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67年的真实战地家书再现：远征军日记12

第二节生与死
　　
　　我们都是在尽自己的职责。——中央报社记者韩小柔
　　
　　枪毙战俘的事情在盟军高层引起了极大的反应，诚然，新三十八师一直以来都存在这种现象，但那只是私下进行——至少还没有像方靖边这样明目张胆到在记者面前枪杀战俘，这位名叫温特斯的美国记者回去后，花了大量篇幅对方靖边和他部下的“残暴行为”进行了控诉，而驻印盟军的高层也担心这会引起日军更顽强的抵抗，于是纷纷对中国军队的做法表示不满，迫于这种压力，新三十八师师部作出了对方靖边的处罚决定——方靖边在拉加苏之战后，由于作战有功，拟升为上尉军衔，现在予以取消，本来准备授予方靖边等人的勋章，也一并取消，这在方靖边看来倒没什么，他本来就不打算在军队里待一辈子，以上尉或者中尉的军衔离开，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勋章在这群低级军官眼里却是非常重要的，这是他们荣誉的象征，也是参加这场战争的证明，现在却由于这么一个原因没了，让他们觉得很不能理解。
　　
　　方靖边连受命往孟洋河东岸日军纵深阵地攻击，担任整个一一四团的突击前锋，这本来并不是他们连的任务，但在美国人的坚持下，一一四团团部把这任务移交给方靖边连，在美国人看来，这也是对三连出格行为的一种惩罚，不过中国军官们认为，这更像是一种奖励，或许美国人还不能完全理解这支军队的复仇之心。
　　
　　上午七点，三连的弟兄们横七竖八地躺或者坐在攻击的出发阵地里，有人在低声聊着天，也有人在抱着枪打瞌睡，这几天来，几乎每天晚上日军都要进行反扑，他们都有点疲惫不堪，在战争里，总是要抓住一切机会吃饭睡觉，因为那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新来的女记者韩小柔依然跟着三连，方靖边让她回去，她却说自己既然来了这里，就想要完整地采访一支部队的战争历程，而不是如蜻蜓点水般地到处凑热闹，而她也有驻印军司令部的批准，无奈之下，方靖边只得让她跟着，不过这女孩几天来的表现也确实让这群士兵们感到吃惊，甚至在日本人的炮弹在不到十米处爆炸的时候，她依然拿着照相机在拍照，可以想见那是一个多么让人震惊的场面，两支军队在生死厮杀着，却有人站在一旁不停地拍摄着，忠实而又冷静地记载着这血与火的战场。
　　
　　韩小柔正在纸上写着什么，陆俊提着配发的食物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说道：“吃点饼干吧？”
　　
　　韩小柔摇了摇头，继续自己的工作，陆俊笑了笑道：“吃点东西不会耽误很多时间吧？这几天你已经写了很多东西了。”
　　
　　韩小柔停住了笔，说道：“可是我得抓紧时间写完这篇文章。”
　　
　　陆俊解开了这有名的“史迪威盒子”——驻印军配发的标准食物，说道：“放心吧，攻击时间是10∶15，还有三个小时呢，足够你写完的。”
　　
　　韩小柔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可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还能不能活3个小时，昨天我正在和一个士兵说话的时候，他忽然就倒下了——你们的那个顾枫说他是被狙击手打死的……”
　　
　　陆俊叹了口气，说道：“没错，在这里，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个小时，但你可以离开这里，不是吗？这里并不属于你，你只是记者，你可以采访那些长官们，没必要到这里来送死。”
　　
　　韩小柔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很对，可我已经来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平静，和前几天第一次看见枪杀战俘时相比，现在对她来说，死亡已经不再是陌生的东西。
　　
　　她又说道：“所以我更要抓紧时间把这篇文章写完，我得尽责任，不是吗？”
　　
　　陆俊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说道：“其实他们都挺佩服你的……”
　　
　　“你说的他们是谁？”
　　
　　“所有人。”
　　
　　“为什么？”
　　
　　“你只是个记者，还是个女人，却和我们一起站在这里。”
　　
　　韩小柔反问道：“那你们又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呢？”
　　
　　陆俊怔了怔，说道：“我们是军人，这只是我们的职责而已。”
　　
　　韩小柔低下头去，继续写着自己的稿子，说道：“我是记者，在这里做报道也只是我的职责而已，我们都是在尽自己的职责，不是吗？”
　　
　　“或许你说得对……对了，你能帮我一个忙吗？”陆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请求道。
　　
　　“哦，什么忙？”
　　
　　陆俊从怀里拿出了那两封信，一封是他自己的，另一封，就是叶楚死前留下的，他说道：“请你回国的时候，把这两封信带回去好吗？”
　　
　　韩小柔有点奇怪地问道：“军队里难道不给送信吗？”
　　
　　陆俊摇头道：“在兰加训练营的时候是可以的，但现在在这种地方，谁知道呢？我们都已经很久没收到家书了。”
　　
　　韩小柔明白了，伸手接了过来，却不经意间看到了叶楚那连封皮都没有的信，她手顿了顿，说道：“他已经死了吗？”
　　
　　陆俊点了点头。韩小柔轻轻读道：“今生且以颈血相报，来世再将柔情尽还……这也是你的同学吗？是写给恋人的信吗？”
　　
　　陆俊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说道：“我们那次总共有16个同学从戎，来的时候死了9个，打仗死了2个，现在就还只剩下我们几个人了……”
　　
　　韩小柔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道：“不知那女孩现在是不是知道他已经死了，或许活着的人更痛苦吧……”
　　
　　陆俊好像想起了什么，他说道：“对了，你有什么心愿？”
　　
　　韩小柔怔了怔，不知道他什么意思，陆俊解释道：“我们每个人都会把自己最想做的事情说出来，这样如果自己忽然死了，也能有人能帮一帮——或许大家都会死，但问一下总没有什么不好。”
　　
　　看了看她的脸色，陆俊连忙又说道：“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肯定就会死，你看我都说些什么……”
　　
　　韩小柔笑了，说道：“没什么，我现在也算三连的士兵吧？如果我死了，你把我这些东西带回去，可以吗？”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方靖边大步走了过来，说道：“陆俊，团部命令，攻击时间提前！立刻做好进攻准备！”陆俊霍地站了起来，说道：“是！”放下正在吃的东西就往自己带的部队那边走去，走了几步回头说道：“别忘了我和你说的事！”韩小柔答应了，方靖边有点奇怪，问道：“什么事情？”
　　
　　韩小柔说道：“没什么，他让我帮忙带家书罢了，对了，马上就要进攻了吗？”
　　
　　方靖边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开始顺着工事往前走去，给连里的低级军官们挨个布置任务，短促而简单的命令从他们的口里不断下达，所有的士兵都进入了攻击出发位置，团部给三连的命令很明确——30分钟的火力准备，当炮火开始往日军阵地后延伸时，三连发动攻击，拿下面前这块日军阵地后往纵深穿插，这也是团长官的目标，彻底分割孟洋河东岸的日军，包围歼灭，乘势拿下森邦卡，拊大柏家日军之侧背。
-作者:先轸2009 提交日期:2009-12-26 10:00　　第三节进攻作战
　　
　　夸大战绩的后果是，以后长官们会要你和你的部队执行超过自己能力的任务。——新三十八师一一四团中尉连长方靖边
　　
　　浓烈的硝烟笼罩着日军阵地，一一四团把一半以上的火炮都移到了方靖边连所在的方向，这块日军阵地宛如卡在中国军队咽喉里的鱼刺，让渡过孟洋河的一一四团兵力无法展开，因此，他们必须尽快粉碎日军在这里的抵抗，十几架美军飞机毫无顾忌地在几乎没有防空能力的日军阵地上空肆虐，投下的烧夷弹在山头上燃起了冲天大火，三十分钟的火力准备后，炮兵的火力开始延伸，在两侧轻重机枪的火力压制下，方靖边连从正面发动了攻击——这是教科书式的美军进攻套路。
　　
　　但是这种猛烈的火力准备似乎没取得效果，仿佛死不绝的日军士兵们又从洞里钻出来，用自己手中的步兵武器遏制了三连的攻击，连续三次攻击失败后，方靖边命令停止进攻，这时营里的电话打来了，新任的营长的怒吼声从电话那一头响起：“要你们连长，他妈的！”
　　
　　方靖边深吸了一口气，接过电话回答道：“长官，我就是！”
　　
　　营长大声骂道：“一个小高地，整整打了一上午，丢人算丢到家了，方靖边，你到底行不行？”他发这么大脾气是有原因的，美军的联络官及参谋军官们都在后面看着呢，在他看来，进攻这么一个小小的日军阵地，居然打了一个上午，这让他觉得很丢人，但他却没有想到，日军在这里整整集结了两个中队，接近400人的兵力，阵地上的日军消耗光，立刻就能补充上来，而方靖边部经过补充后也不过一百三四十人。
　　
　　方靖边咬了咬牙，勉强说道：“我要支援。”
　　
　　营长很痛快地回答道：“可以，火力支援可以，兵，一个没有，哪里都抽不出人来。”
　　
　　方靖边无奈地说道：“长官，日本人比我们多得多，至少在一个中队以上，光掷弹筒就十多具。”
　　
　　“这么说你是不行了？”
　　
　　方靖边不再申辩，面色铁青地说道：“报告长官，三连会准时完成任务的。”说完就挂下了电话。
　　
　　听到这里，边上的李扬愤愤地说道：“这能怪我们吗？日本人都他妈的属耗子的，打起洞来一个比一个厉害，我们的炮火最多只能摧毁他阵地表面的工事，一攻上去，全从洞里钻出来了。”
　　
　　方靖边咬咬牙，说道：“只要我们能在炮火准备完的一分钟内冲上去，就能解决他们，不是吗？”
　　
　　李扬愕然道：“可那会误伤我们自己人的。”
　　
　　方靖边冷冷地道：“可这样纠缠下去，只会伤亡更多。”这确实是事实，在这几次进攻中，三连已经阵亡了将近三十名士兵，如果按照美英军的计算方法，这支部队已经快失去战斗力了，当然，这在中日军队里面，大概只是战斗的开始。
　　
　　（炮火准备时步兵发动冲锋，在苏德战场上，俄国人已经普遍运用，这不可避免会造成大量误伤，却能确保压制敌人火力，完成突破，但在美军战术里面，这依然是比较少见的。）
　　
　　李扬说道：“可是……”
　　
　　方靖边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没什么可是，我们拖不起，也不可能在这样消耗下去，我是连长，就这么决定了。”
　　
　　
　　
　　山林中尉现在只剩下六十多人了，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担忧的，帝国军人本来就随时准备为天皇尽忠，何况是功勋卓著的菊师团，在日本二十个常备师团里面，只有十八师团才能以皇室的菊花作为军徽，这种骄傲与荣誉决不是其他部队所能企及的，他漠然看着坑道里的其他士兵，他们也都准备着随时赴死，那么，就让我们在这里如樱花般凋谢吧，但胆怯的支那人永远别想踏上这块阵地！
　　
　　一个断了左手的少尉从昏迷中醒了过来，由于缺水他嘴唇已经裂开了——给养和弹药根本补充不上来，不过这在重视精神的日军看来，只不过是一种考验罢了，少尉舔了舔嘴唇，说道：“阁下，请您给我一枪吧，拜托了。”
　　
　　山林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子弹有限，只能用刀来帮你。”
　　
　　少尉咽了口口水，说道：“好的，拜托您了。”
　　
　　山林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拔出了佩刀，走到这名少尉的身后，少尉勉强坐了起来，用剩下的右手扣好自己的军服，尽量保持平静的神态，山林淡淡地说道：“请放心。”然后刀落了下来，少尉的首级被准确地斩下，鲜血洒在了山林身上，山林若无其事地把地上的人头摆好，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坑道里剩下的十几个日军士兵淡然地看着这一幕，仿佛根本就不在意。
　　
　　外面的火炮声忽然停止，中国军队就要开始进攻了！山林霍地站了起来，“进入阵地！”“重机枪准备！”“掷弹筒准备！”日本士兵在低级军官们的短促命令下，迅速往山头表面阵地运动，但这次迎接他们的是劈头盖脸的冲锋枪子弹和手雷——方靖边他们已经冲上了这块高地，双方毫无遮挡地在日军地底工事口进行着对射，但这种近战中，38和九九式步枪根本不能和汤姆森相比，几个上了刺刀的日本士兵拼命往前冲，但瞬间就被打成筛子，凶猛的火力把日军压回了洞里，几个中国士兵试图冲进洞去，却都打倒在洞口，日军的抵抗意志确实是顽强。
　　
　　李扬骂道：“手雷呢，都往里扔。”几十颗手雷立刻往这几个地底工事里扔了进去，但悍不畏死的日军居然又把这些东西给扔了出来，“妈的，数三秒再扔进去，看这些家伙死不死！”方靖边制止了他们，让士兵们封锁住山洞进出口，叫道：“把火焰喷射器拿来！带上汽油！”
　　
　　火焰喷射器和机枪很快就上来了，随着一声短促的命令“烧”，火焰喷射器开始往狭窄的山洞里喷去，烈焰宛如凶暴的火蛇肆意卷过，挤在工事里的日本士兵们毫无藏身之地，一片惨叫立刻从洞里响起，几个日本士兵忍受不住这种煎熬，浑身大火地从洞里冲了出来，三连的士兵们立刻开枪把他们打倒，李扬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大声叫道：“别开枪！烧死他们！”
　　
　　
　　
　　战斗结束后，方靖边连开始打扫战场，在没烧焦的尸体中发现了山林中尉——他被打死在山洞口，此战，日军共阵亡一百六十四人，无受伤和被俘，方靖边连阵亡三十七人，负伤四十八人，方靖边默然地看着这块狼藉不堪的战场——这里葬送了他一半以上的弟兄，要打回中国去，还要死多少人？流多少血？
　　
　　士兵们没有人欢呼雀跃，有的在抬伤员，有的在整理自己战友的遗体，韩小柔这时走了上来，问道：“我们的伤亡怎么样？”
　　
　　方靖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涩声道：“死了37人，伤48人，伤的人里面有很多可能不能再上战场了。”
　　
　　韩小柔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说道：“那日本人呢？”
　　
　　方靖边苦笑了一下，说道：“164人，全是死人，这有意义吗？我们死的那些人永远也不会活过来，那些断了手脚的，难道还会长出来吗？”
　　
　　韩小柔静静地听着他的话，等他说完了，才说道：“但这是值得的，是吗？”
　　
　　方靖边叹了口气，这确实是值得的，但他永远也学不会用这种是否值得来评论自己弟兄的死亡，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说道：“伤亡数字，你不要乱改，我知道国内有很多报纸喜欢夸大事实。”
　　
　　韩小柔有点奇怪——一般来说，战争中军方往往喜欢夸大自己的战果，原因很好理解，军功荣耀谁不希望？而现在国内战场很困难，必要的战绩渲染也会对民心军心起到振作作用，眼前这位青年军官，却特意要求不能夸大战果，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情，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方靖边摇了摇头，说道：“这并不是说我有多老实，我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多计较，军功勋章谁不想要？但夸大战绩的后果是，以后长官们会要你和你的部队执行超过能力的任务，我不想自己和部下再有这样的伤亡，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