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近卫军》(六)作者:法捷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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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奥列格最熟悉前线军队移动的情况,他领着这几个人差不多是向北走,以便在贡多罗夫斯卡雅地区的某处越过结冰的北顿涅茨河,前往沃罗涅什—罗斯托夫铁路上的葛路鲍卡雅车站。  他们整整走了一夜。对于亲人和同伴的怀念萦绕在他们脑际。他们差不多一路上都是默默地走着。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绕过贡多罗夫斯卡雅,毫无阻碍地越过了顿涅茨河,沿着就原来的土路铺成的、压得很平的军用大道向杜鲍沃依庄那边走去,他们用眼睛在草原上搜寻着有人家的地方,希望能去暖和暖和,吃点东西。  没有风,太阳出来了,开始有些暖意。岗峦起伏的草原上闪耀着一片洁白。压平的大道开始化冻,路旁露出了沟渠的边缘,地上冒出一缕缕的蒸气心术《管子》篇名。分为上下篇。战国时稷下学士著。一,散发着泥土的气息。  在他们走的大路上以及远远可见的、登上小山看得特别清楚的两侧的村道和遥远的村道上,不时迎面走过一些德国步兵、炮兵分队、勤务部队和军需部队的零星残部,这批人没有陷进被红军包围的斯大林格勒的大包围圈里,而是在后来的几次战斗中被击溃的。这些德国人跟五个半月以前乘着几千辆卡车开过这里的那批德国人已经有天渊之别。他们穿着破烂不堪的军大衣;为了御寒,头和脚都包裹着;长满胡子的脸上和手上又脏又黑,仿佛他们是刚从烟囱里钻出来的。  有一次,青年人自东而西在村道上走着,看见前面有一群意大利兵士。他们多半都没有枪械,有的带着枪,但却像扛棍子那样把枪扛在肩上,枪托朝上。一个军官披着夏季披肩,又像制帽又像便帽的帽子歪戴着,上面缠了一条童线裤。他由兵士簇拥着,骑着没有鞍子的骡子,其大无比的靴子拖到地上,几乎在路面上划出痕迹。他这个来自温暖的南国的居民,鼻子底下拖着两条冻住了的鼻涕,在冰天雪地的俄罗斯,形状非常滑稽而又具有象征性,孩子们互相瞅了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路上到处都有不少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的老百姓。谁也不来注意背着背包在冬天的大路上赶路的这两个少年人和三个姑娘。  这一切都使他们的情绪好起来。他们怀着青年人对于危险没有实际概念的那股不知忧虑的勇气,好像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战线的那一边。  妮娜穿着毡靴,戴着暖帽,沉甸甸的发卷从暖帽下面垂到冬大衣的衣领上。她走得满脸通红。奥列格不住地望着她。他们目光相遇的时候,就相视而笑。谢辽萨跟华丽雅在一个地方竟然玩起雪球来,互相你追我赶,把同伴们甩得老远。他们中间年纪最长的奥丽雅,身穿深色衣服,态度镇静,沉默寡言,她像妈妈似的,对这两对体贴,宽容。  他们在杜鲍沃依庄过了将近一昼夜,一点一滴地打听着前线的情况。有一个独臂的残废军人,大概是没有突围出去而在这里落了户的,劝他们再往北到佳奇基诺村去。  他们在这个村子里和它附近的庄子里待了几天,在混乱的德军后勤部队和躲在地窖里的居民们中间游荡。现在他们离战线非常近,从战线传来的炮声隆隆不绝,到了夜里,炮口喷出的火光好像闪电一般。空军在轰炸德军后方,在苏军的压力下,敌人的战线显然在后退,因为周围德国人的一切都汇合起来川流不息地向西移动。  每个过路的兵士都斜过眼来看他们,居民因为他们来历不明,都不敢让他们进去。不要说是五个人一块越过战线,就连在这里徘徊或是停留都有危险。在一个小农庄里,女主人不怀好意地不时打量着他们,到了夜里忽然穿上厚衣服出去了。奥列格没有睡着,他把同伴们唤醒,大伙都离开庄子走到草原上。他们刚刚醒来,从昨天刮起的大风吹得他们无处可躲。他们从来没有感到自己是这样地孤立无援,举目无亲。  于是他们中间最年长的奥丽雅就开口说:  “我的话,你们听了别不高兴。”她对谁也不望,用衣袖遮住一边的脸挡风,这样开始说。“我们这么一大群人过不了战线,而且妇女或是姑娘大概很难越过战线……”她望了望奥列格和谢辽萨,等他们反驳,但是他们没有开口,因为她说的是实情。“我们姑娘们应该让我们的男孩子们去自由行动。”她坚决地说。妮娜和华丽雅懂得是指她们。“妮娜也许要反对,但是你妈是把你托付给我的。我们到福基诺村去,我有一个大学里的女同学住在那边,她会收留我们,我们可以在她那里等待战线移过来。”奥丽雅说。  奥列格这是第一次找不出话来回答,谢辽萨和华丽雅也都不作声。  “我凭什么要反对呢?不,我并不反对。”妮娜说,她差点儿要哭出来。  他们五个人又这样一言不发地站了一会,内心痛苦,下不了决心走这最后一步,那时奥列格就说:  “奥丽雅说得对。姑娘们既然有更简单的出路,何必让她们去冒险呢。而且我们的确也可以容易些。那么你—你们就走—走吧。”他突然口吃起来,说了就拥抱了年长的奥丽雅。  然后他走到妮娜面前,其余的人都转过身去。妮娜猛地搂住他,雨点似地亲吻着他整个的脸。他也搂住她,吻了她的嘴唇。  “你记得吗,有一次我缠住你,老要求你让我亲亲你的脸蛋,你记得吗,我说:‘只要亲亲脸蛋,懂吗,只要亲亲脸蛋?’没想到要到现在才能亲吻。你记得吗?”他带着孩子似的幸福的表情低语说。  “我记得,我全都记得,我记得的比你所想的还多……我会永远记住你……我要等着你。”她轻轻地说。  他又吻了吻她,就挣开身子。  奥丽雅和妮娜走了几步,还叫唤了他们一次,后来马上就看不见她们,也听不见她们了,只有风搅雪在薄薄的冰凌上旋转着。  “你们怎么样?”奥列格问华丽雅和谢辽萨。  “我们还是想一块试一试。”谢辽萨负疚地说,“我们沿着战线走,也许可以在什么地方溜过去。你呢?”  “我还是要在这里试一试。至少我对这一带地方已经熟悉了。”奥列格说。  又是一阵短暂的痛苦的沉默。  “我亲爱的朋友,别不好意思,别垂头丧气……对吗?”奥列格说,他很了解谢辽萨的内心活动。  华丽雅猛地拥抱了奥列格,谢辽萨不喜欢流露感情,他只握了握奥列格的手,再用手掌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华丽雅跑过去追上了他。  这是一月七日。  但是他们也不能一同越过战线。他们还是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走过去,就这样一直走到卡缅斯克。他们自称是在中顿河战区跟家里人失散了的兄妹。人们可怜他们,让他们在冰冷的泥地上打地铺,于是他们就像遭难的兄妹那样搂着睡觉。早晨他们又起来上路。华丽雅要求让他们随便在一个地方试试越过战线,但是谢辽萨是一个具有现实气质的人,他一直不肯越过战线。  最后她才明白,只要她华丽雅跟他一块,谢辽萨绝不会作越过战线的尝试:谢辽萨可以在任何地方越过战线,但是他怕会断送了她。所以她就对他说:  “我一个人总可以在这儿的村子里找个安身的地方,等待战线通过我们这一带……”  但是这种话他连听都不愿意听。  不过,她还是编出一套理由来说得他相信了。在他们的全部活动里,特别是在他们无论什么工作都是一起干的时候,他总是头,她总是服从他。但是在个人的事情方面她总是占上风,他是不知不觉地对她唯命是从。所以她现在就对他说,他可以到一个红军部队里去,告诉他们,我们克拉斯诺顿有一批青年人被关在监狱里,性命难保,他可以跟这个部队一起来把青年人从死亡中拯救出来,同时也可以使她华丽雅脱离危险。  “我会在这里附近等你。”她说。  华丽雅累了一天,夜里睡得很熟。等她在天亮前醒来,谢辽萨已经走了:他不忍心叫醒她跟她告别。  于是就剩下了她孤零零一个人。  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终生都难忘这个严寒之夜,这是一月十一日的夜里。全家都睡了,外面有人在小窗上轻轻地敲了几下。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马上听到了这敲窗的声音,并且马上知道这就是他。  奥列格疲倦得连帽子都没有脱就倒在椅子上,他的两颊都冻坏了。全家都醒了。外婆点起油灯放在桌底下,免得外面看见灯光:“警察”一天要来光顾他们家几次。奥列格坐在那里,灯光从下面照着他的脸,他的帽子上围着脸的一圈都结着霜,他的颧骨上都是黑斑。他消瘦了。  他几次试着越过战线,但是他对于防线上的现代火力配系以及各分队和各小队的部署毫不了解。而且他的个子太高大,又穿着深色衣服,所以无法在雪上偷偷地爬过去。而且他一直在为城里青年人的命运担忧。最后,他说服自己,时间已经相隔这么久,偷偷地溜进城去看看总不碍事吧。  “听到万尼亚的消息吗?”他问。  “还是那样……”母亲避免望着他,说道。  她给他把帽子和短外衣脱掉。连给他热点茶水都没法热,可是家里人已经急得面面相觑,生怕马上就会有人来到这儿把他捉去。  “邬丽亚怎么样?”他问。  大伙都不作声。  “邬丽亚被抓去了。”母亲轻轻地说。  “那么刘巴呢?”  “刘巴也是……”  他的脸色变了,他沉默了半晌,又问道:  “那么在克拉斯诺顿村呢?”  不能这样一点一滴地折磨他,所以柯里亚舅舅就说:  “说出没有被捕的人反倒容易些……”  于是他讲了中央工厂大批工人跟刘季柯夫和巴腊柯夫一同被捕的事。现在克拉斯诺顿再也没有人怀疑这两个人是负有特别使命留在德军后方的自己人了。  奥列格垂下了头,不再问什么。  大家商量了一阵,决定连夜立即把他送到住在乡下的玛丽娜的亲戚家里去。柯里亚舅舅负责送他去。  他们在阒无人迹的草原上向罗文基走去,星斗满天,把淡蓝的幽辉射在雪地上,他们可以看得见好大的一片草原。  奥列格经过好多天常常是没吃没住的流浪生活,回家后又听到这一切晴天霹雳似的消息,尽管他还几乎没有缓过气来,但是他已经完全能控制自己。他一路上向柯里亚舅舅打听有关“青年近卫军”的遭受破坏以及有关刘季柯夫和巴腊柯夫被捕的详情。他也把自己的不顺利的经历告诉了柯里亚舅舅。  他们不知不觉地已经走完了一段很长的上坡路,登上坡顶,再开始从陡削的山坡往下走。在他们前面大约五十米的地方就是一个黑魆魆的大村子的村郊。  “我们差一点一直闯进村里去了,应该绕过去走。”柯里亚舅舅说。  于是他们从大路上折过去,靠左边走,仍旧保持离村子五十米左右的距离。只有在有雪堆的地方,雪才很深。  他们正要穿过可以从旁边进村的一条小路,不料从村边一所房屋背后跑出几个灰色的人形来拦住他们的去路。这些人一面跑,一面声音非常嘶哑地用德国话叫喊着。  柯里亚舅舅和奥列格不约而同地撒腿就往大路上跑,想躲开他们。  奥列格觉得他没有力气奔跑了,他听到他们就要赶上他了。他鼓起了最后的力气,但是脚底下一滑,摔倒了。有几个人扑到他身上,把他的手反背起来。有两个人还跟在柯里亚舅舅后面追赶,用手枪在他背后开了好几枪。过一会他们回来了,一边骂着和嘲笑自己没有能把他捉住。  他们把奥列格带到一所大房子里;这里以前大概是村苏维埃,现在是“村公所”。地上铺的麦秸上睡着几个宪兵。奥列格明白,他们方才是闯到一个宪兵站上来了。桌上放着一架套着黑皮套的战地电话机。  一个上等兵捻大了灯芯,他对奥列格发火、叱骂,一面动手来搜查他。他因为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就把奥列格身上的短外衣剥下来,一寸一寸地细摸。他的粗大的手指在靠指甲的地方又扁又宽,他用手指有规律地、敏捷地探摸着。  他的手指就这样摸到了硬纸做的团证,于是奥列格明白,这下子一切都完了。  上等兵用一只手盖住摊在桌上的团证和空白的临时团证,一面用足气力沙哑地对着电话听筒说话。后来他放下听筒,对那个把奥列格带来的兵士说了一句什么。  直到第二天夜里,奥列格才由这个上等兵和一个代替车夫的兵士押送着,乘农村雪橇到了罗文基城宪兵队和“警察局”的办公楼,被交给值班的宪兵。  奥列格双手抱着膝盖独自坐在漆黑的牢房里。要是能够看见他的脸,就可以看到他的神情是平静而严峻的。想念妮娜、想念母亲、想他是多么愚蠢地落入魔掌,——这一切在他坐在“村公所”里以及被押送到这里来的时候,他有许多时间可以去想,现在这些念头已经离开了他。他也不是在考虑他的前途:这他是知道的。他所以这样平静和严峻,是因为他在总结他的短短的一生。  “就算我才十六岁吧,我的生活道路这样短促却并不是我的过错……有什么能够使我害怕?是死亡?是拷打?这些我都能忍受……当然,我希望我能死得让人们在心里永远记得我。但是就算我死得没没无闻吧……那又有什么呢,现在千百万像我这样精力充沛和热爱生活的人都在这样死去。我有什么地方可以责备自己呢?我不撒谎,在生活中从不取巧。我有时有些轻率,也许因为心肠太好而有点软弱……我亲爱的奥列格!对十六岁的人说来,这算不了什么大的过错……我连可以得到的全部幸福都没有尝到。不过我仍然是幸福的!我幸福,因为我没有像蛆虫那样匍匐爬行,——我在斗争……妈妈总对我说:‘我的小鹰!……’我没有辜负她的信念和同志们的信任。让我的死也像我的生一样纯洁吧,——我可以毫不惭愧地对自己这样说……你死得值得,亲爱的奥列格……”  他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了,他把帽子枕在头底下,朝冻得滑溜溜的地上一躺,就安然入睡了。  他觉得有人站在他面前,就睁开眼睛。天亮了。  奥列格面前站着一个老头,他的结实的身坯几乎把牢房的门遮住。他身穿哥萨克斗篷,长着满头红发的大脑袋上戴着一顶很紧的波兰四角帽;他的大鼻子是蓝灰色的,满脸大点的红斑,疯狂似的眼睛不住地流泪。  奥列格在地上坐起来,惊奇地望着他。  “我心里想,柯舍沃伊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了不起的人物?……他原来就是这副模样……小瘪三!小流氓!可惜你要去受秘密警察的教训,——要是在我手里你还可以舒服些。我只有在特殊的场合才打人……你也不过如此!可你的名气简直像杜勃罗夫斯基①一样。你大概读过普希金的作品吧?唔,小瘪三!……可惜你不在我手里。”老头向奥列格弯下身子,眯起一只流泪的、疯狂似的眼睛,酒气熏人地对奥列格神秘地低声说:“你想我为什么来得这么早?”他已经是非常亲密地、信任地挤了挤眼。“今天我要把一批人送到那边去……”  --------  ①杜勃罗夫斯基是普希金的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他为报父仇弃家为盗,因此闻名。  他用一个好像肿胀的指头指了指天。“我带了个理发的来给大伙理理发,在做这件事之前,我总让人家理理发。”他低声说。后来他挺直身子,清了清嗓子,竖起一根大拇指,说道:“要做得文明些!……不过你的案子要交到秘密警察那里去,我并不羡慕你。‘乌勒瓦’①!”他举起好像肿胀的老年人的手碰碰波兰帽的帽舌行了个礼,就出去了。接着有人砰的关上了牢门。  --------  ①法语“再见”的译音。  后来奥列格被转到一间大牢房里,里面关的人都是从远处捉来的,他根本不认识。这时他才知道,那个老家伙就是罗文基“警察局长”奥尔洛夫,以前是邓尼金手下的一名军官,一个心毒手辣的刽子手和拷打专家。  两三小时以后,他被带去审讯。进行审讯的全是秘密警察,翻译也是一个德国上等兵。  他被带进去的那间办公室里有许多德国宪兵军官。他们都带着公然的好奇和惊讶望着他,有几个望着他甚至像瞻仰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那样。奥列格对外界的理解在很多方面还很稚气,他无法想象“青年近卫军”的名气已经传得多么广;他也想象不出,由于斯塔霍维奇的口供和德国人这么久不能捉到他,他自己已经成为传奇式的人物。审讯他的是一个鳗鱼似的柔若无骨的德国人。那人眼睛下面的可怕的紫色半圆形,从近乎黑色的深色眼睑的两角开始,绕过颧骨,在瘦削的面颊上逐渐扩散成好像尸肉上的斑点,使他的脸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样的人只有在噩梦里才会看到。  他们要求奥列格公开“青年近卫军”的全部活动并且供出它的全体队员和同党,奥列格回答道:  “是我一个人领导‘青年近卫军’,队员们按照我的指示去做的一切也由我一个人负责……如果有公开的法庭来审问我,我也许还可以讲讲‘青年近卫军’的活动。但是要把它的活动向一些对无辜者都要加以杀害的人讲述,这对于我们的组织没有好处……”他沉默了一会,用泰然自若的目光扫视了那些军官,说道:“而且你们本身已经是死人了……”  不过这个的确像死人似的德国人还是又问了他几句话。  “我的这些话——是我最后的话。”奥列格说了就垂下了睫毛。  在这以后,奥列格就被投进了秘密警察的刑讯室。他就开始了一个有心肝的人非但不能忍受、甚至无法描述的那种惨绝人寰的生活。  但是奥列格忍受住这样的生活,直到月底。他们也不把他弄死,医为他们在等待本州野战司令官克列尔少将,他表示要亲自前来审讯组织的头头们,来决定他们的命运。  奥列格不知道,刘季柯夫也被押解到罗文基这里的秘密警察机关来,受野战司令官的审讯。敌人并没有查明刘季柯夫是克拉斯诺顿地下布尔什维克组织的首脑,但是他们感觉得到并且看得出,这是所有落进他们魔掌的人们中间最重要的人物。        第六十二章  几挺轻机枪从三个点,就像是从三角形的三个角,对着两个小丘中间好像双峰骆驼鞍部的一个洼地射击。子弹哒哒地落在雪和泥混成的泥浆上,快落下时发出“哦—呜……哦—呜……”的声音。但是谢辽萨已经到了鞍子的那一边。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进战壕。  “你不害臊吗?”一个小个子、大眼睛的中士用纯粹的库尔斯克方言说道,“这算什么!一个俄罗斯青年,可是干这种事……是他们恐吓了你呢,还是许了什么好处给你?”  “我是自己人,自己人。”谢辽萨神经质地笑着说,“我的证件缝在棉袄里,带我去见指挥员吧。我有重要消息!”  在离铁路不远的一个庄子里,在唯一没有被破坏的一所农舍里,师参谋长和谢辽萨站在师长面前。以前这个庄子周围遍植槐树,现在槐树都被飞机和大炮扫光了。这里是师指挥所,没有队伍通过这里次要矛盾在复杂的事物发展过程中,处于次要和服从,并且禁止机动车来往,所以庄子里和农舍里都非常清静,如果不算南方小丘后面一直隆隆作响的各种各样的战斗的声音。  “我不单是根据他的证件,我也根据他的话来判断。这孩子什么都知道:地形,重炮火力阵地,甚至第二十七、第二十八、第十七区的火力点……”参谋长还举出几个数字。“好多都跟侦察队的情报相符合,有的他知道得更准确。顺便提一句,两岸都是断崖构筑。您记得吗?”参谋长说。他是个鬈发的年轻人,领章上有三条杠。他因为牙痛不时皱着眉头,歪着嘴吸气。  师长检查了谢辽萨的团证和一张印着简陋的表格、有指挥员杜尔根尼奇和政委卡苏克签名的手写证明书,证明谢尔盖·邱列宁是克拉斯诺顿城地下组织“青年近卫军”的总部委员。师长检查了团证和这张证件之后,并不是把这些东西交还原来交给他的参谋长,而是还给谢辽萨本人,然后带着有点粗野的天真的表情把谢辽萨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好……”师长说。  参谋长牙痛得愁眉苦脸,歪着嘴吸了一口气,说道:  “他有重要消息,他只肯讲给您听。”  于是谢辽萨向他们讲述了“青年近卫军”的情况,并且说了他的想法:他认为师团无疑应该立即出动去救出关在监狱里的青年人。  参谋长听完要师团向克拉斯诺顿移动的战术计划,笑了一笑,但是马上又轻轻地呻吟了一声,用手捂住了腮。师长没有笑,显然他并不认为师团向克拉斯诺顿进军是一件荒谬的事。他问道:  “卡缅斯克你熟悉吗?”  “熟悉,不过不是从这里过去的路,而是从那边过来的路。  我是从那边来的……”  “费多连柯!”师长声若洪钟地唤了一声,震得什么地方的杯盘都响起来。  屋子里除了他们之外,并没有别人。但就在这同一刹那,费多连柯像是从空气里生出来似地站到了师长面前,他使劲碰着靴跟立正致敬,使大家听了都高兴起来。  “费多连柯到!”  “第一,拿双鞋给这个小家伙。第二,拿点东西给他吃。  在我没有唤他以前,让他在暖和的地方好好地睡一觉。”  “是,给他鞋子,给他东西吃,在您没有唤他以前,让他睡觉。”  “在暖和的地方……”师长带着警告的意味竖起一根手指。“澡堂怎么样啦?”  “快好啦,将军同志!”  “去吧!”  费多连柯中士亲切地搂着谢辽萨的肩膀,跟他一同走出了屋子。  “司令员要来了。”师长笑着说。  “真的吗?”参谋长霎时间甚至忘了牙痛,笑容满面地说。  “得搬到掩蔽部去。吩咐他们生起火来,不然的话,‘圆面包’①,你知道,是会狠狠训你一顿的!”师长带着高兴的笑容说。  --------  ①“圆面包”出自俄罗斯童话。写一个圆面包从家里出来,一路上敏捷地滚过丘陵和山谷,克服种种障碍,机智地骗过它遇到的一切凶猛的野兽。它是善于克服困难和机智勇敢的象征。  这时候,师长用士兵们起的“圆面包”这个亲切的外号提到的那位集团军司令员还在睡觉。他睡在他的指挥所里,指挥所不设在房子里,而且根本不设在有住房的地区,而是在小树林里以前的德军掩蔽部里。虽然集团军神速前进,司令员还是遵守着这样一条原则:指挥所不设在居民点;每到一处新的地方就占领德军的掩蔽部;如果掩蔽部已经被破坏,那么就给他和整个司令部挖一些新的掩蔽部,像在战争初期那样。自从战争初期有不少和他同事的高级军官认为无需挖掩蔽部而死于敌人的轰炸之后,他就一直严格遵守这条原则。  集团军司令员不久前还是谢辽萨遇到的那个师的师长。这也就是恰恰在半年前应该和普罗庆柯领导的游击队协同动作的那个师。而过去担任这个师的师长的这位集团军司令员,就是在克拉斯诺顿区委大厦跟普罗庆柯当面商谈的那位将军。在伏罗希洛夫格勒和卡缅斯克的防御战中以及在接踵而来的一九四二年七八两个月令人难忘的撤退时期的巧妙的掩护战中,他都先后立下了卓越的战功。  司令员的姓是他父亲和祖父传给他的普通农民的姓。经过几次战斗,这个姓在其他的军事将领的姓氏中间变得显赫起来,它一直保留在北顿涅茨河和中顿河区居民的记忆中。现在,在西南方面军两个月的战斗中,像其他在伟大的斯大林格勒之战中扬名的军事将领的姓一样,这个姓也全国闻名了。  “圆面包”是他的外号;他自己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得到这个外号。  就某些方面来说,这个外号倒和他的外貌相符。他生来是矮个子,宽肩,阔胸,一张胖胖的脸表情刚毅,脸型完全是普通俄罗斯型的。他的外表看上去虽然有些笨重,但是行动却非常灵活敏捷,一双小眼睛聪明而快活,动作灵巧利落。  但是他被叫做“圆面包”却并非因为他的外表。  由于各种情况的巧合,现在他进攻时经过的恰恰是他在七八两个月里撤退时所经过的地方,虽然在那些令人难忘的日子里战斗非常艰苦,当时他还是相当容易地甩掉敌人,朝着无人知道的方向退走,使敌人连他的影踪都找不到。  他并入了后来组成西南方面军的部队之后,就和他们一起隐蔽在战壕里,跟大伙一起待到敌人的疯狂进攻在他们的坚如磐石的顽强抵抗下遭到彻底失败为止。时机一到,他就和大伙一起爬出战壕,先是率领这个师,后来是率领这个集团军,在敌人后面紧紧地跟踪追击,俘虏成千上万的敌人,缴获成百门大炮,赶过敌人,把零星的敌军残部留在自己后方让别的部队去收拾。今天他一只脚还在顿河,另外一只脚已经跨到契尔河上;明天他一只脚在契尔河上,另外一只脚就已经跨到顿涅茨河上。  就在这个时候,从他的兵士们的心底里就滚出了“圆面包”这个童话里的名字,后来这个名字就牢牢地粘在他身上了。实际上,他也是像圆面包那样滚着。  谢辽萨是在一月中旬局势发生转折的那些日子里来到我们的部队里,那时沃罗涅什方面军、西南方面军、顿河方面军、南方方面军、北高加索方面军、外高加索方面军、沃尔霍夫方面军和列宁格勒方面军正展开了声势浩大的攻势,其结果是:彻底歼灭和俘虏被包围在斯大林格勒城下的德国法西斯军队,突破列宁格勒两年多的封锁,仅仅在一个半月之内就解放了像沃罗涅什、库尔斯克、哈尔科夫、克拉斯诺达尔、罗斯托夫、新切尔卡斯克、伏罗希洛夫格勒那样一些城市。  谢辽萨在一月的那些日子里来到我们的部队里,那时正巧在杰尔库尔河、阿依达尔河、奥斯科尔河(顿涅茨河左面北部的几条支流)一线开始了对德军防御工事的新的强大的坦克攻势,那时在卡缅斯克—康杰米罗夫卡的那一段铁路上已经摧毁了被围困在米列罗沃的德国驻防军的最后抵抗,而在这以前两天还收复了葛洛鲍卡雅车站,我军还准备好强渡北顿涅茨河。  在师长跟谢辽萨谈话的时候,集团军司令员还在睡觉。他像所有的司令员一样,习惯把一切最重要、直接有关指挥的工作都放在夜间来准备和处理,那时候跟这些问题无关的人就不会来打扰他,他也可以摆脱开军队生活中的日常琐事。但是身材像彼得一世①那样魁伟的米欣上士已经在不时望着手上戴的赠送给他的战利品手表,考虑是不是该叫醒他了。米欣上士在集团军司令员将军身边的地位就相当于费多连柯中士在师长将军身边的地位。  --------  ①十七世纪末至十八世纪初的俄国沙皇,身材高大。  司令员总是睡眠不足,今天他应该比平时起得还要早。由于在战争中各种屡见不鲜的情况的巧合,去年七月在他指挥下防卫卡缅斯克的师团现在却要去夺取这个城市,虽然这个师团里的“老人”已经不多。不久前提升为将军的这位师长那时候是个团长。像他这样的“老住户”在军官里还可以找到,但是在战士里面就寥寥无几了:师团里的人十分之九是在中顿河地区发动攻势之前补充的人员。  米欣上士最后一次看了手表,就走到将军睡的架子跟前。这正是一个架子,因为将军怕潮湿,所以总是给他在架子上层搞个铺位,好像火车里的卧铺一样。  将军侧卧着,他的胸怀坦然的健康人的脸上带着孩子气的表情。米欣像平时一样先用力把他摇了一阵。但是,这当然不能打破他的勇士的好梦,这只不过是米欣下一步工作的前奏。米欣把他的一只胳臂伸到将军的腰下,另一只胳膊从上面伸过去抱住他的胳肢窝,像抱孩子那样小心翼翼地、毫不费力地把将军的沉重的身子从床上扶起来。  穿着晨衣睡觉的将军立刻醒了,他的眼睛非常清醒地望了望米欣,好像他根本没有睡过觉。  “谢谢你。”他说,一面以出人意料的轻捷从架子上跳下来,摸了摸头发,就在方凳上坐下,环顾理发师在哪里。米欣把便鞋给将军放在脚旁。  理发师穿着一双其大无比的软革皮靴,军便服上面围着雪白的围裙,已经在分掩蔽部的厨房里搅和肥皂。他像精灵似的毫无声息地到了司令员身边,把一块餐巾塞在司令员晨衣的领子里,非常轻柔地一下子就把司令员在一夜之间长出了又黑又硬的胡茬的脸上涂满了肥皂。  不到一刻钟,将军已经穿着整齐,军服上的钮扣全部扣上,重重地坐在一张小桌旁边,利用给他端来早餐的空隙,迅速地浏览他的副官从一只皮面红毡里子的文件夹里敏捷地一份份取出来递给他的公文。副官最先递给他的是刚刚收到的关于我军收复米列罗沃的消息,但是对于将军,这已经不是新闻,他知道米列罗沃在昨夜或是今晨必然要攻下。后来递上来的是各种各样有关日常工作的公文。  “这些该死的东西,糖既然已经被他们拿去,就把糖留给他们好啦!……把给萨弗朗诺夫呈请的‘勇毅奖章’换成‘战斗红旗勋章’:他们师里一定以为,给普通战士只能呈请奖章,勋章是专门呈请授给军官的!……还没有枪毙?这不是军事法庭,这简直成了《知心话》①的编辑部!马上枪毙,不然我把他们也要交法庭审判!……唉,这是什么鬼话:‘要求请人替换……’我虽然也是当兵的出身,可是老实说,俄语根本不这么说。告诉那个连看都没看就在这上面签字的克列庇柯夫,叫他去读一遍,用红铅笔或是蓝铅笔把错误改正,再带着这份东西亲自来见我……不,不!你今天给我的尽是些琐琐碎碎的东西,特别麻烦,一切都放一下再说。”将军说着,就精力充沛地开始吃早餐。  --------  ①《知心话》是俄国革命前的的儿童杂志,这里指公文里的语气太缓和。  司令员快喝完咖啡的时候,一个身材不高、四肢匀称的将军拿着一个文件夹来到桌旁。他的白皙宽大的额头因为前面光秃而显得更大,两鬓浅色的头发修剪得很整齐。他态度从容不迫,动作准确利落。他的外表与其说像军人,还不如说像学者。  “坐吧。”司令员对他说。  参谋长拿来的公文比副官塞给司令员的要重要一些。但是在谈公事之前,参谋长先笑着把一份莫斯科的报纸递给司令员,这是一份最新的报纸,是由飞机运到方面军司令部,今天早上再分发到各个集团军司令部的。  报上刊登着一张获奖者以及提升为军官和将军的名单,其中有几个是他那个集团军里呈报上去的。  司令员以军人特有的那种兴致勃勃的劲头高声朗读名单,碰到在军事学院里和在卫国战争中认识的熟人的姓名,就朝参谋长望望,脸上的表情时而意味深长,时而惊讶,时而怀疑,有时干脆就像孩子那样笑逐颜开,特别是在碰到和他的集团军有关的时候。  名单里有“圆面包”以前指挥过的那个师的师长的名字(他已经多次获奖),现在的集团军参谋长也是从这个师里出来的。师长获奖是为了很久以前的事,但是请奖要一级一级地呈报上去,所以直到现在才在报上公布。  “在他要去攻打卡缅斯克之前知道这个消息真不是时候!”司令员说,“他要格外松劲了!”  “相反地,他会更卖力。”参谋长笑着说。  “我知道,你们的那些毛病我全都知道!……今天我要到他那里去,我要祝贺他……给楚维陵发个贺电,给哈尔钦柯也发一个。至于给库柯辽夫,只要说几句有人情味的话就行,懂吗,别打官腔,要说得亲切。我很高兴,为他高兴。我还以为,他在维亚兹马那次战役以后就会一蹶不振了呢。”司令员说。他忽然狡猾地笑起来,“肩章几时能来?”  “快运来了!”参谋长说,又笑了一笑。  最近颁布了一项命令,军队里的士兵、军官和将军都要佩带肩章。这件事引起了全军的兴趣。  师长只消把司令员要来的消息告诉他的参谋长,这个消息转眼之间就传遍了全师,甚至传到了这时趴在顿涅茨河辽阔的草原上稀粥似的雪泥浆里的战士们那里。从草原上可以看见顿涅茨河陡峭的右岸,可以看见多处在冒烟的卡缅斯克城里的建筑物和在雾中轰炸这个城市的我方冲击机的侧影。  师长亲自到师的第二梯队来迎接司令员。在司令员乘车向这里开过来,以及后来他们一同步行到指挥所的时候,他一路上经过的地方都仿佛是偶然地出现一些单个的人和一群群的战士和军官,大伙不但希望看见他,并且还希望他也看见他们。大伙都特别潇洒而豪迈地碰靴立正致敬,在每一张脸上都带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表情或是亲切的笑容。  “请您承认,您是一小时以前才钻进掩蔽部的吧。该死,墙上连水汽都还没有呢!”司令员一眼就看穿了师长的花招,说道。  “这倒是真的,是两小时以前。不过在卡缅斯克没有拿下以前,我们就不再出去了。”师长说,他恭恭敬敬地站在司令员面前,眼睛里带着狡猾的表情,嘴唇上带着沉着而有把握的神气,好像是说:“在我自己的师里,事情由我作主,我知道你为什么事会认真地骂我,至于这件事,算不了什么。”  司令员祝贺他的获奖。于是师长就利用一个适当的机会,仿佛是随便地说:  “趁我们还没有谈正经事之前……这儿附近村子里有个没有被破坏的澡堂,我们正在生火。将军同志,您大概也有好久没有洗澡了吧?”  “唔?……”将军非常正经地说,“那么准备好了吗?”  “费多连柯!”  哪知道澡堂要到傍晚才能使用。师长狠狠地赏了费多连柯一个白眼,显然,为了这件事他得好好地挨一顿骂!  “要到傍晚……”司令员想了一下,能不能把什么事情挪后一下,把什么事情取消,但是他忽然想起,在到这儿来的路上还有一件事插进来。“只好等下次再说了。”他说。  根据被全军一致公认为军事权威的集团军参谋长出的主意,师长拟就了一个夺取卡缅斯克的计划,现在他就开始向司令员汇报这个计划。司令员听了一会,脸上就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  “这哪里算是什么三角形:河流、铁路、城郊——这全是筑有工事的……”  “我也表示过同样的怀疑,但是伊凡·伊凡诺维奇正确地指出……”  伊凡·伊凡诺维奇就是集团军参谋长。  “你强渡过河,但是以后你在战线上就没有地方可以展开了。他们在你一路过去的时候一直可以狠狠地揍你。”司令员说,他巧妙地避而不谈伊凡·伊凡诺维奇的问题。  但是师长懂得,伊凡·伊凡诺维奇的威信可以使他的观点更站得住脚,所以他又说道:  “伊凡·伊凡诺维奇说,他们不会料到我们会从这边攻过去,他们会把它当做佯攻,我们的侦察队的情报也证实了这一点。”  “你们从这边刚冲进城,他们就会沿着街道和从车站这边给你们来个迎头痛击……”  “伊凡·伊凡诺维奇……”  司令员懂得,除非他扫除了以伊凡·伊凡诺维奇为代表的障碍,否则他们的谈话就不会有进展,所以他就说:  “伊凡·伊凡诺维奇的看法不对。”  在这以后,他就用相当委婉的措辞,再加上一只宽大的手和短手指的灵活有力的动作,在地图上和假想的地形上说明了包抄敌人并从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突击这个城市的计划。  师长想起了早上从城郊越过战线的那个孩子,司令员所拟的主攻方向也就是从那边出发。于是突击这个城市的计划就突然不言而喻地、毫无阻碍地在他头脑里形成了。  到了夜里,一切主要的和决定性的工作都在师部里安排就绪,并且交给了各团。指挥员们也到附近一个破坏殆尽的小村子里幸存的澡堂去了。  早上五点钟,师长和负责政治工作的副师长下到各团来检查他们准备的情况。  在团长柯诺宁柯少校的掩蔽部里,人们通宵达旦地在工作,因为根据各级下级指挥员的很小的、局部的、实际上却是主要的和决定性的任务,各级高级指挥员通宵都有相应的命令和说明发给他们。  虽然一切都下达过命令,解说清楚,师长仍然一丝不苟地、耐心地把昨夜已经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并且又一次检查了柯诺宁柯少校所做的工作。  柯诺宁柯少校是一个年轻的指挥员,典型的刻苦耐劳的军人,精神饱满的瘦脸上英气勃勃,说话嗓门不高。他的军便服领口下面露出了毛衣,外穿棉袄棉裤,为了行动灵便,没有穿军大衣。他也同样很有耐性地、然而并不十分注意地(因为这一切他都已经知道了)听完了师长的话,又向师长报告他已经完成的工作。  谢辽萨就是到了这个团里。他从师部起,又一级一级地往下回到连长那里,领了一枝自动枪和两枚手榴弹,被编入应该最先冲进卡缅斯克附近一个错车站的那个突击队。  最近几天来,在卡缅斯克周围一带丘陵起伏、有着稀疏的灌木丛的开阔地带的上空,不断刮着温暖的吹雪。后来南风赶来了大雾。在开阔的地方,还不很深的积雪开始融化,田野和大路都变得泥泞不堪。  顿涅茨河两岸的村子都遭到轰炸和炮轰的严重破坏。战士们都待在旧的掩蔽部里、土窑里、帐幕里,或是不生篝火就待在露天里。  在突击的前夕,他们在迷雾中整天都可以看见对岸那个相当大的城市,看见它的荒凉无人、纵横交叉的街道,高耸在住宅屋顶之上的车站水塔,有些地方还保存下来的工厂烟囱以及毁于炮火的教堂的钟楼。肉眼可以看到城市前面山岗上以及城郊的德军碉堡。  在解放这样的居民点的战斗之前,穿士兵大衣的苏联人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一种是由于他这个穿军大衣的人是在进攻和解放与自己血肉相关的城市而产生的兴奋情绪。一种是对城市和它的居民、对躲在冰冷的地窖里和潮湿的防空壕里的母亲和幼儿的怜悯。一种是对敌人的仇恨,——根据经验知道,敌人因为意识到自己的罪行和即将受到的报复,一定要以加倍的或是三倍的力量进行顽抗。一种是由于了解到死亡的威胁和任务的艰巨而产生的不由自主的不安。还有多少颗心因为自然的恐惧而揪紧!  但是没有一个战士流露出这些心情。大家都兴奋快活,有点粗野地开着玩笑。  “‘圆面包’,他既然开始了,他就会滚进去。”战士们说话的口吻,简直好像并不是他们自己,而是童话里的那个“圆面包”将要滚进这个城市似的。  谢辽萨加入的那个突击队的指挥员,就是在他越过战线时遇到的那个中士。这是一个矮小灵活、性情快活的人,满脸细皱纹,一双大眼睛是蓝色的,但是闪烁不定,好像是在不断地变换颜色。他姓卡尤特金。  “那么你是从克拉斯诺顿来的啰?”中士带着高兴的、同时甚至又像将信将疑的表情重问了一遍。  “你去过那里吗?”谢辽萨问。  “我在那边有个朋友,是位姑娘。”卡尤特金有点抑郁地说。“不过她撤退了。我跟她是在路上认识的。真是个好姑娘……我曾路过克拉斯诺顿。”他沉默了一会说。“我还保卫过卡缅斯克。所有参加那次保卫战的人有的牺牲,有的被俘,可是我又到了这里。你听到过这样一首诗吗?”  于是他脸色严肃地朗诵道:    我在进攻中多次挂彩,  养好后,几乎伤疤都看不出来。  我三次陷入包围,  三次——瞧他!——都突围出来。  我虽然有过不安,  但在斜射的和三层的,  曲射的和直射的炮火下,  依然没有受到伤害……  在熟悉的路途上,  在路旁被队伍扬起的尘埃中,  多少次有人说我被“驱散”,  有人说我被“消灭”……  “这里面写的就是像我这样的人。”卡尤特金说完就笑了一阵,对谢辽萨挤挤眼。  白天就这样过去,黑夜降临了。在师长再次给柯诺宁柯少校交待任务的时候,将要执行这个任务的战士们都在睡觉。  谢辽萨也睡了。  早晨六点钟,值日兵把他们唤醒。战士们喝了一小杯伏特加,吃了半锅加了米粒的肉汤和一份相当多的麦糊。在迷雾的掩护下,他们沿着洼地和灌木林到进攻出发点集合。  在分批移动的战士们脚下,湿雪和泥泞混成了泥浆。两百米以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重炮已经隆隆地响起来,可是最后几批战士还在向顿涅茨河岸集结,他们就在这一片稀粥似的泥浆里趴下。  大炮均匀地、有规律地轰击着,但是大炮实在太多,所以开炮声和炮弹的爆炸声竟融成一片接连不断的隆隆声。  谢辽萨趴在卡尤特金旁边,只见时而是圆的、时而是带着火尾的红球从他们右面和他们头顶上在迷雾中飞过河去。他听到它们滑过去的沙沙声、到了对岸的刺耳的爆炸声和在城里远处爆炸的隆隆声,这些声音对他和他的同伴们都起着鼓舞作用。  德国人只朝他们设想的步兵集结地点开迫击炮。城里有时用六管迫击炮还击。这种时候卡尤特金就带着几分担心的口吻说:  “瞧,它响起来了……”  突然远远地从谢辽萨背后滚来一阵雷鸣般的响声。这声音愈来愈响,在地平线上扩展开来。趴在岸上的战士们的头顶上也响起了隆隆声和呼呼声。骇人的炮弹的爆炸,裹着黑色的浓烟笼罩了整个对岸。  “‘卡秋莎’①出场啦。”卡尤特金说,他全身缩拢做好准备,皱纹满布的脸上也现出残酷的神气,“‘伊凡凿子’②马上还要来揍他们,那时候可就……”  --------  ①“卡秋莎”是一种多发火箭炮。  ②“伊凡凿子”是对大口径近卫迫击炮的戏称。  他们背后的隆隆声还没有停,对岸的爆炸还在继续,这时谢辽萨并没有听到是否有号令,只看见卡尤特金探出身子直往前奔,于是他也从小战壕里跳出来跑到冰上。  他们好像是在绝对的寂静中在冰上奔跑,事实上对岸正对着他们开炮,人们也不断在冰上倒下。黑烟和硫磺气味一阵阵地透过大片浮动的迷雾向奔跑的人们滚来。但是,每个战士已经强烈地感觉到,一切都在顺利进行,一切将会进行得很顺利。  谢辽萨被这阵突然降临的寂静弄得莫名其妙,等他明白过来,他已经到了对岸的一个被翻出的泥土还在冒烟的弹坑里,趴在卡尤特金身旁。卡尤特金脸色可怕,在用自动枪对着正前方的什么东西射击。在离他们大约不出五十步的地方,谢辽萨看见从被泥土填没了半边的避弹壕里,翘着一挺机枪的架尾,不住地震抖,他便也朝这个避弹壕射击起来。那边的机枪手看不见谢辽萨和卡尤特金,只看到一个更远的目标,所以一下子就被打闷了。  城市在他们右面很远的地方,城里几乎已经不对他们射击。他们也越走离河岸越远,到了草原深处。过了好一会,才有从城里朝他们推进的方向发射的炮弹落在草原上。  在雾中看不见的、但是谢辽萨很熟悉的一些小庄子附近,他们又遇到猛烈的机枪和自动枪的火力。他们卧倒,趴了很久,一直等到几乎是直对着那些小庄子开炮的一些轻炮赶上他们。最后,有好几队战士跟着一些高大、快活、微有酒意的炮兵不断推着的这些轻炮一同冲进庄子。这里马上出现了营长,通信兵也已经把电线拉进一所被毁的小砖房的地窖里。  这样,在向他们小小的、局部的军事行动的最后目标——会让站——推进之前,一切都很顺利。如果他们有坦克的话,他们早就到了这个错车站,但是这一次坦克没有出动,因为顿涅茨河上的冰承受不住坦克。  现在战士们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进攻。敌人一开火,亲自领导这次作战的营长就只好带着他手边的几队战士去进攻,这时主力部队还在路上。战士们向这个庄子冲去,卡尤特金的一队人沿着大街已经冲进去相当深,开始了校舍的争夺战。  学校里发出的炮火非常猛烈,谢辽萨只好停止射击,把脸埋在泥浆里。一颗子弹打穿他左臂肘的上部,但是没有碰到骨头,在紧张的时候他并不觉得疼痛。等他最后下决心抬起头来,他身边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最正确的假设是:他的同伴们受不住炮火,退到庄子边上自己人那里去了。但是谢辽萨还没有经验,他觉得他的同伴都被打死了,于是恐怖钻进了他的心。他匍匐爬行着退到一所小房子的屋角后面,开始侧耳细听。有两个德国兵在他身旁跑过。他听到左、右和后面都有德国人的声音。这里的射击已经停止,庄子边上的射击逐渐增强,后来那边也寂静下来。  在远远的城市上空,大片的火光晃动着。被它映红的不是天空,而是一团团浓密的黑烟,接着从那边传来了各种各样的吼声。  在这个被德国人占领的庄子里,受了伤的谢辽萨,孤零零地趴在冰冷的稀粥似的雪泥浆里。        第六十三章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要动手写到这部小说最令人悲痛的几页的时候,就不由得想起了你……  要是你能知道,在那些遥远的童年岁月里,当我和你一同乘车进城入学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多么激动啊!我们住的地方相隔五十多俄里①,每次从家里出来,我总是担心碰不到你,生怕你已经走了。我们不是整个夏天都没有见面吗!  --------  ①一俄里合一·○六六公里。  我在大车上坐在父亲背后,夜里进了你们的村子,马累了,在街上一步一挨地走着,这时候,我惟恐会发生这种叫人难受的事,心里愁得简直无法形容。车子还没有走到你们家,我就从车上跳下来。我知道你一向睡在干草棚里,如果你不在那里,就表示你已经走了……但是你不等我来就自己走掉的情形,连一次也不曾有过,——我知道,你宁肯开学迟到,也不愿意把我孤零零地撇下……我们一直到天亮都没有合眼,把光脚从干草堆上耷拉下来,坐在那里说个没完,用手捂着嘴笑着,惊得架上的母鸡不住扑扇着翅膀。空气中散发着干草的气息,秋天的太阳从树林后面探出头来,突然照亮我们的脸,这时我们才看到,过了一个夏天我们有了多大的改变……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少年人卷起裤腿站在没膝深的碧绿的河水里,你对我承认说你爱上了一个姑娘……坦白地说,我不喜欢她,但是我对你说:  “是你在恋爱,又不是我!祝你幸福!……”  于是你就笑起来,说道:  “说实在的,为了阻拦一个人做坏事,甚至可以跟他决裂,但是在恋爱方面怎么能提意见呢?最接近的人往往要以监护人自居,来干预别人的恋爱,给人家拉拢,拆散,搬弄他们听来的关于你钟情的人的流言蜚语……要是他们能知道,他们这样做会造成多少危害,破坏生活中多少永不重现的纯洁的时刻啊!……”  我还记得,那人来了,那个某某来了,——我不愿说出他的名字,他带着嘲弄的微笑,开始肆无忌惮地信口乱扯他的一些朋友:“这个人爱某个姑娘爱得神魂颠倒,简直是拜倒在她脚下,可是她的指甲很脏,——不过这只能在我们中间讲……这一个,您可知道,昨天去做客,拚命地喝酒,喝得呕吐起来,——不过这只能在我们中间讲……某人穿得破破烂烂,装穷,其实他只是小气,这一点我确实知道,——他喝啤酒尽让别人掏钱也不感到害臊,——不过这只能在我们中间讲……”  你对他望了望,说道:  “你听着,某某,你赶快给我滚开……”  “怎么滚开?”某某吃了一惊。  “滚开就是滚开……一个人要是光看自己同志的短处,他就一点也看不见人家的优点,再没有比这种人更卑鄙的了!还有什么比一个专爱说人坏话的青年更可鄙的呢?……”  我是怀着怎样的钦佩望着你啊!我心里也有同样的想法,可是,我也许拉不下面子……  但是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个夏天,那时我和你相隔很远,我考虑来考虑去,除了入团,我没有别的道路……  秋天,我们像往常一样,仍旧在那个干草棚里会面,我感到你对我的态度有些尴尬和疏远。我感到自己对你的态度也是如此。我们像童年那样耷拉着光脚坐着,彼此都不开口。  后来你说:  “也许,你对我会不了解,甚至会责怪我不跟你商量就这样决定。但是夏天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我想来想去没有别的道路。你知道,我决定要入团……”  “但是到那时候你就会有新的任务和新朋友,那叫我怎么办呢?”为了考验我们的友谊,我故意这么说。  “是啊。”你忧郁地回答说,“这种情形当然会发生。是的,我懂得这是良心问题,但是如果你也入团,那不是很好吗!”  这时我已经不能再使你苦恼:我们互相望了一眼,就大笑起来。  也许,我们从未有过像在你的干草棚里最后这一次这样幸福的谈话。那时母鸡还在架上,太阳正从白杨后面探出头来,我们宣誓决不离开我们已经踏上的道路,永远忠于我们的友谊……  友谊!世上有多少人在说这个词的时候指的是茶余酒后愉快的谈话和彼此对弱点的宽容!可是这跟友谊有什么关系呢?  不,我们碰到任何问题都要争论不休,我们毫不顾惜对方的自尊心,——不错,要是我们意见分歧,我们会把对方批评得体无完肤!可是我们的友谊反而因此更为巩固,更为深厚,变得像金石那样坚固。  我常常对你蛮不讲理,但是如果我认识到我错了,我决不怕向你认错。虽然在这种场合我唯一能说的只是我错了。可是你总是说:  “别难受,这又有什么用呢……要是你都想通了,你就忘掉它吧,这种事是常有的,因为这是斗争……”  以后你对我的照顾就比医院里最和蔼的护士还要好,也许,甚至比我的母亲还好,因为你并不多愁善感,而是一个有些粗犷的少年……  可是现在我却要来讲述,我是怎样失掉了你,——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可是我觉得,这仿佛不是在上一次大战里,而是在这一次……我从湖畔拖着你穿过芦苇走着,你的血流到我手上。骄阳似火,在湖岸那边的人大概已经全部牺牲,对准这条芦苇丛生的狭窄地带射击的炮火实在太猛烈了。我拖着你走着,因为我不能设想你会死去……这时你躺在铺着的芦苇上面,神志清楚,只是你的嘴唇焦干,你说:  “要喝水……给我点水喝喝……”  但是这里已经没有水,而且我们的杯子、小锅和背壶都没有了,否则我可以回到湖边去取水。那时你就说:  “你小心地把我的靴子脱下来,它还挺结实……”  于是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我从你脚上脱下一只经过长途跋涉的大军靴,——我们行军这么久都没有换过包脚布,但是我仍旧拿着这只靴子,先是走,继而向湖畔爬过去。我自己也口渴得要命。当然,我想都不敢想自己能在这样的炮火下喝个痛快,——要是我能把靴子汲满了水再爬回来,这已经是奇迹了。  但是等我爬到你身边,你已经死了。你脸上非常平静。我第一次发现,你是多么高大,难怪人家常要把我们俩认错。泪水从我眼睛里涌出来。我渴得要命,我就伏到你的靴口,伏到这个充满我们战士友谊的粗陋的苦杯上,一边哭一边把水喝尽……  华丽雅疲惫不堪,冻得发僵,腹中饥饿。她既不觉得寒冷,也不感到恐惧,她像一头母狼似的沿着战线流浪,从一个庄子到另一个庄子,有时就在草原上露宿。在战线每一次新的移动之后,一批批撤退过来的德国人就逼得她愈来愈走近她自幼熟悉的地方。  她流浪了一天、两天、一个星期,她继续流浪着,自己也不知道目的何在。也许她还希望越过战线,到后来她自己也相信起她哄骗谢辽萨的那套谎话来了:他为什么不会当真带着一队红军过来呢?他说过:“我一定要来。”他说话一向是算数的。  一天夜里,就在卡缅斯克城里发生了战斗。在周围几十俄里的地方都能看到裹着一团团黑烟的大片火光。华丽雅在离卡缅斯克大约十五公里的一个庄子里找到一个安身之处。庄子里没有德国人,华丽雅也像大多数居民一样,彻夜不眠,观看火光。有什么东西使她不断地等待着,等待着……  上午十一点钟光景,庄子里知道红军部队已经冲进卡缅斯克,战事正在城里进行,德军已经被挤出大部分城区。马上就要有敌人中最可怕的敌人——在战斗中吃了败仗的敌人——像潮水似的涌过来。华丽雅又拿起背包,走出了庄子,女主人怜惜她,在她的背包里放了一个面包头……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解冻天气一直持续着,但是风已经变了方向,天气更冷了,雾消散了,满天都是轮廓不清的雪云。华丽雅背着背包,在大路当中站住,久久伫立。她消瘦了,她的从帽子下面钻出来的、潮湿的亚麻色鬈发被风吹乱。  后来她就沿着全是雪水的村道缓慢地朝克拉斯诺顿那边走去。  这时候,谢辽萨却拖着一只裹在血污的衣袖里的胳臂,没有带武器,就在庄子的另一头敲着最尽头一所农舍的小窗。  不,命运注定他不死在这一次。……他在会让站附近那个庄子当中的又脏又湿的雪地上趴了很久,等待德国人安静下来。不能指望自己的军队今天夜里再冲到庄子里来。得走,得离开战线。他穿的是便服,武器可以留在这里。他又不是第一次穿过敌人的阵地!  当他费力地拖着一只受伤的胳臂爬过铁路的时候,天空笼罩着黎明前朦胧的雾霭。平常在这时候,农舍里的勤劳的主妇已经起来,点上松明等待天亮。但是现在勤劳的主妇都带着孩子躲在地窖里。  谢辽萨越过铁路之后大约爬了一百米,再站起来走。他就这样勉强支持着走到这个庄子。  一个梳着亚麻色辫子的姑娘刚打了一桶水回来。她撕下一块旧衣服给他裹了伤,洗干净他衣袖上的血渍,又用炉灰揩了揩。主人们非常担心马上会有德国人闯来,连一点热的东西都没有给谢辽萨吃,只给了他一点吃的,让他带走。  于是整夜没有睡觉的谢辽萨就沿着战线一个庄子一个庄子地走过去——寻找华丽雅。  顿涅茨草原上往往如此,天气突然又变得像冬天了。大雪纷飞,落下来就不融化。后来严寒突然降临。在一月的最后几天里,带着孩子单独居住的谢辽萨的姐姐菲尼亚,有一天从市场回来,看见门锁着。  “妈妈,你是一个人吗?”她的大孩子在门里边问道。  谢辽萨坐在桌旁,一只胳臂撑在桌上,另一只胳臂耷拉着。他本来就瘦,现在脸完全凹进去,背也有些驼,只有他的眼睛望着姐姐的时候,还像原来那样活泼,奕奕有神。  菲尼亚告诉他,中央工厂里捉了人,大部分“青年近卫军”队员都被捕入狱。奥列格被捕的消息,她也从玛丽娜那里知道了。谢辽萨默默地坐着,眼睛可怕地闪烁着。过了一会他说:  “我这就走,你别害怕……”  他感到菲尼亚在替他和替自己的孩子担心。  姐姐给他包扎了伤口,给他换了一件女服,把他原来的衣服折好打了一个小包袱,趁着暮色苍茫送他回家。  父亲经过监狱里的折磨,身子更佝偻了,他几乎一直躺在床上。母亲还硬挺着。两个姐姐——达莎和他最喜爱的娜佳——都不在:她们也朝着战线那边去了。  谢辽萨仔细询问:他们有没有听到华丽雅的消息?  在这个时期里,“青年近卫军”队员们的父母彼此关系变得密切起来,但是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对谢辽萨的母亲一点也没有提到自己的女儿。  “她不在那边吗?”谢辽萨忧郁地问。  不,华丽雅不在监狱里:这一点他们是确实知道的。  谢辽萨脱了衣服,整整一个月来是第一次躺到自己的干干净净的床上。  桌上点着油灯。一切都像他童年时代那样,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看见。父亲躺在隔壁房间里,咳得连墙壁都在震动。可是谢辽萨却觉得房间里寂静异常:没有姐姐们平常的嘁嘁喳喳声。只有小外甥在“爷爷”房间里的泥地上爬着,在咿呀学语。  母亲出去料理家务。“爷爷”的房间来了一个女邻居,一个年轻妇女。这个女人几乎每天都来串门,谢辽萨的父母由于老实和心地纯朴,从来没有考虑过,她为什么往他们家跑得这么勤。女邻居来了就跟“爷爷”聊天。  小孩在地上爬着,拾到一样东西就爬到谢辽萨的房间里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  “舅舅……舅舅……”  那个女人很快地朝上房里扫了一眼,看见了谢辽萨,接着又跟“爷爷”聊了一会就走了。  谢辽萨在床上蜷起身子,不动了。  母亲和父亲已经睡了。屋子里黑暗而寂静,但是谢辽萨久久不能成寐,怀念着……  突然院子里传来一阵猛烈的敲门声:  “开门!……”  一秒钟以前,他还以为带领他通过种种考验的那股不屈不挠的生命力已经永远离开了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垮了。但是就在听到敲门声的同一刹那,他的身子顿时又变得柔韧灵活,他毫无声息地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到小窗前面,微微掀起黑窗帘的一角。周围是一片雪白。一切都浴着均匀的月色。非但持枪站在窗前准备着的那个德国兵的身形,就连他的影子也像是印在雪地上似的。  母亲和父亲都醒了,惊骇地、迷迷糊糊地商量了几句,再静下来细听擂门的声音。谢辽萨已经习惯于用一只手做事。他穿上裤子、衬衫和鞋子,只是没法把师部发给他的红军战士的皮鞋的鞋带系起来,他走到母亲和父亲睡的上房里。  “你们谁去开开门,不过别点灯。”他轻轻地说。  泥屋好像眼看就要被擂塌似的。  母亲在房间里直转,她已经急昏了。  父亲轻轻地从床上起来,根据他的默默的动作,谢辽萨感到老头的行动是多么困难,这一切使他多么痛苦。  “没有办法,只好去开门。”父亲说话的声音显得异样地尖细。  谢辽萨明白了,父亲原来是在哭泣。  父亲笃笃地拄着手杖走到门道里,一面说着:  “来了,来了……”  谢辽萨悄悄地跟在父亲后面溜出来。  母亲沉重地跑到门道里,把一样金属的东西动了一下,接着好像有一阵冷空气冲进来。父亲开了外面的门,手扶在门上,身子闪在一旁。  三个暗色的身形从一块长方形的月光地里鱼贯走进了门道。最后进来的人随手掩上了门,接着门道里就被探照灯似的强烈的电筒光照得雪亮。电筒光先照到母亲身上,母亲站在门道里边,靠着通往做牛棚的边屋的门。谢辽萨在他的黑暗的角落里看见门上的搭钩已经拉开,门半开着,心里明白母亲这是为他做的。但是就在这一刹那,电筒光照到父亲和躲在他背后的谢辽萨身上:谢辽萨没有料到他们会用电筒照亮门道,他原来是希望等他们进了上房再溜到院子里去。  两个人抓住他的手。他的受伤的胳膊里引起的剧痛使他叫了起来。他们把他拖进了上房。  “点灯!干吗那么娇滴滴地站着!”索里柯夫斯基对母亲吆喝道。  母亲的手哆嗦得半天没有能把油灯点亮,还是索里柯夫斯基自己按了打火机。抓着谢辽萨的是芬庞和一个党卫队兵士。  母亲一看见他们,就嚎哭起来,跪在地上。这个高大笨重的老妇人在地上爬着,她的滚圆的双手在泥地上乱扒。老头撑着手杖站着,身子几乎弯到地上,浑身哆嗦。  索里柯夫斯基草草地搜查了一下,——邱列宁家已经被他们搜查过不止一次。那个兵士从裤袋里摸出一根绳,把谢辽萨的双手反绑起来。  “只有一个儿子了……行行好吧……把牛和衣服统统都拿去吧。”  天晓得她在说些什么……谢辽萨实在心疼她,甚至流了眼泪,可是他不敢开口,怕自己会大哭起来。  “带走。”芬庞对那个兵士说。  母亲来拦他,他就嫌恶地一脚把她踢开。  那个兵士推着谢辽萨往前走,芬庞和索里柯夫斯基跟在他后面。谢辽萨转过身来说:  “永别了,妈妈……永别了,我的父亲……”  母亲向芬庞冲过去,用她的还很有劲的双手打他,一面嚷叫着:  “杀人的凶手,宰了你们还嫌便宜!你们等着吧,我们的军队就要来了!……”  “哼,你……又想到那边去了吗?”索里柯夫斯基怒吼道,不顾“爷爷”冲口而出的嘶哑的哀求,就把亚力山德拉·华西里耶芙娜拖到街上。她身上只穿着她平时睡觉穿的宽大的长衣,“爷爷”差点没有来得及把大衣和头巾扔给她。        第六十四章  谢辽萨在受刑的时候不吭声,在芬庞把他双手反绑起来吊在拷问架上的时候不吭声,尽管他的受伤的胳臂万分疼痛,他也一声不吭。只有芬庞用通条戳进他的伤口的时候,他才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可是他的生命力仍旧是惊人地旺盛。他被投进一个单间牢房之后,马上就敲两面的板壁,打听左右是什么人。他踮起脚尖研究了天花板下面的缝隙,——能不能设法把缝隙扩大,拆掉一块木板,哪怕能钻到监狱的院子里也好。他确信,只要能出牢房,他无论从哪里都可以逃走。他坐下来追忆他受审讯和受刑的那间屋子的窗户是怎么开的,走廊通院子的那扇门有没有上锁。唉,要不是胳膊受了伤!……不,他还不认为自己已经陷入绝境。在这些晴朗严寒的夜里,顿涅茨河上的炮声甚至在牢房里都听得见。  第二天早晨,他们让他跟维佳对质。  “不……听说他就住在我们旁边,可是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维佳说。他的温柔的深色眼睛望着谢辽萨身旁,在他脸上只有这双眼睛还有生气。  谢辽萨没有作声。  后来维佳被带走了,过了几分钟,索里柯夫斯基押着谢辽萨的母亲走进牢房。  他们剥去这个老妇人——十一个孩子的母亲——的衣服,把她扔在血迹斑斑的刑床上,当着她儿子的面用电线拧成的鞭子毒打她。  谢辽萨并不转过身去,他看着他们打他的母亲,一声不吭。  后来他们又当着他母亲的面打他,他也还是一声不吭。连芬庞都冒火了,他从桌上抓起一根铁棍,一棍打断了谢辽萨的那只好胳臂。谢辽萨变得脸色惨白,额上冒出汗珠。他说:  “这下子可完了……”  这一天监狱里运来了克拉斯诺顿村全部被捕的人。他们大多数已经不能行走,他们被挟住胳肢窝在地上拖过来,扔到本来已经人满的牢房里。苏姆斯柯依还能走,但是他的一只眼睛被鞭子抽了出来,流着水。托西雅,就是那个看见翻头鸽腾空飞起就快乐得大叫起来的姑娘,只能趴着:在把她送到这儿来以前曾让她坐过烧红的铁板。  他们刚被运到,就有一个宪兵到姑娘们的牢房里来提刘勃卡。她们全体,包括刘勃卡自己,都相信她是被带去处死的……她跟大伙告了别,就被带走了。  但是刘勃卡并不是被带去处死。他们是按照本州野战司令官克列尔少将的要求,把她送往罗文基去让他审讯。  这一天是亲人们可以送东西的日子,天气寒冷,可是平静得一丝风也没有;斧声、井边的水桶声、行人的脚步声,在被阳光和白雪映照得闪闪发光的空气中传播得很远。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刘西雅总是一起来送东西,她们包了一小包食物,拿着沃洛佳最近送出来的字条上要的一只枕头,沿着在雪上踏出来的、穿过空地的小路,朝狭长形的监狱走过来。监狱的白墙和在背阴那面屋顶上泛着青光的积雪,使监狱跟四周的地方融为一色。  她们母女俩都消瘦了,变得彼此格外相似,简直像是两姊妹。母亲一向容易冲动、急躁,现在格外像是全部都由神经构成的。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刘西雅听到聚集在监狱旁的妇人们说话的声音,看到她们手里都拿着小包裹而不向监狱大门移动,已经感到事情不妙。一个德国哨兵像平时一样站在台阶旁边,根本不理会这群妇女。台阶的矮栏杆上坐着一个穿黄色短皮大衣的“警察”,但是他并不接受送来的东西。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刘西雅用不着去细看这里都有哪些人:她们天天都在这里碰到这些人。  万尼亚的母亲,一个矮小的老妇人,站在台阶前面,手里捧着一个小包和一卷东西,说:  “至少要拿点吃的进去吧……”  “不用。我们自然会给他吃的。”“警察”望也不望地说。  “他要一条被单……”  “今天我们会给他一副好被褥……”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走到台阶跟前,声音生硬地说:  “你们为什么不收送来的东西?”  “警察”一声不响,理都不理她。  “我们反正不着急,我们可以一直站下去,等有人出来给了回话再走!”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回过头来望着妇女们,说。  她们就这样站着,一直等到她们听见监狱的院子里响起了好多人的脚步声,听到有人在开大门的锁。平时妇女们总是趁此机会朝监狱里向这面开的窗子张望一下,有时她们居然能看到关在这些牢房里的自己的孩子。现在这群妇女都向大门的左面涌过去。但是从大门里走出鲍尔曼中士率硕的几个兵士,他们开始把这群妇女驱散。  妇女们跑开之后又回来,好些人已经放声大哭。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刘西雅退到旁边,默默地望着这些情景。  “今天他们要被处决了。”刘西雅说。  “我只求上帝,让他一直到死不要屈服,让他不要在这些疯狗面前发抖,让他能朝他们的脸上吐唾沫!”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说,她的喉咙里发出低沉沙哑的、激动的声音,眼睛射出可怕的光芒。  这时候,她们的子女正在受着命运使他们遭受的最后的和最可怕的考验。  万尼亚摇摇晃晃地站在勃柳兑纳宪兵站长面前,他满脸流血,脑袋无力地耷拉着,但是万尼亚一直努力要抬起脑袋,后来终于抬了起来,他在这四个星期以来的沉默中第一次开口了。  “怎么样,你们办不到吧?……”他说,“你们是办不到!……你们占领了多少国家……你们把荣誉和良心都抛弃了。  可是你们办不到……你们没有这个本事……”  他说了就大笑起来。  这天迟暮时分,两个德国兵把邬丽亚抬进牢房,她的惨白的脸朝后仰着,辫子拖在地上。他们把她扔在墙边。  邬丽亚呻吟起来,转过身来趴着。  “亲爱的李丽亚……”她对李丽亚说,“把我的上衣往上拉些,痛得像火烧一样……”  李丽亚尽管自己行动也很勉强,但是到最后一分钟还是像保姆那样照顾自己的女友们,她小心地给邬丽亚把被血浸透的上衣卷到腋下,吓得不由往后一退,痛哭起来:邬丽亚的背上被刻了一个血淋淋的五角星。  除非等这几代人里的最后一代进了坟墓,否则克拉斯诺顿的居民永远不能忘记这个夜晚。一弯异常皎洁的残月斜挂在天空。草原上周围几十公里的地方都清晰可见。天气冷得令人难受。在北方的整个顿涅茨河上都闪着亮光,从那边传来大大小小的战斗的隆隆声,时而沉静,时而增强。  亲人里这一夜谁也没有睡。非但是亲人睡不着,所有的人都知道,这天夜里要处死“青年近卫军”的队员。人们在自己的没有生火的屋子里和陋室里,守着油灯或是摸黑坐着;有的跑到院子里,在严寒中久久伫立,倾听着有没有人声、汽车声或是枪声传来。  牢房里,除了那些处于昏迷状态的人,也是谁都没有睡。最后一批被带去刑讯的“青年近卫军”队员,看见斯塔庆柯市长来到监狱里。大家都知道,市长总是在行刑之前,要他在判决书上签字的时候,才到监狱里来……  牢房里也听得到顿涅茨河上惊天动地的炮声。  邬丽亚头靠着板壁,侧着身子半躺着;她敲着板壁对隔壁的男孩子们说:  “伙伴们,听见了吗,听见了吗?……要挺住……我们的军队来了……不管怎么样,我们的军队还是来了……”  走廊里响起了兵士皮靴的踏步声,牢房的门关得砰砰地响。他们开始把被监禁的人带到走廊里,然后不是穿过院子,而是直接带出大门,走到街上。牢房里的穿着大衣或是厚衣服的姑娘们,互相帮着戴上帽子,扎起头巾。李丽亚给僵卧的安娜·索波娃穿上衣服,舒拉也给她心爱的朋友玛雅穿上衣服。有几个姑娘写了最后的字条藏在扔掉的衬衣里。  上次家里给邬丽亚送来一套干净衬衣,现在她动手把旧衬衣包在包袱里。突然一阵眼泪使她窒息,她无法克制,就抓起血衣把脸捂住,不让人听到她在哭泣,然后缩到角落里,就这样坐了一会。  他们被带到浴着月光的空地上,装进两辆卡车。第一个抬出来的是没有一丝力气而且失去理智的斯塔霍维奇,他们把他一甩就扔进了卡车。好些“青年近卫军”队员自己都不能行走。托里亚是被抬出来的,他的一只脚被砍掉了。维克多的眼睛被打了出来,由腊高静和谢毕辽夫搀扶着。沃洛佳被砍掉了右手,但是他自己走。万尼亚由奥尔洛夫和维佳抬出来。在他们后面,谢辽萨像草茎似的,摇摇晃晃地走着。  姑娘们和小伙子们被分开装在两辆卡车里。  兵士们把卡车两边的槽帮砰的关上,跨过车沿爬进塞满了人的卡车。芬庞军士坐在前面那辆卡车的司机旁边。卡车开动了。他们走的路线是穿过空地再经过儿童医院和伏罗希洛夫学校。前面一辆车上都是姑娘们。邬丽亚、莎霞和李丽亚唱了起来:    你受尽牢狱的折磨,  可是你死得光荣……  姑娘们都跟着唱起来。后面卡车里的小伙子们也唱了起来。他们的歌声在严寒的、凝止不动的空气里传送到很远的地方。  两辆卡车开过左面最后一所房子,上了通五号井的大路。  谢辽萨贴着卡车的后槽帮坐着,鼻孔贪婪地吸着寒冷的空气……现在卡车已经开过折向新村的转弯处,马上就要穿过峡谷。不,谢辽萨知道,要他做这件事已经是力所不及。但是他前面跪着双手被反绑的柯瓦辽夫。柯瓦辽夫还很有劲,所以难怪要把他的手绑起来。谢辽萨用头顶了他一下。柯瓦辽夫转过脸来。  “托尔卡……马上要过峡谷了……”谢辽萨低语说,又用头朝旁边点点。  柯瓦辽夫斜过眼来看了看自己肩膀后面,动了动被绑着的双手。谢辽萨把牙齿贴在绑着柯瓦辽夫的双手的绳结上。他虚弱得一点气力也没有,累得几次靠在后槽帮上,额上直冒汗珠。但是他拚命地干,好像是为了争取自己的自由一般。绳结终于被弄开了。柯瓦辽夫仍旧把手放在背后,让两手活动活动。    ……严峻的复仇者就要起来,  他比我们更强大有力……  姑娘们和小伙子们唱着。  卡车驶下峡谷,前面的一辆已经在爬山坡。第二辆卡车吼叫着,车轮打着滑,也要开上去了。柯瓦辽夫一只脚踏上后槽帮,纵身一跳,就沿着峡谷奔去,在雪上踩出了一条沟痕。  最初一刹那的惊慌过去了,可是这时卡车已经开出峡谷,柯瓦辽夫也影踪全无了。兵士们怕其他被捕的人也纷纷逃散,不敢跳下车去,只好在车上乱开枪。芬庞听到枪声,叫车子停下,自己跳了下去。两辆卡车都停下了。芬庞用他那村妇般的嗓子破口大骂。  “他跑了!……他跑了!……”谢辽萨怀着难以形容的强烈的狂喜,用尖细的声音喊叫着,接着就用他所知道的最恶毒的话咒骂着。但是现在这些骂人的话出于谢辽萨之口,听起来就像是神圣的誓词一样了。  现在已经看得见炸毁后的五号井倾斜的井架。  小伙子们和姑娘们唱起了《国际歌》。  他们下车后都被赶到矿井附设的上冻的澡堂里,在里面关了一会,因为要等候勃柳克纳、巴尔德和斯塔庆柯到来。只要有人穿着好衣服和好鞋子,宪兵们就动手把这些东西剥下来。  “青年近卫军”的队员们得到互相告别的机会。克拉娃也能够坐到万尼亚身旁,把手放在他的额上,就不再和他分开。  他们一小批一小批地被带出去,然后一个一个地被扔进探井。凡是还能说话的人,都来得及说了几句他愿意留在人世间的话。  德国人怕几十个人同时被扔进探井不会全部都死掉,又把两辆煤车推下去。但是矿井里发出的呻吟还是一连几天都能听见。  他们,费里普·彼得罗维奇·刘季柯夫和奥列格·柯舍沃伊,手腕被绑着,站在野战司令官克列尔面前。他们被关在罗文基期间,一直不知道他们是被关在同一个监狱里。但是这天早上他们被提出来带到一起,绑在一起带去对质,克列尔希望逼他们供出不单是本区、而且是全州的地下组织的线索。  德国人为什么要把他们绑起来?要是不绑他们,德国人看见他们就害怕。敌人同时也想以此显示,他们知道这两个人在组织里所起的作用。  刘季柯夫头上的白发被干了的血粘在一块,被撕得破烂不堪的衣服粘连在他的巨大身躯的伤口上,每动一下都引起极度的疼痛,但是这一点他毫不显露出来。深重的苦难和饥饿耗干了刘季柯夫的身体,他脸上那些有力的线条显得格外分明了。这些线条在他年轻时曾使他的脸显得非常出色,并且显示出他的伟大的精神力量。他的眼神平静而严厉,像平时一样。  奥列格站在那里,他的被打断的右胳臂无力地耷拉着。他的脸几乎没有改变,只是两鬓已经完全灰白。他的暗金色睫毛下面的大眼睛带着泰然自若的、比任何时候更为泰然自若的神色。  他们——年老的和年轻的群众领导人——就这样站在德国野战司令官克列尔面前。  克列尔杀人成性,因为除此以外,他什么也干不了。这时他就使他们受到更多的可怕的拷打。但是,可以说,他们对这些已经毫无感觉:他们的精神翱翔在只有人类伟大的、富有创造力的精神才能达到的那种无限崇高的境界。  后来把他们分开了,刘季柯夫又被解回克拉斯诺顿的监狱。中央工厂的案件仍旧没有调查完毕。  可是地下工作的同志们依然无法援救被监禁的人,这不但因为监狱防卫森严,同时也因为现在满城都是撤退下来的敌军。  刘季柯夫、巴腊柯夫和他的同伴们也遭到了和“青年近卫军”队员同样的命运:他们也被扔进五号井的探井。  奥列格于一月三十一日白天在罗文基被枪决,他的尸体和其他在同一天被枪决的人们的尸体一起被埋在一个大坑里。  可是刘巴还被折磨到二月七日,他们一直不肯死心,企图从她那里弄到密电码和发报机。在被枪决之前,她设法给母亲寄了个字条:    永别了,妈妈,你的女儿刘巴要到地下去了。  刘巴被押出去枪决的时候,她唱起了她最喜欢的一支歌:    在莫斯科广阔的地方……  押她去枪决的党卫队分队长要她跪下来对着她的后脑开枪,但是刘巴不肯跪下,并且是正面接受了子弹。        第六十五章  刘季柯夫通过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把他认为奥列格和杜尔根尼奇可以利用的地址转告他们的时候,为了预防万一,没有叫她转告这是一个怎样的地址。刘季柯夫知道,玛尔法(他就是叫他们到她那里去)会把他们到达的消息通知普罗庆柯或是他的妻子。到那时,那边就可以使用“青年近卫军”的领导人。  刘季柯夫敢于把这个绝密的地址告诉奥列格和杜尔根尼奇,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他是多么信任他们,重视他们,多么为他们的命运担心。  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虽然没有向奥列格说明刘季柯夫叫他和杜尔根尼奇去的是什么地方,但是杜尔根尼奇立刻猜到,这是通往游击队的道路。  在所有参加“青年近卫军”的人们里面,只有他和莫什柯夫是已经成熟了的成年人。杜尔根尼奇跟他的同伴们一样,为了战友的被捕忧心如焚。他绞尽脑汁,考虑怎样可以拯救他们。但是杜尔根尼奇和他的同伴们不同:他看问题是从现实出发。因此他要援助战友的想法就带有非常实际的性质。  搭救战友的捷径是到游击队去。杜尔根尼奇知道,苏军已经到了伏罗希洛夫格勒州境内,并且在继续挺进,克拉斯诺顿城里也在准备武装发动。他毫不怀疑,以他这样一个有军事经验的人,他们一定会交给他一个支队,或者,至少也会让他组织一个支队。于是杜尔根尼奇就毫不迟疑地去利用奥列格转告他的地址。  他认为,在各个宪兵机关和“警察所”里都可能知道他的姓,所以他不去冒险携带可以证明他身分的证件。用别人姓名的证件他没有,也没有时间去弄。杜尔根尼奇就不带任何证件上了路,往北走去。他的左腕上从小就刺了他名字的第一个大写字母。因此名字只好用原来的,可是想了个假姓——克拉庇文。  他的情况很不妙。不管从他的姿态或是单从年龄来讲,他都绝不像那种没有证件又没有事而在德军后方、而且还是在非常接近战线的地方到处晃荡的人。要是落到秘密警察或是“警察”手里,他能够编造的理由,——比方说,他是从罗斯托夫州奥耳霍夫角跑出来逃避红军的,红军坦克已经冲进他们的庄子,所以他连证件都没有来得及拿,——充其量也只能保住他的性命。但是这些理由必然会注定他要到德国军队里去做后勤工作或是被赶到德国去。  杜尔根尼奇日夜兼程,绕过照他估计可能碰到“警察”的那些居民点。他挑选比较隐蔽的地方走,有时走大路,有时走草原。要是他觉得别人看着他太显眼,他就白天休息,夜间赶路。他因为穿的是皮靴,所以脚冻得厉害,特别是在他不能活动、几乎没有东西吃的时候。精神上的痛苦使他的心变得冷酷无情。他肉体上那种吃大苦、耐大劳的能力是只有俄罗斯工人,而且是年轻的、还要经历过卫国战争考验的俄罗斯工人才能具备。  他就这样历尽千辛万苦走到玛尔法那里。  在她住的村子里,甚至在她家里,在附近所有的庄子——达维多夫、马卡罗夫·雅尔以及其他庄子里,都驻着敌人的军队。在北顿涅茨河的左右两面,都筑起强大的防御工事。德军的这道防线把伏罗希洛夫格勒州的南北两面完全隔开,使玛尔法和普罗庆柯之间几乎不可能联系。不过,即使这种联系还有可能的话,现在也没有必要了。本州北方各区的游击队都已经跟红军部队直接协同动作,并且是按照这些部队指挥部的指示作战,而不是按照普罗庆柯的指示作战。南方各区的游击队因为战线要到二月中旬才接近他们,所以现在是相机行事。普罗庆柯离他们远在几十公里以至几百公里之外,对于这些情况无法估计,所以也无法领导这些队伍。  普罗庆柯直接待在别洛沃德斯克游击队里,这支游击队离开了它在高罗箕希村的根据地(现在村里驻着德国兵),已经没有固定的根据地,而是按照苏军指挥部的指示在德军后方行动。玛尔法跟普罗庆柯和自己的丈夫都没有联系。她跟纳烈日内以及也离开了根据地的米佳金游击队里的任何人都没有联系:在米佳金镇一带驻有德国军队,并且筑起了工事。等杜尔根尼奇到达玛尔法那里的时候,卡佳早已到了伏罗希洛夫格勒,所以跟卡佳的一切联系也都中断了。  杜尔根尼奇能够见到玛尔法,完全是凭着他的机智和勇敢。而玛尔法肯相信他,更是他的运气。她没有看到他的证件,单凭他的话就相信了他:她根本无法核对杜尔根尼奇的话是真是假。她故意装出一副冷漠的神气迎着他的安静的、非常严肃的目光,她一眼就注意到他的疲倦瘦削的脸上带着刚毅的皱纹,她也渐渐看出了他的军人的姿态和谦逊的举止,于是突然就相信了他,——只有斯拉夫妇人才能这样一下子就对人产生信任,而且不会看错。当然,她没有马上表示相信他,但是这里又是巧上加巧。在她承认她确实是玛尔法·柯尔尼延柯之后,杜尔根尼奇就想起了高尔杰依·柯尔尼延柯,他曾经听和他同名的万尼亚以及参加那次行动的人谈过高尔杰依·柯尔尼延柯在战俘营里遇救的故事,所以就问,他是不是玛尔法的亲戚?  “哦,可以算是亲戚。”玛尔法说,她的年轻的黑眼睛里突然露出活泼的神情。  “这是我们‘青年近卫军’的青年人把他救出来的……”  接着他就讲了这件事的经过。  玛尔法不止一次听她丈夫讲过这件事。于是她就把她无法向拯救她丈夫的年轻人表达的满腔女性的、母性的感激之情,全部都倾注在杜尔根尼奇身上。她不是用言语或手势来表达她的感激。她只是把她在高罗箕希附近的一个亲戚的地址给了杜尔根尼奇。  “那边离战线更近,他们会帮助您越过战线。”她说。  杜尔根尼奇点点头。他并不打算越过战线,但是他需要找到跟我们的部队协同动作的游击队。那么,当然他在玛尔法叫他去的地方可以更快地找到游击队。  他们不是在村里,而是在草原上的一个坟墩后面交谈。天色开始暗下来。玛尔法说她会派人来当夜就带他越过顿涅茨河,她说完就走了。杜尔根尼奇出于客气和自重,没有请她给他拿点吃的东西来。但是玛尔法可不是会把这种事忽略掉的人。一个矮老头——就是普罗庆柯跟他交换衣服的那个老头——在帽子里放了一点面包干和一块脂油带给杜尔根尼奇。老头很爱说话,他用不祥的低语告诉杜尔根尼奇,说他不能带他越过顿涅茨河,因为目前没有人敢冒险过河,更不用说要给游击队员带路了。但是他可以给杜尔根尼奇指点一条最容易过河的捷径。  于是杜尔根尼奇就过了顿涅茨河。几天之后,他到达高罗箕希以南大约三十公里的偏僻的楚庚卡村。现在他经过的地方常常碰到敌军的工事,并且常看到德军大规模的移动。他从当地居民那里听到,在楚庚卡设有一个“警察所”,而且村里还常有德国军队或是罗马尼亚军队路过。他也打听出来,楚庚卡是离已经被我军收复的沃洛希诺村——沃洛希诺村在卡梅什纳雅河边,离卡梅什纳雅河注入杰尔库尔河的地方不远——最近的一个居民点。所以他决定要不惜一切偷偷进入楚庚卡:当地居民可能跟我们的军队有联系。  在这里他的运气不佳:他在快进村的地方被“警察”捉住。他被带到“村公所”里。这时替德国人服务的一批俄罗斯“警官”正在里面恣意狂饮,那种放荡堕落的丑态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  杜尔根尼奇被剥得只剩一身内衣,手脚都被绑着扔进一个四壁冰冷的地窖里。他经过长途跋涉,历尽千辛万苦,再加上最后的这次惊吓,已经疲惫不堪,所以他不顾那使他浑身不住哆嗦的砭骨寒气,就在一个恶臭难闻的垫子上面睡着了。这个垫子是他爬遍整个肮脏的地窖里的泥地,才在一个角落里发现的。  一阵汽车排气声把他吵醒,在睡梦中他以为这是枪声。同时他又听到了几辆重机动车在墙外街上停车发出的吼声。他头顶上的地板咚咚地响起来。过了一会,地窖的门打开了,在冬天的晨曦中,他看见有几个穿深色棉衣的苏联自动枪手走进地窖。前面的一个中士打着电筒照了照杜尔根尼奇。  救出杜尔根尼奇的是乘着三辆缴获的德国装甲车冲进村子的我方侦察队。除了已经全部就擒的“警察”之外,村里还驻扎着一个包括一名军官和一名厨师在内总共七个人的德国步兵连。在德国装甲车出现的时候,刚动手做菜的厨师毫不惊慌,甚至还立正致敬,怕万一装甲车里坐着长官。过了一会,他在已经被俘之后,还非常乐意地给苏联自动枪手指点连长睡在哪里。他带路的时候,踮起穿着大得吓人的稻草靴的脚,狡猾地挤着眼睛,把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发出“嘘—嘘!”的声音。  侦察队因为燃料不足不得不回部队,侦察队的指挥员,一个上尉,建议杜尔根尼奇跟他们一起走。但是杜尔根尼奇拒绝了。他们谈话的时候,装甲车已经被当地居民团团围住,居民本来是来慰问红军战士们的,现在就恳求他们不要离开。结果这里居然有人不愿意离开……要人吗?人有的是!他要多少就可以再找到多少!武器吗?可以把被俘的德军连队的武器给他做基础,其余的让他自己再去设法!并且希望不要拒绝他跟我们在卡梅什纳雅河上的部队取得联系……  名震全州的伊凡·克拉庇文的游击队,就是这样打下了基础。过了一星期,这支游击队就有了四十多名战士,并且拥有除了大炮以外的一切现代化武器。这支游击队以亚力山大罗夫村从前的牛奶场作为根据地,保卫着离德军战线非常近的好几个后方村庄。在我们军队开来之前,德军始终未能把伊凡·克拉庇文的游击队逐出这个地区。  但是杜尔根尼奇仍然不能把“青年近卫军”救出来。这一段的战线在一月下旬以前保持稳定。直到二月份,苏军才在相当长的一段地方强渡北顿涅茨河,而且最初强渡顿涅茨河的部队,是在相当上游的地方——在红利曼、伊久姆、巴拉克列亚那个地区——作战的部队。  杜尔根尼奇不知道“青年近卫军”里他的大部分战友的悲惨命运。但是向克拉斯诺顿进军的时间拖得愈久,他内心的痛苦和忧伤就愈是强烈。和他并肩完成了这么多辉煌的业绩、他为之贡献出他最美好的一部分心灵的那些男女青年,在他心目中也就变得愈崇高、愈纯洁、愈高贵。  有一次,牛奶场里有几个挤牛奶的姑娘在执行他的命令时发生动摇,她们坦白承认她们害怕德国法西斯匪徒。克拉庇文,也就是杜尔根尼奇,没有对姑娘发火,只是痛心地说:  “唉,你们这些姑娘!我们苏联的姑娘哪能这样?……”  于是,他忘掉了一切,开始对姑娘们讲起邬丽亚、刘巴和她们的女友的故事。姑娘们都听得愣住了,她们感到惭愧,同时又被他眼睛里突然迸射出来的幸福的光芒摄住。他突然住了嘴,两手一摆,话没有讲完就走了。  一直到二月份,杜尔根尼奇带着他的游击队加入了红军正规部队,才跟着这个部队强渡北顿涅茨河,来到了克拉斯诺顿。  在这个时期里,克拉斯诺顿的居民受尽了逃窜的德国军队带来的一切灾难。撤退下来的党卫队抢劫和赶走居民,炸毁城里和全区的矿井、企业和所有的大建筑物。  刘巴牺牲的时候离红军开进克拉斯诺顿和伏罗希洛夫格勒只有一个星期。二月十五日,苏联坦克冲进克拉斯诺顿,苏维埃政权马上就跟着回到了城里。  在接连好几天漫长的日子里,大批老百姓悲痛地看着矿工们不断从五号井的探井里拖出死难的布尔什维克和“青年近卫军”队员的尸体。在这几天里,死者的母亲和妻子始终守在矿井的井筒旁边,等着收领她们的孩子和丈夫的残缺不全的尸体。  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在奥列格还活着的时候就到了罗文基。但是她对儿子的事无能为力,儿子也不知道母亲就在他的近旁。  现在,当着奥列格的母亲和他的全体亲人的面,罗文基的居民从坑里拖出奥列格和刘巴的尸体。  人们很难认出,这个两颇发黑而深陷、眼睛里含着的沉痛使性格坚强的人也会深为震惊的矮小衰老的妇人,就是以前的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柯舍瓦雅。但是,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协助儿子做的工作,特别是使她万分痛苦的他的死难,把她身上的那股使她能超脱个人悲痛的精神力量显示出来。过去,那日常生活的帷幕挡住了她的视线,使她看不见充满人类的斗争、努力和热情的巨大世界,现在,帷幕好像被掀开了。在她跟随儿子的脚印走进这个世界之后,她面前就展开了一条为社会服务的广阔的大道。  这几天里还揭露了德国人另一罪行的详情:公园里矿工们的墓坑被发掘了。在掘开墓坑的时候,殉难者还是那样站立在泥土里:先露出头,然后露出肩膀、身子和手。在这里面发现了瓦尔柯、舒尔迦、彼得罗夫和怀抱婴儿的妇人的尸体。  从五号井的探井里挖掘出来的“青年近卫军”队员和成年人的尸体,都葬在公园里的两个烈士墓里。  参加葬礼的有全体活着的克拉斯诺顿布尔什维克地下组织的成员和“青年近卫军”的队员:伊凡·杜尔根尼奇、华丽雅·鲍尔茨、若拉·阿鲁秋仰茨、奥丽雅·伊凡卓娃和妮娜·伊凡卓娃、腊箕克·尤尔金等。  杜尔根尼奇向部队请了假来跟死难的战友告别,这时他的部队已经从克拉斯诺顿开到米乌斯河上。  华丽雅·鲍尔茨从卡缅斯克附近偷溜回来,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就把她送到伏罗希洛夫格勒一个亲戚家里,因此华丽雅是在那边迎接了红军。  生还的人们里面没有谢尔格·列瓦肖夫,他在越过战线时被打死了。  斯巧巴·萨方诺夫也牺牲了。红军突击的第一夜就收复了他在卡缅斯克住的那一部分城区,他参加了一个分队,在攻打卡缅斯克的战斗中牺牲。  阿纳托里·柯瓦辽夫被一个工人掩藏在新村里。他的强壮的身体遍体鳞伤,浑身的伤都连成一片,根本没法给他包扎,只好用温水把他身上洗干净,用被单把他裹起来。柯瓦辽夫在那里躲了几天,但是再把他藏下去有危险,所以他就去投奔亲戚。他住在顿巴斯还没有被解放的那个地区。  在红军收复伏罗希洛夫格勒之前,普罗庆柯和他的部队一直走在败退的德军前面,在他们最近的后方跟他们作战。一直到了伏罗希洛夫格勒,普罗庆柯才跟妻子卡佳见面,这是他们在高罗箕希附近分别以后第一次见面。  受普罗庆柯的委托,由纳烈日内率领的一队游击队员,从米佳金镇附近被封堵的采石场里掘出那辆著名的“迦济克”,它依然完好无恙,装满着汽油,甚至还有一桶备用的汽油。这辆“迦济克”就像产生它的时代那样长命。  普罗庆柯和卡佳乘着这辆“迦济克”前往克拉斯诺顿,顺路把玛尔法的丈夫高尔杰依·柯尔尼延柯接到玛尔法那里去小住几天。在这里,他们得以听到玛尔法讲起她们村里的德国人最后几天的情况。  在苏军收复这个村子的前一天,玛尔法跟从前给奥列格的亲属赶过大车、又把自己的衣服换给普罗庆柯的那个老头结伴到原来的村苏维埃去。那里临时住着顿涅茨河对岸逃过来的德国宪兵队和“警察队”的官员。村里有好多居民都在村苏维埃旁边闲逛,希望无意之中能听到红军离这里有多远,或是只要看看法西斯匪徒逃跑的狼狈相来出出气。  玛尔法和老头站在这里的时候,又有一个“警官”乘着无座雪橇如飞而至。他在老头身旁跳下雪橇,用疯狂的眼睛四下一望,就匆匆地向老头问道:  “队长先生在哪里?”  老头眯起眼睛说道:  “什么先生不先生,你没看见同志们要追上来了吗?……”  “警官”骂了一句,但是他神色仓皇,竟没有顾得把老头揍两下。  那批德国人嘴里一边嚼着东西,一边从屋里跑出来,转眼之间就乘着几辆雪橇逃之夭夭,只见他们后面扬起了一片雪粉。  第二天红军就开进村子。  普罗庆柯和卡佳到克拉斯诺顿来追悼殉难的布尔什维克和“青年近卫军”队员。  普罗庆柯到这儿来另外还有一些事要办:应当恢复克拉斯诺顿煤业联合公司,修复矿井。此外,他希望亲自打听成年的布尔什维克和“青年近卫军”队员死难的详情,打听杀害他们的刽子手的下落。  斯塔庆柯和索里柯夫斯基跟着他们的主子逃跑了,但是侦查员库列肖夫被居民认了出来,被扣下交给苏联司法机关。通过他才知道斯塔霍维奇的招供,知道维丽柯娃和李亚德斯卡雅对“青年近卫军”的覆灭起了什么作用。  在殉难的布尔什维克和“青年近卫军”队员的墓前,他们的活着的同伴们宣誓要为战友复仇。在坟上竖立起临时的纪念碑——普通的木头方尖碑。竖在成年地下工作者坟前的那块碑上,写着以刘季柯夫和巴腊柯夫为首的他们的姓名,在“青年近卫军”的方尖碑的四面写着这个组织的为国牺牲的全体战士的名字。  这些名字就是:  奥列格·柯舍沃伊、伊万·捷姆奴霍夫、邬丽亚娜·葛洛莫娃、谢尔盖·邱列宁、刘波芙·谢夫卓娃、阿纳托里·波波夫、尼柯拉·苏姆斯柯依、符拉箕米尔·奥西摩兴、阿纳托里·奥尔洛夫、谢尔格·列瓦肖夫、斯吉潘·萨方诺夫、维克多·彼得罗夫、安托妮娜·叶里谢延柯、维克多·鲁基扬庆柯、克拉芙箕雅·柯瓦辽娃、玛雅·毕格里万诺娃、亚历山德拉·庞达烈娃、瓦西里·庞达烈夫、亚历山德拉·杜勃罗维娜、李箕雅·安德罗索娃、安托妮娜·马什谦柯、叶夫盖尼·莫什柯夫、李丽亚·伊凡尼兴娜、安东妮娜·伊凡尼兴娜、鲍利斯·葛拉万、符拉箕米尔·腊高静、叶夫盖尼·谢毕辽夫、安娜·索波娃、符拉箕米尔·日丹诺夫、瓦西里·庇罗若克、谢苗·奥斯塔片柯、耿纳箕·鲁卡肖夫、安格林娜·萨莫欣娜、妮娜·米纳叶娃、列昂尼德·达狄谢夫、亚历山大·希什庆柯、阿纳托里·尼柯拉耶夫、杰米扬·福明、妮娜·盖拉西莫娃、盖奥尔吉·谢尔巴柯夫、妮娜·斯塔尔采娃、娜杰日达·毕特里雅、符拉箕米尔·库里柯夫、叶芙盖尼雅·基依柯娃、尼柯拉·茹柯夫、符拉箕米尔·扎高鲁依柯、尤利·维采诺夫斯基、米哈伊尔·葛利高利耶夫、瓦西里·鲍利索夫、妮娜·凯济柯娃、安托妮娜·箕亚庆柯、尼柯拉·米朗诺夫、瓦西里·特卡契夫、巴维尔·帕拉古塔、德米特里·奥古尔卓夫、维克多·苏鲍丁。       一九四三——四五——五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