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近卫军》(四)作者:法捷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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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章  在伏罗希洛夫格勒的这几天,刘勃卡完全由带她去见普罗庆柯的那个人领导。她跟那个德国军需上校和他的副官的关系,以及她住到一家没有识破她身分的人家,这些情况对那个人都非常重要。  她无需去学密码,因为现在用的密码跟她离开训练班前所学的还是一样,但是现在她必须随身带一个发报机,因为从伏罗希洛夫格勒发报很不容易。  那人教她怎样常常变换地点,以免被敌人测出她的方位。而且她自己也不应该老待在克拉斯诺顿,她应该到伏罗希洛夫格勒和其他点上去走走,非但要保持她已有的联系,还要在军官——德国人、罗马尼亚人、意大利人和匈牙利人——  中间发展新的关系。  她甚至跟她下榻的那家女主人讲妥,以后她来伏罗希洛夫格勒,就住在她们家里,因为别人给她介绍的那些房子她都不中意。那个像白蘑菇的女孩对刘勃卡仍旧极端蔑视,但是女孩的母亲懂得,刘勃卡总比德国官员少些麻烦。  刘勃卡除了再去利用顺路的德国汽车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但是现在她已经不再拦截小汽车,相反,载着兵士的卡车对她更合适。兵士们比较和气,脑子也不大机灵,因为她箱子里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现在已经藏着这个宝贝呢。  她终于坐上一辆卫生队的带篷卡车。篷车里除了五六个看护兵之外,虽然还有一个军医主任和几个军医,但是他们全有几分醉意,而刘勃卡早就确信,喝醉的军官比清醒的容易受骗。  原来他们是运酒精到前线医院去的,一只只很大的扁罐子里装了许多酒精。刘勃卡突然想到,要是能从他们手里多弄到一些酒精该有多好,因为可以利用酒精来买通一切,并且可以拿来换取各种东西。  结果,她说服了军医主任不要深更半夜地开着这辆笨重的大篷车赶路,劝他们到克拉斯诺顿她的一个熟人家里去过一夜,因为她也要到那边去巡回演出。等她们一大帮醉醺醺的德国军官和兵士拖到家里,母亲真被她吓了一大跳。  德国人喝了个通宵,刘勃卡既然自称是演员,就不得不为他们表演舞蹈,她好像是在剃刀刃上跳舞,不过总算又骗过了他们:她同时向军官和士兵卖弄风情,士兵由于吃醋,不让军官们向刘勃卡献殷勤,气得那个军医主任竟用靴子朝一个看护兵的肚皮上踢了一脚。  他们玩得正高兴的时候,刘勃卡忽然听到从街上传来一阵连续不断的警哨声。一个“警察”在高尔基俱乐部附近吹警哨,一直把哨子放在嘴里使劲吹着。  刘勃卡一时没有懂得,这是告警的信号,但是哨声越来越响,渐渐朝她们家逼近。窗外很快地响起一阵很响的脚步声,又突然消失了,——有人沿街往下跑,往紧挨山沟的小“上海”那边跑去。过了一会,那个拚命吹哨的“警察”又踏着沉重的皮靴在窗外跑过。  刘勃卡和那些还能走动的德国人都跑到台阶上。夜是静悄悄的,黑暗而温暖。渐渐远去的刺耳的哨声和跳舞似的圆锥形的电筒光,标志出沿街往下奔跑的“警察”的路线。接着,仿佛跟他呼应似的,从市场那边和隔着山沟的空地后面,——从宪兵站那里,——甚至从离这儿很远的第二过道口那边,也传来了岗警的哨声。  德国军医们鸦雀无声地在台阶上站了一会,一个个东倒西歪,因为他们身上那根把人体支持在垂直状态的主轴被酒溶解了。后来那个军医主任派一个看护兵拿来电筒,用一道电光在庭园里荒芜的花坛上、残缺的木栅栏上和几棵折断的丁香树上照了一阵。后来他又照了照院子里的带篷卡车,大家就回屋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已经把追踪者甩得老远的奥列格,看见从宪兵站跑出来截断他去路的几个“警察”,打着电筒在山沟后面的空地上探照。他马上明白,他在小“上海”是躲藏不了的:这里都是些土房子,德国人不肯住在这儿,因而有几条狗幸存下来,它们一哄叫,就会把他暴露。奥列格考虑到这一点,马上就往右折进了“八家宅”,把身子贴着最近一所标准式房屋的墙。一两分钟以后,一个“警察”蹬着大皮靴咚咚咚地从旁边跑过去。他在离得很近的地方跑过,哨声几乎震聋了奥列格的耳朵。  奥列格等了一会,然后尽量隐蔽着自己,沿着他刚跑过的那条街的后身朝山岗走去,刚才他就是从那边过来的。  从他在俱乐部的台阶上发现了“警察”,以及他后来躲避“警察”沿街奔跑的时候,他的兴奋增强为不可遏止的欣喜,可是,现在这种兴奋却被不安的情绪代替了。奥列格听到了市场、宪兵站和第二过道口那个区域的哨声,这时他才明白,他的疏忽大意不仅使他自己,而且还使谢辽萨跟华丽雅以及斯巧巴跟托霞陷进危险的境地。  这是他们初次带着奥列格和万尼亚所写的传单出马,是要让居民们知道“青年近卫军”成立的第一个措施。  他们不知费了多大的劲才否定了斯塔霍维奇的建议。斯塔霍维奇认为可以在一夜之间把传单贴遍全城,一下子造成印象。奥列格对斯塔霍维奇比较了解,他并不怀疑斯塔霍维奇的动机是真诚的,但是他斯塔霍维奇怎么会不懂,参加这项工作的人越多,就越容易出事!可恼的是谢辽萨像平时一样,也喜欢走极端。  但是杜尔根尼奇和万尼亚支持奥列格的建议——只在一个地区贴传单,过几天再到另外一个地区去贴,然后在第三个地区贴,这样每次都可以让“警察”扑空上当。  奥列格建议青年们一定要一对一对地去——一个拿传单,另外一个抹浆糊;一个贴的时候,另一个就把玻璃瓶藏起来,而且一定要一个小伙子跟一个姑娘一起去:如果碰上“警察”,就说是在谈恋爱,所以要在这种不合规定的时候出来散步。  他们决定用蜜汁来代替浆糊。打浆糊需要有地方,这件事本身就会给“警察”提供线索,更不必说浆糊会在衣服上留下痕迹了。此外,用浆糊要有刷子和瓶子,拿起来很不方便,而蜜汁只要盛在一个有塞子的小瓶里,可以直接从瓶口往传单的背面倒上一点。  除了在夜里贴传单之外,奥列格还拟了一个非常简便的、白天在热闹场所——电影院、市场、职业介绍所附近——散发传单的计划。  他们选了新一号井区以及紧挨着它的“八家宅”和市场作为第一次夜间活动的地点。市场派给谢辽萨和华丽雅,“八家宅”派给斯巧巴和托霞。新一号井区由奥列格自己担任。  当然,他很想跟妮娜一起去,但是他却说他要跟玛丽娜——他的漂亮的舅母——一起去。  他们决定让杜尔根尼奇留在家里,以便在青年人还毫无经验、初次出马的时候,每一对在工作完毕之后能够马上把经过情况向指挥员汇报。  但是,等大家散了之后,奥列格不禁沉吟起来:他有什么权利把一个三岁孩子的母亲拖进这种危险的工作,而事先跟柯里亚舅舅——孩子的父亲——连商量都没有商量一下?  当然,破坏他自己制定的规则是不好的,但是奥列格已经被一种孩子般的冲动所支配,所以他竟然决定单独前去。  傍晚,城里还可以自由走动的时候,奥列格把几张传单塞在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把装着蜜汁的小玻璃瓶塞进裤袋,就从家里出来了。他经过奥西摩兴和捷姆奴霍夫住的那条街,到了通五号井的大路横过山沟的地方。这个山沟再往右就把“八家宅”和宪兵站所在的空地分隔开来。山沟的这一部分荒无人烟。奥列格沿着山沟朝右拐,快到小“上海”,就从一个仿佛是通山沟的低地爬上山岗。伏罗希洛夫格勒公路在山岗上经过,山岗绵亘起伏,高耸在整个这一部分城市之上。  奥列格在山岗中间躲躲藏藏,几乎快走到伏罗希洛夫格勒公路跟城中心通五一村的大路交叉的地方。他在这里躺下来等待天黑。透过被晒枯的野草的草茎望出去,他很清楚地看到交叉路口、在公路那一边的五一村边、堆着巨大矸石堆的已经炸毁的新一号井、在刘勃卡住的那条街上较低一头的高尔基俱乐部、“八家宅”、伏罗希洛夫学校和宪兵站所在地的空地。  直接威胁着奥列格的“警察”岗哨是在十字路口,那里有两个“警察”站岗。其中一个几乎不离开路口,即使由于无聊容许自己溜达一下,也只是顺着公路走步。另外一个是在从路口到新一号井这一段大路上巡逻,或是再往前走到高尔基俱乐部,再沿着刘勃卡住的那条街走到小“上海”。  邻近的一个岗哨在市场区,也有两个“警察”站岗。其中一个经常站在市场范围之内,另一个则在从市场到小“上海”通大“上海”那一段来回巡逻。  夜是漆黑的,又是这样的静谧,连每一声窸嗦声都听得见。现在奥列格只能依靠自己的听觉了。  他要在新一号井进口处和高尔基俱乐部贴几张传单。(他们决定不在住房上贴传单,以免连累居民。)奥列格偷偷地走下山岗,向最靠边上的一幢标准式房屋走去。刘勃卡住的那条街就是从这里开始的。隔着广场,新一号井的进口岗亭正对着奥列格。  他听见巡逻警和岗警在聊天。有一瞬间他甚至看见他们的脸低下来凑近打火机。必须等巡逻警沿着街向下走去,否则奥列格可能在空旷的广场上被他碰到。但是那两个“警察”还老是站在那里低声交谈。  巡逻警终于走了,不时打着电筒照路。奥列格站在房背后,听着“警察”的脚步声。脚步声刚走远,奥列格就走到街上。沉重的脚步声还清晰可闻。巡逻警还在打着电筒照路,奥列格可以看见他走过了高尔基俱乐部。“警察”终于不见了:刘勃卡家后面就是通山沟的陡坡。只有远处依稀可见的闪亮的反光表示“警察”仍旧不时在用电筒给自己照路。  像所有在撤退时炸毁的大矿井一样,新一号井也没有开工。但是奉施维德中尉的命令,井上成立了一个由德国山矿营官员组成的管理处。一部分来不及或是不能疏散的工人每天早上来做“修复”工作——在官方文件里这样称呼清除满院废物的工作:几十个人没精打采地在院子里晃荡,用手推的板车运走废物和垃圾。  现在这里是寂静而阴沉的。  奥列格在矿井院子的砖围墙上贴了一张传单,又在进口岗亭上贴了一张,然后在布告板上各种公告和命令上面再贴上一张。他不能在这里久留,倒不是怕被看守人发现——那老头夜里睡得很死——而是怕巡逻警在回来的路上可能经过矿井,照一下岗亭。但是听不见巡逻警的脚步声,远处也没有电筒的光亮:巡逻警可能在小“上海”逗留了。  奥列格穿过广场,朝俱乐部大厦走下去。城里这所最宽敞、最不舒服、又是最冷的房子完全不适于住人,现在空着。它正面临街,大清早起,“八家宅”、五一村和近处庄子里出来的人,都要沿着这条街上市场去,这条街也是从城里去伏罗希洛夫格勒和卡缅斯克的交通要道。  奥列格正往房子的正面墙上贴传单,忽然听到“警察”从下面山沟里走上来的脚步声。奥列格绕过房子,躲在房后。  “警察”的脚步声愈来愈清楚。但是“警察”刚沿街上来走到大厦旁边,他的脚步声就听不见了。奥列格呆住了,等待“警察”走过俱乐部,他站了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但是还听不见脚步声。  要是那个“警察”走过来的时候忽然照了照俱乐部的正面,发现了传单,现在正站下来看呢?当然,他马上要把它们撕下来,并且就会发现它们是刚贴上去的。那时可以料到,他会打着手电绕着大厦走一圈:刚贴了传单的人除了躲在这所大厦后面,是无处可躲的!……  奥列格屏息凝神地倾听着,但是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他非常想离开墙边拔脚飞奔,但是他懂得这只会害了自己。不,唯一的办法是弄清楚那个“警察”究竟到哪儿去了!  奥列格从屋角后面探出身子——一点可疑的声音都没有。他扶着墙,把脚高高地提起,再小心翼翼地放下,悄悄地朝街道那面移动。有几次他停下来细听,但是周围都是静悄悄的。他这样走到第二个屋角跟前,然后用一只手抵着墙,另一只手抓着墙角,探出头来望了一望。突然他的手底下有一块被雨水浸蚀的旧灰皮碎裂了,带着奥列格觉得是吓人的响声掉在地上。在同一瞬间,奥列格看到了大厦门口下面台阶上的香烟的火光,他这才明白,“警察”只不过是坐下来休息休息,抽支烟。香烟的火光马上往上升起,台阶上发出一阵响声,奥列格抵着墙角用力一挣,就沿着街朝下面山沟里跑去。响起了刺耳的警哨声,有一瞬间奥列格竟陷进了圆锥形的电筒光里,但是他马上连窜带跳地冲了出去。  说句公道话,从这个直接的危险发生的那一刻起,奥列格就没有做过一个冒失的举动。他可以在一分钟里面在“八家宅”把“警察”搞糊涂,自己躲到刘勃卡或是伊凡卓娃家里去,但是奥列格没有权利连累她们。他可以假装往市场那边跑,实际上却躲在连魔鬼都找不到他的“上海”。但是这样会连累谢辽萨和华丽雅。于是奥列格就朝小“上海”跑去。  现在,形势逼得他还是非拐到“八家宅”不可的时候,他也不打算深入这个区,免得连累斯巧巴和托霞。他回头朝山岗那边跑,朝他可能被岗警拦截的十字路口跑去。  为朋友担心和担心整个行动可能失败的念头折磨着他。但是当他听到小“上海”那边狗的狂吠声,他还是又被孩子般的淘气的心情控制住了。他想象,追逐他的那个巡逻警和宪兵站的“警察”们怎样相遇,怎样在研究这个人怎么会不见影踪,怎样打着电筒搜索周围这块地方。  市场上不再有警哨声。奥列格又到了岗顶,他根据电筒的闪光看出,跑来拦截他的“警察”们正在穿过空地回宪兵站去,而追逐他的那个巡逻警还站在远远的街头,打着电筒在照一座房子呢。  那个“警察”有没有发现贴在俱乐部大厦的传单?……不,当然没有发现!否则他决不会坐在门口台阶上那样悠闲地抽烟。他们马上会把整个“八家宅”闹得天翻地覆,搜寻他奥列格的!  他心里觉得一松。  奥列格照约好的信号在杜尔根尼奇的百叶窗上轻轻敲了三下,这时天还没有亮。杜尔根尼奇轻手轻脚地开了门。他们踮着脚尖走过厨房和睡着人的上房,到了杜尔根尼奇单独住的小房间里。油灯高放在小橱上。显然杜尔根尼奇还没有睡。他看到奥列格时丝毫没有露出高兴的样子,他的脸色严峻而苍白。  “有—有人出事了吗?”奥列格结结巴巴地问,他的脸色也发白了。  “没有,现在大家都齐了。”杜尔根尼奇避免跟他的目光相遇,说道。“你坐下……”他向奥列格指指凳子,自己在凌乱的床铺上坐下:显然,他整夜是一会儿在小房间里踱来踱去,一会儿在这张床上坐下。  “怎么样?顺利吗?”奥列格问。  “顺利。”杜尔根尼奇并不望着他,说。“他们都到我这里碰过头——谢辽萨、华丽雅、斯巧巴、托霞……那么你是一个人去的吗?”杜尔根尼奇抬起眼望望奥列格,又垂下了。  “你怎—怎么知道的?”奥列格带着小孩子做了错事的神情问道。  “我们都替你担心。”杜尔根尼奇回避地说,“后来我憋不住了,就跑去找尼柯拉·尼柯拉耶维奇,一看,玛丽娜在家。大伙都要在这里等你,但是我劝他们不必。我说,要是他出了事,再被他们发现我们深更半夜在这里聚了一大帮人,那就更糟。你自己知道,明天这一天大伙的工作多么艰巨——  又是市场,又是职业介绍所……”  奥列格心里越来越感到内疚,虽然他还没有完全认识内疚的原因。他匆匆讲了讲他怎样急急地从矿井转到俱乐部,在俱乐部旁边又发生了什么事。他追忆这一切情况的时候,还是兴奋起来。  “唔,后来,等一切都平安无事地过去之后,请原谅,我干了点淘气的,在回来的路上又在伏罗希洛夫学校贴了两张传单……”  他满面笑容地望着杜尔根尼奇。  杜尔根尼奇默默地听他讲完,站起身来,双手插在口袋里,把坐在凳子上的奥列格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会。  “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不过你别生气……”杜尔根尼奇用他的低低的声音说,“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干这种事。懂吗?”  “不—不懂。”奥列格说。“事情是成功了。要样样事情都顺顺当当是不可能的。这不是散—散步,这是斗争,那里是有敌人的!……”  “问题不在于敌人。”杜尔根尼奇说,“无论是你是我,都不能耍孩子脾气。是的,我虽然年纪比较大,可我这句话也是对我自己说的。我尊重你,你是知道的,所以我才这样跟你谈话。你是个意志坚强的好青年,你的知识大概也比我丰富,不过你是个小孩子……要知道,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们不要去帮你的忙。我虽然在劝别人,可是自己倒差点儿要去了。”杜尔根尼奇苦笑着说。“你也许以为,我们五个人光是为了你在这儿担惊受怕的吗?不,我们是为了整个事业担忧。老弟,现在时候到了,应该习惯你已经不是你,而我也已经不是我……我整夜责备自己不该让你去。现在如果没有必要,我们怎能为了一些小事就拿自己去冒险?不,老弟,我们没有这个权利!你得原谅我,我要总部把这一条作为决议通过。  那就是说,没有特殊指示,禁止你和我参加任何行动。”  奥列格带着稚气的表情默默地、严肃地望着他。杜尔根尼奇的口气变得缓和一些。  “老弟,我说你的知识或许比我丰富,并没有说错。”他带着几分遗憾的口吻说,“这跟受的教育有关。我小时候跟谢辽萨一样,整天赤着脚满街跑。我虽然进过学校,可是真正的知识还是在成年之后得到的。你要知道,你母亲毕竟是个教师,你的继父又是一个有政治修养的人,可是我的两个老的,你是知道的。”杜尔根尼奇脸上带着和善的表情指指通上房的门。“时候已经到了,你应该把你的这些知识运用到真正的事业上去,明白吗?至于捉弄捉弄‘警察’,这,老弟,是无足轻重的事。大伙期待你做的也不是这样的事。要是认真地讲……”杜尔根尼奇意味深长地用大拇指指指背后高高的什么地方,“他们那些人,你要知道,对你有多大的期望啊!……”  “啊,你真—真是个好青年,凡尼亚!”奥列格高兴地望着他,惊异地说。“你说得对,噢,你完全正确!”他说了又把头转动了一下,“好,既然如此,你就让总部通过一个决议吧……”  他们笑了起来。  “不管怎样还是要祝贺你成功,我差点忘了……”杜尔根尼奇把手伸给他。  奥列格到家的时候已经东方发白。准备到他家来做客的刘勃卡也正是在这时候送走了她的德国人。她通宵没有睡,但是望着这辆装满德国醉鬼的带篷卡车,由醉醺醺的司机驾驶着在街上歪歪斜斜地开过去,她不由得大笑起来。  母亲一直在大骂刘勃卡,但是女儿把她夜里从卡车上搬下来的四大罐酒精给她看。母亲虽是个老实人,却也明白刘勃卡这样做是有她的打算的。        第三十九章    乡亲们!克拉斯诺顿的居民们!矿工们!集体农庄庄员们!德国人全是撒谎!莫斯科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仍旧是我们的!希特勒说战争要结束是吹牛。战争刚激烈起来。红军还要回到顿巴斯。  希特勒要把我们赶到德国去,让我们在他的工厂里成为杀害自己的父亲、丈夫和儿女的凶手。  假如你们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在自己的故乡,在自己家里拥抱你们的丈夫、儿子、兄弟,那你们就不要到德国去!德国人折磨我们,蹂躏和杀害优秀的人们,想以此来恫吓我们,叫我们屈服。  打击该死的侵略者!与其在奴役中生,毋宁在斗争中死!祖国在危难中。但是它有足够的力量来粉碎敌人。“青年近卫军”将在自己的传单上报导全部真相,不管它对俄罗斯是多么痛苦。真理必胜!  请读我们的传单,把它们藏起来,使它们的内容家喻户晓,乡里皆知。  杀死德国侵略者!  “青年近卫军”  这张从学校练习簿上撕下来的小纸片,贴在人头攒动的市场尽头的那块布告板上(以前这块板的两面挂着区报《社会主义祖国》,现在挂的是黄黑两色的德国宣传画),它是从哪儿来的呢?  天刚亮,村里和哥萨克村镇里的人们就拿着大包小包趁星期日前来赶集。有的妇女也许只拿来一只用破布包着的小母鸡,有人家里蔬菜收成好,或是还剩下去年的麦子磨的面粉,就用手推车把自己的家私推来。牛连影子都不见了,都被德国人牵走了,马是更不用提了!  这些手推车,再过多少年人民也忘不了它们!这不是运土的那种式样的独轮车,而是可以装运各种东西、安着两只高轮子的手推车,——人们两手抓住它的扶手推着走。成千上万的人推着它们穿过整个顿巴斯,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不管酷热和尘土,不管下雨和泥泞,不管严寒和大雪,他们有的是带着家当到市场求售,但更多的是给自己寻找安身之所或是葬身之地。  天蒙蒙亮,附近各个村里的人就把蔬菜、粮食、家禽、水果和蜂蜜拿到市场来。城里人也是一早就把东西拿出来——有人拿的是帽子,有人拿的是头巾,有人拿的是裙子,有人拿的是长统靴,再不就是钉子或是斧头、或是盐、或是放了多年的印花布,也许,甚至是从祖母传家的箱底翻出来的白棉布或是式样古老的滚花边的衣服。  在这种时世,除非是罕有的大胆之徒或是笨蛋,再不然就是卑鄙小人才会为了牟利到市场去,——在这种时世,是贫穷和不幸驱使人们上市场去。现在德国马克在乌克兰土地上通用,可是有谁知道它是真是假,靠不靠得住,而且老实说,谁手里才有马克呢?不,还是祖传的老办法好:物物交换——在兵荒马乱的年头它解决了多少困难啊……于是人们一清早就麇集在市场上,互相绕来绕去不知转了多少圈。  大伙都看见:市场尽头的布告板仍旧像多年以来一样竖在那里。最近几个星期以来,它上面一直挂着德国宣传画。突然,在一幅宣传画上,而且恰恰是在那幅扇形地排列着德军在莫斯科的阅兵式、德国军官在彼得保罗要塞旁边的涅瓦河里洗澡、以及德国军官在斯大林格勒滨河街上挽着我们的姑娘们散步的那些照片的宣传画上,——出现了一张白纸,上面用化学铅笔溶化出来的墨水整整齐齐地写满了字。  先是有一个人动了好奇心,后来又有两个人和更多更多的人走过去,转眼之间布告板旁边已经挤了一小堆人——大部分是妇女、老头和半大的男孩。大家都伸长脑袋,想读一读这张传单。谁肯放过这围观一张写满了字的白纸条的人群,何况还是在市场上!  一大群人蜂拥在贴着传单的布告板旁边。前面的人默默地站着,但是不肯走开。一股难以克制的力量迫使他们把这张传单读了一遍又一遍。后面的人拚命要往前挤,他们吵吵嚷嚷,火气很大,打听那上面写些什么。虽然没有人答腔,又挤不进去,但是这越来越大的人群已经知道,从练习簿上撕下的这张小纸上说些什么:“德军在红场举行阅兵式,是谎言!德国军官在彼得保罗要塞旁边洗澡,是谎言!他们跟我们的姑娘们在斯大林格勒大街上溜达,是谎言!世界上不再有红军,战线由英国人雇佣的蒙古人守着,是谎言!”这一切都是谎言。真实的情况是城里留着自己人,他们知道真实情况,他们在勇敢无畏地把这唯一的真相告诉人民。  一个带“警察”臂章、个子非常高的人,走进人丛,他的格子裤的裤脚塞在小牛皮的长统靴里,同样的格子上衣下面挂着饰有黄穗的沉甸甸的手枪匣,他那戴着老式帽子的狭长的脑袋高耸在人丛之上。人们回过头来一看,认出是福明,顿时流露出恐惧或是讨好的神气,给他让开一条路。  谢辽萨把帽子拉得压在眉毛上,一面朝人后面躲,免得福明认出他,一面用眼睛在人丛中寻找庇罗若克。找到了他,谢辽萨就朝福明那边丢了个眼色。庇罗若克很了解谢辽萨要他干什么,——他已经跟在福明后面向布告板挤过去了。  庇罗若克和柯瓦辽夫虽然被开除出“警察队”,但是他们跟所有的“警察”都还保持着友好关系,因为那些“警察”根本不认为他们的行为有什么可以非议的。福明回头一看,认出是庇罗若克,就没有对他说什么。他们一同挤到这张传单前面。福明打算用指甲把它刮下来,但是传单牢牢地贴在德国宣传画上,刮不下来。福明就在宣传画上挖了一个小洞,把传单连同宣传画的一角一起撕下来,把它揉成一团,塞进上衣袋里。  “挤在这儿干吗?有什么好看的?走开!”他转过他那阉人般的蜡黄的脸朝着人群,低声吆喝起来,他那双灰色小眼睛从围绕着它们的无数的皱褶里鼓了出来。  庇罗若克像条黑蛇似的在福明周围滑来绕去,用男孩的高音喊叫着:  “听见没有?……还是趁早散开吧,先生们!”  福明张开两条长胳膊,居高临下地望着人群。庇罗若克有一刹那好像贴在他身上。人群闪开了,开始四散。庇罗若克也往前跑了。  福明阴沉地踏着沉重的小牛皮靴在市场上走过去。人们丢下自己的买卖不做,都望着他的后背,——有的带着恐惧,有的带着惊讶,有的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在福明背上的格子衣服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用粗大的印刷字体写着:  你为了一块香肠、为了一口伏特加和一包马合烟把我们的人出卖给德国人。可是你得用你的狗命来抵偿。你小心着吧!  谁也不来拦住福明,他就背着这个不祥的警告,穿过整个市场到“警察队”去。  谢辽萨的生着浅色鬈发的头和庇罗若克的满头黑发的小脑袋在市场这边那边的人丛里时隐时现,在许多转动的身体中间移动着,好像彗星在它们的古怪的轨道上运行。他们并不是单独的:突然在一个拐角上钻出了文静温和、衣着朴素、小眼睛聪明灵活的托霞的覆着亚麻色头发的小脑袋。如果托霞的小脑袋在这里,你就可以在附近去找她的伙伴斯巧巴的生着白发的头。谢辽萨的锐利的浅色眼睛常跟人群里维佳的温柔的深色眼睛目光相遇,——碰到了又分开。还有梳着两根金黄色辫子的华丽雅老是在小货摊周围打转;她双手提着一只用粗毛巾盖着的篮子,至于她在做些什么买卖,那可谁也没有看见。  于是人们就在自己的小篮里,空袋里,要不就直接在柜台上一棵卷心菜下面或是在黄灰色的、深绿色的或是皮上好像写满象形文字的西瓜下面发现了传单,——有时这甚至不是传单,只是一个窄窄的纸条,上面用印刷字体写着这一类的话:    打倒希特勒的两百克,苏维埃的一千克万岁!①  --------  ①指在苏维埃政权时,每人每天有一千克面包,而在希特勒统治下,每人只发二百克面包。  于是人们的心就颤抖起来。  谢辽萨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绕过一排排的小摊子,到了卖主拿着货物兜售的旧货市场,不料迎面碰到市立医院的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医生。她穿着满是尘土的运动鞋站在许多妇女中间,孩子般胖胖的小手里捧着一双小号码的、相当旧的女鞋。她认出了谢辽萨,感到很狼狈。  “您好!”他也手足无措地说,接着摘下了头上的帽子。  在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的眼睛里霎时间又露出了他所熟悉的直率、无情和讲求实际的神情,她用胖胖的小手敏捷地包起鞋子,说道:  “好极了。我正要找你。”  谢辽萨和华丽雅应当一块从市场去职业介绍所,第一批被赶往德国去的年轻人今天要从那儿出发往上杜望纳雅去。华丽雅忽然看见谢辽萨跟一个圆滚滚的、梳着妇人发式的、从远处看来好像是个姑娘的女性,从市场的人丛里出来朝李方查的土房那边走去,随即消失在土房后面。自尊心不容许华丽雅跟着走过去。她的饱满的上唇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睛里露出冷冷的神情。于是她就提着篮子,跨着高傲的步子朝职业介绍所走去,篮子里土豆底下还留着几张传单必须送到新的地方去。  山岗上职业介绍所的白色平房前的小广场,已经被德国兵团团围住。今天要离开故乡的年轻人,拿着包裹和手提箱的他们的父母和亲人,还有纯粹是看热闹的人,都挤在封锁线前面山岗的斜坡上。最近几天,天色一直阴沉灰暗。从早上就刮起的大风,一个劲儿猛烈地驱赶着乌云在天空飘浮,不让它下雨。风把山岗两面斜坡上的妇女和姑娘们的各种颜色的衣服刮得不住飘荡,把一阵阵沉重的尘土刮得沿着区执委会和“疯老爷”房子旁边的大路滚过去。  这群痛苦得发呆、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的妇女和男女青年,给人一种凄惨的印象。在有的地方,他们即使交谈,也是压低声音,或是耳语,甚至不敢大声啼哭:有些做母亲的只用手挥掉眼泪,做女儿的却突然把眼睛埋在手帕里。  华丽雅停在山岗斜坡上的人群旁边,她从那里可以看到新一号井区和部分铁路支线。  不断有人从城里各个角落走过来。在市场上散发了传单的青年人,几乎也全部转移到这里来了。突然,华丽雅看见了谢辽萨,他怕帽子被风刮掉,低着头沿铁路路基走过来。有一会工夫看不见他,后来他又从山岗的鼓肚后面出现,他不走大路,一边走一边环视着人群,他老远就看见华丽雅。她的饱满鲜艳的上唇自尊地抖动了一下。  华丽雅不朝他看,也不问他什么。  “是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他明白华丽雅在生气,就轻轻地说。  他弯身凑着她的耳朵低声说:  “在克拉斯诺顿村有一大批青年……他们只是自己在干。  你去告诉奥列格……”  华丽雅是总部的联络员。她点点头。这时他们看见邬丽亚沿着大路从“八家宅”那边走过来。跟她一块还有一个他们不认识的戴着帽子、穿着大衣的姑娘。邬丽亚和这个姑娘扭过脸去避着尘土,抬着一只箱子顶风走过来。  “假如需要到那边去,你同意吗?”谢辽萨又低声说。  华丽雅点点头。  职业介绍所所长施普利克上尉终于明白,要是不去催促那批年轻人,他们就会和他们的亲人在封锁线旁老这样站着。他走到台阶上。他的脸刮得很光,身上穿的已经不是热天他在介绍所里和外出时穿的皮短裤,而是全副军装。他由文书陪着走出来,高喊了一阵,让要走的人来拿证件。文书又用乌克兰语把这话重复一遍。  德国兵士不让亲属和送行的人走进封锁线。告别开始了。母亲和女儿们已经不再克制自己,放声痛哭起来。男青年还硬撑着,但是当母亲们、祖母们、姊妹们在他们怀里颤抖着,在井下工作了几十年、不止一次面对过死亡的年迈的父亲们低下头来擦掉口髭上的眼泪的时候,他们的脸真令人惨不忍睹。  “是时候了……”谢辽萨竭力不让华丽雅看出他的激动,严峻地说。  她勉强克制着不要大哭,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只顾机械地穿过人丛向职业介绍所那边挤去。她又同样机械地从土豆底下取出一折为四的传单,把它塞进什么人的大衣或是短外衣的口袋里,或是干脆塞到箱子把手下面或是绑篮子的绳子下面。  在紧靠封锁线的旁边,突然有一群人惊慌失措地从职业介绍所那边涌过来,把华丽雅挤开了。送行的人里面有不少是半大的男孩、年轻姑娘和年轻妇女。他们里面有人在送别姊妹或是兄弟时,无意走进了封锁线,就再也出不来了。这使德国兵非常高兴,于是他们就动手乱抓最先碰到的青年和姑娘的手,把他们拉进封锁线。响起了一片叫喊声、哀求声和哭泣声。有一个妇女歇斯底里大发作。青年人吓得潮涌似的离开了封锁线。  谢辽萨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脸上带着痛苦和愤怒的表情抓住华丽雅的手,把她拖出人丛,直朝妮娜走去。  “谢天谢地……要不然这批坏蛋……”妮娜用她的温柔的、肤色浅黑的大手抓住他们俩的手。“今天五点钟在卡苏克那里……你去通知捷姆奴霍夫和斯塔霍维奇。”她低声对华丽雅说。“你们没有看到邬丽亚吗?”接着就跑去找寻邬丽亚:妮娜跟华丽雅一样,是总部的联络员。  华丽雅和谢辽萨互相挨着又站了一会,——他们非常不愿意分开。看谢辽萨的神气,似乎他有什么非常重要的话马上要说出来,但是结果他什么也没有说。  “我要走了。”华丽雅温柔地说。  不过她仍旧站了一会,后来对谢辽萨微笑了一下,回头望了望,忽然害羞起来,就提着篮子,闪动着两条晒黑的结实的腿,从山岗上飞快地跑了下去。  邬丽亚站在封锁线旁等待瓦丽雅从职业介绍所出来。一个德国兵让瓦丽雅提着箱子走了进去,又过来抓住邬丽亚的手,但是她不慌不忙地、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有一瞬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兵士的眼睛里闪现出还带点人味的表情。他放了邬丽亚,扭过身去,突然对一个不戴帽子、头发浅黄的年轻妇女狠狠地吆喝起来,因为她不肯放开她的儿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最后那妇女离开了儿子,原来要被赶到德国去的并不是她儿子,而是她。那少年像小孩似的哭哭啼啼地望着她,她在职业介绍所门口最后一次对他笑了一笑,就拿着包裹进去了。  邬丽亚和瓦丽雅在瓦丽雅家的摆着秋天花朵的小房间里搂抱着坐了一整夜。瓦丽雅的老母亲一会走过来摸摸她们的头,亲吻她们,一会给瓦丽雅整理手提箱里的东西,一会悄悄地坐在角落里的小圈椅里:瓦丽雅走后,就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瓦丽雅哭得浑身无力,也安静了下来,偶尔在邬丽亚的怀抱里微微抽搐几下。邬丽亚却恐惧地意识到即将发生的那件事是无法避免的,她心软了,变得像大人了,她怀着孩子的同时又是母性的感情一直默默地抚摸着瓦丽雅的亚麻色的头发。  在灯光如豆的昏暗的斗室里,只能看见她们的脸和手——两个姑娘和一个老母亲的脸和手。  但愿能够永远不看见这件事就好了!不看见瓦丽雅和她母亲的诀别,不看见提着箱子在狂风怒号中的这次没有尽头的旅途,不看见在德国兵士封锁线前的这最后一次的拥抱!  然而这一切都发生了,发生了……这一切还要延续下去……邬丽亚带着满脸肃杀之气站在德国兵士的封锁线旁,眼睛盯着职业介绍所的门。  走进封锁线的少年、姑娘和年轻妇女都按照一个胖子上等兵的命令把自己的包裹和手提箱留在小广场的墙边,——说是行李将用汽车运送,——然后走到屋子里去。聂姆庆诺娃在上尉的监督下发给每人一张卡片,这是唯一可以在全部旅程中向任何一个德国当局的代表证明他们身分的证件。卡片上既没有持有者的名字,也没有他的姓,上面只有一个号码和城市的名字。他们拿着这张卡片走出来,上等兵就把他们排进沿着广场排列的行列。  现在瓦丽雅也走出来了,她用眼睛搜寻到女友,朝她走了几步,但是上等兵看到她要走就用手拦住她,把她推进正在排队的行列里。瓦丽雅被排进第三或是第四行的远远的一头,于是两个朋友彼此就再也看不见了。  这次惨绝人寰的离别的痛苦给了人们显示爱的权利。人群里的妇女一边试图越过封锁线,一边向孩子们喊着最后几句告别的话或是叮咛。可是行列里的年轻人,大部分是姑娘们,却好像已经属于另一个世界:他们低声回答,或是只挥动一下手帕,或是默默地、泪珠滚滚地凝望着亲人的脸。  但是这时施普利克上尉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黄纸夹从屋子里走出来。人群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立正!①”上尉发令。  “立正!②”胖子上等兵用可怕的声音重复一遍。  --------  ①② 原文为德语。  队列里的一切都静止了。施普利克上尉在第一前面走过,用一根结实的手指戳着前后衔接排列的每四个人的排头,把全部的人数点了一遍。行列里有两百多人。  上尉把纸夹交给胖子上等兵,把手一摆,就有一队兵士跑过来清除被人群堵塞的道路。队列按照上等兵的口令转过身,徐徐移动,由胖子上等兵领头的押送兵押着,缓慢地、好像无可奈何地在大路上走去。  人群被兵士们挤开,就拥到队列两旁,跟着队列走,一时啼哭声、哀号声和叫喊声融成一片拖长的呻吟声,随风飘散。  邬丽亚一边走一边踮起脚尖,老想在队列中找到瓦丽雅,最后终于看到了她。  瓦丽雅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朝队列两面张望,寻觅着女友,她眼睛里露出了因为在最后一分钟不能看见邬丽亚而感到痛苦的神情。  “我在这儿,亲爱的瓦丽雅,我在这儿,我跟你在一起!……”邬丽亚大声喊着,但是渐渐被人群挤开。  但是瓦丽雅既看不到她,也听不到她,仍然带着这种痛苦的表情张望着。  邬丽亚被挤得离队列愈来愈远,有几次她还看到瓦丽雅的脸,后来队列在“疯老爷”的房子背后朝第二过道口走下去,瓦丽雅也看不见了。  “邬丽亚!”突然在邬丽亚面前出现的妮娜说,“我正在找你。今天五点钟在卡苏克那里……刘勃卡来了……”  邬丽亚没有听清妮娜的话,只是默默地用那双可怕的黑眼睛望着她。        第四十章  奥列格的脸色略微有点发白,他从上衣里面的插袋里摸出一个笔记本,一边聚精会神地翻阅,一边坐到桌旁。桌上放着一瓶伏特加、几个酒杯和没有盛任何小吃的盘子。大伙也默不出声,脸色严肃地坐下来:有的坐在桌旁,有的坐在沙发上。大伙都默默地望着奥列格。  不久前他们还不过是同学,无忧无虑,顽皮淘气,可是从他们宣誓的那一天起,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似乎都跟以前的自己告别了。他们仿佛断绝了以前的轻率的友谊关系,进入了一种新的、更崇高的关系——思想一致的友谊、组织上的友谊、每人誓为解放祖国土地而流血的友谊。  在柯舍沃伊家的大房间里(它跟所有标准式房屋里的大房间一样),没有漆过的窗台上满是没有熟透的西红柿,一张胡桃木长沙发是给奥列格做床用的,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床上放着好多拍得鼓鼓的、套着花边枕套的枕头,——这个房间还能使他们回想起在父母庇护下无忧无虑的岁月,但同时它已经成为秘密活动的场所。  奥列格也已经不是奥列格,而是卡苏克了:这是他继父的姓,他继父年轻时是乌克兰相当有名的游击队员,在去世前一年是卡涅夫土地部的主任。奥列格拿他的姓来做自己的化名;在他心里,对于游击斗争的最初的传奇性想象以及继父给予他的多方面培养勇敢性格的锻炼——田间劳动、狩猎、骑马、在德涅泊河上划船影响。主要著作有《历史序论》。,——都和这个姓联系着。  他打开他用暗号记着一切的那一页,请刘巴·谢夫卓娃发言。  刘勃卡从沙发上站起来,眯起了眼睛。她的充满如此难以想象的艰险、会见和冒险的整个旅途都浮现在眼前,——  这些事就是讲两夜也讲不完。  昨天白天她还提着这只她觉得十分沉重的手提箱站在十字路口,可是现在她又到了自己的朋友中间了。  照她事先跟奥列格讲好的那样,刘勃卡首先向总部委员们传达普罗庆柯告诉她有关斯塔霍维奇的一切。当然,刘勃卡没有讲出普罗庆柯的名字,虽然她一眼就认出他,——她说她偶然碰到了一个以前跟斯塔霍维奇同在一支游击队里的人。  刘勃卡是个直率大胆的姑娘,在她不喜欢某人的场合下甚至有些无情。所以她并不讳言那人的推测,说斯塔霍维奇可能落到过德国人手里。  在她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总部委员们对斯塔霍维奇连望都不敢望。可是他坐在那里表面上倒很镇定,瘦削的双手放在桌上,眼睛直望着前面,——他脸上的表情坚强有力。但是一听到刘勃卡的最后几句话,他的脸刷地变了色。  他使自己保持的那种紧张状态松弛了,嘴巴和双手松开了。他突然委屈地、惊讶地、同时又公然地对大伙扫视了一下,马上变得像孩子似的。  “他……他是那么说的吗?……他能够那样想吗?”他重复说了几遍,一面带着这种受委屈的孩子的表情直望着刘勃卡的眼睛。  大伙都不作声,于是他把脸埋在手掌里,这样坐了一会。  然后他把手从脸上拿开,轻轻地说道:  “我受到这样的怀疑,说我……那他为什么不对你说,我们已经被追逐了一个星期,而且上级对我们说过,应当分成小组散开的呢?”他抬起眼睛望着刘勃卡说,接着又公然望了望大伙。“我躺在矮树林里的时候,心里想:他们为了逃生准备突围,即使不是全体,也要有一大部分会牺牲,我也可能和他们同归于尽,可是我能够逃生,将来还可以有用。这是我当时的想法……现在,我当然明白这是一种借口。炮火这么猛……真可怕。”斯塔霍维奇天真地说。“但是无论如何我不认为我是犯了滔天大罪……要知道,他们也是要逃生……天已经黑了,我心里想:我游泳游得很好。我一个人可能不会被德国人发觉。等大伙都跑了,我还躺了一会,这边的炮火停了,后来在另外一个地方响起来,非常猛烈。我想:是时候了,——我就仰游起来,只露出鼻子,我游得很好,先游到河心,后来就顺着水势游。我就是这样逃出性命来的!……可是竟会引起这样的怀疑……这怎么行?……这个人自己,归根到底,不是也逃出性命了吗?……我心里想,我既然游泳游得好,我就来利用这一点吧。于是我就仰游起来。我就是这样逃出性命来的!……”  斯塔霍维奇坐在那里,头发蓬乱,样子像个小孩。  “好吧,就算你是这样逃出来的。”万尼亚说,“那你为什么对我们说,你是游击队司令部派来的呢?”  “因为他们确实是要派我的……我心里想:我既然活下来了,那就什么也没有改变!……归根到底,我并不是仅仅逃出一条命,我过去要、现在也要跟侵略者斗争。我有经验,我参加过游击队组织,而且参加过战斗;——这就是我要这样说的理由!”  大家心情都非常沉重,经斯塔霍维奇这么一解释,大伙都感到轻松些。不过这毕竟是一桩非常不愉快的事件。要是没有这件事多好!  大伙都明白,斯塔霍维奇说的是实话。但是大伙都觉得他做得不好,对于他自己的做法讲得也不好。这件事既使人气恼,又令人不解,叫人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实际上,斯塔霍维奇也并不是外人。他也不是一个贪图名利地位或是追求个人利益的人。他这种年轻人从小就跟重要人物接近,在他还不能了解人民政权的真正内容和目的,还不能了解使用这种权力的权利是由这些重要人物用顽强的劳动和意志锻炼而取得的时候,他就已经因为经常采用这些人物表现权力的某些表面方式而染上了不良习气。  他是个聪明孩子,样样事一学就会。他在学生时代就受到本城重要人物的注意,其原因是因为他的党员哥哥们也是重要人物。他从小就出入于这些人的圈子,惯于在同龄的孩子中间谈起这些人来就像谈自己的平辈一样。他表面上很有学问,善于在口头上和文字上把不是他自己的、他还想不出来的、而是他常常听到的别人的意见运用自如。他在他的生命史上还毫无成就,可是在共青团区委干部中间已经被认为是积极分子。至于那些和他素不相识的普通团员,只看见他在所有的会议上不是坐在主席台上就是在台上做报告,一向更是把他当作要不是区一级、便是州一级的干部。对于他经常出入其间的那些人的工作的真正内容他虽然不了解,但是对于他们之间的私人关系和职务关系、谁跟谁是对头、谁支持谁等等情况,却了如指掌,于是在他的头脑里就形成一种关于如何使用权力的艺术的错误观念,仿佛它不是在于为人民服务,而是在人事关系上耍权术,以便得到更多的人的支持。  他模仿这些人彼此之间的带着嘲弄的、居高临下的态度,模仿他们直言无忌和独立的见解,但是他不懂得这种态度后面有着多么不平凡的和艰苦的生活经历。他总是故作矜持,来代替青年特有的活泼的和直接的感情流露,用矫揉造作的轻轻的声音说话,特别是在电话里跟生人说话的时候。总之,他在对待同学的关系上善于强调出自己是高人一等的。  这样,他从小就习惯了自命不凡;对他,人类共同生活的普通准则是不一定要遵守的。  到底为什么他应当牺牲,而不能像别人,像刘勃卡碰到的这个游击队员那样逃命?游击队陷入这种处境,过错并不在他斯塔霍维奇,而在别的比较负责的人,那么,此人有什么权利可以这样怀疑他呢?  在大伙踌躇不决,没有开口的时候,斯塔霍维奇甚至因为自己这种推论而稍微振作起来。但是谢辽萨忽然毫不留情地说:  “另外一个地方响起了炮火,可是他倒仰游着一走了事!炮火是因为游击队要突围才引起的,这时候每个人都很宝贵。  结果,岂不变成大家冲出去是为了救他了吗?”  指挥员杜尔根尼奇坐在那里仍旧保持着军人的姿势,脸上露出异常正直、果断的神色,眼睛并不望着谁。他说:  “一个战士必须执行命令。可是你在战斗中开了小差。简而言之——你是临阵脱逃。在我们前线,这是要枪毙的,或是关进惩戒营。这样的人要用血才能赎自己的罪……”  “我并不怕流血……”斯塔霍维奇说,脸色都苍白了。  “你只知道自高自大,再也没有别的!”刘勃卡说。  大伙都望了望奥列格:他对这件事到底怎么看法?于是奥列格非常平静地说:  “凡尼亚·杜尔根尼奇已经都说了,说得不能再好了。根据斯塔霍维奇的表现,很显然,他根本目无纪律……这样的人能不能待在我们队伍的总部里?”  奥列格这么一说,大伙心里要说的话都冲出来了。青年人群情激昂地痛斥斯塔霍维奇。他们不是一起宣誓的吗?——斯塔霍维奇干了这样的亏心事,他怎么还能起誓,他怎么可以不把这种行为坦白出来?这位同志可真行,居然敢玷污这样神圣的日子!当然,一分钟也不能把这样的同志留在总部里。姑娘们,刘巴和邬丽亚,对斯塔霍维奇鄙视到极点,甚至不屑发言,这是使他最为难堪的。  他变得十分狼狈,卑屈地望着人,竭力要窥探大家的眼色,一再重复说:  “你们难道不相信我?随便给我怎样的考验吧……”  这时奥列格的确表现出他已经不是奥列格,而是卡苏克了。  “可是你自己总该明白,不能把你留在总部吧?”他问。  斯塔霍维奇只得承认,当然不能再把他留在总部。  “重要的是要你自己明白这一点。”奥列格说,“至于任务,我们会给你,而且不止一个。我们要考验你。你的五人小组仍旧留给你。你可以有不少机会来恢复你的好名誉。”  刘勃卡这时说话了:  “他的家庭这么好,——简直气人!”  他们表决把叶夫盖尼·斯塔霍维奇开除出“青年近卫军”总部。他垂着头坐着,后来站起身来,克制着自己说道:  “这使我非常痛苦,你们自己懂得。但是我知道——你们不能不这样做。所以我并不怪你们。我可以起誓……”他的嘴唇颤抖起来,于是他就跑了出去。  大伙心情沉重地沉默了一会。这第一次对同志的严重的失望使他们很难受。忍痛采取断然措施毕竟是很难下手的。  但是奥列格却咧开嘴笑了一笑,略微有些口吃地说:  “他还—还会改正的,伙伴们,真的!”  杜尔根尼奇也用他的低低的声音支持他说:  “你们以为前线没有这种情形吗?一个年轻战士起初会胆怯,可是后来他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战士呢!”  刘勃卡觉得,是时候了,应该详细讲述跟普罗庆柯会面的经过了。她虽然没讲她是怎么到他那里的,——一般地说,她无权讲述她的活动的另一面,——但是她甚至在房里踱了几步,向大伙描述他怎样接待她和说了些什么。当刘勃卡讲到游击队司令部的代表表扬他们、夸奖奥列格,以及在告别时亲吻刘勃卡,大家都活跃起来。大概,他的确对他们很满意。  他们又是激动,又是高兴,甚至还有几分惊奇,因为他们从一个新的角度认识了自己。他们互相握手道贺。  “不,万尼亚,你只要想一想,你只要想一想!”奥列格带着天真而幸福的表情对万尼亚说,“‘青年近卫军’成立了,连州的领导都承认它了!”  刘勃卡搂住邬丽亚,像亲吻姐姐那样亲吻了她。她跟邬丽亚从那次在杜尔根尼奇家里开会以后就成了朋友,但是见面后还没有来得及向她问好。  后来奥列格又看了看自己的笔记本。于是上次会议被推为五人小组的组织者的万尼亚就建议,再内定几个五人小组的组长——组织不是要发展嘛。  “也许,我们从五一村开始吧?”他透过他那教授式的眼镜,高兴地对邬丽亚望了一眼,说道。  邬丽亚站了起来,双手贴在身旁。大伙脸上突然都情不自禁地反映出一个少女的美在这些纯洁的心灵里不能不唤起的那种美好、幸福和无私的感情。但是邬丽亚并没有发觉他们对她的这种欣赏。  “我们,就是托里亚和我,提名维嘉和玛雅。”她说。她忽然看见刘勃卡在激动地望着她,“至于‘八家宅’方面,让刘巴挑选吧:将来我们就是邻居。”她用平静舒畅的低沉的声音说道。  “你真是,你怎么啦!”刘勃卡的脸红了,她忙不迭地摆着雪白的小手,表示实际上她哪里算得上什么组织者!  但是大伙都附议邬丽亚的建议,刘勃卡只好马上乖乖地不开口了:一刹那间她想象自己是“八家宅”的组织者,这使她非常得意。  杜尔根尼奇认为,提出昨夜他跟奥列格商定的那个建议的时机到了。他讲述了奥列格贴传单的全部经过,讲到这不仅会使奥列格个人,而且会使整个组织遭受怎样的危险。接着他就提议应该通过一项决议:没有总部批准,永远禁止奥列格参加任何行动。  “我想,这甚至不用解释。”他说,“当然,这项决议对我也应该适用。”  “他是对—对的。”奥列格说。  于是他们一致通过了这项决议。接着谢辽萨站了起来,样子非常窘。  “我也有两件事要报告。”他嘟起好像有点肿的嘴唇,面色阴郁地说。  大伙忽然觉得非常好笑,甚至有一会儿没有让他讲。  “不,我先要讲讲这个福明。我们对这个坏蛋难道还能容忍吗?”谢辽萨气愤得脸色发紫,突然这样说道。“这个犹大①出卖了奥斯塔普楚克和瓦尔柯。我们还不知道,有多少我们的矿工埋在他的黑心里!……我要建议什么?……我建议干掉他。”谢辽萨说。“你们可以把这件事交给我去办,因为我迟早总要把他干掉。”他说。突然大伙都明白,谢辽萨是真会把福明干掉的。  --------  ①犹大是耶稣的门徒之一,后出卖耶稣。此处泛指叛徒。  奥列格的脸变得非常严肃,额头现出一条条很粗的皱纹。  总部所有的委员都没有作声。  “那又有什么呢?他说得对。”杜尔根尼奇用平静的、低低的声音说,“福明是存心在出卖我们的人。应该绞死他。绞死在我们的人可以看到的地方。还要在他胸口留一张纸,说明为什么要绞死他。这样才能杀一儆百。其实,这又算得了什么?”他说话时口气残酷,这在他是很出人意外的。“他们反正也不会放过我们!……把这件事交给我和谢辽萨吧……”  在杜尔根尼奇对谢辽萨表示支持之后,大伙心里仿佛都轻松了。因为不管他们心里对叛徒的仇恨有多么深,他们在最初一刻还是难以越过这一步。但是杜尔根尼奇说的话很有分量,这是他们的年长的同志,是红军指挥员,就是说,是应该这么办。  “当然,我们做这件事应该得到上级同志的批准。”奥列格说。“但是要请求批准先要有我们全体的意见……我把谢辽萨关于福明的提议先提付表决,然后再表决委派谁。”他说明道。  “问题够清楚了。”万尼亚说。  “不错,问题很清楚,不过我还是要把关于福明的问题单独提出来。”奥列格阴沉而固执地说。  于是大家明白了奥列格为什么对这一点要这样坚持。他们宣过誓。每个人应当在自己心里重新决定这件事。他们在严肃的气氛中表决了处死福明,并且委派杜尔根尼奇和谢辽萨去干。  “决定得对!对付他们这批坏蛋就应当这样!”谢辽萨说时眼睛里闪耀着热情的光辉,“我现在来报告第二件事……”  医院的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医生,就是那个长着胖胖的小手、眼睛里带着无情而讲求实际的表情的女人,告诉谢辽萨,在离城十八公里一个也叫克拉斯诺顿的村子里,有一群青年已经组织起来准备跟德国占领军作斗争。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本人并没有参加这个小组,她是听村里(她母亲在那里长住)跟她同住的女教师安托妮娜·叶里谢延柯说,才知道有这个小组,并且已经答应帮他们跟城里建立联系。  根据谢辽萨的提议,总部委派华丽雅去跟这个小组联系,这是缺席委派,因为妮娜、奥丽雅和华丽雅这些联络员并不出席总部的会议,而是和玛丽娜一起坐在院子里的柴房里给总部望风。  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和柯里亚舅舅到玛丽娜的亲戚家的那个区里去住几天,——带了些东西去换粮食。“青年近卫军”总部就利用这个机会在这里开会。维拉外婆装出她相信孩子们是聚起来开晚会的,她把玛丽娜舅母和她的小儿子都带到柴房里去。  他们还在讨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维拉外婆出人不意地走了进来。她的一只眼镜腿已经断了,用黑线绑着挂在耳朵上,她从眼镜上面朝桌上一望,看见那瓶伏特加并没有动过,杯子也是空的。  “你们茶总要喝一点吧,我正好给你们热好了!”她这么一说,弄得那批地下工作者大为狼狈。“我已经劝玛丽娜带着孩子在柴房里睡下了,那边空气比较新鲜。”  外婆把华丽雅、妮娜和奥丽雅带进来,拿来了茶壶,还从五斗橱(不是食橱)下面的一只抽屉里摸出了几块糖,然后关上百叶窗,点上油灯,就出去了。  现在,只剩下这批年轻人留在这盏冒烟的油灯下,小小的火焰摇曳不定,从昏暗中只显出偶然照到的一部分脸、一部分衣服和物件,这时候,他们的确很像从事秘密活动的人了。他们的声音也显得更喑哑、更神秘了。  “你们想不想收听莫斯科?”奥列格轻轻地问。  大伙都把这句话当做开玩笑。只有刘勃卡微微一颤,问道:  “怎么收听莫斯科?”  “只是有一个条件:什么都别问。”  奥列格到院子里去了一下,转眼就回来了。  “请你们稍微耐心等一下。”他说。  他隐没在柯里亚舅舅的黑房间里。  青年人默默地坐着,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可是此时此地哪能开这样的玩笑!  “妮诺奇卡①,来帮帮忙。”奥列格唤道。  --------  ①妮诺奇卡是妮娜的小名。  妮娜走到他那里去。  这时突然从柯里亚舅舅的房间里传出了这样熟悉的、但是大伙几乎已经忘掉的、不很响的咝咝声,轻轻的噼啪声和音乐声:什么地方在跳舞。一直有德国进行曲夹进来。一个从容不迫的中年人的声音用英语列举地球上被打死的人数,还有一个人不停地说着德语,说得很快,语无伦次,好像生怕别人不让他说完似的。  突然透过空气中的轻微的噼啪声——空气像波涛那样从浩瀚的空间涌进室内——播音员列维丹的熟悉的声音用柔和悦耳的微带低音的调子非常清晰地、庄严地、照常地、流畅地开始播音。  “……苏联情报局发布……九月七日战报……晚间消息……”  “记下,记下!”万尼亚忽然咝咝地低声叫起来,自己马上抓起一支铅笔。“我们明天就把它发出去!”  这个来自自由土地的自由之声隔着千里迢迢的空间说着:  “……九月七日,我军在斯大林格勒西面和西南面,同时在新罗西斯克和莫兹多克等地区与敌人激战……其他战线上无重大变化……”  伟大战役的回声好像冲进了室内。  青年们和姑娘们的身子都绷得像琴弦一样前倾着,他们的脸好像圣像上的面容,眼睛在油灯光下显得又黑又大,他们都不出一声地倾听着这来自自由土地的声音。  在门口,维拉外婆倚门站着,没有被任何人发觉,她的满布皱纹的古铜色的瘦脸很像但丁的脸。        第四十一章  电灯只供德国机关使用。通办事处和卫戍司令部的线路不是沿街,而是沿着跟邻家院子搭界的地方拉过去,有一根电线杆正好紧靠柯里亚舅舅家的房子。于是柯里亚舅舅就利用了这个方便。收音机藏在他的房间里,在五斗橱下面的地板底下,要开收音机的时候就把电线从气窗里拉出去,用一根装着搭钩、绕着电线的长竿,挂在电线杆的主线上。  情报局战报……他们无论如何要有一个印刷所!  沃洛佳、若拉和“雷响”托里亚在公园里只挖到残余的铅字。埋铅字的人当时可能手头没有包装的东西,匆匆把铅字倒在坑里,用土盖起来。而给汽车和高射炮装置挖战壕的德国兵可能起初搞不清这是什么玩意。他们把一部分铅字连一起扔散了,后来明白过来,才报告了上级。大概,铅字被交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还有一些零星的铅字留在坑底。青年人化了几天工夫在地里耐心挖掘,在离开图样上标注的地方大约几米的半径以内找到一些残余的铅字,就一古脑儿都拿来了。这一点铅字不能满足刘季柯夫的需要,所以他准许沃洛佳把铅字让给“青年近卫军”使用。  万尼亚的大哥亚力山大现在在部队里,以前的职业是印刷所工人。他长期在当地的《社会主义祖国报》的印刷所里工作,过去万尼亚常到他那边去找他。所以现在由万尼亚监督,沃洛佳制造了一架小小的印刷机。金属部分是沃洛佳偷偷地在机械车间里旋出来的,若拉担任的工作是做一个装这些东西的箱子和几只排字用的字盘。  若拉的父亲是细木匠。虽然与若拉的期待相反,无论是他父亲,甚至是性格很强的母亲,在德国人来后都没有拿起武器。但是若拉仍然毫不怀疑,他会逐步使他们参加他的活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认为他母亲的性格太刚强,应当最后才教她干,现在先从父亲着手。若拉的父亲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中年人,个子比儿子矮一个头,儿子完全像母亲,性格像她,个子像她,乌黑的头发也像她。若拉的父亲对于地下工作者竟把这样细致的定货通过他的未成年的儿子交给他,感到大为不满。他瞒着妻子把箱子和字盘做好。当然,他不会知道,现在若拉和沃洛佳自己都已经成了重要人物——  成了五人小组的组长了。  两个青年人现在好得要命,一天不见面都不行。只是对刘西雅,若拉仍旧保持着紧张矜持的关系。  这无疑是人们性格不合的一个例子。他们俩都爱读书,但是若拉喜欢政治、科学内容的书,而使刘西雅激动的主要却是书中的激情,应当指出,她比他大几岁。不错,当若拉试图展望朦胧的未来时,他想到刘西雅将要精通三种外国语而颇为得意,但是他仍然认为学这一门课不够扎实,而他试图使刘西雅成为建筑工程师的做法也许又有些冒失。  总之,他们只要一见面,从第一分钟起,刘西雅的闪烁发光的浅色眼睛和若拉的坚决的黑眼睛,就会像钢刀那样交锋。所以,只要他们碰到一块(大多不是单独的),全部时间他们都是唇枪舌剑地互相反驳、攻击。刘西雅的反驳是傲慢的、挖苦的,若拉的反驳却特意表示克制,是教导式的。  终于有一天,他们四个青年人——若拉本人、沃洛佳、“雷响”托里亚和万尼亚聚集在若拉的房间里。万尼亚是他们的年纪较大的同伴和领导者,现在与其说他是诗人,还不如说是“青年近卫军”大部分传单和口号的起草者,所以他当然要比大伙更关心印刷所。现在印刷机已经装好。“雷响”托里亚像对着木桶那样咳嗽着,气喘吁吁地捧着它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趟,为的是证明到了紧急关头,一个人就可以把印刷机搬走。  他们已经有了一把平刷和一只滚筒。若拉的父亲一辈子尽跟颜料和油漆打交道,他制造了一种照他所说的“独创的混合剂”来代替印刷用的油墨。他们马上动手把字母分类放进字盘。可是近视眼万尼亚把所有的字母都看成“O”字,他坐在若拉的床上,直说他不明白怎么能用这一个字母做成俄语里所有的字母。  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人在遮着窗帘的窗上敲了几下,但是他们并不着慌:德国人和“警察”从来还没有光临过新村这个辽远的尽头。果然,来的是奥列格和杜尔根尼奇。他们在家里怎么也待不住了,他们也希望快些在自己的印刷所里打出几张样子来。  但是后来才知道,他们根本不是那样的老实人!杜尔根尼奇悄悄地唤了一声若拉,他们就一同走到菜园里,奥列格却像没事人似的留下来给沃洛佳和托里亚帮忙。  杜尔根尼奇和若拉躺在田埂旁边。常被乌云遮住的太阳晒在身上已经有些秋意;雨后的泥土和草还是潮润的。杜尔根尼奇俯身凑着若拉的耳朵轻轻说了几句话。果然不出他所料,若拉立刻非常坚决地回答他说:  “对!这样又公正,又可以教训其他的坏蛋!……我当然同意。”  在奥列格和杜尔根尼奇得到地下区委批准之后,就需要做一件极为细致的工作——要在青年人中间找出一些这样的人:他们去干这件事不仅是出于正义感和纪律感,他们的高度的道义上的责任感也已经化为无比坚强的意志力,使他们的手不会发抖。  杜尔根尼奇和谢辽萨首先提出谢尔格:这是一个严谨的青年人,亲身经历很多。然后他们选定了柯瓦辽夫:他勇敢、善良、体力非常强。他们需要这样的人。谢辽萨原来还提出庇罗若克,但是杜尔根尼奇把他否定了:庇罗若克太喜欢冒险。至于他的好朋友维佳,谢辽萨因为体恤他就自动在头脑里把他取消了。最后他们选中了若拉。他们果然没有看错人。  “你们有没有任命法庭人员?”若拉问。“用不着他们来审问老半天,重要的是要让被告自己看到,他是由法庭判处死刑的。”  “我们自己来成立一个法庭。”杜尔根尼奇说。  “我们要用人民的名义来审判他。在此时此地我们就是人民的合法代表。”若拉那双威武的黑眼睛闪了一闪。  “嘿,这小伙子算了不起!”杜尔根尼奇心里想。  “最好还要一个人。”他说。  若拉考虑了一会。他想到沃洛佳,但是沃洛佳的心灵太敏感,干不了这种事。  “我的五人小组里有一个腊箕克·尤尔金。你认识吗?是我们学校的。我想他倒合适。”  “他还是个孩子。事后他心里会觉得不舒服。”  “没有的事!孩子们根本不会觉得舒服不舒服。我们大人才会老觉得有些不舒服。”若拉说,“至于孩子们,你知道,他们根本不在乎。他这个人既沉着,又肯卖力!”  有一次,若拉的父亲在自己的披屋里替他们干木工活的时候,若拉撞见母亲朝钥匙孔里偷偷地张望,他弄得没有办法,只好对她说,他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人,他的同学也都是成年人了:如果他们大伙明天就结婚,请她也不必大惊小怪。  若拉和杜尔根尼奇回来得正是时候:铅字整理好了,沃洛佳已经排了几行扎起来。若拉马上把刷子朝“独创的混合剂”里一蘸,沃洛佳把纸一放,就用滚筒滚过去。印出来的文字围着一圈表示哀悼的星框框,原来沃洛佳因为没有经验,在机械车间里把那些铅条磨得不够低。此外,字母还大小不同,不过这也只好将就了。最重要的是他们面前放着真正排印出来的文字,而且大伙都可以看到沃洛佳排出来的东西:  别跟凡尼亚单独出去别让人神经紧张我们反正知道你心里的秘密哎呀呀。  沃洛佳说明这几行他是献给若拉的,他拚命选用带有“B”的字,甚至“哎呀呀”①这个词也是为了这个字母而排上去的,因为在他们的印刷所里,字母“B”最多。他没有排标点符号,只是因为他忘记应当把它们也当做字母那样排上去。  奥列格感到万分兴奋。  --------  ①“哎呀呀”的原文是“CBDDB”,其中有两个B字母。  “你们知道五一村有两个姑娘要求接受她们入团吗?”他用大眼睛望着大伙,问道。  “在我的五人小组里也有一个小伙子想入团。”若拉说。这个小伙子就是那个腊箕克·尤尔金,因为若拉的五人小组里目前只有腊箕克·尤尔金一个人。  “我们可以在‘青年近卫军’印刷所里印一些临时团证!”奥列格高兴得叫起来,“要知道,我们有权接受青年人入团:我们的组织是经过正式批准的!”  这个脑袋狭长、戴着老式帽子、一双蟒蛇眼似的眼睛藏在无数的皱褶中间的人,尽管他的瘦长的身子还在东奔西走,尽管他的手脚还在活动,这个人反正已经是死的了。  不论他站岗也罢,去捉人也罢,复仇之神都日夜跟踪着他。当他和他老婆仔细观看从刚被他打死的人家里抢来的什物的时候,复仇之神就在窗外监视着他;复仇之神知道他的每一件罪行,把它们一笔一笔都记在帐上。复仇之神化做一个动作像猫儿一般敏捷、生就一双夜眼、几乎还是孩子模样的青年跟踪他。要是福明知道这个赤脚的复仇之神是多么严厉无情,他一定会马上停止一切显示生命迹象的动作。  说福明已经是死人,是因为现在支配他的一切行为的甚至不是大发横财的渴望,也不是报仇之心,而是隐藏在循规蹈矩和衣冠楚楚的面具底下的无所不包的、无穷无尽的怨恨——恨自己的生活,恨所有的人,甚至恨德国人。  这种怨恨逐渐使福明的心灵空虚,但是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可怕和绝望,因为支持他生存的最后那根尽管卑鄙、不过总算是精神上的支柱崩坍了。本来,不管他是多么作恶多端,他还是一心想爬上掌权的地位,到那时人人都得怕他,因为怕他就要尊敬他,对他卑躬屈节。而能够像旧社会里有钱人那样受到众人的尊敬,他就可以获得一个富裕的、不仰人鼻息的安身之处了。  可是到头来,他在生活中不但没有获得,而且也毫无希望获得公认的可靠的资财。他偷窃那些被捕的人和被杀害的人的东西,德国人对这种事虽然装糊涂,可是他们也瞧不起他,把他看做一个雇佣的、卖身投靠的、黑心的恶棍和小偷。他知道,只有在他替他们卖命,为了确立他们的统治继续替他们卖命的时候,他们才需要他,一旦这个统治确立起来,有了合法的秩序——秩序①的时候,他们就会把他一脚踢开或是干脆把他干掉。  --------  ①原文为德语。  不错,有许多人怕他,但是连这些人也像其他所有的人一样,都蔑视他,避开他。而如果有生活中确立不了自己的地位,得不到人们的尊敬,那么即使是交给妻子的不义之财,也不能给他带来丝毫的满足。他和他妻子过的生活比禽兽还不如:禽兽还有因为享受阳光和食物而感到的乐趣,还能繁衍后代。  福明跟所有的“警察”一样,除了参加逮捕和搜查之外,还担任警卫工作——在街上巡逻或是在机关附近站岗。  这一夜他在办事处附近站岗,办事处占用的是公园里面高尔基学校的校舍。  风一阵阵地吹得树叶簌簌作响,不时在细长的树干丛里呻吟,旋卷着林荫道上的潮树叶。下着雨,——不是雨,而是蒙蒙细雨,——头顶上笼罩着漆黑的、朦胧的天空,但是在这片朦胧后面似乎仍然有着月亮或是星星,一簇簇的树木也好像是一个个朦胧的黑点,它们的潮润的边缘和天空融成一片,仿佛是溶化在天空里。  砖砌的校舍和夏季剧场的冷落的高大建筑物像两块黝黑的巨石,隔着林荫道对峙而立。  福明穿着长长的黑色秋大衣,钮扣扣得紧紧的,领子竖起,在两座房屋中间的林荫道上来回走动,并不进入公园深处,好像他是被链索拴着。有时他停在木拱门下面,倚柱而立。他正这样站着,顺着有人家居住的公园街朝黑暗中张望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死劲搂住他的下巴底下,掐住他的喉咙,——使他甚至不能吭声,——再把他的身子往后一扳,扳得他的脊椎骨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接着他就倒在地上了。在同一刹那他感到他身上有好几双手。一只手照旧掐住他的喉咙,另一只手像铁钳一样钳住鼻子,还有人把一团东西塞到他的痉挛地张开的嘴里,又用一块好像是粗毛巾的东西把他的脸整个下半部紧紧扎住。  等他清醒过来,他的手脚都被绑着,仰脸躺在木拱门下面。混沌的、雾气(而不是光)弥漫的天空,好像被一条黑色的弧线切开,悬在他的上面。  几个黑色的人形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两旁,他看不见他们的脸。  其中一个人的匀称的侧影在夜色中显得轮廓分明,那人望了望拱门,轻轻地说:  “这儿正合适。”  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孩敏捷地动着尖尖的臂肘和膝盖,攀上拱门,在拱门正中忙了一阵。突然,福明看见自己的头顶高处悬着一个粗大的绳圈,在朦胧的微光中晃悠。  “打个猪蹄扣。”下面一个年纪较大的男孩严峻地说,他的黑帽舌朝天翘着。  福明一听到他的声音,就突然想起自己在“上海”的摆着几桶橡皮树的上房,想起坐在桌旁的那个脸上斑斑点点的人的结实的身形以及这个男孩。于是福明就把他那蛆虫般的细长身子在冰冷的湿地上拚命地扭动。他扭动着离开他们让他躺的那个地方,但是一个穿着像水手呢衣的宽大的短上衣的人一脚又把他踢回原来的地方,那人个子敦实,双手有力,肩膀宽得出奇。  福明认出了这个人就是跟他一起在“警察队”共事、后来被开除的柯瓦辽夫。除了柯瓦辽夫之外,福明还认出了办事处的一个司机,也是一个宽肩膀的棒小伙子,今天他在站岗之前顺路弯进汽车库里去抽支烟的时候,在那里还看见过他。按福明当时的处境来说,尽管非常奇怪,但他脑子里还是闪过一个念头:德国行政当局常常抱怨办事处的汽车多次莫名其妙地出事故,大概这个司机就是罪魁祸首,应当把这件事向上级告发。但是在这一瞬间,他听到上面有一个略带亚美尼亚口音的声音轻轻地、庄严地说道:  “遵照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命令……”  福明霎时间安静下来,抬眼望了望天,又看见自己上面朦胧的微光中的粗大的绳圈,还看见一个瘦瘦的男孩用两腿盘住拱门,安静地坐在上面朝下望。但是这时带亚美尼亚口音的声音停止了。福明突然感到万分恐惧,他又拚命地在地上扭动起来。有几个人上来用有力的手抓住他,扶他站起来,坐在横木上那个瘦瘦的男孩就扯下缚着他下颚的毛巾,把绳圈套进他的脖子。  福明拚命要把塞在嘴里的那团东西吐出来,但是他悬空抽搐了几下,就吊住不动了,他双脚略微离开地面,黑色长大衣上的全部钮扣都扣着。杜尔根尼奇把他的脸转过来对着公园街,用一枚别针把一张纸条别在他的胸口,说明伊格纳特·福明是为了什么罪行被处死的。  后来他们分手了,各走各的路,只有小腊箕克跟若拉到新村去过夜。  “你觉得怎么样?”若拉用非常低的声音问那不住哆嗦的腊箕克,他的黑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困得要命,简直没有办法……因为我一向睡得很早。”腊箕克说着就用安静而温顺的眼睛望了望若拉。  谢辽萨站在公园里的树下沉思。现在,自从他打听出他在福明家里看见的那个和善的大汉被房东出卖给德国当局的那一天他就发誓要干的事,终于完成了。谢辽萨不仅坚持要执行判决,他还为这件事献出了他的全部体力和精力,现在,这件工作完成了。心满意足的感觉,成功的兴奋,迟来的最后的复仇的火花,极度的疲倦,想干干净净地洗一个热水澡的愿望,想跟人亲切愉快地聊聊什么非常遥远的、非常单纯的,就像树叶的低语、小溪的潺流、或是照射在倦极而闭上的眼皮上的阳光那样的快事的异常的渴望,——这一切都在他心里起伏着。  现在最幸福的事莫过于跟华丽雅在一起了。但是他从来不敢在夜里去看她,尤其是有她的母亲和小妹妹在场。而且华丽雅也不在城里:她到克拉斯诺顿村去了。  结果是:在这个不平常的、朦胧的、不断飘着蒙蒙细雨之夜,谢辽萨身上只穿一件湿透了的衬衫,赤着溅满泥泞和冻得发僵的双脚,冷得浑身哆嗦,去敲万尼亚的窗子。  他们俩坐在厨房里,放下黑窗幔,点着油灯。火花不时噼啪作响,灶上放着一只家用的大水壶在烧水,——万尼亚到底还是决定让朋友洗个热水澡,——谢辽萨盘着光脚,紧挨在灶旁。风一阵阵吹打着窗子,把千万粒小雨珠撒在窗上。雨珠打窗的不断的沙沙声,还有把这儿厨房里的灯焰都吹得微微晃动的风势,告诉这对朋友,现在一个单身旅人在草原上是多么糟糕,而两个人待在温暖的厨房里又是多么舒服。  戴着眼镜、赤着脚的万尼亚用他的有点喑哑的低音说着:  “我现在仿佛也看见他①在那座小小的木房里,暴风雪在周围咆哮,只有乳娘阿琳娜·罗箕奥诺夫娜陪伴着他……暴风雪咆哮着,乳娘坐在纺车旁边,纺车嗡嗡地叫着,炉火噼啪地响着。我非常了解他,我自己就是来自农村,我母亲,你是知道的,也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女人,也是农村来的,像你母亲一样……我现在还记得我们的小木房;我躺在炉炕上,那时大概六岁,亚力山大哥哥从学校回来,教我念诗……要不然,我记得,就是把畜群里的绵羊赶出来,我骑上一头羔羊,用树皮鞋夹紧它叫它快跑,可是它把我摔下来了。”  --------  ①指俄国诗人普希金,他在一八二四年被幽禁在米哈依洛夫斯柯耶村,在那里和他的乳娘孤独地过了将近两年。  万尼亚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沉默了一会,后来又开口了:  “当然,朋友当中有人来的时候,给他带来极大的欢乐……我可以想象,比方说,像普欣①来看他的时候……他听到铃声,他心里想:‘这是什么?说不定是宪兵来抓我吧?’不料来的是普欣,他的朋友……要么他就跟乳娘对坐着;远远的什么地方有一个被雪封住的村子,没有灯火,因为那时候是点松明的……你记得‘风暴用尘雾遮蔽了天空……’②吗?你大概记得。我念到这个地方总是很感动……”  --------  ①普欣(1798—1859),十二月党人,普希金中学时代的同学。当普希金被幽禁在米哈依洛夫斯柯耶村的时候,他曾专程来看望他。  ②这是普希金的诗《冬天的黄昏》的第一句。  于是万尼亚不知为什么站到谢辽萨面前,有点喑哑地念道:    ……我们来同干一杯酒,  我不幸的青年时代的好女伴,  让我们以酒浇愁,酒杯在哪儿?  这样快乐就会涌上心头。  唱支歌儿给我听吧,唱那山雀  怎样安静地在海那边栖息,  唱支歌儿给我听吧,唱那少女  怎样清晨到井边把水汲……①  --------  ①这八行诗是《冬天的黄昏》的第三段。  谢辽萨嘟着好像微肿的嘴唇,挨着灶安静地坐着;他的眼睛里含着严峻而又温存的表情望着万尼亚。灶上水壶的盖子开始跳跃,壶里的水兴冲冲地发出汩汩声和咝咝声“诗念够了!”万尼亚好像醒悟过来。“把衣服脱掉!我,老弟,要给你洗个头等的澡。”他兴致致勃勃地说,“不,老弟,都脱掉,都股掉,有什么可害臊的!我还预备了一个澡擦子呢。”  谢辽萨脱衣服的时候,万尼亚拎下水壶,从俄罗斯式炉炕底下拖出一只盆,把它放在凳子上,又在凳子角上放了一块用剩的、味道难闻的普通洗衣皂。  “在坦波夫州我们的村子里,有一个老头。他呀,你知道,在莫斯科的一个商人桑杜诺夫那里当了一辈子擦背的。”万尼亚叉开细长的光腿,骑在凳子上说着,“你知道,做擦背的是什么意思吗?瞧,比方你进了澡堂。比方你是个老爷或是懒得自己洗澡,你可以叫一个擦背的,他这个大胡子就会来给你擦。明白吗?这个老头,他说他一生中起码给一百五十万人擦过背。你以为怎么样?他还以此自豪呢:把这么多人洗干净了!不过,你知道,过个星期又脏了,因为这是人的本性!”  谢辽萨笑嘻嘻地脱下最后一件衣服,把盆里的水掺热一些,舒服地把长着鬈曲硬发的脑袋浸到水盆里。  “你的衣服真好得令人羡慕,”万尼亚边说边把他的湿衣服挂在灶上面,“比我的还要好……可是你,我看得出,是很有条理的。脏水就倒在这个桶里,再来一次,别怕溅出来,我会擦掉……”  突然他脸上露出了有点粗野而又温顺的笑容;他把身子弯得更低,怪得怪样地垂下瘦削的双手,使它们突然显得有些沉重和发胀,再把他的低音变得更重浊地说道:  “请把身子转一下,阁下,我要擦背了……”  谢辽萨默默地把澡擦子打上肥皂,斜睨了朋友一眼,鼻子里还嗤了一声。他把澡擦子交给万尼亚,双手抵着凳子,把脊椎骨突露、晒得很黑、虽瘦而肌肉发达的脊梁朝着万尼亚。  万尼亚眼睛看不清楚,笨手笨脚地动手给他擦背,谢辽萨却用出人意外的老爷腔调咕噜道:  “你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老弟?没有劲啦?还是偷懒?我对你不满意,我的老弟……”  “可是吃的是什么啊?您自己评评理看,阁下!”万尼亚一本正经地、歉然地用低音回答。  这时厨房门开了,戴着玳瑁边眼镜、卷起袖子的万尼亚和光着身子、背上涂着肥皂的谢辽萨回过头来,只见万尼亚的父亲穿着贴身衬衫衬裤站在门口。他站在那里,又高又瘦,垂着沉重的双手,——万尼亚刚才就是想把自己的手弄成那样,——用颜色灰白得令人难受的眼睛望着他们。他这样站了一会,什么也没有说,就转过身去带上门走了。可以听到他拖着脚步沙沙地从穿堂走进上房。  “暴风雨过去了。”万尼亚神色自若地说。但是他给谢辽萨擦背已经没有原来那样带劲了,“您赏点小费吧,阁下!”  “上帝会赏的。”谢辽萨回答,他并不完全有把握,对擦背的应不应该这样说,接着叹了口气。  “是啊……我不知道你们家里怎么样,不过我们跟我们的爹妈免不了要有些麻烦。”万尼亚态度严肃地这样说的时候,谢辽萨已经洗得干干净净,面色红润,头发也梳过,又坐在灶旁的小桌旁边了。  但是谢辽萨并不担心父母跟他找麻烦。他心不在焉地望了望万尼亚。  “你能不能给我一小张纸和一支铅笔?我马上要走了。我有几句话要写。”他说。  趁近视眼万尼亚装出他还要把厨房里收拾一下的时候,他写了下面的话:    华丽雅,我从没有想到,你单独一人走了之后我会这样痛苦。我老是在想:你不知怎么样了?让我们永远不再分开,什么事都一起干吧。华丽雅,如果我牺牲了,我有一个请求:你到我的坟前来,轻声说几句温柔的话来悼念我。  他赤着脚,冒着这一阵阵呻吟着的凄风和这砭骨的蒙蒙细雨,沿着山沟和洼地,又在小“上海”的郊外走了一大段路——他又进了公园,到了木头街,要赶在黎明时分把这张字条交给华丽雅的小妹妹刘霞。        第四十二章  在一个天色阴暗的清晨,华丽雅跟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一同在草原上走着。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麻利地、一本正经地在光滑而潮湿的路上移动着那双穿着球鞋的胖胖的小脚;可是华丽雅这次远行的全部乐趣,却被“妈妈不知怎么样了?”这个念头所破坏。  她这是初次独当一面地出马,这个任务使她本人难免会遇到危险,但是,妈妈呀,妈妈!……当华丽雅带着毫不在乎的神气说她不过是到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家里去做客,住上几天的时候,妈妈是怎样地望了望女儿啊!现在,父亲不在家,母亲如此孤独的时候,女儿的这种自私的做法会使母亲感到多么寒心哪!……万一妈妈已经起了疑心呢?……  “我要带您去见的托西雅·叶里谢延柯是一个女教师,她是我母亲的邻居,更确切地说,托西雅和她母亲跟我母亲同住在一所有两个房间的房子里。这个姑娘有主意、性格很坚强,年纪比您大得多,我坦白地说,我没有带一个有大胡子的地下工作者,而带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去见她。一定会使她感到纳闷。”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说。她说话一向只注意她的话的意思是否准确,毫不在乎这些话会使对方产生什么印象。“我很了解谢辽萨,他是个非常严肃的孩子,在某种意义上讲,我相信他甚至超过相信我自己。如果谢辽萨对我说,您是区组织派来的,那一定没错。所以我要帮您的忙。要是托西雅对您不够开诚布公,您可以去找柯里亚·苏姆斯柯依。根据托西雅对他的态度,我个人相信他在他们中间是最主要的人物。他们虽然向托西雅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暗示,好像他们在谈恋爱,而我,尽管由于工作大忙,连自己个人的生活还没能安排好。但是对于年轻人的事倒很清楚。我知道苏姆斯柯依爱的是李达·安德罗索娃,一个专好卖弄风情的姑娘。”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不以为然地说。“不过毫无疑问,她也是他们组织里的一员。”她纯粹为了公平起见添了这么一句。“如果您需要苏姆斯柯依本人跟区的组织联系,我可以利用我的区职业介绍所医生的职权,给他两天病假。他在那边一个小矿井里干活,准确地说。是在摇绞车……”  “那么德国人也相信您出的证明吗?”华丽雅问。  “德国人!”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叫起来。“随便什么样的证明书,只要它是官方人员出的,他们非但相信,而且还服从……这个小矿井的管理人员是自己人,俄罗斯人。虽然在井长下面,像各处一样,也有一个技术队里的中士,一个上等兵,为人粗暴凶狠到极点……在他们看来,我们俄罗斯人的脸都一模一样,所以他们搞不清谁来上工,谁没有来。”  这个村子里没有一棵树木,只是零零落落地分布着一些兵营式的大房子、巨大的黑色矸石堆和僵立不动的井架。一切果然都不出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所料。华丽雅注定要在这个好像无法安身的环境里,在这样一批人中间度过两个昼夜,他们不大肯相信这个有着深色长睫毛和金黄色发辫的姑娘就是威望很高的“青年近卫军”的代表。  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的母亲住的是人口比较稠密的旧村,这里的田庄联成一片。这边的房子甚至都有个小园子。但是园里的灌木都已经发黄。由于过去的几场雨,满街都是齐腰深的泥浆,这泥浆显然注定要留到冬天了。  这几天,有一支罗马尼亚部队不断经过村子朝斯大林格勒的方向开去。它的大炮和大车套着在挽索里挣扎的瘦马,在这泥浆里一停就是几个钟头。赶车人的声音就像草原上的风笛,他们用俄语大声叱骂,使全村都能听见。  托西雅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美丽的姑娘,乌克兰式的厚实丰满的体格,一双异常热情的黑眼睛。她开门见山地对华丽雅说,她要责备区地下核心组织不该对克拉斯诺顿村那样的矿村估计过低。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位领导来访问克拉斯诺顿村?为什么不应他们的请求派一个可以指导他们工作的负责同志前来?  华丽雅认为自己有权说明,她只代表在地下区委领导下工作的青年组织“青年近卫军”。  “那么‘青年近卫军’总部委员当中为什么不来人呢?”托西雅闪动着那双厉害的眼睛,说。“我们的组织也是青年组织呀。”她自尊地加了一句。  “我是受总部委托的人。”华丽雅撅起娇艳的上唇,自尊地说道。“至于派一个总部委员到一个在工作上还没有任何表现的组织里来,那是冒失的,不符合秘密活动的原则……只要您在这方面稍微懂得一点的话。”华丽雅加了一句。  “没有任何工作表现?!”托西雅气得大叫起来,“好一个总部,居然会不知道自己各个组织的工作!我又不是傻瓜,会把我们的工作告诉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人。”  要不是把柯里亚·苏姆斯柯依的姓名抬出来,她们这两个自尊心都很强、面貌可爱的姑娘可能就这样谈崩了。  不错,在华丽雅提到苏姆斯柯依的姓名时,托西雅假装她不认识这么个人。但是华丽雅马上就直截了当地、冷冷地说,“青年近卫军”知道苏姆斯柯依在组织里的领导地位,要是托西雅不肯带她去见他,她自己也会找到他。  “我倒很想知道,您怎么去找到他。”托西雅有点发慌地说。  “哪怕是通过李达·安德罗索娃也行。”  “李达·安德罗索娃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对您采取跟我不同的态度。”  “那就更糟……我要自己去找他,我可能因为不知道他的住址而无意中给他招来麻烦。”  于是托西雅只好屈服。  等她们到了苏姆斯柯依家里,整个情况都转变了。他住在村边的一所宽敞的乡下房子里,屋后就是草原。他父亲从前是在矿上赶车的,他们的全部生活都是半乡村式的。  苏姆斯柯依的鼻子很大,肤色浅黑的聪明的脸上充满了古代哥萨克祖先的勇毅、机智而又豪爽的神气,使他的脸显得很动人。他眯起眼睛听完了华丽雅的傲慢的和托西雅的热情的解释,默默地请两个姑娘走出屋子。她们随着他顺着搁在那里的梯子爬上阁楼。阁楼上有一群鸽子哗啦啦地腾空飞去,有几只落在苏姆斯柯依的肩上和头上,还极力要落在他的手上。最后,他把一只手向一只筋斗鸽伸出去,那只鸽子好像是按照模型剪下来似的,白得耀眼,真正如同白鸽般的纯白。  阁楼上坐着一个体格像真正的赫古力士①的青年。他一看见这个陌生的姑娘,就慌得要命,连忙用干草盖住他身边的什么东西。但是苏姆斯柯依对他做了个手势:一切都没有问题。赫古力士微微一笑,推开了干草,华丽雅看见了一架收音机。  “沃洛嘉·日丹诺夫……华丽雅·聂伊兹薇斯特纳雅②吧,”苏姆斯柯依不露笑容地说。“我们三个人——托西雅、沃洛嘉和我这个地狱里的罪人——就是我们组织里的三人领导小组。”他说,他身上停满了咕咕乱叫、跟他表示亲热、又像要突然振翼飞去的鸽子。  --------  ①赫古力士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  ②聂伊兹薇斯特纳雅是俄语“不知道”的译音,意思是不知道华丽雅姓什么。  在他们商量苏姆斯柯依能不能跟华丽雅一起到城里去的时候,华丽雅感到赫古力士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看得她不好意思起来。华丽雅知道,在“青年近卫军”里有一个大力士柯瓦辽夫,他因为力气大,为人善良,近郊的人都管他叫“王子”。但是这一个的面貌和体态都是异常高贵匀称,他的脖子好像是青铜铸出来的,他使人感到有一种安详和美的力量。不知为什么,华丽雅忽然想起了瘦小赤脚的谢辽萨,一阵温存的幸福之感叫她心酸,竟使她沉默起来。  他们四人一齐走到阁楼边上,苏姆斯柯依突然抓住蹲在他手上的那只筋斗鸽,随便从下面把它一扬,用足力气把它送上阴暗的、下着蒙蒙细雨的天空。其余的鸽子也都从他肩上飞起。大伙都从屋顶上的斜天窗里观看那只筋斗鸽。它直冲上去,像天神一般消失在天空里。  托西雅拍了下巴掌,往下一蹲,带着兴高采烈的神气尖叫起来,大伙都回过头来望她,也笑起来。她的声调里和眼睛里都带着兴高采烈的表情,好像对大伙说:“你们以为我厉害吗,那你们最好瞧一瞧,我是个多么好的姑娘!”  第二天一早,华丽雅和苏姆斯柯依已经走上草原里进城的大路。一夜之间,满天的阴霾好像都被洗净,从清晨起阳光就照射着,所以周围都已经干了。四周的草原上枯草满目,不过在初秋的风光里,草原好像染上一层熔化了的铜的颜色,依然是美丽的。空中不断飘荡着一根根细长的蛛丝。德军的运输机不断朝斯大林格勒那个方向飞行,使草原上充满了飞机的轰隆声,过了一会,草原上又变得静悄悄的。  走到半路,华丽雅和苏姆斯柯依在一个山岗的斜坡上躺下来休息,晒晒太阳。苏姆斯柯依抽起了烟。  突然,一阵在草原上自由飘散的歌声传到他们的耳际,这支歌听起来如此熟悉,它的旋律立刻在华丽雅和苏姆斯柯依的心里鸣响起来。《黑黝黝的山岗睡不醒》……这是他们这些顿涅茨草原居民的心爱的歌曲。但是这支心爱的歌曲,它今天早晨怎么会在这里唱起来?……华丽雅和苏姆斯柯依用臂肘撑起身子,心里也重复着离他们愈来愈近的歌词。唱歌的有两个声音,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都非常年轻,唱得拚命地响,好像是在向全世界挑战:    太阳晒焦的  黑黝黝的山岗睡不醒,  白茫茫的迷雾  层层移动不停……  穿过绿油油的田野  和喧哗的树林,  顿涅茨草原上  来了一个年轻人……  华丽雅敏捷地溜上岗顶偷偷地一望,然后探出半个身子,大笑起来。  在大路上,沃洛佳和他的妹妹刘西雅引吭高歌,手拉着手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华丽雅冲下山岗,迎着他们像儿时那样飞奔过去。苏姆斯柯依并不感到十分惊讶,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走过去。  “你们上哪儿去?”  “到乡下去看爷爷,想弄点粮食。跟在你后面的是谁?”  “是自己人,村里的柯里亚·苏姆斯柯依。”  “我可以再给你介绍一个同情我们的人,我的亲妹妹刘西雅,她刚才在草原里对我说了真心话。”沃洛佳说。  “华丽雅,您倒评评理看:这是不是太岂有此理?大伙都了解我,可是我的亲哥哥反而什么事都对我保密。其实我都看在眼里!到末了,我在他房间里发现了印刷所里用的铅字,还有他用来洗铅字的什么臭溶液,一部分他已经洗干净了,一部分还没有洗,结果今天忽然……华丽雅!您知道今天出了什么事吗?”刘西雅朝走近的苏姆斯柯依迅速地瞥了一眼,突然尖叫起来。  “别忙。”沃洛佳严肃地说。“我们机械车间的工人都亲眼看见了,这一切就是他们告诉我的……总之,他们走过公园,一看:大门上吊着一个穿黑大衣的人,胸口别着一张字条。起初他们还以为是德国人绞死了我们的什么人。等走到跟前一看,却原来是福明。啊,你知道那个坏蛋,那个‘警察’吗?字条上写着:‘对所有出卖我们自己人的叛徒,我们都要这样处置。’讲完了……你明白吗?”沃洛佳把嗓门压低到耳语声说。“干得真棒!”他高叫起来。“在大天白日吊了两个钟头!这是他的岗位,附近没有一个‘警察’。看见的人不知有多少,今天闹得满城风雨,谈的都是这件事。”  不管是沃洛佳或是华丽雅,都不但不知道总部要处死福明的决议,甚至料想不到会有作出这个决议的可能。沃洛佳确信这是布尔什维克的地下组织干的。但是华丽雅忽然脸色惨白,这种惨白竟透过她的被晒成金黄色的皮肤泛了出来:她知道有一个人能干这件事。  “那你知不知道,我们这方面一切都顺利吗,没有损失吧?”她好容易控制住自己的嘴唇,问道。  “干得真漂亮!”沃洛佳高叫起来,“神不知,鬼不觉,一切都很好。但是我家里却闹翻了天……妈妈硬说是我绞死了这个狗娘养的,她预言我也要被绞死。我本来已经打算推动刘西雅,所以我就说:‘你看,妈妈耳朵有点聋,又好像发烧似的,总之咱们该到爷爷那里去一趟了。’”  “柯里亚,我们走吧。”华丽雅忽然对苏姆斯柯依说。  到进城还剩下的那一段路,华丽雅拚命地赶,差点把她的伙伴累垮了;可是他不清楚她发生变化的理由。现在,她的鞋后跟已经咚咚地踏上自家的台阶。苏姆斯柯依有些发窘地跟着她走进了餐室。  餐室里,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穿着紧裹着她的胖胖的身体的深色衣服,小刘霞脸色苍白,浅金黄色的头发垂到肩上,她们俩沉默而紧张地面对面坐着,好像在过命名日。  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一看见大女儿进来,连忙站起身来,要想说什么,可是又透不过气来,就扑到女儿面前。有一刹那她怀疑地一会望望女儿,一会望望苏姆斯柯依,后来她忍不住了,就发疯似地亲吻着女儿。直到现在华丽雅才明白,她母亲也跟沃洛佳的母亲一样,心里痛苦万分:她怀疑她的亲闺女华丽雅参与了处死福明的活动,正是为了这个缘故这几天才不在家的。  华丽雅忘掉了站在门口发窘的苏姆斯柯依,两眼望着母亲,脸上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妈妈,我能对你说什么呢,啊,能说什么呢?”  这时小刘霞一声不响地走到华丽雅眼前,递给她一张字条。华丽雅机械地打开字条,甚至来不及读,只认出了字迹。一个孩子般的、幸福的微笑使她的晒黑的、风尘仆仆的脸容光焕发起来。她很快地回过头来望了苏姆斯柯依一眼,连脖子和耳朵都红了。华丽雅抓住母亲的手,把她拉进另一个房间。  “妈妈!”她说。“妈妈!你脑子里尽在胡思乱想。但是你难道看不出,你难道不明白,我们——我和所有的同伴的生活目标是什么?你难道不明白,我们非这样生活不行?妈妈!”  华丽雅盯着母亲的脸说,她满心喜悦,脸色通红。  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的健康的脸色覆上了一层苍白,它甚至露出受到鼓舞的神情。  “我的女儿!上帝保佑你!”无论在校内校外毕生从事反宗教教育的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说。“上帝保佑你!”说完她就哭起来。        第四十三章  不了解子女的精神世界的父母们,看到子女卷进隐蔽的、神秘的、危险的活动,是痛苦的。可是他们无法理解子女活动的天地,更无法禁止这种活动。  早上喝茶的时候,万尼亚看到父亲脸色阴沉,对儿子看都不看,已经预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果然,等妮娜姐姐到井边取水回来,带来福明被处死的消息,说大家对这事都在纷纷议论,暴风雨果然来临了。  父亲的脸变了色,瘦削的面颊上的肌肉鼓了起来。  “我们大概可以在自己家里,”他并不望着儿子,挖苦地说,“获得更清楚的情报……”他说话有时喜欢插进这样的辞汇。“怎么不吭声?讲吧。你跟那边——怎么说呢——是比较接近的。”父亲轻轻地说。  “跟谁比较接近?是跟‘警察’吗?”万尼亚脸色苍白起来,说道。  “昨天谢辽萨来干什么?在戒严时间?”  “谁去遵守它什么戒严不戒严!好像妮娜在这种时候不去赴约会似的!他来随便聊聊,又不是第一次。”  “别撒谎!”父亲大喝一声,用手朝桌上砍了一下。“干这种事是要坐牢的!要是他不可惜自己的脑袋,我们做父母的凭什么要负责任?”  “爸爸,你要说的不是那回事。”万尼亚轻轻地说了就站起身来,根本不理父亲在拍桌大嚷:“不,是说那回事!”只管自己说下去,“你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参加了地下组织吧?这就是你想知道的。不,我没有参加。福明的事我也是刚听妮娜说的。我要说的只有这句话:福明这个狗东西就应当得到这样的下场!从妮娜的话里你也可以看得出,大伙也都这么说。而且你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不隐瞒:我是在尽我的力量帮助我们的人。我们大家都应该帮助他们,何况我是团员。  至于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和妈妈,那无非是怕你们白操心。”  “你听到没有,娜斯塔西雅·伊凡诺芙娜?”父亲差点气疯了,用那双灰白的眼睛望了望妻子,“瞧,他是多么体恤我们!……你简直是不知羞耻!我为你们劳碌了一辈子……你忘啦,一幢房子里住上十二家,都横七竖八地睡在地上,光是孩子就有二十八个?为了你们这些孩子,我和你们的母亲累得筋疲力尽。你看看她。我们送亚力山大上学,可是没能让他念到毕业,妮娜也是这样。我们把全部希望都放在你身上,可是你自己偏偏要把脑袋往绞索里钻。你看看你妈!她为你把两眼都哭坏了,可你一点也看不见。”  “那么,照你的意思,我应当怎么办?”  “去做工!妮娜在做工,你也得去。她这个会计都在干粗活,你算什么?”  “替谁做工?替德国人?好让他们可以多杀些我们的人?等我们的人来了,我第一个就去做工……你的儿子,我的哥哥,在红军里,你倒吩咐我去帮德国人的忙,好让他们快些打死他!”万尼亚气愤地说。  他们已经面对面地站着。  “那么吃什么呢?”父亲大声嚷着,“难道让你最关心的人出卖你的脑袋?出卖给德国人!别说远的,就拿我们这条街上的人来说,你了解他们吗?你知道谁整天在想些什么?我倒知道!他们都是自顾自,各有各的私心。就只有你,在关心大家!”  “不对!……在你帮忙把国家的财产送到后方去的时候,你有什么私心?”  “不必拿我来说。”  “不,就是要拿你来说!为什么你要以为你比别人好?”万尼亚一只手的指头撑着桌子,倔强地低下他的戴着玳瑁边眼镜的头,说道,“私心!人人都为自己!……可是我倒要问问你:你那时候已经领了退职金,明明知道你要留在这里,明明知道像你这样一个有病的人去搬运那些不属于你自己的财产,忙得几宿不睡觉,会伤身体,那时候你心里又存着什么私心呢?这样的人难道世界上只有你一个?按科学道理这也说不通!”  因为是星期天,妮娜姐姐这时候在家。她皱着眉头坐在自己床上,不去看两个争吵的人;像平时一样,别人也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心事。母亲是一个善良的妇女,早衰得厉害,身体很弱。她整个的生活圈子不是在地里干活,就是围着锅台转。她最担心亚力山大·费奥多罗维奇在火头上会诅咒万尼亚,把他撵出去。在父亲说话的时候,她讨好地向他点头,希望他能发点慈悲,而在儿子说话的时候,她又装出笑容望着老伴,挤着眼,仿佛叫他还是耐着性听听儿子的话,原谅他,尽管他们老两口都明白儿子的话是多么没有道理。  父亲站在房间当中,洗旧了的斜领衬衫外面罩着长长的上装,两腿像老年人那样半佝偻着,破旧的裤子在膝盖的地方鼓起,还打着补钉,脚上穿着便鞋。他一会儿把两个拳头痉挛地按在胸口,一会儿无可奈何地把手垂下,嘴里嚷着:  “我不是根据科学,我是根据生活来证明的!”  “那么,科学不是来自生活吗?……不光是你一个人,别人也在寻求正义!”万尼亚怒气冲冲地说,这在他的性格来说是出人意外的。“可是你反而害臊,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优点!”  “我用不着害臊!”  “那么,你倒来证明一下,我怎么不对!大喊大叫说服不了我。我可以顺从,不吭声——这无所谓。可是我还是要凭良心行事。”  父亲突然一下子垮了,灰白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  “瞧,娜斯塔西雅·伊凡诺芙娜,”他尖声说,“我们教出了这样的好儿子……教成了,就用不着我们了。阿裘①!……”他把两手一摊,扭转身就走了。  --------  ①法语“别了”的译音。  娜斯塔西雅·伊凡诺芙娜迈着碎步跟着他走出去。妮娜仍旧坐在床上,头也不抬,也不做声。  万尼亚漫无目的地从这个角落走到那个角落,后来坐下来,但是没能抑制住良心上的痛苦。他甚至尝试像以前那样写一封诗体信给哥哥,尽情地吐诉一下:    我忠实的好朋友,  我最好的哥哥,亚力山大……  不:    我最好的朋友,我的亲哥哥……  不,诗体信写不好。而且也没法把它寄到哥哥手里。  这时万里亚明白了他该怎么办:应该到下亚力山德罗夫卡去看看克拉娃。  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更加痛苦,因为她自己拿不定主意,是应该阻止儿子的活动呢,还是去帮助他。她也像所有的母亲一样,有一种忧虑——为儿子担心害怕——每天不断地折磨着她,使她干不动活,睡不好觉,使她身心交瘁,使她脸上有了皱纹。有时这种担心简直要使她失去理性:她想冲进去,大嚷一阵,硬把儿子从他给自己安排的可怕的命运中拉出来。  可是在她身上就具有她的丈夫,奥列格的继父,她一生中唯一挚爱的人的特点。她自己身上就有这样一股战斗的火焰在翻腾着,使她不能不同情儿子。  她常常感到生他的气:他怎么能把心里的事瞒着她,瞒着自己的妈妈,他过去不是一向非常坦白、亲切有礼、温顺听话的吗!尤其可恼的是,她的母亲,维拉外婆,明明参加了外孙的秘密活动,也瞒着女儿;柯里亚弟弟,从种种迹象看来,也是秘密活动的参加者。甚至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女人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索柯洛娃——柯舍沃伊家的人管她叫波里雅阿姨——现在好像也比亲妈更接近奥列格。这是怎样开始的,在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什么事开始的呢?  以前,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和波里雅阿姨关系亲密,形影不离,人们提到一个,就不能不想起另一个。她们的友谊是已经有过不少经历的、成熟的妇人之间的友谊;共同的工作和共同的观点把她们联系在一起。可是从战争开始以来,波里雅阿姨却突然深居简出,不再到柯舍沃伊家来串门,即使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因为过去的交情去看她,波里雅阿姨也好像因为她养着一头牛,因为她在卖牛奶,因为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可能责备她为了个人利益而逃避造福祖国的工作,而显得局促不安。所以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打心底都觉得不可能跟波里雅阿姨谈这个问题。这样,她们的友谊就自然而然地中断了。  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再度来到柯舍沃伊家的时候,德国人已经在城里作威作福了。她带着一颗打开的、流血的心来到他们家里,于是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又认出了原来的她。她们现在常聚在一块谈心,但是像往常一样,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说得总比较多,温顺谦虚的波里雅阿姨只是用自己聪明而疲倦的眼睛望着她。可是,不管波里雅阿姨是多么沉默寡言,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还是不能不察觉,她,她的老友,好像已经把奥列格迷住了。只要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一来,他总待在旁边,而且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常常看到他们之间忽然掠过的闪电似的一瞥——有话要互相诉说的人们的一瞥。果然,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要是有事离开一下再回到屋子里来,她总可以感到,他们因为她回来而中断了他们的特殊的谈话。波里雅阿姨走的时候,如果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要送她出去,她总是忸妮地、急急忙忙地说:“不,不,别送啦,列娜,我自己出去。”可是如果奥列格要送她,她就从来不这么说。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这种事叫一个母亲的心怎么受得了?在生活中这种不幸的时候,全世界的人里面究竟有谁更了解儿子,同情他的事业和思想,用爱的力量来保护他呢?可是真实的声音告诉她,儿子有生以来头一次瞒着她,正是因为不信任她。  像所有年轻的母亲一样,她对自己的独子的优点看得更多,不过她对自己的儿子的确很了解。  自从城里开始出现有着“青年近卫军”的神秘署名的传单起,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就毫不怀疑她的儿子非但参加了这个组织,而且还在里面起着领导作用。她感到激动、自豪,而又痛苦。但是她并不认为可以用话套出儿子的真话。  只有一次她仿佛是随便问起:  “你现在跟谁最好?”  他带着在他是出人意外的狡猾故意把话头一转,仿佛这是以前关于莲娜·波兹德内雪娃的谈话的继续,有点忸怩地说:  “我跟—跟妮娜·伊凡卓娃好……”  母亲不知为什么不点穿他,假意说:  “那么莲娜呢?”  他一声不响,摸出日记本交给她,于是母亲在日记里读到了儿子现在对莲娜的看法以及对自己以前迷恋莲娜的种种想法。  但是这天早上她从邻人那里听到处死福明的消息时,她不由得差点发出野兽般的叫喊。她克制住自己,就倒在床上。维拉外婆像木乃伊那样直僵僵地、神秘地走过来,在她额头上放了一块冷毛巾。  像所有的父母一样,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一分钟也没有怀疑过,儿子是参预了处死福明的活动。原来儿子经常出入的那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原来斗争就是这么残酷!有着怎样的惩罚在等待着他?……她心里还没有琢磨出来对儿子该怎么说,但是无论如何必须打破这种可怕的神秘气氛,这样活下去可不行!……  可是这时候,她的皮肤晒得黑黑的儿子像平时一样穿得整整齐齐,洗得干干净净,正把头缩在一边比另一边略高的肩膀里,坐在柴房里的板床上。那个大鼻子、皮肤浅黑、动作灵活的苏姆斯柯依坐在他对面的柴垛上,两人下棋下得正来劲呢。  他们在聚精会神地下棋,只是偶尔好像随便瞎聊几句。一个经验不足的人听到这样的对话内容,可能认为他碰到的是两个为非作歹的老手。  苏姆斯柯依那边车站上有一个粮站……第一次脱粒的麦子刚运过去,柯里亚·米朗诺夫和帕拉古塔就放进了象鼻虫……  沉默。  柯舍沃伊 麦子已经收割了吗?  苏姆斯柯依 他们硬逼着把全部都割下来……但是多数是一垛一垛和一捆一捆地竖在那里:脱粒机和运送的工具都没有。  沉默。  柯舍沃伊 应当把麦垛烧掉……你的堡垒①受威胁了!  --------  ①棋子名,等于中国象棋的车。  沉默。  柯舍沃伊 在国营农场里有你们自己人,很好。我们在总部讨论过并且决定:在各个庄子里一定要有自己的小组。你们有武器吗?  苏姆斯柯依 不多。  柯舍沃伊 应当去搜集。  苏姆斯柯依 到哪儿去搜集呢?  柯舍沃伊 到草原上。还有就是到他们那儿去偷,他们非常粗心大意。  苏姆斯柯依 对不起,将军……  柯舍沃伊 老兄,它要让你这个侵略者吃点苦头!  苏姆斯柯依 侵略者不是我。  柯舍沃伊 可是你像一个仆从国那样爱挑衅!  苏姆斯柯依冷笑着 还不如说我的处境更像法国。  沉默。  苏姆斯柯依 如果我不该问,就请你原谅:绞死这个家伙有你们参加吧?  柯舍沃伊 谁知道它。  “好。”苏姆斯柯依显然很满意地说,“我认为,应该多打死他们几个,哪怕是暗杀也成。而且与其搞掉几个奴才,还不如打死几个主子。”  “绝对应该。他们非常粗心大意。”  “你看,我大概要认输了。”苏姆斯柯依说,“这个局面没有出路,我也该回家了。”  奥列格整整齐齐地收好棋子,然后走到门口张望了一下又回来。  从他们坐下来下棋的那一刻起,中间并没有发生任何情况,可是现在奥列格和苏姆斯柯依已经面对面地垂手直立(他们俩一般高矮,不过奥列格的肩膀较宽),眼睛里带着朴实而自然的神情。  “宣誓吧……”  苏姆斯柯依从军便服的小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片,脸色苍白起来。  “我,尼柯拉·苏姆斯柯依,”他压低声音念着,“在加入‘青年近卫军’队伍的时候,对着我的战友,对着祖国灾难深重的土地,对着全体人民,庄严宣誓……”他激动得迸出了金石之声,但是他怕被院子里听见,重又压低了嗓门,“……如果我因为禁不住拷打或是由于胆怯而破坏这神圣的誓言,那就让我的名字和我的亲人遗臭万年,让我本人受到同志们的严峻的手的惩罚。以血还血,以命抵命!”  “我祝贺你……从今以后你的生命就不属于你,而属于党,属于全体人民了。”奥列格热情地说,一面握了握他的手。  “你去接受全体克拉斯诺顿村小组的宣誓……”  最要紧的是要在妈妈已经睡着或是假装睡着的时候回家,轻手轻脚地脱掉衣服躺下。那时就不用把眼睛避开妈妈的明亮的、痛苦的目光,不用装出生活中一切如常的样子了。  他踮起脚尖走路,自己都感到自己又高又大,他走进厨房,再悄悄地推开门走进室内。百叶窗像平时一样关得严严的,还遮上黑布。今天生过火,屋子里闷热得叫人难受。为了不弄脏台布又可以放得高一些,油灯搁在一只倒扣着的旧白铁罐上,照出了黑暗中熟悉的物件的凸面和棱角。  一向总是那么有条不紊的母亲,不知为什么衣服也没有换,头发也没有松开,坐在已经铺好被子的床上,骨节粗大的浅黑的小手交叉着放在两膝中间,两眼望着油灯的火焰。  屋子里是多么静啊!柯里亚舅舅现在差不多每天都到他的朋友裴斯特利诺夫工程师家里去,这时他也已经回来睡了,玛丽娜也睡了,小表弟大概也早已撅着小嘴睡了。外婆也睡了,居然没有打鼾。连钟的滴答声都听不到。只有妈妈没有睡。我亲爱的!……  但是千万不要为感情所动……就像这样一声不响地踮起脚尖走过去躺下,上了床就可以马上假装睡着了……  个子高大的他踮起脚尖走到母亲跟前,在她面前跪下,把脸埋在她的双膝里。他感到她的手在抚摩自己的面颊,感到她的独特的体温,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好像从远处飘来的茉莉的幽香以及另外一种略带苦味的、不知是苦艾还是茄叶的气味,——什么气味反正都一样!……  “我亲爱的!我亲爱的!”他目光炯炯地仰脸望着她,低声说道,“你是一切一切都明白的……我亲爱的!”  “我一切都明白。”她向他低下头,并不望着他,低语说。  他想看她的眼睛,可是她老把眼睛藏在他的丝一般柔滑的头发里,不断低声说着:  “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在哪里……别怕……要坚强……我的小鹰……直到最后一口气……”  “好了,啊,好了……该睡了……”他低声说,“要我给你把发夹取掉吗?”  于是他就像小时候那样,两手在她的头发里摸索着发夹,把它们一只一只地取出来。她仍旧把头伏在他的胳臂上,把脸藏起来。他把发夹统统取掉,让她的辫子松下来,于是两条散开的辫子就带着花园里苹果坠地的声音落下来,遮住了妈妈的全身。        第四十四章  万尼亚要到下亚力山德罗夫卡去几天,应当得到总部的批准。  “你知道,问题不单是去看看女朋友。”他对奥列格说,“我早已计划把组织哥萨克庄子里青年的全部工作都委托她去做。”万尼亚有点忸怩地说。  但是奥列格对于万尼亚提出的这样正当的理由似乎充耳不闻。  “你再等一两天。”他说。“可能要另外给你一个任务……不,不,也—也在那边。”奥列格一看万尼亚的脸上露出戒备的神气,就突然咧开嘴笑着说。万尼亚不愿意别人猜出他真实感情的时候,脸上总要露出这副神气。  最近几天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一再要求奥列格推荐一个聪明的年轻人给刘季柯夫使用。这个年轻人要在克拉斯诺顿到下亚力山德罗夫卡这条专门的路线上做联络员。所以奥列格就想到了万尼亚。  波里雅阿姨转达刘季柯夫的愿望时,再三强调说:  “不过要一个头脑非常清楚、非常可靠的。要头脑最清楚和最可靠的……”  就在万尼亚和奥列格谈话之后的第二天,眼睛近视的万尼亚已经光脚穿着球鞋,头上包着一块扎着四个角的手帕,在不很炎热的阳光下,沿着草原上的村道上路了。路边没有收割的庄稼都是稀稀拉拉的。  万尼亚整个身心都意识到他的使命的重大,专心致志地在思考他的这个新任务,——而专心致志地思考问题正是眼睛近视的万尼亚在旅行时最显著的特征,——他在草原上走着,经过许多居民点,但是对于一路上碰到的事物几乎都没有注意。  一个外来的人,——如果会有这样的人,——来到被德国人占领的农村地区,看到展现在他视野里的异常凄惨、截然不同的景象,一定会感到吃惊。他会碰到几十个几百个瓦砾场,那里,原来的大小村庄只剩下一些炉灶的残架和烧焦的木头,还有就是一只孤零零的猫,在烧得半焦、长满野草的台阶上晒太阳。他也会碰到连德国人的足迹都没有到过的庄子,如果不算那些偶然闯进来一两次抢劫财物的德国兵。  可是也有这样的村庄:那里的德国政权是按照它认为对自己最有利和最方便的形式建立起来的;那里所受的直接的军事抢劫,也就是过路军队进行的抢劫,以及形形色色的野蛮暴行,比起俄罗斯在德国军事占领统治下必然要受到的蹂躏来,在程度上毫无差别;那里德国人的经营可说是表现得最地道的。  下亚力山德罗夫卡庄正是属于这一类的庄子。克拉娃和她母亲就是在这个庄子里的一个母系的亲戚家里找到安身之处。  她们投靠的那个哥萨克是母亲的亲兄弟,在德国人来以前,他是集体农庄的一个普通庄员。他既不是工作队长,又不是饲马员,而是一个普通庄员,带着家属参加工作队,在公有的田地里干活,靠劳动日所得和自己园地上的收获过活。  所以,克拉娃的舅舅伊凡·尼卡诺罗维奇和他全家,从德国人一来,也就不折不扣地遭受到在德国统治时期一个普通农户所必然遭受的痛苦。他们在进攻的德军路过的时候遭受劫掠,凡是被德军看到的牲畜、家畜和存粮都被抢劫一空,那就是说损失惨重,但是还没有被抢得精光,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农民能像俄罗斯农民那样,具有那种世代相传的在乱世隐藏财物的经验。  在军队已经过去、“新秩序”——Ordnung开始建立之后,伊凡·尼卡诺罗维奇和其他的人都得到通知,以前规定给下亚力山德罗夫卡集体农庄永久使用的土地,现在也像全部土地一样将成为德国的财产。但是,“新秩序”——OrdEnung——通过基辅的德国专员的嘴巴说,这片土地(过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经历了无数周折才联成一大片的集体农庄的土地),现在将重新划成小块,归每个哥萨克个人使用。但是!这个措施要到所有的哥萨克和农民都有了私人的农具和畜力的时候才能实行。现在他们既不可能有农具和畜力,所以土地仍旧保持原状,不过已经算是德国的财产。为了耕种土地,村庄里应设村长一人,由俄罗斯人担任,但是归德国人指派,——村长已经被派出来,——而农民们必须每十户编成一甲。每甲设甲长一人,由俄罗斯人担任,但是归德国人指派,——甲长也都派出来了。农民靠自己在这块土地上的劳动可以领到一份定量的口粮。为了使农民积极肯干,就得让他们知道,只有现在干活卖力的人,将来才能领到一块土地归个人使用。  德国政府目前不能供应机械和机械用的燃料,也不能供给马匹,让农民可以在这大片土地上好好地干。农民只好用大镰刀、镰刀和厨刀对付,至于畜力,就得用私人的牛。谁要是舍不得自己的牛,他就很难指望在将来获得归个人使用的土地。虽然这种劳动方式需要的劳动力特别多,可是德国当局不仅不极力把这些劳动力保留在原地,反而想方设法把身体最壮、劳动力最强的那一部分农民赶到德国去。  由于德国政府目前还统计不出所需肉类、牛奶和鸡蛋的确数,所以第一次先向下亚力山德罗夫卡庄征收下列物品:每五户牛一头,每户猪一头,还要每户土豆五十公斤、鸡蛋二十个和牛奶三百公升。但是!因为可能还要,——这种需要果然经常发生,——所以哥萨克和农民不准为自己食用宰杀牲口和家禽。如果万不得已非要宰猪的话,那也要四户联合起来才能宰一头,同时他们还必须给德国政府交三头猪。  为了向伊凡·尼卡诺罗维奇家以及他同村的人征收这一切,除甲长和村长之外,还设立了一个以桑德斯特派员为首的区农业指挥部的机构。这位特派员怕热,也像施普利克上尉那样穿着制服和裤衩在大小村庄里巡视,哥萨克妇女一看到他就画十字和吐唾沫,好像看到魔鬼似的。这个区农业指挥部隶属于人员更多的、以格柳克尔特派员为首的州农业指挥部;格柳克尔虽然穿长裤,但是他已经是高高在上,所以不会下乡。而这个州农业指挥部又隶属于以施坦德尔少校为首的农业小组,或是简称“农工组”。这个农业小组已经高到极点,简直没有人看见过它。但是连这个农业小组也不过是以刘德博士为首的第九经济指挥部,或简称“九经部”的一个处。至于这个第九经济指挥部,它一方面属于伏罗希洛夫格勒城的野战司令部,不客气地说,那就是宪兵局,而另一方面,它又属于驻基辅的德国专员下面的国家地产管理总局。  伊凡·尼卡诺罗维奇以及他同村的人都感到头顶上压着一级比一级高的官衔繁多、说着听不懂的语言、但是又要人供养的二流子和盗贼,每天身受到这批家伙的活动的祸害。他们明白德国法西斯政权非但是野兽的政权,——这是一目了然的,——而且是办事马虎的、盗窃成风的、也可以说是愚蠢的政权。  那时,伊凡·尼卡诺罗维奇和他同村的人以及附近大大小小村庄(贡多罗夫斯卡雅、达维多夫、马卡罗夫·雅尔等等)的居民,就开始拿出一个有自尊心的哥萨克才会使用、而且应该使用的对付愚蠢政权的办法来对付德国政权,——他们开始蒙骗它。  蒙骗德国政权的办法,主要表现为:在地里装出干活的样子而并不真正劳动;糟蹋浪费,如果有可能,就“盗窃”自己家里生产的东西;另外就是隐藏牲畜、家禽和粮食。为了便于蒙骗,哥萨克和农民就设法让自己人当甲长和村长。像任何一个野兽的政权一样,德国政权也找到足够的野兽让他们坐在村长的位置上,但是,常言说:“人无千日好”。德国政权派过村长,可是不久村长就不见了,失踪了。  克拉娃十八岁,这些事她都不关心。她痛苦,只是因为生活变得非常不自由,不能念书,没有女伴,父亲又情况不明。她想念万尼亚,她的美梦做得非常明确具体,——等这一切混乱现象一结束,他们就结婚,他们将生儿育女,他们要带着子女过非常美满的生活,——她就用这样的梦想来排遣生活中的烦恼。  她还用看书来消磨时光,但是在下亚力山德罗夫卡,书非常难找。她听说新的区政府给庄子里派来一个新的女教师来代替已经疏散了的那一个,她就认为,向这个女教师借书总不是什么不体面的事。  女教师住在学校里原先那个女教师住的小房间里,据邻居们传说,她使用的还是原来的家具和什物。克拉娃敲了敲门,不等回答,就用一只丰满有力的手把门打开。她走进这个背阴的、窗帘也放下的房间,开始斜着眼打量究竟是谁住在里面。女教师侧面对着克拉娃,弯着腰在用鸡毛掸掸窗台。她回过头来一看,一条弯弯的浓眉突然抬了起来,她猛地向后一退,把身子紧靠着窗台。后来她把身子伸直,重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克拉娃。  “您……”  她话没有说完,脸上就露出抱歉的微笑,迎着克拉娃走过来。  这是一个体态匀称、头发浅黄的妇人,穿着普通的衣服,灰色的眼睛里射出直率、甚至严厉的目光,嘴巴轮廓分明,因此在她脸上不时出现的那种单纯明朗的微笑更显得动人。  “学校里住过德国人,学校放图书的书橱被打破了。连厕所里都能看到书的散页,不过多少还留下几本,我可以带您去看看。”她说话发音准确而纯正,只有优秀的俄罗斯教师才能说得这样好。“您是本地人吗?”  “可以说是本地人。”克拉娃犹豫地说。  “您为什么说话要有保留?”  克拉娃狼狈起来。  女教师直望着她。  “我们坐下吧。”  克拉娃还是站着。  “我在克拉斯诺顿看见过您。”女教师说。  克拉娃偷眼看她,没有作声。  “我以为您已经走了。”女教师带着明朗的笑容说。  “我哪儿也没去。”  “那,您就是送什么人。”  “您怎么知道的?”克拉娃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地斜着眼睛望着她。  “我知道……可是您别慌……您大概在想:这个女教师是德国当局派来的,并且……”  “我什么也没想……”  “您是在想啊。”女教师笑起来,她的脸都成了粉红色的。  “那么您是送什么人?”  “父亲。”  “不,不是父亲。”  “不,是父亲。”  “好,就算是吧,那您父亲是做什么的?”  “煤业联合公司的职员。”克拉娃满脸通红地说。  “您请坐,跟我别客气。”  女教师亲热地微微碰了碰克拉娃的手,克拉娃坐了下来。  “您的朋友走了吗?”  “什么朋友?”克拉娃的心都跳起来了。  “别瞒我,我都知道。”女教师眼睛里严厉的神情完全消失了,和善而热情的微笑使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就是杀头,我也不说!”克拉娃突然发起狠来,心里这样想。  “我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这样是不好的!”克拉娃说了就站起身来。  女教师已经无法克制自己,纵声大笑起来。她高兴得把晒黑的双手时而叠起,时而分开,她那生着浅黄头发的脑袋左右摆动着。  “我亲爱的……请原谅……您的心事是明摆在外面的。”她说了就很快地站起来,用一个有力的动作抓住克拉娃的肩膀把她拉过来,身子略微挨近她,“我都是开玩笑,您别怕我。我不过是个俄罗斯教师,——人总要活下去,可是即使在德国人统治下也不一定要教坏的东西。”  有人在门上用力地敲了几下。  女教师放开克拉娃,很快地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一条缝。  “玛尔法……”她欣喜地说,声音不高。  一个身材很高、骨骼强壮的妇女走进室内。她披着洁白耀眼的围巾,晒得黧黑的赤脚上全是尘土,腋下夹着一包衣服。  “您好,”她说,带着询问的神情望了克拉娃一眼。“我们好像住得很近,可是弄到今天才来拜望您!”她高声对女教师说,笑得露出结实的牙齿。  “您叫什么名字?……克拉娃!我送您到教室里去,您去看看有什么书。不过您不要走,我一会就完事。”  “事情怎么样?啊,怎么样?”卡佳回来之后,激动地问着。  玛尔法用一只操劳过度的晒黑的大手捂住眼睛坐着,她的还很娇嫩的嘴唇的两角露出痛苦的皱纹。  “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受。”她把手拿开,说道。“波高烈莱庄的一个小伙子到我家来,说我的高尔杰依·柯尔尼延柯活着,做了俘虏。卡佳,替我出个主意吧!”她抬起头来说,接着用俄语说起来:“俘虏们在波高烈莱的林场里做工,有卫兵看守着。他们大约有六十来人,替军队伐木,我的高尔杰依也在那边。他们住在木屋里,不准出来……他饿得都浮肿了。叫我怎么办呢?还是我到那边去一趟?”  “他的口信是怎么捎给你的?”  “那边也有老百姓在做工。有一次他觑空偷偷地告诉庄子里的一个人。德国人不知道他是本地人。”  卡佳默默地望了她一会。这是生活中别人无法出主意的一种情况。玛尔法可能在这个波高烈莱庄待上几个星期,自己弄得痛苦不堪,结果仍旧看不到丈夫。他们顶多能够彼此远远地望见一眼,但是这只会在她丈夫的肉体痛苦上再增添一些难以忍受的精神折磨。甚至连偷偷地给他扔点吃的东西都办不到:不难想象,这是怎样的一个战俘营!  “你凭自己的良心去做吧。”  “要是你,你去吗?”玛尔法问。  “我会去的。”卡佳说着叹了口气,“你也会去,不过是没用……”  “我也说——是没用……我不去了。”玛尔法说了又用手捂住眼睛。  “柯尔聂·季霍诺维奇知道吗?”  “他说,要是准许他带了游击队去,也许可以把他救出来……”  卡佳的脸上露出烦恼和发愁的神情。她知道,柯尔聂·季霍诺维奇指挥的游击小组,不能为这个次要的目的使用。  现在德军最重要的交通线都通过伏罗希洛夫格勒州。凡是归普罗庆柯指挥的一切和他重建的一切,现在毫无例外都是用来使远在顿巴斯千百公里之外的伟大的斯大林格勒战役获得胜利。  本州所有的游击队分成许多小组,现在都在公路上、土路上以及往东和往南的三条铁路上活动。就这样,力量还嫌不够。所以普罗庆柯就把本州所有地下区委的活动都转到大路上来进行破坏活动。他的驻地现在只有卡佳、玛尔法和联络员克罗托娃知道。  卡佳对这一点非常清楚,因为所有不计其数的联系的线索都汇合在一起掌握在她的万无一失的小手里,然后从她那里单线通向普罗庆柯。所以她对由玛尔法转达的柯尔聂·季霍诺维奇的这一项间接提出才不作答复,虽然她明知玛尔法心里是暗暗地抱着这个希望才来看她的。  卡佳跟丈夫的联系不是直接的,而是通过玛尔法,更准确地说,是通过玛尔法的住处。  但是卡佳没有问起普罗庆柯的近况:她知道,要是玛尔法关于他什么都不说,那就是没有消息。  克拉娃站在书橱前面,——这里都是童年读过的书籍。和童年伴侣的重逢,勾起她无限的惆怅。看着这些空空的黑书桌,令人感到凄凉。夕阳斜照在窗上,在这幽静而浓密的夕照里,似乎含着一丝惆怅的、无可奈何的告别的微笑。克拉娃本来感到奇怪,女教师怎么会认识她,可是现在她觉得生活在世上是这样地忧伤,她甚至不再为刚才那种好奇而烦恼了。  “挑了几本吗?”女教师直望着克拉娃,她的轮廓分明的嘴唇紧闭着,但是灰色眼睛的深处含着悲伤的神色,“您看,生活有时显得很残酷,要把人活活拆散。”她说,“可是在年轻时候我们整天忙乱,没有懂得,给我们安排的生活,就是我们一辈子要过的生活了……要是我能重新变得像您那样,我就可以懂得这个道理。可是现在我甚至无法把这个意思向您表达出来……如果您的朋友来了,请您一定把他介绍给我。”  卡佳没有料到,这时万尼亚已经来到下亚力山德罗夫卡,并且是直接带着任务来见她的。  万尼亚把密码文件——关于克拉斯诺顿地下区委的活动的报告——交给了她。卡佳也对他口头传达了普罗庆柯的要求:将克拉斯诺顿地下组织发展为战斗的游击队伍,并加强大路上的破坏活动。  “请转告他们,前线的情况很不错。也许,很快我们大伙都要手拿武器去作战了。”卡佳说,一面探究地望着坐在她面前的这个四肢不匀称的青年,好像希望知道他的眼镜后面究竟藏着什么似的。  万尼亚弓着背坐在那里,很少说话,不断用手去理他的披散下来的头发。但是,要是这个女人能知道在他心里燃烧着怎样的熊熊之火,该多好啊!  不过他们到底还是畅谈起来。  “人们的命运变得真可怕!”卡佳听万尼亚讲完舒尔迦和瓦尔柯遇难的悲惨故事,这样说道。“您所说的奥斯塔普楚克,他全家还留在敌占区,也许已经被折磨死了,要不然就是那可怜的女人带着孩子在陌生人中间流浪,心里还希望有一天他会来救她和他们的孩子,可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就拿刚才来找我的那个女人来说……”卡佳讲起玛尔法和她的丈夫,“近在眼前,可是连见一面都办不到。将来还会把他赶到更远的地方去,他会死掉……他们这批家伙作恶多端,就是把他们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她把结实有力的小手紧握成拳头,说道。  “波高烈莱就在我们附近,我们有一个小伙子住在那边。”万尼亚想起了维克多·彼得罗夫,说道。他头脑里闪过一个模糊的想法,但是连他自己还没有把它想清楚。“俘虏人数多不多?警卫队大不大?”他问。  “请您想一下,在克拉斯诺顿我们的人里面,能做组织工作的人有哪些还活着?”她想起了什么心事,突然问道。  万尼亚举出几个人的名字。  “那么,在陷入包围后留下来或是因为别的原因留下来的军人里面有些什么人?”  “这样的人很多。”万尼亚想起了被隐藏在老百姓家里的伤员:他从谢辽萨那里知道,娜塔丽亚·阿列克谢耶芙娜暗地继续给他们治疗。  “您去告诉派您来的人,要跟他们建立联系,把他们吸收过来……你们也会很快很快就需要他们。需要他们来指挥你们年轻人。你们虽然都是好样的,但是他们年纪比你们大。”  卡佳说。  万尼亚讲了讲他的计划,要在克拉娃家里为“青年近卫军”设一个跟村里的青年联系的接头地点,并且请她在这方面帮助克拉娃。  “最好别让她知道我是谁,”卡佳笑着说,“我们可以做朋友。”  “但是您究竟是怎么认识我们的?”万尼亚忍不住了。  “这我永远也不会告诉您,不然您会弄得非常窘。”她说,脸上突然露出了狡猾的表情。  “你们有什么秘密?”克拉娃不无妒意地向万尼亚问道。那时天色已经漆黑,他们坐在伊凡·尼卡诺罗维奇家的上房里。克拉娃的母亲早就把万尼亚当做自家人一样,特别是在渡口事件之后。她在一条哥萨克人用的蓬松柔软、暖和得令人昏昏欲睡的鸭绒褥子上,放心地入睡了。  “你能保密吗?”万尼亚凑着她的耳朵问。  “这还用你问……”  “你起誓!”  “我起誓。”  “她告诉我,有一个我们克拉斯诺顿的人躲在附近,她让我转告他的家属,后来我们又随便聊了一阵……克拉娃!”他抓住她的手,庄严地轻声说,“我们建立了一个跟侵略者作斗争的青年组织,你愿意加入吗?”  “你参加这个组织了吗?”  “当然。”  “那我当然加入!”她把她的非常温暖的嘴唇贴到他的耳朵上,“我不是你的吗,懂吗?”  “我要听你宣誓。誓词是我跟奥列格写的,我能背出来,你得把它背熟。”  “我会把它背熟,因为我完全是属于你的……”  “你得把这儿和附近庄子里的青年组织起来。”  “我会替你把他们全组织起来。”  “你对待这件事别那么轻率。要是失败,就有性命的危险。”  “那么你呢?”  “我也是这样。”  “我准备跟你一起死。”  “不过我想,我们俩最好还是都能活着。”  “当然,那好得多。”  “你知道,他们那边已经给我预备了床铺,我得走了,不然不方便。”  “你何必到那边去?我不是属于你的吗?啊,你明白吗,我完全是属于你的。”克拉娃把她的温暖的嘴唇凑着他的耳朵低语说。        第四十五章  到九月底,五一矿山(连同“八家宅”和新一号井区)的“青年近卫军”组织已经成为最大的地下青年组织之一。以前五一学校高年级学生里面所有最积极的青年都被吸收进这个组织。  五一村人自己安装了一架收音机,散发用墨汁写在学校练习簿纸张上的情报局战报和传单。  为了这架收音机,不知费了多少周折!他们到处寻找,在各处的屋子里发现了一些早已报废的、损坏了的廉价收音机,就把这些收音机偷出来。鲍利斯·葛拉万,一个跟着父母从比萨拉比亚逃难出来、定居在克拉斯诺顿的摩尔达维亚人,——小组里叫他阿列科①,——负责用它们来装成一架可以使用的收音机。可是有一次他带着机器的个别零件和真空管回家的时候,半路上被一个“警察”抓住。  --------  ①阿列科是普希金的长诗《茨冈》的主人公。  葛拉万在“警察队”里只讲罗马尼亚语,他大喊大叫,说“警察队”剥夺了他全家的生活资料,因为他需要这一套材料来做打火机,他赌咒发誓地说他要到罗军司令部去控诉:因为总有一些过路的罗马尼亚部队的军官在克拉斯诺顿过夜。在葛拉万家里查出几只做好的打火机和几只在制造中的打火机——他的确是靠做打火机来赚点钱贴补生活。于是“警察队”释放了这个“盟国”的“代表”,虽然还是没收了他的收音机零件。但是他仍旧用剩下的那些零件装成了一架收音机。  五一村人通过李丽亚·伊凡尼兴娜跟附近一些庄子发生独立的联系,李丽亚从俘虏营逃回来把身体养好后就到苏霍多尔庄去做教师。他们是武器的主要供应者。他们在草原上,有时跑得老远到顿涅茨河边的战区去搜集武器,还从过夜的德国官兵和罗马尼亚官兵那里偷武器。等五一村所有的年轻人——组织的成员——都武装起来了,多余的武器就交给谢辽萨储藏起来,地点只有谢辽萨和极少数人知道。  就像整个“青年近卫军”组织的灵魂是奥列格·柯舍沃伊和伊凡·杜尔根尼奇,克拉斯诺顿村组织的灵魂是柯里亚·苏姆斯柯依和托西雅·叶里谢延柯一样,五一村组织的灵魂就是邬丽亚·葛洛莫娃和阿纳托里·波波夫。  阿纳托里·波波夫被总部任命为五一村小组的指挥员,以他在共青团里获得的组织经验以及他素有的严肃态度,他在五一村青年所做的一切工作里都贯注了严格的纪律性和以全体青年的特别协调的工作为依据的大胆果断的精神。  邬丽亚却是一切创举的发起人、五一村人的大部分告民众书和传单的起草人。这个苗条修长的姑娘,梳着两条沉甸甸的黑辫子,眼睛里有时迸射出明亮、强烈的光芒,有时充满神秘的力量,与其说是顽皮,不如说是文静;与其说是热情,不如说是恬淡,然而又是两者兼备。现在才看出,这个姑娘早在跟大家毫无区别地一同学习、到草原上散步、像大伙一样唱歌跳舞、朗诵诗篇、辅导少年队员的时候,就已经在女友和同学们中间积累了多么巨大的精神威望。  青年的特点是能不凭研究和经验,而只是从第一瞥、第一句话、第一个动作来辨别什么是表面的,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枯燥乏味的,什么是生动活泼的;什么是错误的,什么是有意义的。邬丽亚现在并没有特别亲密的女友,她对大家都同样关怀、和气、严格。但是姑娘们只要看见她,跟她交谈上三言两语,就足以使她们感到,邬丽亚所以这样并不是由于精神贫乏,在这后面有着一个充满感情与思考、充满对人的不同评价、充满对人的不同态度的巨大的世界。这个世界能够以出人意料的力量表现自己,特别是在一个人理应受到它的道义上的批评的时候。像邬丽亚这样性格的人,哪怕能得到她的一视同仁的对待,都会被视为奖励,如果她能有一刹那微微打开她的心灵,那更不知要怎样令人受宠若惊了。  她对所有的男青年也是同样地一视同仁。他们中间不但没有人能说她对他比对别人好,而且也没有一个人哪怕敢于在内心作这种奢望。只要看到她的目光和举动,每个男青年都会明白他所接触的人不是妄自尊大,更非感情贫乏,而是一个具有严谨的、内在的、充满真正热情的世界的人。这种热情还没有找到一个对象可以向之无保留地、大量地、尽情地倾注,但它又不能一点一滴地把自己消耗掉。因此邬丽亚就被青年人对特别坚强而纯洁的姑娘们产生的那种不自觉的、关切的、无私的崇拜包围着。  正是由于这一点,而不仅仅由于她的聪明和她读书很多,她才自然而然地、毫不费力地、甚至不自觉地占有了五一村男女同伴的心。  有一天,姑娘们聚在伊凡尼兴娜姊妹家里,——现在那里成了她们经常聚会的地方,——在做伤员用的绷带包。  绷带是刘勃卡从到她家来玩的卫生队官兵那里偷来  的,——她是顺手牵羊偷来的,对它并没有重视。但是被邬丽亚知道之后,马上就给它派了用处。  “我们的男青年每人都应该随身带一个绷带包,因为他们跟我们不一样,他们要作战。”她说。  而且,她大概已经知道一点什么消息,所以才说:  “我们要全体出动的时候很快就要到了。那时候我们就需要好多好多绷带……”  事实上,邬丽亚不过是用自己的语言转达了万尼亚在总部会议上说的话。至于万尼亚是从哪里知道的,她却不晓得。  这样,她们就坐在这里做绷带包,连这个以前被认为是性情孤僻、有些个人主义的大学生舒拉,现在也参加了这个工作,因为她由于爱玛雅也加入了“青年近卫军”。纤瘦的莎霞开口说道:  “姑娘们,你们知道我们大伙现在像什么人?就像那些过去在矿上工作,后来靠退休金过活或是靠子女供养的老太婆。这样的人我在我奶奶家里不知见过多少。她们也像这样,一个一个地来到我奶奶家里,坐在一块:有的织毛线,有的做针线活,有的玩牌,还有的帮奶奶削土豆,都一声不响……她们老是不吭声,后来有一个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说:‘诸位老奶奶,我们想法来提提神怎么样?’老奶奶们都暗自笑了一笑,另外一个就说:‘喝点酒提提神又不罪过。’她们马上就来凑份子,每人十五戈比。一转眼,桌上已经放了半瓶白酒,这些老太太能喝得了多少?她们只喝了一丁点,就这样用一只手托着腮帮子唱起来:‘啊,你呀,我的镀金戒指……’”  “唉,这个莎霞真是,净想出这种稀奇古怪的故事儿!”姑娘们哄笑起来,“我们要不要也像那些老奶奶那样,来喝点什么?”  但是这时妮娜来了,她现在已经难得来跟姑娘们随便坐坐,现在她总是以总部联络员的身分前来的。至于这个总部在什么地方,它是由哪些人组成的,姑娘们都不知道。“总部”这个词儿使她们联想到一些成年人,他们处于地下状态,可能是待在地下的掩蔽部里,四壁都挂着地图,他们本人也带着武器,他们能马上用无线电跟前线联系,也许,甚至能跟莫斯科联系。现在,妮娜进来,把邬丽亚叫出去,姑娘们心里已经明白,妮娜是带着新任务来的。果然,过了一会邬丽亚回来说,她要出去。然后她把玛雅叫到一边,对她说,要姑娘们分别把绷带包带回家去,又让她带七八个送到邬丽亚家里,因为可能很快就用得着。  过了不到一刻钟,邬丽亚已经撩起裙子,两条修长匀称的腿先后跨过篱笆,从自家的小花园里爬进波波夫家的小花园。那里,在老樱桃树浓荫下枯干的草地上,燕麦色头发上压着乌兹别克式小帽的阿纳托里·波波夫和深色头发上没有戴帽子的维克多,正面对面地趴着在研究本区地图。  他们老远就发现了邬丽亚,当她走近的时候,他们继续看着地图,低声交谈。邬丽亚把胳膊一弯,随便地把落到胸前的辫子甩到背后,拉拉腿上的裙子,抱住膝盖在旁边蹲下来,也来研究地图。  把邬丽亚找来商量的那件事,阿纳托里和维克多已经知道了。这对于五一村人是第一次严重的考验:“青年近卫军”总部委派他们去解救在波高烈莱庄的林场做工的一批战俘。  “警卫队住的地方远吗?”阿纳托里问。  “警卫队住在大路的右边,在庄子里面。可是营棚是在左边相当远的地方,就靠近那个小树林,你记得吗?以前那儿是个仓库。他们只搭了一些铺板,在四周围了一圈铁丝网。总共只有一个哨兵……我想,最好不要去惊动警卫队,只要干掉那个哨兵……不过很可惜,应该把他们统统干掉才好。”维克多带着恶狠狠的神气说。  维克多自从父亲遇害之后大大地改变了。他穿着深色平绒短上衣,不时用那双勇敢的眼睛闷闷地望着阿纳托里,嘴里嚼着一根干草,好像无可奈何似地说道:  “夜里俘虏们被锁在里面,不过可以让葛拉万带工具去,他干起来可以不出一点响声。”  阿纳托里抬起眼睛望着邬丽亚。  “你的意见怎么样?”他问。  邬丽亚虽然没有听到他们前半段话,但是根据从他们一开始活动就在他们之间自然而然形成的、只要听半句话就能领会对方意思的理解力,立刻抓住了维克多所以不满的要点所在。  “我非常理解维克多的心情:不错,我们恨不得把那个警卫队全部都消灭掉。但是要干这样的事,我们还不够成熟。”  她用她那平静舒畅的低沉的声音说。  “我也是这么想。”阿纳托里说,“应当采取最快最简单的办法来达到目的。”  到第二天黄昏时分,他们一个一个地来到顿涅茨岸边波高烈莱庄附近的树林里集合。他们是五个人:阿纳托里和维克多,他们的同学符拉箕米尔·腊高静和他们中间最年轻的叶夫盖尼·谢毕辽夫,还有鲍利斯·葛拉万。他们都带着手枪。维克多还带着父亲留下的一把古老的芬兰刀,现在他老把它插在平绒短上衣底下的腰带里。葛拉万随身带着剪铁丝的钳子、撬棍和螺丝刀。  是南方初秋的一个清新的繁星之夜,没有月亮。青年人趴在河边陡峭的右岸下边。紧挨河岸的灌木丛在他们头顶上轻轻摆动,河水微微发出亮光,几乎是无声地流动着。只有在下游崩塌的岸旁,静静的水流不知是渗透过崩塌的泥土的孔隙,还是把一根柳枝拉过去又放开,发出了吮吸和咂嘴的声音,好像牛犊在吮吸母牛的奶。对面草原上低低的河岸,消失在一片朦胧的、银灰色的雾霭里。  他们要等到哨兵半夜换岗的时候。  这个初秋的夜晚,对岸这片呈现银灰色的雾霭和这种好像是孩子吮吸和咂嘴的声音,是如此神秘和优美,使每个青年面对这样的美景都无法排除一种异样的心情:难道他们真要离开这条河流和这种声响,进入袭击德国哨兵、清除铁丝网和撬门开闩的斗争吗?这条河和这些声响对他们是这样的亲切和熟悉,而他们即将去做的事对他们却是破天荒第一遭,——他们里面甚至没有人能够想象这将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们彼此隐瞒着这种心情,只是低声交谈着他们觉得亲切的事情。  “维嘉,你记得这块地方吗?就在这儿,对吗?”阿纳托里问。  “不,还要下面一点,呐,就在那边崩塌了的和发出好像吮吸声音的地方。我是从对岸游过来的,我老是担心你会被拖到下游,直卷到漩涡里去。”  “想起来真是后怕,我真是吓得要死。”阿纳托里带着稚气的微笑说,“我已经被水呛得快要憋气了。”  “我和任尼亚①·莫什柯夫从树林里出来,——唉,真糟糕!主要的是我还不会游泳。”腊高静说,他是一个非常瘦削的长腿小伙子,帽子压到眼睛上,帽舌长得使人根本看不见他的脸。  --------  ①任尼亚是叶夫盖尼的小名。  “不,要不是莫什柯夫穿着衣服就从悬崖上跳下去,保管你不能把他拖起来。”他对维克多说。  “当然拖不起来。”维克多承认道。“关于莫什柯夫,还听到些什么消息吗?”  “什么也没有。”腊高静说,“他只是个少尉,而且还是在步兵里!这是最下级的指挥员,老兄,他们死起来就像嗑瓜子一样容易……”  “不,你们的顿涅茨太文静了,可是我们的德涅斯特,那才是河!”葛拉万用一只臂肘撑起身子说,他的白牙齿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水流得很急!真美!在我们那边,你要是沉下去,那准没有命了。还有,你听我说,你们这里的树林算得了什么?我们也住在草原上,但是我们德涅斯特河流域的森林有多好啊!黑杨、紫杉,你抱都抱不过来,树顶几乎要戳着天……”  “你要是能住在那边多么好。”谢毕辽夫说,“人们不能住在他们喜欢的地方,真是气人……都是这些战争和种种原因……要不然每个人都可以住在他喜欢的地方。你要是喜欢巴西——就请吧。我可是要安安静静地住在顿巴斯。我个人特别喜欢这里。”  “不,你听我说:你要是想过真正安静的生活,那么等战争结束后你到我们的索罗卡来吧,那是我们的一个县城,最好是到我们村里来,它的名字,老兄,又响亮,又有历史意义——叫沙皇格勒。”葛拉万轻轻笑着说。“不过,你知道,别来担任工作繁忙的职务。比方说,千万别当牲畜采购站的代表!来担任当地红十字会的主席吧!你只要管管理发馆,根本没事干,可以整天喝酒。真的,这个职务真值得羡慕!”葛拉万眉飞色舞地说。  “你小声点,别太高兴了!”阿纳托里善意地说。  于是他们又听到了河上这种吮吸声和咂嘴声。  “时候到了……”阿纳托里说。  刚才他们还有的那种向往大自然和幸福生活的朴实自然的心情,马上就消失了。  维克多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领着大家,绕过空旷的采林区,沿着林间小路的边上走去,鱼贯地进入一个小树林,小树林后面就是从这里看不见的营棚。他们在这里趴了一会,凝神倾听着。周围异常寂静。维克多做了一个手势,他们就往前爬去。  现在他们已经趴在小树林的边缘。高高的营棚黑黝黝的屹立在他们前面。这是一所单坡屋顶的普通营棚,但是里面关着人,所以显得阴森可怕。营棚周围的地形完全是光秃秃的。营棚左面有一个黑色的哨兵的身形。再左面是一条大路,路那边就是村头的小房子,但是从这儿看不见。  离换班还有半小时光景,这一段时间他们一直都趴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哨兵的凝然不动的暗色身形。  最后他们听到了从左前方传来的愈来愈响的脚步声。还没有看到过来的人,就已经听到有两个人步伐整齐地来到大路上,朝他们渐渐走近。这是哨岗派班人和换班的。他们的暗色身形已经走近哨兵,哨兵一听到他们的声音,就“立正”不动了。  听到了压低的德语口令声、枪的喀嚓声和鞋后跟叩地的声音。两个人形远去了,在碾平的大路上又响起了脚步声,声音愈去愈远,愈来愈低,在黑夜里消失了。  阿纳托里略微扭过头来向着谢毕辽夫,但是他已经爬到小树林的深处。谢毕辽夫应该穿过村边,在警卫队住的小房子附近占一个瞭望的位置。  哨兵好像笼子里的狼,沿着铁丝网来回走动。他把枪挎在背后,快步走着,可以听见他在搓手:大概他刚刚睡醒,感到很冷。  阿纳托里摸到了维克多的突然发烫的手,轻轻地握住它。  “要不要咱俩一块去?”他突然把嘴唇凑近他的耳朵,轻轻地说。  这已经是友情的弱点。维克多摇摇头表示反对,又朝前爬去。  阿纳托里、葛拉万和腊高静屏息凝神地注视着他和那个哨兵。维克多每发出一点窸嗦声,他们就觉得他会暴露自己。但是维克多愈爬离他们愈远,现在他的平绒短上衣已经和地形融成一片,既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的任何动静了。他们一直盯住哨兵的暗色身形,但是哨兵仍旧沿着铁丝网来回走着,什么也没有发生,似乎已经过了好长时间,天都快亮了……  好像还是在少先队时代的那个几乎被淡忘的儿童游戏里,一心一意想骗过站岗的同学那样,维克多匍匐前进,但是不让肚皮贴地,而是轮换挪动着变得灵活异常的手脚,先挪动一只手,然后挪动一只脚,接着又挪动一只手和一只脚。哨兵朝他这个方向走过来的时候,他就停下不动;等哨兵回去的时候,他又继续爬,但是克制着不让自己爬得太快。  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但是心里并没有恐惧。在他开始爬行以前,他一直强制自己想到父亲,为的是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唤起复仇之感。但是现在他已经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怎样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爬到哨兵跟前。  他就这样爬到了方方正正地围住营棚的铁丝网的拐角上,停下不动。哨兵走到对面的拐角上,又折了回来。维克多拔出芬兰刀,用牙齿咬住它,迎着哨兵爬过去。他的眼睛对黑暗已经非常习惯,连铁丝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觉得哨兵对黑暗一定也很习惯,等哨兵走到他紧跟前的时候,一定会看见地上有人。但是哨兵走到铁丝网中间的通道上,却停下了。维克多知道,这不是平常的通道,那里设置着某种类似带刺铁丝网架的东西。维克多紧张地等待着,但是哨兵并没有取下肩后的步枪,反而把两手插在裤袋里,就这样背对着营棚,微低着头呆立不动了。  突然维克多也产生了他的屏息等待着他动手的朋友们所产生的同样的感觉,——他也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天快亮了。所以,他不再考虑哨兵现在容易发现他,特别是容易听到他的动静(因为不再有哨兵自己的脚步声盖过其他的声响),就照直朝他爬去。他们中间相隔不过两公尺,可是哨兵仍旧那样站着,双手插在裤袋里,背着枪,戴船形帽的头低着,身子微微有些晃动。维克多不记得,他是又爬了几下还是马上一跃而起,但是他已经站在哨兵身边,举起了芬兰刀。哨兵睁开眼睛,很快地转过头来,——这是一个瘦削的、中年以上的德国人,满脸胡茬。哨兵的眼睛里露出了疯狂的眼神,但是他没有来得及从裤袋里拔出手来,只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奇怪的声音:  “哦嗨……”  维克多使出全身之力把芬兰刀朝他下巴左面的脖子里捅进去。芬兰刀齐刀柄刺进了锁骨旁边的软肉里。德国人倒了下去,维克多也倒在他身上,他想再戳一刀,但是德国人已经开始痉挛地抽搐,嘴里冒出血来。维克多退到一边,把血淋淋的芬兰刀一扔。突然他开始大呕大吐起来,他赶紧用左胳膊的衣袖捂住自己的嘴,免得被人听见他呕吐的声音。  这时他看见阿纳托里在他面前,阿纳托里把芬兰刀塞给他,低声说:  “拿着,别留下痕迹……”  维克多藏起芬兰刀,腊高静就挽住他的胳臂,说:  “到大路上去!……”  维克多摸出手枪,跟腊高静一起跑上大路,他们就在这里埋伏下来。  葛拉万怕在黑暗中被这些带刺铁丝网架勾住衣服,就以行家的熟练手法迅速地使用着钳子,在铁丝网的两根柱子中间开出一条通路。他跟着阿纳托里直奔到营棚的门口。葛拉万摸到了门闩,——这是可以上锁的普通铁闩。葛拉万把撬棍插进锁环,把它拧断。他们拉开铁闩,万分激动地把门打开。一般令人窒息得无以复加的、热烘烘的臭气向他们扑来。里面的人醒了,他们的左右和前面都有人微微动着,有人害怕地、半睡半醒地询问着。  “同志们……”阿纳托里说,但是他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响起了几声压低的欢呼,但是有人对欢呼发出嘘声。  “你们穿过树林走到河边,再沿着河往上游或者往下游走。”阿纳托里克制住自己,说道。“这里有个高尔杰依·柯尔尼延柯吗?”  “有!”有人从一堆蠕动的人体中间回答道。  “回家去吧,你妻子在等着你……”阿纳托里走出营棚,站在门口。  “亲爱的……谢谢你们……救命恩人……”阿纳托里听到各种声音说。  前面的人已经跑到了带刺铁丝网架跟前,但是葛拉万拦住他们,把他们引到铁丝网中间的通路上。俘虏们都拥过来,忽然旁边有人双手抓住阿纳托里的肩膀,欣喜若狂地轻声叫道:  “是托里亚?……是托里亚?”  阿纳托里颤抖了一下,把脸凑近抓住他的那个人的脸。  “任尼亚·莫什柯夫……”阿纳托里说,不知怎么竟然不觉得惊讶。  “我听出了是你的声音。”莫什柯夫说。  “你等一下……我们一块走……”  阿纳托里、维克多和莫什柯夫跟其他青年分了手,在一个灌木丛生的窄峡谷的谷底坐下来休息的时候,离天亮还很远。莫什柯夫赤着脚,身上的破衣服发出臭味,头发脏得纠结在一起。  现在看来简直是奇迹,他们竟然从俘虏营里救出他们在这次行动前在顿涅茨河岸上还提到的莫什柯夫。阿纳托里虽然疲倦,但是又兴奋又喜悦。他不断回忆着这次马到成功的行动的每个细节,表扬维克多、葛拉万和别的年轻人,一会又回到他们怎样救出莫什柯夫的话题。维克多阴沉地、简短地回答着,莫什柯夫一直不吭声。最后,阿纳托里也沉默了。  峡谷里非常黑暗和宁静。  突然,在顿涅茨河下游的什么地方升起一片红光。它猛地升了起来就映红了大半边天,起火地点的天空像红幕似的越来越低,连峡谷里都被照亮了。  “这是在什么地方?”维克多轻声地问。  “在贡多罗夫斯卡雅附近。”阿纳托里沉吟了一会说。“这是谢辽萨。”他压低声音说。“烧的是麦垛。他现在每天夜里都在放火……”  “从前我们在学校里念书,面前展现的是那样宽阔而光明的生活大道,哪想到现在会被逼得去干这种事!”维克多突然十分激动地说,“而且没有别的办法……”  “伙伴们!我真的自由了吗?伙伴们!”莫什柯夫沙声说,他双手捂住脸就倒在枯干的草上。        第四十六章  到了这样的时候:卡车、小汽车和汽油车动辄被地雷炸掉,使无家可归的人都不敢走公路和土路,他们只好推着手车费力地走村道或是干脆在草原上走。  南方马特维叶夫岗和新沙赫京斯克之间的公路上发生重大事故的传说还没有消散,北方旧别利斯克和别洛沃德斯克之间有整个汽油车队出事的新的传说又接踵而来。  通往斯大林格勒的主要公路上的克烈片卡河上的钢骨水泥桥,突然被炸得飞到半空。甚至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发生的:桥梁坐落在大居民点鲍柯沃—普拉托沃,并且有德国兵严密防守。过了几天,沃罗涅什——罗斯托夫干线上的卡缅斯克附近的铁路大桥也倒坍在河里了。这座桥由一排配备着四挺重机枪的德国自动枪手守卫着,桥被炸毁时的爆炸声十分强烈,在夜里竟轰隆隆地传到了克拉斯诺顿。  奥列格猜测,这次爆炸大概是克拉斯诺顿和卡缅斯克两处地下党组织共同努力的结果。他这样猜测,是因为在发生爆炸的两星期前,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又代表刘季柯夫向他要一个联络员派往卡缅斯克方面去。  奥列格选中了奥丽雅·伊凡卓娃。  在两个星期里面,奥丽雅一次也没有在“青年近卫军”的活动圈子里露过面。虽然奥列格从妮娜那里知道,奥丽雅回过克拉斯诺顿几次,又走了。在这次著名的爆炸事件发生后两天,奥丽雅才重新在奥列格家里出现,又来谦逊地执行她的“青年近卫军”总部联络员的日常职务。奥列格懂得,什么也不能向她打听,可是有时他发现自己在好奇地、很感兴趣地望着她的脸。但是她仿佛并没有觉察,照旧是那样平静、沉着、很少说话。她那线条有力而不端正的脸上没有表情,极少露出笑容,好像是天生为了保密似的。  到这时候,已经有“青年近卫军”三个固定的战斗小组,在本区的各条大路上和远远超出本区的范围以外活动。  一个小组在克拉斯诺顿和卡缅斯克之间的大路上,它主要是袭击德国军官乘坐的小汽车。领导这个小组的是维克多·彼得罗夫。  第二个小组在伏罗希洛夫格勒到李哈雅的各条大路上,它袭击汽油车:消灭司机和警卫队,把汽油倒在地里。领导这个小组的是从俘虏营里被救出来的红军少尉任尼亚·莫什柯夫。  第三个小组是谢辽萨·邱列宁的小组,它到处活动。它拦截载运武器、粮食和军服的德军卡车,追杀失散和掉队的德国兵士,——甚至在城里追杀他们。  各小组的战斗员常常集合起来执行任务,任务完成以后再一个个地散开;各人在草原上都有一定的地点埋藏自己的武器。  自从莫什柯夫在俘虏营里被救出来以后,“青年近卫军”又多了一个有经验的领导者。  经过那番磨难之后,莫什柯夫身体又复原了,他强壮结实,像一棵小橡树,走起路来不慌不忙,摇摇摆摆,脖子上围着一条毛线织的围巾,使他显得非常胖。他脚上穿的皮靴和套鞋都是在他们消灭谢维烈夫卡庄的“警察派出所”时打死的一个和他身材相仿的“警察”脚下剥下来的。看样子他好像脾气很大,其实心地非常善良。在军队里待过,特别是在前线入党以后,他就养成了坚毅的精神和自觉的纪律性。  凭着他的钳工专长,他也进了第十办事处所属工厂的机械车间,并且依照刘季柯夫的建议,被委任为“青年近卫军”总部的委员。  虽然“青年近卫军”已经有了几次辉煌的战绩,但是没有丝毫的迹象显示出这个组织的存在使德国人感到不安。  好像肉眼不能察觉的地下水的涓涓细流终于汇成大小河川一样,“青年近卫军”的活动也是不为人察觉地注入了千百万人的隐蔽得很深的、广泛的运动,——这些人都力求赶快恢复他们在德国人到来以前所处的那种合乎自然的地位。所以在这无数次反对德国人的大小行动与事件里,德国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出“青年近卫军”的特别的迹象。  战线现在已经移得很远,驻扎在克拉斯诺顿的德国兵竟觉得这个城市几乎像是德国的一个偏僻的小县城了。要不是大路上的游击队活动,这里的“新秩序”似乎已经永远确立下来。  东西南北各处的战线全都寂静下来,好像在倾听伟大的斯大林格勒战役的炮声。在九月以及后来在十月的关于斯大林格勒地区和莫兹多克地区的每日战报里,已经有着一种非常习惯和固定的东西,使人觉得情况要永远这样继续下去。  从东方经过克拉斯诺顿被赶往西方的俘虏的洪流完全停止了。但是由西向东的德国的和罗马尼亚的军队、辎重车、大炮和坦克却络绎不绝;它们一去就不再回来,而新的军队还是源源不断地开过去,克拉斯诺顿也经常日夜不断有德国官兵和罗马尼亚官兵逗留,这也使人觉得,这种情况要永远这样继续下去。  在柯里亚舅舅和柯舍沃伊两家的房子里,同时有一个德国军官——受伤休假后重返前线的“飞行好手”——和一个带着勤务兵的罗马尼亚军官住了几天。勤务兵是一个快活的小伙子,会说俄语,碰到什么就偷什么,一直偷到大蒜头和家庭照片的镜框。  罗马尼亚军官是个小矮个儿,留着两撇乌黑的小胡子,两只小眼睛鼓出来,动作非常灵活,连鼻尖都经常在动,他穿一身浅绿军服,打着领带,佩着有金穗带的肩章。他住在柯里亚舅舅的小房间里,但是整天不在家,换了便服满城乱串,调查矿井、机关和军队的情况。  “你的主人怎么穿便服?”柯里亚舅舅问勤务兵,他跟那个勤务兵几乎已经有了交情。  快活的勤务兵鼓起腮帮子,用巴掌朝腮帮子上一拍,像杂技团小丑那样噗的一声喷出一口气,非常亲切地说:  “他是个间谍!……”  在这次谈话之后,柯里亚舅舅就再也找不到他的烟斗了。  那个德国”飞行好手”把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挤到外婆那里,把奥列格挤到柴房里,自己住在大房间里。这是一个皮肤白皙、眼睛通红的大汉,身上挂满因为在法兰西和哈尔科夫作战有功而获得的勋章。他被卫戍司令部送到这儿来的时候,喝得烂醉如泥;他所以会在这里待上几天,无非是因为他继续日夜狂饮,怎么也不能清醒过来。他拚命要把屋子里所有的人(除了罗马尼亚人,因为他根本没有发觉他们的存在)都拉来跟他一同狂饮;要是没有人陪他聊天,他简直连一秒钟都过不下去。他用令人作呕的德国腔的俄语说明他要先打垮布尔什维克,然后打垮英国人,再打垮美国人,到那时候就会天下太平。但是在临行之前,他却陷入了极度的忧郁。  “斯大林格勒!……哈!……”他竖起紫红色的食指说。  “布尔什维克在打炮……砰!我就要完蛋了!……”从他的血红的眼睑里涌出了伤心的泪珠。  临行之前,他刚好清醒到可以在人家院子里用毛瑟枪打死几只母鸡的程度。这些鸡他无处可藏,只好把它们的腿缚住,在他收拾行李的时候,它们就躺在台阶旁边。  罗马尼亚勤务兵把奥列格叫到跟前,指指那些鸡,鼓起两腮,像杂技团小丑那样噗的一声喷出一口气。  “这就是文明!”他亲切地说。  于是奥列格就再也看不到他的铅笔刀了。  在“新秩序”下的克拉斯诺顿,也形成了像在什么海德堡或是巴登—巴登①那样的一批“社会精华”——一级一级不同官衔和不同地位的人。站在这架梯子顶上的是宪兵站长勃柳克纳、宪兵副站长巴尔德和第十办事处首脑施维德中尉。这位中尉一向习惯于在德国企业中那种一成不变的、各方面都事先筹划好的、清洁整齐的环境里工作。关于他管辖下各企业的工作情况中使他感到棘手的问题,他曾对巴腊柯夫谈过;他自己也没有发觉,这种令人棘手的状况怎么竟逐渐变成了他独特的经营方针。事实上,如果没有工人,没有机器,没有工具,没有运输工具,没有坑木,而且老实说,没有矿井,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也就不会有煤。所以如果仅就他每天早上经常检查俄国马夫是否用燕麦喂了办事处的德国马匹和签署公文来说,他倒是在认真执行他的职务。其实他是以更大的精力把其余的时间花费在他私人的鸡鸭棚上、猪圈上、牛栏上以及举行晚会招待德国行政官员上面。  --------  ①海德堡和巴登—巴登都是德国城市名。  在这个梯子稍低的梯级上站着施维德的副手费耳德纳、施普利克上尉和穿短裤的特派员桑德斯。再低一些是“警察队长”索里柯夫斯基和市长斯塔庆柯。斯塔庆柯态度非常庄严,一早就喝得醉醺醺的,在一定的钟点携带雨伞规规矩矩地踏着泥泞到市参议会去,也是这样准时地从市参议会回家,好像他真是在管理什么大事似的。在梯子最下一级的是芬庞军士和他手下的兵士,执行一切命令的也就是他们这批家伙。  在十月间大雨如注的日子里,这个令人喜爱的小矿城是多么荒凉和不幸啊!到处都是泥泞,没有燃料,没有电灯,屋前没有栅栏,庭园里的树木被斫伐一空,空房子里的窗玻璃都被打碎,里面的东西被过路的兵士偷走,家具也被德国当局的官员拿去陈设他们的住宅。人们都形销骨立,衣服破烂,不名一文,大家见面的时候彼此都不相识了。所以常常连最普通的人也会因为这样的念头突然停在街心发愣或是半夜在床上醒来:“难道这都是真的?这会不会是梦?会不会是幻觉?  我是不是神经错乱了?”  只有突然不知从何处出现在墙上或是电线杆上的小小的、被雨水打湿的传单,用“斯大林格勒”这几个字像烈火般燃烧着人们的灵魂,还有大路上经常发生的爆炸的轰隆声,才一次又一次地向人们宣告:“不,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这是现实。斗争在进行着!”  滂沱的秋雨随着秋风已经下了几个昼夜,有一天,一辆车身低矮的灰色的德国汽车把刘勃卡从伏罗希洛夫格勒送回来,一个年轻的德国中尉先跳下车,给她拉着车门,等她头也不回地拎着小手提箱跑上自家台阶的时候,他还向她行了一个敬礼。  这一次,她母亲叶芙洛西妮亚·米龙诺夫娜实在忍不住了,等她们睡下的时候,她说:  “你应该检点一些,我的小刘巴……你知道,人家在怎么议论吗?‘她跟德国人打得火热’……”  “人家是这么议论的吗?这倒不错,妈妈,这对我甚至十分有利。”刘勃卡说着就笑起来,不多一会就蜷起身子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万尼亚知道她已经回来,就冒着雨,踩着没膝的泥泞,用两条长腿几乎是跑过他住的那条街和“八家宅”中间的大片空地,连门也不敲就跑进了谢夫卓夫家的宽敞的上房。这时,他已经冻僵了。  只有刘勃卡一个人在家,她一手拿着一面小镜子照着,另一只手一会整理她那没有梳过的松散的发卷,一会抚摸穿着绿色家常连衣裙的腰部,光着脚在房间里沿着对角线走来走去,嘴里说着下面这一类的话:  “嗳,你这个刘勃卡—小刘巴!凭哪一点男孩子们要这么喜欢你,我简直弄不明白……你到底有哪一点好看?呸,你大嘴巴,小眼睛,面貌不端正,身段……唔,身段倒还不错……不,身段的确不错……不过,要是仔细研究……要是你去追求他们倒也罢了,可是根本没有这回事。呸!去追求男孩子!不,我简直不明白!……”  于是,她就对着小镜子左顾右盼地抖着发卷,光脚板清脆地打着拍子,在房间里沿着对角线跳起切乔特卡舞来,一面哼着:    刘勃卡,小刘巴,  我亲爱的小刘巴……  万尼亚不动声色地对她注视了一会,认为该咳嗽一声的时机已经到了。  刘勃卡非但没有感到狼狈,反而露出近乎挑战的神气,不慌不忙地放下镜子,转过身来。她认出是万尼亚,就眯起蓝眼睛,清脆地大笑起来。  “谢辽查·列瓦肖夫的命运我完全清楚了。”万尼亚用有点喑哑的低音说,“他不得不到女皇那里给你弄一双女靴来啦①……”  --------  ①这句话出自俄国作家果戈理(1809—1852)根据乌克兰民间传说写成的小说《圣诞节前夜》。这篇小说叙述铁匠瓦库拉爱上了奥克桑娜,但是奥克桑娜娇纵成性,要铁匠弄到女皇穿的靴子才答应嫁给他。瓦库拉克服重重困难,终于弄到了女皇的靴子回来。  “你可知道,万尼亚,这真是怪事,我爱你甚至要超过爱这个谢辽查!”刘勃卡嘴里虽这么说,但是毕竟有点窘。  “可是我的眼睛近视得厉害,说老实话,我觉得所有姑娘们的脸都是一个模样。我只能凭声音来辨别她们,而且我喜欢的姑娘嗓门要低低的,像祭师那样。可是你的嗓子,你知道,就像银铃一样!”万尼亚沉着地说,“你家里有人吗?”  “没有人……妈妈到伊凡卓娃家去了。”  “我们坐下来吧。还有,你把镜子放好,免得我神经紧张……刘波芙·葛利高利耶芙娜!除了你的日常工作之外,你有没有考虑到伟大的十月革命二十五周年快要到来了?”  “当然啰!”刘勃卡说,虽然凭良心说,她把这事简直给忘了。  万尼亚朝她弯下腰来,凑着她的耳朵轻轻说了几句话。  “啊,真妙!真了不起!想出了这样的好主意!”于是她就真心诚意地对准万尼亚的嘴巴吻了一下,使他窘得几乎掉下了眼镜。  ……“好妈妈!你以前染过什么衣服没有?”  母亲莫名其妙地望着刘勃卡。  “比方你有一件白上衣,可是你想把它变成……蓝的。”  “当然染过,好闺女。”  “那么红的你也染过吗?”  “什么颜色还不是都一样……”  “你教教我吧,妈妈,也许我要给自己染点什么东西。”  ……“玛鲁霞姑姑,你染过衣服没有,把一种颜色染成另外一种颜色?”沃洛佳·奥西摩兴问他的玛鲁霞姑姑,她带着孩子就住在离奥西摩兴家不远的一所小房子里。  “当然染过,沃洛佳。”  “有两三个枕头套,你能不能给我染成红的?”  “不过有时候它们很容易掉色,沃洛佳,那时你的腮帮子和耳朵都要染红了。”  “不,我不预备枕它,我只是白天把它套上,纯粹是为了好看……”  ……“爸爸,我确信,你不单会做漆木料的油漆,还会做漆金属的油漆。你能不能把一条被单染成红的?你知道,这些地下工作者又来向我请求:‘给我们一条红被单。”啊,我对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若拉这样对父亲说。  “染倒可以染。不过……到底是一条被单!要是被妈妈知道了呢?”父亲担心地回答说。  “请你们把这个问题在你们中间彻底明确一下,你们俩究竟谁是一家之长——是你呢,还是妈妈?到底是谁?……问题很清楚:红被单是非要不可的。”  华丽雅收到谢辽萨的那张字条之后,从来没有跟他提起过这张字条,他也从来没有问过她。但是从那一天起他们已经分不开了。天一亮,他们就想见面。通常是谢辽萨到“木头街”来,在她们家里,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特别是小刘霞,对这个长着一头粗硬的鬈发,甚至在十月的这些寒冷多雨的日子里都打赤脚的瘦削的小伙子不仅习惯,而且很喜欢他,虽然有她们在场的时候他大多是不作声的。  有一次小刘霞甚至问道:  “您为什么这么不爱穿皮鞋?”  “光脚跳起舞来方便些。”谢辽萨笑着说。  可是从此以后,他来的时候就总是穿着皮鞋,——他只是找不出时间来修补它。  在“青年近卫军”的队员中间突然对染布发生兴趣的那些日子里,有一天,谢辽萨和华丽雅要在夏季剧场放映电影时散发传单——这已经是第四次了。  过去名叫列宁俱乐部的夏季剧场,设在一座高高的、用木板搭的长形建筑物里,舞台上从来没有幕幔,看上去很不舒服,遇到放电影的日子就在前面挂一幅布幕。人们坐在凳脚埋在地里的白木长凳上,座位越到后排越高。在德军占领克拉斯诺顿以后,这里就放映德国影片,大部分是战事新闻片;有时也有外地的戏班子来演出几个杂技节目。剧场的座位不编号,票价一律,占到什么座位全凭观众的气力和劲头。  华丽雅像平时一样,挤到场子里靠近后排的那一边,谢辽萨却留在靠近前排的入口这一边。熄灯后,当场内还在进行抢座位的争夺战的时候,他们就把传单扇形地朝观众撒出去。  响起了一阵叫喊声和尖叫声。传单被争先恐后地抢去了。谢辽萨和华丽雅走到约定的老地方,在支撑着建筑物的、从舞台数过来是第四根的柱子旁边碰头。像平时一样,总是观众比座位多。谢辽萨和华丽雅留在站在走道里的观众中间。一道圆锥形的、尘埃弥漫的、一闪一闪的蓝光从放映室射到银幕上,这时谢辽萨用胳臂肘微微碰了碰华丽雅的胳臂肘,再朝银幕的左面使了个眼色。一面深红色的、正中有一个白圆圈和一个黑A字的德国法西斯大旗,从顶灯那里挂下来,遮住了整个这部分的舞台。由于场内空气的流动,旗子微微飘动着。  “我到台上去,你随着大伙出去,跟女查票员瞎扯一会……要是有人来打扫场子,至少也要拖它五六分钟。”谢辽萨凑着华丽雅的耳朵轻轻地说。  她默默地点点头。  银幕上,在德文的片名上面,出现了用俄文加写上去的白字:《她的第一次经历》。  “等一会来看你好吗?”谢辽萨有些胆怯地问。  华丽雅点点头。  在换最后一部胶片之前,灯光刚灭,谢辽萨就离开华丽雅消失不见了。他消失得不见影踪,这是谢辽萨特有的本领。在站着人的走道里,没有一处看得出有人移动过。可是她仍旧很好奇,想知道他是怎么干的。华丽雅一面向出口处挤,一面用眼睛盯着银幕右边的小门,——谢辽萨只有通过这扇小门才能不被人察觉地溜上舞台。电影放完了。观众乱哄哄地涌向出口,灯亮起来,可是华丽雅却始终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随着大伙出了剧场,在出口对面的树下站住。公园里又黑、又冷、又潮湿。树叶还没有掉光,潮湿的残叶拂动时发出好像叹息的声音。现在已经是最后一批观众在走出剧场。华丽雅跑到女查票员面前,弯下腰,借着从剧场打开的门口照射出来的微光,在那块被微光照亮的长方形的地上,好像要找寻什么东西。  “您在这里捡到一个小钱包没有,皮的?”  “你这个姑娘真是,人刚散,叫我到哪儿去找!”上年纪的女查票员说。  华丽雅弯着腰,用手指在被人践踏的泥地上东摸一下,西摸一下。  “它准是就在这里的什么地方……我走出来的时候掏了一下手帕,走了没有几步,一看——钱包没有了。”  女查票员也开始在周围寻找。  谢辽萨并不是从小门进去,而是直接越过乐池的小栏杆爬上了舞台。这时,他正在那里使劲扯着舞台上的旗子,打算把它从舞台顶灯上拉下来,但是它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谢辽萨再攀上一点,往上一蹿,用胳臂勾住旗子,让身子悬空荡着。挂旗子的绳断了,谢辽萨差点连旗子一起跌进乐池。  半明半暗的空场子的门大开着,面对着公园。他一个人站在舞台上,不慌不忙地把那面法西斯大旗整整齐齐地对折起来,然后一折为四,再对折一下,使它可以藏在怀里。  看门人从外面关上放映室的门,从黑暗中走到被场内射出来的光线照亮的地方,走到正在找寻钱包的女查票员和华丽雅跟前。  “灯!你好像不知道为这个要挨骂似的!”看门人生气地说。“把灯熄掉,我们要锁门了……”  华丽雅跑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襟。  “亲爱的,等一会吧。”她恳求地说。“钱包丢了。没有灯什么也看不见,请你再等一会吧!”她重复说了一遍,一面拉住他的上衣不放。  “在这里怎么找得着!”看门人心有些软下来,不由地也用眼睛在周围寻找着。  在这一刹那间,一个男孩把帽子低低地压到眼睛上,从阒无一人的剧场里跳出来,他的肚子大得出奇,两条细腿跟他的大肚子相形之下显得特别细瘦,他身子一纵,撒开这两条细腿就跑,一面发出凄楚的声音:  “咪—咪—咪……”  接着就在黑暗中消失了。  华丽雅还假惺惺地说了一句:  “唉,真可惜!……”  但是她憋不住要笑出来,只好用手捂住脸,憋着气,几乎是跑出了剧场。        第四十七章  自从奥列格跟母亲说明白之后,他的活动已经没有阻碍了:整座房子都卷进了这个活动,亲人都是他的助手,母亲是他们中间的第一个。  谁也说不出,这个十六岁的青年,是怎样在他心里把前辈最宝贵的经验、书本对他的潜移默化、从继父讲的故事里吸取来的东西、特别是他的直接领导人刘季柯夫现在给他的教导,融合在一块的。谁也说不出,这一切在他心里又是怎样跟他和他的同伴们共同体验到的最初的失败的教训以及最初取得的成就的经验结合起来的。但是随着“青年近卫军”活动的展开,奥列格对同伴们的影响愈来愈大,他本身也愈来愈意识到这一点。  他是这样地平易近人、热爱生活、天真直率,不要说是凌驾于同伴之上的念头,哪怕是对他们、对他们的意见和经验有丝毫的不够重视,也是他应心所憎恶的。但是他愈来愈意识到,他们的事业的成败,大部分要取决于他奥列格对于一切情况能够预见的程度或是犯错误的多少。  他总是意气风发,总是精神愉快,同时又非常认真、谨慎、严格。遇到只和他个人有关的事情,他还显出有孩子气,——他想亲自去贴传单反理性主义即“非理性主义”。,烧麦垛,偷武器,以及伏击德国人。但是他已经明白他对整个工作和大家所负的责任,所以他总是克制着自己。  他跟一个年纪比他大的姑娘产生了友谊。那个姑娘性格异常淳朴、大胆、不大说话、富有浪漫主义气息。她的沉甸甸的深色发卷垂到她的有力的圆圆的肩膀上,两臂黧黑而好看,褐色的大眼睛,两道弯弯的眉毛,眉宇之间带着挑战、热情和富于想象力的神情。这个姑娘就是妮娜·伊凡卓娃,她能猜透他的每一个瞥视、每一个动作的用意,并且总是绝对地、勇敢地、准确地执行他的任何委托。  他们总是忙着写传单、写临时共青团团证、搞某某地方的计划,他们可以一连几小时在一块不开口而不感到无聊。可是他们如果谈起来,他们的思想就会翱翔在大地之上。凡是人类的伟大精神所创造、而又为少年的视野所能及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想象面前飞翔。有时他们俩会无缘无故地感到非常高兴,他们只是笑个不停——奥列格的笑是不可遏止的,像小孩那样,搓着手指尖,连眼泪都笑出来;妮娜的笑是带着少女那种文静的、信任的喜悦,不然就是突然温柔地、甚至有点神秘地笑着,仿佛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似的。  有一次,他非常不好意思地要求妮娜允许他念一首诗给她听。  “谁的,是你写的?”她惊奇地问。  “不。你听我念……”  开始的时候他口吃得厉害,但是念了最初几行之后突然镇静下来:    高唱起战歌吧,我的女友,  不要丧气,不要忧愁。  我们亲爱的  红翼的雄鹰  很快就会飞来,  把一切地窖和牢狱的门通通打开。  你睫毛梢上的泪珠  将被阳光晒干。  你又会像五一节那样  快乐、自由。  为了亲爱的祖国,我的女友,  我们去复仇……  “这里我还没有全部写完。”奥列格说着,又不好意思起来。  “这里应该写,我们怎样一起去参军……你愿意去吗?”  “你这是献给我的吗?是献给我的吗?……”她说,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我一听就知道这是你写的。为什么你以前没有说过你会写诗?”  “我不好意思说。”他咧开嘴笑道,心里因为她欣赏这首诗而感到得意。“我早就在写诗。可是我从来没有给别人看过。我最不好意思给万尼亚看。因为他,你是知道的,写得多么好啊!我这算得了什么……我觉得,我的诗格不对,韵脚也是硬凑的。”他说,因为他的诗受到妮娜的赞赏而感到高兴。  是的,恰恰就在生活最艰苦的这段岁月里,奥列格进入了他最幸福的精神焕发的青春时期。  在十月革命节的前夕,十一月六日的下午,“青年近卫军”总部全体成员在柯舍沃伊家集会,联络员华丽雅、妮娜和奥丽雅也来参加。奥列格决定用隆重接受腊箕克·尤尔金入团来庆祝这个节目。  这个长着一双文静、温顺的眼睛的腊箕克,现在已经不是对若拉说“因为我一向睡得很早”的那个男孩了。在参加处死福明的行动以后,他就被编进谢辽萨的战斗小组,参加对德国卡车的夜袭。在奥列格致开会词和后来谢辽萨介绍他的情况时,他一直颇有把握地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眼也不霎地直望着对面的窗户。有时他不禁起了好奇心,想知道到底是些什么人在决定他的命运。于是他就把灰色长睫毛下泰然自若的目光转向坐在像宴会时那样铺着台布的大餐桌周围的总部委员们。但是两个姑娘——一个浅色头发,另外一个黑头发——马上就态度非常亲切地对他微笑,而且她们俩都长得那么美,使腊箕克突然感到一阵异乎寻常的窘迫,连忙把目光移开。  “有—有没有问题要问腊箕克·尤尔金同志?”奥列格问。  大伙都不吭声。  “让他说说自己的简历。”杜尔根尼奇说。  “你说说自己的简—简历吧。”  腊箕克站起身来,眼睛望着窗户,用他在教室里回答问题那样响亮的声音说道:  “我于一九二八年生在克拉斯诺顿城。在高尔基学校念书……”腊箕克的简历到这里就完了,但是他自己觉得大少,就有些犹豫地加了一句:“从德国人来了以后,现在已经不上学了……”  大伙又沉默了一会。  “你担任过社会工作没有?”万尼亚问。  “没有担任过。”腊箕克像孩子那样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  “共青团的任务你知道吗?”万尼亚透过他的玳瑁边眼镜注视着桌上,又问道。  “共青团的任务是打击德国法西斯侵略者,打到他们一个都不剩。”腊箕克非常明确地说。  “怎么样,我认为这个小伙子的政治认识非常清楚。”杜尔根尼奇说。  “当然接受!”刘勃卡说,她满心希望腊箕克的一切都顺顺当当。  “接受,接受!……”别的总部委员也说道。  “谁赞成接受腊箕克·尤尔金同志做共青团员?”奥列格满面笑容地问,一面自己举起了手。  大伙都举起了手。  “——一致通过。”奥列格说了就站起身来,“你到这边来……”  腊箕克脸色有些苍白起来,走到桌前。杜尔根尼奇和邬丽亚严肃地望着他,把身子挪开一些,让他站在他们中间。  “腊箕克!”奥列格庄严地说,“我受总部的委托,授给你这张临时的共青团团证。要像爱护自己的荣誉一样爱护它。团费可以缴在自己的五人小组里。等红军回来的时候,共青团区委会把这张临时团证给你换一张正式的……”  腊箕克伸出一只晒黑的瘦削的手,接过了团证。团证的大小跟正式的一样,用绘图和画地图用的厚纸制成,对折着。正面上方用不整齐的小号印刷体铅字印着:“杀死德国占领者!”下面一点印着:“全苏列宁共产主义青年团”。再下面一点,字体略微大些:“共青团临时团证”。在团证的里页,左面写着腊箕克的姓、名和父名,他的出生年份;下面一点是入团日期:“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六日”,再下面一点是——“克拉斯诺顿‘青年近卫军”共青团支部发。书记:卡苏克”。  团证的右面划着格子,以便登记缴纳的团费。  “我把它缝在短袄里面,永远带在身边。”腊箕克说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一面把团证藏进短袄里边的口袋里。  “你可以走了。”奥列格说。  大伙都向腊箕克握手道贺。  腊箕克出来走到公园街上。没有下雨,但是风很大,很冷。时间将近黄昏了。今夜腊箕克要带领一个三人小组去执行一项巨大的节日任务。感觉到揣在怀里的团证,腊箕克脸上带着幸福而严肃的神情沿街走回家去。走到通第二过道口的斜坡上,经过现在被农业指挥部占用的区执委会大厦旁边的时候,他微微缩起下巴,把嘴唇分开,吹出一声刺耳的口哨——他只是要让德国人知道,世界上有他存在着。  今天夜里不单是腊箕克,差不多整个组织都要参加一项巨大的节日任务。  “别忘了:谁完了事就到我这儿来!”奥列格说,“除了五一村人!”  五一村人在伊凡尼兴娜姊妹家里举行庆祝十月革命节的晚会。  室内剩下了奥列格、杜尔根尼奇、万尼亚和联络员——  妮娜和奥丽雅。奥列格的脸上突然露出激动的神情。  “姑—姑娘们,亲—亲爱的,时—时候到了。”他说,口吃得非常厉害。他走到柯里亚舅舅的房门口,敲了一下门,“玛丽娜舅母!时—时候到了……”  玛丽娜穿着大衣,边走边包着头巾,从房间里走出来,柯里亚舅舅跟在她后面。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也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  奥丽雅和妮娜都穿上外衣,跟玛丽娜走出屋子——她们负责在附近几条街道望风。  这是一个危险的大胆举动:在家家户户还没有睡觉、街上还人来人往的时刻去干这事。可是这个机会又怎能错过呢?!  夜色浓了。维拉外婆放下黑窗帘,点起油灯。奥列格走到院子里去找玛丽娜。她已经离开了墙边。  “一个人也没有。”  柯里亚舅舅从气窗口探出头来四下张望了一下,把电线的一头递给奥列格。奥列格把它搭在长竿上,再把长竿紧贴着电线杆挂到电线上,这样,长竿和电线杆在黑暗中看起来就合而为一了。  奥列格、杜尔根尼奇和万尼亚坐在柯里亚舅舅房里的写字桌旁,手里拿着铅笔准备着。维拉外婆腰板挺得笔直,脸上带着令人莫测高深的表情,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身子向前倾着,脸上带着天真的、有些担心的神情,她们坐在稍远的床上,眼睛都盯着收音机。  只有柯里亚舅舅的那只又稳又准的手,才能这样毫无声息地一拨就拨到需要的波长上。他们正好听到欢呼声。空气里的放电的干扰,使他们听不清楚说话的声音:  “同志们!今天我们庆祝我国苏维埃革命胜利二十五周年。自从我国建立苏维埃制度以来,迄今已二十五年了。我们现时已进到苏维埃制度存在的第二十六年的前夜……”  杜尔根尼奇的脸色镇静而严肃,万尼亚几乎把眼镜凑到练习簿上,他们都在迅速地记录。记录并不难:斯大林说得很从容。有时他停顿一下,这时就可以听到他朝杯子里倒水、又把杯子放好的声音。不过最初他们还是全神贯注地听着,惟恐漏掉一点声音。后来等他们适应了他讲话的节奏,他们中间的每一个才全身心地意识到他们所参加的那件事是不平常的,几乎是不可能的。  一个人要是没有尝过在不生火的斗室里或是掩蔽部里对着油灯枯坐的滋味,——那时不仅户外秋寒逼人,他自己也备受屈辱、作践和贫困,——没有用冻僵的手在秘密的收音机上找过自由祖国的音波,他就永远不会了解,他们是怀着怎样的感情谛听着莫斯科传来的这篇演说……  “……食人生番希特勒说道:‘我们要把俄国消灭,使它永远不能翻身。’看来是很明显的,虽然是有点蠢笨。”  大厅里的笑声传到这里,立刻也在他们脸上引起了微笑,维拉外婆甚至捂住了嘴。  “我们没有抱定任务要去消灭德国,因为不可能消灭德国,犹之不可能消灭俄国一样。但是,消灭希特勒的国家却是可能,并且是应当的……我们第一个任务,也就正是要消灭希特勒国家及其罪魁祸首。”  暴风雨般的掌声引得他们也想用热闹的举动来表现一下自己,但是这一点他们办不到,他们只好交换着眼色。  一切不自觉地蕴藏在这些人——从十六岁的男孩到老妇人——的爱国热忱里的想法,现在都用事实与数字的直截了当的语言被表达出来,在他们身上复苏了。  这是他们,这些身受着不可想象的痛苦与磨难的普通人,现在在向全世界说话:  “希特勒恶党……蹂躏和残杀我国各沦陷区中的和平居民:男女老幼,我们的兄弟姊妹……只有那些丧尽天良、行同野兽的下等败类,才能以这种岂有此理的手段来对待手无寸铁的无辜人民……我们知道干出这些岂有此理的罪行的凶犯,即‘欧洲新秩序’的建设者,所有这些新任命的总督和普通省长、驻防司令和副司令是些什么人。成千成万受害的人们都知道他们的名字。让这些刽子手知道,他们决逃脱不了对自己罪行所应负的责任,受害的各国人民要惩治凶犯的这双铁手是决不会饶恕他们的……”  这是他们的希望和复仇之心在说话……  包围着他们这个受敌人铁蹄践踏的小城的广大世界的呼吸、祖国大地的强有力的震抖、夜晚的莫斯科的脉搏,都冲进室内,使他们的心因为意识到他们是属于这个世界而感到无比幸福……  欢呼声盖过了演说中的每一句祝辞。  “我们的游击队男女队员光荣啊!”①  “你们听到了吗?……”奥列格叫了起来,一面用发亮的、幸福的眼睛望着大伙。  --------  ①以上五段引文的译文,见斯大林:《论苏联伟大卫国战争》中文本第54、65、66、67页,人民出版社。  柯里亚舅舅关了收音机,突然降临了可怕的寂静。这还是刚才的事,可是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气窗不时发出吱吱的响声。秋风在窗外呼啸。他们孤单单地坐在这昏暗的斗室里、千里迢迢的苦难的道路把他们跟刚才还在喧腾的世界隔开了……        第四十八章  夜是这样的漆黑,即使把脸紧紧地凑在一起彼此也看不见。潮湿的寒风满街刮着,到十字路口就变成旋风;它把屋顶刮得哗啦啦地响,它在烟囱里呻吟,在电线中间呼啸,碰到电线杆就发出呼呼的声音。非要像他们那样熟悉这个城市,才能踏着寸步难行的泥泞在一片漆黑中丝毫不差地走到门楼……  从伏罗希洛夫格勒公路到高尔基俱乐部的这一段大路上,夜里通常有一个值班的“警察”在巡逻。但显然是泥泞和寒冷把他赶到什么地方的屋檐底下去了。  门楼是砖砌的,——这不是门楼,而是一座塔,上面像城堡一样有着垛口,下面有一个小办公室和一条通往矿井区的过道。门楼左右两面是砖砌的高墙。  宽肩膀的谢尔格和身轻似燕、两腿有力的刘勃卡,他们俩好像是生就了搭配着来完成这个任务似的。谢尔格弓起一只膝盖,向刘勃卡伸出双手。她看不见他的手,但是她把小手一下子就搭在他的手上,轻轻地笑起来。她把一只穿着高腰套靴的脚踩在他的膝盖上南朝范缜有“形神相即”、“形质神用”观点。,在同一刹那已经到了他的肩膀上,接着就把手放在砖围墙上。他牢牢握住她的高腰套靴上面的小腿,免得她跌下来。她的衣服像旗子似的在他头顶上飘拂。她用胳膊紧紧攀住墙的那边,肚皮贴在墙头上:要她用手把谢尔格拉上来,力气还不够,但是用这种姿势她就能支撑得住,于是他牢牢地抱住她的腰,两只脚抵着墙,靠两臂之力把自己提上来,然后迅速有力地把两手先后挪上墙头。现在刘勃卡只要腾出个地方给他就行了,——他已经到了她的旁边。  厚厚的砖墙的面是倾斜的,又潮湿,非常容易滑下去。但是谢尔格把额头贴到塔墙上,再把双臂伸开平贴在墙上,站得很稳。现在刘勃卡自己已经顺着他的脊梁爬到他的肩上,——他毕竟是非常有力的。塔的垛口跟她的胸部一般高,所以她很容易爬到了塔上。风非常猛烈地刮着她的连衣裙和短上衣,似乎眼看就要把她刮倒。但是现在最困难的已经过去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卷东西,摸到了横头贴边里穿的细绳,不等它迎风展开就把它绑在旗杆上。她刚一松手,风就非常猛烈地把它吹开,使刘勃卡的心都激动得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她再取出比较小的一卷,把它绑在旗杆脚上,让它挂在垛口里面。她还是照老办法顺着谢尔格的脊梁下到墙上,但是不敢往烂泥里跳,只好耷拉着腿坐下。谢尔格跳了下去,伸出了手,在下面轻轻唤了她一声。她看不见他,只从声音上感觉到他。她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动,——她向前伸出手去,眯起眼睛往下跳。她正好落在他的手上,搂住了他的脖子,他就这样把她抱了一会。但是她挣脱出来,跳到地上,呼吸的热气喷到他的脸上,她兴奋地低声说:  “谢辽查!我们去拿吉他好吗?”  “行!我还要换件衣服,你的套靴把我浑身都踩脏了。”他幸福地说。  “不用,不用!就是这副样子他们也会接待我们!”她高兴地笑起来。  派给华丽雅和谢辽萨的城中心,是最危险的一区:区执委会大厦和职业介绍所前面都有德国哨兵站岗,第十办事处旁边有“警察”值班,山下是宪兵站。但是黑暗和风对他们有利。谢辽萨选中了“疯老爷”的空屋,当华丽雅在房子对着区执委会的那一面望风的当儿,谢辽萨就爬上了大概还是“疯老爷”在世时安放的通阁楼的、现在已经腐朽的梯子,——在十五分钟之内一切都搞好了。  华丽雅感到冷得厉害,可是她很高兴一切这么快就完事了。但是谢辽萨弯下身子凑着她的脸,笑眯眯地轻声说:  “我身上还存着一面呢。让我们到办事处去!”  “那么‘警察’呢?”  “不是有消防梯吗?”  不错,消防梯是在对着大门的那一面。  “走吧。”她说。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们往下走到铁路支线上,在枕木上走了好久。华丽雅觉得,他们已经是向着上杜望纳雅那边走,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谢辽萨像猫一样,在黑暗里也看得清楚。  “就在这里。”他说,“不过你要跟着我走,不然左面就是一个斜坡,你会一直滑到‘警察’学校里去……”  风在公园里的树木中间怒号,刮得秃枝互相撞击,枝上的冷露水滴了华丽雅和谢辽萨一身。谢辽萨很有把握地、迅速地带她沿着林荫道走过去,华丽雅猜到他们已经快到学校了,因为屋顶哗哗地响得厉害。  现在已经听不见谢辽萨走上铁梯时铁梯的震动声。他老是不下来……在黑暗里华丽雅一个人站在铁梯脚旁。秃枝发出碰击声。这个夜晚是多么凄凉可怕啊!她的妈妈、她华丽雅、还有小刘霞在这个可怕的黑暗世界里又是多么软弱无助……还有父亲呢?他这个几乎双目失明的人,万一无处容身,此刻还在什么地方踯躅呢?……华丽雅想象着顿涅茨草原的整个无垠的空间,炸掉的矿井,驻扎着宪兵的,没有灯光的、潮湿的城镇和乡村……突然她觉得谢辽萨永远不会从这个哗啦啦响着的屋顶上下来了,她失去了勇气。但是就在这一刹那她感到梯子的震动,她的脸上便又露出了冷冷的、毫不在乎的神气。  “你在这儿吗?……”他在黑暗里微笑着。  她感到他向她伸出一只手,便把自己的手也伸过去。他的手冷得像冰一样。这个瘦削的青年,穿着那双在泥泞里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的百孔千疮的皮鞋(里面一定都是水),破旧的短袄敞着,——他有什么事没有经历过啊?……她双手捧住他的面额,面颊也冷得像冰一样。  “你完全冻僵了。”她并不把手从他脸上缩回,说道。  他立刻安静下来,他们就这样站了一会。只有秃枝在碰击着。后来他轻轻地说:  “我们不要再绕弯儿了……我们往后退,翻篱笆进去……”  她缩回了手。  他们从奥列格的邻居住的那边向奥列格家走过去。突然谢辽萨抓住华丽雅的手,他们俩都把身子贴着墙。华丽雅被弄得莫名其妙,就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对面有两个人走过来。他们听到我们也站住了……”他轻声说。  “这是你的想象!”  “不,他们站在那儿呐……”  “我们就从这儿走进院子吧!”  但是他们刚从邻居那边绕过房子,谢辽萨又让华丽雅站下:那两个人在房子对面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一定是你的想象……”  “不,他们站在那儿。”  奥列格家的门开了,有人走出来,正碰上了谢辽萨和华丽雅要避开的那两个人。  “是刘勃卡吗?你们怎么不进来?”是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低低的声音。  “嘘……”  “是自己人!”谢辽萨说了就抓住华丽雅的手,把她拖了进去。  在黑暗里只听到刘勃卡吃吃的笑声。她和拿着吉他的谢尔格跟谢辽萨和华丽雅都笑得透不过气来,互相抓住了手,跑进了奥列格家的厨房。他们一个个都像落汤鸡似的,浑身稀脏,可又是这样欢天喜地,所以维拉外婆一看见他们就举起罩着花衣袖的瘦长的胳膊,说道:  “哎哟,我的老天爷!”  像这样在德国人已经统治了三个多月的城市里,在没有生火的房间里,在油灯光下举行的这个晚会,他们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参加。  真奇怪,一张沙发上怎么能坐得下他们十二个青年人。他们互相紧挨着,低着头,轮流出声地读着报告,他们的脸上不自觉地反映出一部分人今天坐在收音机旁,以及另一部分人在这次踏着泥泞的夜征中所体验到的心情。他们的脸上反映出将他们中间某些人联系在一块、又像电流似的传给别人的爱,同时又反映出年轻的心灵在接触到人类的伟大思想、特别是在接触到能够表达他们目前生活中最重要事物的思想时所产生的那种共同的无比幸福之感。他们的脸上流露出友情、灿烂的青春、以及前途光明那种幸福的表情……置身在他们中间,连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都感到自己是年轻而幸福的。只有维拉外婆因为年纪大,阅历多,只是用浅黑的手掌托着瘦削的脸,怀着某种担心和突如其来的爱怜凝望着这些年轻人。  青年们读完了报告,都沉思起来。外婆的脸上露出了狡猾的神气。  “嗳,小伙子们和姑娘们,”她说,“我望着你们,心里就想:这哪行呢?这么伟大的节日!你们朝桌上看看!那瓶酒可不是为了摆样子的!应当把它喝掉!”  “啊,我的姥姥,你是最好的姥姥!……来吧,来喝吧!……”奥列格叫起来。  要紧的是别大声地嚷。谁一提高嗓门,大伙就齐声嘘他,这使大伙觉得非常好笑。他们决定还是要轮流在房子附近望风;最有趣的是,谁要是向旁边的男同伴或是女同伴献殷勤或是得意忘形,就会被赶出去望风。  在正常情况下,白头发的斯巧巴很能高谈阔论,但是如果他喝了一点酒,他就只能讲他心爱的东西。他的满是雀斑的小鼻子上覆满了汗珠,他开始对他旁边的妮娜大讲其红鹤。大伙都嘘他,于是他立刻被赶到外边望风去了。他回来的时候正好大伙把桌子推到一旁,谢尔格正拿起吉他。  谢尔格弹奏的姿势是俄罗斯工人中间特别流行的那种俄罗斯式的、轻松随便的姿势,弹奏时弹奏者的整个姿势,特别是面部,对发生的事情要表现出漠不关心的神情:他既不看跳舞的人,不看观众,当然也不看乐器,他并不特别看着什么,而他的手却要自然而然地弹出令人非常想跳舞的曲子。  谢尔格拿起吉他,弹起战前很流行的一支外国波士顿舞曲。斯巧巴向妮娜冲了过去,他们就旋转起来。  这种外国舞当然数“女演员刘勃卡”跳得最好。男子中间却推杜尔根尼奇第一。他身材修长匀称、态度潇洒,是一个真正的军官。所以刘勃卡先跟他跳,然后跟奥列格跳,奥列格在学校里也算是一个最优秀的跳舞能手。  可是斯巧巴老是不肯放开一声不吭的、变得好像木头人似的妮娜,跟她跳各种舞,一面没完没了地向她解释,雄红鹤和雌红鹤的羽毛有多大的差别,雌红鹤会下多少蛋。  突然妮娜的脸涨得通红,变得难看起来,她说:  “斯巧巴,跟你跳舞真别扭,因为你太矮,老要踩我的脚,而且你尽说蠢话。”  她挣出他的怀抱,逃跑了。  斯巧巴想赶到华丽雅那里去,可是她已经跟杜尔根尼奇跳起来了。于是他只好拉住奥丽雅。这个姑娘安静严肃,比妹妹更不爱说话,所以斯巧巴尽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她大讲其不平凡的红鹤了。  可是他对于刚才受到的委屈还是耿耿于怀,在一个适当的机会就用眼睛搜寻了一下妮娜。她正在跟奥列格跳舞。奥列格从容沉着地转动着她的丰满健美的身体,她的嘴唇上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眼睛里也闪现着喜悦,使她显得异常美丽动人。  维拉外婆忍不住嚷起来:  “这算是什么舞!外国人怎么会想出这种东西!谢辽查,来一个‘高巴克’①!……”  --------  ①“高巴克”是乌克兰的一种民间舞。  谢尔格连眉毛都没有动就改弹起“高巴克”来。奥列格两下就跳过整个房间,过去搂住外婆的腰。外婆毫不忸怩,轻快得出人意外地蹬着鞋子,马上跟他一起跳了起来。只要看她的深色裙边怎样平稳地在地板上旋转,就可以看出外婆舞艺的高超——她跳得很稳,她的那股冲劲与其说是在腿上,还不如说是在胳膊上,尤其是在她的面部表情上。  民族特色无论在哪里都不如在歌唱和舞蹈里那样发挥得淋漓尽致。奥列格的衬衫领子敞着,额上的头发底下冒出了汗珠,他带着一副调皮的神情,这种神情不是流露在他的嘴唇上,甚至不是在眼睛里,而是流露在微微抖动的眉梢上。他随便地、几乎是一动不动地昂着他的大头和肩膀,带着一股不要命的劲头,用蹲着跳的姿势跳起来,使人在他身上,也像在他外婆身上一样,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真正的乌克兰人。  明眸皓齿的美人儿玛丽娜为了过节戴上了所有的项链。她憋不住了,把鞋后跟一蹬,双手一摊,仿佛放出什么法宝似的,就旋风似的绕着奥列格跳起来。但是柯里亚舅舅追上了她,于是奥列格又抱住外婆的腰,他们就蹬着鞋后跟,分成两对跳起来。  “噢,累死人了,老骨头不成了!”外婆满脸通红,忽然叫了一声就倒在沙发上,用小手帕不住地扇着。  大家乱哄哄地动起来,鼓起掌来,跳舞中断了,但是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谢尔格还在弹着“高巴克”,好像这一切跟他完全无关似的,后来他把手朝弦上一放,乐句弹到一半就戛然终止。  “乌克兰占上风了!”刘勃卡叫起来。“谢辽查!来一个咱们自己的吧!”  谢尔格还没有来得及拨动琴弦,她已经跳起“俄罗斯”舞,马上就那样抑扬有致地蹬着她的鞋跟,使人们除了望着她的脚,已经无暇旁顾。她就这样平稳地昂着头和双肩走了一圈,来到谢辽萨面前,把一只脚一蹬,又朝后退了几步,让一块地方给他。  谢辽萨带着俄罗斯工人无论在演奏或跳舞时特有的那种超然物外的面部表情,轻轻地蹬着那双修过多次的破皮鞋,态度随便地向刘勃卡走过去。他就这样恰如其分地走了几步,重又向刘勃卡走过去,接着把脚一蹬,后退了几步。她掏出小手帕,向他走去,蹬了一下脚,又轻盈地绕了个圈子,非常巧妙地昂着她的端然不动的头,只是偶尔几乎使人不可觉察地、随随便便地向观众略一回顾,在这回顾里,似乎只有鼻子在动。谢辽萨冲过去追她,两腿瞬息万变地倒动着,脸上仍然带着那种超然的表情,垂着双手,但是他对跳舞的那股忘我的热情,却是由他的两脚以随便的、有点滑稽可笑的劲头表现出来的。  刘勃卡随着吉他加速的节奏陡地变换了拍子,猛然朝谢辽萨转过身来,但是他仍旧向她进攻,带着这样不顾一切的神气、这样热烈的绝望的爱蹬着皮鞋,蹬得鞋子上小块的干泥巴都四下飞散。  他跳舞的特点是登峰造极的节奏感,——这是一种大胆,然而是深藏不露的大胆。刘勃卡却用她那丰满有力的腿做出鬼知道是什么样的动作,她脸上泛出了粉红色,金黄色的鬈发起伏着,好像是纯金制成的一般。所有望着她的人,脸上都露出了这样的表情:“真不愧是‘女演员刘勃卡’!”只有对刘勃卡一往情深的谢尔格并不看她,他的脸好像老僧人定似的,只有他那刚健的神经质的手指迅速地在琴弦上移动着。  谢辽萨做了一个不顾一切的手势,仿佛把帽子在地上扣了一下,毅然决然地向刘勃卡走过去,一面随着音乐的节奏用小手掌拍着膝盖和鞋底,就这样把刘勃卡赶进包围着他们的观众的圈子,然后他们俩同时把鞋后跟一蹬,都停下了。周围响起了一片笑声和鼓掌声,刘勃卡却突然感伤地说:  “这就是咱们自己的……”  后来她就不再跳舞,只坐在谢尔格旁边,把一只雪白的小手搭在他的肩上。  这一天,“青年近卫军”总部得到地下区委的准许,发了一笔救济金补助某些经济最困难的军属。  “青年近卫军”的经费来源与其说是队员缴纳的队费,还  不如说是靠暗中出售他们从德军卡车上偷来的香烟、火柴、衬衣、各种食品、特别是酒精得来的钱。  午后,沃洛佳去看他的姑姑玛鲁霞,交给她一包苏联纸币:它们和马克同时流通,不过价值非常低。  “玛鲁霞姑姑,这是我们地下工作者送给你和卡列丽雅·亚力山德罗夫娜的。”沃洛佳说,“给孩子们买点东西庆祝一下伟大的节日吧……”  卡列丽雅·亚力山德罗夫娜是玛鲁霞姑姑的邻居,也是一位指挥员的妻子。她们两家都有孩子,两家都非常贫苦:德国人非但把她们抢劫一空,还用卡车搬走了大部分家具。  卡列丽雅·亚力山德罗夫娜和玛鲁霞姑姑决定用请客来庆祝节日,她们买了点私酿烧酒,烤了一点白菜和土豆馅的麦饼。  卡列丽雅·亚力山德罗夫娜跟母亲和孩子住在一起,到八点钟的时候,沃洛佳的母亲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他妹妹刘西雅、玛鲁霞带着两个小女孩,都在她家会齐。青年人推说要到同学家里去,答应晚些来。大人喝了一点酒,因为这样的节日却不得不偷偷地庆祝而嗟叹了一阵。孩子们轻轻地唱了几支苏联歌。母亲们都流了泪。刘西雅觉得非常无聊。后来她们打发孩子们去睡了。  若拉来得相当晚。他浑身烂泥,一到光亮的地方,就感到非常不好意思,加上青年人都没有来,他只好坐在刘西雅旁边。由于不好意思,他只喝了刘西雅端给他的半杯烧酒就醉了。等沃洛佳和“雷响”托里亚来的时候,若拉神情非常抑郁,连同学们的到来都没有能使他摆脱这种失望的状态。  两个青年人也喝了点酒。大人们只顾自己谈话。刘西雅听了这几个青年人交换的一言半语,就已经明白,他们并不是做客去的。  “在哪儿?”沃洛佳隔着“雷响”托里亚向若拉弯过身去,轻声问道。  “医院。”若拉阴郁地回答。“你们呢?”  “我们的学校……”沃洛佳的狭长的深色眼睛闪耀着大胆和狡猾的光辉,把身子更弯向若拉,兴奋地凑着他的耳朵说起来。  “怎么样?不是假的吧?”若拉有一霎时摆脱了原来的状态,问道。  “不,是真的!”沃洛佳说,“学校很可惜,不过没关系,将来我们再盖新的!”  刘西雅因为他们瞒着她在干什么秘密活动很生气,就说:  “你要是约了人来,就该待在家里。整天有一些男孩子和女孩子跑来打听:‘沃洛佳在家吗?沃洛佳在家吗?’”  沃洛佳笑起来,打岔说:“我——就像瓦西卡·布斯拉依①一样:‘大伙都到瓦西卡家里来!’”  --------  ①瓦西卡·布斯拉依即瓦西里·布斯拉耶夫,古代诺夫哥罗德壮士歌中的主人公,勇敢豪迈,酷爱自由。  生着一头灰色的鬈发、四肢骨骼粗大的“雷响”托里亚突然站起身来,不十分清晰地说:  “我向大家祝贺伟大十月革命二十五周年!”  他因为喝醉了,胆子壮起来。他两颊通红,眼睛里露出狡猾的神气,开始拿一个叫费莫奇卡的姑娘来打趣沃洛佳。  若拉并不专对着什么人,用他的亚美尼亚人的黑眼睛阴沉地望着面前的桌子,说道:  “当然,这并不合乎时代,但是我很了解毕巧林①……当然,这也许不符合我们社会的精神,但是在某些场合,他们正是罪有应得……”他沉默了一会,又阴郁地加了一句:“我指的是女人……”  --------  ①毕巧林是俄国作家莱蒙托夫(1814—1841)所著长篇小说《当代英雄》中的主人公。  刘西雅引人注意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雷响”托里亚面前,温柔地吻着他的耳朵,一面说道:  “亲爱的托里亚,你完全醉了。”  总之,出现了这样不协调的气氛,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就带着她素有的急躁和处理问题的实际态度说,该各自回家了。  玛鲁霞姑姑因为要料理家务和照顾孩子,一向是天一亮就醒。她把脚伸进拖鞋,披上家常的衣服,很快地生起炉子,放上水壶,一边想着心事走到对着空地的窗前。空地左面是儿童医院和伏罗希洛夫学校的校舍,右面山岗上是区执委会和“疯老爷”的房子。突然,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叫喊……在阴霾满布、奔驰着低低的碎云的天空下面,在伏罗希洛夫学校的校舍上,迎风招展着一面红旗。风时而非常有力地把它拉紧,使它整个伸展成一个抖动的长方形,时而又把它微微放松,那时它就打着皱褶垂下来,它的边缘不住地卷起又展开。  在“疯老爷”的房子上飘扬着一面更大的红旗。一大群德国兵和几个穿便服的人站在搁在房子旁边的梯子附近,仰望着旗子。梯子上站着两个兵士,一个站在梯子搭着房顶的地方,另外一个站得低些,他们时而望望红旗,时而跟站在下面的人交谈几句。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谁也不肯再往上爬,去把红旗拔掉。在这最高点上,红旗庄严地飘扬着,全城都望得见。  玛鲁霞姑姑糊里糊涂地甩掉拖鞋,把脚伸进皮鞋,连头巾也不披,头也不梳,就跑去找她的邻居去了。  卡列丽雅·亚力山德罗夫娜穿着贴身的衬衣,微肿的腿正跪在窗台上,两手抓住窗框,脸上带着欣喜欲狂的表情望着红旗。眼泪顺着瘦削、黝黑的面颊滚滚地流下来。  “玛鲁霞!”她说,“玛鲁霞!这是为我们苏联人挂的。他们记得我们,我们并没有被我们的人遗忘。我……我祝贺你!……”  于是她们就互相扑过去拥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