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67年的真实战地家书再现：远征军日记34

第二节八莫
　　
　　四架一组的美军P47式飞机尖啸着掠过方靖边他们的头顶，往不远处的日军阵地飞去，攻入八莫市区的这几天来，日本人的抵抗逐步顽强，中国军队开始使用更多的炸弹、燃烧弹和炮弹对他们隐蔽而坚固的阵地进行轰击。但即使是这样，每天能推进的距离也不过一两百码。更倒霉的是，他们遇到的还不只是这些，阵地周围随处可见的灌木丛给日军狙击手提供足够的藏身之处，中国军队的侧后翼往往会忽然遭到突然袭击。
　　
　　三连的弟兄们蜷缩在进攻出发阵地里，美军飞机不停地俯冲投弹，并开始进行地毯式扫射，由于日军缺乏有效的对空火力，这些飞机甚至可以将地面士兵的帽子掀飞，它们飞得如此之低，以至于中国士兵们都开始怀疑它们会不会弹着错误，把自己给误炸。
　　
　　与此同时，提供支援的炮兵火力也开始延伸，这是步兵即将发动攻击的信号。军官们简单而短促的命令不停地传下来，士兵们开始检查自己的装备和弹药，方靖边看着远处的炮火，命令道：“攻击开始！”说完拿着步枪就爬出掩体。
　　
　　日军阵地构筑在通公路临近伊江的最东段，在这块位于八莫最东北角的区域里，日本人在这里并没有投入太多的防御力量——他们的核心阵地在陆军监狱、宪兵营房和海关医院，即使如此，他们构筑的工事依然是非常完善，刚才三十分钟的炮火准备并没有带来太大的破坏。但方靖边他们发动进攻的时候，日军阵地并没有反击，就像在密支那一样，日军士兵们都躲藏在地下，不到十分有利的情况下不露面，不到五十米以内决不射击。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把中国人一起拉下水，在同一起跑线上进行战斗。
　　
　　侧后翼的轻重机枪正在进行凶猛的火力压制，但日本人的掩蔽部非常隐秘，往往一个士兵有好几个掩蔽部，到处运动射击，所以这种火力压制看起来有点有力无处使的意思。当方靖边他们推进到距离日军阵地大约四十米的时候，日军阵地仿佛忽然苏醒过来，大批手榴弹从战壕和掩蔽部里投掷出来，雨点般在中国士兵附近爆炸，紧接着就是轻重机枪的点射和掷弹筒的爆炸声，在方靖边他们面前形成一道阻击火网。
　　
　　方靖边窝在一个弹坑里面，狠狠地吐出嘴里的泥土，对边上的李扬说道：“他妈的！日本人怎么死不绝？刚才那么炸都还没死光！”
　　
　　方靖边一边骂着，一边侧着身子微微抬起头仔细观察日军阵地的火力情况，这次三连的进攻方案是三排从正面牵制，一排从阵地的左侧——也就是中国公墓附近迂回攻击，2排和迫击炮班担任预备队和火力掩护。现在三排在正面和日本人形成僵持对射的局面——趴在这块沼泽附近和工事里的日军纠缠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这时陆俊率领着士兵们正在攻击日军阵地左侧的中国公墓，这块公墓是当年第一次远征军留下的，在八莫，他们埋葬了将近三百名阵亡将士，和当地的华侨坟墓混在一起，形成了现在的中国公墓。
　　
　　日军的抵抗并不激烈——他们的火力本来就有限，前面十几个日军士兵在匆忙抵抗一阵后，就开始后撤，正当一排往前突破的时候，在侧后翼的坟堆里射出一串子弹，三个士兵立刻被打倒，余下的士兵们立刻卧倒在地，手中的步枪和冲锋枪把对面不知道是坟堆还是掩蔽体的东西打得泥土纷飞，有几颗手榴弹立刻往那边扔了过去，紧接着是火箭筒的啸叫，剧烈的爆炸把本来就掩埋得很浅的坟墓给炸开，露出破破烂烂的棺材。有个士兵低声骂道：“狗日的小日本，让死人也没法安静！”
　　
　　在这块公墓附近，到处都是单人掩蔽体和灌木丛，神出鬼没的日军狙击手不停地偷袭陆军中国士兵，但现在陆俊他们没有时间和他们纠缠，陆俊大声喊道：“散开，散开！绕过去！这里留给搜索部队！”士兵们立刻从地上跃起来，穿过斜右方的灌木丛，但他们刚闯进这片树丛，走在最前面的两个士兵就踩中地雷被炸倒在地，紧接着就是十几个日军士兵端着刺刀扑了上来——他们中伏了，措手不及的陆俊他们根本来不及开火就陷入了白刃战，白刃战是日本人非常喜欢而且擅长的，至少可以让驻印军的火力优势无法发挥，和装备和训练都已经江河日下的日军回到同一起跑线上——抗战初期的国军也是利用这种战术来和日军对抗的。
　　
　　在中国公墓的灌木丛和坟堆边上，几十名士兵混杂在一起，互相用刺刀、枪托和拳头搏杀，中国军队的装备再次显露出不适合肉搏战的缺点，与日军的38式和九九式步枪上刺刀后相比，拿着春田和汤姆森还不如使挖战壕用的十字镐，陆俊他们在付出八人阵亡的代价后终于解决这群日本士兵，后面的日本人还在源源不断地往这边冲过来，很显然他们不想放弃歼灭这支中国部队的机会——在这块小小的战场上，二十多名中国士兵面对的是百余名将近疯狂的日本人。陆俊用手枪连连击倒三名日军士兵，大叫道：“往后撤！往后撤！”
　　
　　这时在陆俊他们的斜后方，有个士兵敲了下背着火焰喷射器的王少卿的钢盔，叫道：“你他妈的愣着干什么！快开火！日本人就要冲上来了！”
　　
　　王少卿分辩道：“那边还有自己的弟兄！”
　　
　　那人吼叫道：“他们已经死了！快点！”
　　
　　王少卿没有时间思索，一道炽热的火焰横扫过去，冲在最前面的五六个日军士兵立刻惨号着倒在地上，同时，和他们混在一起的两名中国士兵也浑身大火在地上滚来滚去，王少卿心中一颤，叫道：“自己人，我打中了自己人……”话还没说完，一排子弹击中了他背上的油罐，他立刻变成一根巨大的火炬，整个人蓬地燃烧起来，只听火焰中他在拼命叫道：“快打死我！快打死我！”
　　
　　陆俊正好回过头来骂道：“你们这群浑蛋在搞什么？”却看见两个操作火焰喷射器的士兵，一个被烧得在地上乱滚，另一个人却躺在地上看来已经阵亡，陆俊只得举起步枪把王少卿打死，免得他太过痛苦。由于王少卿的这一下，日本人的进攻暂时被遏制了一下，虽然很快又扑上来。但陆俊他们已经从最开始的措手不及中反应过来，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组织好阵型和火力。在连续几次肉搏队的冲锋毫无效用之后，日军开始支持不住只得后退。
　　
　　与此同时，正面进攻的三排在付出伤亡十一人的代价后，终于突破日军阵地——但这种突破往往还需要花很长时间来肃清留在后方的残余日军。
　　
　　自从反攻缅甸以来，日本人就喜欢用这种单个士兵的自杀战术，对中美军队进行死亡攻击。往往在战斗结束后，从某个角落里就会蹿出两三个浑身绑满炸药的日本士兵冲进人群，或者又把机枪手吊在树上，遇到中国军队侦察兵和前锋的时候不开枪，只伏击随后经过的主力部队。这种攻击往往能造成数倍于己的伤亡，但发动进攻的士兵却很难幸存下来。而在密支那和八莫，日本人更是这种战术使用到了极致，只要一入夜，专门组织的“樱花攻击组”就会在机枪和火炮的直接支援下，拼死往中国军队的阵地反攻，他们冲锋时发出的疯狂嗥叫和夜间忽隐忽现的扎在额头的白色布条让见惯死亡的方靖边都觉得大惑不解——因为这种进攻他们已经用过很多次，往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接近中国军队，就算冲到近处，在照明弹的映射下，冲锋枪、卡宾枪和火焰喷射器也足以遏制这种进攻，但日军仿佛脑袋已经僵化，而且他们向来的传统就是轻视士兵的生命，所以依然坚持用这种战术进行夜袭。
　　
　　攻占中国公墓、通公路以后，三连开始对陆军监狱发动进攻。在整座八莫城里，陆军监狱可以说得上是最坚固的堡垒，在三连之前已经有几支连队轮番对这里进行攻击，但日军虽然伤亡惨重，火力却丝毫不减，在这座监狱周围，已经伤亡将近两百名新三十八师的弟兄，在第二阶段作战以来，这可以说是最艰苦的一次攻击。
　　
　　在新调来的十几门155毫米重炮和十几架美军飞机的狂轰滥炸后，整个陆军监狱再次被火焰和浓烟覆盖，这时候方靖边带着士兵们在七辆谢尔曼中型坦克的掩护下，从东面开始发起冲锋。
　　
　　当三连前进到距离围墙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日军的反冲锋立刻发动了，大批反坦克挺身队员从地底工事和两侧的废墟中冲出来——他们早就已经隐蔽在这里。陆军监狱附近的地道已经被挖空，换句话说，日本人已经把地形和工事利用到极致，不然的话他们也不可能在兵力火力都处于劣势的情况下抵抗这么长时间。
　　
　　就在反坦克挺身队员们刚刚冒出来的一霎，三连士兵们手中的步枪和坦克的机枪几乎同时响了起来，坦克主炮和火箭筒也倾泻着炽热的炮弹，中国士兵们以坦克为掩护，形成几个战斗群，对那些不停地号叫着冲上来的那些日军反坦克挺身队员射击，这些反坦克手有些身上捆着磁性炸弹，有些拿着燃烧瓶，拼命想接近这些庞然巨物，但纷纷被密集的枪弹打倒在地——在坦克和步兵的协同面前，这种自杀性冲锋的作用并不大，而制高点上的日军机枪和迫击炮火力的威力和数量都比不上中国军队的掩护火力，这种一面倒的反冲锋很快就变成单方面的屠杀。
　　
　　这时，一名反坦克挺身队员幸运地冲过火网，狠狠地扑到一辆谢尔曼坦克的侧面装甲上，他立刻引爆了自己身上的磁性炸弹，一阵巨响后，血雾和破碎的军服洒得满地都是，甚至有条断掉的胳膊已经飞溅到履带上，但这辆坦克却丝毫无伤——战车营的中国士兵在坦克装甲外大约二十公分处焊上一层铁丝网，这道铁丝网让日军的这种自杀攻击彻底失效。看到这一幕，余下的几十名日军士兵终于丧失了战斗意志，他们不怕死，但这种毫无价值的牺牲却让他们觉得很荒谬——就算自己付出生命的代价，敌人也安然无恙。他们开始转身就跑，但立刻就陷入两面火网的包夹之中，中国士兵的坦克和机枪自然不会放过他们，而日军自己也不能容忍这些胆怯的“鼠辈”。这群残余的反坦克挺身队员们立刻倒在双方阵地中间，惨叫声和哭喊声响成一片。
　　
　　在谢尔曼坦克的主炮集中火力轰开监狱墙壁后，三连的士兵们在手榴弹和火焰喷射器的开路下，立刻攻了进去，而这几辆坦克则在部分士兵的掩护下，绕过工事前的重重障碍，企图从侧面再打开一个缺口，以便让担任掩护的预备队可以从这里灌入。
　　
　　当方靖边他们突入陆军监狱后，立刻就感到情况不对劲，这里到处都是日本人的工事和火力点，自己的坦克却已经被隔在外面——他们已经被反包围在陆军监狱这座巨大的日军工事里。方靖边他们攻进来的地方正是囚犯区，这是座巨大的水泥大楼，日军在雨季的四个月内已经地把这座大楼构筑成完善的火力支撑点，每间牢房都已经被改造成火力点，都有守军把守。
　　
　　这么打可不行,方靖边心想，在这里简直受到四面八方火力的夹击，却毫无掩蔽之处。他立刻叫道：“退出去！退出去等援军！”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日军已经用火力封锁住他们的突破口，短短的二十米内，十几名士兵就被打倒在地，看来是冲不过去了，只能找个地方坚守。紧急之下他没有多想，带着部队直接冲了进去——无论怎样，总比窝在突破口处挨打的好。
　　
　　刚冲进底楼走廊，迎面就有十几名日军冲了上来，双方在毫无遮挡的过道处和囚房外对射，日军士兵拼命地扔出一排排手榴弹，但很快就在狂风暴雨的火网下挣扎着倒了下去，整个监狱大楼里血肉横飞。经过半小时后的战斗后，三连终于控制住这座坚固工事，但很快陆军监狱里的日军就组织反扑——他们必须立刻消灭这支突进来的中国军队，然后重新堵住突破口。方靖边让秦定方、顾枫带人抵抗大楼外面日军的进攻，自己和李扬陆俊他们沿着楼道清理大楼里残余的日本人。
　　
　　
　　
　　顾枫斜躺在某个窗子的墙下面，这个窗子已经被加固成火力点，刚才他在这里已经射杀十四名日军士兵，但就在这时一块弹片射穿他的胸口，现在只能躺在这里流血。顾枫知道，自己可能永远都不能再用狙击枪了，鲜血顺着他的衣服一滴滴地流在地上和枪托上，他喘息着躺在这里，没有医官来给他处理伤口——三分钟前，医官被日军的九二步兵炮给抵近射击炸成了碎片。
　　
　　日本人的进攻越来越来白热化，身边的士兵正疯狂地用机枪往外面射击着，日军的轻重机枪和迫击炮也在进行凶猛的压制，多么无用的作战方式啊！顾枫心想，在他的思想里，战争应该是技巧和艺术的结合体，就像狩猎中的猎豹，冷静地等待着合适的时机一击致命。哦，或许只有狙击手才能做到这样。记得有个日本人曾经说过，一百门百分之一命中率的火炮，甚至比不上一门百分之百命中率的火炮——因为他们浪费了弹药。按这种说法，一个百发百中的狙击手，也应该胜过一百个边上这种胡乱射击的家伙，顾枫心想，如果能知道这日本人是谁，倒可以送给他一颗子弹，表示自己对他的钦佩。
　　
　　想到这里，顾枫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死在自己手里的日本人应该有五十个了吧？无论怎样，我都已经替顾槐报仇了，只可惜自己不是死在狙击手手里，这真是最大的遗憾啊！这时秦定方扑了过来，叫道：“顾枫！你怎么了？！”
　　
　　边上正在找急救包的士兵匆忙回答道：“长官，他被炮弹炸着了，医官也死了，您有急救包吗？”
　　
　　听到这句话，秦定方从不远处的一具尸体上翻出个急救包，正要给顾枫使用，忽然一阵巨响，日本人终于用炸药把这堵墙给炸塌了，尘土泥块和各种杂物挤满这个房间。几个日本士兵从缺口处拥进来，秦定方和其余几个士兵举起冲锋枪一阵乱扫，把这些家伙都打死在突破口。
　　
　　这时秦定方又低下头去看顾枫的伤势，却发现顾枫已经死了，子弹从他前额穿过后脑透出，鲜血和脑浆洒满了他身后的墙壁，但让人奇怪的是，一向冷酷无情的顾枫居然在死前脸上还留着一抹笑容，或许他早已厌倦这场战争，一直以来都是责任和仇恨压着他不停地战斗，现在终于可以解脱，所以才留下这淡淡的微笑吧？
　　
　　秦定方手中的急救包无力地落在地上，他低声说道：“你为什么会死在这里……”话还没有说完，一排子弹从他身前掠过，秦定方身子晃了晃，俯身扑倒在地。就在这时他身边的士兵仍在大喊道：“长官!日本人的掷弹筒！我们的迫击炮在哪里？”日本人依然在拼命地往里面扔着手榴弹和炸药包，疯狂的喊杀声和伤员频死的哀号充斥了这块战场。
　　
　　
　　
　　就在顾枫和秦定方阵亡的时候，方靖边终于肃清了大楼里残余日军的抵抗，在这座庞大的建筑物兼永久工事里，有超过一百名以上的日军士兵防守，他们基本上已经全部在这里送命，加上阵亡在这里的中国士兵，整座大楼到处都是尸体、武器和残缺的门窗墙壁，楼道浸满一层薄薄的鲜血，士兵们踩上去就开始打滑。
　　
　　三连的残余士兵再次击退日军进攻后，已经只剩下二十三个没有负伤的人，方靖边和陆俊、李扬呆呆地站在秦定方和顾枫的尸体前，在他们尸体后面，是三十一具三连士兵的尸体，还能动的士兵把这些阵亡的袍泽集中在一起，他们知道，自己或许很快也要躺到那里去。
　　
　　方靖边望着秦定方已经没有生气的脸，低声说道：“你知道吗？战争就要结束了，为什么你们非要现在死呢……”
　　
　　陆俊缓缓走过去，从秦定方身上取出他的军衔（在战场上，是不能带军衔的，所以都放在口袋里）和手枪，然后从顾枫口袋里拿出一枚勋章（这是顾枫夺得田中新一关防大印而被授予的），默默地交给方靖边。
　　
　　方靖边紧紧地握着这枚勋章，尖锐的棱角把他的手掌刺破了，缓缓滴落的鲜血和地上的血浆混在一起。
　　
　　这时，外面传来巨大的爆破声和喊杀声，援军再次打开了突破口如潮水般冲了进来，日军虽然还在拼死抵抗，但整个防线都已经崩溃，只能被分割包围在各个据点里一一被消灭。三十分钟后枪声沉寂，陆军监狱里的日军两个中队全军覆灭。这座八莫城里最坚固的堡垒终于被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