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67年的真实战地家书再现：远征军日记 33

第九章八莫
　　
　　第一节太平江
　　
　　如果下次是我遇到这种情况，你也必须这么做。——新三十八师一一四团少尉李扬
　　
　　明月如镜，夜色深沉，太平江的滔滔江水蜿蜒曲折地向西南流去，这是八莫外围由东而西最后一条大河，发源于高黎贡山的太平江在庙堤和那龙之间有两个急转弯，先是向西流去的太平江，在那龙附近突然急转向北，至庙堤附近，又折向西南方向流去，汇入伊洛瓦底江。
　　
　　几个士兵毫无声息地趴在江岸边的掩体内，每个人身上都披着灰色的油布，头上的钢盔用黑色污泥涂满，以免月色下会发生反光，远远望去这群士兵就像是亘古以来就存在那里的江石，他们不时抬头望着天上的月色，只等合适的渡江时机。
　　
　　自从缅北第二阶段作战开始以来，新三十八师自密支那出发，连克庙地、卡萨、海信等日军据点，将太平江北岸的敌军全部肃清，于11月初开始抢渡太平江，但八莫日军凭借太平江、伊洛瓦底江和公路构成的三角地带，构筑坚固阵地，以大量机枪火炮封锁江面，中国军队几次强攻偷渡均告失败，暂时只能与日军隔江对峙。
　　
　　无奈之下，团部只得决定以四名精通游泳的士兵，渡江侦察敌情，尤其是日军阵地情况——南岸地形复杂，树林茂密，日军阵地伪装极好，并构筑有多个虚假阵地，美军轰炸机几次轰炸效果均不明显，各种火炮更没有发挥到足够的压制效用，所以这支侦察小组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把敌人的阵地位置搞清楚。抽签的结果是由方靖边连来完成这个任务。
　　
　　李扬抬头看了看天空，这时月亮渐渐隐退在乌云中，银带似的江水慢慢暗淡下来——机会终于来了！他用油布包住手电筒，在地上铺开地图，低声对围在周围的士兵们说道：“长官说，团部决定选的抢渡口就是这地方，我们的任务很简单，不能惊动日本人，过江去把他们的阵地位置都记清楚，然后在这地图上标出来，天亮前返回，记住，不能响枪。”执行这次任务的是李扬、赵剑、曾靖扬和刘延飞，几乎是三连水性最好的。
　　
　　曾靖扬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说道：“长官，我们可以不开枪，日本人还能不开枪？”
　　
　　李扬瞪着他道：“你他妈的这么多废话，你别让他看见不就没事？把嘴里那东西吐出来，什么不好学，和美国人学吃这玩意。”
　　
　　密支那整训的时候，三连驻地附近有一个美军工兵连，士兵们经常和这些美国人来往，有些人也就养成嚼口香糖的习惯，这东西虽然吃多了没什么味道，但在战场上却可以让人精神松弛下来，不至于过于紧张，但现在这种情况明显是不适用的。李扬从口袋里拿出一瓶白酒，咕咚咚灌了一大口，然后递给边上的赵剑，说道：“每人一口，到水里就不会抽筋。”现在太平江江水虽然没有雨季时那么湍急，但却极为寒冷，如果没有烈酒或者辣椒之类的食物，身体稍差就抵受不住。
　　
　　士兵们等身体暖和起来，脱下衣服鞋袜，然后用油布把它们包好，绑在腰间当救生圈用，把冲锋枪斜扎在背上。开始慢慢往寒彻入骨的江水里爬去，他们只露出头在水面上，头上钢盔像一块浮木，静静地向下游游去。昨天有一艘日军渡船企图在晚上顺流而下，结果被中国军队的哨兵发现，几分钟内，各种轻重火力就把那艘船给打成筛子。李扬他们可不想和那些倒霉的日本人一样，他们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只是静悄悄地漂在江面上，大概半小时后，终于在七百米外的下游南岸沙滩上登陆。
　　
　　士兵们慢慢爬到一座断桥下面，这桥前天才被日本人炸断，工兵连几次抢修都没有成功，现在正好成为他们的前进掩体，每个人脸色都冻得发青，赶紧打开油布，穿好衣服。李扬低声命令道：“我们分两组进行正面搜索，刘延飞跟着我，赵剑你带着曾靖扬，每个人记清楚自己的任务。3小时后在这里会合，记住，3小时后！”李扬交代得异常注重，因为3小时后天就亮了，到时候要想再泅渡回去，只会成为日军狙击手的活靶子。
　　
　　
　　
　　赵剑和曾靖扬沿着沙滩慢慢往东南方爬去，虽然月色并不怎么明亮，仍然依稀可以看到远处有什么东西在反光，曾靖扬低声问道：“那边发亮的是什么？是哨兵的刺刀吗？”赵剑仔细看了看，说道：“不是，刺刀的闪光应该是一点，这却是一片，应该是当地人的渔网。”
　　
　　既然有渔网挂在那里，那边说不定是个村庄，但村庄附近肯定有日本人的游动哨，很难接近，于是赵剑和曾靖扬折往南面，打算穿过公路，绕到日军滩头阵地后方。他们爬行了大概一百米，手上脚上都被河畔尖锐的石头划破好几处，终于到达南岸公路附近的芦苇丛，两人尽量缓慢地爬过芦苇丛，生怕发出什么声音。赵剑双手把芦苇往两边轻轻分开，月色下能看见公路上有两个日军哨兵肩上挎着步枪正在来回巡逻，一边还在低声说笑着什么，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地传到赵剑两人耳里。在哨兵身后不远处有个亮着昏黄灯光的掩体，看来应该是侦察哨所或者前进指挥部，显然，附近就有日军的阵地。曾靖扬低声对赵剑说道：“正好，一人一个，用匕首吧。”
　　
　　赵剑摇摇头，低声道：“如果哨兵不见了，换岗的时候日本人会发现的，任务就完不成，先看看别的地方能不能过去……”
　　
　　两人又沿着芦苇丛顺着沙滩继续往运动，大约半小时后，终于到达那块发亮的东西下面，果然是块渔网，再往前面看去，丛林中坐落着一个中等大小的村庄，为了防止雨季时江面扩大，村庄距离江岸大约30米。日本人的机枪阵地应该就在附近，但究竟在什么地方呢？但是村庄周围全是茂密的树林，从高空侦察很难发现，在美国人的航空地图里，根本就找不到它的坐标，更别说找到日军构筑的工事位置。赵剑躲在土坡后面，从口袋里掏出小手电筒，用衣服蒙着，仔细在地图上用笔标出村子和日军阵地可能存在的位置。
　　
　　曾靖扬往前面摸了一会儿，回来在赵剑耳边说道：“前面有铁丝网和交通壕。”
　　
　　赵剑把那份用油纸包着的地图递给曾靖扬，低声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前面看看，这附近应该就是日本人的前哨阵地。”
　　
　　曾靖扬点头答应，赵剑爬到交通壕边上，轻轻剪开铁丝网，跳进日本人挖的交通壕，他顺着往东北方向大概前进了五十米，五十米之内竟然有两个观察点——看来日本人对这段江面的监视很严。这时前面传来一阵鼾声，赵剑往声音发出方向爬了过去，摸进一个掩体，只见里面土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五个日本人，地上散乱着外衣和指挥刀，桌上放着电话和望远镜，看来他估计得没错，这确实是日军的前进哨所。看到这幅情形，赵剑的眼前忽然闪现自己哥哥的脸庞，右手慢慢摸到匕首柄上，但很快就放下手来——现在决不能让敌人发现。他又打量了一下，随手把桌上的日本鱼罐头塞进口袋里（新三十八师搜索兵的不成文的规矩，出去侦察情况必须要有证据证明自己说的话），然后退了出去。赵剑继续往前面爬去，爬到一百米外，不远处传来日军低声的对话，显然这已经是日军阵地的外围。
　　
　　发现不能再前进，赵剑只得沿着原路退回去，曾靖扬正在那里紧张地等着，看着赵剑回来连忙低声问道：“怎么样？”
　　
　　赵剑拉着曾靖扬退回到沙滩上，才回答道：“我听到了日本人的谈话声，嗯，这里是前哨观察所……那他们的炮兵阵地应该是在这里，刚才发现的这里可能是机枪阵地和步兵掩蔽所……”他一边说话，一边飞快地在地图上做着标记。
　　
　　这时东方的天空渐渐发白，曾靖扬知道规定的时间就快到了，于是催促道：“天就要亮了，我们快走，长官他们可能已经到断桥下面了！”
　　
　　赵剑嗯了一声，两人沿着沙滩边上的芦苇往远处的那座断桥摸去，曾靖扬一边还不停地问道：“你是不是真的看清楚了？确定没弄错吧？”
　　
　　赵剑淡淡地说道：“你要是不相信，可以自己再去看一次。”他觉得曾靖扬简直是在侮辱自己，难道我是那种胆小鬼吗？
　　
　　
　　
　　已经侦察完的李扬和刘延飞正在焦急地躲在断桥下面等着赵剑和曾靖扬，虽然只是短短三分钟的等待，在李扬心里却仿佛过了数年一般。眼看着快要拂晓，如果再不回去，只怕就真的永远都回不去了。这时刘延飞低声说道：“长官，你看那里!他们回来了！”李扬顺着刘延飞指的地方望去，只见那里两个人影正往这边移动，只是他们贴着江边的芦苇，如果不仔细观察，一时还真不能发现。
　　
　　李扬安心下来，这两个家伙还不错，总算没出什么大娄子，他说道：“快扎油布，马上就要泅渡！”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话，只听不远处“轰”的一声，接着就是一道火光和黑烟，李扬心里一沉，对刘延飞叫道：“快跟我来！他们触到地雷了！”
　　
　　他们三步并作两步地抢到赵剑和曾靖扬身边，只见曾靖扬浑身鲜血地躺在地上惨叫，他的左腿已经从膝盖处被炸断，步枪和钢盔都散落在旁边。赵剑的脸上和手臂都被炸起的沙石擦伤，正在拼命地用随身带的急救包给曾靖扬止血，但很明显这没有什么用处，鲜血流得就像边上的江水一样湍急，赵剑狠狠地把自己的钢盔也扯下来扔到一边，用手压住曾靖扬的大腿，急促地说道：“你会没事的，你会没事的！这只是小伤……快深呼吸！”
　　
　　刘延飞飞快地跑过去，从身上解下自己的急救包，赵剑叫道：“长官！快来帮忙！帮我按住他这里，我要给他止血!”
　　
　　李扬冲上去一把拖住躺在地上的曾靖扬，叫道：“日本人就要来了！快走！”
　　
　　这时地雷的爆炸声已经惊动观察哨所里面的日军士兵，机枪声开始响了起来，虽然现在还不是朝这边射击，但很显然用不了多长时间，日本人就会发现沙滩上的这群侦察兵。赵剑和刘延飞帮忙拉着曾靖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那座断桥跑去，曾靖扬断腿处流出的鲜血洒的一路都是。
　　
　　好不容易跑到断桥附近，李扬放下曾靖扬，焦急地对刘延飞说道：“那边有一艘日本船，是昨天我们打在这里的，你快去看看说不定还能用！”刘延飞明白他的意思，以现在曾靖扬的伤势，根本不可能泅渡回去，就算三个人架着他，那也是死路一条，于是飞快地往不远处靠在岸边的船只跑去。
　　
　　赵剑正低下头给曾靖扬包扎，一边急声说道：“坚持住，千万别死，我们就要赢了！难道你要死在这里吗？你死了，我们不能带你回去的，一定要坚持住！”
　　
　　曾靖扬的脸色已经白得可怕——他流得血太多了，他断断续续地说道：“长官……别扔下我……我不想死在这里……”他还想挣扎着爬起来，但鲜血却大量地涌了出来。
　　
　　李扬一边按住他的伤口，一边说道：“没事的，你会没事的！你很快就会好起来，我们马上就要回家了！”
　　
　　这时刘延飞在船边上叫道：“长官，这船就像筛子一样，不能用！”
　　
　　话还没说完，日本人的十几发炮弹就覆盖在他的身边，沙石和那艘破船都被炸飞起来，一阵血雾随着硝烟和巨响散去，只见刘延飞已经被炸成了两段，他的上半身落在不远处的沙滩上，下半身却浸在江水中，一缕浓浓的鲜血被冲进水中，然后慢慢消失不见。
　　
　　李扬知道这只是日军炮兵的第一轮射击，现在他们已经发现自己这群人，紧接着机枪和迫击炮就会转向这里，他立刻把已经昏迷不醒的曾靖扬胸口的衣服撕开，从他口袋里拿出一块翠玉（曾靖扬在孟拱搞到的，准备带回家去送给他妹妹），然后大声说道：“我们走！”
　　
　　赵剑愕然抬起头来，刘延飞已经阵亡，抛下他还说得过去，但曾靖扬明显还活着，怎么能就这么把他留在这里给日本人？他抗辩着道：“长官！他还活着，我们得把他带回去！”
　　
　　李扬狠狠地扯住赵剑的领子，说道：“我们得把情报带回去！你也想死在这里吗？”
　　
　　赵剑一把挣脱开来，涨红脸说道：“我们不能放弃他，他是我们的弟兄！”
　　
　　这时对面中国军队的火炮也开始进行压制性射击，企图掩护李扬他们回来，李扬瞪着赵剑的眼睛，冷冷地说道：“服从命令！不然我现在就枪毙了你！”
　　
　　赵剑退后几步，眼角不停地跳动，咬牙说道：“是的，长官！”对他这种人来说，违抗军令是不可想象的。
　　
　　李扬又望了曾靖扬和刘延飞一眼，低声说道：“我会回来找到你们的！”
　　
　　说完这句话，他直接就扑进太平江里，紧接着赵剑也跳了进去，就在这时，九二重机和步兵炮的火力覆盖了这块区域。
　　
　　
　　
　　一个小时后，李扬和赵剑坐在江岸边的白塔上，这里是中国军队阵地的观测点，拿着望远镜的美军联络官正在边上根据他们提供的侦察情报导引对日军阵地的轰炸。盘旋在日军阵地上空的飞机发出死亡的啸声，一股股黑烟随着炸弹爆炸声冲向天空，很快对岸几里宽广的正面就被火焰和浓烟吞没。
　　
　　这时美军联络官回头举起拇指称赞道：“顶好！你们干得不错！”
　　
　　在十几架飞机的轰炸和地毯式扫射后，炮兵开始对已发现的日军阵地进行猛烈轰炸，三十分钟后，中国军队已经在江岸上游大概一百五十米处完成渡河和突破——那里正是日军阵地的弱点。但看到这一幕，李扬和赵剑却没有以往那种庆祝胜利的心情，他们眼前看到的，仿佛只有刘延飞破碎的尸体，耳中听到的，也只有曾靖扬昏迷时的说话。李扬忽然低声说道：“如果下次我遇到刚才那种情况，你也要这么做，知道吗？”
　　
　　赵剑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冷冷地回答道：“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