你们还当真了，真好笑。
下面的[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数日来，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也是顺理成章的杜撰，你们别当真。只是这[数日来]乃仙境之数日，实际上暗喻世间的数年，也就是意味着宝玉后来在世间不论如何‘美中不足，好事多魔’、不论是与林黛玉还是与薛宝钗，虽然一边感叹[美中不足]，但另一边仍然会[有阳台、巫峡之会，与妻子柔情缱绻，软语温存，难解难分。]这就反驳了刘心武的宝玉婚后会冷落薛宝钗之说。毕竟宝玉是个热血男儿，他肯定也有生理欲求，不可能对新婚妻子毫不动情，而且薛宝钗何错之有？为什么要叫她承担罪过？书中多次交代，宝玉只是忘不了林黛玉而已，但该过的好日子还是照过不误，否则就不叫公子哥儿了。
石呆子：再下面的一段非常重要，却始终没有人注意过。[那日，宝玉与可卿闲游。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忽而，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这就是暗喻[乐极悲生]的开始啊！这决不是在写仙境，而是指凡间，是指人世间[荆榛遍地，狼虎同群]，也就是说宝玉夫妻二人的神仙日子要到头了，他们不得不面对[荆榛遍地，狼虎同群]的现实了。这现实就是[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是不可逾越的大祸变啊！[宝玉正自徬徨，只听警幻飞奔赶来道：“宝玉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回得了头吗？如果回得了头，那就没有这部石头记了。他在这仙境都不可能回头是岸，到了尘世间更不可能回头是岸了。[宝玉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你们别当这是在描述仙境中的迷津，也别当这是在描述道教佛教中的迷津，警幻这里就是指前面谈的[迷人圈子]，其中[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一句最为紧要，这不是指的仙境，而是指凡间的抄家大祸中的贾府。当此大祸临头，[金银之谢]是救不了他们俩的，其实金银已经被抄光了，哪来的金银，只是这[有缘]不是指佛道意义上的有缘，而是指刘姥姥袭人小红茜雪这些雪中送炭的有缘啊，她们就是摆渡人，与宝玉夫妻有缘，才肯帮助他们脱离苦海的，这不是仙缘佛缘，而是情缘啊。
石呆子：接下来警幻道：“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矣。”这[以情悟道、守理衷情]八个字值得思量，此番梦幻看起来是由情事引入，这石头记看起来也是大旨谈情，但作者从来不是象言情小说那样只为谈情而谈情，他是以情悟道、借情喻理啊！因此这里的谈情不是象言情小说那样鼓动女儿以身殉情，而是开导读者要[守理衷情]。这里的[理]还不是指理治之书中讲的大道理，而是指客观事物自身运行发展必须遵循的事体情理，也就是说这情是衷情、是合理的情，而不是悖理的情。你在前面的疯谈情理小说中曾说过，情不能过激，必须合理，才可能实现，也不至于伤身，世间万事万物是无情的、按自身的道理运行的，人们必须压抑自己过于冲动的感情，必须按事物自身的道理调节自己的感情，使自己的感情不逾越道理的界限，这就是警幻说的[守理衷情]。请注意，这个[理]是指事体情理，与理治之书中讲的大道理有本质区别，但是与言情小说中的谈情说爱也不一样。在现在的评论看来，这言情小说提倡的情是与理治之书中的大道理根本对立的，它们就是要控诉这些压制人们感情的大道理、就是要冲破这些大道理，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是这情理小说提倡的情是合乎理的情，这种衷情虽然也憎恶这些约束人的感情的大道理，但讲情理的人也是尊重现实的人，他们注意到了这些大道理也不是一无是处，也有合乎事体情理的一面，关键是这些大道理符合现实，违背这些大道理也就是违背现实，现实是最强大最残酷的，任何违反现实规律的感情最后都会遭致悲剧。而书中所说的事体情理基本就是遵守现实规律，从这一点看来，书中的事体情理与大道理并不对立冲突，讲情理的人是决不会冲撞大道理的，他们并不是盲从于大道理，而是适应大道理，在大道理允许的范围内求生存谋发展，他们不赞成盲目冲撞大道理，认为这不是在与大道理对抗，而是与现实对抗，不符合现实的感情能不导致悲剧吗？宝钗就是这样一个讲情理的高人，她显然要比过于重感情的宝玉黛玉要站得高看得远啊！所以说这里的警幻与其说是仙境的仙姑，也可以说是书境中的宝钗，宝钗当年在宝玉陷入感情的迷人圈子里无法自拔时，也是象警幻这样大叫道：“宝玉休再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啊。那么如果不回头会怎么样呢？书中说[只听得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一干夜叉海鬼从迷津内窜出，直扑宝玉而来，要将宝玉拖下迷津。吓得宝玉汗下如雨，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整个幻梦到此嘎然而止，留下不少谜团让读者回味，作者真是高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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