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夜诉

自来京里是非地，自来皇城多磨砺，古来就有的大位之争在如今越发浓重。这十五阿哥表字弘，生母乃四妃之首，无论从身份还是品性，都深得当今宠幸，只是竟为何要把黛玉置于尴尬之地，亦不过是听信了当日忠顺王妃所言，她逞得不到这黛玉之气，故跑去宫里乱说一通，不想牵连进弘，这说者有意，听者亦越发有心，德妃素来注重品性，只是又狠不下心下得杀手，故才想出这送入庵中的主意。

不料这弘晚间回至宫中，竟喝得大醉，不仅于德妃不理不睬，那心痛的神情，教德妃不由想起年轻之时的种种，自己的儿子莫非又是一个情根深种？德妃深想，越发惴惴，在这深宫之中，即便不为大位，若求自保，亦要费尽心机才行，况她们母子乎？

德妃思索半晌，方悄悄唤来心腹之人，送信与北静太妃。深夜，大雨滂沱，那雕龙画凤的廊檐下如水泼地，声声震得人心发慌。德妃素来礼佛，合掌叩拜，只求佛祖保佑诸事皆顺，母子平安。

大雨下的山路，越发泥泞，浑身湿透的水溶却独自在山上前行，瞧着那山顶上透出的一丝暗光，水溶心下透出一股暖意。骑马行了几个时辰，不料到了这山脚下竟遇大雨，暮夕已至，为上山徒增几分困扰。

水溶以剑代步，劈开前行荆棘，瞧那丝丝光线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心下一叹，妙儿啊妙儿，你素来熟知佛理，难道今日突遇大雨，亦是上天对你我的考验吗？岂知这雨又能挡得住我对你的心意？想至妙玉就在眼前，水溶越发振奋。

庵门却是虚掩，水溶暗暗摇头叹她如此不知防人，若有不怀好意的樵夫，岂不多增一分险意。不过又幸得有捡了字画的樵夫，今日方能再见。

轻轻推开，却见一身影正在那荷塘边斜斜靠着，手执银壶，仍兀自往嘴里倒着，岂知那壶早已空空，大雨迎头浇着，她却不为所动，竟露出丝丝笑意，手里几枝大如翠盘的荷叶，托着雨水滴滴，痴痴地瞧着，痴痴地念着，“从此断了，从此勿念，从此烟消云散！”

痴痴的妙玉，竟然在这荷塘边上呆了一整日，借酒浇愁，愁思倍增，借酒断情，情却愈浓。自打听到太妃有意成全黛玉与水溶之事，她安心却又伤心，再加上这些时日的孤寂，混在那心中亦如同铅堵一般，此番发泄出来，在这大雨中，瘦弱的身影，悲痛的神情，任谁见了亦是心痛。

雨似乎小了些，这雨亦通晓人情吗？妙玉苦笑，却瞧见头顶上几枝荷叶替自己挡住了雨滴。一阵熟悉的味道传来，会是他吗？不会吧，一定是做梦了！妙玉摇头。

“妙儿，我来了。”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是梦吗？妙玉大惊之下，心底却有一丝狂喜流过。只是如今，一切皆不能了。

妙玉努力稳住身形，站起身来，却不回首。“天下之大，你来与不来皆与我无碍。”

“妙儿，看着我。”她还是那样的冷，水溶却笑着，应了黛玉所言，妙儿习惯以冷来应对心里的人。

“看与不看又有何妨？”妙玉身形依然不动。一股暖意却传来，水溶扶住自己的肩膀，轻轻地转过她，一张憔悴的脸，却是一双深情的眸子，那炽烈的目光痴痴地瞧着，妙玉一时呆住。

水溶的手抚向妙玉的面容，这清丽的五官锁着的冷与愁，扰得他越发心痛。“妙儿，跟我走吧。从此与我一起，永不分离。”

雨浇着妙玉，让呆住的她警醒。努力甩开水溶，却不能。只好定定地摇着头，“不。不能。一个死去的人，已无缘再回人间。”

“你顾念黛玉姑娘吗？”水溶瞧透了她的心思。

妙玉身子一震，是，她顾念的正是黛玉。若她回去，只怕他们二人之事难成，而身为罪门之女的她，为水溶徒增的不过是更多的是非。

“是。我顾念她。这一生之中，知己姐妹唯她一人，她过不了这种孤寂、冷清、浪迹天涯的日子，所以唯有你，唯有你才能护她。而我，一个尴尬之人，断不能只顾念自己。从此勿念，从此烟消云散！”妙玉的语调越来越低。水溶与黛玉，失去任何一个都是无比的痛楚，只是这样的抉择，却要她来做！

“妙儿，那我呢？我不相信你不知我的心意。”水溶怜惜地抬起妙玉的下颌，她的痛，他如今真切地感受到。在得悉一切之后，他再无任何理由埋怨妙玉的不解风情，再无任何理由放她走，即便她罪门之女的由头跟随一生，那又如何？他要的只是一个妙儿而已。

两行清泪混着雨水，滑过妙玉的面庞。该如何呢？妙玉无语。她怕再多说一句，自己好不容易保持的冷漠瞬间就会瓦解。

水溶的声音却渐高起来。“妙儿，你枉为黛玉的知己姐妹。她那样的心性，又岂会接受你如此的好意？你不觉得，一心为你的我，若纳了她，对她太不公平！她真正的心意，你可曾知晓？”

瞧着妙玉的痛苦，水溶亦跟着痛，只是他要点醒她，点醒她一心成全她人，却不顾自己的痴迷。聪颖如她，这颗心过得的太过辛酸、太过劳累！

“是不公平！只是我一个孤身女子，又哪里来的法子？娘的托付，我要办到！她的幸福，我要做到！这一切的困扰，我要应对！为何我要承受这些？为何你们朝廷的纷争，要由我们来承担？为何？你告诉我为何？”水溶的一番话，其实早在妙玉心中，只是素日她把它掩在厚厚的冰冷下，不愿承认罢了。酒意加上突见水溶的心意，在这大雨中，妙玉大喊着，挣脱开水溶，向后退着，寻找着适才丢落的银壶。还是酒醉好，不是吗？

一抹身影滑入荷塘，荷叶簇簇而动。水溶的手只来得及滑过妙玉的衣袖。好在这塘并不深，妙玉的身子竟落入数枝极大的荷叶之上，盛开的粉荷映着那苍白的面容，大雨竟骤然而停。阴云散去，待水溶将妙玉抱上岸来，靠在那廊下，月亮已冒了出来，撒下缕缕银白，好似这院内适才无任何事情发生，只有那清风、朗月、幽荷，只有那人影成双、心语低低。
34.回归

妙玉最终听了水溶的话，决心跟着他一起回去。卸下一身的重负，卸下满身的盔甲，原来竟是如此的轻松。“万事皆有我。”水溶誓言。妙玉却回答：“万事皆由我们一起担当。”望着那双清亮的眸子，如初见她抚琴一般，水溶笑意更甚。不知是多久了，竟没如此开怀过。果然，她是我命中的人儿；果然，此生没有白白度过。

入夜月华更深，雨水洗涤去空气中的污浊，到处散发着清香的湿气，水溶牵着妙玉，仍伫立在荷塘边。青丝尚湿，衣衫尚有泥斑，心却冒着暖意，水溶的手好暖，如他的心一般。听罢水溶低低诉说，听罢一番林黛玉的境地，那刚暖的身子忽然涌上一股凉意。

“这该如何是好？宫里的险恶是非，你是知道的，林妹妹不适合宫里。”妙玉忧心。

水溶握紧她的柔荑，“我又何尝不知？况如今倒不是让她进宫，首要的问题是这大位之争对她带来的冲击。你要知道，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一旦被那些人捕捉到，就会当作致命的把柄陷弘于死地。”想至这些年的争斗，水溶不觉露出一丝疲惫之意。

“我明白其中的凶险。我姐姐的死，不就是为此吗？所以我和林妹妹都不愿与宫里有任何牵扯，不愿与你们这些王宫贵族有任何交集，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我们终究是遇上了你们。”妙玉低低的叹息，却透着一丝深情。

水溶一笑，“可见是天意，不是吗？所以你无须妄自菲薄，说些罪门之女之语，所以你无须忧心林姑娘之事，她有她的命运，你有你的幸福，不是吗？所以，我们要携手一起前行，所以，我们要用自己的力量照看好身边的人。”

一番话至情至性，发自肺腑，妙玉忍住泪，点着头。如若与他错过，恐怕是今生最大的过错。
次日一早，二人在薄薄的晨曦中携手下山，妙玉换回女装，所有的缁衣留在庵里，水溶答应她，会使几个人来照看这里。

“知道吗？父亲就是在这样一个早晨离去的，那时我竟傻傻地不知这会是最后一面！”妙玉诉说了父亲与母亲以及贾敏的故事，亦轻轻念出了那首李商隐的春恨诗，“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迎上水溶深情的眸子，“但愿我们不是这样的结局。”

水溶朗笑，亦迎上妙玉，“我保证，向苍天保证。”

此时的北静王府，黛玉却坐立不安起来，不知这一夜的大雨，可阻碍了王爷找姐姐的行程？昨日的风波，她暂时放在了脑后，只想着妙玉，一定会是妙姐姐。天下除了她，又有谁能做出那样的工笔来呢？

“姑娘，茶。”贴心的紫鹃早瞧见黛玉的不安，以茶来静神，亦是好的。只是卷进宫中是非的姑娘，竟不知如今的险境吗？

“紫鹃，妙姐姐一定会回来，对吗？”黛玉露出些许不安，她害怕妙玉仍顾虑着她，她害怕妙玉没有放下自己的盔甲，她其实害怕的是，如今的境地，谁来帮她？

没等来妙玉，却等来一身白衣玉冠的弘。瞧见他踱身进来，黛玉面上一红，行了礼，却无言可对。

弘掩藏住眼底的情意，既是只能为她带来困扰，又何必呢？“请姑娘原谅昨日之事，我已向母妃说清，万望见谅。”

“不敢当，还要多谢十五阿哥替我找到妙姐姐。”往日他亦是如此的温文尔雅吗？竟从未见过，不知为何，今日竟留心起他来了。黛玉忙低下头，绕着手中的帕子，却不再言语。宫里的是非凶险，南姐姐的死，元妃的去，黛玉不由心惊阵阵。罢了罢了，说过不再沾惹情事，说过要与他划清距离。

敲门声再次响起，迎来的却是姝儿，蹦跳着进来，绕着金色绸缎的双髻，映着那身红妆越发讨人欢喜。“玉姐姐，几日没来了，你还好吗？”拽着黛玉问长问短，却全然不知这几日的事件。

紫鹃端了一盘自制的玫瑰糕，“小郡主，我一直替你收着呢，快尝尝。”

姝儿感激地瞧紫鹃一眼，拿起三两块便往嘴里送，转到弘的面前，“弘哥哥，你也尝尝，好吃得紧。奇怪，弘哥哥的脸怎么红起来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黛玉偷眼瞧去，见弘面色确有些发红，倒不知何故，恰弘的一丝目光过来，二人对个正着，那面上的红色越发更深。黛玉忽然明白，亦觉得没意思起来。只是却不能抬脚而去。

水溶拥着妙玉回来，满面的笑意，满面的春风，众人皆大欢喜，独黛玉妙玉紧紧相拥，珠泪滚滚，“好姐姐，真真恍若隔世！”

“玉儿，我不该回来，却回来了！你别在意！”

“这是什么话！难道姐姐还要替我成他人之美吗？”黛玉低低地在妙玉耳边说着，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

妙玉亦明了她的心意。不由一笑，看向一边的水溶，越发盈盈。

那弘瞧见挂着泪珠的黛玉，面上带笑，越发呆住，不由念道：“雨后梨花初带颜，三分梅骨诉宛转。”

姝儿在一旁咯咯地笑着，“你这句倒与玉姐姐前些日子写得一句‘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像得紧，莫不是你偷艺不成？”

不料提及此句，不但弘与黛玉面色一红，就连水溶与妙玉亦是颇感尴尬，昔日水溶以此句一而再寻访妙玉，妙玉以此句誓决情意，不料今时今日，却仍是往日旧地。

水溶使人送来一桌酒席，五人就坐把酒而欢，有酒为伴，有诗为肴，这欢喜、心伤皆在那酒中一饮而尽。却不知这背后的风雨来得更大！却不知情意虽长，终拗不过世事棋局！却不知一番心痛，终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