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三)作者:法捷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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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包袱  “我不喜欢农民,我看他们很不顺眼,”莫罗兹卡说,他在马鞍上平稳地摇晃着,米什卡的右前蹄每迈出一步,他就要象打拍子似地用马鞭打掉一些鲜黄色的白桦叶子。我小时候常到我爷爷家里去。我的两个叔叔都是种地的。不,我可不喜欢他们!不行,真不行他们天生是另外一种人:又刁钻又小气……简直没法说!”他要是漏掉一棵白桦,就在自己的皮靴上敲一下,免得错了拍子,“可是于吗要那么刁钻,那么小气呢?”他抬起头来问,“唉,其实他们啥都没有,啥都没有,连扫都扫不出东西来!……”说着,他就带着天真的、仿佛是局外人的惋惜的意味笑起来。  冈恰连柯听他说着,目光注视着两只马耳朵中间。在他的灰色眼睛里露出聪明坚定的神气,这是那些既善于听取别人的话、更善于考虑他所听到的话的人所常有的。  “可是我觉得,如果在我们中间随便什么人的心里挖下去,”他忽然说,他特别着重“我们中间”这几个字,并且望了望莫罗兹卡,“比方说,我啦,你啦,或是杜鲍夫啦,在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农民,……一定有的,”他很有把握地重复说。“而且应有尽有,只不过没有树皮鞋罢了……”  “你这是在说什么?”杜鲍夫回过头来看了一看。  “恐怕连树皮鞋也有。……我是在说农民。……我说,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农民……”  “是吗?……”杜鲍夫表示怀疑。  “可不是?……象莫罗兹卡就有个爷爷在乡下,还有叔叔;你……”  “朋友,我可什么人也没有,”杜鲍夫打岔说。“而且幸亏没有!老实说,我是不喜欢这种人的……就拿库勃拉克来说吧:归根到底他还是个库勃拉克,(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有头脑!)他招来的那一排人又是些什么货色?”杜鲍夫轻蔑地唾了一口。  这次谈话是在行军的第五天上进行的,部队那天是往下走,向黄泥河子的源头走去。他们走的是冬天的道路,遍地铺着软绵绵的枯叶。副军需主任在医院里贮存的粮食,尽管现在谁的手里都一点不剩了,可是大伙都情绪昂扬,因为他们觉得,可以往宿和休息的地方已经不远了。  “你听人家是怎么说的?”莫罗兹卡夹夹眼,“咱们的杜鲍夫总是见多炽广吧,啊?”他笑了起来,因为排长同意的是他而不是冈恰连柯,使他感到又惊又喜。  “你把老百姓说成这样可不行啊,”爆破手毫不气馁他说。“好吧,就算你在乡下什么人也没有,可问题并不在这里现在我也是什么人都没有,就拿咱们矿上来说……你当然,还是从俄罗斯来的①,可是莫罗兹卡呢?他除掉自己的矿山,可算啥也没见过……”  --------  ①这里是指欧洲部分的俄罗斯,--译者注。  “怎么没见过?”莫罗兹卡恼了,“我还上过前线泥……”  “得啦,得啦,”杜鲍夫对他摆摆手。”好,就算没见过……”  “其实你们的矿山跟农村庄不是一样,”冈恰连柯平静他说。“第一,你们每家都有个菜园子。一半的人冬天来干活,夏天回农村。……周围的马鹿直叫,简直象牛栏里的牲p……你们的矿山我又不是没去过。”  “农村?”杜鲍夫跟不上冈恰连柯的思想,诧异他说。  “那还不是吗?你们的老婆都在刨菜园,左右前后的人也都是农村来的,难道会没有影响?……当然有影响!”爆破手用习惯的手势将手掌在空中直着劈下来。  “有影响……当然……”杜鲍夫迟疑他说,一边在思索,这里面有没有使“矿工”丢脸的地方。  “这就是啦。……现在我们拿城市来说,我们的城市大不大?我们的城市多不多呢?扳着指头数都数得过来。……可是接连几千里啊,都是一片农村。……我倒要请问,这有没有影响啊?”  “慢来,慢来,”排长着慌了。“你是说,接连几千里吗?一片都是吗?……当然是农村罗……有影响,又怎么样呢?”  “所以结果是,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了点儿农民的性格,”冈恰连柯把话头又回到出发点,这样一说,好象把杜鲍夫的话都驳倒了。  “说得真有道理!”莫罗兹卡钦佩他说。从杜鲍夫插进来之后,他仅仅是因为这场辩论能够显示出一个人的机智才对它感到兴趣,“你被他驳倒了,老头,你可没话说了吧!”  “我这么说,”冈恰连柯不让杜鲍夫有考虑的余地,解释说,“是因为不应该瞧不起农民,我们也……”他摇了摇头,不再往下说;而且看得出,杜鲍夫后来所说的那些道理,都不能使他改变看法。  “真是个机灵鬼,”莫罗兹卡心里想,他不时偷眼打量着冈恰连柯,心里越发对他充满敬意。“把老头给难住了他简直设法招架了。”莫罗兹卡明知道,冈恰连柯跟大伙一样,可能犯错误,看问题有些偏,比方说,莫罗兹卡完全没有感到自己身上有着冈恰连柯说得那么确凿有据的农民的包袱,--但是他对爆破手仍然怀着比任何人更多的信任。冈.恰连柯“完完全全是自己人”,他“能够懂得”,他“看得清楚”,而且他不是个夸夸其谈的人,不是个二流子。他的青筋暴露的大手干起活来永远不嫌多,乍看似乎动作缓慢,实际却很麻利--它们的每个动作都是准确而有道理的。  于是,莫罗兹卡和冈恰连柯之间的关系就达到了交朋友是必要的那第一阶段,--照游击队员的说法就是:“他们同盖一件大衣睡觉”,“他们吃同一盒饭”。  莫罗兹卡由于天天和他接近,渐渐以为自己也成了一个严肃认真的游击队员:他的马养得很好,马具修补得扎扎实实,步枪擦得象镜子一样发亮,在战斗中表现得最勇敢、最可靠,因此博得了同伴们的敬爱,他心里这样想,同时无形中也就开始过起冈恰连柯似乎一向过着的那种健康的、有理想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里不容许有无用的胡思乱想……  “喂一喂……立定!……”前面的人大声喊道。口令顺着队列往后传,前面的人已经站住,可是后面的还往前涌,队伍就乱了。  “喂……喂……叫麦杰里察……”顺着队伍又很快地传过来。几秒钟后,麦杰里察就象鹞鹰似地弓着身子飞驰而过,整个部队都怀着情不自禁的自豪感目送着他那毫不符合骑兵条令的、平稳而矫隍的牧人的骑姿。  “我也去看看,那边出了什么事,”杜鲍夫说。  不多一会,他非常恼火的回来了,但是极力不显露出来。  “麦杰里察去侦察,叫我们在这儿宿营,”他克制他说,但是大伙都听得出他的声调里带着饥饿和怨恨的意味。  “怎么,就这么饿着肚子?!他们在那边打的是什么主意?”周围都叫嚷起来。  “这就叫休息呀……”  “见他的鬼!……”莫罗兹卡附和说。  前面的人已经下了马。  莱奋生因为没有确切知道黄泥河子下游的敌人是否已经撤退,所以决定在原始森林里过夜。但是他希望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能派出侦察去摸出一条潜入土陀一瓦卡山谷的道路,因为那边马匹很多,粮食充足。  一路上,他肋部的无法忍受的疼痛都在日益加剧。他已经懂得,这种病痛是由于疲劳和贫血引起的,只有经过几个星期安定温饱的生活才会好转,但是,他更明白,在今后很长一个时期里他都不会有安定温泡的生活,因此,他一路上都在使自己适应这个新情况,并且使自己相信,这是他一向都有的“小毛病,根本算不了什么”,决不妨碍池去完成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完成的那件工作。  “照我的看法应该前进……”库勃拉克第四次重复说,他不听莱奋生说话,眼睛望着他的长靴,老是纠缠不休。他这种人只知道要吃,除此之外一点都不愿意知道。  “好吧,如果你一定要走,你就走你的吧……你自己走,让一个人代替你,你走你的好啦,……可是我们犯不上让整支部队去冒险……”  莱奋生说话的神气,仿佛猜到库勃拉克正是在作这个错误的打算。  “走吧,老兄,最好去派一下哨,”他不再去听排长新的意见,又补充说。但是他看出库勃拉克还要坚持,就突然把眉毛一皱,声色俱厉地问:“怎么?……”  库勃拉克抬起头来,夹夹。  “派人骑着马到前面去沿途巡逻,”莱奋生不改变原来的带着一点嘲弄的声调,接下去说。“在后面半俄里的地方放上步哨,最好是在我们经过的那个泉水那里。明白吗?”  “明白,”库勃拉克板着脸说,边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言不由衷。“这个西面派的瘟神”,他这样想道,心里怀着对莱奋生不由自主的、用尊敬掩盖着的敌意以及对自己的怜恤。  夜里莱奋生突然醒来,--这是他近来常有的情形,--想起他跟库勃拉克的这次谈话,就点上烟卷,前去查岗。  他悄悄地在阴燃的篝火中间穿过,极力避免踩在熟睡的人们的大衣上。靠最右边的一堆篝火燃得最旺,值班人蹲在火旁,伸出手去烤火,他显然是在出神,黑羊皮帽滑到脑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好象在沉悬,脸上还露出善良的、孩子般的笑意。“多好啊!……”莱奋生想道。他看到这些微燃的蓝色篝火和微笑的值班人,又想到在黑夜中朦胧地等待着的一切,一阵隐隐的、宁静而又有些骇人的喜悦,顿时涌上头,他不知为什么恰恰要用这句话来表达他的喜悦。  于是他把脚步放得更轻,走起来更小心并不是怕被人觉察,而是怕把值班人脸上的微笑惊走。但是那人始终在出神似地对着火光微笑,大概是这火光和原始森林里传来的马儿吃草的清脆的声音,使他回忆起童年夜牧的情景:一弯新月照着满是露水的牧场,远远地传来村中的鸡啼,安静下来的马群不时把绊绳弄得发出声音,篝火的活泼的火苗在孩子们迷惘的眼睛前面晃动。……那堆篝火早已熄灭,因而它在值班人的想象中就显得比眼前的更为明亮、更为温暖。  莱奋生刚离开宿营的地点,就被芬芳潮湿的黑暗包围起来,脚底下踩着什么有弹性的东西,陷了进去;空气中散发出菌类和朽木的气味。“多么可泊!”他心里想着,回头看了一看。后面连一线金色的微光都不见营地仿佛连同微笑的值班人一齐都陷到地下去了。莱奋生深深呼吸了一下,有意跨着轻快的步子,顺着小路往深处走去。  走了一会,他听到潺潺的泉水。他站下来聆听了一会黑暗中的声音,后来暗自笑了一笑,便加快脚步,故意弄出悉悉的响声,好让人们听到。  “谁?……那边是谁?……”从黑暗中传来一个发抖的嗓音。  莱奋生听出是密契克,并不答应,径直向他走过去。在令人瑟缩的寂静中,枪闩响了一下,可是子弹卡住了什么,发出可怜的轧轧声。听得出,密契克两手焦急地拼命要把子弹推进枪膛。  “应该常擦油,”莱畜主嘲弄他说。  “啊,原来是您?……”密契克如释重负,脱口说了出来。“不,我是常常擦的……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毛病……”他惶惑地看了队长一眼,忘记关上枪闩,就把步枪放了下来。  密契克值的岗是半夜第三班。派岗的跨着不慌不忙的脚步沙沙地踏着乱草离去还不到半小时,密契克已经觉得自己站了很久了。在这个对他抱有敌意的、广大的世界里,万物都在俏悄地活动着,缓慢地过着人们所不熟悉约、警惕的、凶猛的生活,唯有他是孤独的,和他的思想单独相对。  实际上,在这全部时间里,索绕在他脑际的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和怎么会在他头脑里产生的,但是现在他不论想什么,归根到底必然要回到这个念头上来。他知道,这个念头他无论对什么人都不会说,他知道,这个念头是不好的,极其可耻的,但是他也知道,现在他已经不能抛开它他一定要竭尽全力来实现它,因为这是他剩下的唯一的和最后的希望了。  简而言之,这个念头就是要千方百计地设法尽快离开部队。  从前他觉得,过去在城里的生活非常枯燥乏味,而现在,当他想到又能够恢复那种生活的时候,他觉得那种生活非常快活自在,是唯一合理的生活。  密契克看到莱奋生的时候所以感到惶吾,主要倒不是因为步枪出了毛病,而是因为他在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冷不防有人来了。  “真是个好样的战士!”莱奋生温和他说。在看到微笑的值班人之后,他不愿意发脾气。“站在这儿有点害怕,是吗?”  “不……怕什么,”密契克发窘了。“我已经习惯了……”  “可我怎么也习惯不了,”莱奋生微笑了一下。“我一个人走路、骑马,--白天黑夜不知走了多少次,可是总觉得有些害怕,……唔,这里怎么样,平静吗?”  “平静,”密契克诧异地、又有些胆怯地望着他,说。  “唔,没有问题,不久您的日子就可以好过一些了,”莱奋生仿佛不是回答密契克的话,而是回答他的言外之意似的。“只要能走到土陀一瓦卡,到了那边就好过了。……抽烟吗?不抽?”  “不,我不抽烟……只是偶尔抽着玩,”密契克想起瓦丽亚的烟袋,赶紧添了一句,尽管莱奋生根本不会知道有这个烟袋。”  “不抽烟,不觉得无聊吗?……要是卡农尼柯夫,就该说‘事情糟透了’,他是我们这儿一个非常出色的游击队员。不知他能不能偷偷钻到城里去……”  “他到那儿去干什么?”密契克问,一种模糊的想法使他的心怦然跳动起来。  “是我派他送报告去的,目前形势很紧张,我们的全部汇报都在他身上。”  “其实可以再派个人去,”密契克声调很不自然他说,一面又竭力装出他的话并没有特别含意的样子。“您不打算再派个人去吗?”  “怎么样?”莱奋生警惕起来。  “没什么。……如果您有这个意思,我可以给送一趟。那边的情形我很熟悉……”  密契克觉得自己太沉不住气,这一来莱奋生一切都会白了。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莱奋生沉吟着说。“您那边什么人?有亲戚?”  “不,我以前在那里工作过……我那边是有亲戚,但我不是为了……不,您可以信得过我:我在城里工作的时候,常递送秘密文件。”  “您是跟哪些人一块工作的?”  “我跟‘极端派’一块工作,不过当时我觉得反正都是样……”  “怎么叫反正都是一样?”  “就是随便跟什么人一块工作都……”  “那末现在呢?”  “现在我好象被搞糊涂了,”密契克低声说,他摸不透究要他说什么。  “哦……”莱奋生拖长声音说,好象密契克的这句话正是他所需要的。“不,不,我没有这个打算……我并不打算派谁去,”他又重复了一遍。  “不,您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提这件事吗?”密契克把心一横,突然开口说,声音也发抖了。“您千万不要把我想得太坏,不要以为我有什么隐瞒,--我要非常坦率地跟您谈谈……”  “现在我要把一切统统对他说出来。”他这样想,他感到在真的要把一切都说出来,但又不知道这么做好不好。  “我提这件事,另外还有个原因,因为我觉得,我这个游击队员既没有用,又没有人需要,您不如打发我走,反倒好些。……不,您不要以为,我是害怕或是有什么事瞒着您。我这个人确确实实是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在这儿,我无论跟什么人都合不来,也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这难道怨我吗?我无论对什么人都是一片真诚,但我遇到的永远是粗暴、嘲笑、挖苦,虽然我和大伙一块参加过战斗,而且受过重伤这--您是知道的。……现在我是什么都不相信了。……我知道,,如果我的力气大一些,人家就会听从我、怕我,因为这里只服这个。每个人都只顾塞饱自己的肚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甚至可以去偷自己的同志。别的事,大家一概不管……我有时甚至觉得,如果他们明天跟了高尔察克,他们也会照样为高尔察克效劳,照样残酷镇压人,可我就不行,这一点我是办不到的!……”  密契克觉得,他一边说,他心里的那层雾幕也随着裂开,他的活就特别流畅地从越来越大的窟窿里飞出来,他本人也因而感到舒畅起来,他想滔滔不绝他说下去,至于莱奋生会有什么看法,他已经毫不在乎了。  “哦,原来如此……糊涂蛋!”莱奋生想道,他的好奇心变得越来越强烈,要想听出密契克的话里所含的歇斯底里的冲动。  “等一下,”莱奋生碰了碰密契克的衣袖,终于开口说。这时密契克特别清楚地感到他那双深色的大眼睛是在盯着自己。“老弟,你说了一大套,也没有说出个名堂来!……我们暂且就谈到这里,我们先来谈谈最重要的。……你说,这儿的人,个个都是只顾塞饱自己的肚子……”  “不是这么讲!”密契克叫了起来。他认为,他所说的里面。最重要的不是这一点,最重要的是:他在这里的日子不好过,大家都不讲道理,欺负他,他这样干脆但白地把这些话说出来是多么好,“我要说的是……”  “不,你只好等一下,现在该我说了,”莱奋生温和地打断了他,“你说,这儿的人,个个都是只顾塞饱自己的肚子,如果我们跟了高尔察克……”  “不,我说的不是您个人!……我……”  “这倒无所谓,……你是说,如果他们跟了高尔察克,他们也会迎合高尔察克的意思,照样去干那些丧失理性的残酷勾当吗?你说得完全不对!……”于是莱奋生就开始用他惯常的语言来解释,他为什么认为这样说是不对的。  但是他越说也就越明白,他是在徒然浪费唇舌。根据密契克插进的一言半语,他感到他应该讲一些别的更基本、更浅显的道理,--当初他弄通这些道理是相当吃力的,如今它们却融入他的血肉。但是目前不可能来讲这些,因为此刻每一分钟都要求人们作出已经是自觉的、断然的行动。  “唉,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最后他含着严峻而善意的惋惜说,“你只好怨你自己吧。可是现在你没有地方可去。真糊涂,人家会把你杀掉完事。……你还是好好地想一想吧,特别是我说的那些话。……你不妨把这些好好地想一想……”  “我脑子里尽在想这个,”密契克低声说,原先促使他大胆地说了一大套的那股歇斯底里的劲头,也马上消失了。  “主要的是,决不要以为同志们不如自己。他们并不比你差,不……”莱奋生掏出烟叶包,慢慢地卷起烟卷来。  密契克萎顿地、难受地注视着他。  “你还是把枪闩关上吧,”莱奋生突然说,可见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他一直都惦记着那拉开的枪闩。“这类事情,也该养成习惯了--又不是在自己家里。”他划着了火柴,有一瞬间从黑暗中现出了他那睫毛长长的半闭的眼皮、纤细的鼻孔和冷静的红胡子。“哦,你那匹母马怎么样了?你骑的还是它吗?”  “还是它……”  莱奋生想了一想。  “这样吧:明天我把尼夫卡给你,你知道它吗?以前是皮卡骑的,……把‘老废物’交给军需主任。行吗?”  “行,”密契克难受他说。  “这是个头号糊涂蛋,”事后莱奋生这样想道。他在黑暗中软绵绵的草上小心地走着,连连吸着烟。这次谈话使他有些激动。他在想,密契克归根到底是个软弱而懒惰的窝囊废;国内还在生出许多这样精神贫乏的废料,确实是可悲的。是的,只要在我这里,在我们的土地上,”莱奋生想道,一面加快脚步,频频吸烟,“还有千千万万的人生活在肮脏和贫困之中,按照太阳的懒洋洋、慢吞吞的移动来安排生活,用原始的木犁耕地,信奉狠毒愚蠢的上帝在大地上也只能生出这种懒虫、窝囊废和这种无用的不结果实的空花来……”  莱奋生所以激动,因为他听思考的一切,乃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有深刻意义和最重要的问题;因为他生活的主要目的,在于克服这种贫困和匮乏;因为如果他心中不怀有那个巨大的,任何其他希望都不能与之比拟的,对于美好的、强有力的、善良的新人的渴望,他就不支其为莱奋生,而是另外一个了。但是,只要千千万万的人还被迫过着这种原始的、可怜的、穷困得无法想象的生活,美好的新人又从何谈起呢?  “难道我以前也是这样或者类似这样的吗?”莱奋生的想法又回到密契克身上。他试图想象自己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情景,但是很费劲:因为从他成为大家心目中永远做带头人莱奋生的这些年来,岁月的积层实在太厚、太牢固,而且对他关系太重大了。  他能够回忆起来的又只是家里的那张旧照片,照片上的孱弱的犹太男孩穿着黑色短袄,一双天真的大眼睛惊奇地、象大人那样固执地凝视着一个地方,因为当时有人告诉他,那里有一只美丽的小鸟飞出来。但是结果根本没有小鸟飞出来,记得,他失望得差点哭了。但是以后不知还要经受多少同样的失望,才能使他死了这条心,使他懂得“这种事情是常有的!”。  他一旦对这件事有了明确的认识,他就懂得,这些关于美丽的小鸟--关于那个会从什么地方飞出来、因而害得许多人空盼望了一辈子的小鸟--的骗人的童话,真是害人非浅。……不,他再也不要这些小鸟了!他毫不留情地扼杀自己心里对于这些小鸟的甜蜜的、没有出息的想念,--扼杀了那些被侮辱的、世世代代受到关于美丽的小鸟的骗人的话的教育的先辈遗留给他的一切!……“照事物本来的面目来看一切,以改变现状,促使正在诞生和应有的事物早日到来--这就是莱奋生领悟到的最简单的、也是最难懂的道理。  “……不,我毕竟是个坚强的青年,我要比他坚强得多,”这时他怀着一种没有人会了解的、甚至想不到他居然会有的、无法解释的沾沾自喜想道。“我不但希望做许多事,而且也能做许多事,主要问题就在这里,……”他本再去看清道路,径直走去,带着寒露的树枝拂在脸上,使他神清气爽。他感到有一股异常的力量,如同怒涛汹涌,将他高举到不可企及的高度,他就是站在这个高瞻远瞩的、然而又不脱离尘世和人类的高度,来控制着本身的病痛和他的孱弱的肉体……  等莱奋生来到营地,篝火已经熄灭,值班人也不再微笑--可以听到他在一边弄马,一边低声骂着。莱奋生悄俏走到自己的篝火跟前;篝火里只剩一点余烬,巴克拉诺夫裹着大衣在火旁睡得正香。莱奋生添了些枯草和枯枝,把火吹旺。他吹得太用力,觉得有些头晕,巴克拉诺夫感到暖意,在睡梦中翻起身来,还咂了咂嘴,他的脸露在外面,嘴唇象孩子般地吸着,帘帽被鬓角压着,翘了起来。他象是一个胖乎乎的、肥大温顺的小狗。“瞧你,”莱奋生爱怜地想着,不禁微笑了;在和密契克谈话之后,看着巴克拉诺夫似乎使他特别愉快。  后来他干咳了几声,在旁边消下,他刚合上眼,就觉得眩晕、晃悠、飘飘荡荡,仿佛自己的身子都没有了,后来忽然噗通一声跌进了一个漆黑的无底洞。        14 麦杰里察的侦察  莱奋生派麦杰里察去侦察的时候,嘱咐他务必当夜赶回来。但是这位排长被派前去。的那个村子,实际上要比莱奋生估计的远得多。麦杰里察在下午四点钟的光景离队,拼命策马飞奔。他弓着身子伏在马上,象一只骛鸟,薄薄的鼻翼快活而剧烈地翁动着,仿佛经过缓慢得令人心焦的、枯燥。,五天之后,这种疯狂的奔驰使他陶醉,一直至!暮色苍茫的时候,紧紧追逐着他的仍然是~片被凄凉寒冷的夕,日映照着的秋天的森林,枯草遍地,萧瑟作声。等他终于跑出原始森林,勒马在一所破败朽烂的暖蜂房旁停下,天色已经全黑,另。所暖蜂房的屋顶已经坍塌,显然是荒废很久了。  他拴好了马,抓着暖蜂房的槽朽的、一碰就酥的木架,也不管会个会掉进一个发出朽木和腐草恶臭的黑洞,办容易爬到屋角上。他半弯着稳而有力的腿,踮起脚尖,机警地朝黑夜里凝神听着、瞧着,纹风不动地站了十来分钟。背后是黑勉勉的森林,衬得他格夕)象是一只不易觉察的鸳鸟,在他面前绵亘着两排在冷漠的星空下显得漆黑的山岗,山岗当中夹着一个阴森森的山谷,遍地都是墨黑的麦垛和灌木丛。麦杰里察纵身上马,来到大路上。草丛中隐隐现出;许久没有车马经过的、发黑的车辙。挺秀的白桦树干在黑暗中静静地泛着白光,宛如一枝枝熄灭卞的蜡烛。  他登上一个土墩。左边仍然是一爿鼓肚的山岗,好象一头巨兽的脊背;河水在哗哗地流着。离他约莫两俄里的地方,大概是紧挨河边,燃着一堆篝火,使他想起孤单寂寞的牧人生活;再在前,是一排从村中射出的凝然不动的黄色灯火,一投射到大道的另一边。右边的那排山岗却向旁边弯折,消失在深蓝色的雾霜中;这边的地势低陷得厉害,大概是原来的河床。沿岸是一带黑漆漆、阴森森的树林。  “那边准是个沼泽地,没错,”麦杰里察心里想,他穿着扣子脱落的敞领军便服,上面的军用绒衣也敞着利用自然和社会的客观规律的基础上创造自己的历史,推动,觉得有些冷。他决定先到篝火那边去。为了防备万一,他从皮匣里取出枪,塞在绒衣底下的腰带里,皮匣却藏在鞍子后面的马袋里。他没有带步枪。现在他的打扮象是个从田里回来的农民: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穿军用绒衣的人很多。  他已经快到篝火跟前的时候,黑暗中突然响起惊惶的马嘶声。他的公马猛的一冲,两耳直竖,强壮的躯体抖动着,热情地、怨诉似地呼应起来。就在这一瞬间,火旁有个人影动了一下。麦杰里察把马用劲抽了一鞭,人和马立刻一跃而起。  篝火旁边站着一个头发乌黑的瘦削的小男孩,小眼吓得圆睁着。他一手握着鞭子,另外一只套在肥大衣袖里的胳膊自卫似地举着。他穿着树皮鞋和破烂的短裤,身上裹着又肥又长的上衣,腰里束着麻绳。麦杰里察到了孩子面前间不容发的地方才下死劲把马勒住,险些儿把他踩死。他正打算用命令的口吻粗暴地叱骂他几句,可是猛然看到面前肥大衣袖上面的这双吃惊的眼睛,看到可以看见里面的光膝盖透光透亮的短裤和大概是主人赏的这件寒伧的上衣,还有从上衣里带有歉意地露出来的、可怜的、细瘦可笑的孩子的脖颈……  “你干吗站着不动?……吓晕了吧、咳,你这个小麻雀,小麻雀,--真是个笨蛋!”麦杰里察有点窘,说话的口吻不由在粗暴之中又带着温存为代表的维也纳学派的哲学观点。广义上还包括以莱欣巴赫、,他在对人说话时从不流露这种口吻。只有对马说话的时候才流露出来,“站在那里可要完蛋啦!……要是把你踩死了呢?……唉,真是个笨蛋”,他重复着说,他的态度完全软化了,他觉得,一看见这个小家伙和他那副可怜相,他心里又油然产生出一种同样可怜而又可笑的孩子气的心情。……那孩子从惊慌中醒悟过来,把胳膊放了下来。  “谁叫你象凶神似的冲过来的呢?”他竭力要学大人那样不亢不卑他讲道理说,不过仍旧有些胆怯。“你要把人吓坏了--我这儿有马呐……”  “马一马?”麦杰里察嘲弄地拖长声音说。“真是怪事!”他双手叉腰,把身子朝后一仰,眯缝着眼睛,微动着灵活的、缎子似的眉毛,仔细打量着小家伙,忽然爽朗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是那么高,那么和善,那么快活,连他自己都奇怪他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来--小家伙惶恐地用鼻子大声吸了口气,心里仍旧有些怀疑。但是他懂得,这里面没有什么可怕,相反地,一切都变得好玩极了,于是便挤命地皱着脸,弄得鼻孔都朝了天,同时也完全象孩子那样--顽皮地、,声音尖细地笑了起来。麦杰里察没有料到他来这一手,笑得格外响了;他们属无形之中就象故意互相逗笑似的,这样大笑了几分钟,一个是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牙齿被篝火映得灿然发光,一个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掌支着地面,每发出一阵大笑就把整个身子往后一仰。  “唔,你真能逗笑,掌柜的!”麦杰里察从脚蹬里抽出一只脚,最后说。“你这个人真有趣……”他跳到地上,伸出一只手去烤火。  小家伙止住了笑,带着认真而又高兴的诧异的神气望着他,似乎等待他还会做出些什么十分出人意外的怪诞举动来。  “你这个人倒是挺快活的,魔鬼,”他终于一字一字地、口齿清楚他说了出来,好象在总结自己的看法。  “我吗?”麦杰里察嘲弄他说。“小兄弟,我是挺快活的……”  “可我真叫你吓晕了,”小家伙承认说。“我这儿有马。我在烤土豆呢……”  “土豆?好极啦!……”麦杰里察仍旧抓着笼头,在旁边坐下来。“这土豆,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呐,就是从那儿拿来的……那边多得要命!”小家伙用双手朝四面比划了一圈。  “那就是偷来的罗?”  “是偷来的……让我来给你拉一会儿马……你的马是公马?……大哥,你放心,在我手里它跑不了……这匹马挺不错,……”小家伙老练地打量了一下公马的瘦而匀称、肚皮收紧、筋肉发达的身子,说。“你是打哪儿来的?”  “马儿是不错,”麦杰里察表示同意。“那你是从哪儿来的呢?”  “就是那边,”小家伙朝着有灯光的那边点点头。“黄泥河子,就是我们的村子……一百二十户人家,是个整数,不挂零,”他显然是学别人的话,并且唾了一口。  “哦……我是翻了山从伏罗别耶夫卡来的,也许你听说过这个地方?”  “从伏罗别耶夫卡来的?不,我没听说过,大概很远吧……”  “是很远。”  “那你是到我们这儿来干什么的?”  “叫我怎么说呢。……这件事,小兄弟,说起来话长……我是打算到你们这儿来买马的,听人家说,你们这儿的马很多。……我这个人哪,小兄弟,就是爱马。”麦杰里察热情洋溢而又调皮他说,“自己看了一辈子的马,可都是别人的。”  “你以为我看的是自己的吗?是主人家的……”  小家伙从衣袖里伸出一只肮脏瘦削的小手,用鞭柄拨开灰烬,一个个黑黑的土豆就从那里骨碌碌地滚出来,叫人看了垂涎。  “你想吃吗?”他问。“我还有面包呢,可是不多……”  “谢谢,我刚吃得饱饱的顶到这儿!”麦杰里察用手比划到喉咙口,撒谎说,这时他才觉得他是饥肠辘辘了。  小家伙掰开一个土豆,吹了几下,把半个连皮送到嘴里。在舌头上翻了个身,津津有味地嚼起来,两只尖尖的耳朵也一动一动的。嚼完之后,他朝麦杰里察看了一眼,就象先前断定他是个快活的人那样,一字一字地、口齿清楚他说。  “我是个孤儿,爹妈已经死了半年。我爹是被哥萨克杀死的,我妈被糟蹋之后也被他们害了,哥哥也是被……”  “也是被哥萨克?”麦杰里察颤抖了一下。  “不是他们还有谁?平白无故地就把他们杀了,整个院子也给放火烧了,烧了不止我们一家,至少有十二家,每个月还要跑来找麻烦,现在就有四十来人驻扎着。乡政府就在我们后面的拉基特诺那村,一夏天都有整整一团人驻扎在那儿。嘿,可凶啦!你吃土豆呀……”  “你们怎么就这样也不逃走?……瞧你们这儿都是树林子……”麦杰里察甚至微微站了起来。  “树林子管什么用?你又不能在树林里待上一辈子。再说那里都是沼泽地--走都走不出去,就象个烂泥塘……”  “果然被我猜着了,”麦杰里察想起自己的推测,“这样想道。  “这么办吧,”他一边说着就站起身来,“我的马你给照管一下,我到村里去走一趟。我看,在你们这儿别说买了,恐怕连自己的东西部会被抢光……”  “你忙什么?再坐一会吧!……”牧童马上变得不高兴了,也站了起来。“一个人在这儿真闷得慌,”他声音悲戚地解释说,一面用湿润的大眼睛恳求似地望着麦杰里察。  “不行,小兄弟,”麦杰里察把双手一摊。“趁天黑去打听最合适。……我去去就来,咱们来把马拴上吧。……他们的大头儿驻扎在什么地方?”  牧童详详细细地告诉他,怎么去找骑兵连长住的那所小屋,还告诉他最好从后面绕过去。  “你们村里的狗多吗?”  “狗倒是不少,不过都不凶。”  麦杰里察拴好了马,告了别,就顺着河边的小路走去。牧童闷闷不乐地目送着他,一直到他在黑暗中消失,半小时后麦杰里察已经到了村边。小路向右转弯,但他按照牧重的建议,仍旧顺着刚割过的草场向前走,一直等碰到农家菜园外的一段篱笆,才从后面绕过去。村子已经熟睡,看不见一点灯火,星光下隐约现出一座座寂静无人的园子和园内小屋的温暖的草顶。菜园飘出新翻的湿土的气味。  麦杰里察走过两条小巷,到第三条才折进去。有几条狗享声吠叫,声音微弱嘶哑,好象它们自己受了惊似的,可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喝他停下。可见这里的人对于一切都习以为常--看惯了外来的陌生人满街晃荡、爱干什么就于什么。就连对到了秋天,农村里忙着办喜事时常见的一对对窃窃私语的情人,现在也看不到,在这个秋天里,没有人在篱边的浓荫下谈情说爱。  根据牧童告诉他的一些标志,他又穿过。凡条小巷,绕过教堂,最后到牧师家园子外面油漆栅栏前面。(骑兵连长住在牧师家里。)麦杰里察朝里面张望了一下,眼睛四下一扫,耳朵凝神一听,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就毫无声息地一跃跳过了栅栏。  园子里树密枝茂,但是树叶已经凋落,麦杰里察抑制住猛烈的心跳,屏住呼吸,偷偷地朝里面走。灌木丛突然到了尽头,前面横着一条林荫小道;在他左面约莫二十俄丈的地方,他看到有一扇窗里有灯光。窗子开着。里面坐着人。柔和均匀的灯光射在落叶上,苹果树的半边被反光映照着,金光灿然,显得很是异样。  “啊,这儿就是!”麦杰里察想道,他猛然激动起来,面颊神经质地抽搐着,全身也燃起了。平时推动他去干十分大胆鲁莽的举动的那种可怕的、不可抗拒的、不顾死活的感情。尽管他还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去偷听这几个人在灯光通明的房间里谈些什么,但是他知道,实际上要是不去听个明白他是不会离开的。几分钟后,他已经站在紧靠窗前的那棵苹果树后面,一字不漏地倾听着,并且把那边发生的一切都牢牢记在心里。  他们是四个人,坐在放在房间最靠里面的一张桌旁打纸牌,右首是一个矮小年老的牧师,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眼神灵活,一双手又瘦又小小手在桌上灵活地动着,玩具般的手指毫无声息地洗着牌,每发一张牌都要用眼睛拼命去偷看,害得背对着麦杰里察的他的上家,拿到牌之后湍惴不安地看上一眼,就连忙把牌放到桌底下。脸对着麦杰里察的是一个漂亮的、懒洋洋的、漂亮的胖军官,嘴里叼着烟斗,大概是因为他长得胖,麦杰里察就以为他是骑兵连长。但是,由于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理由,后来他一直是对第四个打牌的最感兴趣--那人面色苍白,脸上皮肤松弛,睫毛一霎不霎。他戴着黑色高顶皮帽,披着没有肩章的毡斗篷,每发出一张牌,就要把斗篷裹紧一下。  和麦杰里察希望听到的相反,他们谈的尽是些最平常、最无聊的事:谈话内容至少有一半离不开打牌。  “我叫八十分,”背对着麦杰里察的那个人说。  “大小心啦,大人,大小心啦,”戴黑色高帽的人提出意见。  “扣着牌叫一百分吧,”他又不在意地添了一句。  那个漂亮的胖子眯起眼睛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牌,从嘴里取出烟头,叫到一百零五分。  “我派司①,”第一个叫牌的人转脸对拿着补牌的牧师说。  --------  ①纸牌戏中放弃一次叫牌或补牌称谓派司。--译者注。  “果然不出我所料,……”戴黑色高顶皮帽的冷笑了一声。  “好牌不来,叫我有啥办法?”第一家对着牧师声明说,好象要得到他的同情。  “下小注,下小注,”牧师开玩笑说,一面眯缝着眼睛,嘿嘿地冷笑着,仿佛要用这种嘿嘿的冷笑来强调出对手的小气。“可是你们已经输了二百零二分啦……还骗谁!……”他一边说,一边做出一别亲热的神气,竖起小小的指头来威胁他。  “这家伙坏透了,”麦杰里察心里想。  “啊,你也派司?”牧师问那个懒洋洋的军官。“请补牌,”他对戴黑色高顶皮帽的人说,接着,牌也不翻就塞给他。  有一分钟的工夫,他们出牌时拚命地把牌往桌上摔,最后终于把戴黑色高帽的闹输了。“金鱼眼,刚才还要神气活现呢,”麦杰里察心里对他怀着蔑视。他不知道是应该离开好呢,还是再呆一会。但是他已经走不掉了,因为那个输家已经转过脸来望着窗口,麦杰里察感到那人的目光牢牢地盯住了他,眼睛既不霎,又看得非常准。  这时候,背对着窗的那个人洗起牌来。他的动作既带劲又省力,就象年纪十分老迈的老婆子做祷告一样。  “涅企塔依洛又不在,”那个懒洋洋的家伙打着呵欠说。“一定是得手。其实我该跟他一块去的……”  “两个人一块?”戴高顶皮帽的人从窗口扭过脸去,问道。“她倒是吃得消的!”他扮了鬼脸,又添了一句。  “是说华仙卡吗?”牧师问。“唔-唔……她是吃得消的!……我们这儿有个身体很棒的诵经士--其实我已经给你们讲过了。……唉,只怕谢尔盖·伊凡诺维奇不肯。他决不会同意的。……你们知道,他昨天对我偷偷地怎么说来的吗?他说,‘我要带她走,哪怕要我跟她结婚我也干,我,’他说……啊呀!”牧师忽然捂住嘴巴,狡猾地闪动着机灵的小眼睛,叫了起来。“瞧我这记性!心里明明不想说,可是又说漏了嘴。咳,可不能走漏消息啊!”他又假装害怕地摆着小手。尽管大伙跟麦里察一样,明明看出他的一言一行里都含着虚情假意和含蓄的奉迎,可是谁也不点穿他,都笑了起来。  麦杰里察弯着腰侧着身子向后退,离开了窗口。他刚拐了弯走到横的林荫小道上,迎面就撞到一个一边肩膀上披着哥萨克外套的人,那人背后还有两个人影。  “你在这儿干什么?”那人惊愕地问,本能地把和麦杰里察相撞时差点滑落的外套接住。  排长往旁边一跳,钻进了灌木丛。  “站住!抓住他!抓住他!这儿来!……喂!”有好几个人高声叫喊着。尖厉短促的枪声跟在后面嗒嗒地响了起来。  麦杰里察弄丢了帽子,在灌木丛中乱冲乱闯,摸不出去,但是人声已经在前面什么地方大喊大叫,街上也传来了恶狗的吠声。  “他就在那儿,抓住他!”有一个人大喊一声,伸出一条胳膊朝麦杰里察扑过来。一颗子弹咝的一声一耳朵边擦过。麦杰里察也开了一枪。朝他扑过来的那人就一个踉跄跌倒了。  “吹牛,你是捉不住我的……”麦杰里察得意他说,的确,直到最后一分钟他都不相信他们能制服他。  但是冷不防有一个身子笨重的大个子从背后扑了过来,把他压在身底下。麦杰里察试图挣出一只手杀,但是脑袋上根狠地挨了一下,人就昏了……  接着,大家就轮流地打他,他尽管昏迷,但还是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挨了一下又一下……  部队驻扎的那个低洼地里昏暗而潮湿,但是太阳已经从黄泥河子后面橙黄色的缝隙里露了出来,在原始森林上空,便开始了散发着秋天的霉味的一天。  在马匹旁边蜷着身子打盹的值班人,在睡梦中听到一个单调的声音一个劲儿地在响、好象是远处传来的机枪声,吓得他抓住步枪,跳了起来。其实那是啄木鸟在河畔上一株老赤杨树上啄得梆梆地响。值夜人骂了一声,裹着破破烂烂的军大衣,冷得瑟缩着走到空地上去。再没有别人醒来:人们昏昏沉沉、混混饨饨地睡着,不再抱有希望;又饿又累的人们,知道起来也没有什么指望的时候,就是这样睡的。  “排长还不来……一定是大吃了一顿,不知倒在谁家的小屋里睡大觉去了,可是大伙都在这里饿着肚子呢,”值夜人心里想。平时他钦佩麦杰里察,并且以他为骄傲,其程度并不在别人之下。这时他却认为,麦杰里察是个相当坏的家伙,不该让他当排长。他马上觉得,当别人象麦杰里察之流在享尽人间乐趣的时候,他是不甘心在这儿的原始森林里吃苦受罪的。但是没有充分理由他又不敢去惊动莱奋生,便去把巴克拉诺夫叫醒。  “怎么?……没有来?……”巴克拉诺夫慌张起来,莫名其妙地瞪着惺他的睡眼。“怎么没有回来?!”他虽然没有醒透,但是已经明白说的是什么事,因此大为吃惊,猛地叫了起来。“老兄,你别说啦,这是不可能的……啊,是有问题!喂,把莱奋生叫醒。”他跳了起来,动作迅速地束紧了皮带,深锁着两条睡乱了的眉毛,立刻变得态度严厉,沉默寡言了。  莱奋生虽然睡得很熟,一听到自己的姓,马上就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他瞅了瞅值夜人和巴克拉诺夫,就明白麦杰里察没有回来,可是部队早就应该出发了。在最初一瞬,他觉得浑身酸痛,四肢无力,恨不得用外套蒙起头来,忘掉麦杰里察和自己的病痛,再睡它一觉。可是在同一瞬间,他已经跪着在打铺盖卷,一边用冷淡枯燥的语调答复巴克拉诺夫的不安的诘问: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我们在路上自然会碰到他。”  “万一碰不到呢?”  “万一碰不到吗?……喂,你有没有多余的铺盖绳?”  “起来,起来,你们这些母马!咱们要进村啦。”值夜人一边喊,一边用脚去把熟睡的人们踢醒。从草棵里抬起了游击队员们的头发蓬乱的脑袋,值夜人背后就飞来了第一批因为没有醒透而没有想好的臭骂,--在日子好过的时候,杜鲍夫称这种叫骂是“早场戏”。  “大伙都是一肚子的怨气,”巴克拉诺夫沉思他说。“肚子饿……”  “那未你呢?”莱奋生问。  “我一有什么?……我根本没有问题。”巴克拉诺夫皱起眉头。“你能挺得住的,我也能,这你好象不知道似的……”  “不,我是知道的,”莱奋生带着非常温柔和蔼的神情说,巴克拉诺夫不由把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好象是第一次看见他。  “老兄,你可瘦了,”他怀着突如其来的怜惜说。“只剩了一把大胡子。换了我……”  “我们还是去洗脸吧,”莱奋生抱歉似地、忧郁地笑了一笑,打断了他。  他们走到河边。巴克拉诺夫把两件衬衫一齐脱掉,就大洗起来。看来他并不怕水冷,他的身子强壮结实,皮肤黝黑,好象是铸成的;他的头圆而好看,象小娃娃的头,他洗头的动作也是天真稚气的用一只手舀着水向下淋,用另一只手搓。  “昨天我讲了一大套,还答应了一件事,现在想起来似乎不太好,”莱奋生怀着不快的心情模糊地想起昨天他和密契克的谈话以及自己跟这次谈话有关的一些想法,忽然这样想道。这倒不是因为此刻他认为这些想法不对,也就是说,它们未能表达出他实际的思想情况,不,他认为,这些想法是相当正确、聪明而有意思的,但是他此刻回想起来,还是体验到一种模糊的不满,“是的,我答应另外给他一匹马。……可是难道这会有什么不妥当吗?不,即使今天我还是要这样做--可见,这里面没有问题。……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问题就在……”  “你怎么不洗?”巴克拉诺夫问,他已经冲洗完毕,正用脏毛巾把身上擦得发红。“水很冷。真好。”  “……问题就在于我病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一天不如一天,”莱奋生向水边走下去的时候,这样想道。  洗了脸,束好皮带,胯骨上感到挎惯了的毛瑟枪的重量之后,他觉得一夜过来总算解了些疲乏。  “麦杰里察不知出了什么事?”现在他一心一意只想这件事。  莱奋生再也无法想象,麦杰里察已经不能动弹,而且已经不在人世。他一向总感到,这个人对他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吸引力,而且不止一次地发觉,他喜欢同麦杰里察骑着马并排走,喜欢跟他交谈,或者只是看着他。他喜欢麦杰里察,并非因为他具有什么卓越的、能为大家做好事的优点;要说这种优点。在麦杰里察身上是有限的,倒是莱奋生自己身上要多得多;他喜欢麦杰里察,是为了他那与众不同的矫健的体格,他身上那股象不竭的源泉迸射出来的租旷的生命力,这是他莱奋生深感不足的。他只要在面前看到麦杰里察那敏捷的、随时准备行动的身姿,或是知道麦杰里察就在旁边的时候,他不由得就会忘掉自己的屠弱,觉得自己也能象麦杰里察那样地健壮和不知疲倦。他甚至因为指挥着这样的人而暗暗感到自豪。  麦杰里察会落到敌人手里的这种想法,尽管在莱奋生心里愈来愈是增强,但是在别人却是难以置信。疲惫不堪的游击队员们,个个都惴惴不安地拼命要驱除头脑里这种最坏的想法,因为它只会带来不幸和苦难,因而显然是绝对不可能的。相反地,值夜人的估计排长“一定是大吃了一顿,在什么地方的小屋里睡大觉”,尽管这一点不象办事迅速认真的麦杰里察的为人,却得到越来越多的附和。好多人公然埋怨麦杰里察做事太“卑鄙和不自觉”,不厌其烦地一再要求莱奋生立即出发,前去迎他。因此,等莱奋生特别仔细髦处理了全部日常工作(包括给密契克换了马)。最后下令出发的时候,部队里简直是欢天喜地,仿佛有了这道命令,一切的不幸和苦难都真的结束了似的。  他们骑着马走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可是小路上却始终不见额上挂着一络雄赳赳、乌油油的头发的排长出现,他们又走了这样一段路,还是不见排长的影踪。这时候,不单是莱奋生,就连那些十分嫉妒麦杰里察、对他百般诽谤的人们,也开始怀疑,他这次出去侦察是否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队伍在严峻的肃静中走到了原始森林的边沿。        15 三个死  麦杰里察在一个黑魈魈的大仓库里苏醒过来,他躺在没有铺垫的潮湿的泥地上,首先感到的就是地上这壁潮湿的、刺骨的寒气。他立刻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他的脑袋被打得还在轰响,头发和血凝在一块,他感到额头上和面颊上都有这种血疤。  他头脑里产生的第一个比较明确的想法就是能不能逃走。麦杰里察决不肯相信,在生活中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险,在工作中立下了许多功劳,获得了那么多的成功,因而使他在人们中间赫赫有名,到头来竟会象大伙一样死去,与草木同朽。他寻遍整个仓库,摸遍所有的小窟窿,甚至试图把门撬开,--但都是白费劲!……他所碰到的到处都是冰冷僵死的木材,夹缝小得令人丧气,连视线都不能透过,它们勉强让秋天早晨暗淡的晨光透射进来。  然而他还是摸了又摸,直到他终于认清了这确凿无疑的绝境,明白这一次他确实是无法逃脱了,才肯罢休。他一旦死了这条心之后,立刻就把自己的生死问题置之度外。他把整个身心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在一个问题上,这个问题从他个人生死的角度来看虽是无关紧要,然而目前在他看来却是极为重要,那就是,素来专以骁勇大胆著称的麦杰里察,怎样才能向那批将要杀害他的人们显示,他对他们毫无畏惧,而且鄙视他们。  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好,就听到门外有响动;门闩响了,随着微弱的、颤动的灰色晨光,仓库里走进了两个裤子上有镶条的、带枪的哥萨克。麦杰里察叉开两腿站着,眯缝起眼睛望着他们。  他们看到了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后面的那个,不安地嗅着鼻子。  “走吧,老乡,”前面的那个终于说,他并不怀恶意,甚至还有些抱歉。  麦杰里察态度强硬地低下了头,走了出去。  不多一会,他已经到了昨夜他从牧师的园子里窥视的那个房间里,站在他面熟的那个戴黑色高顶皮帽、披毡斗篷的人面前。昨天被麦杰里察当做是骑兵连长的那个漂亮和善的胖军官,也在这里,他直挺挺地坐在圈椅里,带着诧异的神情打量着麦杰里察,但是并不严厉。麦杰里察现在仔细看了他们俩,根据一些说不出的征状,知道连长恰恰不是这个和善的军官,而是那个披斗篷的。  “你们可以走了,”那人望了望站在门口的哥萨克,厉声说。  他们笨手笨脚地互相推揉着,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昨天你在园子里干什么来的?”他在麦杰里察面前站住,敏锐专注的目光盯着他,迅速地问。  麦杰里察没有躲开对方的视线,微动着黑缎子似的眉毛,带着嘲弄的神气默默地盯着他,用全部神态来表示,不管他们向他提出什么问题,不管他们怎样逼他回答,他决不会说出半句使质问者满意的话。  “你把那些糊涂念头抛开吧,”连长又说,他毫不发火,也没有提高嗓门,但是他的口气表示,他对麦杰里察此刻的内心活动是完全了解的。  “何必多说废话?”排长倨傲地笑了一笑。  骑兵连长对他的毫无表情的、抹着凝固的血渍的麻脸研究了几秒钟。  “天花出了很久了吗?”他问。  “什么?”排长被他问得狼狈起来。他感到狼狈,是因为在连长的话里并不含有奚落和嘲笑的意味。显然,人家只是对他的麻脸发生兴趣。可是,明白了这一点之后,麦杰里察反而比受了奚落和嘲笑更为气愤:连长这样问,好象是在试探有没有可能在他们中间建立起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你怎么是本地人呢还是外来的?”  “得了吧,大人!……”麦杰里察态度坚决而愤怒他说,他攥紧拳头,涨红了脸,硬克制着自己不朝他扑过去,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忽然灵机一动,何不趁此机会真的抓住这个生着一副平静得叫人讨厌的、皮肤松弛的面孔和邋遢的红胡茬的家伙,把他掐死,这个念头突然非常强烈地控制着他,使他讷讷说不出话来,只是朝前迈了一步,两手发抖,麻脸上顿时冒出了汗珠。  “啊!”那人第一次惊愕地大叫了,然而他丝毫没有后退,两眼仍旧牢牢地盯着麦杰里察。  麦杰里察的瞳人闪烁了一下,他迟疑地站住了。这时那人从皮套里抽出手枪,在麦杰里察面前晃了几下。排长控制住自己,转身对着窗户轻蔑地沉默着,僵立不动。在这之后,不论他们用手枪恫吓他也罢,说要给他最可怕的惩罚也罢,或是再三劝他,只要把一切情形从实招来,就给他完全自由也罢,--他总是一言不发,对讯问的人连看也不看一眼。  在审讯的紧张时刻,门轻轻地打开了一条缝,一个头发蓬乱的脑袋伸了进来,一双傻里傻气的大眼睛吃凉地圆睁着。  “哦,”骑兵连长说。“人都到齐了吗?好吧,叫人来带这位好汉。”  原来的那两个哥萨克,又来带着麦杰里察走到院子里,向他指了指一扇开着的小门,自己跟在后面走着。麦杰里察没有回头看,但是感到两个军官也跟在后面。他们来到教堂的广场上,在这里,在教会长老用圆木搭的小屋旁边,聚集了好些老百姓,四周都被哥萨克骑兵团团围住。  麦杰里察一向总以为,他既不喜欢,也瞧不起那些为了种种无谓的琐事而忙碌、沾染上种种习气的人们。他以为,他根本不在乎人们对他的态度和议论;他从来没有朋友,也不设法去交朋友。其实,他自己并没有觉察,他一生中所做的一切最重要的大事,都是为人们做的和替人们做的,为的是使人们以他为榜样,以他为骄傲,钦佩他,赞扬他。因此,现在当他猛然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忽然不仅是用目光,同时也用整个心灵拥抱了这个晃动着的、五颜六色的、安静的人群:农民,男孩子,穿方格裙子的吃惊的妇女,包白底花头巾的少女,额上挂下一络头发、象民间木版画上那样服装鲜艳、挺直、整洁的雄赳赳的骑者;拥抱了他们的在嫩草上跳动的、长长的、活泼的影子,甚至拥抱了他们头顶上浴着淡淡的日光、凝固在寒空中的、古老的教堂圆顶。  “啊,真好!”他看到这个活生生的、“鲜明而又贫穷的整体,--这个在周围活动着、呼吸着、灿然放光、使他的心为之颤动的整体--顿时心花怒放,几乎要大声高呼。因此他微微摆动柔韧的身躯,迈开野兽般轻捷的步子,好象脚不点地似的,更为迅速、更为洒脱地往前走;广场上所有的人也都转过脸来望着他,屏息凝神,他们也感觉得出,在他那柔韧峋、充满渴望的身体里,是蕴藏着一股跟这步伐同样轻捷的、野兽似的力量。  他虽然是昂首在人群中穿过,却感觉得到他们的无言的集中的注意。到了教堂长老小屋的台阶口,他站住了。军官们从他身边走过,上了台阶。  “这儿来,这儿来,”骑兵连长指着自己身旁,对他说,麦杰里察一步跨了几层台阶,站到他的旁边。  现在大家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体格结实匀称,头发乌黑,穿着鹿皮软靴,敞着的衬衫外面紧束着一根细带,浓绿色的续子从绒衣下面露出来,--他的一双似乎要飞翔的眼睛,闪着能够看得很远的凶光,眺望着在灰色朝雾中屹立的雄伟的山岭。  “谁认识这个人?”连长问道,他的锐利刺人的目光向四周扫视了一下,有时在这个或是那个人的脸上停留一瞬。  凡是被这道目光注视到的人,都不安起来,霎着眼,低下了头,--只有妇女们却非看不可,怀着胆怯而又贪婪的好奇,木然地、沉默地望着他。  “没有人认识他吗?”连长又问了一遍,带着嘲弄的口吻把“没有人”这三个字说得特别重,好象他明知道,大伙都认识或是应该认识“这个人”似的。“这件事我们马上就可以弄个明白……涅企塔依洛!”他喊道,同时朝一个高大的军官那边招了招手,那个军官穿着哥萨克长外套,矫捷地骑在一匹橙红马上。  人群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站在前面的人都扭过脸去朝后看,--一个穿黑背心的人毅然决然地在人群中新过来。他的头低垂着,只能看见他的暖和的皮帽。  “借光,借光!”他急急他说,一边用一只手开路,另一只手领着后面的人。  他终于挤到了台阶口,大伙这才看到,他领的是一个穿着很长的上装、瘦弱的黑发小家伙,那孩子畏缩地不肯朝前走,圆睁着黑眼睛,一会儿紧盯着麦杰里察,一会儿又紧盯着骑兵连长。人群中骚动的声音比较响了,”可以听到叹气声和妇女的低语。麦杰里察朝下一看,马上认出这个黑头发的小家伙就是昨天他把自己的马托他照管的那个眼睛里露出吃惊的神色、脖颈细得可笑的小牧童。  农民拉着孩子的手,脱下帽子,露出了扁卒的脑袋和谈褐色的花白头发(头发上好象被人胡乱撤了一把盐粒),然后向连长一鞠躬,开口说:  “这是我的牧童……”  但是,他大概怕人家不愿让他把话讲完,所以向小家伙低下头来,指着麦杰里察问道。  “是这个人吗?”  牧童和麦杰里察的眼睛对视了几秒钟:麦杰里察是带着装出来的冷淡,牧童是含着恐怖、同情和怜悯。后来小家伙把视线转到骑兵连长脸上,有一瞬间似乎看呆了,然后把视线转移到仍旧抓着他的手、有所期待地朝他低着头的农民身上,--费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人群本来已经安静下来,连教堂长老的牛棚里小牛的响动都可以听见,这时人群里又微微有些波动,但是重又归于寂静。……  “你别怕呀,小傻瓜,你别怕,”那农民自己也胆怯慌张起来,用手指朝麦杰里察连连点点戳戳,一面声音颤抖他说着好话哄他。“要不是他,那又是谁呢,……你老老实实他说吧,说吧,别怕……唉一唉,坏蛋!……”他突然狠狠地住了嘴,下死劲把孩子的手猛地一拉。“就是他,大人,不是他还会有谁呢,”他好象为自己分辩似的,声音响亮他说,一面卑躬屈节地把帽子捏做一团。“只是孩子不敢说,马备着鞍子,马袋里放着皮套,不是他还会有谁呢……昨天骑着马闯到篝火旁边。‘给我看一下马,’他说,自己就到村里来了;孩子左等右等他都不来,天已经亮了,他没法再等,就把马赶了回来;可是马还备着鞍子,马袋里还有皮套,--不是他,别的还有谁呢?……”  “是谁骑着马闯来了?有什么皮套?”连长问道,他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出个头绪来。农民格外惶恐地把帽子卷来卷去,又颠三倒四地把他的牧童早晨怎样赶了一匹别人的马回来--马是备着鞍子的,袋子里还有手枪皮套的情形,讲了一遍。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骑兵连长拖长声音说。“他不是不肯老老实实他说吗?”他朝小家伙点点头,说。“还是叫他到这儿来吧,--我们要照我们的办法来讯问他……”  小家伙被连推带操地推到台阶前面,但是不敢踏上台阶。军官从上面跑下来,抓住他那瘦削发抖的肩膀,把他朝自己跟前拖,锐利可怕的眼睛牢牢盯住他那吓得圆睁的眼睛……  “啊一啊……啊!”小家伙翻着白眼,忽然号叫起来。  “这算什么呀!”有一个妇女忍不住了,叹了口气。  就在这一刹那,一个矫健柔韧的身躯忽然从台阶上如飞而下。众人吓得一齐举起胳膊,急忙闪开,--骑兵连长被猛力一撞,跌倒了。  “开枪打他!……这还成什么话?”漂亮军官束手无策地伸出一只手,大叫起来,这时候他张皇失措,晕头转向,竟把他自己会开枪的事都忘记了。  几个骑兵冲进人群,用马把人们冲散,麦杰里察将整个身子压在敌人身上,想掐住他的喉咙,但是那人展开黑翅膀般的斗篷,象只大编幅似地扭动着身子,一只手痉挛地牢牢抓住武装带,设法拔出手枪。皮套终于被他打开了,几乎就在麦杰里察掐住他的喉咙的同一刹那,对麦杰里察连放了几枪……  等哥萨克们跑上来,拖着麦杰里察的两只脚要把他拖走的时候,他还牢牢抓住青草不放,咬牙切齿,极力要抬起头来,但是头无力地垂下去,在被拖曳着。  “涅企塔依洛!”漂亮军官喊道。“集合连队!……您也去吗?”他必恭必敬地向长官问道,然而避免对他正视。  半小时后,哥萨克骑兵连已经充分做好战斗准备出了村子,顺着麦杰里察昨夜走过的那条路疾驰着迎上前去。  巴克拉诺夫跟大伙一样感到强烈的不安,最后他忍不住了。  “你听我说,让我先走一步吧,”他对莱奋生说。“鬼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刺了刺马,结果比估计的还快就到达林边那所荒废了的暖蜂房前。但是他已经无须爬上屋顶:在离他不过半俄里的地方,有五十来名骑兵正在从一个土墩上跑下来。他看到他们的一色的、有黄点的军服,认出那是正规军。巴克拉诺夫按捺住要赶回去报警(莱奋生可能马上就来到)的焦急心情,仍旧留下来;他躲进灌木丛中,想看看土墩后面会不会还有队伍出现,后西不再有人;骑兵连行列零乱地慢步前进;根据他们歪歪斜斜的骑在马上的姿态以及马匹紧张地摆动脑袋的情形看来;连队大概刚疾驰过一阵。  巴克拉诺夫掉转马头,在树林边上几乎和莱奋生相撞。他打了个手势要他停下。  “人多吗?”莱奋生听完他的话,问道。  “大约有五十来人。”  “是步兵?”  “不,是骑兵……”  “库勃拉克,杜鲍夫,你们两排人下马!”莱奋生低声下令说,“库勃拉克在右翼,杜鲍夫在左翼。……瞧我不揍你!……”他突然发狠地低声说,因为他发现一个面颊上包着纱布的游击队员溜到一旁,还向别人招手。“回到原位!”他扬起鞭子威胁说。  他将麦杰里察的排交给巴克拉诺夫指挥,吩咐他留在原地。然后自己下了马,摆动着毛瑟枪,微跛着走在散兵线前面。  他没有走出灌木丛,便吩咐散兵线趴下,自己带着一个游击队员悄悄走到暖蜂房那边。骑兵连已经逼近了。莱奋生看到他们的黄帽沿和裤子上的镶条,知道来的是哥萨克。他还认出那个披黑斗篷的是连长。  “你去叫他们爬到这边来,”他对游击队员悄俏他说。“可是叫他们别站起来,要不然……喂,你在看什么?快一些!……”他皱起眉头,推了他一下。  哥萨克人数虽然不多,“莱奋生却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激动,就象很久以前在他的军事活动的初期一样。  他把自己的战斗生活划分为两段,当中虽没有一条界线将它们截然分开,但是根据他本人的感受,他觉得它们是有所不同的。  最初,他既没有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甚至连枪都不会放,却不得不担负起指挥一大批人的责任,他感到,实际上并不是他在指挥,一切事件的发展都和他无关,由不得他做主。这并非因为他没有尽职,--不,他是尽了他最大的能力去做的;也不是因为他认为,个人不能左右一大批人参加的事件,不过他认为这种观点是那些缺乏行动毅力的人们用来掩盖本身软弱的最恶劣的伪装;而是因为在他的军事活动的这个为时不长的第一阶段,他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来克服他在战斗中不由自主地要体验到的恐惧心情,并且竭力使人们看不出这种恐惧。  但是他很快就习惯了他的处境,并且达到为自己生命的担心已经不妨碍他为别人的生命作出妥善安排的地步。也是在这第二阶段,他才获得了驾驭事件的可能,他驾驭得愈是全面和成功,他就愈能清楚正确地摸索得出事件的真正进程以及各种力量和人的因素在事件中的相互关系。  可是此刻他又体验到强烈的激动,他觉得,这大概跟他目前新的处境,跟他关于自己以及关于麦杰里察之死的种种想法有关。  等分布在灌木丛中的散兵线爬过来的时候,他总算控制住自己:他那动作沉着准确、精神集中的矮小身形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人们仍旧把他看做是万无一失的计谋的化身,他们由于习惯和内在的必需对他总是信任的。  骑兵连已经非常逼近,可以听到马蹄声和骑者的低语声,有些人的脸都可以分辨得出了。莱奋生看到了他们的神清--特别是刚跑到前面的一个漂亮的胖军官的神情,那人嘴里叼着烟斗,骑在马上似乎摇摇欲坠。  “这家伙大概是个野兽,”莱奋生定睛望着他,暗忖道,他不由地把通常赋予敌人的全部最恶劣的品质都加在这个漂亮军官身上。“可是我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啊!……是不是已经应该开枪了呢?开吗?……不,等他们到了掉了树皮的白桦旁边再放。……可是他为什么骑在马上那样摇摇晃晃?……这实在不象……”  “全一排”在骑兵连刚到树皮剥落的白烨树旁的那一刹那,他突然用尖细拖长的声音叫起来。“放!……”  漂亮军官听到他喊出的第一个字音,愕然抬起了头。但就在这一刹那,他头上的军帽飞落了,脸上也露出惊惶万状和一筹莫展的神情。  “放!……”莱奋生又喊了一声,他自己也瞄准漂亮军官开了一枪。  骑兵连一时秩序大乱;好多人跌倒在地上,可是漂亮军官仍旧骑在马上,他的马龈牙咧嘴,直往后退。在这几秒钟里,人们张皇失措,马匹用后腿竖立,在枪声中人喊马嘶,乱做一团。后来从这团混乱中冲出一个头戴黑色高顶皮帽、身披斗篷的单身骑者,他一手紧张地勒住马,一手挥舞军刀,在骑兵连前面跳跃起来。别人显然并不服从他的命令,有的已经快马加鞭,逃跑了;整个骑兵连也都跟着他们逃命去了。游击队员们从地上一跃而起,其中最性急的追上前去,一边跑一边开枪。  “备马!……”菜奋生喊道。”巴克拉诺夫,过来!……各自上马!……”  巴克拉诺夫满脸杀气,在马上挺身直立,一只往下甩的手里拿着一把象云母般发亮的军刀,从旁边冲出去;麦杰里察的一排人都拿着枪,呐喊着,铿铿作响地跟在他后面冲上前去。  转眼之间,整个部队都跟着他们疾驰。  密契克被总的潮流席卷着,也在这股排山倒海的奔流的中心奔驰。他不仅没有感到恐怖,甚至丧失了他一向要冷眼旁观自己的思想和行动、并且加以评论的特点。他只看见前面一个熟悉的背影和额上挂着一络头发的脑袋,只觉得尼夫卡是不会落后的,敌人是在逃命,便随着大伙拼命要赶上敌人,不要落在熟悉的背影后面。  哥萨克骑兵连逃进了一个小白桦林子。不多一会,从那里就射出了连续不断的枪弹,但是部队仍旧穷追不舍,非但没有减低速度,反而因为敌人开枪而格外激昂兴奋。  在密契克前面疾驰的那匹鬃毛蓬松的公马,忽然一头扎在地上,额上挂着一络头发的那个熟悉的背影,就张开胳膊,向前扑了出去。密契克跟别人一同绕过那个在地上抽搐的黑色庞然大物,向前驰去。  看不到熟悉的背影之后,密契克的眼睛就牢牢盯住迅速朝他冲过来的一座小树林。……有一个骑着黑马、留着大胡子的矮小的身形,一边叫喊,一边用军刀指示着,在他眼前一跃而过。……几个和他并肩疾驰的人,猛然折向左方,密契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是朝原来的方向驰去,结果一直冲进了小树林,被秃枝划破了脸,险些冲到树干上把脑袋撞开花。他好不容易才把发疯似地在灌木丛中乱窜的尼夫卡勒住。  在这个白桦林的柔和的静溢中,在金色的叶丛和乱草里……只有他一个人。  在这同一瞬间,他又觉得,小树林里仿佛挤满了哥萨克。他甚至惊呼了一声,没命地往回奔,也顾不得带有尖刺的树枝抽打着他的脸……  等他又跑到田野上,部队已经不在。离他大约二百步的地方,躺着一匹死马,鞍子歪在一旁。旁边有一个人神情绝望,双臂把膝盖紧抱在胸前木然地坐着。这是莫罗兹卡。  密契克因为自己方才的恐惧感到惭愧,骑在马上缓步走近了他。  米什卡侧卧着,瞅牙咧嘴,瞪着玻璃球似的大眼睛,弯着蹄子尖尖的前腿,仿佛虽死还要驰骋似的。莫罗兹卡睁着发亮的、干燥的、茫然失神的眼睛,望着它的旁边。  “莫罗兹卡……”密契克在他对面站住,轻轻地喊他,心里忽然充满对他和对这匹死马的善意的怜悯,几乎落下泪来。  莫罗兹卡没有动。他们这样一言不发,姿势不变地过了几分钟。后来莫罗兹卡叹了口气,慢慢地松开胳膊,跪了起来,动手去卸鞍子,可是仍旧不看密契克。密契克不敢再跟他说话,默默地注视着他。  莫罗兹卡解开了肚带有一条已经断了。他仔细察看断掉的:染着血渍的皮带,拿在手里翻了一下便扔掉了。接着,他哼的一声把鞍子背在背上,弯着腰,笨拙地迈动着罗圈腿,朝着小树林走去。  “拿来放在我的马上,要不,如果你愿意,你就来骑马,我可以步行!”密契克叫道。  莫罗兹卡头也不回,只是身子被鞍子压得更弯了。  密契克不知为什么极力避免在他跟前露面,向左绕了一个大圈,等他绕过这座树林,他看见离他不远有一个村落横亘在山谷里。在他右面的辽阔的低地上,有一片树林,一直绵亘到折向一旁、消失在灰蒙蒙的远方的山岭脚下。早上本来是万里无云的天空,此刻却阴沉地低垂着,太阳几乎没有露面。  离他大约五十步的地方,躺着几个被斫死的哥萨克,有一个还活着,那人几次用手撑着勉强抬起身来,但又倒了下去,哼个不停。密契克远远地绕过了他,免得听到他的呻吟。有几名骑着马的游击队员,迎着他从村里跑出来。  “莫罗兹卡的马被打死了……”当他们来到他身旁的时候,密契克说。  没有人理他,有一个人怀疑地瞅了他一眼,好象要问:“我们在这儿拼命的时候,你跑到哪里去啦?”密契克把头一低,又往前去。他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他进得村来,部队里有好多人已经找好了住处,其余的人都聚集在一所两开间的、有着高大的雕花窗框的大农舍旁边。莱奋生满身都是汗和尘土,歪戴着帽子,站在台阶上发命令。密契克在拴着马匹的栅栏旁边下了马。  “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班长讽刺地问,“是去采蘑菇了吗?”  “不,我走散了,”密契克说。现在他根本不在乎人们怎么想他,但还是照例地分辩说。“我冲到树林里去了,你们好象是往左转弯了吧?”  “往左,是往左!”一个白眉毛、小矮个的游击队员高兴地证实说,那人脸上有两个天真的酒窝,头顶有一撮头发象鸡冠似的直竖着。“我叫过你的,可你没听见,八成是……”说着,他非常高兴地看了看密契克,看来是在愉快地回忆着事情的全部细节,密契克拴了马,跟他并排坐下。  库勃拉克由一群农民陪同,从一条小巷里走出来,他们带着两个被反绑着手的人。其中的一个穿着黑背心,头发花白,脑袋形状奇怪,好象被压扁了似的。那人哆嗦得厉害,一面在苦苦哀求。另一个是一个瘦弱的牧师,透过他的被撕得破烂不堪的法衣,可以看到他的揉皱的短裤和腰里挂的小钱包,密契克发觉,库勃拉克的腰带上挂着一根细银链显然是十字架上的链子①。  --------  ①指牧师头颈上挂十字架的链子。——译者注。  “是这个家伙吗?”等他们走到台阶口,莱奋生脸色发白,指着穿背心的人,问道。  “是他……就是他!”农民们乱哄哄他说。  “居然有这样的败类,”莱奋生向坐在他旁边栏杆上的斯培欣斯基说,“可是麦杰里察再也不能活过来了……”他突然连连霎眼,扭过脸去默默地朝远方眺望了一会,竭力要摆脱对“麦杰里察的回忆。  “同志们!亲爱的!……”被捉来的人用狗一般的驯服的目光一会儿望着农民们,一会儿望着莱奋生,哭喊道,“我哪里是心甘情愿的呢?……我的上帝……同志们,亲爱的……”  没有人听他。农民们都转过脸去。  “不用说啦:在大会上,全村都看见你怎样逼着牧童来的,”一个人向他投来冷淡的一瞥,严峻地说。  “只能怨你自己……”另一个证实说,这人有些不好意思,缩起了脑袋。  “枪毙他,”莱奋生冷冷他说。“可是带远些。”  “牧师怎么处理?”库勃拉克问。“也不是个好东西。……招待那些军官住在他家里。”  “把他放了,去他妈的!”  库勃拉克拖着穿背心的汉子就走,人季和夹在里面的许多游击队员都一拥而上,跟在后面。那人赖在地上,两脚乱蹬,哭着,下巴直哆嗦。  “黄雀”戴着被什么脏东西弄得邋里邋遢的帽子,脸上却带着一副掩盖不住的得意洋洋的神气,走到密契克跟前。  “原来你在这里!”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和骄傲。“瞧你这副样子可真够漂亮的!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搞点吃的。……现在他们要干掉他……”他意义深长地拖长声音说,又打了个唿哨。  他们进去吃饭的那所小屋里,又脏又闷,涝屋子都是面包和切碎的卷心菜的气味。灶旁的屋角里放着一大堆肮脏的卷心菜。“黄雀”一面狼吞虎咽地吃着面包和菜汤,一面大讲自己的勇敢行为,有时还要偷眼去看给他们端菜的姑娘。那姑娘身材苗条,打着两条长辫子,被他看得又羞又喜。密契克虽然用心在听“黄雀”讲话,但却时刻警惕着,听到一点声响就发抖。  “……忽然他猛地转过身来--一直冲着我……”;黄雀”一面吧哒着嘴狼吞虎咽,一面吱吱喳喳说个没完。“这时我就给他一枪!……”  这时候远远传来一排齐射声,震得窗玻璃哗哗地响。密契克打了个哆嗦,失手把汤勺落下,面色刷的变白。  “这一切到底多咱才有个完哪!”他绝望地叫了起来,两手捂着脸,走出小屋。  “……他们把他、把那个穿背心的人杀了,”他躺在一个稻木丛里,把险埋在外套领子里,想道,他甚至记不得他是怎样钻到这儿来的。“他们迟早也会把我杀掉。……但是现在我活着也等于死了一样:我再也见不到我的亲人,见不到那个有淡色发卷的可爱的姑娘了,可我竟把人家的照片给撕得粉碎。……那个可怜的穿背心的家伙,他一定哭了。……天哪,我为什么要撕了她的照片?我当真就没有回到她那里去的一天了吗?我是多么不幸啊!……”  他两眼发干,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走出灌木丛的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了。近处有人在拉手风琴,有人拉开醉醺醺的嗓子唱着。走到门口,他遇到那个打着两条长辫的身材苗条的姑娘。她在用扁担挑水,腰肢象柳条似的弯着。  “嘿,你们有一位跟我们的小伙子们玩得可乐啦,”她抬起黑睫毛一笑,“他真……您听见吗?”说着,她就随着从街角传来的热情奔放的音乐的拍子晃动着可爱的小脑袋。水桶也晃动了,水溅了出来,姑娘害羞了,一溜烟钻进门去。  我们自己就是囚犯,  等待到这……  一个醉醺醺的嗓音响亮地唱着,密契克觉得非常耳熟,他往街角一看,看见是莫罗兹卡在拉手风琴。莫罗兹卡的一绺凌乱的头发一直挂到眼睛上,粘在流汗的红红的脸上。  莫罗兹卡把手风琴拿得离身子老远地拉着,在街心东倒西歪,简直不成体统。脸上的表情好象是说了下流话,可是此刻又“真心诚意”地感到后悔似的。一群腰里不束腰带、头上不戴帽子、醉得跟他不相上下的小伙子跟在他后面起哄,还有一群小鬼似的无情而机灵的赤脚男孩,在两旁边喊边跑,弄得尘土飞扬。  “啊一啊……我亲爱的朋友!”莫罗兹卡看到密契克,就带着酒意,带着虚假的喜悦叫起来。“你到哪儿去呀?到哪儿去?别怕--我们又不揍你。……来跟我们喝酒吧……啊,这该死的--咱们是要一块完蛋的!”  他们这一群人把密契克团团围住,拥抱他,把他们的亲切的、酒气熏人的脸俯向他。还有一个人把一个酒瓶和咬过的黄瓜硬塞在他手里。  “不,不,我不会喝酒,”密契克挣扎着说,“我不会喝……”  “喝吧,你这个该死的!”莫罗兹卡叫道,他欣喜欲狂,差点哭出来,“啊,开追悼会……流血……鬼把你捉去!……咱们一块完蛋吧!”  “可是请你们少来些,我实在不会喝,”密契克让步说。  他喝了几口。莫罗兹卡拚开手风琴,用沙哑的嗓音唱着,小伙子们也跟着唱起来。  “跟我们来,”一个人挽着密契克的胳膊,说。“我家住在那一厢……”他瓮着鼻子说了一句胡诌出来的诗,还把满是胡茬的面颊向密契克贴过来。  他们继续踉踉跄跄地沿街走过去,开着玩笑,把狗吓得乱跑,诅咒着一切,--连他们自己、他们的亲友、这个多难的动荡不定的大地、一直到象一个昏暗的圆拱笼罩着他们的无星的穹苍,都被他们诅咒到了。        16 沼泽  瓦丽亚没有参加进攻,--她和辎重一同留在原始森林里。等她来到村里的时候,大伙已经分别住进农民家里。她发现,大伙乱七八糟地占据了住房,随心所欲:这一排跟那一排混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谁在哪里,大伙又不听指挥员的命令,--部队变得七零八落,互不相关。  在到村里来的路上,她看到莫罗兹卡的死马的尸体;但是没有人能够肯定地对她说,莫罗兹卡出了什么事。有的说,他被打死了,这是他们亲眼目睹的;有的说,他只是受了伤;还有的对莫罗兹卡的情况一无所知,一开口就庆幸自己的运气好,能留下一一条命。瓦丽亚自从打算与密契克和解不成以来,就情绪低落,万念俱灰,现在这一切合在一起,更加剧了那种心情。  无休无尽的纠缠、饥饿和身心方面的痛苦的熬煎,使她疲惫不堪,几乎没有气力再骑在马上,她差不多要哭出来,最后总算找到了杜鲍夫--这是第一个真正高兴看见她、用严峻而又同情的微笑迎接她的人。  当她看到他那变得苍老阴郁的脸和丙撇下垂的肮脏的黑胡子,看到其他一些围着她的、也是发灰的、永远粘着煤末的、熟悉的、亲切而粗旷的脸,她的心就由于一阵甜蜜而辛酸的悲伤,由于对他们的爱和对自己的怜悯而颤抖起来:他们勾起她对于自己青春岁月的回忆,那时埃永恒真理具有绝对终极意义的、一成不变的真理。哲学,她还是个漂亮天真的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生着上双忧气的大眼睛,白天在黑暗的、滴水的平巷里推手车,晚上跟大伙跳舞,那时候,这些非常可笑的、有所企求的脸也是同样地围着她。  自从她跟莫罗兹卡吵嘴之后,妓以乎同他们完全隔绝了,其实唯有这些曾经同她生活在一起、劳动在一起、并且追求过她的地道的矿工们,才是她的亲人。“我有多么久没有看见他们了啊,我完全把他们忘了。……啊,我亲爱的朋友们!……”她怀着热爱和悔恨想道,她感到太阳穴里一阵愉快的疼痛,使她差点忍不住流下眼泪。  这一次,唯有杜鲍夫做到了把他的一排人秩序井然地安排在互相毗连着的农舍里,他的人在村外放哨,帮莱奋生储备粮食,以前,大家普遍地情绪很高,日常生活对于大伙都是一样,在那时不为人们发现的情况,这一天似乎一下子就显露出来了:那就是,整个部队主要是靠杜鲍夫的排。  瓦丽亚听伙伴们说,莫罗兹卡并没有死,甚至没有受伤。他们让她看了他的从白军那里夺来的那匹新马。这是一匹高大细腿的枣红色公马,鬃毛剪得短短的,颈脖细瘦的东西。既包括物质的东西,也包括精神的东西。,因此样子显得极不可靠,好象会做奸细,大伙已经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犹大”。  “这末说,他还活着……”瓦丽亚迷惘地望着那匹公马,想道。“那也好,我高兴……”  饭后她钻进干草房,独自躺在芬芳的干草上,在朦胧的睡意中倾听着,会不会有“老相好”悄悄地来找她,这时候,她又迷迷糊糊地怀着温情想起了莫罗兹卡还在人世,便带着这个念头入了梦乡。  她忽然在极废的惊慌中醒来,两手冰冷。无边的夜色在黑暗中移动着,从屋顶下面向内窥视。寒风萧萧,吹动了干草,吹得园里的树枝噼啪相击学园派“柏拉图学派”的别称。因创始人柏拉图所创建,吹得树叶籁籁作声……  “我的天哪,莫罗兹卡到底在哪里?其余的人都在哪里?”瓦丽亚战栗着想道。“难道又要剩下我象一棵小草似的,孤孤单单地待在这个黑窟窿里吗?……”她象生热病似地一边发抖,一边急忙彼上外套,胳膊伸不进衣袖,就慌慌忙忙地从干草房里爬下来。  门边隐约砚出侦夜人的侧影。  “是谁在他夜?”她一面走近,一边问道。“是柯斯嘉?……莫罗兹卡回来了,你知不知道?…”  “原来是你睡在干草房里吗?”柯斯嘉又是懊丧又是失望他说。“可我一点都不知道!莫罗兹卡你别等他啦他玩得可起劲啦;他在给他的马办丧事呐。……很冷,是吗?给我火柴……”  她摸出火柴盒给他,他用两只大手遮着火,点上烟,然后照了照她:  “你瘦了,年轻的姑娘……”接着就笑了笑。  “火柴你拿去吧……”她翻起外套的领子,走出了大门。  “你到哪儿去?”  “去找他去!”  “去找莫罗兹卡?……真有你的!……让我来代替他行吗?”  “不,恐怕不行……”  “这倒是新鲜事。”  她没有回答。“嘿,这姑娘倒是挺规矩的,”侦夜人说道。  夜是那么黑,瓦丽亚勉强能看得淌道路。开始下起了蒙蒙纫雨。园子里的声响愈来愈低沉,愈令人心慌愈乱。在一个地方的栅栏下面,有一只冻得发抖的小狗在哀叫。瓦丽亚摸到了它,把它塞进外套,揣在怀里,小狗拼命哆唬,用脸乱拱乱撞。她在一所小屋旁边遇到库勃拉克的值夜人,便问他知不知道莫罗兹卡在什么地方作乐。他夜人指点她到教堂那边去。她走遍半个村子也不见他的踪影,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她不断从这条巷子拐进另一条,到后来连路也摸不着了,只好信步走去,几乎不去想她的目的地,只是把怀里得到暖气的小狗搂得更紧,。她可能走了一小时才走上回去的那条路。她拐到那条路上,用一只空着的手抓着篱笆以免摔倒,可是走不几步,就差点踩在莫罗兹卡身上。  他伏卧在地上,头冲着篱笆,两手垫着脑袋,发出微微的呻吟,显然是刚呕吐过。瓦丽亚并不是认出了他,而是感到了这就是他,她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样子。  “万尼亚!”她蹲下来,把一只善良柔软的手放在他们膀上,唤道。“你干吗躺在这儿?你不舒服吗?”  他微微抬起头来,她看到他的脸是疲惫的,苍白而浮肿。他显得是那样地弱小,使她不禁动了怜惜之情。他认出是她,似笑非笑地笑了一笑,注意控制着自己的举动,靠着篱笆坐起来,伸直了腿。  “啊一啊……是您吗?……我向您致敬……”他用少气无力的声音嘟嘟哝哝地说,但是竭力要使它变成象平时那样十分随便的口吻。“我向您致敬啦,莫罗淑娃……同志……”  “跟我来吧,万尼亚,”她拉着他的手。“也许你是走不动啦?……等一下,咱们马上就能安排妥当,让我去敲人家的门……”她毅然跳了起来,打算到邻近的人家去敲门借宿。她丝毫没有考虑,深更半夜到素不相识的人家去敲门好不好;她带着一个醉汉闯到人家去,人家对她会怎么想,她对这一类的事,一向是不注意的。  但是莫罗兹卡忽然惊骇地摇着头,嘎声说:  “不一不一不……不许去敲门!……小声些!……”说时便捏紧两个拳头在鬓边晃动。她甚至觉得,这一吓竟把他吓得清醒了一些。“冈恰连柯住在这儿,你难道不一不一知道?……这怎么一行……”  “冈恰连柯又怎么样?好象是位了不起的大老爷……”  “不一不,你不知道,”他难受地皱起眉头,’抱住了头,‘你一点都不懂这是为什么?……因为他把我当人看待,可是我……唉,又是怎样呢?……不一不,这怎么行……”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我的好人,”她又在他旁边蹲下来,说。“你看在下小雨,地上又湿,明天还要出发,咱们走吧,亲爱的……”  “不,我是完蛋了,”他说。他似乎已经十分清醒,非常难受。“唉,现在我算什么,我算是什么人,是为了什么生活的,--诸位,你们想想吧?……”说着,他忽然用他那眼泡浮肿、满含泪水的眼睛悲切地环顾四周。  这时候,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搂着他,嘴唇几乎触到他的睫毛,温存地、象哄孩子似地轻声对他说:  “暖,你伤心什么呀?你于吗要这么难受?……是舍不得那匹马吗?他们不是又给你弄了一匹吗,一匹性子挺温和的马。……来吧,别难受啦,亲爱的,别哭啦,你来看看我捡来的这个小狗,你瞧,这狗息子多好玩!”说着,她就翻开外套的衣领,让他看那只耷拉着耳朵的瞌睡的小狗。她是那样真情流露,仿佛不仅是她的声音,连她的整个身心都在隅隅低语,吐诉着她的满腔热爱。  “啮一吻,小东西!”莫罗兹卡带着醉意温柔他说,一边还去拧它的耳朵。“你是在哪里捡来的?……坏东西,你还想咬人哪……”  “是啊,这样才对啊!……走吧,亲爱的……”  她总算搀他站了起来,就这样,一边规劝他不要去胡思乱想,一边领他往住处走去。他已经不再倔强,并且相信她了。  一路上他一次也没有向她提起密契克,她对他也是绝口不提,仿佛他们中间根本没有夹进过密契克这个人。过了一会,莫罗兹卡变得没精打采,连口也不开:他显然是清醒了。  他们就这样走到杜鲍夫住的那所小屋前面。  莫罗兹卡抓住梯瞪,要爬上干草房,可是两条腿不听使唤。  “耍帮忙吗?”瓦丽亚问。  “不用,我自己来、笨蛋!”他粗暴地、窘迫地回答说。  “好吧,那末再见了……”  他放开梯子,愕然地望了望她:  “为什么‘再见’?”  “就是这样,”她笑了起来,笑得勉强而忧伤。  他突然闭她迈了一步,笨拙地抱住她,把自己的不善于温存的面颊贴着她的脸。她觉得,他是想吻她,他也的确是有这个意思,但是他不好意思这样做,因为矿上的小伙子们只是跟姑娘们乱摘,很少跟她们温存。自从他们共同生活以来,他总共只吻过她一次:那是在他们结婚的那一天,当时他喝得烂醉,旁边的人们大喊着“苦啊!”①  --------  ①俄罗斯风伦,举行婚宴时来宾举杯喊“苦啊!”,新郎就要与新娘亲吻。-一译者注。  “……这又算收场了,一切又都是老样子,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莫罗兹卡得到满足,靠着瓦丽亚的肩膀蜷着身子睡着了,这时候她怀着苦闷和忧伤这样想道。“又要走老路,还是那艰苦乏味的生活--而且弄来弄去还是老一套……但是,我的天哪,这里面的乐趣是多么少啊!”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莫罗兹卡,日上限,蜷起腿,可是怎么也睡不着。……远远地,从村后的黄泥河子乡大路开始的地方,也就是有呐兵站岗的地方,传来三声信号枪声。……瓦丽亚叫醒了莫罗兹卡,--他刚抬起头发蓬乱的脑袋,村后又响起哨兵的别旦枪声,而且好象还礼似的,马上就有连珠似的机枪声,狼嗥般地嗒嗒地响了起来,划破了夜的黑暗和寂静……  莫罗兹卡不高兴地挥了挥手,跟着瓦丽亚从干草房爬下来。雨已经停了,但是风刮得更有劲,什么地方的百叶窗在砰砰地响,潮湿的黄叶在黑暗中飞舞。各个农舍里部点起了灯。侦夜人一面喊一面沿街跑过去,挨家挨户地敲门。  莫罗兹卡好不容易走到马棚里,牵出他的“犹大”,在这几分钟里,他昨天的一切遭遇重又涌上心头。一想起破打死的眼睛象玻璃球的米什卡,他的心就紧缩起来,接着,他又怀着极端厌恶和恐怖的心情突然想起昨天自己的全部丑态:他喝得醉醺醺的满街乱晃,所有的人都看见了他这个喝醉了酒的游击队员,全村都听见他在大唱淫荡的小调。跟他一块的是他的对头密契克,--他们俩很亲热地一块游逛,而他,莫罗兹卡,还发誓说自己爱他,请他宽恕--请他宽恕哪一桩呢?为了什么呢?……现在他感到自己的这些举动简直是虚伪可恨。莱奋生会怎么说?而且,老实说,这样创作非为之后,还有什么脸看见冈恰连柯呢?  他的伙伴大部分已经给马备上鞍子,把马牵出大门,他却不是短了这样,就是少了那样:鞍子上没有肚带,步枪还在冈恰连柯的小屋里。  “季摩菲,好朋友,救救我吧!”他看见杜鲍夫在院子里跑过去,就用哀诉的、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央告说:“把那根备用肚带给我吧我看见过你有的……”  “什么?!”杜鲍夫怒吼起来。“你刚才到哪儿去啦?!”他发疯似地把马推开,吓得马匹都竖立起来,他一边破口人骂,一边走到自己的马跟前去取肚带。“拿去!……”他气愤他说,过了一会他走到莫罗兹卡跟前,猛地用肚带使劲朝他背上抽了一下。  “当然罗,他现在可以打我,我这是活该,”莫罗兹卡心里想,连嘴也不回,因为他并不感到疼痛。但是他觉得这个世界似乎格外阴暗了。他觉得,无论是黑暗中这些僻孵啪啪的枪声,是这片黑暗,还是在村外等待着他的命运,似乎都是对他一生所作所为的天公地道的惩罚。  在各排集合和整队的当儿,射击声已经到了河边,形成了半圆形;炸弹发射炮呜呜地响起来,好象一条条灿然发光的鱼叮叮当当地响着,在村子上空飞舞。巴克拉诺夫穿着外套,束上腰带,手里拿着手枪向大门口跑去,嘴里喊着:  “下马!……排成一横队!……你留二十来人守在马旁边,”他对杜鲍夫说。  “跟我来!跑啊!……”几分钟后,他喊了一声,便向黑暗中冲去;散兵线跟着他跑上去,边跑边掩上外套,解开子弹带。  他们在半路上遇到逃跑的哨兵。  “敌人的人马多得数都数不清!”哨兵们惊慌失措,连连摆动着两手叫道。  大炮齐声轰呜;炮弹在村子当中爆炸,有一刹那工夫把一小片天空、倾斜的钟楼和牧师家的露水晶莹发亮的园子照得雪亮。亮过之后,天空显得格外黑暗了。现在炮弹是连续爆炸,中间隔着一定的短暂的间歇。村边的什么地方升起一片火光,大概是草堆或是房子起了火。  巴克拉诺夫的任务是去阻挡敌人,让莱奋生能够把分散在全村的部队集合起来。可是他带着一排人还没有跑到牧场那边,就在炸弹爆炸的亮光中看见敌人的散兵线迎面跑了过来。根据射击的方向和子弹的咆哨声,他知道敌人是从左翼,从河那边包围了他们,大概马上就要从那一头攻进村子。  这一排人一边开始还击,一边斜着向右角退却,分做一批一批地在小巷里、园子里和菜园里转弯抹角地跑着。巴克拉诺夫凝神细听河边对射的声音,对射正在向中央转移,可见那一边已经被敌人占领了。突然间,大道那边有一支敌人的骑兵喊声连天地疾驰而过,一片黑压压的、数不清的人头和马头,象雪崩似的在街上奔流过去。  巴克拉诺夫已经顾不得阻挡敌人,带着损失了十余人的排,顺着一块未被占领的楔形地带向树林那边飞跑。差不多快到最后一排农舍所在的山坡边上,他们才碰上莱奋生带领的部队在等候他们。部队的人数显著地减少了。  “他们来啦,”莱奋生松了口气说。“赶快上马!”  他们上了马,用全速奔向低地里那片黑的树林。他们显然是被敌人发觉了--枪在背后瞠呛地响起来,转眼之间,铅弹在黑夜里象一群花蜂似的也在头顶上嗡嗡叫起来了。叮叮当当作响的火鱼又在天空跳跃。它们展开灿然发光的尾巴从高空倒栽下来,带着刺耳的噬噬声扎进马蹄旁边的土地里。马匹吓得往旁边跳,朝天张开冒出热气的血盆大嘴,象婆娘们那样大叫着,部队撇下在后面蠕动的人体,又紧招在一起。  莱奋生频频回顾,看见村子上空火光烛天,整条街都着了火。借着这片火花,可以看到有许多面孔被火光映红,黑魈魈的人形在乱跑,有的零零落落,有的三五成群。  他旁边的斯塔欣斯基忽然落了马,但是一只脚还钩住脚蹬,被马拖着跑了几秒钟才跌下去,马儿仍旧向前跑,整个部队怕踩着尸体,都绕道而行。  “莱奋生,你看!”巴克拉诺夫用手朝右边一指,激动地叫道。  部队已经到了低地里,迅速地逼近树林,可是上面却有一支敌人,越过黑色田野和天际相连的那条线,迎着他们疾驰而来。到了天空比较叼亮的地方,有一刹那可以看见伸长了黑头的马匹和弓背骑在马上的骑者,他们在向低地这边跑过来,转眼又消失在黑暗中。  “快!……快!……”莱奋生大喊道,他不住地回头,并且用马刺刺马。  他们终于跑到林边,下了马。巴克拉诺夫带着杜鲍夫的一排人又困下来掩护撇退,其余的人牵着马缀绳,冲进树林深处。  树林里比较安宁僻静。啦啦的机枪声、僻僻啪啪的枪声和轰轰的大炮声,都留在后面,仿佛已经是些不相干的东西,并不破坏林中的静谧。有时只能听到炮弹在林中深处轰然落下,炸倒了树木。有些地方,天空的火光射进密林,在地上和树干上投下暗淡的、铜色的、边上颜色渐深的光,映得覆盖在树干上的潮湿的苔鲜仿佛是在血里浸过似的。  莱奋生把自己的马交给叶非姆卡,给库勃拉克指示了一个前进的方向(他选择这个方向,只不过是因为他必须给部队指定一个方向),自己站在一旁,看看究竟还剩下多少人。  他们,这些神情沮丧的人们,浑身汗湿,满腹怨气,费力地弯着膝盖,紧张地朝黑暗中凝视着,从他身边走过。他们脚底下的水噗哧噗哧地响着。有时水没到马匹的腹部--土质粘得厉害。  特别艰苦的是杜鲍夫排里牵马的人。他们每人牵三匹马;只有瓦丽亚牵两匹--她自己的和莫罗兹卡的。这些疲惫不堪的人们的整个行列经过之后,在原始森林里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又脏又臭的迹印,好象有一条发出恶臭的、肮脏的爬虫曾在这里爬过。  莱奋生两腿微跛地走在最后。队伍忽然站住了……  “那边出了什么事?”他问。  “我不知道,”走在他前面的一个游击队员回答说。这个人是密契克。  “你传话过去问一下……”  过了一会,由几十张苍白发抖的嘴辗转传递的答复回来了:  “没法前进了,前面是沼泽地……”  莱奋生克制住两腿里面突如其来的颤抖,向库勃拉克冈过去。他刚刚消失在树木后面,这一大群人就猛然后退,四下乱胞,但到处都是一片无法通过的、粘性的、黑色的沼泽地,拦断了去路。从这里只有一条路通出去,那就是他们来的时候走的那条路,通往矿工排正在英勇奋战的那个地方。从林边传来的射击声,已经不象是什么不相干的响声,现在它和他们有着切身关系,而且似乎还在渐渐向他们通近。  人们被绝望和愤怒控制着。他们在寻找造成他们的不幸的罪魁祸首,--不用说,这就是莱奋生!……假如此刻他们能马上看到他,他们一定会用自己的恐怖的全部力量向他扑去。他既然会把他们领进来,就让他把他们带出去!……  突然间,他果真在他们中间,在人堆正当中的地方出现了,手里高擎的熊熊的火把,照亮了他的留着大胡子的、死白色的脸,他哎紧牙齿,一双目光如炬的、滚圆的大眼睛迅速地在人们脸上移动着。霎时间变得肃静无声,只有在那边树林边缘进行的激烈的、你死我活的游戏的声音闯过来,在这片寂静中,人人都能听到他的神经质的、尖细的、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谁弄乱了行列?……回去!……只有女娃娃才会这样吓掉了魂。……不许说话!”他突然象狼那样把牙咬得咯咯作声,拔出毛瑟枪,尖声喊道。人们的抗议的呼声立刻在嘴边忍住了。“听我的命令!我们要在沼泽地里铺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鲍里索夫(这是三排的新排长),留下拉马的人其余的都去支援巴克拉诺夫!告诉他,叫他支持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撤退。……库勃拉克!派三个人去和巴克拉诺夫联系。……全体听令!把马拴起来!派两个班去所柳树丛!不必爱惜军刀。……其余的人都归库勃拉克指挥。要无条件地服从他。库勃拉克,跟我来!……”他背转身去,把冒烟的火把高举过头,身子向沼泽地那边走去。  这一大群安静下来的、精神狙丧的、挤做一堆的人们,方才还在失望中举起胳膊,准备杀人和痛哭,这时却突然听话地、以超人的速度疾风骤雨似地行动起来。转眼间马都拴好了,斧声丁了,赤杨在腰刀的砍伐下发出折断的声音。鲍里索夫的一排人跑进黑暗,皮靴吧哒吧哒地响着,兵器懂得铿铿作声,这时他们看见迎面已经有人抱着第一批满抱的湿柳条走过来。……听到有一棵大树轰的一声倒在什么软绵绵的、具有毁灭性的东西里,惜着火把的熊熊火光可以看到,满覆浮萍的暗绿色水面象巨蟋的身体那样,富有弹性地起伏着。  在那边,人们牢牢抓住枝条,在水里、烂泥里和死亡里乱动,--冒烟的火焰有时从黑暗中照亮他们的歪扭的脸、弯曲的背部和蔚为壮观的堆积如山的树枝。他们脱掉大衣干活,从扯破的裤子和衬衫里,露出他们的紧张用力的、流汗的、因为擦伤而流血的身体。他们失掉了对时间、空间、自己的身体、羞耻、疼痛和劳累的任何感觉。他们拿起帽子就从这里以沼泽里舀起带着一股蛙卵气味的水,急急忙忙地、大口大口地喝下去,就象受伤的野兽那样……  可是枪声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楚和激烈。巴克拉诺夫拉连派人来问:是不是快好了?……是不是快好了?……他丧失了将近一半的战士,丧失了遍体受伤、失血过多的杜鲍夫,只好慢慢地退却,一寸土、一寸土地退让。最后他遇到大伙在砍树铺路的柳丛旁边,再退已经无处可退了。这时敌人的子弹在沼泽上频频唿哨。有几个砍树的人已经负伤,瓦丽亚给他们包扎了。马匹被枪声惊动,狂嘶着用后腿站起来,有几匹挣断疆绳,在森林里乱窜,结果跌进了沼泽,哀呜求救。  过了一会,据守在柳丛里的游击队员们听说路已经铺好,马上拔脚就跑,双颊下陷、两眼通红、被硝烟熏黑的巴克拉诺夫就跟在后面追赶,用于弹放空的手枪威胁他们,愤怒得哭起来。  部队呐喊着,挥动着火把和枪械,拖着死不肯走的马匹,几乎是同时涌上树枝铺的路。受惊的马匹不听牵马人的指挥,癫痫似地挣扎着;后面的马发疯似地闯到前面的马身上;树枝铺成的路发出折裂的声音,要散开。快到对岸的时候,密契克的马掉进沼泽,大伙狂怒地破口大骂着,用绳子把马往上拉。密契克痉挛地攫紧溜滑的绳,可是马儿在疯狂地挣扎,弄得绳索在他手里不住地抖动,他拼命拉了又拉,连自己的脚也被沼泽里的柳条绊住。最后马终于被拉上来了,可是马的前肥被绳结绕住,他解了半天也解不开,在极度兴奋中他竟用牙去咬它--咬这个苦透了的、浸透了沼泽的臭味和令人作呕的粘液的绳结。  最后通过的是莱奋生和冈恰连柯。  爆破手已经安放好地雷,几乎就在敌人抵达渡口的那一瞬,树枝棚成的路腾空飞起。  过了一会,人们定了定神,才知道已经是早晨了。他们面前是一片原始森林,覆着亮晶晶的粉红色晨霜。从树木中间透亮的地方,露出了小片小片晰朗的青天,--可以感到,太阳正在树林后面升起。人们扔掉不知为什么到目前还拿在手里的火把,看到自己的通红的、满是伤口的奴手,看到浑身湿淋淋的、疲愈的马匹身上冒出迎风消散的热气,不禁为自己这一夜所做的事感到惊讶。        17 十九人  离他们渡过沼泽那个地点五俄里的地方,伸展着一条通土陀一瓦卡的大道。哥萨克防备莱奋生不在村里过夜,从昨晚起就在大道上离桥大约八俄里的地方设下了埋伏。  哥萨克在那里整整守了一夜,一边等候部队来临,一边听着远处的炮声。早晨,一个传令兵骑马如飞而至,命令他们仍旧守在原处,因为敌人已经冲出沼泽,正在向他们这个方向前进。传令兵过去约莫十分钟,莱奋生的部队也来到通往土陀一瓦卡的大道上,但是他们对于敌人的埋伙以及敌人的传令兵刚从旁边驶过的事,却毫不知道。  太阳已经升到树林上面。霜早已溶化,晴朗淡蓝的高空万里无云,象冰一般地澄澈。被潮湿的金光所笼罩的树木,遮盖着大路。这一天是温暖的,不象是秋天。  莱奋生向这幅明净清澈、辉煌灿烂的美景投了漠然的一瞥,无动于衷。他看到自己的人数减少三分之二的部队,在大路上拉得很长地走着,形容疲惫,精神沮丧人生哲学对人生观系统化、理论化形成的思想体系,哲,才感到自己是疲倦得要死,他现在是没有力量替这些沮丧地在他后面拖曳着的人们做什么事了,唯有他们,这些受尽折俯、忠心耿耿的人们,还是他所关心的亲人,比其他的一切、甚至比他自己都亲,因为他无时无刻不感到他对他们应负的责任;可是他似乎已经不能再为他们出力,他已经不再领导他们了,只是他们还不知道这种情况,仍旧顺从地跟着他,就象畜群跟惯了自己的带路人一样。而这一点恰恰是他昨天早上想到麦杰里察之死的时候,心里最害怕的事……  他试图控制住自己,侦精神集中在一样有实际需要的事情上,但是他的思绪纷乱,眼睛不住地要合拢来,各种怪异的形象,回忆的片断,对于周围事物的模糊的、自相矛盾的混混饨饨的感受,好象是一长串千变万化的、无声无形的东西,在脑海里浮现……“这条长得没有尽头的道路,这些湿漉漉的树叶,还有这片现在似乎是死气沉沉的、使我讨厌的天空,都有什么用啊?……现在我必须做什么呢?……哦,我必须走到土陀一瓦卡盆地去……瓦……卡盆地……这名字真怪--瓦……卡盆地。……可是我真累得要命,我困极了!我快要困死了,这些人还能要求我做些什么呢?……他说巡逻……对啊,对啊,是要巡逻……他的头这么圆,这么好看,跟我儿子的头一样,是的,当然应该派巡逻,然后再睡觉……睡觉……可他的头跟我儿子的头又不一样,那未……怎么样呢?……”  “你说什么?”他抬起头来,忽然问。  和他并排骑马的是巴克拉诺夫。  “我说,应该派个巡逻。”  “对,对,应该派;就让你下令吧……”  一分钟后,一匹马用疲乏的快步驮着什么人越过了莱奋生,--莱奋生目送着那个弓起的背部,认出那是密契克。他觉得派密契克去巡逻似乎有些不对头,但是又弄不清楚究竟不对在什么地方,并且转眼就把这件事忘掉了。接着又有一个人骑马在他旁边驰过。  “莫罗兹卡!”巴克拉诺夫在第二个骑者背后喊道。“你们千万不要走散……”  “他难道还活着?”莱奋生心里想,“可是杜鲍夫却牺牲了。……可怜的杜鲍夫。……可是莫罗兹卡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啊?……哦,是的那是他昨天晚上闹的事。幸好当时没有被我看见……”  密契克已经跑得相当远了,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看:莫罗兹卡和他相隔约莫五十俄丈,队伍也还可以看得见。后来他拐了弯,队伍和莫罗兹卡都看不见了。尼夫卡不愿快跑,密契克便机械地催促它:他不太明白派他往前面去干什么,不过既然命令他快跑,他就照办。  道路顺着湿润的斜坡盘旋而上,斜坡上茂生的懈树和槭树上还留有红叶。尼夫卡紧挨着灌木丛战战兢兢地走着。上坡的时候它是一步一挨。密契克在马鞍上打盹,不再去碰它。有时他猛醒过来,看到周围还是那座密不通风的树林,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这座密林没有尽头,也没有起点,他自己现在所处的这种与周围世界毫无联系的、昏昏欲睡的麻木状态,也是同样地没有尽头,也没有起点。  突然尼夫卡惊惶地大声打着响鼻,跳进旁边的灌木丛,把密契克挤得紧挨着一簇柔韧的枝条。……他猛地抬起头来,昏昏欲睡的状态立刻消失了,换成一种无可比拟的本能的恐怖:离他几步的大路上站着几个哥萨克。  “下来!……”一个哥萨克用压低了的咝咝的声音低语说。  一个人拉住尼夫卡的缰绳。密契克轻轻地惊呼一声,滑下马鞍,把身子卑劣可耻地扭动了几下,忽然飞快地滚下了斜坡。他两手撞在一段湿木头上,撞得很疼,他跳了起来又滑倒了,--有几秒钟的工夫,他简直是吓得魂不附体,手脚乱划,最后总算把身子站直,顺着山谷跑下去,一路上不再感到自己的身子,碰到可以抓的东西就用双手抓住,还令人想象不到地纵跃了几下。有人在追赶:后面的灌木丛发出折断的声音,有人恨恨地咒骂,一面气喘如牛……  莫罗兹卡仗着前面还有一个巡逻,对周围的情况也就不十分注意。他已经疲倦到极点,任何想法,甚至人类最重要的想法也完全消失,剩下的只有一个迫切的愿望,就是要休息--说什么也要休息。他已经不再考虑到自己的性命和瓦丽亚,不再考虑冈恰连柯将要怎样对待他,他甚至无力为杜鲍夫的死感到惋惜,--尽管杖鲍夫是他最接近的人们之一。  他一心只想着,到底几时才会在他面前展现一片让他可以安身的乐土。他想象中的这个乐土是一个安静的、浴满阳光的大村庄,到处都有牛在吃草,到处都是善良的人们,空气中散发着家畜和于草的气味。他盘算着他要拴上马,先就着喷香的黑面包饱喝一顿牛奶,然后钻进干草房,用暖和和的军大衣连头带脚裹起来睡一大觉,这一切一定有无穷的乐趣……  可是,突然间在他眼前出现了哥萨克军帽的黄帽箍,“犹大”猛向后退,把他夹进一簇象血一般在他眼前晃动起来的绣球花丛里,--这时候,这个浴着阳光的大村庄的欢乐幻景,就同霎时间意识到刚在这里发生过最卑鄙的叛变行为这一感觉,掺合在一块了……  “他跑了,这个坏蛋……”莫罗兹卡说,他突然异常真切地看到了密契克的令人讨厌的明亮的眼睛,同时为了自己和走在他后面的人们感到今人心酸的、伤心的惋惜。  “他惋惜的倒不是因为他马上就要死去,那就是他要停止感觉、停止痛苦和停止行动,他甚至无法设想自己的这种不寻常的怪异状态,因为此刻他还活着,还在痛昔和行动,--但是他心里非常明白,他再也看不到那个浴着阳光的村庄,看不到在他后面行进的这些亲切可爱的人了。他真切地感到,这些疲倦的、毫不怀疑的、信任他的人们;是和他血肉相连的;他能够想到的除了还来得及向他们预报危险之外,再没有别的为自己的打算。……他拨出手枪,为了使人们可以听得更清楚,便把手枪高举过头顶,照事先约好的信号放了三枪……  就在这一刹那,有什么东西轰然一响,发出火光,接着是啊哟一声,世界仿佛裂成了两半,莫罗兹卡的头往后一仰,连同“犹大”一齐倒在灌木丛里了。  莱奋生听到了枪声,可是这枪声来得是那样突兀,而且在他目前的处境是那样不可思议,因此他竟没有意识到这是枪声,直到传来了对莫罗兹卡的齐射,马匹都昂首竖耳、牢牢站定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  他一筹莫展地回顾了一下,第一次向别人寻求支持,但是,他觉得游击队员们的变得苍白的、拉长的脸似乎并成了一张可怕的、提出无言的质问的脸,而在这张脸上他所看到的也只是一筹莫展和恐怖……“这就是我所担心的事,”他心里暗忖,同时做了一个手势;仿佛在寻找什么可以抓往的东西,但是没有找到似的。……  这时候,他突然在面前非常清晰地看到了巴克拉诺夫的淳朴天真的、甚至带着稚气的脸,但是疲倦和硝烟使这张脸变得黛黑和粗糙了。巴克拉诺夫一手握枪,另一只手紧抓住马背上隆起的地方,使那上面清楚地现出他那孩子般的短指头的痕印,眼睛紧张地望着发出齐射的方向。他的颧骨高耸的天真的脸微向前冲,等待着命令,脸上燃着使他们部队里的优秀战士愿意为之牺牲生命的那种最真诚伟大的激情。  莱奋生震颤了一下,挺直了腰干,他心里有什么东西痛楚而凄美地鸣响起来。他猛地拔出军刀,目光炯炯,脸也朝前冲着。  “冲出去,是吗?”他嘎声向巴克拉诺夫问道,猛然把军刀高举在头上,军刀被太阳一照,通体的的发光。游击队员们看到军刀,也是人人精神振奋,个个挺身站在脚蹬上。  巴克拉诺夫杀气腾腾地对军刀斜脱了一眼,脸猛地转过来对着部队,声色惧厉地、刺耳地喊了一些莱奋生没有听清的话,因为在这一刹那,莱奋生被支配着巴克拉诺夫、并且使他自己也高举军刀的那股内在的力量所激发,在路上疾驰起来,同时感到整个部队此刻一定会随着他冲上前去……  几分钟后,他回头一看,只见人们果然伏在马鞍上,向前伸出下巴,跟在后面疾驰,他们的眼睛里也露出他在巴克拉诺大的眼耐里看到的同样的紧张狂热的神情。  这是留在莱奋生头脑里最后一个清晰的印象,因为就在这一瞬间,有一个令人目眩的东西象晴天霹雳似的重重向他落下来,使他晕眩,把他压碎,这时他已经神志昏迷,但是觉得自己还活着,在一个橙黄色的、沸腾的深渊上面腾空跃过。  密契克没有回头,也没有听到追赶声,但是他知道有人在追他。在枪声连响三下,接着响起齐射的时候,他以为是朝他开枪,更是没命地快跑。前面的山沟忽然潞然开朗,露出一个不很宽阔的、树林茂密的谷地。密契克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最后竟从一个斜坡上滚了下去。这时又响起一阵齐射,比原先更密集激烈,后来更是一阵接着一阵,没有间断,整座树林都发出声响,苏醒过来了……  “唉,我的天,我的天……唉一唉……我的天哪……”震耳的齐射每响一次,密契克便一哆噱,不是低语,便是惊呼,他那被擦破的脸也故意做出孩子们要哭的那副可怜相。其实他的眼睛是干的,干得讨厌而且可耻。他鼓起最后的气力,不住地奔跑。  枪声渐渐低了,好象换了方向。后来就完全沉寂了。  密契克几次回顾:已经没有追兵。四下寂静无声,没有一丝的声响来破坏这片宁静。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看到一丛灌木就倒了下去。他的心跳得很急促。他把身子蜷做一小团,两手垫在面颊下面,紧张地凝视着身前,一动小动地躺了几分钟。离他大约十来步的地方,有一棵浴着阳光的、光秃纤细的小白烨树一直弯到地面,树上有一只带条纹的小金花鼠睁着天真的、泛黄色的小眼睛望着他。  密契克忽然一骨碌坐起,抱着头大声呻吟起来。小金花鼠吓得吱的一叫,钻进了草丛。密契克的眼睛变得完全是疯狂的。他用于指发狂似地死命揪住头发,一边哀号着一边在地上打滚,……“我做出了什么事……啊一啊一啊……我做出了什么事啊,”他用臂肘和腹部着力,在地上打滚,这样重复着说。因为每过一瞬,他对于自己的逃跑的真正意义,对于最初的三下枪声以及后来的全部射击的真正意义便懂得愈清楚,愈是感到难受和悲伤。“我做出了什么事啊,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凭我,这样一个诚实的、对任何人都不存坏心的好人,啊一啊一啊……我怎能做出这种事来!”  他的行为愈是显得卑鄙丑恶,他就感觉到自己在没有做出这种行为之前愈是善良、纯洁和高尚。  其实,他所以苦恼,与其说是因为他的这种行为断送了几十个信任他的人的性命,倒不如说是因为感到这种行为所留下的洗不掉的肮脏丑恶的污点,是跟他认为自身所具备的一切善良纯洁的品质是不相容的。  他机械地拔出手枪,怀着踌躇和恐怖的心情对它望了好一会。但是他知道,他是决不会,也决不可能自杀的,因为他在世界上最爱的毕竟还是他自己自己的白皙而肮脏的、无力的手,自己的唉声叹气的声音,自己的苦恼和自己的行为--甚至是最最丑恶的行为。他带着一副鬼头鬼脑、做贼心虚的样子,刚闻到枪油的气味就吓得发软,但他极力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赶快把手枪藏进衣袋。  他已经不再唉声叹气,也不哭了。他用两手捂住了脸,静静地趴着。从他离开城市以来这几个月的种种感受--现在被他引以为耻的那些天真的幻想,最初的战斗接触和负伤的痛楚,莫罗兹卡,医院,银发飘拂的老皮卡,死去的弗罗洛夫,有着一双无比美妙的、忧郁的大眼睛的瓦丽亚,还有这最后的、令人惊心动魄的、使其余的一切黯然失色的渡过沼泽的经历,--联成一串疲倦忧伤的行列,重新在他眼前经过。  “这份罪我可不愿意再受下去了,”密契克突然坦率而清醒地想道,他开始觉得自己非常可怜。“我不能再受这份罪,这样低级的、非人的、可怕的生活,我是再也过不下去了,”为了使自己显得格外可怜,他重又想道,并且要借这些自我怜悯的想法来掩盖自己卑鄙的真面目。  他继续在自我责备和后悔,但是当他想到现在他是完全自由了,他可以到一个没有这种可怕的生活、而且无人知道他的行径的地方去,他就再也无法抑制立刻在他心里唤起的个人的希望和喜悦了。“我现在可以到城里去,除了到那边去,我没有别的办法,”他想,竭力要给这种想法抹上一层悲伤的、无可奈何的色彩,同时费力地抑压住喜悦、惭愧和唯恐这种希望会落空的恐惧。  太阳移到了纤细弯曲的小白烨的另一面,现在整棵树都被阴影笼罩着。密契克掏出手枪,把它扔到老远的灌木丛里。后来他找到一泓泉水,就洗了脸,在泉边坐下。他还是不敢走到大路上去。“万一那边有白军呢?……”他烦恼地想。可以听到,草丛里有一条涓涓的溪水在轻轻地流动……  “其实,这岂不都是一样吗?”密契克忽然坦率而清醒地想道,这种坦率和清醒的想法是他此刻在一大堆善良的、自我怜悯的思想感情底下找出来的。  他深深叹了口气,扣上衬衫钮扣,慢吞吞地向着土陀一瓦卡大路的那个方向走去。  莱奋生不知道,他的这种朦胧状态持续了多久,他觉得似乎很长,其实它持续了至多不过一分钟。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奇怪自己怎么还骑在马上,只是手里的军刀却不见了。在他面前,他那匹马的一只耳朵流血的、黑色鬃毛的马头一直向前冲去。  这时他才听到枪声,并且明白这是在向他们射击,因为枪弹不住地在头顶嘘嘘飞过,但是他也明白,枪声是从背后来的,刚才最可怕的瞬息已经留在后面了。这一瞬间,又有两个骑者追上了他。他认出了是瓦丽亚和冈恰连柯。爆破手的一边脸上全是血。莱奋生想起了部队,回头看了一看,但是哪里还有什么部队:一路上都是人和马的尸体,库勃拉克带领着几个骑者吃力地紧跟在莱奋生后面,再后一些还有几小批,但是人数很快地减少。有一个骑着一匹瘸马的人远远地落在后面,在振臂高呼。一群戴黄箍军帽的人把他包围起来,用枪托打他,--他晃了一晃,跌下马来。莱奋生皱眉苦脸,转过头来。  这时他跟瓦丽亚和冈恰连柯都到了转弯的地方,枪声也稍稍沉寂,不再有枪弹在耳边飞过。莱奋生机械地勒住了马,慢慢地走。活下来的游击队员都陆续赶上了他。冈恰连柯数了一数,连他自己带莱奋生,是十九个人。他们用深藏着恐惧、似是已经露出喜色的眼睛紧紧盯住象一只红毛的丧家犬似的在他们前面飞奔的那条沉默的、窄窄的黄色的空间,久久地、一言不发地从斜坡上冲下去。  马匹渐渐改成快步,现在可以分辨出一个个烧焦的树桩、灌木丛、路标和远处树林上面的睛空。后来马匹便一步一步地走起来。  莱奋生骑着马走在稍前一些,垂着头陷入了沉恩。他有时茫然四顾,仿佛想问什么话而又想不起来,便用迷惘的眼神异样地、苦恼地、久久望着所有的人。他忽然猛地勒住了马,扭过脸去,深陷的蓝色大眼睛这才非常明白地望了望大家,十八个人象一个人似地停下。霎时间变得肃静无声。  “巴克拉诺夫在哪里?”莱奋生问。  十八个人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巴克拉诺夫牺牲了。……”冈恰连柯严峻地看了看自己拉着缰绳的、手指骨节粗大的手,终于说。  他旁边弓背骑在马上的瓦丽亚,忽然伏在马脖颈上,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她的散乱的长辫几乎拖到地面,不住地抖动着。她的马疲倦地动了动耳朵,合拢了下垂的嘴唇。“黄雀”朝瓦丽亚斜睨了一眼,也扭过脸去啜泣起来。  莱奋生的目光还朝人们的头顶上凝视了几秒钟。后来他仿佛全身都泄了气,萎缩了,大伙也突然发觉,他是非常衰老了。但是他已经不以自己的软弱为耻,也不再遮掩它;他低下了头,慢慢地霎着濡湿的长睫毛,眼泪便顺着胡子滚下来。……大伙都不敢瞧他,免得自己也伤心落泪。  莱奋生拨转马头,慢慢地往前走。部队也跟着他起步了。  “别哭啦,哭也没用啊,……”冈洽连柯扶着瓦丽亚的肩膀,要她抬起头来,一面抱歉似他说。  莱奋生心里一迷糊,便重又茫然四顾,等他记起巴克拉诺夫已经死去,又哭了起来。  他们就这样走出了森林--所有的十九个人。  森林非常出人意外地豁然开朗起来,前面呈现出大片高高的青天和阳光照耀着的、两面都是一望无际的、收割过的、鲜明的棕黄色的田野。在那边,在有一条河水盈满的蓝色小河穿过的柳丛旁边,是一片打麦场,场上堆着肥大的麦捆和草垛,金黄色的圆顶美丽如画。那边进行着自己的生活快乐、热闹而忙碌。人们象小小的花甲虫似地乱动,麦束飞扬,机器发出单调清晰的响声,从闪光的糠皮和糠灰的锈色尘云里,迸出兴奋的人声和少女的细珠般清脆的欢笑声。河的对岸,有一排蔚蓝的山脉擎着苍天,又将支脉伸进岸边黄色的卷叶树林;从尖峭的山脊后面,朵朵略带红色的、被海水浸咸的、透明的、泡沫般的白云,涌人山谷,不住地泛泡、翻腾,好象是新挤出来的牛奶。  莱奋生用仍然湿润的眼睛默默地扫视了这片辽阔的天空和给人以面包与憩息的大地,扫视了这些在远处打麦场上的人们,他应该很快地把这些人变成亲近的自己人,就象默默地跟在后面的那十八个人一样,因此他不哭了;他必须活着,并且尽自己的责任。                     一九二五--二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