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六)作者:清·蔡元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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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毕,遂以家众导子干、子晰袭入蔡城。蔡公方朝餐,猝见二公子到,出自意外,大惊,欲起避。朝吴随至,直前执蔡公之袂曰:“事已至此,公将何往!"子干、子晰抱蔡公大哭,言:”逆虔无道,弑史杀侄,又放逐我等,我二人此来,欲借汝兵力,报兄之仇,事成,当以王位属子。"弃疾仓皇无计,答曰:“且请从容商议。"朝吴曰:”二公子馁矣,有餐且共食。"子干、子晰食讫,朝吴使速行,遂宣言于众曰:“蔡公实召二公子,同与大事,已盟于郊,遣二公子先行入楚矣。"弃疾止之曰:”勿诬我。"朝吴曰:“郊外坎牲载书,岂无有见之者。公勿讳,但速速成军,共取富贵,乃为上策。”
朝吴乃复号于市曰:“楚王无道,灭我蔡国,今蔡公许复封我,汝等皆蔡百姓,岂忍宗祀沦亡?可共随蔡公赶上二公子,一同入楚!”蔡人闻呼,一时俱集,各执器械,集于蔡公之门。朝吴曰:“人心已齐,公宜急抚而用之,不然有变。"弃疾曰:”汝迫我上虎背耶?计将安出?"朝吴曰:“二公子尚在郊,宜急与之合,悉起蔡众,吾往说陈公,帅师从公。”弃疾从之。
子干、子晰率其众与蔡公合。朝吴使观从星夜至陈,欲见陈公。路中遇陈人夏啮,乃夏征舒之玄孙,与观从平素相识,告以复蔡之意。夏啮曰:“吾在陈公门下用事,亦思为复陈之计,今陈公病已不起,子不必往见,子先归蔡,吾当率陈人为一队。”
观从回报蔡公,朝吴又作书密致蔡洧,使为内应。
蔡公以家臣须务牟为先锋,史猈副之,使观从为向导,率精甲先行。
恰好陈夏啮亦起陈众来到。夏啮曰:“穿封戍已死,吾以大义晓谕陈人,特来助义。”蔡公大喜,使朝吴率蔡人为右军,夏啮率陈人为左军,曰:“掩袭之事,不可迟也。"乃星夜望郢都进发。
蔡洧闻蔡公兵到,先遣心腹出城送款,斗成然迎蔡公于郊外。令尹薳羆方欲敛兵设守,蔡洧开门以纳蔡师,须务牟先入,呼曰:“蔡公攻杀楚王于乾溪,大军已临城矣。"国人恶灵王无道,皆愿蔡公为王,无肯拒敌者。薳羆欲奉世子禄出奔,须务牟兵已围王宫,薳羆不能入,回家自刎而死。哀哉!胡曾先生有诗云:
漫夸私党能扶主,谁料强都已酿奸?
若遇郏敖泉壤下,一般恶死有何颜!
蔡公大兵随后俱到,攻入王宫,遇世子禄及公子罢敌,皆杀之。蔡公扫除王宫,欲奉子干为王。子干辞。蔡公曰:“长幼不可废也!”子干乃即位,以子晰为令尹,蔡公为司马。朝吴私谓蔡公曰:“公首倡义举,奈何以王位让人耶?"蔡公曰:”灵王犹在乾溪,国未定也。且越二兄而自立,人将议我。“
朝吴已会其意,乃献谋曰:“王卒暴露已久,必然思归,若遣人以利害招之,必然奔溃,大军继之,王可擒也。”蔡公以为然,乃使观从往乾溪,告其众曰:“蔡公已入楚,杀王二子,奉子干为王矣。今新王有令:”先归者复其田里,后归者劓之,有相从者,罪及三族,或以饮食馈献,罪亦如之!“军士闻之,一时散其大半。
灵王尚醉卧于乾溪之台,郑丹慌忙入报。灵王闻二子被杀,自床上投身于地,放声大哭。郑丹曰:“军心已离,王宜速返。"灵王拭泪言曰:”人之爱其子,亦如寡人否?"郑丹曰:“鸟兽犹知爱子,何况人也?"灵王叹曰:”寡人杀人子多矣,人杀吾子,何足怪。"少顷,哨马报:“新王遣蔡公为大将,同斗成然率陈、蔡二国之兵,杀奔乾溪来了!"灵王大怒曰:”寡人待成然不薄,安敢叛吾?宁一战而死,不可束手就缚!"遂拔寨都起,自夏口从汉水而上,至于襄州,欲以袭郢,士卒一路奔逃,灵王自拔剑杀数人,犹不能止,比到訾梁,从者才百人耳。
灵王曰:“事不济矣!"乃解其冠服,悬于岸柳之上。郑丹曰:”王且至近郊,以察国人之向背何如。“灵王曰:”国人皆叛,何待察乎。“郑丹曰:”若不然,出奔他国,乞师以自救亦可!"灵王曰:“诸侯谁爱我者?吾闻大福不再,徒自取辱!"郑丹见不从其计,恐自己获罪,即与倚相私奔归楚。
灵王不见了郑丹,手足无措,徘徊于釐泽之间,从人尽散,只剩单身,腹中饥馁,欲往乡村觅食,又不识路径。村人也有晓得是楚王的,因闻逃散的军士传说,新王法令甚严,那个不怕,各远远闪开。
灵王一连三日,没有饮食下咽,饿倒在地,不能行动,单单只有两目睁开,看著路傍,专望一识面之人,经过此地,便是救星。忽遇一人前来,认得是旧时守门之吏,比时唤作涓人,名畴。灵王叫道:“畴,可救我!"涓人畴见是灵王呼唤,只得上前叩头。灵王曰:”寡人饿三日矣。汝为寡人觅一盂饭,尚延寡人呼吸之命!"畴曰:“百姓皆惧新王之令,臣何从得食?"灵王叹气一口,命畴近身而坐,以头枕其股,且安息片时。畴候灵王睡去,取土块为枕以代股,遂奔逃去讫。灵王醒来,唤畴不应,摸所枕,乃土块也,不觉呼天痛哭,有声无气。
须臾,又有一人乘小车而至,认得灵王声音,下车视之,果是灵王,乃拜倒在地,问曰:“大王为何到此地位?"灵王流泪满面,问曰:”卿何人也?"其人奏曰:“臣姓申名亥,乃芋尹申无宇之子也,臣父两次得罪于吾王,王赦不诛,臣父往岁临终嘱臣曰:”吾受王两次不杀之恩,他日王若有难,汝必舍命相从。'臣牢记在心,不敢有忘,近传闻郢都已破,子干自立,星夜奔至乾溪,不见吾王,一路追寻到此,不期天遣相逢,今遍地皆蔡公之党,王不可他适,臣家在棘村,离此不远,王可暂至臣家,再作商议!"乃以干糒跪进。灵王勉强下咽,稍能起立,申亥扶之上车,至于棘村。
灵王平昔住的是章华之台,崇宫邃室,今日观看申亥农庄之家,筚门蓬户,低头而入,好生凄凉,泪流不止,申亥跪曰:“吾王请宽心,此处幽僻,无行人来往,暂住数日,打听国中事情,再作进退!"灵王悲不能语,申亥又跪进饮食,灵王只是啼哭,全不沾唇,亥乃使其亲生二女侍寝,以悦灵王之意,王衣不解带,一夜悲叹,至五更时分,不闻悲声,二女启门报其父曰:”王已自缢于寝所矣!“胡曾先生咏史诗曰:茫茫衰草没章华,因笑灵王昔好奢。
台土未干箫管绝,可怜身死野人家。
申亥闻灵王之死,不胜悲恸,乃亲自殡殓,杀其二女以殉葬焉,后人论申亥感灵王之恩,葬之是矣。以二女殉,不亦过乎?有诗叹曰:
章华霸业已沉沦,二女何辜伴穸窀?
堪恨暴君身死后,余殃犹自及闺人。
时蔡公引著斗成然、朝吴、夏啮众将,追灵王于乾溪,半路遇著郑丹、倚相二人,述楚王如此恁般:“今侍卫俱散,独身求死,某不忍见,是以去之!"蔡公曰:”汝今何往?"二人曰:“欲还国中耳!"蔡公曰:”公等且住我军中,同访楚王下落,然后同归可也!"蔡公引大军寻访,及于訾梁,并无踪迹,有村人知是蔡公,以楚王冠服来献,言:“三日前,于岸柳上得之!"蔡公问曰:”汝知王生死否?"村人曰:“不知。"蔡公收其冠服,重赏之而去。
蔡公更欲追寻,朝吴进曰:“楚王去其衣冠,势穷力敝,多分死于沟渠,不足再究,但子干在位,若发号施令,收拾民心,不可图矣。"蔡公曰:”然则若何?"朝吴曰:“楚王在外,国人未知下落,乘此人心未定之时,使数十小卒,假称败兵,绕城相呼,言:”楚王大兵将到!‘再令斗成然归报子干,如此如此。子干、子晰皆懦弱无谋之辈,一闻此信,必惊惶自尽,明公徐徐整旅而归,稳坐宝位,高枕无忧,岂不美哉?"蔡公然之,乃遣观从引小卒百余人,诈作败兵,奔回郢都,绕城而走,呼曰:“蔡公兵败被杀,楚王大兵,随后便至!”国人信以为实,莫不惊骇,须臾,斗成然至,所言相同,国人益信,皆上城了望,成然奔告子干,言:“楚王甚怒,来讨君擅立之罪,欲如蔡般、齐庆封故事,君须早自为计,免致受辱,臣亦逃命去矣!"言讫,奔狂而出。
子干乃召子晰言之,子晰曰:“此朝吴误我也!"兄弟相抱而哭,宫外又传:”楚王兵已入城!“子晰先拔佩剑,刎其喉而死,子干慌迫,亦取剑自刭,宫中大乱,宦官宫女,相惊自杀者,横于宫掖,号哭之声不绝。
斗成然引众复入,扫除尸首,率百官迎接蔡公,国人不知,尚疑来者是灵王,及入城,乃蔡公也,方悟前后报信,皆出蔡公之计。
蔡公既入城,即位,改名熊居,是为平王。
昔年共王曾祷于神,当璧而拜者为君,至是果验矣。
国人尚未知灵王已死,人情汹汹,尝中夜讹传王到,男女皆惊起,开门外探,平王患之,乃密与观从谋,使于汉水之傍,取死尸加以灵王冠服,从上流放至下流,诈云已得楚王尸首,殡于訾梁,归报平王,平王使斗成然往营葬事,谥曰灵王,然后出榜安慰国人,人心始定。
后三年,平王复访求灵王之尸,申亥以葬处告,乃迁葬焉,此是后话。
却说司马督等围徐,久而无功,惧为灵王所诛,不敢归,阴与徐通,列营相守,闻灵王兵溃被杀,乃解围班师,行至豫章,吴公子光率师要击,败之。司马督与三百乘悉为吴所获,光乘胜取楚州来之邑,此皆灵王无道之所致也。
再说楚平王安集楚众,以公子之礼葬子干、子晰,录功用贤,以斗成然为令尹,阳匄字子瑕,为左尹,念薳掩、伯州犁之冤死,乃以犁子郤宛为右尹,掩弟薳射,薳越俱为大夫,朝吴、夏啮、蔡洧俱拜下大夫之职,以公子鲂敢战,使为司马。时伍举已卒,平王嘉其生前有直谏之美,封其子伍奢于连,号曰连公,奢子尚亦封于棠,为棠宰,号曰棠君。其他薳启疆、郑丹等一班旧臣,官职如故。欲官观从,从言其先人开卜:“愿为卜尹。"平王从之。
群臣谢恩,朝吴与蔡洧独不谢,欲辞官而去。平王问之,二人奏曰:“本辅吾王兴师袭楚,欲复蔡国,今王大位已定,而蔡之宗祀未沾血食,臣何面目立于王之朝乎?昔灵王以贪功兼并,致失人心,王反其所为,方能令人心悦服。欲反其所为,莫如复陈、蔡之祀。"平王曰:”善。"乃使人访求陈、蔡之后。得陈世子偃师之子名吴,蔡世子有之子名庐。乃命太史择吉,封吴为陈侯,是为陈惠公;庐为蔡侯,是为蔡平公。归国奉宗祀。朝吴、蔡洧随蔡平公归蔡,夏啮随陈惠公归陈,所率陈、蔡之众各从其主,厚加犒劳。前番灵王掳掠二国重器货宝,藏于楚库者,悉给还之,其所迁荆山六小国,悉令还归故土,秋毫无犯。各国君臣上下,欢声若雷,如枯木之再荣,朽骨之复活。此周景王十六年事也。髯翁有诗云:
枉竭民脂建二城,留将后主作人情。
早知故物仍还主,何苦当时受恶名。
平王长子名建,字子木,乃蔡国郧阳封人之女所生。时年已长,乃立为世子,使连尹伍奢为太师。有楚人费无极,素事平王,善于贡谀,平王宠之,任为大夫。无极请事世子,乃以为少师,以奋扬为东宫司马。
平王既即位,四境安谧,颇事声色之乐。吴取州来,王不能报,无极虽为世子少师,日在平王左右,从于淫乐,世子建恶其谄佞,颇疏远之。令尹斗成然恃功专恣,无极谮而杀之,以阳匄为令尹。世子建每言成然之冤,无极心怀畏惧,由是阴与世子建有隙。无极又荐鄢将师于平王,使为右领,亦有宠,这段情节,且暂搁起。
话分两头。
再说晋自筑祈宫之后,诸侯窥其志在苟安,皆有贰心。昭公新立,欲修复先人之业,闻齐侯遣晏婴如楚修聘,亦使人征朝于齐。齐景公见晋、楚多事,亦有意乘间图伯,欲观晋昭公之为人,乃装束如晋,以勇士古冶子从行。
方渡黄河,其左骖之马,乃景公所最爱者,即令圉人于从舟取至,系于船头,亲督圉人饲料。忽大雨骤至,波涛汹涌,舟船将覆,有大鼋舒头于水面,张开巨口,抢向船头,衔左骖之马,入于深渊。景公大惊,古冶子在侧,言曰:“君勿惧也,臣请为君索之。"乃解衣裸体,拔剑跃于水中,凌波踢浪而去,载沉载浮,顺流九里,望之无迹,景公叹曰:”冶子死矣!“少顷,风浪顿息,但见水面流红,古冶子左手挽骖马之尾,右手提血沥沥一颗鼋头,浴波而出,景公大骇曰:”真神勇也,先君徒设勇爵,焉有勇士如此哉!"遂厚赏之。
既至绛州,见了晋昭公,昭公设宴享之。晋国是荀虒相礼,齐国是晏婴相礼,酒酣,晋侯曰:“筵中无以为乐,请为君侯投壶赌酒。"景公曰:”善。"左右设壶进矢,齐侯拱手让晋侯先投,晋侯举矢在手,荀虒进辞曰:“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为诸侯师。"晋侯投矢,果中中壶,将余矢弃掷于地,晋臣皆伏地称:”千岁。"齐侯意殊不怿,举矢亦效其语曰:“有酒如渑,有肉如陵,寡人中此,与君代兴。"扑的投去,恰在中壶,与晋矢相并,齐侯大笑,亦弃余矢,晏婴亦伏地呼:”千岁!"晋侯勃然变色,荀虒谓齐景公曰:“君失言矣,今日辱贶敝邑,正以寡君世主夏盟之故。君曰:”代兴‘,是何言也?"晏婴代答曰:“盟无常主,惟有德者居焉,昔齐失霸业晋方代之,若晋有德,谁敢不服?如其无德,吴、楚亦将迭进,岂惟敝邑!"羊舌肹曰:”晋已师诸侯矣,安用壶矢?此乃荀伯之失言也!"荀虒自知其误,嘿然不语。
齐臣古冶子立于阶下,厉声曰:“日昃君劳,可辞席矣!"齐侯即逊谢而出,次日遂行。
羊舌肹曰:“诸侯将有离心,不以威胁之,必失霸业。"晋侯以为然,乃大阅甲兵之数,总计有四千乘,甲士三十万人,羊舌肹曰:”德虽不足,而众可用也。"于是先遣使如周,请王臣降临为重,因遍请诸候,约以秋七月俱集平邱相会。诸侯闻有王臣在会,无敢不赴者。
至期,晋昭公留韩起守国,率荀虒、魏舒、羊舌肹、羊舌鲋、籍谈、梁丙、张骼、智跞等,尽起四千乘之众,望濮阳城进发,连络三十余营,遍卫地皆晋兵。
周卿士刘献公挚先到,齐、宋、鲁、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十二路诸侯毕集,见晋师众盛,人人皆有惧色。
既会,羊舌肹捧盘盂进曰:“先臣赵武,误从弭兵之约,与楚通好,楚虔无信,自取陨灭,今寡君欲效践土故事,徼惠于天子,以镇抚诸夏,请诸君同歃为信!"诸侯皆俯首曰:”敢不听命!"惟齐景公不应,羊舌肹曰:“齐侯岂不愿盟耶?"景公曰:”诸侯不服,是以寻盟。若皆用命,何以盟为?"羊舌肹曰:“践土之盟,不服者何国?君若不从,寡君惟是甲车四千乘,愿请罪于城下。"说犹未毕,坛上鸣鼓,各营俱建起大旆。
景公虑其见袭,乃改辞谢曰:“大国既以盟不可废,寡人敢自外耶?"于是晋侯先歃,齐、宋以下相继,刘挚王臣不使与盟,但监临其事而已,邾、莒以鲁国屡屡侵伐,诉于晋侯,晋侯辞鲁昭公于会,执其上卿季孙意如,闭之幕中。子服惠伯私谓荀虒曰:”鲁地十倍邾、莒,晋若弃之,将改事齐、楚,于晋何益。且楚灭陈、蔡不救,而复弃兄弟之国乎?"荀虒然其言,以告韩起,起言于晋侯,乃纵意如奔归,自是诸侯益不直晋,晋不复能主盟矣。史臣有诗叹云:
侈心效楚筑祁篪,列国离心复示威。
壶矢有灵侯统散,山河如故事全非。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晏平仲二桃杀三士 楚平王娶媳逐世子
话说齐景公归自平邱,虽然惧晋兵威,一时受歃,已知其无远大之谋,遂有志复桓公之业,谓相国晏婴曰:“晋霸西北,寡人霸东南,何为不可?"晏婴对曰:”晋劳民于兴筑,是以失诸侯,君欲图伯,莫如恤民!"景公曰:“恤民何如?"晏婴对曰:”省刑罚,则民不怨;薄赋敛,则民知恩。古先王春则省耕,补其不足;夏则省敛,助其不给。君何不法之!“景公乃除去烦刑,发仓廪以贷贫穷,国人感悦。
于是征聘于东方诸侯。徐子不从,乃用田开疆为将,帅师伐之,大战于蒲隧,斩其将嬴爽,获甲士五百余人。徐子大惧,遣使行成于齐,齐侯乃约郯子、莒子同徐子结盟于蒲隧,徐以甲父之鼎赂之。晋君臣虽知,而不敢问。齐自是日强,与晋并霸。景公录田开疆平徐之功,复嘉古冶子斩鼋之功,仍立“五乘之宾”以旌之。
田开疆复举荐公孙捷之勇。那公孙捷生得面如靛染,目睛突出,身长一丈,力举千钧,景公见而异之,遂与之俱猎于桐山。忽然山中赶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那虎咆哮发喊,飞奔前来,径扑景公之马,景公大惊。只见公孙捷从车上跃下,不用刀枪,双拳直取猛虎,左手揪住项皮,右手挥拳,只一顿,将那只大虫打死,救了景公。景公嘉其勇,亦使与“五乘之宾”。
公孙捷遂与田开疆、古冶子结为兄弟,自号“齐邦三杰”,挟功恃勇,口出大言,凌铄闾里,简慢公卿,在景公面前,尝以尔我相称,全无礼体。景公惜其才勇,亦姑容之。
时朝中有个佞臣唤做梁邱据,专以先意逢迎,取悦于君,景公甚宠爱之。据内则献媚景公,以固其宠;外则结交三杰,以张其党。况其时陈无宇厚施得众,已伏移国之兆,那田开疆与陈氏是一族,异日声势相倚,为国家之患,晏婴深以为忧,每欲除之,但恐其君不听,反结了三人之怨。
忽一日,鲁昭公以不合于晋之故,欲结交于齐,亲自来朝,景公设宴相待。鲁国是叔孙婼相礼,齐国是晏婴相礼。三杰带剑,立于阶下,昂昂自若,目中无人。二君酒至半酣,晏子奏曰:“园中金桃已熟,可命荐新,为两君寿。"景公准奏,宣园吏取金桃来献,晏子奏曰:”金桃难得之物,臣当亲往临摘。"晏子领钥匙去讫。
景公曰:“此桃自先公时,有东海人,以臣核来献,名曰‘万寿金桃',出自海外度索山,亦名’蟠桃'.植之三十余年,枝叶虽茂,花而不实,今岁结有数颗。寡人惜之,是以封锁园门,今日君侯降临,寡人不敢独享,特取来与贤君臣共之。"鲁昭公拱手称谢。
少顷,晏子引著园吏,将雕盘献上。盘中堆著六枚桃子,其大如碗,其赤如炭,香气扑鼻,真珍异之果也。景公问曰:“桃实止此数乎?"晏子曰:”尚有三四枚未熟,所以只摘得六枚。"景公命晏子行酒,晏子手捧玉爵,恭进鲁侯之前。左右献上金桃,晏子致词曰:“桃实如斗,天下罕有。两君食之,千秋同寿。"鲁侯饮酒毕,取桃一枚食之,甘美非常,夸奖不已;次及景公,亦饮酒一杯,取桃食讫。景公曰:”此桃非易得之物,叔孙大夫贤名著于四方,今又有赞礼之功,宜食一桃。"叔孙婼跪奏曰:“臣之贤,万不及相国,相国内修国政,外服诸侯,其功不小。此桃宜赐相国食之,臣安敢僭?"景公曰:”既叔孙大夫推让相国,可各赐酒一杯,桃一枚。"二臣跪而领之。谢恩而起,晏子奏曰:“盘中尚有二桃。主公可传令诸臣中,言其功深劳重者,当食此桃,以彰其贤。"景公曰:”此言甚善。"即命左右传谕,使阶下诸臣,有自信功深劳重,堪食此桃者,出班自奏,相国评功赐桃。
公孙捷挺身而出,立于筵上,而言曰:“昔从主公猎于桐山,力诛猛虎,其功若何?"晏子曰:”擎天保驾,功莫大焉!可赐酒一爵,食桃一枚,归于班部。"古冶子奋然便出曰:“诛虎未足为奇,吾曾斩妖鼋于黄河,使君危而复安。此功若何?"景公曰:”此时波涛汹涌,非将军斩绝妖鼋,必至覆溺,此盖世奇功也!饮酒食桃,又何疑哉?"晏子慌忙进酒赐桃,只见田开疆撩衣破步而出曰:“吾曾奉命伐徐,斩其名将,俘甲首五百余人,徐君恐惧,致赂乞盟。郯、莒畏威,一时皆集,奉吾君为盟主。此功可以食桃乎?"晏子奏曰:”开疆之功,比于二将,更自十倍。争奈无桃可赐,赐酒一杯,以待来年。"景公曰:“卿功最大,可惜言之太迟,以此无桃,掩其大功。"田开疆按剑而言曰:”斩鼋、打虎,小可事耳!吾跋涉千里之外,血战成功,反不能食桃,受辱于两国君臣之间,为万代耻笑!何面目立于朝廷之上耶?"言讫,挥剑自刎而死。
公孙捷大惊,亦拔剑而言曰:“我等微功而食桃,田君功大,反不能食,夫取桃不让,非廉也;视人之死而不能从,非勇也。"言讫,亦自刎。
古冶子奋气大呼曰:“吾三人义均骨肉,誓同生死。二人已亡,吾独苟活,于心何安?"亦自刎而亡。
景公急使人止之,已无及矣,鲁昭公离席而起曰:“寡人闻三臣皆天下奇勇,可惜一朝俱尽矣。"景公闻言嘿然,变色不悦,晏婴从容进曰:”此皆吾国一勇之夫,虽有微劳,何足挂齿。"鲁侯曰:“上国如此勇将,还有几人。"晏婴对曰:”筹策庙堂,威加万里,负将相之才者数十人。若血气之勇,不过备寡君鞭策之用而已,其生死何足为齐轻重哉?"景公意始释然。晏子更进觞于两君,欢饮而散。
三杰墓在荡阴里,后汉诸葛孔明《梁父吟》,正咏其事:
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一朝中阴谋,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者?相国齐晏子!
鲁昭公别后,景公召晏婴问曰:“卿于席间,张大其辞,虽然存了齐国一时体面,只恐三杰之后,难乎其继,如之奈何?"晏子对曰:”臣举一人,足兼三杰之用。"景公曰:“何人。"曰:”有田穰苴者,文能附众,武能威敌,真大将之才也!“景公曰:”得非田开疆一宗乎?“晏子对曰:”此人虽出田族,然庶孽微贱,不为田氏所礼。故屏居东海之滨。君欲选将,无过于此。"景公曰:“卿既知其贤,何不早闻?"晏子对曰:”善仕者不但择君,兼欲择友。田疆、古冶辈血气之夫,穰苴岂屑与之比肩哉。"景公口虽唯唯,终以田、陈同族为嫌,踌躇不决。
忽一日,边吏报道,"晋国探知三杰俱亡,兴兵犯东阿之境。燕国亦乘机侵扰北鄙。"景公大惧,于是令晏子以缯帛诣东海之滨,聘穰苴入朝。苴敷陈兵法,深合景公之意,即日拜为将军,使帅车五百乘,北拒燕、晋之兵。穰苴请曰:“臣素卑贱,君擢之闾里之中,骤然授以兵权,人心不服。愿得吾君宠臣一人,为国人素所尊重者,使为监军,臣之令乃可行也。"景公从其言,命嬖大夫庄贾,往监其军。
苴与贾同时谢恩而出,至朝门之外,庄贾问穰苴出军之期,苴曰:“期在明日午时,某于军门专候同行,勿过日中也。"言毕别去。
至次日午前,穰苴先至军中,唤军吏立木为表,以察日影。因使人催促庄贾。贾年少,素骄贵,恃景公宠幸,看穰苴全不在眼。况且自为监军,只道权尊势敌,缓急自由。是日亲戚宾客,俱设酒饯行,贾留连欢饮,使者连催,坦然不以为意。穰苴候至日影移西,军吏已报未牌,不见庄贾来到,遂吩咐将木表放倒,倾去漏水,竟自登坛誓众,申明约束。
号令方完,日已将晡,遥见庄贾高车驷马,徐驱而至,面带酒容。既到军门,乃从容下车,左右拥卫,踱上将台。穰苴端然危坐,并不起身,但问:“监军何故后期?"庄贾拱手而对曰:”今日远行,蒙亲戚故旧携酒饯送,是以迟迟也!“穰苴曰:”夫为将者,受命之日,即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秉桴鼓,犯矢石,则忘其身。今敌国侵凌,边境骚动,吾君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以三军之众,托吾两人,冀旦夕立功,以救百姓倒悬之急,何暇与亲旧饮酒为乐哉?“庄贾尚含笑对曰:”幸未误行期,元帅不须过责。“穰苴拍案大怒曰:”汝倚仗君宠,怠慢军心,倘临敌如此,岂不误了大事。"即召军政司问曰:“军法期而后至,当得何罪?”军政司曰:“按法当斩。"庄贾闻一”斩“字,才有惧意,便要奔下将台,穰苴喝教手下,将庄贾捆缚,牵出辕门斩首,唬得庄贾滴酒全无,口中哀叫讨饶不已。左右从人,忙到齐侯处报信求救,连景公也吃一大惊,急叫梁邱据持节往谕,特免庄贾一死。吩咐乘轺车疾驱,诚恐缓不及事。那时庄贾之首,已号令辕门了。
梁邱据尚然不知,手捧符节,望军中驰去。穰苴喝令阻住,问军政司曰:“军中不得驰车,使者当得何罪',答曰:”按法亦当斩。"梁邱据面如土色,战做一团,口称:“奉命而来,不干某事。”穰苴曰:“既有君命,难以加诛。然军法不可废也!”乃毁车斩骖,以代使者之死。梁邱据得了性命,抱头鼠窜而去。于是大小三军莫不股栗。
穰苴之兵未出郊外,晋师闻风遁去,燕人亦渡河北归。苴追击之,斩首万余,燕人大败,纳赂请和。班师之日景公亲劳于郊,拜为大司马,使掌兵权。史臣有诗云:
宠臣节使且罹刑,国法无私令必行。
安得穰苴今日起,大张敌忾慰苍生。
诸侯闻穰苴之名,无不畏服。景公内有晏婴,外有穰苴,国治兵强,四境无事,日惟田猎饮酒,略如桓公任管仲之时也。
一日,景公在宫中与姬妾饮酒,至夜,意犹未畅,忽思晏子,命左右将酒具移于其家。前驱往报晏子曰:“君至矣。"晏子玄端束带,执笏拱立于大门之外。景公尚未下车,晏子前迎,惊惶而问曰:”诸侯得无有故乎?国家得无有故乎?“景公曰:”无有。"晏子曰:“然则君何为非时而夜辱于臣家?"景公曰:”相国政务烦劳,今寡人有酒醴之味,金石之声,不敢独乐,愿与相国共享。"晏子对曰:“夫安国家,定诸侯,臣请谋之;若夫布荐席,除簠簋者,君左右自有其人,臣不敢与闻也!”
景公命回车,移于司马穰苴之家。前驱报如前,司马穰苴冠缨披甲,操戟拱立于大门之外,前迎景公之车,鞠躬而问曰:“诸侯得无有兵乎?大臣得无有叛者乎?”景公曰:“无有。"穰苴曰:”然则昏夜辱于臣家者何也?"景公曰:“寡人无他,念将军军务劳苦,寡人有酒醴之味,金石之乐,思与将军共之耳。"穰苴对曰:”夫御寇敌,诛悖乱,臣请谋之。若夫布荐席,陈簠簋,君左右不乏,奈何及于介胄之士耶?"景公意兴索然,左右问曰:“将回宫乎?"景公曰:”可移于梁邱大夫之家。"前驱驰报亦如前。景公车未及门,梁邱据左操琴,左挈竽,口中行歌而迎景公于巷口。景公大悦,于是解衣卸冠,与梁邱据欢呼于丝竹之间,鸡鸣而返。
明日,晏婴、穰苴同入朝谢罪,且谏景公不当夜饮于人臣之家,景公曰:“寡人无二卿,何以治吾国;无梁邱据,何以乐吾身,寡人不敢妨二卿之职,二卿亦勿与寡人之事也。"史臣有诗云:
双柱擎天将相功。小臣便辟岂相同?
景公得士能专任。嬴得芳名播海东!
是时中原多故,晋不能谋。昭公立六年薨,世子去疾即位,是为顷公。
顷公初年,韩起、羊舌肹俱卒,魏舒为政,荀跞、范鞅用事,以贪冒闻。
祁氏家臣祁胜,通于邬臧之室,祁盈执祁胜,胜行赂于荀跞,跞谮于顷公,反执祁盈;羊舌食我党于祁氏,为之杀祁胜。顷公怒,杀祁盈、食我,尽灭祁、羊舌二氏之族。国人冤之。其后鲁昭公为强臣季孙意如所逐,荀跞复取货于意如,不纳昭公。于是齐景公合诸侯于鄢陵,以谋鲁难,天下俱高其义,齐景公之名,显于诸侯,此是后话。
却说周景王十九年,吴王夷昧在位四年,病笃,复申父兄之命,欲传位于季札。札辞曰:“吾不受位明矣。昔先君有命,札不敢从,富贵于我如秋风之过耳,吾何爱焉?"遂逃归延陵。
群臣奉夷昧之子州于为王,改名曰僚,是为王僚。
诸樊之子名光,善于用兵,王僚用之为将,与楚战于长岸,杀楚司马公子鲂,楚人惧,筑城于州来,以御吴。时费无极以谗佞得宠,蔡平公庐已立嫡子朱为世子,其庶子名东国,欲谋夺嫡,纳货于无极,无极先谮朝吴,逐之奔郑,及蔡平公薨,世子朱立,无极诈传楚王之命,使蔡人逐朱,立东国为君。平王问曰:“蔡人何以逐朱?"无极对曰:”朱将叛楚,蔡人不愿,是以逐之!"平王遂不问。
无极又心忌太子建,欲离间其父子,而未有计,一日,奏平王曰:“太子年长矣,何不为之婚娶?欲求婚,莫如秦国。秦,强国也,而睦于楚,两强为婚,楚势益张矣!"平王从之,遂遣费无极往聘秦国,因为世子求婚。
秦哀公召群臣谋其可否,群臣皆言:“昔秦、晋世为婚姻,今晋好久绝,楚势方盛,不可不许!"秦哀公遂遣大夫报聘,以长妹孟嬴许婚,今俗家小说称为无祥公主者是也。公主之号,自汉代始有之,春秋时焉有此号哉?平王复命无极领金珠彩币,往秦迎娶,无极随使者入秦,呈上聘礼;哀公大悦,即诏公子蒲送孟嬴至楚,装资百辆,从媵之妾数十余人。孟嬴拜辞其兄秦伯而行,无极于途中,察知孟嬴有绝世之色,又见媵女内有一人,仪容颇端,私访其来历,乃是齐女,自幼随父宦秦,遂入宫中,为孟嬴侍妾。
无极访得备细,因宿馆驿,密召齐女谓曰:“我相你有贵人之貌,有心要抬举你,做个太子正妃,汝能隐吾之计,管你将来富贵不尽,"齐女低首无言。
无极先一日行,趋入宫中,回奏平王,言:“秦女已到,约有三舍之远,"平王问曰:”卿曾见否,其貌若何?"无极知平王是酒色之徒,正要夸张秦女之美,动其邪心,恰好平王有此一问,正中其计,遂奏曰:“臣阅女子多矣,未见有如孟嬴之美者。不但楚国后宫无有其对,便是相传古来绝色,如妲己、骊姬徒有其名,恐亦不如孟嬴之万一矣!”平王闻秦女之美,面皮通红,半晌不语,徐徐叹曰:“寡人枉自称王,不遇此等绝色,诚所谓虚过一生耳!"无极请屏左右,遂密奏曰:”王慕秦女之美,何不自取之?"平王曰:“既聘为子妇,恐碍人伦,"无极奏曰:”无害也。此女虽聘于太子,尚未入东宫,王迎入宫中,谁敢异议?"平王曰:“群臣之口可钳,何以塞太子之口?"无极奏曰:”臣观从媵之中,有齐女才貌不凡,可充作秦女。臣请先进秦女于王宫,复以齐女进于东宫,嘱以毋漏机关,则两相隐匿,而百美俱全矣,"平王大喜,嘱无极机密行事。
无极谓公子蒲曰:“楚国婚礼,与他国异,先入宫见舅姑,而后成婚。"公子蒲曰:”惟命,"无极遂命车并车将孟嬴及妾媵俱送入王宫,留孟嬴而遣齐女。令宫中侍妾扮作秦媵,齐女假作孟嬴,令太子建迎归东宫成亲。
满朝文武及太子,皆不知无极之诈。孟嬴问:“齐女何在?"则云:”已赐太子矣。"潜渊咏史诗云:
卫宣作俑是新台,蔡国奸淫长逆胎。
堪恨楚平伦理尽,又招秦女入宫来!
平王恐太子知秦女之事,禁太子入宫,不许他母子相见,朝夕与秦女在后宫宴乐,不理国政。外边沸沸扬扬,多有疑秦女之事者。无极恐太子知觉,或生祸变,乃告平王曰:“晋所以能久霸天下者,以地近中原故也。昔灵王大城陈、蔡,以镇中华,正是争霸之基。今二国复封,楚仍退守南方,安能昌大其业?何不令太子出镇城父,以通北方,王专事南方,天下可坐而策也!”平王踌躇未答,无极又附耳密言曰:“秦婚之事,久则事泄,若远屏太子,岂不两得其利?"平王恍然大悟,遂命太子建出镇城父,以奋扬为城父司马,谕之曰:”事太子如事寡人也!“
伍奢知无极之谗,将欲进谏。无极知之,复言于平王,使伍奢往城父辅助太子。太子行后,平王遂立秦女孟嬴为夫人,出蔡姬归于郧。太子到此,方知秦女为父所换,然无可奈何矣。孟嬴虽蒙王宠爱,然见平王年老,心甚不悦。平王自知非匹,不敢问之。
逾年,孟嬴生一子,平王爱如珍宝,遂名曰珍。珍周岁之后,平王始问孟嬴曰:“卿自入宫,多愁叹,少欢笑,何也?"孟嬴曰:”妾承兄命,适事君王,亲自以为秦、楚相当,青春两敌,及入宫庭,见王春秋鼎盛,妾非敢怨王,但自叹生不及时耳。"平王笑曰:“此非今生之事,乃宿世之姻契也,卿嫁寡人虽迟,然为后则不知早几年矣。"孟嬴心惑其言,细细盘问宫人,宫人不能隐瞒,遂言其故,孟嬴凄然垂泪,平王觉其意,百计媚之,许立珍为世子,孟嬴之意稍定。
费无极终以太子建为虑,恐异日嗣位为王,祸必及己,复乘间僭于平王曰:“闻世子与伍奢有谋叛之心,阴使人通于齐、晋二国,许为之助,王不可不备。"平王曰:”吾儿素柔顺,安有此事?"无极曰:“彼以秦女之故,久怀怨望,今在城父缮甲厉兵有日矣,常言穆王行大事,其后安享楚国,子孙繁盛,意欲效之,王若不行,臣请先辞,逃死于他国,免受诛戮。"平王本欲废建而立少子珍,又被无极说得心动,便不信也信了,即欲传令废建。无极奏曰:”世子握兵在外,若传令废之,是激其反也,太师伍奢是其谋主,王不如先召伍奢,然后遣兵袭执世子,则王之祸患可除矣。"平王然其计,即使人召伍奢,奢至,平王问曰:“建有叛心,汝知之否?"伍奢素刚直,遂对曰:”王纳子妇已过矣,又听细人之说,而疑骨肉之亲,于心何忍?"平王惭其言,叱左右执伍奢而囚之。
无极奏曰:“奢斥王纳妇,怨望明矣,太子知奢见囚,能不动乎?齐、晋之众,不可当也。"平王曰:”吾欲使人往杀世子,何人可遣?"无极对曰:“他人往,太子必将抗斗,不若密谕司马奋扬使袭杀之。"平王乃使人密谕奋扬,曰:”杀太子,受上赏;纵太子,当死。"奋扬得令,即时使心腹私报太子,教他“速速逃命,无迟顷刻!"太子建大惊,时齐女已生子名胜,建遂与妻子连夜出奔宋国。奋扬知世子已去,使城父人将自己囚系,解到郢都,来见平王,言:”世子逃矣。"平王大怒曰:“言出于余口,入于尔耳,谁告建耶?"奋扬曰:”臣实告之,君王命臣曰:“事建如事寡人‘,臣谨守斯言,不敢贰心,是以告之;后思罪及于身,悔已无及矣。”平王曰:“你既私纵太子,又敢来见寡人,不畏死乎?”奋扬对曰:“既不能奉王之后命,又畏死而不来,是二罪也。且世子未有叛形,杀之无名,苟君王之子得生,臣死为幸矣!"平生恻然,似有愧色,良久曰:”奋扬虽违命,然忠直可嘉也!“遂赦其罪,复为城父司马。史臣有诗云:
无辜世子已偷生,不敢逃刑就鼎烹。
谗佞纷纷终受戮,千秋留得奋扬名!
平王乃立秦女所生之子珍为太子,改费无极为太师。
无极又奏曰:“伍奢有二子,曰尚、曰员,皆人杰也,若使出奔吴国,必为楚患,何不使其父以免罪召之。彼爱其父,必应召而来,来则尽杀之,可免后患。"平王大喜,狱中取出伍奢,令左右授以纸笔,谓曰:”汝教太子谋反,本当斩首示众,念汝祖父有功于先朝,不忍加罪。汝可写书,召二子归朝,改封官职,赦汝归田。"伍奢心知楚王挟诈,欲召其父子同斩,乃对曰:“臣长子尚,慈温仁信,闻臣召必来;少子员,少好于文,长习于武,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蒙垢忍辱,能成大事。此前知之士,安肯来耶?"平王曰:”汝但如寡人之言,作书往召,召而不来,无与尔事,"奢念君父之命,不敢抗违,遂当殿写书,略云:
书示尚、员二子,吾因进谏忤旨,待罪缧绁。吾王念我祖父有功先朝,免其一死,将使群臣议功赎罪,改封尔等官职。尔兄弟可星夜前来!若违命延迁,必至获罪。书到速速!
伍奢写毕,呈上平王看过,缄封停当,仍复收狱。平王遣鄢将师为使,驾驷马,持封函印绶,往棠邑来,伍尚已回城父矣。
鄢将师再至城父,见伍尚,口称:“贺喜!"尚曰:”父方被囚,何贺之有?"鄢将师曰:“王误信人言,囚系尊公,今有群臣保举,称君家三世忠臣,王内惭过听,外愧诸侯之耻,反拜尊公为相国,封二子为侯,尚赐鸿都侯,员赐盖侯。尊公久系初释,思见二子,故复作手书,遣某奉迎,必须早早就驾,以慰尊公之望。"伍尚曰:”父在囚系,中心如割,得免为幸,何敢贪印绶哉?"将师曰:“此王命也,君其勿辞!"伍尚大喜,乃将父书入室,来报其弟伍员。不知伍员肯同赴召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棠公尚捐躯奔父难 伍子胥微服过昭关
话说伍员字子胥,监利人,生得身长一丈,腰大十围,眉广一尺,目光如电,有扛鼎拔山之勇,经文纬武之才。乃世子太师连尹奢之子,棠君尚之弟。尚与员俱随其父奢于城父。鄢将师奉楚平王之命,欲诱二子入朝,先见了伍尚,因请见员。
尚乃持父手书入内,与员观看,曰:“父幸免死,二子封侯,使者在门,弟可出见之。"员曰:”父得免死,已为至幸。二子何功,而复封侯,此诱我也。往必见诛!"尚曰:“父见有手书,岂相诳哉?"员曰:”吾父忠于国家,知我必欲报仇,故使并命于楚,以绝后虑。"尚曰:“吾弟乃臆度之语。万一父书果是真情,吾等不孝之罪何辞?"员曰:”兄且安坐,弟当卜其吉凶。"员布卦已毕,曰:“今日甲子日,时加于巳,支伤日下,气不相受,主君欺其臣,父欺其子。去且就诛,何封侯之有哉?"尚曰:”非贪侯爵,思见父耳。"员曰:“楚人畏吾兄弟在外,必不敢杀吾父,兄若误往,是速父之死也!”尚曰:“父子之爱,恩从中出。若得一面而死,亦所甘心!"于是伍员乃仰天叹曰:”与父俱诛,何益于事?兄必欲往,弟从此辞矣!“尚泣曰:”弟将何往?"员曰:“能报楚者,吾即从之。"尚曰:”吾之智力,远不及弟,我当归楚,汝适他国。我以殉父为孝,汝以复仇为孝。从此各行其志,不复相见矣!“
伍员拜了伍尚四拜,以当永诀。尚拭泪出见鄢将师,言:“弟不愿封爵,不能强之。"将师只得同伍尚登车。既见平王,王并囚之。伍奢见伍尚单身归楚,叹曰:”吾固知员之不来也!“
无极复奏曰:“伍员尚在,宜急捕之,迟且逃矣。"平王准奏,即遣大夫武城黑领精卒二百人,往袭伍员。员探知楚兵来捕己,哭曰:”吾父兄果不免矣!“乃谓其妻贾氏曰:”吾欲逃奔他国,借兵以报父兄之仇,不能顾汝,奈何?"贾氏睁目视员曰:“大丈夫含父兄之怨,如割肺肝,何暇为妇人计耶,子可速行,勿以妾为念!"遂入户自缢。伍员痛哭一场,藁葬其尸,即时收拾包裹,身穿素袍,贯弓佩剑而去。
未及半日,楚兵已至,围其家,搜伍员不得,度员必东走,遂命御者疾驱追之。约行三百里,及于旷野无人之处。员乃张弓布矢,射杀御者,复注矢欲射武城黑。黑惧,下车欲走。伍员曰:“本欲杀汝,姑留汝命归报楚王,欲存楚国宗祀,必留我父兄之命。若其不然,吾必灭楚,亲斩楚王之头,以泄吾恨。"武城黑抱头鼠窜,归报平王,言:”伍员已先逃矣!“平王大怒,即命费无极押伍奢父子于市曹斩之。临刑,伍尚唾骂无极,”谗言惑主,杀害忠良!"伍奢止曰:“见危授命,人臣之职,忠佞自有公论,何以詈为?但员儿不至,吾虑楚国君臣,自今以后,不得安然朝食矣!”言罢,引颈受戮。百姓观者,无不流涕。是日天昏日暗,悲风惨冽。史臣有诗云:
惨惨悲风日失明,三朝忠裔忽遭坑。
楚庭从此皆谗佞,引得吴兵入郢城。
平王问:“伍奢临刑有何怨言?"无极曰:”并无他语,但言伍员不至,楚国君臣不能安食也。"平王曰:“员虽走,必不远,宜更追之。"乃遣左司马沈尹戍率三千人,穷其所往。
伍员行及大江,心生一计,将所穿白袍,挂于江边柳树之上,取双履弃于江边,足换芒鞋,沿江直下。沈尹戍追至江口,得其袍履,回奏:"伍员不知去向。"无极进曰:“臣有一计,可绝伍员之路。"王问:”何计?"无极对曰:“一面出榜四处悬挂,不拘何人,有能捕获伍员来者,赐粟五万石,爵上大夫;容留及纵放者,全家处斩。诏各路关津渡口,凡来往行人,严加盘诘。又遣使遍告列国诸侯,不得收藏伍员。彼进退无路,纵一时不能就擒,其势已孤,安能成其大事哉?"平王悉从其计,画影图形,访拿伍员,各关隘十分紧急。
再说伍员沿江东下,一心欲投吴国,奈路途遥远,一时难达。忽然想起:"太子建逃奔宋国,何不从之?"遂望睢阳一路而进。行至中途,忽见一簇车马前来,伍员疑是楚兵截路,不敢出头,伏于林中察之,乃故人申包胥也,与员有八拜之交,因出使他国回转,在此经过。伍员趋出,立于车左。包胥慌忙下车相见,问:“子胥何故独行至此?"伍员把平王枉杀父兄之事,哭诉一遍。包胥闻之,恻然动容,问曰:”子今何往?"员曰:“吾闻‘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吾将奔往他国,借兵伐楚,生嚼楚王之肉,车裂无极之尸,方泄此恨。”包胥劝曰:“楚王虽无道,君也;子累世食其禄,君臣之分定矣。奈何以臣而仇君乎?"员曰:”昔桀、纣见诛于其臣,惟无道也!楚王纳子妇,弃嫡嗣,信谗佞,戮忠良,吾请兵入郢,乃为楚国扫荡污秽,况又有骨肉之仇乎?若不能灭楚,誓不立于天地之间!“包胥曰:”吾欲教子报楚,则为不忠;教子不报,又陷子于不孝。子勉之!行矣!朋友之谊,吾必不漏泄于人。然子能覆楚,吾必能存楚;子能危楚,吾必能安楚。"伍员遂辞包胥而行。
不一日,到了宋国,寻见了太子建,抱头而哭,各诉平王之过恶。员曰:“太子曾见宋君否?”建曰:“宋国方有乱,君臣相攻,吾尚未通谒也!"
却说宋君名佐,乃宋平公嬖妾之子。平公听寺人伊戾之谗,杀太子痤而立佐。周景王十三年,平公薨,佐嗣立,是为元公。元公为人,貌丑而性柔,多私无信,恶世卿华氏之强,与公子寅、公子御戎、向胜、向行等,谋欲除去之。
向胜泄其谋于向宁。宁与华向、华定、华亥相善,谋先期作乱,华亥乃伪为有疾,群臣皆来问疾,华亥执公子寅与御戎杀之,囚向胜、向行于仓廪之中。元公闻之,亟驾车亲至华氏之门,请释二向。华亥并劫元公,索要世子及亲臣为质,方从其请。元公曰:“周、郑交质,自昔有之,寡人以世子质于卿家,卿之子亦应质于寡人!"华氏商议,将华亥之子无慼、华定之子启、向宁之子向罗,质于公所,元公亦召世子栾,与母弟辰、公子地,质于华亥之家,华亥始释向胜、向行,从元公还朝。
元公与夫人心念世子栾,每日必至华氏,视世子食毕方归,华亥嫌其不便,欲送世子归宫,元公甚喜,向宁不肯曰:“所以质太子者,惟不信也,若质去,祸必至矣!"元公闻华亥中悔,大怒,召大司马华费遂,将师甲攻华氏,费遂对曰:”世子在彼,君不念耶?“元公曰:”死生有命,寡人不能忍其耻辱!"费遂曰:“君意既决,老臣安敢庇其私族,以违君命哉?”即日整顿兵甲,元公遂将所质华无慼、华启、向罗,尽皆斩首,将攻华氏。华登素善于华亥,奔往告之,华亥忙集家甲迎战,兵败,向宁欲杀世子。华亥曰:“得罪于君,又杀君子,人将议我!"乃尽归其质,与其党出奔陈国。
华费遂有三子,长华豸区,次华多僚,华登其第三子也。多僚与豸区素不睦,因华氏之乱,谮于元公,言:“华豸区实与亥、定同谋,今自陈召之,将为内应!"元公信之,使寺人宜僚告于费遂。费遂曰:”此必多僚谮言也,君既疑豸区,则请逐之!"华豸区之家臣张匄,微闻其事,讯于宜僚,宜僚不肯言,张匄拔剑在手,曰:“汝若不言,吾即杀汝!"宜僚惧,尽吐其实,张匄报于华豸区,请杀多僚。华豸区曰:”登出奔,已伤司马之心矣,吾兄弟复相残,何以自立,吾将避之!"华豸区往辞其父,张匄从行,恰好费遂自朝中出,多僚为之御车,张匄一见,怒气勃发,拔佩剑砍杀多僚,劫华费遂同出卢门,屯于南里,使人至陈,招回华亥、向宁等一同谋叛。
宋元公拜乐大心为大将,率兵围南里,华登如楚借兵,楚平王使薳越帅师来救华氏,伍员闻楚师将到,曰:“宋不可居矣!"乃与太子建及其母子,西奔郑国。有诗为证:
千里投人未息肩,卢门金鼓又喧天。
孤臣孽子多颠沛,又向荥阳快著鞭。
楚兵来救华氏,晋顷公亦率诸侯救宋,诸侯不欲与楚战,劝宋解南里之围,纵华亥、向宁等出奔楚国。两下罢兵,此是后话。
是时郑上卿公孙侨新卒。郑定公不胜痛悼,素知伍员乃三代忠臣之后,英雄无比;况且是时晋、郑方睦,与楚为仇,闻太子建之来,甚喜,使行人致馆,厚其廪饩,建与伍员每见郑伯,必哭诉其冤情。郑定公曰:“郑国微兵寡,不足用也。子欲报仇,何不谋之于晋?"世子建留伍员于郑,亲往晋国,见晋顷公,顷公叩其备细,送居馆驿,召六卿共议伐楚之事。
哪六卿?魏舒、赵鞅、韩不信、士鞅、荀寅、荀跞。时六卿用事,各不相下,君弱臣强,顷公不能自专。就中惟魏舒、韩不信有贤声,余四卿皆贪权怙势之辈,而荀寅好赂尤甚。郑子产当国,执礼相抗,晋卿畏之;及游吉代为执政,荀寅私遣人求货于吉,吉不从,由是寅有恶郑之心。至是,密奏顷公曰:“郑阴阳晋、楚之间,其心不定,非一日矣,今楚世子在郑,郑必信之,世子能为内应,我起兵灭郑,即以郑封太子,然后徐图灭楚,有何不可?"顷公从其计,即命荀寅以其谋私告世子建,建欣然诺之。
建辞了晋顷公,回至郑国,与伍员商议其事,员谏曰:“昔秦将杞子、杨孙谋袭郑国,事既不成,窜身无所。夫人以忠信待我,奈何谋之,此侥幸之计,必不可!”建曰:“吾已许晋君臣矣!”员曰:“不为晋应,未有罪也;若谋郑,则信义俱失,何以为人?子必行之,祸立至矣!”
建贪于得国,遂不听伍员之谏,以家财私募骁勇,复交结郑伯左右,冀其助己,左右受其贿赂,转相要结。因晋国私遣人至建处,约会日期,其谋渐泄,遂有人密地投首,郑定公与游吉计议,召太子建游于后圃,从者皆不得入。三杯酒罢,郑伯曰:“寡人好意容留太子,不曾怠慢,太子奈何见图?"建曰:”从无此意。"定公使左右面质其事,太子建不能讳,郑伯大怒,喝令力士,擒建于席上,斩之,并诛左右受赂不出首者二十余人。
伍员在馆驿,忽然肉跳不止,曰:“太子危矣!”少顷,建从人逃回驿中,言太子被杀之事,伍员即时携建子胜出了郑城,思量无路可奔,只得往吴国逃难。髯翁有诗,单咏太子建自取杀身之祸,诗云:
亲父如仇隔釜鬵,郑君假馆反谋侵。
人情难料皆如此,冷尽英雄好义心。
再说伍员同公子胜,惧郑国来追,一路昼伏夜行,千辛万苦,不必细述。
行过陈国,知陈非驻足之处,复东行数日,将近昭关。那座关在小岘山之西,两山并峙,中间一口,为庐、濠往来之冲,出了此关,便是大江,通吴的水路了,形势险隘,原设有官把守,近因盘诘伍员,特遣右司马薳越带领大军驻扎于此。伍员行至历阳山,离昭关约六十里之程,偃息深林,徘徊不进。
忽有一老父携杖而来,径入林中,见伍员,奇其貌,乃前揖之,员亦答礼,老父曰:“君能非伍氏子乎?”员大骇曰:“何为问及于此?"老父曰:”吾乃扁鹊之弟子东皋公也,自少以医术游于列国,今年老,隐居于此。数日前,薳将军有小恙,邀某往视,见关上悬有伍子胥形貌,与君正相似,是以问之。君不必讳,寒舍只在山后,请那步暂过,有话可以商量。"伍员知其非常人,乃同公子胜随东皋公而行。
约数里,有一茅庄,东皋公揖伍员而入,进入草堂,伍员再拜,东皋公慌忙答礼曰:“此尚非君停足之处。"复引至堂后西偏,进一小小笆门,过一竹园,园后有土屋三间,其门如窦,低头而入,内设床几,左右开小窗透光,东皋公推伍员上座,员指公子胜曰:”有小主在,吾当侧侍。"东皋公问:“何人?"员曰:”此即楚太子建之子,名胜。某实子胥也。以公长者,不敢隐情。某有父兄切骨之仇,誓欲图报,幸公勿泄!"东皋公乃坐胜于上,自己与伍员东西相对,谓员曰:“老夫但有济人之术,岂有杀人之心哉?此处虽住一年半载,亦无人知觉,但昭关设守甚严,公子如何可过,必思一万全之策,方可无虞。"员下跪曰:”先生何计能脱我难,日后必当重报!"东皋公曰:“此处荒僻无人,公子且宽留,容某寻思一策,送尔君臣过关。"员称谢,东皋公每日以酒食款待,一住七日,并不言过关之事。
伍员乃谓东皋公曰:“某有大仇在心,以刻为岁,迁延于此,宛如死人,先生高义,宁不哀乎?”东皋公曰:“老夫思之已熟,欲待一人未至耳。"伍员狐疑不决。
是夜,寝不能寐,欲要辞了东皋公前行,恐不能过关,反惹其祸;欲待再住,又恐担搁时日,所待者又不知何人?展转寻思,反侧不安,身心如在芒刺之中。卧而复起,绕室而走,不觉东方发白。
只见东皋公叩门而入,见了伍员,大惊曰:“足下须鬓,何以忽然改色,得无愁思所致耶?"员不信,取镜照之,已苍然颁白矣。世传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非浪言也。员乃投镜于地,痛哭曰:”一事无成,双鬓已斑。天乎!天乎!"东皋公曰:“足下勿得悲伤,此乃足下佳兆也。"员拭泪问曰:”何谓佳兆?"东皋公曰:“公状貌雄伟,见者易识,今须鬓顿白,一时难辨,可以混过俗眼,况吾友,老夫已请到,吾计成矣!"员曰:”先生计安在?"东皋公曰:“吾友复姓皇甫,名讷,从此西南七十里龙洞山居住,此人身长九尺,眉广八寸,仿佛与足下相似,教他假份作足下,足下却份为仆者,倘吾友被执,纷论之间,足下便可抢过昭关矣!"伍员曰:”先生之计虽善,但累及贵友,于心不安!"东皋公曰:“这个不妨,自有解救之策在后,老夫已与吾友备细言之,此君亦慷慨之士,直任无辞,不心过虑!"言毕,遂使人请皇甫讷至土室中,与伍员相见,员视之,果有三分相像,心中不胜之喜。东皋公又将药汤与伍员洗脸,变其颜色,捱至黄昏,使伍员解其素服,与皇甫讷穿之,另将紧身褐衣,与员穿著,扮作仆者,芈胜亦更衣,如村家小儿之状,伍员同公子胜拜了东皋公四拜,”异日倘有出头之日,定当重报!“
东皋公曰:“老夫哀君受冤,故欲相脱,岂望报也!”
员与胜跟随皇甫讷,连夜望昭关而行,黎明已到,正值开关。
却说楚将薳越,坚守关门,号令:“凡北人东度者,务要盘诘明白,方许过关!"关前画有伍子胥面貌查对。真个”水泄不通,鸟飞不过。“皇甫讷刚到关门,关卒见其状貌,与图形相似,身穿素缟,且有惊悸之状,即时盘住,入报薳越,越飞驰出关,遥望之曰:”是矣!“喝令左右一齐下手,将讷拥入关上,讷诈为不知其故,但乞放生。那些守关将士,及关前后百姓,初闻捉得子胥,尽皆踊跃观看。
伍员乘关门大开,带领公子胜,杂于众人之中,一来扰攘之际,二来装扮不同,三来子胥面色既改,须鬓俱白,老少不同,急切无人认得,四来都道子胥已获,便不去盘诘了,遂捱捱挤挤,混出关门。正是:“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有诗为证:
千群虎豹据雄关,一介亡臣已下山。
从此勾吴添胜气,郢都兵革不能闲。
再说楚将薳越,欲将皇甫讷绑缚拷打,责令供状,解去郢都。讷辨曰:“吾乃龙洞山下隐士皇甫讷也,欲从故人东皋公出关东游,并无触犯,何故见擒?”薳越闻其声音,想道:“子胥目如闪电,声若洪钟,此人形貌虽然相近,其声低小,岂途路风霜所致耶?”
正疑惑间,忽报“东皋公来见。”薳越命押在一边,延东皋公入,各序宾主而坐,东皋公曰:“老汉欲出关东游,闻将军捉得亡臣伍子胥,特来称贺。”薳越曰:“小卒拿得一人,貌类子胥,而未肯招承。”东皋公曰:“将军与子胥父子,共立楚朝,岂不能辨别真伪耶?”薳越曰:“子胥目如闪电,声如洪钟,此人目小而声雌,吾疑憔悴已久,失其故态耳!”东皋公曰:“老汉与子胥亦有一面,请借此人与吾辨之,便知虚实!"薳越命取原囚至前,讷望见东皋公,遽呼曰:”公相期出关,何不早至?累我受辱。“东皋公笑谓薳越曰:”将军误矣,此吾乡友皇甫讷也,约吾同游,期定关前相会,不意他先行一程,将军不信,老夫有过关文牒在此,焉可诬为亡臣耶?“言毕,即于袖中取出言牒,呈与薳越观看,越大惭,亲释其缚,命酒压惊曰:”此乃小卒识认不真,万勿见怪。“东皋公曰:”此将军为朝廷执法,老夫何怪之有?"薳越又取金帛相助,为东游之资,二人称谢下关。薳越号令将士,坚守如故。
再说伍员过了昭关,心中暗喜,放步而行。走了不上数里,遇著一人,伍员认得他姓左名诚,见为昭关击柝小吏,他原是城父人,曾跟随伍家父子射猎,所以识认颇真。见伍员,大惊曰:“朝廷索公子甚急,公子如何过关?"伍员曰:”主公知我有一颗夜光之珠,问我取索,此珠已落人手,将往取之,适才禀过薳将军,蒙他释放来的。“左诚不信曰:”楚王有令:“纵放公子者,全家处斩!‘某请同公子暂回关上,问明了主将,方才可行。”伍员曰:“若见主将,我说美珠已交付与你,恐汝难于分剖,不如做人情放我,他日好相见也!”左诚知伍员英勇,不敢相抗,遂纵之东行,回到关上,隐过其事不提。
伍员疾行,至于鄂渚,遥望大江,茫茫浩浩,波涛万顷,无舟可渡,伍员前阻大水,后虑追兵,心中十分危急。忽见有渔翁乘船,从下流泝水而上,员喜曰:“天不绝我命也!”乃急呼曰:“渔父渡我!渔父速速渡我!"那渔父方欲拢船,见岸上又有人行动,乃放声歌曰:”日月昭昭乎侵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伍员闻歌会意,即望下流沿江趋走,至于芦洲,以芦荻自隐,少顷,渔翁将船拢岸,不见了伍员,复放声歌曰:“日已夕兮,予心忧悲,月已驰兮,何不渡为?"伍员同芈胜从芦丛中钻出,渔翁急招之,二人践石登舟,渔翁将船一篙点开,轻划兰桨,飘飘而去,不勾一个时辰,达于对岸。渔翁曰:”夜来梦将星坠于吾舟,老汉知必有异人问渡,所以荡桨出来,不期遇子,观子容貌,的非常人,可实告我,勿相隐也!“伍员遂告姓名,渔翁嗟呀不已,曰:”子面有饥色,吾往取食啖子,子姑少待。"渔翁将舟系于绿杨下,入村取食,久而不至,员谓胜曰:“人心难测,安知不聚徒擒我?"乃复隐于芦花深处。
少顷,渔翁取麦饭、鲍鱼羹、盎浆,来至树下,不见伍员,乃高唤曰:“芦中人,芦中人,吾非以子求利者也!”伍员乃出芦中而应。渔翁曰:“知子饥困,特为取食,奈何相避耶?"伍员曰:”性命属天,今属于丈人矣,忧患所积,中心皇皇,岂敢相避?"渔翁进食,员与胜饱餐一顿,临去,解佩剑以授渔翁,曰:“此先王所赐,吾祖父佩之三世矣,中有七星,价值百金,以此答丈人之惠。"渔翁笑曰:”吾闻楚王有令:“得伍员者,赐粟五万石,爵上大夫。‘吾不图上卿之赏,而利汝百金之剑乎?且’君子无剑不游。‘子所必需,吾无所用也!”员曰:“丈人既不受剑,愿乞姓名,以图后报!"渔翁怒曰:”吾以子含冤负屈,故渡汝过江,子以后报啖我,非丈夫也!“员曰:”丈人虽不望报,某心何以自安?"固请言之,渔翁曰:“今日相逢,子逃楚难,吾纵楚贼,安用姓名为哉?况我舟楫活计,波浪生涯,虽有名姓,何期而会?万一天遣相逢,我但呼子为’芦中人',子呼我为‘渔丈人',足为志记耳。"员乃欣然拜谢,方行数步,复转身谓渔翁曰:”倘后有追兵来至,勿泄吾机。"只因转身一言,有分丧了渔翁性命。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伍员吹箫乞吴市 专诸进炙刺王僚
话说渔丈人已渡伍员,又与饮食,不受其剑,伍员去而复回,求丈人秘密其事,恐引追兵前至,有负盛意。渔翁仰天叹曰:“吾为德于子,子犹见疑,倘若追兵别渡,吾何以自明?请以一死绝君之疑。"言讫,解缆开船,拔舵放桨,倒翻船底,溺于江心。史臣有诗云:
数载逃名隐钓纶,扁舟渡得楚亡臣。
绝君后虑甘君死,千古传名渔丈人。
至今武昌东北通淮门外,有解剑亭,当年子胥解剑赠渔父处也。伍员见渔丈人自溺,叹曰:“我得汝而活,汝为我而死,岂不哀哉!”
伍员与芈胜遂入吴境,行至溧阳,馁而乞食,遇一女子,方浣纱于濑水之上,筥中有饭,伍员停足问曰:“夫人可假一餐乎?"女子垂头应曰:”妾独与母居,三十未嫁,岂敢售餐于行客哉?"伍员曰:“某在穷途,愿乞一饭自活,夫人行赈恤之德,又何嫌乎?"女子抬头看见伍员状貌魁伟,乃曰:”妾观君之貌,似非常人,宁以小嫌,坐视穷困。"于是发其箪,取盎浆,跪而进之,胥与胜一餐而止。女子曰:“君似有远行,何不饱食?"二人乃再餐,尽其器,临行谓女子曰:”蒙夫人活命之恩,恩在肺腑,某实亡命之夫,倘遇他人,愿夫人勿言。“女子凄然叹曰:”嗟乎,妾侍寡母三十未稼,贞明自矢,何期馈饭,乃与男子交言,败义堕节,何以为人,子行矣!"伍员别去,行数步,回头视之,此女抱一大石,自投濑水中而死,后人有赞云:
溧水之阳,击绵之女,惟治母餐,不通男语。
矜此旅人,发其筐筥,君腹虽充,吾节已窳。
捐此孱躯,以存壶矩,濑流不竭,兹人千古!
伍员见女子投水,感伤不已,咬破指头,沥血书二十字于石上,曰:
尔浣纱,我行乞,我腹饱,尔身溺。
十年之后,千金报德!
伍员题讫,复恐后人看见,掬土以掩之。
过了溧阳,复行三百余里,至一地,名吴趋。
见一壮士,碓颡而深目,状如饿虎,声若巨雷,方与一大汉厮打,众人力劝不止,门内有一妇人唤曰:“专诸不可!”其人似有畏惧之状,即时敛手归家,员深怪之。问于旁人曰:“如此壮士,而畏妇人乎?"旁人告曰:”此吾乡勇士,力敌万人,不畏强御,平生好义,见人有不平之事,即出死力相为,适才门内唤声,乃其母也,所唤专诸,即此人姓名,素有孝行,事母无违,虽当盛怒,闻母至即止。"员叹曰:“此真烈士矣!"次日,整衣相访,专诸出迎,叩其来历,员具道姓名,并受冤始末,专诸曰:”公负此大冤,何不求见吴王,借兵报仇?"员曰:“未有引进之人,不敢自媒。"专诸曰:”君言是也,今日下顾荒居,有何见谕?"员曰:“敬子孝行,愿与结交。"专诸大喜,乃入告于母,即与伍员八拜为交,员长于诸二岁,呼员为兄,员请拜见专诸之母,专诸复出其妻子相见,杀鸡为黍,欢如骨肉,遂留员、胜二人宿了一夜。
次早,员谓专诸曰:“某将辞弟入都,觅一机会,求事吴王。"专诸曰:”吴王好勇而骄,不如公子光亲贤下士,将来必有所成。"员曰:“蒙弟指教,某当牢记,异日有用弟之处,万勿见拒!"专诸应诺,三人分别。
员、胜相随前进,来到梅里。城郭卑隘,朝市粗立,舟车嚷嚷,举目无亲,乃藏芈胜于郊外,自己被发佯狂,跣足涂面,手执斑竹箫一管,在市中吹之,往来乞食。
其箫曲第一叠云:“伍子胥,伍子胥,跋涉宋、郑身无依,千辛万苦凄复悲,父仇不报,何以生为?"第二叠云:”伍子胥,伍子胥,昭关一度变须眉,千惊万恐凄复悲,兄仇不报,何以生为?"第三叠云:“伍子胥,伍子胥,芦花渡口溧阳溪,千生万死及吴陲,吹箫乞食凄复悲,身仇不报,何以生为?"
市人无有识者。时周景王二十五年,吴王僚之七年也。
再说吴公子姬光,乃吴王诸樊之子。诸樊薨,光应嗣位,因守父命,欲以次传位于季札,故余祭、夷昧以次相及。及夷昧薨后,季札不受国,仍该立诸樊之后,争奈王僚贪得不让,竟自立为王。公子光心中不服,潜怀杀僚之意,其如群臣皆为僚党,无与同谋。隐忍于中,乃求善相者曰被离,举为吴市吏,嘱以谘访豪杰,引为己辅。
一日,伍员吹箫过于吴市,被离闻箫声甚哀,再一听之,稍辨其音,出见员,乃大惊曰:“吾相人多矣,未见有如此之貌也!"乃揖而进之,逊于上坐,伍员谦让不敢,被离曰:”吾闻楚杀忠臣伍奢,其子子胥出亡外国,子殆是乎?"员跼蹐未对,被离又曰:“吾非祸子者,吾见子状貌非常,欲为子求富贵地耳。"伍员乃诉其实。
早有侍人知其事,报知王僚,僚召被离引员入见。被离一面使人私报姬光得知,一面使伍员沐浴更衣,一同入朝,进谒王僚,王僚奇其貌,与之语,知其贤,即拜为大夫之职,次日,员入谢,道及父兄之冤,咬牙切齿,目中火出,王僚壮其气,意复怜之,许为兴师复仇。
姬光素闻伍员智勇,有心收养他,闻先谒王僚,恐为僚所亲用,心中微愠,乃往见王僚曰:“光闻楚之亡臣伍员,来奔我国,王以为何如人?"僚曰:”贤而且孝。"光曰:“何以见之!”僚曰:“勇壮非常,与寡人筹策国事,无不中窾,是其贤也;念父兄之冤,未曾须臾忘报,乞师于寡人,是其孝也!”光曰:“王许以复仇乎?”僚曰:“寡人怜其情,已许之矣。"光谏曰:”万乘之主,不为匹夫兴师。今吴、楚构兵已久,未见大胜,若为子胥兴师,是匹夫之恨,重于国耻也,胜则彼快其愤,不胜则我益其辱,必不可!“王僚以为然,遂罢伐楚之议,伍员闻光之入谏,曰:”光方有内志,未可说以外事也!“乃辞大夫之职不受,光复言于王僚曰:”子胥以王不肯兴师,辞职不受,有怨望之心,不可用之。“僚遂疏伍员,听其辞去。但赐以阳山之田百亩,员与胜遂耕于阳山之野。
姬光私往见之,馈以米粟布帛,问曰:“子出入吴、楚之境,曾遇有才勇之士,略如子胥者乎?”员曰:“某何足道,所见有专诸者,真勇士也!”光曰:“愿因子胥得交于专先生。"员曰:”专诸去此不远,当即召之,明旦可入谒也!“光曰:”既是才勇之士,某即当造请,岂敢召乎?“乃与伍员同车共载,直造专诸之家。
专诸方在街坊磨刀,为人屠豕,见车马纷纷,方欲走避,伍员在车上呼曰:“愚兄在此。"专诸慌忙停刀,候伍员下车相见,员指公子光曰:”此吴国长公子,慕吾弟英雄,特来造见,弟不可辞。"专诸曰:“某闾巷小民,有何德能,敢烦大驾。"遂揖公子光而进,筚门蓬户,低头而入,公子光先拜,致生平相慕之意,专诸答拜。光奉上金帛为贽,专诸固让,伍员从旁力劝,方才肯受。自此专诸遂投于公子光门下。
光使人日馈粟肉,月给布帛,又不时存问其母,专诸甚感其意,一日,问光曰:“某村野小人,蒙公子豢养之恩,无以为报,倘有差遣,惟命是从。"光乃屏左右,述其欲刺王僚之意。
专诸曰:“前王夷昧卒,其子分自当立,公子何名而欲害之!”光备言祖父遗命,以次相传之故,“季札既辞,宜归适长,适长之后,即光之身也,僚安得为君哉,吾力弱不足以图大事,故欲借助于有力者。"专诸曰:”何不使近臣从容言于王侧,陈前王之命,使其退位,何必私备剑士,以伤先王之德?"光曰:“僚贪而恃力,知进之利,不能退让,若与之言,反生忌害,光与僚势不两立。”专诸奋然曰:“公子之言是也,但诸有老母在堂,未敢以死相许。"光曰:”吾亦知尔母老子幼,然非尔无与图事者,苟成其事,君之子母,即吾子母也,自当尽心养育,岂敢有负于君哉?"专诸沉思良久,对曰:“凡事轻举无功,必图万全。夫鱼在千仞之渊,而入渔人之手者,以香饵在也,欲刺王僚,必先投王之所好,乃能亲近其身,不知王所好何在?"光曰:”好味。"专诸曰:“味中何者最甘?"光曰:”尤好鱼炙?"专诸曰:“某请暂辞?"公子光曰:”壮士何往?"专诸曰:“某往学治味,庶可近吴王耳!"专诸遂往太湖学炙鱼,凡三月,尝其炙者,皆以为美,然后复见姬光,光乃藏专诸于府中。髯翁有诗云:
刚直人推伍子胥,也因献媚进专诸。
欲知弑械从何起?三月湖边学炙鱼。
姬光召伍子胥,谓:"专诸已精其味矣,何以得近吴王?"员对曰:“夫鸿鹄所以不可制者,以羽翼在也;欲制鸿鹄,必先去其羽翼。吾闻公子庆忌,筋骨如铁,万夫莫当,手能接飞鸟,步能格猛兽,王僚得一庆忌,旦夕相随,尚且难以动手。况其母弟掩余、烛庸并握兵权,虽有擒龙搏虎之勇,鬼神不测之谋,安能济事?公子欲除王僚,必先去此三子,然后大位可图,不然,虽幸而成事,公子能安然在位乎?"光俯思半晌,恍然曰:”君言是也,且归尔田,俟有间隙,然后相议耳!"员乃辞去。
是年,周景王崩,有嫡世子曰猛,次曰匄,长庶子曰朝。景王宠爱朝,嘱于大夫宾孟欲更立世子之位,未行而崩。刘献公挚亦卒,子刘卷字伯蚡嗣立,素与宾孟有隙,遂同单穆公劫杀宾孟,立世子猛,是为悼王。
尹文公固、甘平公鱼酋、召庄公奂,素附子朝,三家合兵,使上将南宫极率之以攻刘卷,卷出奔扬。单旗奉王猛次于皇。子朝使其党厀肹伐皇,肹败死。晋顷公闻王室大乱,遣大夫籍谈、荀跞帅师纳王于王城,尹固亦立子朝于京。
未几,王猛病卒,单旗、刘卷复立其弟匄,是为敬王,居翟泉,周人呼匄为东王,朝为西王,二王互相攻杀,六年不决。召庄公奂卒,南宫极为天雷震死,人心耸惧,晋大夫荀跞,复率诸侯之师,纳敬王于成周,擒尹固,子朝兵溃,召奂之子嚚反攻子朝,朝出奔楚,诸侯遂城成周而还。
敬王以召嚚为反覆,与尹固同斩于市,周人快之,此是后话。
且说周敬王即位之元年,吴王僚之八年也。时楚故太子建之母在郧,费无极恐其为伍员内应,劝平王诛之,建母闻之,阴使人求救于吴,吴王僚使公子光往郧取建母,行及锺离,楚将薳越帅师拒之,驰报郢都。
平王拜令尹阳匄为大将,并征陈、蔡、胡、沈、许五国之师,胡子名髡,沈子名逞,二君亲自引兵,陈遣大夫夏啮,顿、胡二国亦遣大夫助战,胡、沈、陈之兵营于右,顿、许、蔡之兵营于左,薳越大军居中。姬光亦驰报吴王,王僚同公子掩余率大军一万,罪人三千,来至鸡父下寨。
两边尚未约战,适楚令尹阳匄暴疾卒,薳越代领其众。
姬光言于王僚曰:“楚亡大将,其军已丧气矣,诸侯相从者虽众,然皆小国,畏楚而来,非得已也。胡、沈之君,幼不习战,陈夏啮勇而无谋,顿、许、蔡三国久困楚令,其心不服,不肯尽力。七国同役而不同心,楚帅位卑无威,若分师先犯胡、沈与陈,必先奔,诸国乖乱,楚必震惧,可全败也。请示弱以诱之,而以精卒持其后。"王僚从其计,乃为三阵,自率中军,姬光在左,公子掩余在右,各饱食严阵以待。先遣罪人三千,乱突楚之右营。
时秋七月晦日,兵家忌晦,故胡子髡、沈子逞及陈夏啮,俱不做整备,及闻吴兵到,开营击之,罪人原无纪律,或奔或止,三国以吴兵散乱,彼此争功追逐,全无队伍。姬光帅左军乘乱进击,正遇夏啮,一戟刺于马下。胡、沈二君心慌,夺路欲走,公子掩余右军亦到,二君如飞禽入网,无处逃脱,俱为吴军所获。军士死者无数,生擒甲士八百余人。姬光喝教将胡、沈二君斩首,却纵放甲士,使奔报楚之左军,言:"胡、沈二君及陈大夫俱被杀矣!"许、蔡、顿三国将士,吓得心胆堕地,不敢出战,各寻走路。王僚合左右二军,如泰山一般倒压下来,中军薳越未及成阵,军士散其大半,吴兵随后掩杀,杀得尸横遍野,流血成渠,薳越大败,奔五十里方脱,姬光直入郧阳,迎取楚夫人以归。
蔡人不敢拒敌,薳越收拾败兵,止存其半,闻姬光单师来郧阳取楚夫人,乃星夜赴之,比及楚军至蔡,吴兵已离郧阳二日矣,薳越知不可追,仰天叹曰:“吾受命守关,不能缉获亡臣,是无功也;既丧七国之师,又失君夫人,是有罪也。无一功而负二罪,何面复见楚王乎?"遂自缢而死。
楚平王闻吴师势大,心中甚惧,用囊瓦为令尹,以代阳匄之位。瓦献计谓郢城卑狭,更于其东辟地,筑一大城,比旧高七尺,广二十余里,名旧城为纪南城,以其在纪山之南也;新城仍名郢,徙都居之;复筑一城于西,以为右臂,号曰麦城。三城似品字之形,联络有势,楚人皆以为瓦功,沈尹戍笑曰:“子常不务修德政,而徒事兴筑,吴兵若至,虽十郢城何益哉?"囊瓦欲雪鸡父之耻,大治舟楫,操演水军,三月,水手习熟,囊瓦率舟师,从大江直逼吴疆,耀武而还。吴公子光闻楚师犯边,星夜来援,比至境上,囊瓦已还师矣,姬光曰:”楚方耀武而还,边人必不为备。"乃潜师袭巢灭之,并灭锺离,奏凯而归。
楚平王闻二邑被灭,大惊,遂得心疾,久而不愈,至敬王四年,疾笃,召囊瓦及公子申,至于榻前,以太子珍嘱之而薨。囊瓦与郤宛商议曰:“太子珍年幼,且其母乃太子建所聘,非正也,子西长而好善,立长则名顺,建善则国治,诚立子西,楚必赖之。"郤宛以囊瓦之言,告于公子申,申怒曰:”若废太子,是彰君王之秽行也。太子秦出,其母已立为君夫人,可谓非嫡嗣乎?弃嫡而失大援,外内恶之,令尹欲以利祸我,其病狂乎?再言及,吾必杀之!"囊瓦惧,乃奉珍主丧即位,改名曰轸,是为昭王。囊瓦仍为令尹,伯郤宛为左尹,鄢将师为右尹,费无极以师傅旧恩,同执国政。
却说郑定公闻吴人取楚夫人以归,乃使人赍珠玉簪珥追送之,以解杀建之恨。
楚夫人至吴,吴王赐宅西门之外,使芈胜奉之。伍员闻平王之死,捶胸大哭,终日不止,公子光怪而问曰:“楚王乃子仇人,闻死当称快,胡反哭之!”员曰:“某非哭楚王也,恨吾不能枭彼之头,以雪吾恨,使得终于牖下耳!”光亦为嗟叹。胡曾先生有诗曰:
父兄冤恨未曾酬,已报淫狐获首邱。
手刃不能偿夙愿,悲来霜鬓又添秋。
伍员自恨不能及平王之身,报其仇怨,一连三夜无眠,心中想出一个计策来,谓姬光曰:“公子欲行大事,尚无间可乘耶?”光曰:“昼夜思之,未得其便。"员曰:”今楚王新殁,朝无良臣,公子何不奏过吴王,乘楚丧乱之中,发兵南伐,可以图霸。"光曰:“倘遣吾为将,奈何?"员曰:”公子误为坠车而得足疾者,王必不遣,然后荐掩余、烛庸为将,更使公子庆忌结连郑、卫,共攻楚国,此一网而除三翼,吴王之死在目下矣。"光又问曰:“三翼虽去,延陵季子在朝,见我行篡,能容我乎?”员曰:“吴、晋方睦,再令季子使晋,以窥中原之衅,吴王好大而疏于计,必然听从,待其远使归国,大位已定,岂能复议废立哉?"光不觉下拜曰:”孤之得子胥,乃天赐也!“
次日,以乘丧伐楚之利,入言于王僚,僚欣然听之。光曰:“此事某应效劳,奈因坠车损其足胫,方就医疗,不能任劳。"僚曰:”然则何人可将?"光曰:“此大事,非至亲信者,不可托也,王自择之。”僚曰:“掩余、烛庸可乎?”光曰:“得人矣。"光又曰:”向来晋、楚争霸,吴为属国,今晋既衰微,而楚复屡败,诸侯离心,未有所归,南北之政,将归于东,若遣公子庆忌往收郑、卫之兵,并力攻楚;而使延陵季子聘晋,以观中原之衅。王简练舟师,以拟其后,霸可成也!“
王僚大喜,使掩余、烛庸帅师伐楚,季札聘于晋国,惟庆忌不遣。
单说掩余、烛庸引师二万,水陆并进,围楚潜邑,潜邑大夫坚守不出,使人入楚告急。
时楚昭王新立,君幼臣谗,闻吴兵围潜,举朝慌急无措,公子申进曰:“吴人乘丧来伐,若不出兵迎敌,示之以弱,启其深入之心,依臣愚见,速令左司马沈尹戍率陆兵一万救潜,再遣左尹郤宛率水军一万,从淮汭顺流而下,截住吴兵之后,使他首尾受敌,吴将可坐而擒矣。"昭王大喜,遂用子西之计,调遣二将,水陆分道而行。
却说掩余、烛庸正围潜邑,谍者报:“救兵来到。"二将大惊,分兵一半围城,一半迎敌,沈尹戍坚壁不战,使人四下将樵汲之路,俱用石子垒断,二将大惊,探马又报:”楚将郤宛引舟师从淮汭塞断江口。"吴兵进退两难,乃分作两寨,为犄角之势,与楚将相持,一面遣人入吴求救,姬光曰:“臣向者欲征郑、卫之兵,正为此也,今日遣之,尚未为晚。"王僚乃使庆忌纠合郑、卫,四公子俱调开去了,单留姬光在国。
伍员乃谓光曰:“公子曾觅利匕首乎,欲用专诸,此其时矣!”光曰:“然,昔越王允常,使欧冶子造剑五枚,献其三枚于吴,一曰‘湛卢’,二曰‘磐郢’,三曰‘鱼肠’。‘鱼肠’,乃匕首也,形虽短狭,砍铁如泥,先君以赐我,至今宝之,藏于床头,以备非常。此剑连夜发光,意者神物欲自试,将饱王僚之血乎?”遂出剑与员观之,员夸奖不已,即召专诸以剑付之,专诸不待开言,已知光意,慨然曰:“王,信可杀也,二弟远离,公子出使,彼孤立耳,无如我何,但死生之际,不敢自主,候禀过老母,方敢从命。"专诸归视其母,不言而泣。母曰:”诸何悲之甚也,岂公子欲用汝耶?吾举家受公子恩养,大德当报,忠孝岂能两全,汝必亟往,勿以我为念。汝能成人之事,垂名后世,我死亦不朽矣!“专诸犹依依不舍,母曰:”吾思饮清泉,可于河下取之。"专诸奉命汲泉于河,比及回家,不见老母在堂,问其妻,妻对曰:“姑适言困倦,闭户思卧,戒勿惊之。"专诸心疑,启牖而入,老母自缢于床上矣。髯仙有诗云:
愿子成名不惜身,肯将孝子换忠臣。
世间尽为贪生误,不及区区老妇人。
专诸痛哭一场,收拾殡殓,葬于西门之外,谓其妻曰:“吾受公子大恩,所以不敢尽死者,为老母也,今老母已亡,吾将赴公子之急,我死,汝母子必蒙公子恩眷,勿为我牵挂。"言毕,来见姬光,言母死之事。光十分不过意,安慰了一番,良久,然后复论及王僚之事,专诸曰:”公子盍设享以请吴王,王若肯来,事八九济矣!“光乃入见王僚曰:”有庖人从太湖来,新学炙鱼,味甚鲜美,异于他炙,请王辱临下舍而尝之!"王僚好的是鱼炙,遂欣然许诺:“来日当过王兄府上,不必过费。"光是夜预伏甲士于窟室之中,再命伍员暗约死士百人,在外接应,于是大张饮具。
次早,复请王僚,僚入宫,告其母曰:“公子光具酒相延,得无有他谋乎?”母曰:“光心气怏怏,常有愧恨之色,此番相请,谅无好意,何不辞之!”僚曰:“辞则生隙,若严为之备,又何惧哉!"于是被犭唐猊之甲三重,陈设兵卫,自王宫起,直至光家之门,街衢皆满,接连不断。
僚驾及门,光迎入拜见,既入席安坐,光侍坐于傍,僚之亲戚近信布满堂阶,侍席力士百人,皆操长戟,带利刀,不离王之左右,庖人献馔,皆从庭下搜简更衣,然后膝行而前,十余力士握剑夹之以进,庖人置馔,不敢仰视,复膝行而出,光献觞致敬,忽作口止坐足,伪为痛苦之状,乃前奏曰:“光足疾举发,痛彻心髓,必用大帛缠紧,其痛方止,幸王宽坐须臾,容裹足便出!"僚曰:”王兄请自方便!"光一步一踬,入内潜进窟室中去了。少顷,专诸告进鱼炙,搜简如前,谁知这口鱼肠短剑,已暗藏于鱼腹之中,力士挟专诸膝行至于王前,用手擘鱼以进,忽地抽出匕首,径椎王僚之胸,手势去得十分之重,直贯三层坚甲,透出背脊,王僚大叫一声,登时气绝,侍卫力士一拥齐上,刀戟并举,将专诸剁做肉泥。堂中大乱。
姬光在窟室中知已成事,乃纵甲士杀出,两下交斗,这一边知专诸得手,威加十倍,那一边见王僚已亡,势减三分,僚众一半被杀,一半奔逃,其所设军卫,俱被伍员引众杀散,奉姬光升车入朝,聚集群臣,将王僚背约自立之罪,宣布国人明白:“今日非光贪位,实乃王僚之不义也,光权摄大位,待季子返国,仍当奉之!"乃收拾王僚尸首,殡殓如礼。
又厚葬专诸,封其子专毅为上卿,封伍员为行人之职,待以客礼而不臣,市吏被离举荐伍员有功,亦升大夫之职,散财发粟,以赈穷民,国人安之。
姬光心念庆忌在外,使善走者觇其归期,姬光自率大兵,屯于江上以待之。庆忌中途闻变,即驰去,姬光乘驷马追之,庆忌弃车而走,其行如飞,马不能及,光命集矢射之,庆忌挽手接矢,无一中者,姬光知庆忌必不可得,乃诫西鄙严为之备,遂还吴国。
又数日,季札自晋归,知王僚已死,径往其墓,举哀成服,姬光亲诣墓所,以位让之,曰:“此祖父诸叔之意也!"季札曰:”汝求而得之,又何让为,苟国无废祀,民无废主,能立者即吾君矣!"光不能强,乃即吴王之位,自号为阖闾。季札退守臣位,此周敬王五年事也。札耻争国之事,老于延陵,终身不入吴国,不与吴事。时人高之,及季札之死,葬于延陵,孔子亲题其碑曰:“有吴延陵季子之墓。"史臣有赞云:
贪夫殉利,箪豆见色。
《春秋》争弑,不顾骨肉。
孰如季子,始终让国。
堪愧僚光,无惭泰伯。
宋儒又论季札辞国生乱,为贤名之玷,有诗云:
只因一让启群争,辜负前人次及情。
若使延陵成父志,苏台麋鹿岂纵横?
且说掩余、烛庸困在潜城,日久救兵不至,正在踌躇脱身之计,忽闻姬光弑主夺位,二人放声大哭,商议道:“光既行弑夺之事,必不相容。欲要投奔楚国,又恐楚不相信,正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如何是好?"烛庸曰:”目今困守于此,终无了期,且乘夜从僻路逃奔小国,以图后举!"掩余曰:“楚兵前后围裹,如飞鸟入笼,焉能自脱?"烛庸曰:”吾有一计,传令两寨将士,诈称来日欲与楚兵交锋,至夜半,与兄微服密走,楚兵不疑。“
掩余然其言,两寨将士秣马蓐食,专候军令布阵,掩余与烛庸同心腹数人,扮作哨马小军,逃出本营,掩余投奔徐国,烛庸投奔锺吾。及天明,两寨皆不见其主将,士卒混乱,各抢船只奔归吴国,所弃甲兵无数,皆被郤宛水军所获,诸将欲乘吴之乱,遂伐吴国。郤宛曰:“彼乘我丧非义,吾奈何效之!”乃与沈尹戍一同班师。献吴俘,楚昭王以郤宛有功,以所获甲兵之半赐之,每事谘访,甚加敬礼。费无极忌之益深,乃生一计,欲害郤宛。毕竟费无极用何计策?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 囊瓦惧谤诛无极 要离贪名刺庆忌
话说费无极心忌伯郤宛,与鄢将师商量出一个计策来,诈谓囊瓦曰:“子恶欲设享相延,托某探相国之意,未审相国肯降重否?"囊瓦曰:”彼若见招,岂有不赴之理?"无极又谓郤宛曰:“令尹向吾言,欲饮酒于吾子之家,未知子肯为治具否?托吾相探。"郤宛不知是计,应曰:”某位居下僚,蒙令尹枉驾,诚为荣幸。明日当备草酌奉候,烦大夫致意。"无极曰:“子享令尹,以何物致敬?"郤宛曰:”未知令尹所好何在?"无极曰:“令尹最好者,坚甲利兵也,所以欲饮酒于公家者,以吴之俘获半归于子,故欲借观耳,子尽出所有,吾为子择之。"郤宛果然将楚平王所赐,及家藏兵甲,尽出以示无极,无极取其坚利者,各五十件,曰:”足矣,子帷而寘诸门,令尹来必问,问则出以示之,令尹必爱而玩之,因以献焉,若他物,非所好也!"郤宛信以为然,遂设帷于门之左,将甲兵置于帷中,盛陈肴核,托费无极往邀囊瓦。
囊瓦将行,无极曰:“人心不可测也,吾为子先往,探其设享之状,然后随行!"无极去少顷,踉跄而来,喘吁未定,谓囊瓦曰:”某几误相国,子恶今日相请,非怀好意,将不利于相国也,适见帷兵甲于门,相国误往,必遭其毒!"囊瓦曰:“子恶素与我无隙,何至如此?"无极曰:”彼恃王之宠,欲代子为令尹耳,且吾闻子恶阴通吴国,救潜之役,诸将欲遂伐吴国,子恶私得吴人之赂,以为乘乱不义,遂强左司马班师而回,夫吴乘我丧,我乘吴乱,正好相报,奈何去之!非得吴赂,焉肯违众轻退$子恶若得志,楚国危矣!"囊瓦意犹未信,更使左右往视,回报:“门幕中果伏有甲兵。"囊瓦大怒,即使人请鄢将师至,诉以郤宛欲谋害之事,将师曰:”郤宛与阳令终、阳完、阳佗、晋陈三族合党,欲专楚政,非一日矣!"囊瓦曰:“异国匹夫,乃敢作乱,吾当手刃之!”遂奏闻楚王,令鄢将师率兵甲以攻伯氏,伯郤宛知为无极所卖,自刎而死,其子伯嚭惧祸逃出郊外去了。
囊瓦命焚伯氏之居,国人莫肯应者,瓦益怒,出令曰:“不焚伯氏,与之同罪!"众人尽知郤宛是个贤臣,谁肯焚烧其宅,被囊瓦逼迫不过,各取禾藁一把在手,投于伯氏门外而走,瓦乃亲率家众,将前后门围住,放起大火,可怜左尹府第一区,登时化为灰烬,连郤宛之尸,亦烧毁无存,尽灭伯氏之族。
复拘阳令终、阳完、阳佗、晋陈,诬以通吴谋叛,皆杀之,国中无不称冤者。
忽一日,囊瓦于月夜登楼,闻市上歌声,朗然可辨,瓦听之,其歌云:“
莫学郤大夫,忠而见诛;身既死,骨无余。
楚国无君,惟费与鄢,令尹木偶,为人作茧,天若有知,报应立显!"
瓦急使左右察其人不得。但见市廛家家祀神,香火相接,问:“神何姓名?”答曰:“即楚忠臣伯郤宛也,无罪枉杀,冀其上诉于天耳!"左右还报囊瓦,瓦乃访之朝中。公子申等皆言:”郤宛无通吴之事!"瓦心中颇悔。
沈尹戍闻郊外赛神者,皆咒诅令尹,乃来见囊瓦曰:“国人胥怨矣!相国独不闻乎?夫费无极,楚之谗人也,与鄢将师共为蒙蔽。去朝吴,出蔡侯朱,教先王为灭伦之事,致太子建身死外国,冤杀伍奢父子,今又杀左尹,波及阳、晋二家。百姓怨此二人,入于骨髓,皆云相国纵其为恶,怨詈咒诅,遍于国中。夫杀人以掩谤,仁者犹不为,况杀人以兴谤乎?子为令尹,而纵谗慝以失民心,他日楚国有事,寇盗兴于外,国人叛于内,相国其危哉?与其信谗以自危,孰若除谗以自安耶?”
囊瓦瞿然下席,曰:“是瓦之罪也,愿司马助吾一臂,诛此二贼!"沈尹戍曰:”此社稷之福,敢不从命?"沈尹戍即使人扬言于国中曰:“杀左尹者,皆费、鄢二人所为,令尹已觉其奸,今往讨之,国人愿从者皆来!"言犹未毕,百姓争执兵先驱,囊瓦乃收费无极、鄢将师数其罪,枭之于市,国人不待令尹之命,将火焚两家之宅,尽灭其党。于是谤诅方息,史臣有诗云:
不焚伯氏焚鄢费,公论公心在国人。
令尹早同司马计,谗言何至害忠臣?
又有一诗,言鄢、费二人一生害人,还以自害,谗口作恶,亦何益哉?诗云:
顺风放火去烧人,忽地风回烧自身。
毒计奸谋浑似此,恶人几个不遭屯?
再说吴王阖闾元年,乃周敬王之六年也,阖闾访国政于伍员,曰:“寡人欲强国图霸,如何而可?”伍员顿首垂泪而对曰:“臣,楚国之亡虏也,父兄含冤,骸骨不葬,魂不血食,蒙垢受辱,来归命于大王,幸不加戮,何敢与闻吴国之政?”
阖闾曰:“非夫子,寡人不免屈于人下,今幸蒙一言之教,得有今日,方且托国于子,何故中道忽生退志?岂以寡人为不足耶?”
伍员对曰:“臣非以大王为不足也。臣闻‘疏不间亲,远不间近’。臣岂敢以羁旅之身,居吴国谋臣之上乎,况臣大仇未报,方寸摇摇,自不知谋,安能谋国?”
阖闾曰:“吴国谋臣,无出子右者,子勿辞,俟国事稍定,寡人为子报仇,惟子所命!"伍员曰:”王所谋者,何也?“
阖闾曰:“吾国僻在东南,险阻卑湿,又有海潮之患,仓库不设,田畴不垦,国无守御,民无固志,无以威示邻国,为之奈何?"伍员对曰:”臣闻治民之道,在安居而理;夫霸王之业,从近制远。必先立城郭,设守备,实仓廪,治兵革,使内有可守,而外可以应敌。"阖闾曰:“善,寡人委命于子,子为寡人图之。”
伍员乃相土形之高卑,尝水味之咸淡,乃于姑苏山东北三十里得善地,造筑大城,周回四十七里。陆门八,象天八风;水门八,法地八聪。哪八门?南曰盘门蛇门,北曰齐门平门,东曰娄门匠门,西曰阊门胥门。盘门者,以水之盘曲也;蛇门者,以在巳方,生肖属蛇也;齐门者,以齐国在其北也;平门者,水陆地相称也;娄门者,娄江之水所聚也;匠门者,聚匠作于此也;阊门者,通阊阖之气也;胥门者,向姑胥山也。越在东南,正在巳方,故蛇门之上,刻有木蛇,其首向内,示越之臣服于吴也。
南向复筑小城,周围十里,南北西俱有门,惟东不开门,欲以绝越之光明也。吴地在东为辰方,生肖属龙,故小城南门上为两鲵,以象龙角。
城郭既成,迎阖闾自梅里徙都于此。城中前朝后市,左祖右社,仓廪府库,无所不备。大选民卒,教以战阵射御之法。别筑一城于凤凰山之南,以备越寇,名南武城,阖闾以,鱼肠,为不祥之物,函封不用。筑冶城于牛首山,铸剑数千,号曰“扁诸”。
又访得吴人干将,与欧冶子同师,使居匠门,别铸利剑。干将乃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候天伺地,妙选时日,天地下降,百神临观,聚炭如邱,使童男童女三百人,装炭鼓橐,如是三月,而金铁之精不销。干将不知其故,其妻莫邪谓曰:“夫神物之化,须人气而后成,今子作剑三月不就,得无待人而成乎?”干将曰:“昔吾师为冶不化,夫妻俱入炉中,然后成物,至今即山作冶,必麻绖草衣祭炉,然后敢发,今吾铸剑不成,亦若是耶?”莫邪曰:“师能烁身以成神器,吾何难效之!”于是莫邪沐浴断发剪爪,立于炉傍,使男女复鼓橐,炭火方烈,莫邪自投于炉,顷刻销铄,金铁俱液,遂泻成二剑,先成者为阳,即名,干将,,后成者为阴,即名,莫邪,。阳作龟文,阴作漫理。干将匿其阳,止以,莫邪,献于吴王,王试之石,应手而开。今虎邱,试剑石,是也。
王赏之百金。其后吴王知干将匿剑,使人往取,如不得剑,即当杀之,干将取剑出观,其剑自匣中跃出,化为青龙,干将乘之,升天而去,疑已作剑仙矣。使者还报,吴王叹息,自此益宝,莫邪,。“莫邪,留吴,不知下落。
直至六百余年之后,晋朝张华丞相见牛斗之间有紫气,闻雷焕妙达象纬,召而问之,焕曰:“此宝剑之精,在豫章丰城。"华即补焕为丰城令。焕既到县,掘狱屋基,得一石函,长逾六尺,广三尺,开视之,内有双剑。以南昌西山之土拭之,光芒艳发,以一剑送华,留一剑自佩之。华报曰:”详观剑文,乃‘干将'也,尚有’莫邪',何为不至?虽然,神物终当合耳。"其后焕同华佩剑过延平津,剑忽跃出入水,急使人入水求之,惟见两龙张鬣相向,五色炳耀,使人恐惧而退。以后二剑更不出现,想神物终归天上矣!今丰城县有剑池,池前石函,土瘗其半,俗呼石门,即雷焕得剑处。此乃,干将,、,莫邪,之结末也。后人有《宝剑铭》云:
五山之精,六气之英;炼为神器,电烨霜凝。
虹蔚波映,龙藻龟文;断金切玉,威动三军。
话说吴王阖闾既宝,莫邪,,复募人能作金钩者,赏以百金。国人多有作钩来献者。
有钩师贪王之重赏,将二子杀之,取其血以衅金,遂成二钩,献于吴王。
越数日,其人诣宫门求赏,吴王曰:“为钩者众,尔独求赏,尔之钩何以异于人乎?"钩师曰:”臣利王之赏,杀二子以成钩,岂他人可比哉?"王命取钩,左右曰:“已混入众钩之中,形制相似,不能辨识。"钩师曰:”臣请观之!“左右悉取众钩,置于钩师之前,钩师亦不能辨。乃向钩呼二子之名曰:”吴鸿、扈稽,我在于此,何不显灵于王前也?"叫声未绝,两钩忽飞出,贴于钩师之胸。
吴王大惊曰:“尔言果不谬矣!"乃以百金赏之。遂与,莫邪,俱佩服于身。
其时楚伯嚭出奔在外,闻伍员已显用于吴,乃奔吴,先谒伍员。员与之相对而泣,遂引见阖闾。阖闾问曰:“寡人僻处东海,子不远千里,远辱下土,将何以教寡人乎?"嚭曰:”臣之祖父,效力于楚再世矣。臣父无罪,横被焚戮。臣亡命四方,未有所属。今闻大王高义,收伍子胥于穷厄,故不远千里,束身归命,惟大王死生之!"阖闾恻然,使为大夫,与伍员同议国事。
吴大夫被离私问于伍员曰:“子何见而信嚭乎?"员曰:”吾之怨正与嚭同,谚云:“同疾相怜,同忧相救。'惊翔之鸟,相随而集;濑下之水,因复俱流。子何怪焉?"被离曰:”子见其外,未见其内也。吾观嚭之为人,鹰视虎步,其性贪佞,专功而擅杀,不可亲近。若重用之,必为子累。"伍员不以为然,遂与伯嚭俱事吴王。后人论被离既识伍员之贤,又识伯嚭之佞,真神相也。员不信其言,岂非天哉?有诗云:
能知忠勇辨奸回,神相如离亦异哉!
若使子胥能预策,岂容糜鹿到苏台?
话分两头。再说公子庆忌逃奔于艾城,招纳死士,结连邻国,欲待时乘隙,伐吴报仇。阖闾闻其谋,谓伍员曰:“昔专诸之事,寡人全得子力。今庆忌有谋吴之心,饮食不甘味,坐不安席,子更为寡人图之。"伍员对曰:”臣不忠无行,与大王图王僚于私室之中;今复图其子,恐非皇天之意。"阖闾曰:“昔武王诛纣,复杀武庚,周人不以为非。皇天所废,顺天而行。庆忌若存,王僚未死。寡人与子成败共之,宁可以小不忍而酿大患?寡人更得一专诸,事可了矣,子访求谋勇之士,已非一日,亦有其人否乎?”
伍员曰:“难言也,臣所厚有一细人,似可与谋者。"阖闾曰:”庆忌力敌万人,岂细人所能谋哉?"员对曰:“是虽细人,实有万人之勇。"阖闾曰:”其人为谁,子何以知其勇,试为寡人言之。"伍员遂将勇士姓名出处备细说来,正是:
说时华岳山摇动,话到长江水逆流。
只为子胥能举荐,要离姓字播春秋。
伍员曰:“其人姓要名离,吴人也,臣昔曾见其折辱壮士椒邱訢,是以知其勇。"阖闾曰:”折辱之事如何?"员对曰:“椒邱訢者,东海上人也,有友人仕于吴而死,訢至吴奔其丧,车过淮津,欲饮马于津,津吏曰:”水中有神,见马即出取之,君勿饮也。‘訢曰:“壮士在此,何神敢干我哉?’乃使从者解骖,饮于津水,马果嘶而入水。津吏曰:”神取马去矣!‘椒邱訢大怒,袒裼持剑入水,求神决战,神兴涛鼓浪,终不能害。三日三夜,椒邱訢从水中出,一目为神所伤,遂眇,至吴行吊,坐于丧席。訢恃其与水神决战之勇,以气凌人,轻傲于士大夫,言词不逊。时要离与訢对坐,忽然有不平之色,谓訢曰:“子见士大夫而有傲色,得无以勇士自居耶?吾闻勇士之斗也,与日战不移表,与鬼神战不旋踵,与人战不违声,宁死不受其辱,今子与神斗于水,失马不能追,又受眇目之羞,形残名辱,不与并命,而犹恋恋于余生,此天地间最无用之物,且不当以面目见人,况傲士乎?’椒邱訢被詈,顿口无言,含愧出席而去。要离至晚还舍,诫其妻曰:”我辱勇士椒邱訢于大家之丧,恨怨郁积,今夜必来杀我,以报其耻,吾当僵卧室中,以待其来,慎勿闭门。‘妻知要离之勇,从其言。椒邱訢果于夜半挟利刃,径造要离之舍,见门扉不掩,堂户大开,直趋其室,见一人垂手放发,临窗僵卧。观之,乃要离也,见訢来,直挺不动,亦无惧意,訢以剑承要离之颈,数之曰:“汝有当死者三,汝知之乎?’离曰:”不知。‘訢曰:“汝辱我于大家之丧,一死也;归不关闭,二死也;见我而不起避,三死也。汝自求死,勿以我为怨。’要离曰:”我无三死之过,尔有三不肖之愧,尔知之乎?‘訢曰:“不知。’要离曰:”吾辱尔于千人之众,尔不敢酬一言,一不肖也;入门不咳,登堂无声,有掩袭之心,二不肖也;以剑承吾之颈,尚敢大言,三不肖也。尔有三不肖,而反责我,不可鄙哉?‘椒邱訢乃收剑叹曰:“吾之勇,自计世人莫有及者,离乃加吾之上,真乃天下勇士!吾若杀之,岂不贻笑于人,然不能杀汝,亦难以勇称于世矣!’乃投剑于地,以头触牖而死。方其在丧席之时,臣亦与坐,故知其详,岂非有万人之勇乎?”
阖闾曰:“子为我召之。”
伍员乃往见要离曰:“吴王闻吾子高义,愿一见颜色。"离惊曰:”吾乃吴下小民,有何德能,敢奉吴王之诏?"伍员再申言吴王愿见之意,要离乃随伍员入谒。
阖闾初闻伍员夸要离之勇,意必魁伟非常。及见离,身材仅五尺余,腰围一束,形容丑陋,大失所望,心中不悦,问曰:“子胥称勇士要离,乃子乎?”
离曰:“臣细小无力,迎风则伏,负风则僵,何勇之有?然大王有所遣,不敢不尽其力!”
阖闾嘿然不应。伍员已知其意,奏曰:“夫良马不在形之高大,所贵者力能任重,足能致远而已。要离形貌虽陋,其智术非常,非此人不能成事,王勿失之!"阖闾乃延入后宫赐坐。
要离进曰:“大王意中所患,得非亡王之公子乎?臣能杀之。”
阖闾笑曰:“庆忌骨腾肉飞,走逾奔马,矫捷如神,万夫莫当,子恐非其敌也!"要离曰:”善杀人者,在智不在力,臣能近庆忌,刺之如割鸡耳!“
阖闾曰:“庆忌明智之人,招纳四方亡命,岂肯轻信国中之客,而近子哉?"要离曰:”庆忌招纳亡命,将以害吴,臣诈以负罪出奔,愿王戮臣妻子,断臣右手,庆忌必信臣而近之矣,如是而后可图也!“
阖闾愀然不乐曰:“子无罪,吾何忍加此惨祸于子哉?"要离曰:”臣闻:“安妻子之乐,不尽事君之义,非忠也;怀室家之爱,不能除君之患,非义也。‘臣得以忠义成名,虽举家就死,其甘如饴矣!"伍员从旁进曰:”要离为国忘家,为主忘身,真千古之豪杰!但于功成之后,旌表其妻孥,不没其绩,使其扬名后世足矣!“阖闾许之。
次日,伍员同要离入朝,员荐要离为将,请兵伐楚。阖闾骂曰:“寡人观要离之力,不及一小儿,何能胜伐楚之任哉?况寡人国事粗定,岂堪用兵?"要离进曰:”不仁哉王也。子胥为王定吴国,王乃不为子胥报仇乎?“阖闾大怒曰:”此国家大事,岂野人所知,奈何当朝责辱寡人?"叱力士执要离断其右臂,囚于狱中,遣人收其妻子,伍员叹息而出,群臣皆不知其繇。
过数日,伍员密谕狱吏宽要离之禁,要离乘间逃出,阖闾遂戮其妻子,焚弃于市。宋儒论此事,以为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仁人不肯为之,今乃无故戮人妻子,以求售其诈谋,阖闾之残忍极矣。而要离与王无生平之恩,特以贪勇侠之名,残身害家,亦岂得为良士哉?有诗云:
只求成事报吾君,妻子无辜枉杀身。
莫向他邦夸勇烈,忍心害理是吴人!
要离奔出吴境,一路上逢人诉冤,访得庆忌在卫,遂至卫国求见。庆忌疑其诈,不纳。要离乃脱衣示之,庆忌见其右臂果断,方信为实,乃问曰:“吴王既杀汝妻子,刑汝之躯,今来见我何为?"离曰:”臣闻吴王弑公子之父,而夺大位,今公子连结诸侯,将有复仇之举,故臣以残命相投,臣能知吴国之情,诚以公子之勇,用臣为向导,吴可入也,大王报父仇,臣亦少雪妻子之恨!“庆忌犹未深信。
未几,有心腹人从吴中探事者归报,要离妻子果焚弃于市上,庆忌遂坦然不疑。问要离曰:“吾闻吴王任子胥、伯嚭为谋主,练兵选将,国中大治,吾兵微力薄,焉能泄胸中之气乎?”离曰:“伯嚭乃无谋之徒,何足为虑;吴臣止一子胥,智勇足备,今亦与吴王有隙矣!”
庆忌曰:“子胥乃吴王之恩人,君臣相得,何云有隙?"要离曰:”公子但知其一,未知其二,子胥所以尽心于阖闾者,欲借兵伐楚,报其父兄之仇,今平王已死,费无极亦亡,阖闾得位,安于富贵,不思与子胥复仇,臣为子胥进言,致触王怒,加臣惨戮,子胥之心怨吴王亦明矣,臣之幸脱囚系,亦赖子胥周全之力,子胥嘱臣曰:“此去必见公子,观其志向何如,若肯为伍氏报仇,愿为公子内应,以赎窟室同谋之罪。‘公子不乘此时发兵向吴,待其君臣复合,臣与公子之仇,俱无再报之日矣!"言罢大哭,以头拟柱,欲自触死。
庆忌急止之曰:“吾听子!吾听子!"遂与要离同归艾城,任为腹心,使之训练士卒,修治舟舰,三月之后,顺流而下,欲袭吴国。庆忌与要离同舟,行至中流,后船不相接属,要离曰:”公子可亲坐船头,戒饬舟人。"庆忌来至船头坐定,要离只手执短矛侍立,忽然江中起一阵怪风,要离转身立于上风,借风势以矛刺庆忌,透入心窝,穿出背外,庆忌倒提要离,溺其头于水中,如此三次,乃抱要离置于膝上,顾而笑曰:“天下有如此勇士哉,乃敢加刃于我?"左右持戈戟欲攒刺之,庆忌摇手曰:”此天下之勇士也,岂可一日之间,杀天下勇士二人哉?"乃诫左右:“勿杀要离,可纵之还吴,以旌其忠。"言毕,推要离于膝下,自以手抽矛,血流如注而死。不知要离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 孙武子演阵斩美姬 蔡昭侯纳质乞吴师
话说庆忌临死,诫左右勿杀要离,以成其名。左右欲释放要离,要离不肯行,谓左右曰:“吾有三不容于世,虽公子有命,吾敢偷生乎?”众问曰:“何谓三不容于世?"要离曰:”杀吾妻子而求事吾君,非仁也;为新君而杀故君之子,非义也;欲成人之事,而不免于残身灭家,非智也。有此三恶,何面目立于世哉?"言讫,遂投身于江,舟人捞救出水,要离曰:“汝捞我何意?"舟人曰:”君返国,必有爵禄,何不俟之!“要离笑曰:”吾不爱室家性命,况于爵禄?汝等以吾尸归,可取重赏。"于是夺从人佩剑,自断其足,复刎喉而死,史臣有赞云:
古人一死,其轻如羽,不惟自轻,并轻妻子。
阖门毕命,以殉一人;一人既死,吾志已伸。
专诸虽死,尚存其胤,伤哉要离,死无形影!
岂不自爱?遂人之功。
功遂名立,虽死犹荣。
击剑死侠,酿成风俗,至今吴人,趋义如鹄。
又有诗单道庆忌力敌万人,死于残疾匹夫之手,世人以勇力恃者可戒矣,诗云:
庆忌骁雄天下少,匹夫一臂须臾了。
世人休得逞强梁,牛角伤残鼷鼠饱。
众人收要离肢体,并载庆忌之尸,来投吴王阖闾。阖闾大悦,重赏降卒,收于行伍。以上卿之礼,葬要离于闾门城下,曰:“藉子之勇,为吾守门。"追赠其妻子,与专诸同立庙,岁时祭祀。以公子之礼,葬庆忌于王僚之墓侧,大宴群臣。
伍员泣奏曰:“王之祸患皆除,但臣之仇何日可复?"伯嚭亦垂泪请兵伐楚,阖闾曰:”俟明旦当谋之。"
次早,伍员同伯嚭复见阖闾于宫中,阖闾曰:“寡人欲为二卿出兵,谁人为将?"员、嚭齐声曰:”惟王所用,敢不效命?"阖闾心念:“二子皆楚人,但报己仇,未必为吴尽力。"乃嘿然不言,向南风而啸,顷之复长叹。
伍员已窥其意,复进曰:“王虑楚之兵多将广乎?”阖闾曰:“然。”员曰:“臣举一人,可保必胜。”阖闾欣然问曰:“卿所举何人,其能若何?"员对曰:”姓孙名武,吴人也。"阖闾闻说是吴人,便有喜色。
员复奏曰:“此人精通韬略,有鬼神不测之机,天地包藏之妙,自著《兵法》十三篇,世人莫知其能,隐于罗浮山之东,诚得此人为军师,虽天下莫敌,何论楚哉?”阖闾曰:“卿试为寡人召之。"员对曰:”此人不轻仕进,非寻常之比,必须以礼聘之,方才肯就。"阖闾从之,乃取黄金十镒、白璧一双,使员驾驷马,往罗浮山取聘孙武,员见武,备道吴王相慕之意,乃相随出山,同见阖闾。阖闾降阶而迎,赐坐问以兵法,孙武将所著十三篇,次第进上,阖闾令伍员从头朗诵一遍,每终一篇,赞不容已。哪十三篇,一曰《始计》篇、二曰《作战》篇、三曰《谋攻》篇、四曰《军形》篇、五曰《兵势》篇、六曰《虚实》篇、七曰《军争》篇、八曰《九变》篇、九曰《行军》篇、十曰《地形》篇、十一曰《就地》篇、十二曰《火攻》篇、十三曰《用间》篇。
阖闾顾伍员曰:“观此《兵法》,真通天彻地之才也,但恨寡人国小兵微,如何而可?"孙武对曰:”臣之《兵法》,不但可施于卒伍,虽妇人女子,奉吾军令,亦可驱而用之!"阖闾鼓掌而笑曰:“先生之言,何迂阔也?天下岂有妇人女子,可使其操戈习战者?”孙武曰:“王如以臣言为迂,请将后宫女侍,与臣试之,令如不行,臣甘欺罔之罪!"阖闾即召宫女三百,令孙武操演,孙武曰:”得大王宠姬二人,以为队长,然后号令方有所统!"阖闾又宣宠姬二人,名曰右姬、左姬至前,谓武曰:“此寡人所爱,可充队长乎?"孙武曰:”可矣,然军旅之事,先严号令,次行赏罚,虽小试,不可废也,请立一人为执法,二人为军吏,主传谕之事,二人值鼓,力士数人,充为牙将,执斧锧刀戟,列于坛上,以壮军容!"阖闾许于中军选用,孙武吩咐宫女,分为左右二队,右姬管辖右队,左姬管辖左队,各披挂持兵,示以军法,一不许混乱行伍,二不许言语喧哗,三不许故违约束,明日五鼓,皆集教场听操,王登台而观之。
次日五鼓,宫女二队俱到教场,一个个身披甲胄,头戴兜鍪,右手操剑,左手握盾,二姬顶盔束甲,充做将官,分立两边,伺候孙武升帐,武亲自区画绳墨,布成阵势,使传谕官将黄旗二面,分授二姬,令执之为前导。众女跟随队长之后,五人为伍,十人为总,各要步迹相继,随鼓进退,左右回旋,寸步不乱,传谕已毕,令二队皆伏地听令。少顷,下令曰:“闻鼓声一通,两队齐起;闻鼓声二通,左队右旋,右队左旋;闻鼓声三通,各挺剑为争战之势,听鸣金,然后敛队而退。"众宫女皆掩口嬉笑,鼓吏禀:"鸣鼓一通。"宫女或起或坐,参差不齐,孙武离席而起曰:”约束不明,申令不信,将之罪也。“使军吏再申前令,鼓吏复鸣鼓,宫女咸起立,倾斜相接,其笑如故,孙武乃揎起双袖,亲操桴以击鼓,又申前令,二姬及宫女无不笑者。孙武大怒,两目忽张,发上冲冠,遽唤:”执法何在?“执法者前跪,孙武曰:”约束不明,申令不信,将之罪也;既已约束再三,而士不用命,士之罪矣。于军法当如何?"执法曰:“当斩!”孙武曰:“士难尽诛,罪在队长。"顾左右:"可将女队长斩讫示众!”左右见孙武发怒之状,不敢违令,便将左右二姬绑缚。
阖闾在望云台上看孙武操演,忽见绑其二姬,急使伯嚭持节驰救之,令曰:“寡人已知将军用兵之能,但此二姬侍寡人巾栉,甚适寡人之意,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请将军赦之!”孙武曰:“军中无戏言,臣已受命为将,将在军,虽君命不得受,若徇君命而释有罪,何以服众?"喝令左右:"速斩二姬!”枭其首于军前,于是二队宫女,无不股栗失色,不敢仰视,孙武于队中再取二人,为左右队长,再申令击鼓,一鼓起立,二鼓旋行,三鼓合战,鸣金收军,左右进退,回旋往来,皆中绳墨,毫发不差,自始至终,寂然无声,乃使执法往报吴王曰:“兵已整齐,愿王观之,惟王所用,虽使赴汤蹈火,亦不敢退避矣!”髯翁有诗咏孙武试兵之事云:
强兵争霸业,试武耀军容。
尽出娇娥辈,犹如战斗雄。
戈挥罗袖卷,甲映粉颜红。
掩笑分旗下,含羞立队中。
闻声趋必肃,违令法难通。
已借妖姬首,方知上将风。
驱驰赴汤火,百战保成功。
阖闾痛此二姬,乃厚葬之于横山,立祠祭之,名曰爱姬祠,因思念爱姬,遂有不用孙武之意。伍员进曰:“臣闻,‘兵者,凶器也。’不可虚谈。诛杀不果,军令不行,大王欲征楚而伯天下,思得良将,夫将以果毅为能,非孙武之将,谁能涉淮逾泗,越千里而战者乎,夫美色易得,良将难求,若因二姬而弃一贤将,何异爱莠草而弃嘉禾哉?”阖闾始悟,乃封孙武为上将军,号为军师,责成以伐楚之事。
伍员问孙武曰:“兵从何方而进?"孙武曰:”大凡行兵之法,先除内患,然后方可外征,吾闻王僚之弟掩余在徐,烛庸在钟吾,二人俱怀报怨之心。今日进兵,宜先除二公子,然后南伐。"伍员然之,奏过吴王,王曰:“徐与钟吾皆小国,遣使往索逋臣,彼不敢不从。"乃发二使,一往徐国取掩余,一往钟吾取烛庸,徐子章羽不忍掩余之死,私使人告之,掩余逃去,路逢烛庸亦逃出,遂相与商议,往奔楚国。
楚昭王喜曰:“二公子怨吴必深,宜乘其穷而厚结之。"乃居于舒城,使之练兵以御吴。
阖闾怒二国之违命,令孙武将兵伐徐,灭之,徐子章羽奔楚,遂伐钟吾,执其君以归。复袭破舒城,杀掩余、烛庸。阖闾便欲乘胜入郢,孙武曰:“民劳未可骤用也!”遂班师,于是伍员献谋曰:“凡以寡胜众,以弱胜强者,必先明于劳逸之数。晋悼公三分四军,以敝楚师,卒收萧鱼之绩,惟自逸而以劳予人也。楚执政皆贪庸之辈,莫肯任患,请为三师以扰楚,我出一师,彼必皆出,彼出则我归,彼归则我复出,使彼力疲而卒惰,然后猝然乘之,无不胜矣?"阖闾以为然。
乃三分其军,迭出以扰楚境,楚遣将来救,吴兵即归,楚人苦之。
吴王有爱女名胜玉,因内宴,庖人进蒸鱼,王食其半,而以其余赐女,女怒曰:“王乃以剩鱼辱我,我何用生为?"退而自杀,阖闾悲之,厚为殓具,营葬于国西阊门之外,凿池积土,所凿之处,遂成太湖,今女坟湖是也。又斫文石以为椁,金鼎、玉杯、银尊、珠襦之宝,府库几倾其半,又取,磐郢,名剑,皆以送女,乃舞白鹤于吴市之中,令万民随而观之,因令观者皆入隧门送葬,隧道内设有伏机,男女既入,遂发其机,门闭,实之以土,男女死者万人,阖闾曰:”使吾女得万人为殉,庶不寂寞也!“至今吴俗殡事,丧亭上制有白鹤,乃其遗风,杀生送死,阖闾之无道极矣!史臣有诗云:
三良殉葬共非秦,鹤市何当杀万人?
不待夫差方暴骨,阖闾今日已无民。
话分两头,却说楚昭王卧于宫中,既醒,见枕畔有寒光,视之,得一宝剑。及旦,召相剑者风胡子入宫,以剑示之。风胡子观剑大惊曰:“君王何从得此?"昭王曰:”寡人卧觉,得之于枕畔,不知此剑何名?"风胡子曰:“此名‘湛卢’之剑,乃吴中剑师欧冶子所铸,昔越王铸名剑五口,吴王寿梦闻而求之,越王乃献其三,曰‘鱼肠’,‘磐郢’,‘湛卢’。‘鱼肠’以刺王僚,‘磐郢’以送亡女,惟‘湛卢’之剑在焉。臣闻此剑乃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然人君行逆理之事,其剑即出。此剑所在之国,其国祚必绵远昌炽,今吴王弑王僚自立,又坑杀万人,以葬其女,吴人非怨,故‘湛卢’之剑,去无道而就有道也!”
昭王大悦,即佩于身,以为至宝,宣示国人,以为天瑞。
阖闾失剑,使人访求之,有人报:“此剑归于楚国!"阖闾怒曰:”此必楚王赂吾左右而盗吾剑也!“杀左右数十人,遂使孙武、伍员、伯嚭率师伐楚,复遣使征兵于越,越王允常未与楚绝,不肯发兵,孙武等拔楚六潜二邑,因后兵不继,遂班师。
阖闾怒越之不同于伐楚,复谋伐越。孙武谏曰:“今年岁星在越,伐之不利!"阖闾不听,遂伐越,败越兵于槜李,大掠而还。孙武私谓伍员曰:”四十年之后,越强而吴尽矣!“伍员默记其言,此阖闾五年事也。
其明年,楚令尹囊瓦率舟师伐吴,以报潜、六之役,阖闾使孙武、伍员击之,败楚师于巢,获其将芈繁以归。阖闾曰:“不入郢都,虽败楚兵,犹无功也!”员对曰:“臣岂须臾忘郢都哉?顾楚国天下莫强,未可轻敌。囊瓦虽不得民心,而诸侯未恶,闻其索赂无厌,不久诸侯有变,乃可乘矣!”遂使孙武演习水军于江口。
伍员终日使人探听楚事,忽一日,报:“有唐、蔡二国遣使臣通好,已在郊外。"伍员喜曰:”唐、蔡皆楚属国,无故遣使远来,必然与楚有怨,天使吾破楚入郢也!“
原来楚昭王为得了,湛卢,之剑,诸侯毕贺,唐成公与蔡昭侯亦来朝楚。
蔡侯有羊脂白玉佩一双,银貂鼠裘二副,以一裘一佩献于楚昭王,以为贺礼,自己佩服其一,囊瓦见而爱之,使人求之于蔡侯,蔡侯爱此裘佩,不与囊瓦。
唐侯有名马二匹,名曰“肃霜”,“肃霜”乃雁名,其羽如练之白,高首而长颈,马之形色似之,故以为名。后人复加马傍曰骕骦,乃天下希有之马也。唐侯以此马驾车来楚,其行速而稳。囊瓦又爱之,使人求之于唐侯,唐侯亦不与。
二君朝礼既毕,囊瓦即谮于昭王曰:“唐、蔡私通吴国,若放归,必导吴伐楚,不如留之。”乃拘二君于馆驿,各以千人守之,名为护卫,实则监押。其时昭王年幼,国政皆出于囊瓦。
二君一住三年,思归甚切,不得起身。
唐世子不见唐侯归国,使大夫公孙哲至楚省视,知其见拘之故,奏曰:“二马与一国孰重?君何不献马以求归?”唐侯曰:“此马希世之宝,寡人惜之。且不肯献于楚王,况令尹乎?且其人贪而无厌,以威劫寡人,寡人宁死,决不从之!”
公孙哲私谓从者曰:“吾主不忍一马,而久淹于楚,何其重畜而轻国哉?我等不如私盗骕骦,献于令尹,倘得主公归唐,吾辈虽坐盗马之罪,亦何所恨?"从者然之,乃以酒灌醉圉人,私盗二马献于囊瓦曰:”吾主以令尹德尊望重,故令某等献上良马,以备驱驰之用。“囊瓦大喜,受其所献,次日,入告昭王曰:”唐侯地褊兵微,谅不足以成大事,可赦之归国。“昭王遂放唐成公出城,唐侯既归。公孙哲与众从者,皆自系于殿前待罪,唐侯曰:”微诸卿献马于贪夫,寡人不能返国,此寡人之罪,二三子勿怨寡人足矣!“各厚赏之,今德安府随州城北,有骕骦陂,因马过此得名也。唐胡曾先生有诗云:
行行西至一荒陂,因笑唐公不见机。
莫惜骕骦输令尹,汉东宫阙早时归。
又髯仙有诗云:
三年拘系辱难堪,只为名驹未售贪。
不是便宜私窃马,君侯安得离荆南?
蔡侯闻唐侯献马得归,亦解裘佩以献瓦。瓦复告昭王曰:“唐、蔡一体,唐侯既归,蔡不可独留也!”昭王从之。蔡侯出了郢都,怒气填胸,取白璧沈于汉水,誓曰:“寡人若不能伐楚,而再南渡者,有如大川!”
及返国,次日,即以世子元为质于晋,借兵伐楚,晋定公为之诉告于周,周敬王命卿士刘卷,以王师会之,宋、齐、鲁、卫、陈、郑、许、曹、莒、邾、顿、胡、滕、薛、杞、小邾子连蔡,共是十七路诸侯,个个恨囊瓦之贪,皆以兵从。晋士鞅为大将,荀寅副之,诸军毕集于召陵之地。
荀寅自以为蔡兴师,有功于蔡,欲得重货,使人谓蔡侯曰:“闻君有裘佩以遗楚君臣,何独敝邑而无之?吾等千里兴师,专为君侯,不知何以犒师也!”
蔡侯对曰:“孤以楚令尹瓦贪冒不仁,弃而投晋,惟大夫念盟主之义,灭强楚以扶弱小,则荆襄五千里,皆犒师之物也,利孰大焉。"荀寅闻之甚愧。
其时周敬王十四年之春三月,偶然大雨连旬,刘卷患疟,荀寅遂谓士鞅曰:“昔五伯莫盛于齐桓,然驻师召陵,未尝少损于楚,先君文公仅一胜之,其后构兵不已。自交见以后,晋、楚无隙,自我开之不可,况水潦方降,疾疟方兴,恐进未必胜,退为楚乘,不可不虑。"士鞅亦是个贪夫,也思蔡侯酬谢,未遂其欲,托言雨水不利,难以进兵,遂却蔡侯之质,传令班师,各路诸侯见晋不做主,各散回本国。髯仙有诗云:
冠裳济济拥兵车,直捣荆襄力有余。
谁道中原无义士?也同囊瓦索苞苴。
蔡侯见诸军解散,大失所望,归过沈国,怪沈子嘉不从伐楚,使大夫公孙姓袭灭其国,虏其君杀之,以泄其愤。楚囊瓦大怒,兴师伐蔡,围其城,公孙姓进曰:“晋不足恃矣,不如东行求救于吴。子胥、伯嚭诸臣与楚有大仇,必能出力。"蔡侯从之,即令公孙姓约会唐侯,共投吴国借兵,以其次子公子乾为质。伍员引见阖闾曰:”唐、蔡以伤心之怨,愿为先驱,夫救蔡显名,破楚厚利,王欲入郢,此机不可失也!“阖闾乃受蔡侯之质,许以出兵,先遣公孙姓归报。
阖闾正欲调兵,近臣报道:“今有军师孙武自江口归,有事求见。"阖闾召入,问其来意,孙武曰:”楚所以难攻者,以属国众多,未易直达其境也。今晋侯一呼,而十八国群集,内中陈、许、顿、胡皆素附于楚,亦弃而从晋,人心怨楚,不独唐、蔡,此楚势孤之时矣!“阖闾大悦,使被离、专毅辅太子波居守,拜孙武为大将,伍员、伯嚭副之,亲弟公子夫概为先锋,公子山专督粮饷,悉起吴兵六万,号为十万,从水路渡淮,直抵蔡国。
囊瓦见吴兵势大,解围而走,又恐吴兵追赶,直渡汉水,方才屯扎,连打急报至郢都告急。
再说蔡侯迎接吴王,泣诉楚君臣之恶,未几唐侯亦到,二君愿为左右翼,相从灭楚。
临行,孙武忽传令军士登陆,将战舰尽留于淮水之曲,伍员私问舍舟之故,孙武曰:“舟行水逆而迟。使楚得徐为备,不可破矣。"员服其言。
大军自江北陆路走章山,直趋汉阳。楚军屯于汉水之南,吴兵屯于汉水之北,囊瓦日夜愁吴军济汉,闻其留舟于淮水,心中稍安。楚昭王闻吴兵大举,自召诸臣问计,公子申曰:“子常非大将之才,速令左司马沈尹戍领兵前往,勿使吴人渡汉,彼远来无继,必不能久。"昭王从其言,使沈尹戍率兵一万五千,同令尹协力拒守。
沈尹戍来至汉阳,囊瓦迎入大寨,戍问曰:“吴兵从何而来,如此之速!"瓦曰:”弃舟于淮汭,从陆路自豫章至此。"戍连笑数声曰:“人言孙武用兵如神,以此观之,真儿戏耳!"瓦曰:”何谓也?"戍曰:“吴人惯习舟楫,利于水战,今乃舍舟从陆,但取便捷,万一失利,更无归路,吾所以笑之。"瓦曰:”彼兵见屯汉北,何计可破?"戍曰:“吾分兵五千与子,子沿汉列营,将船只尽拘集于南岸,再令轻舟旦夕往来于江之上下,使吴军不得掠舟而渡,我率一军从新息抄出淮汭,尽焚其舟,再将汉东隘道用木石磊断,然后令尹引兵渡汉江,攻其大寨,我从后而击之,彼水陆路绝,首尾受敌,吴君臣之命,皆丧于吾手矣。"囊瓦大喜曰:”司马高见,吾不及也。"于是沈尹戍留大将武城黑统军五千,相助囊瓦,自引一万人望新息进发。不知后来胜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 楚昭王弃郢西奔 伍子胥掘墓鞭尸
话说沈尹戍去后,吴、楚夹汉水而军,相持数日。武城黑欲献媚于令尹,进言曰:“吴人舍舟从陆,违其所长,且又不识地理,司马已策其必败矣。今相持数日,不能渡江,其心已怠,宜速击之!"瓦之爱将史皇亦曰:”楚人爱令尹者少,爱司马者多,若司马引兵焚吴舟,塞隘道,则破吴之功,彼为第一也,令尹官高名重,屡次失利,今又以第一之功,让于司马,何以立于百僚之上?司马且代子为政矣,不如从武城将军之计,渡江决一胜负为上!"囊瓦惑其言,遂传令三军,俱渡汉水,至小别山列成阵势,史皇出兵挑战,孙武使先锋夫概迎之,夫概选勇士三百人,俱用坚木为大棒,一遇楚兵,没头没脑乱打将去,楚兵从未见此军形,措手不迭,被吴兵乱打一阵,史皇大败而走。囊瓦曰:“子令我渡江,今才交兵便败,何面目来见我?"史皇曰:”战不斩将,攻不擒王,非兵家大勇,今吴王大寨扎在大别山之下,不如今夜出其不意,往劫之,以建大功!"囊瓦从之,遂挑选精兵万人,披挂衔枚,从间道杀出大别山后,诸军得令,依计而行。
却说孙武闻夫概初战得胜,众皆相贺,武曰:“囊瓦乃斗筲之辈,贪功侥幸,今史皇小挫,未有亏损,今夜必来掩袭大寨,不可不备!"乃令夫概、专毅各引本部,伏于大别山之左右,但听哨角为号,方许杀出,使唐、蔡二君分两路接应;又令伍员引兵五千,抄出小别山,反劫囊瓦之寨,却使伯嚭接应;孙武又使公子山保护吴王,移屯于汉阴山,以避冲突。大寨虚设旌旗,留老弱数百守之。号令已毕。
时当三鼓,囊瓦果引精兵,密从山后抄出,见大寨中寂然无备,发声喊,杀入军中,不见吴王,疑有埋伏,慌忙杀出,忽听得哨角齐鸣,专毅、夫概两军左右突出夹攻,囊瓦且战且走,三停兵士折了一停;才得走脱,又闻炮声大震,右有蔡侯,左有唐侯,两下截住。唐侯大叫:"还我肃霜马,免汝一死!“蔡侯又叫:"还我裘佩,饶汝一命!”囊瓦又羞又恼,又慌又怕,正在危急,却得武城黑引兵来,大杀一阵,救出囊瓦。
约行数里,一起守寨小军来报:“本营已被吴将伍员所劫,史将军大败,不知下落。"囊瓦心胆俱裂,引著败兵,连夜奔驰,直到柏举,方才驻足。
良久,史皇亦引残兵来到,余兵渐集,复立营寨。囊瓦曰:“孙武用兵,果有机变,不如弃寨逃归,请兵复战。"史皇曰:”令尹率大兵拒吴,若弃寨而归,吴兵一渡汉江,长驱入郢,令尹之罪何逃?不如尽力一战,便死于阵上,也留个香名于后。"囊瓦正在踌躇,忽报:“楚王又遣一军来接应。"囊瓦出寨迎接,乃大将薳射也。射曰:”主上闻吴兵势大,恐令尹不能取胜,特遣小将带军一万,前来听命。"因问从前交战之事,囊瓦备细详述了一遍,面有惭色。薳射曰:“若从沈司马之言,何至如此?今日之计,惟有深沟高垒,勿与吴战,等待司马兵到,然后合击。"囊瓦曰:”某因轻兵劫寨,所以反被其劫。若两阵相当,楚兵岂遽弱于吴哉?今将军初到,乘此锐气,宜决一死战。"薳射不从。遂与囊瓦各自立营,名虽互为犄角,相去有十余里。
囊瓦自恃爵高位尊,不敬薳射,薳射又欺囊瓦无能,不为之下,两边各怀异意,不肯和同商议。吴先锋夫概探知楚将不和,乃入见吴王曰:“囊瓦贪而不仁,素失人心。薳射虽来赴援,不遵约束。三军皆无斗志,若追而击之,可必全胜。"阖闾不许。
夫概退曰:“君行其令,臣行其志,吾将独往,若幸破楚军,郢都可入也!”晨起,率本部兵五千,竟奔囊瓦之营。孙武闻之,急调伍员引兵接应。
却说夫概打入囊瓦大寨,瓦全不准备,营中大乱。武城黑舍命敌住。瓦不及乘车,步出寨后,左胛已中一箭,却得史皇率本部兵到,以车载之,谓瓦曰:“令尹可自方便,小将当死于此。"囊瓦卸下袍甲,乘车疾走,不敢回郢,竟奔郑国逃难去了。髯翁有诗云:
披裘佩玉贺名驹,只道千年住郢都。
兵败一身逃难去,好教万口笑贪夫!
伍员兵到,史皇恐其追逐囊瓦,乃提戟引本部杀入吴军,左冲右突,杀死吴兵将二百余人。楚兵死伤,数亦相当,史皇身被重伤而死。武城黑战夫概不退,亦被夫概斩之。薳射之子薳延,闻前营有失,报知其父,欲提兵往救,薳射不许,自立营前弹压,令军中:"乱动者斩!"囊瓦败军皆归于薳射,点视尚有万余,合成一军,军势复振。薳射曰:“吴军乘胜掩至,不可当也。及其未至,整队而行,退至郢都,再作区处。"乃令大军拔寨都起,薳延先行,薳射亲自断后。
夫概探得薳射移营,尾其后追之,及于清发。楚兵方收集船只,将谋渡江。吴兵便欲上前奋击,夫概止之曰:“困兽犹斗,况人乎?若逼之太急,将致死力,不如暂且驻兵,待其半渡,然后击之。已渡者得免,未渡者争先,谁肯死斗,胜之必矣!"乃退二十里安营。中军孙武等俱到,闻夫概之言,人人称善。
阖闾谓伍员曰:“寡人有弟如此,何患郢都不入。"伍员曰:”臣闻被离曾相夫概,言其毫毛倒生,必有背国叛主之事,虽则英勇,不可专任。"阖闾不以为然。
再说薳射闻吴兵来追,方欲列阵拒敌。又闻其复退,喜曰:“固知吴人怯,不敢穷追也!”乃下令五鼓饱食,一齐渡江,刚刚渡及十分之三,夫概兵到,楚军争渡大乱。薳射禁止不住,只得乘车疾走,军士未渡者,都随著主将乱窜,吴军从后掩杀,掠取旗鼓戈甲无数。孙武命唐、蔡二君各引本国军将,夺取渡江船只,沿江一路接应。
薳射奔至雍澨,将卒饥困,不能奔走,所喜追兵已远,暂且停留,埋锅造饭。饭才熟,吴兵又到,楚兵将不及下咽,弃食而走,留下现成熟饭,反与吴兵受用。吴兵饱食,复尽力追逐,楚兵自相践踏,死者更多。
薳射车踬,被夫概一戟刺死;其子薳延亦被吴兵围住,延奋勇冲突,不能得出。忽闻东北角喊声大振,薳延曰:“吴又有兵到,吾命休矣!"原来那枝兵,却是左司马沈尹戍行至新息,得囊瓦兵败之信,遂从旧路退回,却好在雍澨遇著吴兵围住薳延。戍遂将部下万人,分作三路杀入。夫概恃其屡胜,不以为意,忽见楚三路进兵,正不知多少军马,没抵敌一头处,遂解围而走。沈尹戍大杀一阵,吴兵死者千余人,沈尹戍正欲追杀,吴王阖闾大军已到,两下扎营相拒。
沈尹戍谓其家臣吴句卑曰:“令尹贪功,使吾计不遂。天也!今敌患已深,明日吾当决一死战。幸而胜,兵不及郢,楚国之福;万一战败,以首托汝,勿为吴人所得。"又谓薳延曰:”汝父已殁于敌,汝不可以再死,宜亟归,传语子西,为保郢计。"薳延下拜曰:“愿司马驱除东寇,早建大功!"垂泪而别。
明旦,两下列阵交锋。沈尹戍平昔抚士有方,军卒用命,无不尽力死斗。夫概虽勇,不能取胜,看看欲败,孙武引大军杀来,右有伍员、蔡侯,左有伯嚭、唐侯,强弓劲弩在前,短兵在后,直冲入楚军,杀得七零八落。
戍死命杀出重围,身中数箭,僵卧车中,不能复战,乃呼吴句卑曰:“吾无用矣,汝可速取吾首,去见楚王。"句卑犹不忍,戍尽力大喝一声,遂瞑目不视。句卑不得已,用剑断其首,解裳裹而怀之,复掘土掩盖其尸,奔回郢都去了。吴兵遂长驱而进。史官有赞云:
楚谋不臧,贼贤升佞,伍族既捐,郤宗复尽。
表表沈尹,一木支厦,操敌掌中,败于贪瓦。
功隳身亡,凌霜暴日,天祐忠臣,归元于国。
话说薳延先归,见了昭王,哭诉囊瓦败奔,其父被杀之事。昭王大惊,急召子西、子期等商议,再欲出军接应,随后吴句卑亦到,呈上沈尹戍之首,备述兵败之由,,皆因令尹不用司马之计,以至如此!"昭王痛哭曰:“孤不能早用司马,孤之罪也!”因大骂囊瓦:“误国奸臣,偷生于世,犬豕不食其肉。"句卑曰:”吴兵日逼,大王须早定保郢之计。"昭王一面召沈诸梁领回父首,厚给葬具,封诸梁为叶公。一面议弃城西走。
子西号哭谏曰:“社稷陵寝尽在郢都,王若弃去,不可复入矣!"昭王曰:”所恃江汉为险,今已失其险,吴师旦夕将至,安能束手受擒乎?“子期奏曰:”城中壮丁,尚有数万,王可悉出宫中粟帛,激励将士,固守城堞,遣使四出,往汉东诸国,令合兵入援,吴人深入我境,粮饷不继,岂能久哉?“昭王曰:”吴因粮于我,何患乏食?晋人一呼,顿、胡皆往;吴兵东下,唐、蔡为导,楚之宇下,尽已离心,不可恃也!“子西又曰:”臣等悉师拒敌,战而不胜,走犹未晚!"昭王曰:“国家存亡,皆在二兄,当行则行,寡人不能与谋矣!"言罢含泪入宫。
子西与子期计议,使大将斗巢引兵五千,助守麦城,以防北路;大将宋木,引兵五千,助守纪南城,以防西北路;子西自引精兵一万,营于鲁洑江,以扼东渡之路;惟西路川江,南路湘江,俱是楚地,地方险远,非吴入楚之道,不必置备。
子期督令王孙繇於、王孙圉、锺建、申包胥等,在内巡城,十分严紧。
再说吴王阖闾聚集诸将,问入郢之期,伍员进曰:“楚虽屡败,然郢都全盛,且三城联络,未易拔也。西去鲁洑江,乃入楚之径路,必有重兵把守,必须从北打大宽转,分军为三,一军攻麦城,一军攻纪南城,大王率大军直捣郢都,彼疾雷不及掩耳,顾此失彼,二城若破,郢不守矣!"孙武曰:”子胥之计甚善。"乃使伍员同公子山引兵一万,蔡侯以本国之师助之,去攻麦城;孙武同夫概引兵一万,唐侯以本国之师助之,去攻纪南城;阖闾同伯嚭等,引大军攻郢城。
且说伍员东行数日,谍者报:"此去麦城,止一舍之远,有大将斗巢引兵守把。"员命屯住军马,换了微服,小卒二人跟随,步出营外,相度地形,来至一村,见村人方牵驴磨麦,其人以棰击驴,驴走磨转,麦屑纷纷而下,员忽悟曰:“吾知所以破麦城矣!"当下回营,暗传号令:"每军士一名,要布袋一个,内皆盛土,又要草一束,明日五鼓交割,如无者斩!"至次日五更,又传一令:"每车要带乱石若干,如无者斩!"比及天明,分军为二队,蔡侯率一队往麦城之东,公子乾率一队往麦城之西,吩咐各将所带石土、草束筑成小城,以当营垒,员身自规度,督率军士用力,须臾而就,东城狭长,以象驴形,名曰”驴城“,西城正圆,以象磨形,名曰”磨城“。蔡侯不解其意,员笑曰:”东驴西磨,何患‘麦’之不下耶?“
斗巢在麦城闻知吴兵东西筑城,急忙引兵来争,谁知二城已立,屹如坚垒。斗巢先至东城,城上旌旗布满,铎声不绝,斗巢大怒,便欲攻城。只见辕门开处,一员少年将军引兵出战,斗巢问其姓名,答曰:“吾乃蔡侯少子姬乾也!”斗巢曰:“孺子非吾敌手,伍子胥安在?"姬乾曰:”已取汝麦城去矣。"斗巢愈怒,挺著长戟,直取姬乾,姬乾奋戈相迎,两下交锋,约二十余合,忽有哨马飞报:“今有吴兵攻打麦城,望将军速回!"斗巢恐巢穴有失,急鸣金收军,军伍已乱,姬乾乘势掩杀一阵,不敢穷追而返。
斗巢回至麦城,正遇伍员指挥军马围城,斗巢横戈拱手曰:“子胥别来无恙?足下先世之冤,皆由无极,今谗人已诛,足下无冤可报矣!宗国三世之恩,足下岂忘之乎?"员对曰:”吾先人有大功于楚,楚王不念,冤杀父兄,又欲绝吾之命,幸蒙天祐,得脱于难。怀之十九年,乃有今日。子如相谅,速速远避,勿撄吾锋,可以相全!“
斗巢大骂:"背主之贼,避汝不算好汉!"便挺戟来战伍员,员亦持戟相迎。略战数合,伍员曰:“汝已疲劳,放汝入城,明日再战。”斗巢曰:“来日决个死敌!"两下各自收军。城上看见自家人马,开门接应入城去了。至夜半,忽然城上发起喊来,报道:”吴兵已入城矣!"原来伍员军中多有楚国降卒,故意放斗巢入城,却教降卒数人,一样妆束,杂在楚兵队里混入,伏于僻处,夜半于城上放下长索,吊上吴军。比及知觉,城上吴军已有百余,齐声呐喊,城外大军应之,守城军士乱窜,斗巢禁约不住,只得乘轺车出走。伍员也不追赶,得了麦城,遣人至吴王处报捷。潜渊有诗云:
西磨东驴下麦城,偶因触目得功成。
子胥智勇真无敌,立见荆蛮右臂倾。
话说孙武引兵过虎牙山,转入当阳阪,望见漳江在北,水势滔滔,纪南地势低下,西有赤湖,湖水通纪南及郢都城下。武看在肚里,心生一计,命军士屯于高阜之处,各备畚锸,限一夜之间,要掘开深壕一道,引漳江之水,通于赤湖,却筑起长堤,坝住江水。那水进无所泄,平地高起二三丈,又遇冬月,西风大发,即时灌入纪南城中。守将宋木只道江涨,驱城中百姓奔郢都避水,那水势浩大,连郢都城下,一望如江湖了。
孙武使人于山上砍竹造筏,吴军乘筏薄城,城中方知此水乃吴人决漳江所致,众心惶惧,各自逃生。楚王知郢都难守,急使箴尹固具舟西门,取其爱妹季芈,一同登舟。子期在城上,正欲督率军士捍水,闻楚王已行,只得同百官出城保驾,单单走出一身,不复顾其家室矣。郢都无主,不攻自破。史官有诗云:
虎踞方城阻汉川,吴兵迅扫若飞烟。
忠良弃尽谗贪售,不怕隆城高入天。
孙武遂奉阖闾入郢都城,即使人掘开水坝,放水归江,合兵以守四郊,伍员亦自麦城来见。阖闾升楚王之殿,百官拜贺已毕,然后唐、蔡二君亦入朝致词称庆。
阖闾大喜,置酒高会。是晚,阖闾宿于楚王之宫,左右得楚王夫人以进。阖闾欲使侍寝,意犹未决,伍员曰:“国尚有之,况其妻乎?”王乃留宿,淫其妾媵殆遍。
左右或言:“楚王之母伯嬴,乃太子建之妻,平王以其美而夺之,今其齿尚少,色未衰也。”阖闾心动,使人召之,伯嬴不出。阖闾怒,命左右:"牵来见寡人,,伯嬴闭户,以剑击户而言曰:“妾闻诸侯者,一国之教也。礼,男女居不同席,食不共器,所以示别。今君王弃其表仪,以淫乱闻于国人,未亡人宁伏剑而死,不敢承命。”阖闾大惭,乃谢曰:“寡人敬慕夫人,愿识颜色,敢及乱乎,夫人休矣!”使其旧侍为之守户,诫从人不得妄入。
伍员求楚昭王不得,乃使孙武、伯嚭等,亦分据诸大夫之室,淫其妻妾以辱之。唐侯、蔡侯同公子山往搜囊瓦之家,裘佩尚依然在笥,肃霜马亦在厩中,二君各取其物,俱转献于吴王。其他宝货金帛,充牣室中,恣左右运取,狼藉道路。囊瓦一生贪贿,何曾受用?
公子山欲取囊瓦夫人,夫概至,逐山而自取之。是时君臣宣淫,男女无别,郢都城中,几于兽群而禽聚矣!髯翁有诗云:
行淫不避楚君臣,但快私心渎大伦。
只有伯嬴持晚节,清风一线未亡人!
伍员言于吴王,欲将楚宗庙尽行拆毁,孙武进曰:“兵以义动,方为有名。平王废太子建而立秦女之子,任用谗贪,内戮忠良,而外行暴于诸侯,是以吴得至此。今楚都已破,宜召太子建之子芈胜,立之为君,使主宗庙,以更昭王之位。楚怜故太子无辜,必然相安,而胜怀吴德,世世贡献不绝。王虽赦楚,犹得楚也。如此,则名实俱全矣!”
阖闾贪于灭楚,遂不听孙武之言,乃焚毁其宗庙,唐、蔡二君各辞归本国去讫。阖闾复置酒章华之台,大宴群臣,乐工奏乐,群臣皆喜,惟伍员痛哭不已。阖闾曰:“卿报楚之志已酬矣,又何悲乎?”员含泪而对曰:“平王已死,楚王复逃,臣父兄之仇,尚未报万分之一也。”阖闾曰:“卿欲何如?”员对曰:“乞大王许臣掘平王之冢墓,开棺斩首,方可泄臣之恨,,阖闾曰:”卿为德于寡人多矣,寡人何爱于枯骨,不以慰卿之私耶?“遂许之。
伍员访知平王之墓,在东门外地方室丙庄寥台湖,乃引本部兵往。但见平原衰草,湖水茫茫,并不知墓之所在,使人四下搜觅,亦无踪影。伍员乃捶胸向天而号曰:“天乎,天乎!不令我报父兄之怨乎?”忽有老父至前,揖而问曰:“将军欲得平王之冢何故?"员曰:”平王弃子夺媳,杀忠任佞,灭吾宗族,吾生不能加兵其颈,死亦当戮其尸,以报父兄于地下!“老父曰:”平王自知多怨,恐人发掘其墓,故葬于湖中,将军必欲得棺,须涸湖水而求之,乃可见也。“因登寥台,指示其处。
员使善没之士,入水求之,于台东果得石椁。乃令军士各负沙一囊,堆积墓旁,壅住流水。然后凿开石椁,得一棺甚重,发之,内惟衣冠及精铁数百斤而已。老叟曰:“此疑棺也,真棺尚在其下。”更去石板下层,果然有一棺。员令毁棺,拽出其尸,验之,果楚平王之身也。用水银殓过,肤肉不变。员一见其尸,怨气冲天,手持九节铜鞭,鞭之三百,肉烂骨折,于是左足践其腹,右手抉其目,数之曰:“汝生时枉有目珠,不辨忠佞,听信谗言,杀吾父兄,岂不冤哉!"遂断平王之头,毁其衣衾棺木,同骸骨弃于原野。髯翁有赞云:
怨不可积,冤不可极。
极冤无君长,积怨无存殁。
匹夫逃死,僇及朽骨。
泪血洒鞭,怨气昏日。孝意夺忠,家仇及国。
烈哉子胥,千古犹为之饮泣!
伍员既挞平王之尸,问老叟曰:“子何以知平王葬处及其棺木之诈?"老叟曰:”吾非他人,乃石工也。昔平王令吾石工五十余人,砌造疑冢,恐吾等泄漏其机,冢成之后,将诸工尽杀冢内,独老汉私逃得免。今日感将军孝心诚切,特来指明,亦为五十余冤鬼,稍偿其恨耳!“员乃取金帛厚酬老叟而去。
再说楚昭王乘舟西涉沮水,又转而南渡大江,入于云中。有草寇数百人,夜劫昭王之舟,以戈击昭王。时王孙繇于在旁,以背蔽王,大喝曰:“此楚王也,汝欲何为?"言未毕,戈中其肩,流血及踵,昏倒于地。寇曰:”吾辈但知有财帛,不知有王,且令尹大臣尚且贪贿,况小民乎?"乃大搜舟中金帛宝货之类。
箴尹固急扶昭王登岸避之。昭王呼曰:“谁为我护持爱妹,勿令有伤!"下大夫锺建背负季芈,以从王于岸。回顾群盗放火焚舟,乃夜走数里,至明旦,子期同宋木、斗辛、斗巢陆续踪迹而至。斗辛曰:”臣家在郧,去此不及四十里,吾王且勉强到彼,再作区处,,少顷,王孙繇于亦至,昭王惊问曰:“子负重伤,何以得免?"繇于曰:”臣负痛不能起,火及臣身,忽若有人推臣上岸,昏迷中闻其语曰:“吾乃楚之故令尹孙叔敖也。传语吾王,吴师不久自退,社稷绵远。”因以药敷臣之肩,醒来时血止痛定,故能及此。“昭王曰:”孙叔产于云中,其灵不泯。“相与嗟叹不已。
斗巢出干糒同食,箴尹固解匏瓢汲水以进。
昭王使斗辛觅舟于成臼之津,辛望见一舟东来,载有妻小,察之,乃大夫蓝尹亹也。辛呼曰:“王在此,可以载之。”蓝尹亹曰:“亡国之君,吾何载焉!"竟去不顾。斗辛伺候良久,复得渔舟,解衣以授之,才肯舣舟拢岸。王遂与季芈同渡,得达郧邑。
斗辛之仲弟斗怀,闻王至出迎。辛令治馔,斗怀进食,屡以目视昭王,斗辛疑之,乃与季弟巢亲侍王寝。至夜半,闻淬刀声,斗辛开门出看,乃斗怀也,手执霜刃,怒气勃勃。辛曰:“弟淬刃欲何为乎?"怀曰:”欲弑王耳?"辛曰:“汝何故生此逆心?"怀曰:”昔吾父忠于平王,平王听费无极谗言而杀之,平王杀我父,我杀平王之子,以报其仇,有何不可?"辛怒骂曰:“君犹天也,天降祸于人,人敢仇乎?"怀曰:”王在国,则为君;今失国,则为仇。见仇不杀,非人也!“辛曰:”古者,怨不及嗣。王又悔前人之失,录用我兄弟,今乘其危而弑之,天理不容。汝若萌此意,吾先斩汝。“斗怀挟刃出门而去,恨恨不已。
昭王闻户外叱喝之声,披衣起窃听,备闻其故,遂不肯留郧。斗辛、斗巢与子期商议,遂奉王北奔随国。
却说子西在鲁洑江把守,闻郢都已破,昭王出奔,恐国人遣散,乃服王服,乘王舆,自称楚王,立国于脾泄,以安人心。百姓避吴乱者,依之以居。已而闻王在随,晓谕百姓,使知王之所在,然后至随,与王相从。
伍员终以不得楚昭王为恨,言于阖闾曰:“楚王未得,楚未可灭也。臣愿率一军西渡,踪迹昏君,执之以归!"阖闾许之。
伍员一路追寻,闻楚王在随,竟往随国,致书随君,要索取楚王。毕竟楚王如何得免?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回 泣秦庭申包胥借兵 退吴师楚昭王返国
话说伍员屯兵于随国之南鄙,使人致书于随侯,书中大约言:"周之子孙在汉川者,被楚吞噬殆尽,今天祐吴国,问罪于楚君,若出楚珍,与吴为好,汉阳之田,尽归于君,寡君与君世为兄弟,同事周室。"随侯看毕,集群臣计议,楚臣子期面貌与昭王相似,言于随侯曰:“事急矣,我伪为王而以我出献,王乃可免也!”
随侯使太史卜其吉凶,太史献繇曰:“平必陂,往必复,故勿弃,新勿欲,西邻为虎,东邻为肉。"随侯曰:”楚故而吴新,鬼神示我矣。“乃使人辞伍员曰:”敝邑依楚为国,世有盟誓,楚君若下辱,不敢不纳,然今已他徙矣,惟将军察之。“
伍员以囊瓦在郑,疑昭王亦奔郑,且郑人杀太子建,仇亦未报,遂移兵伐郑,围其郊。时郑贤臣游吉新卒,郑定公大惧,归咎囊瓦,瓦自杀,郑伯献瓦尸于吴军,说明楚王实未至郑。
吴师犹不肯退,必欲灭郑,以报太子之仇。
诸大夫请背城一战,以决存亡。郑伯曰:“郑之士马孰若楚?楚且破,况于郑乎?"乃出令于国中曰:”有能退吴军者,寡人愿与分国而治。“悬令三日。
时鄂渚渔丈人之子,因避兵亦逃在郑城之中,闻吴国用伍员为主将,乃求见郑君,自言:"能退吴军。“郑定公曰:”卿退吴兵,用车徒几何?"对曰:“臣不用一寸之兵,一斗之粮,只要与臣一桡,行歌道中,吴兵便退。”郑伯不信,然一时无策,只得使左右以一桡授之:"果能退吴,不吝上赏。“
渔丈人之子缒城而下,直入吴军,于营前叩桡而歌曰:“芦中人,芦中人,腰间宝剑七星文,不记渡江时,麦饭鲍鱼羹?"军士拘之,来见伍员,其人歌,芦中人,如故,员下席惊问曰:”足下是何人?"举桡而对曰:“将军不见吾手中所操乎?吾乃鄂渚渔丈人之子也!”员恻然曰:“汝父因吾而死,正思报恩,恨无其路,今日幸得相遇,汝歌而见我,意何所须?"对曰:”别无所须也,郑国惧将军兵威,令于国中:“有能退吴军者,与之分国而治。‘臣念先人与将军有仓卒之遇,今欲从将军乞赦郑国。”员乃仰天叹曰:“嗟乎,员得有今日,皆渔丈人所赐,上天苍苍,岂敢忘也。"即日下令解围而去。
渔丈人之子回报郑伯,郑伯大喜,乃以百里之地封之,国人称之曰“渔大夫”,至今溱洧之间,有丈人村,即所封地也。髯翁有诗云:
密语芦洲隔死生,桡歌强似楚歌声。
三军既散分茅土,不负当时江上情。
伍员既解郑国之围,还军楚境,各路分截守把,大军营于麋地,遣人四出招降楚属,兼访求昭王甚急。
却说申包胥自郢都破后,逃避在夷陵石鼻山中,闻子胥掘墓鞭尸,复求楚王,乃遣人致书于子胥,其略曰:
子故平王之臣,北面事之。今乃僇辱其尸,虽云报仇,不已甚乎?物极必反,子宜速归。不然,胥当践‘复楚’之约。"
伍员得书,沉吟半响,乃谓来使曰:“某因军务倥偬,不能答书,借汝之口,为我致谢申君:忠孝不能两全,吾日暮途远,故倒行而逆施耳。"使者回报包胥,包胥曰:”子胥之灭楚必矣!吾不可坐而待之!“想起楚平王夫人乃秦哀公之女,楚昭王乃秦之甥,要解楚难,除是求秦。乃昼夜西驰,足踵俱开,步步流血,裂裳而裹之。
奔至雍州,来见秦哀公曰:“吴贪如封豕,毒如长蛇,久欲荐食诸侯,兵自楚始。寡君失守社稷,逃于草莽之间,特命下臣,告急于上国,乞君念甥舅之情,代为兴兵解厄!”
秦哀公曰:“秦僻在西陲,兵微将寡,自保不暇,安能为人?”
包胥曰:“楚秦连界,楚遭兵而秦不救,吴若灭楚,次将及秦,君之存楚,亦以固秦也。若秦遂有楚国,不犹愈于吴乎?倘能抚而存之,不绝其祀,情愿世世北面事秦。”秦哀公意犹未决,曰:“大夫姑就馆驿安下,容孤与群臣商议。”
包胥对曰:“寡君越在草莽,未得安居,下臣何敢就馆自便乎?”
时秦哀公沉湎于酒,不恤国事。包胥请命愈急,哀公终不肯发兵。于是,包胥不脱衣冠,立于秦庭之中,昼夜号哭,不绝其声。如此七日七夜,水浆一勺不入其口。哀公闻之,大惊曰:“楚臣之急其君,一至是乎?楚有贤臣如此,吴犹欲灭之,寡人无此贤臣,吴岂能相容哉?"为之流涕,赋《无衣》之诗以旌之。诗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与子同仇。
包胥顿首称谢,然后始进壶飧。
秦哀公命大将子蒲,子虎帅车五百乘,从包胥救楚。包胥曰:“吾君在随望救,不啻如大旱之望雨,胥当先往一程,报知寡君。元帅从商谷而东,五日可至襄阳,折而南,即荆门,而胥以楚之余众,自石梁山南来,计不出二月,亦可相会。吴恃其胜,必不为备,军士在外,日久思归,若破其一军,自然瓦解。"子蒲曰:”吾未知路径,必须楚兵为导,大夫不可失期。"包胥辞了秦帅,星夜至随,来见昭王,言:“臣请得秦兵。已出境矣。"昭王大喜,谓随侯曰:”卜人所言:“西邻为虎,东邻为肉。‘秦在楚之西,而吴在其东,斯言果验矣!”
时薳延、宋木等,亦收拾余兵,从王于随。子西、子期并起随众,一齐进发。
秦师屯于襄阳,以待楚师。包胥引子西、子期等与秦帅相见。
楚兵先行,秦兵在后,遇夫概之师于沂水。子蒲谓包胥曰:“子率楚师先与吴战,吾当自后会之!”包胥便与夫概交锋。
夫概恃勇,看包胥有如无物,约斗十余合,未分胜败。子蒲、子虎驱兵大进,夫概望见旗号有秦字,大惊曰:“西兵何得至此?”急急收军,已折大半。子西、子期等乘胜追逐五十里方止。
夫概奔回郢都,来见吴王,盛称秦兵势锐,不可抵当。阖闾有惧色,孙武进曰:“兵,凶器,可暂用而不可久也。且楚土地尚广,人心未肯服吴,臣前请王立芈胜以抚楚,正虞今日之变耳。为今之计,不如遣使与秦通好,许复楚君,割楚之东鄙,以益吴疆,君亦不为无利也!若久恋楚宫,与之相持,楚人愤而力,吴人骄而惰,加以虎狼之秦,臣未保其万全。”
伍员知楚王必不可得,亦以武言为然,阖闾将从之。
伯嚭进曰:“吾兵自离东吴,一路破竹而下,五战拔郢,遂夷楚社。今一遇秦兵,即便班师,何前勇而后怯耶?愿给臣兵一万,必使秦兵片甲不回,如若不胜,甘当军令!”阖闾壮其言,许之。孙武与伍员力止不可交兵,伯嚭不从,引兵出城。
两军相遇于军祥,排成阵势。伯嚭望见楚军行列不整,便教鸣鼓,驰车突入,正遇子西。大骂:“汝万死之余,尚望寒灰再热耶?”子西亦骂:"背国叛夫!今日何颜相见?“伯嚭大怒,挺戟直取子西,子西亦挥戈相迎,战不数合,子西诈败而走。伯嚭追之,未及二里,左边沈诸梁一军杀来,右边薳延一军杀来,秦将子蒲、子虎引生力军,从中直贯吴阵,三路兵将吴兵截为三处。伯嚭左冲右突,不能得脱。
却得伍员兵到,大杀一阵,救出伯嚭。一万军马,所存不上二千人。伯嚭自囚,入见吴王待罪。孙武谓伍员曰:“伯嚭为人矜功自任,久后必为吴国之患。不如乘此兵败,以军令斩之!”伍员曰:“彼虽有丧师之罪,然前功不小。况敌在目前,不可斩一大将。”遂奏吴王赦其罪。
秦兵直逼郢都。阖闾命夫概同公子山守城,自引大军屯于纪南城,伍员、伯嚭分屯磨城、驴城,以为犄角之势,与秦兵相持。又遣使征兵于唐、蔡。
楚将子西谓子蒲曰:“吴以郢为巢穴,故坚壁相持。若唐、蔡更助之,不可敌矣。不若乘间加兵于唐,唐破则蔡人必惧而自守,吾乃得专力于吴。"子蒲然其计,于是子蒲同子期分兵一支,袭破唐城,杀唐成公,灭其国。蔡哀公惧,不敢出兵助吴。
却说夫概自恃有破楚之首功,因沂水一败,吴王遂使协守郢都,心中郁郁不乐,及闻吴王与秦相持不决,忽然心动,想道:“吴国之制,兄终弟及,我应嗣位,今王立子波为太子,我不得立矣。乘此大兵出征,国内空虚,私自归国,称王夺位,岂不胜于久后相争乎?”乃引本部军马,偷出郢都东门,渡汉而归,诈称:"阖闾兵败于秦,不知所往,我当次立!“遂自称吴王。
使其子扶臧悉众据淮水,以遏吴王之归路。
吴世子波与专毅闻变,登城守御,不纳夫概。夫概乃遣使由三江通越,说其进兵,夹攻吴国,事成割五城为谢。
再说阖闾闻秦兵灭唐,大惊,方欲召诸将计议战守之事,忽公子山报到,言:“夫概不知何故,引本部兵私回吴国去了!"伍员曰:”夫概此行,其反必矣!"阖闾曰:“将若之何?”伍员曰:“夫概一勇之夫,不足为虑,所虑者越人或闻变而动耳,王宜速归,先靖内乱。"阖闾于是留孙武、子胥退守郢都,自与伯嚭以舟师顺流而下。既渡汉水,得太子波告急信,言:”夫概造反称王,又结连越兵入寇,吴都危在旦夕。"阖闾大惊曰:“不出子胥所料也。"遂遣使往郢都,取回孙武、伍员之兵,一面星夜驰归,沿江传谕将士:"去夫概来归者,复其本位。后到者诛。"淮上之兵,皆倒戈来归,扶臧奔回谷阳,夫概欲驱民授甲,百姓闻吴王尚在,俱走匿,夫概乃独率本部出战。
阖闾问曰:“我以手足相托,何故反叛?"夫概对曰:”汝弑王僚,非反叛耶?"阖闾怒,教伯嚭:"为我擒贼。“战不数合,阖闾麾大军直进,夫概虽勇,争奈众寡不敌,大败而走,扶臧具舟于江,以渡夫概,逃奔宋国去了。
阖闾抚定居民,回至吴都,太子波迎接入城,打点拒越之策。
却说孙武得吴王班师之诏,正与伍员商议,忽报:“楚军中有人送书到。"伍员命取书看之,乃申包胥所遣也,书略云:
子君臣据郢三时,而不能定楚,天意不欲亡楚,亦可知矣。子能践“覆楚”之言,吾亦欲酬“复楚”之志,朋友之义,相成而不相伤,子不竭吴之威,吾亦不尽秦之力。
伍员以书示孙武曰:“夫吴以数万之众,长驱入楚,焚其宗庙,堕其社稷,鞭死者之尸,处生者之室,自古人臣报仇,未有如此之快者,且秦兵虽败我余军,于我未有大损也。兵法,‘见可而进,知难则退’,幸楚未知吾急,可以退矣。"孙武曰:”空退为楚所笑,子何不以芈胜为请。"伍员曰:“善。"乃复书曰:
平王逐无罪之子,杀无罪之臣,某实不胜其愤,以至于此。昔齐桓公存邢立卫,秦穆公三置晋君,不贪其土,传诵至今。某虽不才,窃闻兹义,今太子建之子胜,糊口于吴,未有寸土,楚若能归胜,使奉故太子之祀,某敢不退避,以成吾子之志。
申包胥得书,言于子西。子西曰:“封故太子之后,正吾意也!”即遣使迎芈胜于吴,沈诸梁谏曰:“太子已废,胜为仇人,奈何养仇以害国乎?”子西曰:“胜,匹夫耳。何伤?”竟以楚王之命召之,许封大邑,楚使既发,孙武与伍员遂班师而还。
凡楚之府库宝玉,满载以归,又迁楚境户口万家,以实吴空虚之地。
伍员使孙武从水路先行,自己从陆路打从历阳山经过,欲求东皋公报之,其庐舍俱不存矣,再遣使于龙洞山问皇甫讷,亦无踪迹。伍员叹曰:“真高士也!”就其地再拜而去。至昭关,已无楚兵把守,员命毁其关。
复过溧阳濑水之上,乃叹曰:“吾尝饥困于此,向一女子乞食,女子以盎浆及饭饲我,遂投水而亡,吾曾留题石上,未知在否?"使左右发土,其石字宛然不磨,欲以千金报之,未知其家,乃命投金于濑水中曰:”女子如有知,明吾不相负也!“行不一里,路傍一老妪,视兵过而哭泣,军士欲执之,问曰:”妪何哭之悲也?"妪曰:“吾有女守居三十年不嫁,往年浣纱于濑,遇一穷途君子,而辄饭之,恐事泄,自投濑水,闻所饭者,乃楚亡臣伍君也,今伍君兵胜而归,不得其报,自伤虚死,是以悲耳!"军士乃谓妪曰:”吾主将正伍君也,欲报汝千金,不知其家,已投金于水中,盍往取之!"妪遂取金而归,至今名其水为投金濑。髯仙有诗云:
投金濑下水澌澌,犹忆亡臣报德时。
三十年来无匹偶,芳名已共子胥垂。
越子允常闻孙武等兵回吴国,知武善于用兵,料难取胜,亦班师而回,曰:“越与吴敌也!”遂自称为越王,不在话下。
阖闾论破楚之功,以孙武为首。孙武不愿居官,固请还山,王使伍员留之,武私谓员曰:“子知天道乎?暑往则寒来,春还则秋至,王恃其强盛,四境无虞,骄乐必生,夫功成不退,将有后患,吾非徒自全,并欲全子!"员不谓然。武遂飘然而去,赠以金帛数车,俱沿路散于百姓之贫者,后不知其所终。史臣有赞云:
孙子之才,彰于伍员,法行二嫔,威振三军。
御众如一,料敌若神,大伸于楚,小挫于秦。
智非偏拙,谋不尽行。
不受爵禄,知亡知存。
身出道显,身去名成。
书十三篇,兵家所尊。
阖闾乃立伍员为相国,亦仿齐仲父、楚子文之意,呼为子胥而不名。伯嚭为太宰,同预国政,更名阊门曰破楚门,复垒石于南界,留门使兵守之,以拒越人,号曰石门关,越大夫范蠡亦筑城于浙江之口,以拒吴,号曰固陵,言其可固守也。此周敬王十五年事。
话分两头。再说子西与子期重入郢城,一面收葬平王骸骨,将宗庙社稷重新草创,一面遣申包胥以舟师迎昭王于随,昭王遂与随君定盟,誓无侵伐,随君亲送昭王登舟,方才回转。
昭王行至大江之中,凭栏四望,想起来日之苦,今日重渡此江,中流自在,心中甚喜,忽见水面一物,如斗之大,其色正红,使水手打捞得之,遍问群臣,皆莫能识,乃拔佩刀砍开,内有饟似瓜,试尝之,甘美异常,乃遍赐左右曰:“此无名之果,可识之,以俟博物之士也!”
不一日,行至云中,昭王叹曰:“此寡人遇盗之处,不可以不识!"乃泊舟江岸,使斗辛督人夫筑一小城于云梦之间,以便行旅投宿。今云梦县有地名楚王城,即其故址。子西、子期等离郢都五十里,迎接昭王,君臣交相慰劳,既至郢城,见城外白骨如麻,城中宫阙,半已残毁,不觉凄然泪下。
遂入宫来见其母伯嬴,子母相向而泣,昭王曰:“国家不幸,遭此大变,至于庙社凌夷,陵墓受辱,此恨何时可雪?"伯嬴曰:”今日复位,宜先明赏罚,然后抚恤百姓,徐俟气力完足,以图恢复可也!“昭王再拜受教。
是日不敢居寝,宿于斋宫。次日,祭告宗庙社稷,省视坟墓,然后升殿,百官称贺,昭王曰:“寡人任用匪人,几至亡国,若非卿等,焉能重见天日?失国者,寡人之罪;复国者,卿等之功也!”诸大夫皆稽首谢不敢,昭王先宴劳秦将,厚犒其师,遣之归国。然后论功行赏,拜子西为令尹,子期为左尹。
以申包胥乞师功大,欲拜为右尹。申包胥曰:“臣之乞师于秦,为君也,非为身也,君既返国,臣志遂矣,敢因以为利乎?"固辞不受,昭王强之,包胥乃挈其妻子而逃。妻曰:”子劳形疲神,以乞秦师,而定楚国,赏其分也,又何逃乎?"包胥曰:“吾始为朋友之义,不泄子胥之谋,使子胥破楚,吾之罪也;以罪而冒功,吾实耻之!"遂逃入深山,终身不出。昭王使人求之不得,乃旌表其闾曰”忠臣之门“。
以王孙繇于为右尹,曰:“云中代寡人受戈,不敢忘也!”其他沈诸梁、锺建、宋木、斗辛、斗巢、薳延等,俱进爵加邑。
亦召斗怀欲赏,子西曰:“斗怀欲行弑逆之事,罪之为当,况可赏乎?"昭王曰:”彼欲为父报仇,乃孝子也,能为孝子,何难为忠臣?"亦使为大夫。
蓝尹亹求见昭王,王思成臼不肯同载之恨,将执而诛之,使人谓曰:“尔弃寡人于道路,今敢复来,何也?”蓝尹亹对曰:“囊瓦惟弃德树怨,是以败于柏举,王奈何效之?夫成臼之舟,孰若郢都之宫之安?臣之弃王于成臼,以儆王也。今日之来,欲观大王之悔悟与否?王不省失国之非,而记臣不载之罪,臣死不足惜,所惜者楚宗社耳!"子西奏曰:”亹之言直,王宜赦之,以无忘前败!"昭王乃许亹入见,使复为大夫如故。
群臣见昭王度量宽洪,莫不大悦,昭王夫人自以失身阖闾,羞见其夫,自缢而死。
时越方与吴构难,闻楚王复国,遣使来贺,因进其宗女于王,王立为继室。越姬甚有贤德,为王所敬礼,王念季芈相从患难,欲择良婿嫁之。季芈曰:“女子之义,不近男人。锺建常负我矣,是即我夫也,敢他适乎?"昭王乃以季芈嫁锺建,使建为司乐大夫。
又思故相孙叔敖之灵,使人立祠于云中祭之。
子西以郢都残破,且吴人久居,熟其路径,复择鄀地筑城建宫,立宗庙社稷,迁都居之,名曰新郢。
昭王置酒新宫,与群臣大会。饮酒方酣,乐师扈子恐昭王安今之乐,忘昔之苦,复蹈平王故辙,乃抱琴于王前奏曰:“臣有《穷衄》之曲,愿为大王鼓之!"昭王曰:”寡人愿闻!"扈子援琴而鼓,声甚凄怨,其词曰:
王耶王耶何乖劣?不顾宗庙听谗孽!
任用无极多所杀,诛夷忠孝大纲绝。
二子东奔适吴越,吴王哀痛助忉怛。
垂涕举兵将西伐,子胥、伯嚭、孙武决。
五战破郢王奔发,留兵纵骑虏荆阙。
先王骸骨遭发掘,鞭辱腐尸耻难雪。
几危宗庙社稷灭,君王逃死多跋涉。
卿士凄怆民泣血,吴军虽去怖不歇。
愿王更事抚忠节,勿为谗口能谤亵!
昭王深知琴曲之情,垂涕不已。扈子收琴下阶,昭王遂罢宴,自此早朝晏罢,勤于国政,省刑薄敛,养士训武,修复关隘,严兵固守。
芈胜既归,楚昭王封为白公胜,筑城名白公城,遂以白为氏,聚其本族而居。夫概闻楚王不念旧怨,自宋来奔,王知其勇,封之堂溪,号为堂溪氏。子西以祸起唐、蔡,唐已灭而蔡尚存,乃请伐蔡报仇。昭王曰:“国事粗定,寡人尚未敢劳民也!"按《春秋传》楚昭王十年出奔,十一年返国,直至二十年,方才用兵灭顿,掳顿子牂;二十一年灭胡,掳胡子豹,报其从晋侵楚之仇;二十二年围蔡,问其从吴入郢之罪,蔡昭侯请降,迁其国于江、汝之间。中间休息民力近十年,所以师辄有功。楚国复兴,终符”湛卢“之祥,”萍实“之瑞也。
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 会夹谷孔子却齐 堕三都闻人伏法
话说齐景公见晋不能伐楚,人心星散,代兴之谋愈急,乃纠合卫、郑,自称盟主。
鲁昭公前为季孙意如所逐,景公谋纳之,意如固拒不从,昭公改而求晋,晋荀跞得意如贿赂,亦不果纳,昭公客死。意如遂废太子衍及母弟务人,而援立庶子宋为君,是为定公。因季氏与荀跞通贿,遂事晋而不事齐。
齐侯大怒,用世臣国夏为将,屡侵鲁境,鲁不能报。未几,季孙意如卒,子斯立,是为季康子。
说起季、孟、叔三家,自昭公在国之日,已三分鲁国,各用家臣为政,鲁君不复有公臣。于是家臣又窃三大夫之权,展转恣肆,凌铄其主。今日季孙斯、孟孙无忌、叔孙州仇,虽然三家鼎立,邑宰各据其城,以为己物,三家号令不行,无可奈何。
季氏之宗邑曰费,其宰公山不狃;孟氏之宗邑曰成,其宰公敛阳;叔氏之宗邑曰郈,其宰公若藐。这三处城垣,皆三家自家增筑,极其坚厚,与曲阜都城一般。
那三个邑宰中,惟公山不狃尤为强横,更有家臣一人,姓阳名虎字货,生得鸳肩巨颡,身长九尺有余,勇力过人,智谋百出,季斯起初任为腹心,使为家宰,后渐专季氏之家政,擅作威福,季氏反为所制,无可奈何。季氏内为陪臣所制,外受齐国侵凌,束手无策。
时又有少正卯者,为人博闻强记,巧辩能言,通国号为“闻人”,三家倚之为重。卯面是背非,阴阳其说,见三家则称颂其佐君匡国之功,见阳虎等又托为强公室抑私家之说,使之挟鲁侯以令三家,挑得上下如水火,而人皆悦其辨给,莫悟其奸。
内中单说孟孙无忌,乃仲孙貜之子,仲孙蔑之孙。貜在位之日,慕鲁国孔仲尼之名,使其子从之学礼。
那孔仲尼名丘,其父叔梁纥尝为邹邑大夫,即偪阳手托悬门之勇士也。纥娶于鲁之施氏,多女而无子,其妾生一子曰孟皮,病足成废人,乃求婚于颜氏,颜氏有五女,俱未聘,疑纥年老,谓诸女曰:“谁愿适邹大夫者?”诸女莫对,最幼女曰徵在,出应曰:“女子之义,在家从父,惟父所命,何问焉?”颜氏奇其语,即以徵在许婚。
既归纥,夫妇忧无子,共祷于尼山之谷。徵在升山时,草木之叶皆上起;及祷毕而下,草木之叶皆下垂。是夜,徵在梦黑帝见召,嘱曰:“汝有圣子,若产必于空桑之中。"觉而有孕。
一日,恍惚若梦,见五老人列于庭,自称“五星之精",狎一兽,似小牛而独角,文如龙鳞,向徵在而伏,口吐玉尺,上有文曰:”水精之子,继衰周而素王。"徵在心知其异,以绣绂系其角而去。
告于叔梁纥,纥曰:“此兽必麒麟也。"及产期,徵在问:”地有名空桑者乎?"叔梁纥曰:“南山有空窦,窦有石门而无水,俗名亦呼空桑。"徵在曰:”吾将往产于此。"纥问其故,徵在乃述前梦,遂携卧具于空窦中。其夜,有二苍龙自天而下,守于山之左右,又有二神女擎香露于空中,以沐徵在,良久乃去,徵在遂产孔子。石门中忽有清泉流出,自然温暖,浴毕泉即涸。
今曲阜县南二十八里,俗呼女陵山,即空桑也。
孔子生有异相,牛唇虎掌,鸳肩龟脊,海口辅喉,顶门状如反宇,父纥曰:“此儿秉尼山之灵。"因名曰丘,字仲尼。仲尼生未几而纥卒,育于徵在,既长,身长九尺六寸,人呼为”长人".有圣德,好学不倦,周游列国,弟子满天下,国君无不敬慕其名,而为权贵当事所忌,竟无能用之者。
是时适在鲁国。无忌言于季斯曰:“欲定内外之变,非用孔子不可。"季斯召孔子,与语竟日,如在江海中,莫窥其际,季斯起更衣,忽有费邑人至,报曰:”穿井者得土缶,内有羊一只,不知何物?"斯欲试孔子之学,嘱使勿言,既入座,谓孔子曰:“或穿井于土中得狗,此何物也?"孔子曰:”以某言之,此必羊也,非狗也!"斯惊问其故,孔子曰:“某闻山之怪曰夔魍魉,水之怪曰龙罔象,土之怪曰羵羊,今得之穿井,是在土中,其为羊必矣!"斯曰:”何以谓之羵羊?"孔子曰:“非雌非雄,徒有其形。"斯乃召费人问之,果不成雌雄者,于是大惊曰:”仲尼之学,果不可及。“乃用为中都宰。
此事传闻至楚,楚昭王使人致币于孔子,询以渡江所得之物,孔子答使者曰:“是名萍实,可剖而食也!"使者曰:”夫子何以知之?"孔子曰:“某曾问津于楚,闻小儿谣曰:”楚王渡江得萍实,大如斗,赤如日,剖而尝之甜如蜜。‘是以知之。"使者曰:“可常得乎?"孔子曰:”萍者,浮泛不根之物,乃结而成实,虽千百年不易得也,此乃散而复聚,衰而复兴之兆,可为楚王贺矣!"使者归告昭王,昭王叹服不已。
孔子在中都大治,四方皆遣人观其政教,以为法则。
鲁定公知其贤,召为司空。
周敬王十九年,阳虎欲乱鲁而专其政,知叔孙辄无宠于叔孙氏,而与费邑宰公山不狃相厚,乃与二人商议,欲以计先杀季孙,然后并除仲叔,以公山不狃代斯之位,以叔孙辄代州仇之位,己代孟孙无忌之位。
虎慕孔子之贤,欲招致门下,以为己助,使人讽之来见。孔子不从,乃以蒸豚馈之,孔子曰:“虎诱我往谢而见我也!”令弟子伺虎出外,投刺于门而归,虎竟不能屈。
孔子密言于无忌曰:“虎必为乱,乱必始于季氏,子预为之备,乃可免也!”无忌伪为筑室于南门之外,立栅聚材,选牧圉之壮勇者三百人为佣,名曰兴工,实以备乱;又语成宰公敛阳使缮甲待命,倘有报至,星夜前来赴援。
是年秋八月,鲁将行禘祭,虎请以禘之明日享季孙于蒲圃,无忌闻之曰:“虎享季孙,事可疑矣!"乃使人驰告公敛阳,约定日中率甲由东门至南门,一路观变。
至享期,阳虎亲至季氏之门,请季斯登车,阳虎在前为导,虎之从弟阳越在后,左右皆阳氏之党,惟御车者林楚世为季氏门下之客,季斯心疑有变,私语林楚曰:“汝能以吾车适孟氏乎?”林楚点头会意,行至大衢,林楚遽挽辔南向,以鞭策连击其马,马怒而驰,阳越望见,大呼:"收辔!“林楚不应,复加鞭,马行益急,阳越怒,弯弓射楚不中,亦鞭其马,心急鞭坠,越拾鞭,季氏之车已去远矣。季斯出南门,径入孟氏之室,闭其栅,号曰:”孟孙救我!“无忌使三百壮士,挟弓矢伏于栅门以待。须臾,阳越至,率其徒攻栅,三百人从栅内发矢,中者辄倒,阳越身中数箭而死。
且说阳货行及东门,回顾不见了季孙,乃转辕复循旧路,至大衢,问路人曰:“见相国车否?"路人曰:”马惊,已出南门矣!“语未毕,阳越之败卒亦到,方知越已射死,季孙已避入孟氏新宫。
虎大怒,驱其众急往公宫,劫定公以出朝,遇叔孙州仇于途,并劫之,尽发公宫之甲与叔孙氏家众,共攻孟氏于南门。无忌率三百人力拒之,阳虎命以火焚栅,季斯大惧,无忌使视日方中,曰:“成兵且至,不足虑也!”言未毕,只见东角上一员猛将,领兵呼哨而至,大叫:“勿犯吾主!公敛阳在此!"阳虎大怒,便奋长戈,迎住公敛阳厮杀,二将各施逞本事,战五十余合,阳虎精神愈增,公敛阳渐渐力怯,叔孙州仇遽从后呼曰:”虎败矣!“
即率其家众,前拥定公西走,公徒亦从之,无忌引壮士开栅杀出,季氏之家臣苫越亦帅甲而至,阳虎孤寡无助,倒戈而走,入欢阳关据之。
三家合兵以攻关,虎力不能支,命放火焚莱门,鲁师避火却退,虎冒火而出,遂奔齐国。
见景公,以所据欢阳之田献之,欲借兵伐鲁。大夫鲍国进曰:“鲁方用孔某,不可敌也,不如执阳虎而归其田,以媚孔某。"景公从之,乃囚虎于西鄙,虎以酒醉守者,乘辎车逃奔宋国。
宋使居于匡,阳虎虐用匡人,匡人欲杀之。复奔晋国,仕于赵鞅为臣,不在话下。宋儒论阳虎以陪臣而谋贼其家主,固为大逆,然季氏放逐其君,专执鲁政,家臣从旁窃视,已非一日,今日效其所为,乃天理报施之常,不足怪也。有诗云:
当时季氏凌孤主,今日家臣叛主君。
自作忠奸还自受,前车音响后车闻。
又有言鲁自惠公之世,僭用天子礼乐,其后三桓之家,舞八佾,歌雍彻,大夫目无诸侯,故家臣亦目无大夫,悖逆相仍,其来远矣。诗云:
九成干戚舞团团,借问何人启僭端?
要使国中无叛逆,重将礼乐问《周官》。
齐景公失了阳虎,又恐鲁人怪其纳叛,乃使人致书鲁定公,说明阳虎奔宋之故,就约鲁侯于齐、鲁界上夹谷山前,为乘车之会,以通两国之好,永息干戈。
定公得书,即召三家商议。孟孙无忌曰:“齐人多诈,主公不可轻往。"季孙斯曰:”齐屡次加兵于我,今欲修好,奈何拒之?"定公曰:“寡人若去,何人保驾?"无忌曰:”非臣师孔某不可!"定公即召孔子,以相礼之事属之。乘车已具,定公将行,孔子奏曰:“臣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文武之事,不可相离。古者,诸侯出疆,必具官以从,宋襄公会盂之事可鉴也,请具左右司马,以防不虞!"定公从其言,乃使大夫申句须为右司马,乐颀为左司马,各率兵车五百乘,远远从行,又命大夫兹无还率兵车三百乘,离会所十里下寨。
既至夹谷,齐景公先在,设立坛位,为土阶三层,制度简略。齐侯幕于坛之右,鲁侯幕于坛之左,孔子闻齐国兵卫甚盛,亦命申句须、乐颀紧紧相随。时齐大夫黎弥以善谋称,自梁邱据死后,景公特宠信之。
是夜,黎弥叩幕请见,景公召入,问:“卿有何事,昏夜来此?"黎弥奏曰:”齐、鲁为仇,非一日矣,止为孔某贤圣,用事于鲁,恐其他日害齐,故为今日之会耳。臣观孔某为人,知礼而无勇,不习战伐之事,明日主公会礼毕后,请奏四方之乐以娱鲁君,乃使莱夷三百人假做乐工,鼓噪而前,觑便拿住鲁侯,并执孔某,臣约会车乘,从坛下杀散鲁众,那时鲁国君臣之命,悬于吾手,凭主公如何处分,岂不胜于用兵侵伐耶?"景公曰:“此事可否当与相国谋之。"黎弥曰:”相国素与孔某有交,若通彼得知,其事必不行矣,臣请独任!"景公曰:“寡人听卿,卿须仔细!"黎弥自去暗约莱兵行事去了。
次早,两君集于坛下,揖让而登,齐是晏婴为相,鲁是孔子为相,两相一揖之后,各从其主,登坛交拜,叙太公、周公之好,交致玉帛酬献之礼。
既毕,景公曰:“寡人有四方之乐,愿与君共观之!"遂传令先使莱人上前,奏其本土之乐,于是坛下鼓声大振,莱夷三百人,杂执旍旄、羽袚、矛戟、剑楯,蜂拥而至,口中呼哨之声,相和不绝,历阶之半。
定公色变,孔子全无惧意,趋立于景公之前,举袂而言曰:“吾两君为好会,本行中国之礼,安用夷狄之乐,请命有司去之!"晏子不知黎弥之计,亦奏景公曰:”孔某所言,乃正礼也!"景公大惭,急麾莱夷使退。
黎弥伏于坛下,只等莱夷动手,一齐发作。见齐侯打发下来,心中甚愠,乃召本国优人,吩咐:"筵席中间召汝奏乐,要歌《敝笱》之诗,任情戏谑,若得鲁君臣或笑或怒,我这里有重赏。"原来那诗乃文姜淫乱故事,欲以羞辱鲁国。
黎弥升阶奏于齐侯曰:“请奏宫中之乐,为两君寿。"景公曰:”宫中之乐,非夷乐也,可速奏之。"黎弥传齐侯之命,倡优侏儒二十余人,异服涂面,装女扮男,分为二队,拥至鲁侯面前,跳的跳,舞的舞,口中齐歌的都是淫词,且歌且笑,孔子按剑张目,觑定景公奏曰:“匹夫戏诸侯者,罪当死。请齐司马行法!"景公不应,优人戏笑如故,孔子曰:”两国既已通好,如兄弟然,鲁国之司马,即齐之司马也!“乃举袖向下麾之,大呼:"申句须、乐颀何在?"二将飞驰上坛,于男女二队中,各执领班一人,当下斩首,余人惊走不迭。
景公心中骇然,鲁定公随即起身,黎弥初意还想于坛下邀截鲁侯,一来见孔子有此手段,二来见申、乐二将英雄,三来打探得十里之外,即有鲁军屯扎,遂缩颈而退。会散,景公归幕,召黎弥责之曰:“孔某相其君,所行者皆是古人之道,汝偏使寡人入夷狄之俗,寡人本欲修好,今反成仇矣!”黎弥惶恐谢罪,不敢对一语。
晏子进曰:“臣闻,‘小人知其过,谢之以文;君子知其过,谢之以质。’今鲁有汶阳之田三处,其一曰欢,乃阳虎所献不义之物,其二曰郓,乃昔年所取以寓鲁昭公者,其三曰龟阴,乃先君顷公时仗晋力索之于鲁者。那三处皆鲁故物,当先君桓公之日,曹沫登坛劫盟,单取此田。田不归鲁,鲁志不甘,主公乘此机以三田谢过,鲁君臣必喜,而齐、鲁之交固矣!”景公大悦,即遣晏子致三田于鲁。此周敬王二十四年事也。史臣有诗云:
纷然鼓噪起莱戈,无奈坛前片语何?
知礼之人偏有勇,三田买得两君和。
又诗单赞齐景公能虚心谢过,所以为贤君,几于复霸,诗云:
盟坛失计听黎弥,臣谏君从两得之。
不惜三田称谢过,显名千古播华夷。
这汶阳田原是昔时鲁僖公赐与季友者,今日名虽归鲁,实归季氏,以此季斯心感孔子,特筑城于龟阴,名曰谢城,以旌孔子之功。言于定公,升孔子为大司寇之职。
时齐之南境,忽来一大鸟,约长三尺,黑身白颈,长喙独足,鼓双翼舞于田间,野人逐之不得,飞腾望北而去。季斯闻有此怪,以问孔子,孔子曰:“此鸟名曰‘商羊’,生于北海之滨,天降大雨,商羊起舞,所见之地,必有淫雨为灾。齐、鲁接壤,不可不预为之备!"季斯预戒汶上百姓,修堤盖屋,不三日,果然天降大雨,汶水泛溢。鲁民有备无患,其事传布齐邦,景公益以孔子为神,自是孔子博学之名,传播天下,人皆呼为”圣人“矣,有诗为证:
五典三坟漫究详,谁知萍实辨商羊?
多能将圣由天纵,赢得芳名四海扬。
季斯访人才于孔子之门,孔子荐仲由、冉求可使从政,季氏俱用为家臣。忽一日,季斯问于孔子曰:“阳虎虽去,不狃复兴,何以制之?"孔子曰:”欲制之,先明礼制。古者臣无藏甲,大夫无百雉之城,故邑宰无所凭以为乱,子何不堕其城,撤其武备,上下相安,可以永久!"季斯以为然,转告于孟、叔二氏。孟孙无忌曰:“苟利家国,吾岂恤其私哉!"时少正卯忌孔子师徒用事,欲败其功,使叔孙辄密地送信于公山不狃,不狃欲据城以叛,知孔子素为鲁人所敬重,亦思借助,乃厚致礼币,遗以书曰:
鲁自三桓擅政,君弱臣强,人心积愤。不狃虽为季宰,实慕公义,愿以费归公为公臣,辅公以锄强暴,俾鲁国复见周公之旧,夫子倘见许,愿移驾过费,面决其事。不腆路犒,伏惟不鄙。
孔子谓定公曰:“不狃若叛,未免劳兵,臣愿轻身一往,说其回心改过,何如?"定公曰:”国家多事,全赖夫子主持,岂可去寡人左右耶?"孔子遂却其书币。不狃见孔子不往,遂约会成宰公敛阳,郈宰公若藐,同时起兵为逆。阳与藐俱不从。
却说郈邑马正侯犯,勇力善射,为郈人所畏服,素有不臣之志,遂使圉人刺藐杀之,自立为郈宰,发郈众登城为拒命之计。
州仇闻郈叛,往告无忌,无忌曰:“吾助子一臂,当共灭此叛奴!"于是孟、叔二家连兵往讨,遂围郈城,侯犯悉力拒战,攻者多死,不能取胜。无忌教州仇求援于齐。
时叔氏家臣驷赤在郈城中,伪附侯犯,侯犯亲信之,赤谓犯曰:“叔氏遣使如齐乞师矣。齐、鲁合兵不可当也,子何不以郈降齐,齐外虽亲鲁,内实忌之,得郈可以逼鲁,齐必大喜,而倍以他地酬子,总之得地,而可去危以就安,又何不利之有!"侯犯曰:”此计甚善!"即遣人乞降于齐,以郈邑献之。
齐景公召晏婴问曰:“叔孙氏乞兵伐郈,侯犯又以郈来降,寡人将何适从?"晏子对曰:”方与鲁讲好,岂可受其叛臣之献乎,助叔孙氏为是!"景公笑曰:“郈乃叔孙私邑,于鲁侯无与,况叔孙氏君臣自相鱼肉,鲁之不幸,实齐之幸也,寡人有计在此,当两许其使以误之!"乃使司马穰苴屯兵于界上,以观其变,若侯犯能御叔孙,更分兵据郈,迎侯犯归于齐国;若叔孙胜了侯犯,便说助攻郈城,临时便宜行事。此是齐景公的奸雄处。
却说驷赤见侯犯遣使往齐去了,复谓犯曰:“齐新与鲁侯为会,助鲁助郈,未可定也,宜多置兵甲于门,万一事变不测,可以自卫!"侯犯乃一勇之夫,信为好语,遂选精甲利兵,留于门下。驷赤将羽书射于城外,鲁兵拾得,献于州仇,州仇发书看之,书中言:"臣赤已安排逆犯十有七八,不日城中当有内变,主君不须挂念!"州仇大喜,报知无忌,严兵以待。
数日后,侯犯使者自齐回,言:"齐侯已许下矣,愿以他邑相偿!"驷赤入贺侯犯而出,使人宣言于众曰:“侯氏将迁郈民以附齐,使者回言齐师将至,奈何?"一时人情汹汹,多有造驷赤处问信者,赤曰:”吾亦闻之,齐新与鲁好,不便得地,将迁尔户口,以实聊摄之虚耳!"自古道:“安土重迁!"说了离乡背井,那一个不怕的。众人听说,互相传语,各有怨心。
忽一夜,驷赤探知侯犯饮酒方酣,遂命心腹数十人,绕城大呼曰:“齐师已至城外矣,吾等速治行李,三日内便要起身。"因继以哭,郈众大惊,俱集于侯氏之门,此时老弱惟有涕泣,那壮者无不咬牙切齿,愤恨侯犯,忽见门内藏甲甚多,正适其用,大家抢得穿著起来,各执兵器,发声喊,将侯犯家四面围住,连守城之兵都反了侯氏,与众助兴了,驷赤亟入告侯犯曰:”郈众不愿附齐,满城俱变,子更有甲兵否?吾请率而攻之!“犯曰:”甲兵俱被众掠取矣,今日之事,免祸为上。"驷赤曰:“吾舍命送子。"遂出谓众曰:”汝等让一路,容侯氏出奔,侯氏出,齐师亦不至矣。"众人依言,放开一路,驷赤当先,侯犯在后,家属尚有百余人,车十余乘,驷赤直送出东门,因引鲁兵入于郈城,安抚百姓。
无忌请追侯犯,驷赤曰:“臣已许之免祸矣。"乃纵之不追,遂堕郈城三尺,即用驷赤为郈宰,侯犯奔齐师,穰苴知鲁师已定郈,乃班师还齐,州仇无忌亦回鲁国。
公山不狃初闻侯犯据郈以叛,叔、仲二家往讨,喜曰:“季氏孤矣,乘虚袭鲁,国可得也!”遂尽驱费众,杀至曲阜,叔孙辄为内应,开门纳之,定公急召孔子问计,孔子曰:“公徒弱,不足用也,臣请御君以往季氏。"遂驱车至季氏之宫,宫内有高台,坚固可守,定公居之。
少顷,司马申句须、乐颀俱至,孔子命季斯尽出其家甲,以授司马,使伏于台之左右,而使公徒列于台前,公山不狃同叔孙辄商议曰:“我等此举,以扶公室抑私家为名,不奉鲁侯为主,季氏不可克也!”
乃齐叩公宫,索定公不得,盘桓许久,知已往季氏,遂移兵来攻,与公徒战,公徒皆散走,忽然左右大噪,申句须,乐颀二将领著精甲杀至,孔子扶定公立于台上,谓费人曰:“吾君在此,汝等岂不知顺逆之理?速速解甲,既往不咎。"费人知孔子是个圣人,谁敢不听,俱舍兵拜伏台下,公山不狃、叔孙辄势穷,遂出奔吴国去了。
叔孙州仇回鲁,言及郈都已堕,季斯亦命堕了费城,复其初制。
无忌亦欲堕成都,成宰公敛阳问计于少正卯。卯曰:“郈、费因叛而堕,若并堕成,何以别子于叛臣乎?汝但云:”成乃鲁国北门之守,若堕成,齐师侵我北鄙,何以御之?'坚持其说,虽拒命不为叛也!“阳从其计,使其徒穿甲而登城,谢叔孙氏曰:”吾非为叔孙氏守,为鲁社稷守也,恐齐兵旦暮猝至,无守御之具,愿捐此性命,与城俱碎,不敢动一砖一土。"孔子笑曰:“阳不辨此语,必‘闻人’教之耳。"季斯嘉孔子定费之功,自知不及万分之一,使摄行相事,每事谘谋而行,孔子有所陈说,少正卯辄变乱其词,听者多为所惑。孔子密奏于定公曰:”鲁之不振,由忠佞不分、刑赏不立也,夫护嘉苗者,必去莠草。愿君勿事姑息,请出太庙中斧钺,陈于两观之下。"定公曰:“善。"明日,使群臣参议成城不堕利害,但听孔子裁决。众人或言当堕,或言不当堕,少正卯欲迎合孔子之意,献堕成六便,何谓六便?一、君无二尊;二、归重都城形势;三、抑私门;四、使跋扈家臣无所凭借;五、平三家之心;六、使邻国闻鲁国兴革当理,知所敬重。孔子奏曰:”卯误矣,成已作孤立之势,何能为哉?况公敛阳忠于公室,岂跋扈之比。卯辩言乱政,离间君臣,按法当诛。"群臣皆曰:“卯乃鲁闻人,言或不当,罪不及死。"孔子复奏曰:”卯言伪而辩,行僻而坚,徒有虚名惑众,不诛之无以为政,臣职在司寇,请正斧钺之典。"遂命力士缚卯于两观之下,斩之。群臣莫不变色,三家心中亦俱凛然。史臣有诗云:
养高华士太公诛,孔子偏将少正除。
不是圣人开正眼,世间尽读两人书。
自少正卯诛后,孔子之意始得发舒,定公与三家皆虚心以听之,孔子乃立纲陈纪,教以礼义,养其廉耻,故民不扰而事治,三月之后,风俗大变。市中鬻羔豚者,不饰虚价;男女行路,分别左右,不乱;遇路有失物,耻非己有,无肯拾取者;四方之客,一入鲁境,皆有常供,不至缺乏,宾至如归。国人歌之曰:“衮衣章甫,来适我所;章甫衮衣,慰我无私。"此歌诗传至齐国,齐景公大惊曰:”吾国必为鲁所并矣。"不知景公如何计较?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归女乐黎弥阻孔子 栖会稽文种通宰嚭
话说齐侯自会夹谷归后,晏婴病卒。景公哀泣数日,正忧朝中乏人,复闻孔子相鲁,鲁国大治,惊曰:“鲁相孔子必霸,霸必争地,齐为近邻,恐祸之先及,奈何?"大夫黎弥进曰:”君患孔子之用,何不沮之!“景公曰:”鲁方任以国政,岂吾所能沮乎?“黎弥曰:”臣闻治安之后,骄逸必生,请盛饰女乐,以遗鲁君,鲁君幸而受之,必然怠于政事,而疏孔子,孔子见疏,必弃鲁而适他国,君可安枕而卧矣!"景公大悦,即命黎弥于女闾之中,择其貌美年二十以内者共八十人,分为十队,各衣锦绣,教之歌舞,其舞曲名《康乐》,声容皆出新制,备态极妍,前所未有。教习已成,又用良马一百二十匹,金勒雕鞍,毛色各别,望之如锦,使人致献鲁侯。使者张设锦棚二处,于鲁高门之外,东棚安放马群,西棚陈列女乐,先致国书于定公。公发书看之,书曰:
杵臼顿首启鲁贤侯殿下:孤向者获罪夹谷,愧未忘心。幸贤侯鉴其谢过之诚,克终会好。日以国之多虞,聘问缺然。兹有歌婢十群,可以侑欢;良马三十驷,可以服车。敬致左右,聊申悦慕,伏惟存录!
且说鲁相国季斯安享太平,忘其所自,侈乐之志,已伏胸中,忽闻齐馈女乐,如此之盛,不胜艳慕,即时换了微服,与心腹数人乘车潜出南门往看。那乐长方在演习,歌声遏云,舞态生风,一进一退,光华夺目,如游天上睹仙姬,非复人间思想所及。季斯看了多时,又阅其容色之美,服饰之华,不觉手麻脚软,目睁口呆,意乱神迷,魂消魄夺。鲁定公一日三宣,季斯为贪看女乐,竟不赴召。
至次日,方入宫来见定公,定公以国书示之,季斯奏曰:“此齐君美意,不可却也!"定公亦有想慕之意,便问:"女乐何在,可试观否?"季斯曰:”见列高门之外,车驾如往,臣当从行,但恐惊动百官,不如微服为便。"于是君臣皆更去法服,各乘小车,驰出南门,竟到西棚之下。
早有人传出:"鲁君易服亲来观乐了。"使者吩咐女子用心献技,那时歌喉转娇,舞袖增艳,十队女子更番迭进,真乃盈耳夺目,应接不暇,把鲁国君臣二人,喜得手舞足蹈,不知所以。有诗为证:
一曲娇歌一块金,一番妙舞一盘琛。
只因十队女人面,改尽君臣两个心。
从人又夸东棚良马,定公曰:“只此已是极观,不必又问马矣。"是夜,定公入宫,一夜不寐,耳中犹时闻乐声,若美人之在枕畔也。恐群臣议论不一,次早独宣季斯入宫,草就答书,书中备述感激之意,不必尽述,又将黄金百镒,赠与齐使,将女乐收入宫中,以三十人赐季斯,其马付于圉人喂养,定公与季斯新得女乐,各自受用,日则歌舞,夜则枕席,一连三日不去视朝听政。
孔子闻知此事,凄然长叹,时弟子仲子路在侧,进曰:“鲁君怠于政事,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郊祭已近,倘大礼不废,国犹可为也。"及祭之期,定公行礼方毕,即便回宫,仍不视朝,并胙肉亦无心分给,主胙者叩宫门请命,定公诿之季孙,季孙又诿之家臣。
孔子从祭而归,至晚,不见胙肉颁到,乃告子路曰:“吾道不行,命也夫?"乃援琴而歌曰:”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女之谒,可以死败。优哉游哉,卿以卒岁!“歌毕,遂束装去鲁。子路、冉有亦弃官从孔子而行,自此鲁国复衰。史臣有诗云:
几行红粉胜钢刀,不是黎弥巧计高。
天运凌夷成瓦解,岂容鲁国独甄陶?
孔子去鲁适卫,卫灵公喜而迎之,问以战阵之事。孔子对曰:“丘未之学也。"次日遂行。
过宋之匡邑,匡人素恨阳虎,见孔子之貌相似,以为阳虎复至,聚众围之,子路欲出战,孔子止之曰:“某无仇于匡,是必有故,不久当自解。"乃安坐鸣琴,适灵公使人追还孔子,匡人乃知其误,谢罪而去。孔子复还卫国,主于贤大夫蘧瑗之家。
且说灵公之夫人曰南子,宋女也,有美色而淫。在宋时,先与公子朝相通,朝亦男子中绝色,两美相爱,过于夫妇。既归灵公,生蒯瞆,已长,立为世子,而旧情不断。
时又有美男子曰弥子瑕,素得君之宠爱,尝食桃及半,以其余,推入灵公之口,灵公悦而啖之,夸于人曰:“子瑕爱寡人甚矣,一桃味美,不忍自食,而分啖寡人。"群臣无不窃笑。子瑕恃宠弄权,无所不至。
灵公外嬖子瑕,而内惧南子,思以媚之,乃时时召宋朝与夫人相会,丑声遍传,灵公不以为耻。蒯瞆深恨其事,使家臣戏阳速因朝见之际,刺杀南子,以灭其丑,南子觉之,诉于灵公,灵公逐蒯瞆,瞆奔宋,转又奔晋。灵公立蒯瞆之子辄为世子。
及孔子再至,南子请见之,知孔子为圣人,倍加敬礼。
忽一日,灵公与南子同车而出,使孔子为陪乘过街市,市人歌曰:“同车者色耶,从车者德耶?”孔子叹曰:“君之好德不如好色。”乃去卫适宋。
与弟子习礼于大树之下。宋司马桓魋亦以男色得宠于景公,方贵幸用事,忌孔子之来,遂使人伐其树,欲求孔子杀之。孔子微服去宋适郑,将适晋,至河,闻赵鞅杀贤臣窦犨、舜华,叹曰:“鸟兽恶伤其类,况人乎?”复返卫。
未几,卫灵公卒,国人立辄为君,是为出公。蒯瞆亦借晋援,与阳虎袭戚据之。
是时,卫父子争国,晋助蒯瞆,齐助辄,孔子恶其逆理,复去卫适陈,又将适蔡。楚昭王闻孔子在陈、蔡之间,使人聘之。陈、蔡大夫相议,以为楚用孔子,陈、蔡危矣,乃相与发兵围孔子于野。孔子绝粮三日,而弦歌不辍。今开封府陈州界有地名桑落,其地有台,名曰厄台,即孔子当时绝粮处。宋刘敞有诗云:
四海栖栖一旅人,绝粮三日死生邻。
自是天心劳木铎,岂关陈蔡有愚臣?
忽一晚,有异人长九尺余,皂衣高冠,披甲持戈,向孔子大叱,声动左右。子路引出与战于庭,其人力大,子路不能取胜。孔子从旁谛视良久,谓子路曰:“何不探其胁?"子路遂探其胁,其人力尽手垂,败而仆地,化为大鲇鱼,弟子怪之。孔子曰:”凡物老而衰,则群精附焉,杀之则已,何怪之有?"命弟子烹之以充饥,弟子皆喜曰:“天赐也!"楚使者发兵以迎孔子。孔子至楚,昭王大喜,将以千社之地封孔子。令尹子西谏曰:”昔文王在丰,武王在镐,地仅百里,能修其德,卒以代殷。今孔子之德不下文、武,弟子又皆大贤,若得据土壤,其代楚不难矣!“昭王乃止。孔子知楚不能用,乃复还卫。
卫出公欲任以国政,孔子拒之。
鲁相国季孙肥亦来召其门人冉有,孔子因而返鲁。鲁以大夫告老之礼待之,于是诸弟子中,子路、子羔仕于卫,子贡、冉有、有若、宓子贱仕于鲁,这都是后话,叙明留作话柄。
再说吴王阖闾自败楚之后,威震中原,颇事游乐。乃大治宫室,建长乐宫于国中,筑高台于姑苏山。山在城西南三十里,一名姑胥山。于胥门外为径九曲,以通山路。春夏则治于城外,秋冬则治于城中。
忽一日,想起越人伐吴之恨,谋欲报之。忽闻齐与楚交通聘使,怒曰:“齐、楚通好,此我北方之忧也!"欲先伐齐,后及越。相国子胥进曰:”交聘乃邻国之常,未必助楚害吴,不可遽兴兵旅。今太子波元妃已殁,未有继室,王何不遣使求婚于齐,如其不从,伐之未晚!"阖闾从之,使大夫王孙骆往齐,为太子波求婚。
时景公年已老耄,志气衰颓,不能自振,宫中止一幼女未嫁,不忍弃之吴地。无奈朝无良臣,边无良将,恐一拒吴命,兴师来伐,如楚国之受祸,悔之何及,大夫黎弥亦劝景公结婚于吴,勿激其怒,景公不得已,以女少姜许婚。王孙骆回复吴王,王复遣纳币于齐,迎齐女归国。景公爱女畏吴,两念交迫,不觉流泪出涕,叹曰:“若平仲、穰苴一人在此,孤岂忧吴人哉!”谓大夫鲍牧曰:“烦卿为寡人致女于吴,此寡人之爱女,嘱吴王善视之!”临行,亲扶少姜登车,送出南门而返。鲍牧奉少姜至吴,敬致齐侯之命,因慕子胥之贤,深相结纳,不在话下。
话说少姜年幼,不知夫妇之乐,与太子波成婚之后,一心只想念父母,日夜号泣,太子波再三抚慰,其哀不止,遂抑郁成病,阖闾怜之,乃改造北门城楼,极其华焕,更其名曰望齐门,令少姜日游其上,少姜凭栏北望,不见齐国,悲哀愈甚,其病转增,临绝命,嘱太子波曰:“妾闻虞山之巅,可见东海,乞葬我于此,倘魂魄有知,庶几一望齐国也!"波奏闻其父,乃葬于虞山顶上,今常熟县虞山有齐女墓,又有望海亭是也。有张洪《齐女坟》诗为证,诗曰:
南风初劲北风微,争长诸姬复娶齐。
越境定须千两送,半途应拭万行啼。
望乡不惮登台远,埋恨惟嫌起冢低。
蔓草垂垂犹泣露,倩谁滴向故乡泥?
太子波忆念齐女,亦得病,未几卒。
阖闾欲于诸公子中择可立者,意犹未定,欲召子胥决之,太子波前妃生子名夫差,年已二十六岁矣,生得昂藏英伟,一表人材,闻其祖阖闾择嗣,乃先趋见子胥曰:“我嫡孙也,欲立太子,舍我其谁?此在相国一言耳。"子胥许之,少顷,阖闾使人召子胥,商议立储之事,子胥曰:”立子以嫡,则乱不生。今太子虽不禄,有嫡孙夫差在。"阖闾曰:“吾观夫差愚而不仁,恐不能奉吴之统。"子胥曰:”夫差信以爱人,敦于礼义,父死子代,经之明文,又何疑焉?"阖闾曰:“寡人听子,子善辅之!”遂立夫差为太孙,夫差至子胥家稽首称谢。
周敬王二十四年,阖闾年老,性益躁,闻越王允常薨,子勾践新立,遂欲乘丧伐越,子胥谏曰:“越虽有袭吴之罪,然方有大丧,伐之不祥,宜少待之!”阖闾不听,留子胥与太孙夫差守国,自引伯嚭、王孙骆、专毅等,选精兵三万,出南门望越国进发。越王勾践亲自督师御之,诸稽郢为大将,灵姑浮为先锋,畴无余、胥犴为左右翼,与吴兵相遇于槜李,相距十里,各自安营下寨。两下挑战,不分胜负。
阖闾大怒,遂悉众列陈于五台山,戒军中毋得妄动,俟越兵懈怠,然后乘之。勾践望见吴阵上队伍整齐,戈甲精锐,谓诸稽郢曰:“彼兵势甚振,不可轻敌,必须以计乱之!”乃使大夫畴无余、胥犴督敢死之士,左五百人,各持长枪;右五百人,各持大戟,一声呐喊,杀奔吴军,吴阵上全然不理,阵脚都用弓弩手把住,坚如铁壁,冲突三次,俱不能入,只得回转。
勾践无可奈何,诸稽郢密奏曰:“罪人可使也!”勾践悟。
次日,密传军令,悉出军中所携死罪者,共三百人,分为三行,俱袒衣注剑于颈,安步造于吴军,为首者前致辞曰:“吾主越王不自量力,得罪于上国,致辱下讨,臣等不敢爱死,愿以死代越王之罪。"言毕,以次自刭,吴兵从未见如此举动,甚以为怪,皆注目而观之,互相传语,正不知其何故。
越军中忽然鸣鼓,鼓声大振,畴无余、胥犴帅死士二队,各拥大楯,持短兵,呼哨而至,吴兵心忙,队伍遂乱,勾践统大军继进,右有诸稽郢,左有灵姑浮,冲开吴阵,王孙骆舍命与诸稽郢相持,灵姑浮奋长刀左冲右突,寻人厮杀,正遇吴王阖闾,灵姑浮将刀便砍,阖闾望后一闪,刀砍中右足,伤其将指,一屦坠于车下,却得专毅兵到,救了吴王,专毅身被重伤。
王孙骆知吴王有失,不敢恋战,急急收兵,被越兵掩杀一阵,死者过半。阖闾伤重,即刻班师回寨,灵姑浮取吴王之屦献功。勾践大悦。
却说吴王因年老不能忍痛,回至七里之外,大叫一声而死。伯嚭护丧先行,王孙骆引兵断后,徐徐而返,越兵亦不追赶。史臣有诗论阖闾用兵不息,致有此祸,诗曰:
破楚凌齐意气豪,又思吞越起兵刀。
好兵终在兵中死,顺水叮咛莫放篙。
吴太孙夫差迎丧以归,成服嗣位,卜葬于破楚门外之海涌山,发工穿山为穴,以专诸所用鱼肠之剑殉葬,其他剑甲六千副,金玉之玩,充牣其中。既葬,尽杀工人以殉。三日后,有人望见葬处,有白虎蹲踞其上,因名曰虎丘山,识者以为埋金之气所现。后来秦始皇使人发阖闾之墓,凿山求剑无所得,其凿处遂成深涧,今虎丘剑池是也。专毅伤重亦死,附葬于山后,今亦不知其处矣。
夫差既葬其祖,立长子友为太子,使侍者十人更番立于庭中,每自己出入经由,必大声呼其名而告曰:“夫差!尔忘越王杀尔之祖乎?”即泣而对曰:“唯,不敢忘!"欲以儆惕其心。
命子胥、伯嚭练水兵于太湖,又立射棚于灵岩山以训射,俟三年丧毕,便为报仇之举,此周敬王二十四年事也。
是时,晋顷公失政,六卿树党争权,自相鱼肉。
荀寅与士吉射相睦,结为婚姻,韩不信,魏曼多忌之。荀跞有宠臣曰梁婴父,跞欲以为卿,婴父恃荀跞之爱,谋逐荀寅而代其位,故荀跞亦与范氏,中行氏相恶。
上卿赵鞅有族子名午,封于邯郸,午之母,荀寅之娣,故寅呼午为甥。先年,卫灵公与齐景公合谋叛晋,晋赵鞅帅师伐卫,卫惧,贡户口五百家谢罪,鞅留于邯郸,谓之“卫贡”。未几,鞅欲迁五百家以实晋阳,午恐卫人不服,未即奉命。鞅怒午之抗己,遂诱午至晋阳,执而杀之。荀寅怒赵鞅私杀其甥,因与士吉射商议,欲共伐赵氏,为邯郸午报仇。赵氏有谋臣曰董安于,时为赵氏守晋阳城,闻二氏之谋,特至绛州,告于赵鞅曰:“范、中行方睦,一旦作乱,恐不可制,主君宜先为之备。"赵鞅曰:”晋国有令,始祸必诛,待其先发而后应之可也。"董安于曰:“与其多害百姓,宁我独死,若有事,安于当之。"鞅不可,安于乃私具甲兵,以伺其变。
荀寅、士吉射倡言于众曰:“董安于治兵,将以害我。"于是连兵以伐赵氏,围其宫,却得董安于有备,引兵杀开一条血路,保护赵鞅奔晋阳城。恐二氏来攻,建垒自守,荀跞谓韩不信、魏曼多曰:”赵氏六卿之长,寅与吉射不由君命而擅逐之,政其归二家矣!“韩不信曰:”盍以始祸为罪,而并逐之!"三人遂同请于定公,各率家甲,奉定公以伐二家,寅、吉射悉力拒战,不能取胜,吉射谋劫定公,韩不信遽使人呼于市中曰:“范、中行氏谋反,来劫其君矣!”国人信其言,各执兵器,来救定公,三家借国人之众,杀败范、中行之兵。寅、吉射奔于朝歌以叛。
韩不信告于定公曰:“范、中行实为首祸,今已逐矣,赵氏世有大功于晋,宜复鞅位。"定公言无不从,遂召鞅于晋阳,复其爵禄,梁婴父欲代荀寅为卿,荀跞言于赵鞅,鞅问董安于,安于曰:”晋惟政出多门,故祸乱不息,若立婴父,是乃又置一荀寅也!“鞅乃不从。
婴父怒,知为董安于所阻,谓荀跞曰:“韩、魏党于赵,智氏之势孤矣,赵氏所恃者,其谋臣董安于也,何不去之?"跞问曰:”去之何策?"婴父曰:“安于私具甲兵,以激成范、中行之变,若论始祸,还是安于为首。"荀跞如婴父之言,以责赵鞅,鞅惧,董安于曰:”臣向者固以死自期矣,臣死而赵氏安,是死贤于生也。"乃退而自缢,赵鞅乃陈其尸于市,使人告于荀跞曰:“安于已伏罪矣!”荀跞乃与赵鞅结盟,各无相害,鞅私祀董安于于家庙之中,以答其劳。
寅、吉射久据朝歌,诸侯叛晋者,皆欲借之以害晋,赵鞅屡次兴师攻之,齐、鲁、郑、卫遣使输粟助兵,以救二氏,鞅不能克。直至周敬王三十年,赵鞅合韩、魏、智三家之兵,攻下朝歌,寅、吉射奔邯郸,再奔柏人,未几,柏人城复破,其党范皋夷,张柳朔俱战死。
豫让为荀跞子荀甲所获,甲子荀瑶请而活之,遂为智氏之臣。寅、吉射逃奔齐国去讫。可怜荀林父五传至寅,士蔿七传至吉射,祖宗俱晋室股肱之臣也,子孙贪横,遂至灭宗,岂不哀哉!晋六卿自此只有赵、韩、魏、智四卿矣。此是后话。髯仙有诗云:
六卿相并或存亡,总是私门作主张。
四氏瓜分谋愈急,不如留却范中行。
且说周敬王二十六年春二月,吴王夫差除丧已久,乃告于太庙,兴倾国之兵,使子胥为大将,伯嚭副之,从太湖取水道攻越。
越王勾践集群臣计议,出师迎敌。大夫范蠡字少伯,出班奏曰:“吴耻丧其君,誓矢图报者,三年于兹矣,其志愤,其力齐,不可当也,宜敛兵为坚守之计。"大夫文种字会,奏曰:”以愚见,莫若卑词谢罪,以乞其和,俟其兵退而后图之。"勾践曰:“二卿言守言和,皆非至计。夫吴,吾世仇也,伐而不战,以我不能军矣。"乃悉起国中丁壮,共三万人,迎于椒山之下。初合战,吴兵稍却,杀伤约百十人,勾践趋利直进,约行数里,正遇夫差大军,两下布阵大战。夫差立于船头,亲自秉桴击鼓,以激厉将士,勇气十倍,忽北风大起,波涛汹涌,子胥,伯嚭各乘余皇大舰,顺风扬帆而下,俱用强弓劲弩,箭如飞蝗般射来,越兵迎风,不能抵敌,大败而走,吴兵分三路逐之,越将灵姑浮舟覆溺水而死,胥犴中箭亦亡,吴兵乘胜追逐,杀死不计其数。
勾践奔至固城自保,吴兵围之数重,绝其汲道,夫差喜曰:“不出十日,越兵俱渴死矣。"谁知山顶之上,自有灵泉,泉有嘉鱼,勾践命取鱼数百头,以馈吴王,吴王大惊。勾践留范蠡坚守,自帅残兵,乘间奔会稽山,点阅甲楯之数,才剩得五千余人。勾践叹曰:”自先君至于孤,三十年来未尝有此败也!悔不听范,文二大夫之言,以至如此。"
吴兵攻固城益急,子胥营于右,伯嚭营于左。范蠡告急,一日三至,越王大恐,文种献谋曰:“事急矣'及今请成,犹可及也。"勾践曰:”吴不许成,奈何?“文种对曰:”吴有太宰伯嚭者,其人贪财好色,忌功嫉能,与子胥同朝,而志趣不合。吴王畏事子胥,而昵于嚭,若私诣太宰之营,结其欢心,与定行成之约,太宰言于吴王,无不听,子胥虽知而阻之,亦无及矣。"勾践曰:“卿见太宰,以何为赂?”种对曰:“军中所乏者,女色耳。诚得美女而献之,天若祚越,嚭当见听。"
勾践乃连夜遣使至都城,命夫人选宫中之有色者得八人,盛其容饰,加以白璧二十双,黄金千镒,夜造太宰之营,求见太宰。嚭初欲拒绝,姑使人探其来状,闻有所赍献,乃召入,嚭倨坐以待之,文种跪而致词曰:“寡君勾践,年幼无知,不能善事大国,以致获罪。今寡君已悔恨无及,愿举国请为吴臣,而恐王见咎不纳,知太宰以巍巍功德,外为吴之干城,内作王之心膂,寡君使下臣种,先叩首于辕门,借重一言,收寡君于宇下,不腆之仪,聊效薄贽,自此当源源而来矣。"乃以贿单呈上,嚭犹作色谓曰:”越国旦暮且破灭矣,凡越所有,何患不归吴?而以此区区者啖我为耶?"种复进曰:“越兵虽败,然保会稽者,尚有精卒五千,堪当一战,战而不捷,将尽焚库藏之积,窜身异国,以图楚王之事,安得遽为吴有耶?即使吴尽有之,然大半归于王宫,太宰同诸将不过瓜分一二,孰若主越之成,寡君非委身于王,实委身于太宰也,春秋贡献,未入王宫,先入宰府,是太宰独擅全越之利,诸将不得与焉!况困兽犹斗,背城一战,尚有不可测之事乎。"这一席话,说入伯嚭之心,不觉点头微笑,文种又指单上所开美人曰:”此八人者,皆出自越宫,若民间更有美于此者,寡君若生还越国,当竭力搜求,以备太宰扫除之数。"伯嚭起立曰:“大夫舍右营而趋左,以某无乘危害人之意也,某来朝当引子先见吾王,以决其议。"遂尽收所献,留种于营中,叙宾主之礼。
次早,同造中军,来见夫差,伯嚭先入,备道越王勾践使文种请成之意,夫差勃然曰:“越与寡人有不共戴天之恨,安得允其成哉?"嚭对曰:”王不记孙武之言乎?‘兵凶器,可暂用而不可久也。’越虽得罪于吴,然其下吴者已至矣,其君请为吴臣,其妻请为吴妾,越国之宝器珍玩,尽扫以贡于吴宫,所乞于王者,仅存宗祀一线耳。夫受越之降,厚实也;赦越之罪,显名也。名实俱收,吴可以伯;必欲穷兵力以诛越,彼勾践将焚宗庙,杀妻子,沉金玉于江,率死士五千人,致死于吴,得无有所伤于王之左右乎?与其杀是人,孰若得是国之为利?"夫差曰:“今文种安在?"嚭对曰:”见在幕外候宣。"夫差乃命种入见,种膝行而前,复申前说,加以卑逊,夫差曰:“汝君请为臣妾,能从寡人入吴否?"种稽首曰:”既为臣妾,死生在君,敢不服事于左右。"嚭曰:“勾践夫妇愿来吴国,吴名虽赦越,实已得之矣,王又何求焉?"夫差乃许其成。
早有人到右营报知子胥,子胥急趋至中军,见伯嚭同文种立于王侧,子胥怒气盈面,问吴王曰:“王已许越和乎?”王曰:“已许之矣。"子胥连叫曰:”不可,不可。"吓得文种倒退几步,静听其说。
子胥谏曰:“越与吴邻,有不两立之势,若吴不灭越,越必灭吴。夫秦、晋之国,我攻而胜之,得其地,不能居,得其车,不能乘。如攻越而胜之,其地可居,其舟可乘,此社稷之利,不可弃也。况又有先王大仇,不灭越,何以谢立庭之誓乎?”
夫差语塞不能对,惟以目视伯嚭。伯嚭前奏曰:“相国之言误矣。先王建国,水陆并封,吴、越宜水,秦、晋宜陆,若以其地可居,其舟可乘,谓吴、越必不能共存,则秦、晋、齐、鲁皆陆国也,其地亦可居,其车亦可乘,彼四国者,亦将并而为一乎?若谓先王大仇,必不可赦,则相国之仇楚者更甚,何不遂灭楚国而遽许其和耶?今越王夫妇皆愿服役于吴,视楚仅纳芈胜更不相同。相国自行忠厚之事,而欲王居刻薄之名,忠臣不如是也!”
夫差喜曰:“太宰之言有理,相国且退,俟越国贡献至日,当分赠汝。"气得子胥面如土色,叹曰:”吾悔不听被离之言,与此佞臣同事。"口中恨恨不绝,只得步出幕府,谓大夫王孙雄曰:“越十年生聚,再加以十年之教训,不过二十年,吴宫为沼矣。"雄意殊未深信,子胥含愤,自回右营。
夫差命文种回复越王,再到吴军申谢,夫差问越王夫妇入吴之期,文种对曰:“寡君蒙大王赦而不诛,将暂假归国,悉敛其玉帛子女,以贡于吴,愿大王稍宽其期,其或负心失信,安能逃大王之诛乎?"夫差许诺,遂约定五月中旬,夫妇入臣于吴,遂遣王孙雄押文种同至越国,催促起程,太宰伯嚭屯兵一万于吴山以候之,如过期不至,灭越归报,夫差引大军先回。毕竟越王如何入吴?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