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续红楼之妙玉外传15-红楼书话-文化纵横-搜狐社区

29.新生

黛玉终是留了下来，依旧住在北静王府的别院。她乃贾府亲戚，即便那边获罪，亦牵连不着，况如今听说，上头只是发配了老爷琏二爷他们，太太宝玉和宝钗薛姨妈早就出了牢狱。听了此讯，黛玉亦心安许多，终是血脉相连，即便你们对我不起，我只当是上天捉弄，却真真恨不起你们来。

只是妙姐姐，你在哪里呢？为何就连王爷亦找不到你呢？除了教习那姝儿诗词外，黛玉不爱出门，躲在屋里一遍遍地抄习佛经，人常说万遍经文可与佛祖交换一个心愿，待到一万时，会有妙姐姐的消息吗？她会出现吗？

“玉姐姐，你在屋里吗？我有句诗不明白啊。”门外响起姝儿伶俐的声音。黛玉无奈地笑笑，这丫头，必是又想出什么鬼点子来玩了。姝儿竟然是弘的表妹，父母早逝，得了郡主之名，却并循规蹈矩，调皮玩闹，又不爱住在宫里，因与北静太妃沾点亲戚，故常住在这里。

“紫鹃，开门去吧。”黛玉掷下笔，将刚抄好的经文悄悄放好。

转眼已是初夏，小荷初露尖尖角，垂柳轻拂离人面，突然细雨绵绵，在那清波上眩出一层层波澜，“这夏日的天，真真说变就变。”黛玉感叹。紫鹃递上一杯香茶，竟被悄悄过来的姝儿接了过去，她咯咯笑着，清脆的声音和着流水声，在这夏雨中越发动听。

此时，在京郊山中一个小小的庵里，一个牙白色裙裳的女子正在廊下抚琴，清香袅袅，柔柔雨丝，脂粉未施，却清丽无比，琴声和着低低的雨声，在雨雾中越发富有意境。“早知如此绊人心，相逢何若莫相识。”琴声停，女子叹。

吱呀一声庵门开，一个须眉须发、大夫打扮的人进来。瞧着女子孤单落寞的身影，亦是心生叹息，她为何总是这般命运？隐姓埋名要跟着她过一生吗？

“姑娘，你要的笔墨纸砚，我替你买来了。”几大盒子东西被小厮搬了进来。

“总是叨扰你，真真是我的不是。这儿尚有一些碎银，若不嫌弃，就请拿去用吧。”即便身为父亲的下属，也是以往之事，此时他如此劳心劳力照料自己，亦是难得了。

“大姑娘，这可使不得。原就是我的不是，没照看好姑娘，若非如此，姑娘岂会隐姓埋名在此？”大夫愧疚，诚意写在脸上。

女子浅笑一声，“若非你的灵药，只怕如今我早在另一世了。”是啊，当日她一心求死，只当那是剧毒之药，却不想竟还能悠悠醒来，这隐在山中的庵堂，荒废许久，却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女子突然盈盈下拜，让那大夫手足无措。“还要求你替我打听一些事，两个多月了，我的心却放不下。”

大夫领命而去。女子转身收拾起新来的东西，颜料、工笔、宣纸……倒是齐全得紧。瞅着那细雨霏霏，梅枝轻拂，若在冬日，这里必然也像那栊翠庵一般红梅怒放吧。女子突然来了兴致，索性在那廊下挥毫泼墨起来。

画出的却并非夏日的雨意，而是一幅落花红梅图，梅怒放，花飘零落了一地，低头思索，索性提起笔来，题上一首“梅花三弄”：落红低泣晓寒冬，素袖无语寄轻风；罗幕轻寒孤身去，魂梦独空湿红棱。

三弄伤人心，梅却依然开。获得了新生，却忘不却那些，想起来，依然心痛。女子轻抚着，叹息着，瞧这，许久未画，手竟生了，这花的勾理过浓，枝头却润得过淡了。

一阵斜风吹来，些许雨丝打在画上，尚湿湿的墨迹顿时黑了一片。唉，就连作画亦不如人意！索性扔了吧，留着只会徒增心痛。

女子如玉般的面上似乎闪过两滴泪珠，转过身来已是不见。一如往昔的冰，一如往昔的冷，是妙玉吧？是啊，正是妙玉。那个为保全其他人而自愿嫁入忠顺府的女子，虽然缘由在于她的身世；那个情愿割断情意孤身而去的女子，虽然她将他早已刻在心里；那个被外人视为冷如冰的女子，还好她还活着，还好她还安好，只是那锁在眉间的愁思，在她的冷意上凭添了一丝叹息。

雨停风静，庵内小院里的花开得正盛，雨露滑动，衬得越发晶莹。是了，不若收些雨水，摘些花来，存好了亦是极好的茶呢。一个人过，要打起精神来，不是吗？妙玉的嘴角翘起一丝笑意，轻挽了衣袖，拾起裙摆，挎了竹编的花篮，往那花丛中而去。自从穿上缁衣，已许久没容自己像这样的放纵了。

京城中，近来流传着一些闲言碎语，说那北静王爷水溶突然转了性，以往的笑意盈盈和温文尔雅全然不见，代之以冰冰冷冷和沉默寡言，倒是他在政事上的得宠，是在人们的意料之中，水溶的才干，早已有目共睹。有人说，那全怪北静府收了一位获罪的贾府亲戚所致，据说那女子妖媚之极，整日里缠着王爷；有人说，那女子清高得很，躲着不见王爷，方才使王爷心灰意冷……

坐在茶馆内听着这些低低私语，弘摇头苦笑，扔下茶钱，来到市集。今日去瞧她，带些什么呢？她非一般的女子对胭脂水粉喜爱之极，亦非一般的女子对罗衣裙裳极有兴致，她的柔，她的弱，她的美，在骨子里，在一言一行一动里，从何时起，自己竟开始如此惦念一个女子？一日不见，心竟慌起来？只是她为何要屡屡躲开呢，那若即若离的神态，又是为何呢？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无关风与月，无论是王公贵胄还是平民百姓，一个情字，纠结无数人的心怀；一个情字，方体现出佛祖众生平等的意愿来，不是吗？
30. 梅缘

一身鹅黄衣衫的女子匆匆跑上桥头，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活泼俏丽，身后跟着的婢女气喘吁吁，“郡主，你慢些！仔细脚下！”

女子跨至蜂桥之上，回首瞧着婢女的疲惫之态，咯咯笑出声来，“快些，玉姐姐等着我呢，今儿我是要好好显弄一番的。”

迎头却撞上一个温和的笑，“弘哥哥，你怎么又来了！”惊喜地拉住他的手，全无一丝忸怩。
弘被她的问话噎了一下，“我……我来瞧瞧你。”

女子故意撅了嘴，却带着狡黠的笑，“是真真来瞧我的吗？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姝儿，莫胡说哦，小心我告诉母妃，让她把你召回宫里。”弘深知她的软肋。果然女子噤声，只笑嘻嘻地拽着他的衣襟，往别院而去。

“玉姐姐，我来了！”刚进院门，姝儿清脆的嗓音便响起来。

紫鹃笑盈盈的上前施礼，“郡主，姑娘在屋里，正洗脸呢。”

姝儿甩了弘的手，冲进去，瞧见黛玉正掷了帕子，细细地抹着胭脂，越发显得眉目如画。“姐姐今儿怎么涂起胭脂来？莫非是什么好日子？”姝儿歪着头，瞧着黛玉，人常说世间最美的女子都在皇宫里，这却未必了，林姐姐这样的人物，只怕天下没几个能比得上。

“你呀，竟好似能看透人的心思一样。”黛玉起身来，替姝儿将那额上的乱发理去，爱极了她的心性，无忧无虑，正是天真烂漫之时，着实让人羡慕。

“是啊，今儿是我姐姐的生日，每年的这一天，我们都会坐在一起花间小酌，赏月联诗。只是今年……”黛玉长长叹息，泪花在眼里打转。

“你姐姐的生日？”姝儿掰着手指头，是了，今儿是六月十五，正是月夜消暑、清风拂面的好时候。“你姐姐是谁啊？我怎么从未见过？我这就让弘哥哥去接了来。”急性的姝儿就要跳出门去。扭头却见黛玉的两行清泪打在衣衫上。

“玉姐姐，你怎么了？”她一定心里有事，姝儿极为喜欢这个“伴读”，她的身上没有宫内女子的尖锐，亦没有别府女子的世俗，她身上散发的高洁气质，她谈吐间的才情气质，是她从未见过的，第一次见，她便与黛玉极为投缘。

“玉姐姐的姐姐，必然也是个与你一般的女子了，那我可要好好见识见识。不若将她一起接来举杯共酌……”心性纯真的姝儿正憧憬着，却被弘的一声喝声震住了，“姝儿！”

瞧见弘不悦的神情，姝儿恼了，“弘哥哥，你干嘛吼我？我在和玉姐姐说话呢。”

黛玉回过神来，见是弘，不觉一愣，心下道怎么他又来了，却依旧行了礼。

“林姑娘，莫怪姝儿口不择言，她……”

“十五阿哥，姝儿不知内情，不能怪她，只是我多希望她说的情境就在眼前。”黛玉打断弘的辩解，今儿是妙玉姐姐的生日，虽然多日已未施脂粉，今儿却是例外，如今也尚无她的消息，她必然在另一个地方和我一样忆着往昔吧。

弘瞧着黛玉的泪，瞧着她初施脂粉的丽容，瞧着她伤神孤单的身影，心亦跟着痛。忽想起手中的东西，或能使她心境好些，岂不是好？

一幅极为普通的画轴，几枝怒放的红梅，一地哭泣的落红，雪地踏红梅，三弄烙人心。好一幅梅花三弄图！可惜的是，或许保管不善之故，一块大大的墨迹印在其上。

“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画！”姝儿摇头；

黛玉却默然不语，只盯着这画细细瞧着，这工笔手法竟如此熟悉，似乎像是……黛玉眼神一亮，脱口而出，“妙姐姐！”

众人皆惊，不知何故。黛玉却兴奋起来，指着那画意，亦不顾往日对弘的淡漠，“这笔法、这画意、这梅花，天下唯有妙姐姐，方有此技。只是姐姐向来很少作画，唯一的一张也在我那里收着。”又急切地问着弘，“这画，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适才我在市集的一个旧书画店瞧见的，只觉这笔法新颖别致，又颇具一番功力，因想着你……”弘顿了顿，“因想着你素来爱这梅竹，这才拿了来。”

弘的一顿让黛玉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不由面上一红，此时却无暇深想，只顾着这幅梅花三弄图。

“果然是妙姐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不会离我而去。”黛玉喜极而泣，手捧着那张图，眼泪竟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聪颖的姝儿似乎亦明白一些，“玉姐姐，既是有了此图，你姐姐一定会找到的。”

“林姑娘，你且安心在此，我自会使人细细查去。”深深地看了黛玉的背影一眼，弘转身而去。只要是她的事，他断然会做；只要是能使她高兴的事，他即便舍了这性命亦是无碍的。

他们又岂会想到，在京郊的一个小小的庵里，妙玉正独自一人抚琴，琴声穿过葱葱的树枝，化入碧水之中，映着那孤傲的身影，波纹涔涔自散开去，像极了这抚琴人的哀叹。“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今儿这样的日子，妙玉总是想起南边，想起南府的翠亭，想起爹的故作严厉，娘的温言软语，想起往年的此时，黛玉会带着探春为自己庆生，尽管诸席皆素，却趣意盎然。

那时，常抚琴一首，寄予上天，那说不出的心愿，只幽幽地在琴声中流出；那时，常与黛玉同奏，那锦瑟无端的似水流年，竟过得如此之快，转眼皆已不见。难道我注定是个孤独之人？难道我注定要披着这出家人的外衫，冷冷地收起自己的心，淡淡地瞧着一切皆已惘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