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近卫军》(二)作者:法捷耶夫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03:28:31
 
第十三章  读者,如果你有一颗充满刚毅、大胆和渴望丰功伟绩的鹰之心,但是你自己还是个赤着脚乱跑、脚上都是裂口的孩子,人们对你的心灵所向往的一切一切都还不了解,那你打算怎样行动呢?  谢辽萨·邱列宁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就像草原里的草那样生长起来。他的父亲是图拉人,从小就到顿巴斯来谋生。在四十年的矿工生活中,他对自己这行职业养成了一种天真、自尊、专断的自豪感;无论在于哪一种职业的人身上,这种特点都没有像在水手和矿工身上那样显著。甚至在他根本不做工人以后,他,迦夫利拉·彼得罗维奇,仍旧以为自己是全家最重要的人。每天清早他把全家都叫醒,因为照矿工的老习惯,天不亮他就醒了,可是他一个人又感到寂寞。不过他即使不感到寂寞,也照样会把大家吵醒,因为他一清早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醒就要咳上一个多钟头。他咳起来吁吁直喘,又是吐痰,又是清嗓子,胸口好像一只坏了的风琴似的,发出可怕的、嘶哑的咝咝声和嘘嘘声。  然后他就整天坐着,胳肢窝下面撑着叉头上包皮的拐杖。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隆起的长鼻子以前大而多肉,现在却变得又尖又瘦,简直可以用来裁纸;凹陷的面颊上长满粗硬的灰白胡茬;两撇笔直的胡子威风凛凛,这两撇胡子在鼻孔下面还保持原有的浓密,越到梢上越稀,最后只剩一两根柔韧的毛,像两根长矛朝两边翘着;两道浓眉下面是一双颜色变淡的、目光锐利的眼睛。他就这样撑着拐杖有时坐在自己的床上,有时坐在土房的门槛上,或是坐在棚子旁边的木墩上,严厉地、短促地、威风凛凛地发号施令,教训大家,有时候一阵咳嗽,咳得全“上海”都能听到他的嘶哑的连咳带喘的声音。  要是你不到老年就丧失了一大半劳动力,后来又完全成了残废,你倒来试试看把三个男孩八个姑娘(一共十一个)抚养成人,让他们学会一技之长,让他们出外工作!  多亏他的妻子亚力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要不然迦夫利拉·彼得罗维奇恐怕也未必能够挑起这副重担。这个奥廖尔省的农家妇女,身强力壮,在罗斯①被称做“厉害婆娘”的那种妇女,是一个真正的城总管夫人玛尔法②。直到现在她还是硬朗矍铄,不知道什么是疾病。她虽然不识字,不会写,但是,如果需要的话,她能够发威,又能够耍滑;能够沉默,又能够说起来滔滔不绝;能够凶狠;又能够和颜悦色;能够逢迎人意,随机应变,又能够讽刺挖苦;要是有人因为缺乏经验而和她争吵,那很快就可以领教她的厉害。  --------  ①罗斯是俄罗斯的古名。  ②玛尔法(十五世纪后半期),诺夫戈罗德城总管波列茨基之妻,丈夫死后,她领导了诺夫戈罗德的反动贵族集团,反对把俄罗斯的土地归并莫斯科统一管辖。此处指亚力山德拉能干,在家总管一切。  现在十个大孩子都已经参加工作,最小的谢辽萨虽然还在念书,可是像草原里的草那样成长起来:他从来没有过自己的衣服和鞋子,都是穿哥哥们的旧衣服,在他上身之前,不知改过多少遍,补过多少次;他受惯了风吹雨打、烈日严寒,他脚底板的皮粗糙得像骆驼皮,不论生活给他带来怎样的创伤,到了他身上就像到了童话中的勇士身上那样,转眼就会痊愈。  父亲对他虽然比对别的孩子发出更多的嘶哑的斥骂声,可是在所有的孩子里,也更疼爱他。  “简直是个不要命的,啊?”他抚摩着他的样子吓人的胡子,得意地说,“是吗,舒尔卡?”舒尔卡就是他那六十岁的老伴亚力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请瞧瞧他,是吗?天不怕,地不怕!就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啊?”说着他又咳起来,几乎喘个半死。  你有着一颗鹰之心,但是你年纪还小,你穿得很破旧,脚上都裂了口子。那么,亲爱的读者,你打算怎样行动呢?当然罗,你首先是要建立功勋。但是谁在童年不梦想建立功勋呢?可是建立功勋并不是总能成功的。  如果你是个四年级的学生,你在上算术课的时候从课桌下面放出一群麻雀,这并不能给你带来荣誉。校长请来了家长,那就是把六十岁的舒尔卡妈妈请来,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爷爷——由于舒尔卡妈妈叫开了头,所有的孩子都管父亲叫爷爷——会气呼呼地喘着,恨不得请你吃一顿耳刮子,但是他够不着你,他气得只能用拐杖捶着地,他压根没法把这根拐杖打到你身上,因为它还要支撑着他那干瘪的身体呢。舒尔卡妈妈从学校回来之后,可结结实实地给了你一顿耳光,让你的腮帮子和耳朵要火辣辣地痛上几天——随着年纪的增加,舒尔卡妈妈的手反而越来越重。  那么同学们呢?同学们有什么!难怪俗话说,荣誉只是过眼云烟。到明天,你放麻雀的功勋就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夏天放了暑假,你可以把你的皮肤晒得比别人都黑,潜水和游泳比别人都高明,双手在沉木底下捉起梭鱼来比别人都快。你要是老远看见有一群姑娘在岸上行走,就拚命地追上去,到了她们跟前你纵身跳下断崖,像一只黑燕子掠过水面,钻到水里。姑娘们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只是好奇地等待着,看你几时钻出水面,那时你在水底略微褪下裤衩,突然撅着你的白里透红的屁股(你身上唯一没有晒黑的地方)浮了上来。  你看到姑娘们闪动着粉红的脚后跟,衣服迎风飘拂,好像被风刮走似的从岸上逃走,一边用手捂着嘴吃吃笑个不停,你会体验到霎时的满意。跟你一起在沙滩上晒太阳的同年的孩子们感到欣喜若狂,你可以满不在乎。你随时都可以获得小男孩的敬仰;他们会成群结队地跟着你,模仿你的一举一动,你每说一句话或者动一下指头,他们都会服从。罗马恺撒①的时代早已过去,但是小孩子们对你却崇拜得五体投地。  --------  ①恺撒(公元前100—前44年),罗马统帅。  当然,你对这些还不满足。于是,在一个和你生活中其他的日子似乎毫无区别的日子里,你突然从二楼教室的窗口如飞一般,跳到下面的院子里,那时候是休息时间,全校的学生都在院子里做着普通的、无害的游戏。你在跳下来的时候体验到刹那间的、彻骨的喜悦——由于跳跃本身,也由于从一年级到十年级的女生们的尖叫;这野性的尖叫里充满恐怖,同时也希望向全世界宣布她们的存在。但是其余的一切只是给你带来失望和痛苦。  跟校长的谈话是非常严重的。问题显然已经闹到要把你从学校开除出去了。你自己知道犯了过错,因而不得不对校长耍赖。于是校长第一次亲自到“上海”的土房里来进行家访。  “我想了解一下这个孩子的生活情况。最后,我想了解这一切的原因。”校长彬彬有礼地、意味深长地说。在他的声调里含有对家长的责备。  家长——母亲刚从炉灶里取出锅子,满手黑煤烟,身上却连揩手的围裙都没有戴,急得不知道把两只柔软滚圆的手往哪里放才好;父亲狼狈到了极点,他哑口无言,试图拄着拐杖在校长面前站起来。家长负疚地望着校长,仿佛真的一切都是他们的过错。  校长走了,第一次谁也不来骂你,似乎大家都不愿意理睬你。“爷爷”坐在那里,也不瞅你,只是喉咙里偶尔发出哼哼的声音,他的胡子一点也不威风,而显得没精打采,这是一个饱受生活折磨的人的胡子。母亲一直满屋乱转,脚底板在泥地上拖曳着,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弄得乒乒乓乓地响。突然你看见她朝俄罗斯式炉灶的炉门弯下腰来,偷偷地用她那抹了煤烟的、老年人的滚圆好看的手擦去眼泪。父亲和母亲的整个样子似乎都在对你说:“你仔细地看看我们,仔细看看我们,看看我们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于是你第一次发觉,你年老的爹娘已经很久没有节日穿的衣服了。几乎在他们的整整一生中,他们都没有跟孩子们同桌吃过饭,他们总是单独吃,免得孩子们看见他们除了吃黑面包、土豆和荞麦粥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们这样做,无非是为了把孩子们一个个抚养成人,而现在无非是为了让你这个家里最小的孩子,能够受教育,长大成人。  母亲的眼泪刺痛了你的心。你初次觉得父亲的脸含有深意,面色忧伤。他的咳嗽和喘息也毫不可笑,而是可悲的。  姐姐们在织毛线,不是这个姐姐,就是那个姐姐,突然抬起眼来瞟你一下,她们的鼻翼就由于生气和蔑视而颤抖起来。于是你就用粗暴的态度对待父母和姐姐们,可是到了夜里你却不能入睡,受辱的感觉和意识到自己犯罪的感觉同时折磨着你,两行吝啬的泪水滚到你的小小的硬颧骨上,你只好用那没有洗过的手掌悄悄地把它擦去。  经过这一夜,你显得成熟了一些。  这几天日子很不好过,你受到大家无言的谴责,可是在你那入迷的眼睛前面,却展露出整个充满不可思议的、神话般的丰功伟绩的世界。  人们在海底游了两万里①,发现了新的陆地;他们漂流到荒岛上,用自己的双手重新创造一切;他们攀登世界最高峰;人们甚至登上月球;他们在海洋里跟狂风暴雨搏斗,沿着桅盘和桅顶横衍攀上被海风吹得摇晃的桅杆;他们把一桶桶的鱼油倒进惊涛骇浪之中②,然后驾着海船滑过尖礁;人们乘着木筏渡海,口渴难忍,嘴里用焦干的肿胀的舌头转动着子弹③;他们忍受着沙漠里干燥的热风,他们跟蟒蛇、豹子、鳄鱼、猛狮、巨象搏斗,并且战胜它们。人们建立这样的功勋是为了谋利,或是为了过更好的生活,或是出于热爱冒险,或是由于同志关系和忠实的友情,或是为了营救陷入不幸的心爱的姑娘,否则就是完全出于大公无私——为了人类的利益,为了祖国的光荣,为了使科学的光辉能够永远照耀大地:利文斯敦④、阿蒙森⑤、谢多夫⑥、涅韦尔斯科伊⑦,就是这样的人。  --------  ①指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1828—1905)的科学幻想小说《海底两万里》,这一段所讲的大都是这部小说里的情节。  ②传说把鱼油倒进海里可以使波涛暂时平息。  ③传说在沙漠或酷暑中旅行,常用子弹或水晶卵石含在口中吮吸,借以解渴。  ④利文斯敦(1813—1873),英国旅行家、传教士,曾在中非和南非长期旅行考察。  ⑤阿蒙森(1872—1928),挪威极地旅行家和考察家,一九一一年首抵南极,一九二六年曾赴北极探险。  ⑥谢多夫(1877—1914),俄国北极探险家。  ⑦涅韦尔斯科伊(1813—1876),俄国海军上将,远东考察家。  还有人在战争中建立了多么辉煌的战功啊!人们打了几千年的仗,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战争中使自己的名字永垂青史。你生长在这种没有战争的时代是你的幸运。在你居住的地区,为了使你生活得幸福而抛却头颅的阵亡将士公墓上,已经草莽丛生,可是那些伟大年代的统帅的威名直到今天还响震四方。在夜深人静,你忘记了时间、神游于他们的传记的时候,在你的灵魂里鸣响着像军歌般雄壮的鼓舞人心的声音。你一次又一次地去阅读他们的传记,你要把这些人物的面貌铭刻在心里,于是就描画他们的肖像——不,这又何必骗人,你是隔着玻璃把这些肖像在纸上勾描下来,然后按照你的理解用黑色软铅笔给它们描上暗影,为了把肖像画得更生动有力,你拚命地吮舔铅笔,等画好之后,你的舌头全成了黑的,甚至用浮石擦都擦不干净。这些画像至今还挂在你的床头。  这些人的事业和功勋保证了你这一代的生活,并且使人们永志不忘。其实,这些人也是像你一样的普通人。米哈伊尔·伏龙芝、克里姆·伏罗希洛夫、谢尔戈·奥尔忠尼启则①、谢尔盖·基洛夫②、谢尔盖·邱列宁……是啊,如果他来得及表现自己,他这个普通共青团员的名字也是可以和这些名字并列的。这些人的生活的确是太吸引人,太不平凡了!他们饱尝沙皇统治下地下工作的滋味。他们被追踪,被关进监狱,被流放到北方和西伯利亚,但是他们一再逃脱,重新加入战斗。奥尔忠尼启则从流放中逃出来。伏龙芝两次从流放中逃出来。斯大林几次从流放中逃出来。追随他们的起初只有几个人,后来是几百人,再后来有几十万,再后来就有几百万了。  --------  ①奥尔忠尼启则(1886—1937),一九○三年参加共产党,为推翻沙皇专制政府进行了英勇斗争;十月革命后担任苏联党、政重要领导工作。  ②基洛夫(1886—1934),一九○四年参加共产党,为推翻沙皇专制政府进行了英勇斗争;十月革命后担任苏联党、政重要领导工作。  谢辽萨出生的时候,已经无须去做地下工作。他不必从什么地方逃走,也没有地方可逃。他从学校二楼的窗口跳了下来,他现在完全明白,这件事简直是愚蠢的。而且生活中追随他的只有一个维佳·鲁基扬庆柯。  但是不应该失去希望。封锁着辽阔的北冰洋的有力的冰块压碎了“契留斯金号”①船身。船身破裂的声音在那漫漫的长夜是可怕的,它使举国震动。但是船上的人们没有遇难,他们下了船,移住冰上。全世界都注视着他们能否得救。他们得救了。世界上有的是具有充满毅力的鹰之心的人。这也是一些像你一样的普通人。他们驾着飞机,穿过风雪冒着严寒赶到遇险的人那里,把那些人绑在机翼上救出来。他们成了第一批的“苏联英雄”。  契卡洛夫!他也是像你一样的普通人,但他的名字却像号召似的震动了全世界。飞越北极直抵美洲,这是人类的梦想!契卡洛夫。葛罗莫夫。还有冰原上的巴巴宁②探险队呢?生活就这样进行着,充满了幻想和日常的劳动。  --------  ①苏联轮船,一九三三至三四年间完成了由摩尔曼斯克到白令海峡的直接航行。一九三四年二月,船被冰挤毁。苏联政府教出了全体船员。  ②契卡洛夫,葛罗莫夫是三十年代苏联著名飞行家;巴巴宁是三十年代苏联北极探险家。  在全苏联以及在克拉斯诺顿本城,都有着不少像你一样平凡的、但是因为建立功勋而享有荣誉的人,——这样的事,在以前的书里是不会记载的。在顿巴斯,而且不仅在顿巴斯,尼基达·伊佐托夫和斯达哈诺夫的名字家喻户晓。每个少先队员都说得出,巴莎·安盖林娜是怎样的人,克里沃诺斯和马卡尔·马扎依①是怎样的人。人人都尊重他们。父亲总要请别人把报上有关这些人的记载读给他听,过后他就会使人莫名其妙地好半天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显然是因为自己老了,被煤车撞成了残废,内心感到痛苦。是的,他迦夫利拉·邱列宁,这一辈子在自己的双肩上承担的工作真不少。谢辽萨懂得,“爷爷”的心情是多么沉重,因为他现在已经不能站在这些人的行列里了。  --------  ①伊佐托夫、安盖林娜、克里沃诺斯、马扎依是三十年代苏联煤矿、农业、运输、炼钢部门的技术革新者。  这些人的荣誉,是真正的荣誉。但是谢辽萨年纪还小,他应当念书。将来,等他成人之后,这一切有一天会降临到他身上。但是,要建立像契卡洛夫或者葛罗莫夫那样的功勋,他已经完全成熟了——他心里感觉到,他已经完全成熟,足以建立这样的功勋。糟糕的是,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明白这一点,除了他就没有第二个人。在全人类里面,只有他一个人有着这样的感觉。  战争爆发时他就是这样。他三番五次地打算报名进军事专门学校,——是的,他应该成为一个飞行员。可是人家不收他。  所有的学生都到地里去干活,他因为伤心到极点,却到矿井去工作。过了两星期,他已经能够到工作面上干活,采起煤来并不比大人逊色。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别人的心目中已经得到怎样的好评。他从吊笼里出来的时候浑身乌黑,漆黑的脸上只有一双浅色的眼睛和洁白的小牙在闪闪发亮。他跟大人们一起,他是那么神气十足地、摇摇摆摆地走去洗淋浴,他像父亲一样打着响鼻,发出咯咯的声音,然后不慌不忙地赤脚走回家去,因为他的鞋是公家的。  他回家很晚,大家都已经吃过饭,给他单另留了饭菜。他已经是成年人、男子汉和工人了。  舒尔卡妈妈的圆滚滚的双手垫着抹布,从炉灶里取出盛菜汤的铁锅,直接从锅子里给他倒了满满一碗。菜汤直冒热气,家里烤的小麦面包从来还没有这样好吃过。父亲从浓眉下面望着儿子,颜色变淡的锐利的眼睛闪着光,胡子抖动着。他没有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也不咳嗽,他平静地跟儿子谈话,就像跟一个工人谈话一样。父亲对什么都感兴趣:矿井里的工作怎么样?谁开采了多少?工具啦,工作服啦,父亲样样都要问。他讲到水平、平巷、采煤工作面、工作面和小暗井,就像讲自己家里的房间、角落和贮藏室一样。老头的确在区里差不多所有的矿井里都干过;他不能干活之后,就通过同伴了解各种情况。他知道是在哪个方向进行开采和开采的进度,他能够用瘦长的手指一面在空中描画,一面向任何人解释开采的位置以及在地下进行的一切。  冬天,谢辽萨一放学,一点东西也不吃,就直接跑去找他的朋友——炮兵、工兵、或是地雷工兵,或是飞行员。到晚上十一点多钟,眼皮快粘到一块才回来温课,可是早上五点钟已经到了靶场上,在那里,他的朋友,值班的中士,就教他和战士们一起用步枪或是轻机枪射击。的确,他无论是用步枪、那干式手枪、毛瑟枪、特特式手枪、杰克佳辽夫式手枪、马克西姆枪、或是什帕金式冲锋枪射击,都不比任何战士逊色。他会扔手榴弹和燃烧瓶,会挖壕沟,自己会装地雷、埋地雷和清除地雷。他知道世界各国飞机的构造,他能取出空投炸弹里的炸药。和他一起做这一切的还有维佳·鲁基扬庆柯。他无论到哪里都拖着维佳;维佳崇拜他,大致就像谢辽萨本人崇拜谢尔戈·奥尔忠尼启则或是谢尔盖·基洛夫一样。  今年春天他又作了一次非常大胆的尝试:他已经不是要进专为青年办的,而是要进正式的、成人的航空学校。他又碰了壁。人家对他说,他太年轻,明年再来吧。  是的,这是一次可怕的失败——本来要进航空学校,结果却到伏罗希洛夫格勒前面构筑防御工事。但是他已经拿定主意,决不回家。  为了编入部队,他不知用了多少心机,耍了多少手腕啊!他用过的计策和受到的屈辱,他连百分之一都没有告诉娜佳。  现在他才知道了什么是战斗,什么是死亡,什么是恐惧。  谢辽萨睡得非常熟,父亲清早起来咳嗽,也没有把他吵醒。他醒的时候,太阳已经高悬;上房的百叶窗关着,但是根据窗缝里射进来的一道道金光照在泥地上和家具上面的情形,他就可以知道是什么时候。他一醒,马上就知道德国人还没有来。  他到院子里去洗脸,看见坐在台阶上的“爷爷”和离“爷爷”不远的维佳·鲁基扬庆柯。母亲已经到了菜园呈,姐姐们早已上班去了。  “啊哈!你好,战士!安尼卡①!喀—喀—喀……”“爷爷”向他表示欢迎,又咳嗽起来。“你还活着吗?如今这种世道,这是重要的。嘿一嘿!你的好朋友天一亮就来了,等你起床。”“爷爷”非常亲切地朝维佳那边动了动胡子,维佳正一动不动,顺从而严肃地抬起温柔的深色眼睛望着他的胆大包天的朋友,朋友的颧骨很小的脸上虽然犹有睡意,但是已经充满了要活动的渴望。“你的好朋友真不赖,”“爷爷”接下去说。“每天早上,天蒙蒙亮他就来了:‘谢辽萨来了吗?谢辽萨回来了吗?’他心里……喀—喀……只有个谢辽萨!”“爷爷”满意地说。  --------  ①安尼卡是俄国古代民谣中的好吹牛的大力士。  朋友的忠实就这样从“爷爷”嘴里得到了证实。  他们俩曾经在伏罗希洛夫格勒附近挖过工事,对朋友绝对服从的维佳,本来想跟他一起留下参军。但是谢辽萨硬逼他回家,这并不是因为他怜惜维佳,更不是因为他怜惜维佳的父母,而是因为他深信他们不仅不可能一同参军,而且有维佳在场,反而会成为他谢辽萨参军的障碍。维佳受了他的专横的同伴的欺侮,十分伤心,只好离开。他不仅被迫离开,而且被迫起誓,叫他无论对自己的父母或是对谢辽萨的父母,总之,对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许泄露谢辽萨的计划:谢辽萨的自尊心要求他这样做,以防万一失败。  听了“爷爷”的话,足见维佳对朋友是守信用的。  谢辽萨和维佳坐在土房背后一条污浊的、满生芦苇的小溪边上,小溪那边是一片牧场,牧场后面有一幢孤零零的大房子,这是建成不久、还没有启用的矿工浴室。他们坐在峡谷边上,抽着烟,交换着新闻。  他们俩都在伏罗希洛夫学校念书;他们的同学里面,有托里亚·奥尔洛夫、沃洛佳·奥西摩兴和刘勃卡·谢夫卓娃还留在城里。据维佳说,刘勃卡·谢夫卓娃现在的生活方式跟平时完全不同:她什么地方都不去,什么地方都看不到她。刘勃卡·谢夫卓娃也是伏罗希洛夫学校的学生,但是她只念完了七年级,早在战前就离开学校,因为她决定要当演员,常在区里的戏院和俱乐部里表演歌唱和舞蹈。刘勃卡留在城里的消息,使谢辽萨听了特别高兴,因为刘勃卡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跟他完全一样。刘勃卡·谢夫卓娃就是穿了裙子的谢辽萨·邱列宁。  维佳还凑着谢辽萨的耳朵,把谢辽萨已经知道的消息告诉他:福明家里藏着一个陌生人,所有住在“上海”的人都在大伤脑筋,猜测这是个什么人,同时又怕这个人。还有,在“干草场”区过去做弹药库的地方,在完全敞着的地窖里,留下了几十个燃烧瓶,大概是由于走得匆忙扔下的。  维佳胆怯地暗示,要是把这些瓶子藏起来倒不错,但是谢辽萨忽然想起了什么事,脸色变得严峻起来,说他们应该赶紧去陆军医院。        第十四章  自从战线接近顿巴斯,克拉斯诺顿出现了第一批伤员之后,娜佳·邱列宁娜就志愿参加护士训练班,现在她已经在陆军医院做了一年多的护士长。市立医院把下面一层全部拨给陆军医院使用。  陆军医院的全体工作人员,除了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医生之外,已经撤退了好几天。市立医院以主任医师为首的大部分医务人员,也已经到东方去了,但是医院的生活仍旧照原来的制度进行。谢辽萨和维佳一到接待室,就被值班的助理护士挡住,叫他们用湿布把脚揩干净,在门厅里等她去找娜佳,这使他们对这个机关立刻充满敬意。  过了一会,助理护士陪着娜佳走出来。但这似乎已经不是谢辽萨昨夜在她床上跟她谈话的娜佳:在娜佳的高颧骨、细眉毛描画过的脸上,有着一种新的、非常严峻而紧张的表情,跟助理护士的慈祥、和蔼而有皱纹的脸上的表情一样。  “娜佳!”谢辽萨手里揉着帽子,轻轻地说道,他不知为什么在姐姐面前胆怯起来。“娜佳,得把弟兄们救出来,你应该明白……我和维佳可以挨家挨户去问温故知新见“教育”中的“温故知新”。,你去告诉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吧。”  娜佳沉吟着默默对谢辽萨望了一会,然后不信任地摇摇头。  “你去,去把医生叫出来,要不就把我们带进去!”谢辽萨把脸一板,说道。  “鲁莎,拿罩衣给他们。”娜佳说。  助理护士从一只白漆长衣橱里取出两件白罩衣,还照例给他们拎着,让他们便于伸进衣袖。  “这孩子说的倒是实在话,”鲁莎大婶突然开口说,她抬起那双老来变得宁静慈祥的眼睛瞅了瞅娜佳,她的柔软的瘪嘴好像嚼东西似地、很快地磨动着。“人家肯收留的。我自己就可以收留一个。谁不心疼这些孩子?我是个孤老太婆,儿子都上了前线,只有一个小女儿跟着我。我们住在新村。要是德国人来了,我就说是我的儿子。应该事先关照大家,让他们说是亲戚。”  “你不知道他们这批德国人。”娜佳说。  “不错,德国人我是不知道,可是自己人我是知道的,”鲁莎大婶很快地动着嘴唇,胸有成竹地说,“我可以告诉你们,村里谁是好人。”  娜佳领着孩子们在明亮的走廊里走过去,走廊的窗户对着城那边。他们每次走过开着的病房门口,就有一股已经溃烂的经久未愈的伤口和脏被单的气味扑鼻而来,那股气味热烘烘的,非常难闻,连药物的气味都盖不过它。他们突然觉得,从医院的窗口望出去,浴满阳光的故乡的城市竟是这样的明亮、熟悉、宁静、舒适。  留在医院的伤员都不能起床;只有几个伤员撑着拐杖在走廊里慢慢地晃悠。在所有伤员的脸上——年轻的和中年的,刮过的和多日未刮、长满兵士式胡茬的脸上,都带着跟娜佳脸上和助理护士鲁莎脸上同样的严峻而紧张的表情。  刚听到走廊里孩子们的脚步声,病床上的伤员们就带着询问的神情,怀着希望抬起头来。拄着拐杖的伤员们虽然没有作声,脸上也都隐隐露出了兴奋的神情,目送着这两个穿白罩衣的少年和他们前面的、大家都熟悉的、脸色严峻的护士娜佳。  他们走到走廊尽头的唯一关着的门前,娜佳没有敲门,就伸出动作准确的小手,猛地把门打开。  “有人找您,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她一边让孩子们走进去,一面说。  谢辽萨和维佳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都有点胆怯。一个瘦长、阔肩、硬朗的白发老人,迎着他们站起来。他的脸刮得很干净,颧骨高耸,鹰钩鼻,方下巴,被太阳晒得发出黑光的脸上有着很深的纵皱纹,——老人全身仿佛是铜铸的。他从桌旁站起来,孩子们看到桌上既没有书报,又没有药物,整个办公室都是空空荡荡的,而且他又是一个人坐在里面,因此他们明白,医生在这个办公室里并不办公,只是独自坐在那里考虑一些伤透脑筋的问题。他们明白这一点,还由于医生已经不穿军装,而是穿着便服:他穿着灰色上装,领子从颈部用带子系住的白罩衣下面露出来,下面穿着灰色裤子,脚上的半高统皮鞋没有擦干净,大概不是他自己的。  他也像娜佳、鲁莎、以及病房里的伤员们那样,非常严肃地望着这两个孩子,并没有露出惊奇的神气。  “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我们是来帮您把伤员们分送到居民家里去的。”谢辽萨说,他一看便明白对这个人用不着多说。  “人家肯收吗?”医生问道。  “有这样的人,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娜佳用她那悦耳的声音说,“市立医院的助理护士鲁莎愿意带一个回去,她还答应介绍几家,孩子们可以去征求一些人的意见,我也可以帮忙,别的克拉斯诺顿人也不会拒绝帮忙。我们邱列宁家也可以收容,可是我们家里没有地方,”娜佳说的时候脸涨得通红,连小小的颧骨上都现出了鲜艳的红晕。谢辽萨的脸突然也红起来,虽然娜佳说的是实话。  “请把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叫来。”医生说。  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是市立医院的一个年轻医生。医院全体人员撤退的时候,她因为母亲(母亲不住在城里,住在离城十八公里的矿村克拉斯诺顿)有病,无人照顾,所以没有走。她因为自己什么地方都不去而留在德国人统治下面,在同事面前感到惭愧;既然市立医院里还留着病人、财产、药物和医疗器械,她就自愿地担负起市立医院主任医师的责任。  娜佳出去了。  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在桌旁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精力充沛地、利落地甩开白罩衣的下摆,从上装口袋里掏出烟盒和一张折着的、皱皱巴巴的旧报纸,从边上撕下一角,一只青筋突露的大手和嘴唇非常迅速地动着,就用烟盒里的马合烟①卷成烟卷,抽了起来。  --------  ①马合烟是一种劣质烟草。  “对,这是一个办法。”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说,他望了望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的孩子们,脸上毫无笑容。  他先看看谢辽萨,再看看维佳,然后又看看谢辽萨,仿佛知道他是头儿。维佳懂得这一瞥的意义,但是毫不生气,因为他也知道谢辽萨是头儿,而且要谢辽萨做头儿,他是以谢辽萨感到自豪的。  娜佳陪着一个矮小的妇女走进了办公室。她年纪大约二十七八,但是样子却像小孩,因为她的小脸、小手和小脚都给人一种稚气、温柔和丰满的感觉,这在妇女身上往往会使人产生错觉,以为她的性格也是如此。当初,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的父亲不让她继续在医学院求学的时候,她就是靠这双胖胖的小脚从克拉斯诺顿步行到哈尔科夫。她曾经靠这双胖胖的小手做针线活和洗衣服,挣钱去求学,后来,父亲去世之后,她也就是靠这双小手负担起一家八口的生活;如今,这个家庭的成员有的在作战,有的在别的城市工作,有的进了学校,她也就是靠这双小手大胆地来做连年纪比较大、经验比较丰富的男医生都不敢做的手术。在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的孩子般的胖胖的小脸上,那双眼睛里的那种正直、刚强、铁面无私、实事求是的表情,会使一个全国性机关的总务主任都为之羡慕不置。  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站起来迎接她。  “您不用操心,我都知道了,”她说,一面把圆滚滚的双手放到胸前,这种姿势跟她眼睛里那种公事公办、实事求是的表情以及她的非常准确、甚至有些干巴巴的谈吐,是非常不协调的。“我都知道了,这办法当然有理,”她说。她对谢辽萨和维佳望了一下,神态之间毫不流露出她个人对他们的看法,但是这里面也露出一种实事求是的表情,打量着是否可以利用他们。然后她又对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望了一眼。“那么您呢?”她问。  他马上懂得了她的意思。  “我最好能作为一个本地的医生留在你们医院里。这样,在任何条件下我都可以照顾他们。”大家都懂得,他所说的“他们”是指伤员。“这样行吗?”  “行。”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说。  “你们医院里不会有人出卖我吧?”  “我们医院里不会出卖您。”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把两只胖胖的手放在胸前,说道。  “谢谢,谢谢你们。”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第一次眼睛里露出笑意,他伸出手指有力的大手,先后跟谢辽萨和维佳握手。  “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谢辽萨说,他的坚定的、浅色的眼睛直望着医生的脸,那神情仿佛是说:“不管您和大伙对我的话有什么看法,可是我仍旧要说出来,因为我认为这是我的责任。”“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请您记住,您永远可以信赖我和我的同伴维佳·鲁基扬庆柯,永远可以。您可以通过娜佳和我们联系。我还要代表我自己和我的同伴维佳·鲁基扬庆柯对您说:您的行动,您在这种时候留在伤员身边的行动,我们认为是崇高的行动。”谢辽萨说,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谢谢你们,”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非常严肃地说,“你们既然提到这一点,那我也要这样对你们说:一个人,不管他干的是什么职业,是哪一行,在他的一生中都可以碰到这种情况,那时他不仅可以、而且应当离开那些依靠他、受他领导、或是对他寄予希望的人。是的,可能发生这种情形,他撇下他们走掉反而更为相宜。这是最高的权宜之计。我再重复一遍,不管哪一种职业的人,甚至统帅和政治领袖,都是如此,只有一种职业除外,那就是医生,特别是军医。军医一定要跟伤员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一种需要可以高出这种义务。甚至军纪、命令都可以违犯,如果它们是跟这种义务相抵触的话。即使方面军司令员下令叫我离开,丢下这些伤员不管,我也不会服从。但是他绝不会说这样的话……谢谢,谢谢你们。”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说,他在孩子们面前低下他的仿佛是铜铸的、脸上闪着黑光的灰白的头,深深鞠了一躬。  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默默地把胖胖的小手放在胸口,她的注视着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的实事求是的眼睛里,露出了庄严的表情。  在前厅里举行的会议上,拟出了一个行动计划。参加会议的只有谢辽萨、娜佳、鲁莎大婶和维佳。这是最近四分之一世纪中最短的会议,因为它一共只占用了孩子们脱掉白罩衣所需的时间。接着,孩子们已经克制不住,就像子弹般飞出了医院,迎着七月正午的令人难忍的阳光跑出去。一种说不出的喜悦,为自己和为人类的自豪感,以及不可压抑的、要活动的渴望,在他们心里几乎要满溢出来。  “这才是好样的,这才是好样的!是吗?”谢辽萨激动地望着自己的朋友,说道。  “谁说不是。”维佳眼睛霎了霎,说。  “我现在去打听一下,藏在伊格纳特·福明家里的那个人是谁!”谢辽萨突然这样说,这跟他们的感受和谈话毫无明显的联系。  “你怎么个打听法?”  “我去请他收留一个伤员。”  “他会出卖的。”维佳非常肯定地说。  “你以为我会对他说实话!我不过是要到他的屋子里看看。”谢辽萨狡猾而高兴地笑起来,眼睛和牙齿闪闪发光。他一心一意地想着这个念头,所以他知道它一定会实现。  他来到远离市场的“上海”近郊,到了福明的土房门口。福明窗下那些肥硕的、有筛子那么大小的向日葵,都垂着头。  谢辽萨敲门敲了好半天,里面却没有人答应。他猜想里面的人一定打算隔窗看清他的脸,所以他故意紧靠着门,不让里面看见。最后门打开了。福明一手仍旧抓着门把手,另一只胳膊抵着门框。他像蚯蚓一样,又细又长;他低着头,一双深藏在许多各式各样的皱褶里的灰色小眼睛怀着真正的好奇望着谢辽萨。  “谢谢您。”谢辽萨说,接着就泰然从福明抵着门框的胳膊下面钻过去,好像给他开门正是为了让他进去。福明甚至来不及惊奇,连忙跟着他赶过来,这时他已经不仅到了门道,而且打开了通上房的门。  “对不起,公民。”谢辽萨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进了上房,他温顺地对着福明一鞠躬。福明站在他面前,穿着方格子的上衣和裤子,裤脚塞在擦得雪亮的小牛皮长统靴里,背心上有一条沉甸甸的镀金表链垂在肚子上。他个子瘦长,那张端正冷酷的长脸上终于露出了惊讶的、甚至有点发怒的表情。  “你要干吗?”福明把稀疏的眉毛一抬,问道。他眼睛周围许多各式各样的皱褶就非常复杂地活动起来,仿佛要舒展开来似的。  “公民!”谢辽萨激昂慷慨地说,“公民!请救救一个受伤的战士吧!”他采取了法兰西革命时代国民议会议员的姿态,这使他自己和福明都感到很突然。  福明眼睛周围的皱褶霎时间停止活动,注视着谢辽萨的眼睛也像木偶的眼睛那样呆住了。  “不,受伤的不是我。”谢辽萨说,伦明白了福明为什么会变得这样目瞪口呆。“战士们撤退了,就让一个伤员留在大街上,就在市场旁边。我和孩子们看见了,所以直接来找您。”  福明的端正的长脸上,忽然流露出有许多强烈的感情在他内心发生激烈斗争的痕迹,他不由斜过眼去,望了望另外一间上房的紧闭的房门。  “可是你为什么要直接来找我呢?”他压低嗓门,恨恨地问道,他的眼睛凶狠地紧盯着谢辽萨,眼睛周围的皱褶又恢复了无限复杂的运动。  “伊格纳特·谢苗诺维奇,不来找您,又去找谁呢?全城都知道,您是我们这里的第一个斯达哈诺夫工作者。”谢辽萨说,当他无情地把这支毒矛朝福明刺过去的时候,他的眼睛显得异常地天真纯洁。  “你是哪一家的?”福明问,他愈来愈慌张,也愈来愈感到惊奇。  “我是普罗霍尔·刘别兹诺夫的儿子,你跟他很熟,他也是个斯达哈诺夫工作者。”谢辽萨愈是肯定地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普罗霍尔·刘别兹诺夫,他的口气也愈坚决。  “我可不认识普罗霍尔·刘别兹诺夫。你看,我的小兄弟,”福明定了定神,两只长胳膊忙乱地动着。“我这里没有地方收留你的战士,而且我的老婆病了,所以小兄弟,你,这个……”他的手动着,虽然不十分明显,却是朝大门那边摆动。  “您的做法相当奇怪,公民,大家都知道您还有一间屋子。”谢辽萨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一双明澈、天真、大胆的眼睛直盯着福明。  福明来不及移动,甚至来不及出声,谢辽萨已经一步——甚至是不很急促的一步——跨到隔壁房间的门口,打开房门走进这个房间。  这个房间收拾得清洁整齐,百叶窗半掩着,里面摆着家具和几桶橡皮树,桌旁坐着一个穿工人服装的人,那人生得肩膀浑圆有力,脑袋结实,头发剪成平顶式,一脸深色的斑点。他抬起头来,非常镇静地望了望走进来的谢辽萨。  就在这一刹那,谢辽萨明白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坚定刚强的好人。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他立刻感到非常胆怯起来。是的,他那颗鹰之心里连一丝勇气都没有了。他胆怯到连话也说不出、动也不能动的地步。这时候,福明的脸在门口出现了,满脸带着怒气和恐惧。  “别忙,老兄,”坐在桌旁的这个陌生人,不慌不忙地对着向谢辽萨逼近的福明说。“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个受伤的战士带到自己家里去呢?”他问谢辽萨。  谢辽萨没有吭声。  “你父亲在这里呢,还是已经疏散啦?”  “疏散了。”谢辽萨涨得满脸通红地说。  “母亲呢?”  “母亲在家。”  “那你为什么不先去找她?”  谢辽萨不做声。  “难道她是那种人,会不肯收留吗?”  谢辽萨怀着惧怕的心情点点头。从这场戏结束的那一刻起,他在“父亲”、“母亲”这些词的后面已经看到自己实在的父母,对他们说了这样卑鄙的谎话是令人痛心和可耻的。  但是,这个人显然把谢辽萨的话信以为真。  “哦,”他打量着谢辽萨,说,“伊格纳特·谢苗诺维奇对你说的是实话,他不能收留那个战士,”他沉吟着说,“但是你会找到肯收留的人。这是一件好事。我可以对你说,你是个好样的。你去找找看,会找到的。不过这件事要保密,不要随便去找人。要是没有人肯收,你再来找我。要是有人收留,就别来了。现在你最好把你的地址给我,需要的时候我可以去找你。”  这时候,谢辽萨为了自己的鲁莽不得不付出对他说来是十分恼人和痛心的代价。现在他非常愿意把自己的真地址告诉这个人,但是他却只好当场想出一个脑子里最先想到的地址。他这一撒谎,就永远割断了再跟这个人联系的可能。  谢辽萨又到了街上。他心慌意乱,极其狼狈。毫无疑问,藏在福明家里的那个人是一个真正的重要人物。而福明的为人起码是不大好,这一点大概也是不用怀疑的。但是他们之间无疑地是有着联系。这里面的奥妙就难以解释了。        第十五章  舒尔迦在离开奥西摩兴家的小房子的当天,他就到旧称“鸽房”的克拉斯诺顿郊区去,找他从前打游击时的老朋友伊凡·康德拉多维奇·格纳简柯。  这个郊区,跟克拉斯诺顿的许多区一样,已经造起了标准式房屋,但是舒尔迦知道,康德拉多维奇还住在他私有的小木屋里,这木屋就是使这个郊区得名“鸽房”的古老房屋之一。  随着敲窗声,门口出现了一个样子像茨冈女人的妇人。她还相当年轻,但是脸上的皮肤已经十分松弛,穿得虽不寒伧,但是不修边幅。舒尔迦说,他是路过这里,想看看康德拉多维奇,如果可能,他想请老头出来跟他谈谈。  舒尔迦和康德拉多维奇,就在这座小屋后面的草原上会面了。那一天还听得见远方隆隆的炮声,他们走到洼地里,免得在高处被人看见。  康德拉多维奇,是有权自认为顿涅茨矿山创始者的那几代矿工的后裔。他的祖父、父亲——乌克兰来的移民、还有康德拉多维奇本人,都是建设顿巴斯的真正的血统矿工,是矿工的荣誉和传统的保持者,在一九一八到一九一九年,他们组成了矿工近卫队,使德国干涉军和白匪在顿巴斯一碰到他们,就遭到失败。  这也就是同自己的井长瓦尔柯以及谢夫卓夫一同炸毁新一号井的那个康德拉多维奇。  在草原的这块洼地里,在已经西斜的夕阳下,他和舒尔迦进行了下面的谈话。  “康德拉多维奇,你知道我来找你干什么吗?”  “我不知道,可是我猜得着,马特维·康斯坦丁诺维奇。”  康德拉多维奇忧郁地说,他并不望着舒尔迦。  草原上一阵微风吹进洼地,把老头的打满补钉的老古董短上衣的下摆吹得歪到一边。那件上衣穿在老头的干瘪的身上,好像是挂在十字架上一样。  “我是留在这里工作的,像一九一八年一样,所以我来找你。”舒尔迦说。  “我的整个生命都是你的,这你是知道的,马特维·康斯坦丁诺维奇,”康德拉多维奇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眼睛并不望着舒尔迦,“但是我不能让你住到我家里,马特维·康斯坦丁诺维奇。”  康德拉多维奇的话完全出人意料,使人难以相信,舒尔迦听了不知怎样回答,只好不作声。康德拉多维奇也不作声。  “康德拉多维奇,你是不让我住到你家里去,我这样理解你的话对吗?”舒尔迦轻轻地问,他不敢望着老头。  “我不是不让,我是没有办法。”老头沉痛地说。  他们就这样谈了一会,彼此谁也不望着对方。  “你不是表示过同意的吗?”舒尔迦问,他心里的怒火沸腾起来。  老头垂下了头。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同意的是什么?”  老头不作声。  “你可明白,你这等于是出卖我们吗?”  “马特维·康斯坦丁诺维奇……”老头非常低沉地、沙哑地、完全像嘶喊似地叫起来,声音里带着威胁的调子。“不要把话说得这么绝。”  “我怕什么?”舒尔迦恨恨地说。他的充满血丝的牛眼直盯着康德拉多维奇的干瘪的脸和稀稀拉拉的、好像拔过似的、被香烟熏黄的胡子。“我怕什么?再没有什么比我听到的话更可怕了!”  “等一等……”康德拉多维奇抬起头来,用骨骼粗大的手抓住舒尔迦的胳膊肘,他的手指甲是黑的,残缺不全。“你相信我吗?”他悲痛地、低沉地问,声音压得不能再低。  舒尔迦想说什么,可是老头抓紧他的胳膊肘,刺人肺腑的深陷的眼睛凝望着他,几乎是哀求着说:  “等一等……你听我说……”  他们现在是四目相对了。  “我不能让你住到我家来,因为我怕我的大儿子。我怕他出卖你。”老头把脸凑近舒尔迦的脸,用沙哑的低音说道。  “你记得吗,一九二七年你曾到我们家来过?那是你最后一次到我们家来,那时我和我的老伴在庆祝我们共同生活的二十五周年,也就是我们的银婚纪念。你大概不会记得我所有的孩子,而且你也没有这种义务,”老头笑了一下,“可是我的大儿子你应该在一九一八年就记得他……”  舒尔迦没有作声。  “他走上了邪路,”康德拉多维奇用沙哑的低音说。“他在一九二九年就已经缺了一只手,你记得吗?”  舒尔迦依稀记得一九一八年他在康德拉多维奇家里看见过一个半大的男孩子,愁眉苦脸,行动迟缓,不爱说话。但是到了一九二九年,在康德拉多维奇家里围绕着舒尔迦的那些年轻人里面,谁是当年的那个少年,他们里面谁缺了一只手,这些他已经不记得了。他惊奇地发觉,那天晚上的情形他差不多都不记得了。大概,他那时去看康德拉多维奇是有些碍于情面,所以那天晚上的情形就和许多类似的、跟另外一些人一块、在另外一些场合,也是碍于情面而去度过的晚上一样,被遗忘了。  “他的手是在鲁干斯克工厂里轧断的……”康德拉多维奇说的是伏罗希洛夫格勒的旧称,根据这一点,舒尔迦明白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回家靠我们过活。让他念书已经嫌晚,而且当时我们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合适的、他干得了的职业他又找不到,于是他就走上了邪路。他开始用父亲的钱,那就是用我的钱喝酒。我呢,也可怜他。谁也不肯嫁他,因此他喝得更厉害。到一九三○年,你刚才看见的那个活宝缠住他,跟他结了婚,后来他们那里就出现了些不干不净的事。她好像成了个卖私酒的,他们还投机倒把,——我对你是十分坦白的,——他们连赃物都可以收买。起初我是姑息他,后来又怕丢脸。我和老太婆就拿定了主意,我们决不声张。我们真的保持沉默。甚至在亲生的孩子们面前也是保持沉默。现在我们也是保持沉默……在苏维埃政权下他受过两次审讯,——应当审讯那个臭婆娘,可是他每次都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揽。唔,你知道,法官们都知道我是个老游击队员,有名的采煤工人,一个有名的人,所以第一次把他训了一顿,第二次是缓刑。可是他却一年比一年更坏。你相信我吗?我怎能让你住到我家里来呢?为了把房子弄到手,他甚至可以把我和老太婆都出卖!”康德拉多维奇惭愧地扭过脸去,不敢看舒尔迦。  “你既然知道这一点,怎么还会表示同意的呢?”舒尔迦激动地说,他望着康德拉多维奇的像刀那样瘦削的脸,不知该不该相信他。他突然绝望地发觉,自己心里已经没有了谱,不知道在他所处的情况下,对哪些人可以相信,对哪些人不能相信了。  “但是我怎么能拒绝呢,马特维·康斯坦丁诺维奇?”康德拉多维奇声音里含着苦恼说,“你只要想一想,我伊凡·格纳简柯,竟会拒绝。多么可耻!你要知道,那一次的谈话是在什么时候啊?他们是这样说的:‘也许不需要,如果需要,你同意吗?’他们仿佛在检查我的良心,我怎么能忽然提起儿子的事。那样一来,我自己好像在逃避责任,又要害儿子坐牢。说什么他总是我的儿子啊!……马特维·康斯坦丁诺维奇!”老头突然万分绝望地说,“我整个人都属于你,随你怎么支配都成。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到死也不会泄露,死,我并不怕。你可以支配我像支配你自己一样。我可以给你找个地方躲藏,我认识人,我可以找到可靠的人,你尽管可以相信我。我当时在区委就是这么想的:我本人准备去干一切,可是我儿子的事,我作为一个非党员,没有必要向区委说明,就是说,我可以问心无愧……我主要是要你相信我……住的地方我是可以给你找到的。”康德拉多维奇说,他没有发觉在他的声音里竟露出了讨好的语调。  “我相信你,”舒尔迦说。但他说的并不完全是真话:他既相信又不相信。他在疑惑不定。他这样说,无非因为这对他比较合适。  老头的脸忽然整个变了样,他顿时泄了气,垂下了头,呼哧呼哧地呼吸着,半天没有出声。  舒尔迦望着他,心里在琢磨康德拉多维奇对他说的这一番话,不住掂着这些话的分量。当然,他知道康德拉多维奇是自己人。但是他不知道康德拉多维奇在整整十二年里,而且是在国内完成着十分巨大事业的这些年头里,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康德拉多维奇对当局隐瞒了儿子的罪状,甚至在生活最重要的关头隐匿他,而且在可能利用他的房子做地下工作和德国人进行斗争这样的大事上都撒了谎——这一切加重了天平的一头,表示对他不能完全信任。  “你先在这里坐一会或是躺一会,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康德拉多维奇沙哑地低声说,“然后我马上到一个地方去,我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有一刹那的工夫,舒尔迦差点接受了康德拉多维奇的建议,但是内心的声音立刻告诉他,不应该为感情所动。他认为这不仅是小心谨慎的呼声,而且是生活经验的呼声。  “你何必去奔走,我心目中可住的地方不止一处,我会找到地方。”他说,“至于吃,那倒不着急:要是那个鬼婆娘跟你儿子想出什么坏主意,那就更糟了。”  “你当然更清楚,”康德拉多维奇伤心地说,“不过你千万别对我这个老头失望,我对你还有用。”  “这我知道,康德拉多维奇。”舒尔迦这样说,无非是为了安慰安慰他。  “你要是相信我,就请你告诉我你要去找什么人。我可以顺便告诉你,那个人好不好,值不值得去找他,万一有事,我也好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你……”  “要我告诉你我到哪里去,我没有权这样做。你自己是老地下工作人员,你总知道要保密,”舒尔迦调皮地笑着说,“我要去找的人,是我知道的人。”  康德拉多维奇心里想说:“我不也是你知道的人吗?可是你瞧,你知道的到底有多少呢,所以现在你还是跟我商量商量的好。”但是他不好意思对舒尔迦这样说。  “你当然更清楚。”老头阴郁地说,他最后明白了舒尔迦并不相信他。  “好,康德拉多维奇,该走啦!”舒尔迦装出高兴的样子说。  “你当然更清楚。”老头沉思着又说了一遍,他并不看着舒尔迦。  他本来要带舒尔迦经过他的屋子走到街上去。但是舒尔迦止住脚步,说:  “你还是带我走小路出去吧,不然又要被你那个……宝贝看见。”他干奖了一声。  老头想对他说:“你既然知道秘密活动的规则,你就该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就该怎么出去,——谁会想到你来找格纳简柯老头是为了地下工作呢。”但是他知道人家不相信他,说也无益。于是他就顺小路把舒尔迦领到旁边的一条街上。走到那边一个小煤栈旁边,他们站下了。  “再见,康德拉多维奇,”舒尔迦说,他的心痛得像刀扎似的,还不如躺进棺材倒舒服些。“我还会来找你的。”  “那就随你的便了。”老头说。  舒尔迦沿街走去,干瘪、长腿的康德拉多维奇还站在这个小煤栈旁边,久久目送着舒尔迦;式样古老的短上衣穿在他身上,就像挂在十字架上一般。  这样,舒尔迦就向自己的死亡迈出了第二步。        第十六章  谢辽萨·邱列宁、他的朋友维佳·鲁基扬庆柯、他的姐姐娜佳以及老助理护士鲁莎,在几个小时里就给七十多个伤员在城里各区找到了住处。不过还是有四十来个伤员无处安排:谢辽萨和娜佳、鲁莎大婶、维佳,还有那些给他们出力的人,都不知道还可以向什么人提出这个请求,同时也不愿意使整个事业冒着失败的危险。  这一天是个很奇怪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只有梦里才有。部队穿过城里在远处大路上行进的声音和草原上的战斗声,昨天就都停止了。城里和四周整个草原上,都是异样地寂静。大家都以为德国人眼看就要进城,但是德国人没有来。机关和商店的门都开着,里面空荡荡,谁也不走进去。各个工厂里都寂静无声,也是空空荡荡。炸掉的矿井上面还冒着细烟。城里没有政权,没有民警,没有交易,没有劳动——什么都没有。街道上冷冷清清。偶然有一个单身妇人跑到自来水龙头跟前或是井边取水,或是跑进菜园去摘两三条黄瓜,随后重又是静悄悄的,又是阒无人迹。家家户户的烟囱都不再冒烟,谁家也不做饭了。狗也不叫,因为没有外人来惊扰它们的安宁。只是偶尔有只猫儿跑过街道,接着又是一片冷落景象。  伤员们是在七月十九日夜里分别安排到各家去的,但是谢辽萨和维佳已经不参加这件工作了。这一夜,他们把“干草场”仓库里的燃烧瓶搬到“上海”来,埋在峡谷里的灌木丛下,每人在自家的菜园里还埋了几瓶,以便在必要的时候用起来凑手。  德国人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黎明时分谢辽萨就出了城,到了草原上。太阳在粉里带灰的雾霭后面升起,又大又圆,对着它看都不晃眼。过了一会,它的边缘从雾霭里露出来,熔化了,光芒四射,整个草原上突然有千万滴露珠闪耀起来,绚烂瑰丽,色彩各异,各处耸立着的圆锥形矸石堆,也被染成玫瑰色。万物苏醒了,在四周闪着光辉。谢辽萨感到自己浑身轻快,就像是一只跳跃的小皮球。  沿铁路支线,有一条平时交通频繁的大道,两者之间的距离时远时近。两条路都铺在高地上,高地两旁伸延出几座中间隔着峡谷的小山,地势渐渐低坦,同草原合在一起。小山上面和它们中间的浅谷里,丛生着茂密的小树林和灌木林。  整个这一带就叫做上杜望纳雅林子。  一出来就开始灼人的太阳,很快升到草原上空。谢辽萨纵目四望,全城的景色几乎尽收眼底。房屋在丘陵上和洼地里分布得很不均匀,这里一堆,那里一簇,大部分都靠近地面设备很显眼的矿井或是围绕着区执行委员会大厦和克拉斯诺顿煤业联合公司。小山上的树冠在阳光下显得翠绿欲滴,但是在树木苍郁的谷底,还是一片清晨阴凉的树荫。铁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到远方渐渐并在一块,然后消失在远处的小丘后面。在这小丘后面,正有一圈圈白色的轻烟悠然地冉冉升向天空,——那边是上杜望纳雅车站。  在这个小丘顶上,在那条大路似乎要到尽头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它迎面而来,很快地伸延成一条窄窄的黑带,几秒钟后,这条带子离开了地平线,——一个深色的、细长而绵密的东西,从老远的地方朝着谢辽萨飞快地冲过来,后面扬起一条红色的锥形的尘土。谢辽萨还没能看清楚这是什么,可是根据充满草原的轧轧声,他已经明白这是摩托车队在疾驶。  谢辽萨钻进大路下面的树丛里,伏在那里守候着。不到一刻钟,摩托的轧轧声愈来愈响,已经充满了四周的空间。有二十多个乘摩托车的德国自动枪手在谢辽萨身边驰过,他只能看见他们的上半身。他们穿着普通的土灰色德国军服,戴着船形帽,但是眼睛、前额和鼻子上部都被突出的巨大的黑眼镜遮住,使突然在顿涅茨草原这儿出现的这批人的外貌显得非常古怪。  他们到了近郊的小房子旁边,煞住车,跳下来,往四下分散;有三、四个人留在车旁。但是过了不到十分钟,所有的摩托车兵又一个接着一个地上了车,向城里驰去。  摩托车兵到了洼地的屋后,谢辽萨就看不见他们了。但是他知道,如果他们是向城中心的公园驰去,他们免不了要经过从这里看得很清楚的第二过道口后面路上的高坡,所以谢辽萨就开始注视着那边。有四、五个摩托车兵以扇形队列驰上这个高坡,但是他们并不往公园那边去,而是转向小丘上的那片房屋——区执委会大厦和“疯老爷”的房子也在那边。几分钟后,那几个摩托车兵又回到过道口,这时谢辽萨又看见整个车队在近郊的房屋中间穿过,折回上杜望纳雅。谢辽萨贴在灌木丛里的地面上,等车队从他旁边驰过,他才抬起头来。  他爬上了一个树木和灌木丛生的小山。这个小山伸向上杜望钠雅,从这里可以看到全区。他在这里的树底下躺了好几个钟头。在天空移动的太阳,一再照在谢辽萨身上,并且开始晒得他只好绕着圈儿爬,躲到有阴影的地方去。  蜜蜂和山蜂在灌木丛里嗡嗡地叫着,在夏天迟开的花朵上采集七月的花蜜和蚜虫在树叶背后排出的透明的粘液。树叶和青草散发出清新的气息。这儿的草长得非常茂密,但是整片草原上的草已经被晒得蔫萎。有时微风一起,树叶就簌簌作声。在很高很高的天空,小朵小朵的鬈曲的绵云被太阳照耀得光彩夺目。  一阵难以克制的倦意使谢辽萨四肢乏力,心里迷糊,使他有时竟忘记他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童年那种平静纯洁的感受频频来到他的记忆中,那时他也是这样闭起眼睛,躺在草原里的草上,太阳也是这样晒在他的身上,蜜蜂和山蜂也是这样在四周嗡嗡地叫着,空气中也是这样散发着晒热的草的气味,世界显得这样可亲、澄净和永恒。可是他耳畔似乎又听见摩托车的轧轧声,在蓝天的背景上他似乎又看到这些戴着大得出奇的眼镜的摩托车兵,他忽然明白,童年的平静纯洁的感受,儿时的这些无比的幸福的瞬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时他一会儿心里又苦又甜地紧揪着,一会儿整个身心又充溢着在他血液里沸腾的、强烈的战斗的渴望。  太阳已经西斜,这时从远处的小丘后面又向大路射出一支深色的长箭,地平线上顿时尘土漫天。这又是摩托车兵,人数很多,队伍长得没有尽头。他们后面是卡车,是成百上千辆卡车组成的纵队,在纵队与纵队之间是指挥官乘的小汽车。卡车从小丘背后不断地开出来,好像一条鳞皮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的绿色巨蟒,不断从地平线上蜿蜒地游出来,它的头离谢辽萨躺的地方已经不远,可是尾巴还看不见。尘埃滚滚,笼罩着公路上空,摩托的吼声似乎填满了天地之间的全部空间。  德国人在开进克拉斯诺顿。谢辽萨是第一个看见他们的人。  他用猫儿般灵活的动作,又像是爬,又像是跳,又像飞跃似的越过那条大道,再越过铁路,奔到下面的峡谷里,这就到了高地的另一面。待在那里,在铁路路堤后面行进的德军纵队就看不见他。  谢辽萨想出这一着,是为了赶在德国人前面进城,在城里占据一个最便于瞭望的地点——市立公园里面高尔基学校的屋顶上。  他穿过一个废井旁边的空地,奔到公园后面俗称“木头街”的那条街的后身。这条街跟城市隔离,一直保持旧观。  可是他在这里看到的事使他十分震惊,使他不得不停下来。他正挨着“木头街”后身住户的小花园的栅栏,毫无声息地溜过去,不料却在一个小花园里看到了前天夜里命运使他在草原里的卡车上碰到的那个姑娘。  在槐树底下的草地上,铺着一条深色条纹毛毯,那姑娘就躺在上面,头底下垫着枕头,离谢辽萨大约五、六步,侧面对着他,晒黑的腿交叠着,脚上穿着便鞋。她不管周围发生什么事,自管看她的书。一条亚麻色的、发着金光的大辫子安静自如地拖在枕头上,把她的晒黑的脸衬托得更黑。她的睫毛是深色的,饱满的上唇自尊地微微撅起。是的,成千辆卡车——大队德军人马——正在向克拉斯诺顿城推进,他们的摩托的吼声和汽油的臭味充满了草原和天空之间的整个空间,而这位姑娘却在小花园里躺在一条毛毯上,晒黑的、覆着柔毛的手里捧着一本书在读。  谢辽萨屏住从他胸口呼哧呼哧地冲出来的呼吸,两手抓住栅栏,对着这个姑娘望了好一会,感到迷惘而又幸福。在有史以来一个最可怕的日子里,在这个捧着一本打开的书躺在花园里的姑娘身上,有着一种像生活本身一样淳朴而美好的东西。  谢辽萨怀着不顾一切的勇气跳过栅栏,站在姑娘脚旁。她放下书本,她的围着深色睫毛的眼睛凝视着谢辽萨,露出平静的、又惊又喜的神气。  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鲍尔茨把年轻人从别洛沃德斯克区接回克拉斯诺顿的那天夜里,鲍尔茨全家——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本人、她的丈夫、大女儿华丽雅和十二岁的小女儿刘霞——一直到天亮都没有去睡。  供给城市照明的发电站从十七日起已经停工。他们点着煤油灯,围着桌子面对面地坐着,好像在作客。他们交换的新闻虽不复杂,但是非常可怕,因此在笼罩着家里、街上和整个城市的寂静中,不能大声谈论这些消息。要离开这里已经太晚。留在这里又很可怕。他们全家,甚至刘霞——小姑娘的头发跟姐姐一样,是金色的,不过颜色较浅,苍白的小脸上长着一双严肃的大眼睛,——都感到已经发生了一件无法挽救的祸事,他们的头脑还无法了解这场灾祸的规模。  父亲的样子很可怜。他不住转动着用廉价烟叶卷成的香烟,抽着。孩子们已经难以想象,父亲曾经是力量的化身,家庭的支柱和保护者。他坐在那里,又瘦又小。他的目力一向很差,近几年来简直是丧失了视力,备课都很困难。他跟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都是教文学的,学生的作业常常由妻子代他改。在油灯下他什么都看不见,他那双眼眶有点像埃及人的眼睛一霎不霎地瞪着。  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习惯了的、从小就熟悉的,但是一切又都变了样。铺着花台布的饭桌、华丽雅每天练习弹奏短曲的钢琴、玻璃橱门里对称地摆着朴素而雅致的杯盘的食橱、放着书的书架——这一切都像平时一样,但一切又都是陌生的。华丽雅的许多崇拜者都说,鲍尔茨家里既舒服又富有浪漫气息,华丽雅也知道,是她这个住在这所房子里的姑娘,使围绕她的一切变得富有浪漫气息的。现在呢,这一切仿佛是赤裸裸的一般摆在她面前。  他们怕熄掉灯,怕散开后各自躺在床上单独面对着自己的思想和感触。所以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坐到天亮,只有钟声滴答地响着。直到听见邻人在他们家斜对面的水塔前面打开龙头取水,他们才熄了灯,把百叶窗打开。华丽雅故意弄出许多响声,然后脱掉衣服,连头钻进被窝,很快就睡着了。刘霞也睡着了。但是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和丈夫却一直没有去睡。  父亲和母亲在餐室里摆茶具,轻轻的叮当声把华丽雅弄醒了。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还是生了茶炊。阳光从窗上射进来。华丽雅想起这一夜的枯坐,突然产生了厌恶之感。这样的脆弱简直可耻而又可怕。  归根结蒂,德国人跟她有什么相干!她有她自己的精神生活。谁要是愿意,让他去由于等待和恐惧而苦恼吧,但决不是她,决不是!  她舒舒服服地用热水洗了头,痛痛快快地喝了茶。然后从书橱里取了一本史蒂文生①的《绑架》和《卡特林娜》,在花园里的槐树下摊开毛毯,专心看起书来。  --------  ①史蒂文生(1850—1894),英国小说家,《绑架》和《卡特林娜》是两部有连续性的小说。  四周是一片寂静。太阳照在荒芜的花坛上和一小块草地上。一只棕色的蝴蝶停在花上,翅膀一张一合。一群毛茸茸的、深色的、肚皮周围有着阔条白毛的土蜂,在花丛里飞绕,发出悦耳的嗡嗡声。一株干多枝密的老槐树向四周投出阴影。透过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发黄的叶丛,可以看见点点的碧空。  这个有着碧空、阳光、树木、蜜蜂和蝴蝶的神话般的世界,和书中另一个虚构的世界——充满了冒险、荒野的大自然、人类的勇毅和高尚精神、纯洁的友谊和纯洁的爱情的世界——神妙地交织在一起了。  有时华丽雅放下书来,梦幻似地久久凝望着槐树丫枝中间的天空。她在梦想些什么?她不知道。但是,我的天,独自捧着一本打开的书,悠然躺在这个美丽的花园里,是多么美好啊!“大概他们都已经走了,都走掉了,”她想起了她的同学,“奥列格大概也走了,”她跟柯舍沃伊很要好,两家的父母也很要好。“是啊,大家都把她华丽雅忘记了。奥列格走了。斯巧巴也不来。还算是朋友呢。‘我发誓!’真是空谈家!要是那天跳进卡车的那个小伙子,——他叫什么……谢尔盖·邱列宁……谢辽萨·邱列宁,——要是那个小伙子起了誓,他说话一定算数的。”  她已经把自己想象成卡特林娜,而主人公,充满勇毅和高尚精神的被绑架者,在她的想象中就是夜里跳进卡车的那个小伙子。他的头发似乎很硬,她非常想摸摸它。“不然还算是什么男孩子,如果他的头发也像女孩子的那么软,——男孩子的头发应该是硬的……唉,要是这些德国人永远不来就好啦!”她怀着难以形容的苦闷想着。接着,她又沉醉在书本和浴满阳光、有着毛茸茸的土蜂和棕色蝴蝶的花园交织着的虚构的世界里了。  她这样度过了一整天。第二天早上,她又拿了毛毯、枕头和史蒂文生的小说,来到花园里。不管世界上发生什么事,她现在就打算这样生活,在花园里的槐树下……  可惜,她的父母却过不了这样的生活。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可忍受不住了。她是一个爱热闹的人,健康,好动,声音洪亮,生着饱满的嘴唇和一口大牙。不,这样生活可不行。她对着镜子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就到柯舍沃伊家去,看看他们是在城里还是已经走了。  柯舍沃伊家住在通到公园大门为止的公园街,占着半幢标准式房屋。这是克拉斯诺顿煤业联合公司分配给奥列格的舅舅尼柯拉·尼柯拉耶维奇·柯罗斯蒂辽夫也就是柯里亚舅舅住的。另外半幢房子里住的是和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同事的一位教师和他的全家。  公园街上传出了一声孤零零的斧声。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觉得这声音是从柯舍沃伊家的院子里出来的。她的心猛跳起来。在走进院子以前,她先朝四面张望一下,看看有没有人看见她,仿佛她是在做一件危险而犯法的事。  一条毛茸茸的黑狗躺在台阶旁边,热得伸出红红的舌头。听到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鞋后跟咯咯的响声,它微微抬起身来,但是认出是她,就抱歉似地望了她一眼,好像是说:“对不起,天热得很,我连朝你摇尾巴的气力都没有了。”便又躺了下去。  瘦长而结实的维拉外婆在劈木柴。她的两条瘦长的胳膊把斧头高高举起,再用足气力砍下来,累得她呼哧呼哧地直喘。显然,她还没有腰疼的毛病,要不,她就是认为需要以毒攻毒。外婆的脸很瘦,晒得很黑,鼻子细长,鼻翼不住地翕动。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一看到外婆的侧面,就会想到她在革命前出版的多卷集《神曲》里看到的但丁①的像。鬈成一圈一圈的斑白的深栗色头发,围着外婆的黧黑的脸,又垂到她的肩上。平时外婆总戴着黑色窄边的眼镜,眼镜用的年数太久,一只眼镜腿纯粹因为老化而折断了,于是她就用一根黑线绑在眼镜框上。但是这时候外婆没有戴眼镜。  她干得特别带劲,用上两倍三倍的精力,木柴噼噼啪啪地飞散开来。外婆的脸上和整个身形的表情大概是这样的:“但愿魔鬼来把这些德国人抓去,你们要是怕德国人,愿魔鬼把你们也都抓去!我还是劈这些木柴的好……喀啦……喀啦……让这些该死的劈柴飞向四面八方去吧!对,与其让自己像你们那样卑躬屈膝,我还不如来劈柴。如果我为了这个而注定该死,那么就让鬼把我抓去吧,我已经老了,死我是不怕的……喀啦……喀啦……”  --------  ①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著有《神曲》等。  维拉外婆的斧头卡在一段多节疤的木头里,拔不出来。她猛地把这段木头举起来甩到肩后,再用劲往木砧上一砸,木头就裂成两半,其中的半块差点把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碰倒。  这样一来,维拉外婆才发现了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她眯缝着眼睛,认出是她,就扔下斧头,用她那大概可以让整条街都听见的大嗓门说道:  “啊,玛丽雅,哦,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你来了真好,你没有嫌弃我们!我的女儿列娜把头埋在枕头里,已经一个劲儿地哭了三天啦。我对她说:‘你到底有多少眼泪?’请进来吧……”  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被她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可是这嗓门同时仿佛又使她得到安慰;她自己不也喜欢大声说话吗。  但是她仍旧轻声地、担心地问道:  “我们的同事走了吗?”她指指教师的家。  “他本人走了,可是家里的人都在这里,也是哭哭啼啼。您就在这儿吃饭吧。我做了很好的甜菜汤,可是没有人吃。”  不,她维拉外婆,这个出身贫苦的农妇,一向是很能干的。她是波尔塔瓦省一个农村木匠的女儿。她丈夫是基辅人,是普梯洛夫工厂的工人,自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受了重伤回来之后,就在他们村里住了下来。维拉外婆结婚后走上了独立的道路,她当了村苏维埃代表,先在贫农委员会工作,后来进医院工作。丈夫的死并没有摧毁她的意志,反而更发展了她身上这种独立的性格。不错,她现在已经退休,靠养老金生活,但即使现在,如果必要的话,她还能够发出她那威严的声音。维拉外婆入党已经十二年了。  奥列格的母亲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脸朝下趴在床上。她光着脚,身上的花衣服已经揉皱,平时巧妙地盘绕在头上的两条柔密的淡亚麻色发辫,现在散下来,差不多拖到脚后跟,遮盖了她整个年轻、美丽、丰满、强健的小小的身体。  维拉外婆和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走进上房的时候,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她的颧骨高高的脸上满是泪痕,善良、聪明、温柔的眼睛都哭肿了。她尖叫了一声,就扑到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的怀抱里。她们互相紧紧地拥抱着,亲吻了一阵,哭了,接着又笑了。她们高兴的是,在这些可怕的日子里,她们彼此能够这样相处,这样了解和分担共同的苦难。她们又哭又笑,维拉外婆却把两只青筋突露的手插在腰里,摇着但丁式的、鬈发的头,不住地重复说:  “嗨,一对傻瓜,真是傻瓜,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笑好像并没有理由,哭呢,往后我们大家哭的日子还多呢……”  这时候,街上有一阵奇怪的声音,愈来愈响,传到她们的耳朵里,仿佛是许许多多摩托的轧轧声,还夹杂着凄惨的、也是愈来愈响的狗的狂吠声,——好像全城的狗都疯了似的。  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和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彼此松了抱。维拉外婆也把手放下来,她的瘦削黧黑的脸发白了。她们这样站了一会,不敢去看看这是什么声音,其实她们已经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了。突然,她们三人——外婆打头,她后面是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再后面是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一齐都往前面的小院里跑,她们不约而同,直觉地感到应该怎么走:不是往门口跑,而是在花圃中间,穿过向日葵,向着沿栅栏种的茉莉花丛跑去。  大批卡车的响声从城里低洼的部分传过来,愈来愈响。车轮隆隆地响着,大概是从在这里看不见的第二过道口那边铺的木板上开过来。突然,街头出现了一辆灰色的敞篷小汽车,到拐弯的地方它的玻璃上就反射出使人耀眼的阳光。汽车沿街朝着站在茉莉花丛旁边的妇人们慢慢地开过来。车上直僵僵地坐着几个军人,身穿灰制服,头戴帽顶前部高高突起的灰制帽,面色严峻。  这辆汽车后面还有几辆小汽车。它们从过道口开上街道,一辆接一辆,慢慢地朝公园这边开过来。  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眼也不眨地盯着这些汽车,她的指头骨节稍粗的小手突然急遽地把辫子一根一根提起来,盘绕在头上。她这个动作做得非常快,完全是机械的,后来她发觉没有带发针,可是还站在那里,双手捧着头上的辫子,望着街道。  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发出一声轻轻的叫喊,离开茉莉花丛,撒腿就跑,——她不是往通大街的门口跑,而是朝着房子往回跑。她从教师住的那半边绕过去,从另外一扇旁门跑到和德国人走的那条大街平行的街上。这条街上连人影也不见,她就沿着街跑回家去。  “原谅我,我已经没有力气给你准备了……放勇敢些……你得赶快躲起来……他们可能马上就冲到我们街上!”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对丈夫说。  她把手按在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但是她像所有健康的人一样,跑得满脸通红,浑身大汗,因此她那副激动的模样跟她所说的那件事情的可怕意义并不相符。  “德国人?”刘霞轻轻地说,声音里带着完全不像孩子应该有的恐怖口吻,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一听,突然住了嘴,望了望女儿,迷惘地环视了一下四周。  “华丽雅在哪里?”  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的丈夫站在那里,嘴唇发白,默不作声。  “我可以告诉你,我全看见了。”刘霞说话的声音非常轻,非常严肃。“她在花园里看书,有个男孩子,——差不多像大人了,——翻过栅栏跳了进来。她先是躺着,后来坐了起来,他们谈了一会,后来她跳了起来,他们就一同翻过栅栏跑了。”  “跑到哪儿去了呢?”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眼睛盯着她问道。  “是往公园那边跑的……毛毯留在那里,枕头跟书也留在那里。我以为她一会就会回来,就出去看着东西,可是她没有回来,我就把东西都收进来了。”  “我的天哪……”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说完,就重重地朝地板上一坐。        第十七章  可是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还站在茉莉花丛里,看那些又高又长的大卡车在街头吼叫着,一辆跟着一辆地爬进来。这些卡车塞满了街道,到处都是隆隆的响声。车上坐着一排一排满脸大汗、皮肤晒得黧黑、浑身尘土的德国兵士,他们穿着灰色短上衣,戴着肮脏的灰色船形帽,枪支夹在两腿中间。各家院子里的狗都狂吠着朝卡车冲过去,在稠密的红色尘土中围着卡车乱蹦乱跳。  军官乘坐的领头的汽车已经开到柯舍沃伊家的小庭园前面,两个妇人背后突然发出一阵凶猛的吠叫,那条毛茸茸的黑狗像闪电似地从向日葵中间冲出去,跳过庭园的矮栅栏,又是低吼,又像老头那样重浊地嗄声吠叫着,围绕着前头的那辆汽车乱蹦乱跳起来。  两个妇人恐惧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她们感到,马上就要有祸事发生。但是并没有发生什么事。这辆汽车又朝前向着公园开过去,在克拉斯诺顿煤业联合公司的大厦旁边停下,还有几辆小汽车也跟着开到那边。这时已经满街都是载着兵士的卡车。兵士们从卡车上跳下来,舒展着腿和胳膊,一面用俄罗斯人的耳朵听不惯的、刺耳的口音大声交谈着,一面挨家去敲门。那条毛茸茸的黑狗茫然地站在门口,漫无目的地朝着整个街道乱叫。  军官们站在煤业联合公司的大厦前面抽烟,勤务兵们在把箱子搬进大厦。一个矮个子、大肚皮的军官指挥着把卡车上的东西卸下来。他的帽顶高得出奇,相形之下,他的脑袋就显得毫无意义。一个腿长得可笑的青年军官,带着一名高大、笨拙、穿着笨重的皮鞋、浅黄色的头发上戴船形帽的兵士动,它为各种本能冲动、欲望提供力量,是人的整个精神活,急急地斜穿过街道,走进普罗庆柯住过的那所房子。过了一会,那个军官和兵士已经从里面走出来,很快又进了隔壁一家的门。隔壁这所房子里也住过州委的干部,但是几天前他们已经跟房东一同离开。军官和兵士从庭园里走出来,朝着柯舍沃伊家院子的门口走过来。  那条毛茸茸的黑狗终于看见真实的敌人直冲着它走过来,就吠叫着向年轻的军官扑过去。军官叉开两条长腿站住,脸上现出了顽童的神气,他鄙视地骂了一声,从皮套里拔出手枪,对准黑狗就是一枪。狗一头栽到地上,嚎叫着朝军官爬了几步就直挺挺地死去了。  “狗被打死了……下一步不知道还要出什么事呢?”维拉外婆说。  煤业联合公司大厦旁边的军官和街上的兵士,听到枪声都回过头来,但是看到死狗,又转过身去干他们自己的事。这里那里不时发出一两声零落的枪声。那个军官带着淡黄头发的大个子勤务兵,已经打开了柯舍沃伊家院子的门。  维拉外婆直僵僵地、一动不动地昂着她那但丁式的头,迎着他们走过去。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还站在茉莉丛中,双手仍旧捧着盘在头上的淡亚麻色发辫。  长腿军官在外婆对面站下,尽管外婆个子也很高,但是他那双冷冷的无色的眼睛还是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谁来带我看你们的房子?”他问。  他说了这句话,自以为俄语说得非常准确,就把目光从外婆身上移到双手捧着辫子站在茉莉花丛中的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身上,然后又移到外婆身上。  “你怎么啦,列娜?去,领他看!”外婆窘迫地哑声说道。  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双手捧着辫子,穿过花坛向屋子走去。  军官惊奇地对她望了一会,又把目光移到外婆身上。  “怎么样?”他把浅色的眉毛一扬,说。他那年轻的、保养得很好的绔袴子弟的脸上露出了任性的神情。  外婆不习惯地跨着细步,几乎像跑一样向屋里走去。军官和勤务兵跟在她后面。  柯舍沃伊家住的房子有三个房间和一个厨房。如果客人从厨房里进来,直接就可以到做餐室的大房间,房间里有两扇窗子临着跟公园街平行的街道。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床和奥列格平时睡的长沙发也放在这里。餐室左面的门通尼柯拉·尼柯拉耶维奇夫妇带小孩住的房间。右面还有一扇门通外婆住的那个很小的小房间。这个小房间和厨房共一堵墙,墙那边正好就是炉灶,厨房里生起炉灶的时候,房间里就热得难受,特别是在夏天。但是外婆跟所有的农村老年妇女一样,喜欢暖和,要是热得太难受,她就打开通小庭园的小窗,窗下种着一丛丁香。  军官走进厨房,草草地打量了一下,然后略微弯下身子(免得头碰着门框)走进餐室。他站了一会,眼睛向四面扫射着。显然这里很中他的意。房间粉刷得干干净净,到处一尘不染,漆过的地板上铺着家制小地毯,虽然粗糙,然而很清洁,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床上的被单也是雪白的,两只枕头一大一小,拍得松松的,覆着轻飘飘的绢纱之类的东西。窗台上摆着花。  军官在门口又弯下身子,很快地走进柯罗斯蒂辽夫夫妇的房间。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留在餐室里,仰起头来靠着门框,柔密的淡亚麻色头发好像是一个光环;她甚至没有发觉她的辫子是在什么时候和怎样用发针卡住的。维拉外婆跟着德国人走了进去。  这个小房间,里面摆着小书桌和整齐的文具,桌头和门框的小钉上挂着丁字尺、三角板和曲线板,德国人看了也很中意。  “好!①”他满意地说。  突然他看见被子团皱的床,——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进来的时候,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就躺在这张床上。他快步跨到床前,翻开被子和被单,带着嫌恶的神气用两个指头提起鸭绒褥子,弯下腰来用鼻子闻了一下。  “没有臭虫吗?”他皱着眉头问维拉外婆。  “臭虫没有……没有的。”外婆生气地摇摇头说,她故意说得怪腔怪调,好让德国人容易听懂。  “好②,”德国人说。他低下头走出房门,又回到餐室里。  --------  ①② 原文为德语。  他朝外婆的房间里只看了一眼,就猛地转过脸来对着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  “冯·文采尔男爵将军要住到这里来,”他说,“这两个房间要腾出来。”他指指餐室和柯罗斯蒂辽夫夫妇的房间。“准许你们住在这里。”他指了指维拉外婆的小房间。“这两个房间里的东西,你们要用的马上就拿去……这个拿掉,这个,”他嫌恶地用两个指头翻了翻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床上的雪白的被套、被子和被单。“那个房间也……拿掉……快!”他从急忙闪开的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身边走过,从房间里走出去。  “他说有没有臭虫?真是个对头!……维拉外婆啊,你活到老还遇到这种日子!”外婆拉开大嗓门尖声说。“列娜!你傻了吗?”她气愤地说,“得把东西都搬掉,让那个男爵住,但愿他的眼珠子掉出来!你稍微清醒清醒吧。来个男爵住在我们这里,也许还是我们的运气呢,也许他还不像这些家伙那样,像疯子似的……”  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默默地卷起被褥,搬到外婆的房间里,就不再出来。维拉外婆从儿子和媳妇的房间里搬出被褥,把儿子和外孙奥列格的像片从墙上和桌上取下来,放在五斗橱里(“免得他们问这是谁那是谁的。”),又把自己的和女儿的衣服搬到自己房间里(“让他们去吧,免得以后到他们这批鬼东西那边去取衣服!”)。但是她仍旧被好奇心苦恼着,她坐不住,就走到院子里。  那个淡黄头发、胖脸上长着淡黄色雀斑的大个子勤务兵,又在大门口出现。他两只手里提着几只套着皮套的又宽又长的扁箱子。有一个兵士跟在他后面,拿着武器——三支自动枪、两支毛瑟枪和一把套着银鞘的腰刀;还有两个兵士,一个提着箱子,另外一个捧着一架并不很大的、沉重的收音机。  他们走进屋子里,对维拉外婆望也不望。  这时,将军由那个长腿军官陪着,跨过门口走进庭园。将军是个瘦长条子,年纪很大,满是皱纹的脸和喉结都洗得很干净,擦得雪亮的窄瘦的长靴上稍微有点尘土,制帽的帽顶前面高高突起。军官低着头,态度毕恭毕敬,在他身后半步。  将军的灰色斜纹呢裤上有两条镶条,军装上钉着暗金色钮扣,黑领上佩着红底绣金色棕树枝的领章。他高昂着长脖颈上的两鬓斑白的狭长的脑袋,一边走一边断断续续说着什么,那个军官紧跟在他后面,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聆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  走进庭园的时候,将军停下脚步,慢慢地转动着紫红色的长脖颈,环顾了一下,样子活像一只鹅,特别因为他那帽顶突起的帽子上有一个长帽舌。将军环顾了一下,僵板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伸出一只手掌狭长、手指干瘦的手来,很快地朝四周挥动了一下,仿佛在决定他视野中的一切的命运,嘴里还咕噜着什么。军官就格外恭敬地低下了头。  将军走过的时候,他身上那股香水味和别的味道混合的气味往维拉外婆的鼻子里直钻;他那双颜色变得很淡的、疲倦的眼睛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然后低着头走进屋子,免得头碰着门框。长腿的年轻军官向在台阶前立正的兵士们做了一个手势,叫他们别走,自己跟着将军走了进去。维拉外婆还留在院子里。  几分钟后,军官走出来,向兵士们发了一个简短的命令,同时伸手向庭园里一挥,准确地重复了将军的手势。兵士们在原地转了一个方向,碰靴立正,排成单行走出庭园。军官又回到屋子里。  菜园里,向日葵的金黄色脑袋已经低低地弯向西方,长长的浓密的影子横过花坛。从茉莉花丛后面的街道上,传来了外国人的兴奋的谈笑声。右面的过道口上不断有摩托呜呜地响着,四面还不时传来枪声、狗叫声和母鸡咯咯的啼声。  维拉外婆已经认得的两个兵士又在大门口出现。他们手里拿着斧头。外婆还没有来得及琢磨,他们拿着斧头干什么,两个兵士在门口一边一个,已经动手来砍沿栅栏种植的茉莉。  “你们砍什么,它又不碍你们的事?”维拉外婆忍不住了,向一个兵士冲过去,跑得裙子都飘动起来。“这是花啊,这是美丽的花啊!它难道妨碍你们吗?”她气愤地说,一面从这个兵士跟前跑到另一个兵士跟前,恨得几乎要去揪他们的头发。  两个兵士头也不抬,一声不响地只顾砍着花丛,累得直喘。过了一会,一个兵士对他的同伴说了一句什么,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还笑呢。”外婆轻蔑地说。  一个兵士挺直身子,用袖子擦掉额上的汗,笑着望了外婆一眼,用德语说:  “这是上面的命令,军事需要。你看,到处都在砍。”他用斧头指指邻家的庭园。  外婆听不懂他的话,但是她顺着兵士的斧头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在邻家的庭园里,在又过去一家的庭园里,以及在她的背后,到处都有德国兵在砍树木和灌木丛。  “游击队——乓!乓!”德国兵试图解释,就蹲到树丛背后,伸出肮脏的、指甲粗大的食指,表示游击队是怎么干的。  外婆马上浑身泄了劲,毫无办法地把手一挥,从两个兵士身边走开,在台阶上坐下。  门口出现了一个戴白帽、穿白罩衣的炊事兵,罩衣下面露出灰色裤脚和粗劣的木鞋掌的皮鞋。他一手提着一只很大的、编得很细的圆篮,里面的杯盘叮当地响着,一手拿着一只大钢精锅。他背后还有一个穿油污的灰色短上衣的兵士,捧着一只大钵子。他们走过外婆身边,到厨房里去。  突然,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冲出来似的,从屋子里传出了片断的音乐声、噼啪声、咝咝声、片断的德语声,然后又是噼啪声和咝咝声,接着又是片断的音乐。  整条街上都有兵士在砍庭园里的树木,不多一会,从第二过道口到公园这一段街的左右两边都显露出来了,整条街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满街都有德国兵来来去去,摩托车横冲直撞。  从外婆背后的上房里,忽然飘出一阵遥远的、柔和的音乐。在离克拉斯诺顿非常遥远的地方,在过着一种跟此时此地所发生的一切毫不相干的、平静的、有规律的生活。可以欣赏这种音乐的人们,离前线很远,离在街上跑来跑去和砍树的这些兵士很远,离维拉外婆也很远。大概这种生活对于那些在庭园里砍树木的德国兵也是遥远的、不相干的,因为德国兵并没有抬起头来,没有停下来听听音乐,也没有因为这音乐而交谈几句。  他们砍去了庭园里所有的树木,一直砍到维拉外婆的窗下——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一个人就默默地坐在屋里。后来他们又用斧头去砍那些把金黄色的头弯向夕阳的向日葵。他们把这些向日葵也齐根砍掉。这时四周已经被砍得一干二净,游击队也就无从干他们的“乓乓”的工作了。        第十八章  整个黄昏,各种兵种的德国官兵都在向城里各个城区流动,只有大“上海”、小“上海”、遥远的“鸽房”区和华丽雅·鲍尔茨住的“木头街”还没有被占据。  街上已经看不到当地的居民,似乎整个城市都充满了土灰色的军服和同样颜色的、上面钉着银色日耳曼鹰的船形帽或制帽。灰色军服散布到各家的院子里和菜园里;无论是住房、车房、仓库和贮藏室的门口都可以看到这些军服。  奥西摩兴家和捷姆奴霍夫家住的那条街,是被乘卡车来到的步兵最先占领的街道之一。这条街很宽,可以停卡车。但是因为害怕引起苏联飞机的注意,兵士们都奉了自己长官的命令,到处拆毁庭园的矮栅栏,让卡车可以自由开进院子,受正房和边屋的掩护。  有一辆大卡车上的兵士已经跳下来,车子开着倒车,马达呜呜地响着,卡车撞在奥西摩兴家庭园的栅栏上,栅栏发出要折断的声音。卡车蹂躏着房前的花草和花圃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对学术界颇有影响。又主张吸取世,使空气中弥漫着汽油的臭味,一面呜呜地响着退进奥西摩兴家的院子,停在墙边。  一个样子雄赳赳的上等兵,一脚踢开奥西摩兴家通门道的门,带着一群兵士从门道走进穿堂,闯进他们家里。这个上等兵生得皮肤黧黑,两撇朝前翘的胡子又黑又硬,船形帽压在前额上,露出的鬓角和后脑上的头发也是又黑又硬,好像毛毡一样。  彼此长得很像的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刘西雅,都坐在沃洛佳的床边,刘西雅把身子挺得笔直。沃洛佳躺在床上,被单一直盖到下巴,狭长的棕色眼睛阴郁地望着前面。他很激动,但是竭力不让亲人看出来。他们听到门道里咚的一响,穿堂里开着的门口就出现了上等兵和兵士们的汗湿的脏脸,这时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猛然站起身来,脸上带着她特有的坚决的表情,身子挺得笔直,迅速地迎着德国人走出去。  “很好,”上等兵说了这句话,高兴地笑起来,公然厚着脸皮亲切地盯着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的脸。“我们的兵士要驻在这里……只不过两三个晚上。只不过两三个晚上。①很好!”  --------  ①原文为德语。  他背后的兵士们默默地、板着脸望着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她打开平时她和刘西雅住的那个房间的门。德国人还没有来她就决定,如果德国人要在她们家过夜,她们就搬到沃洛佳的房间里,可以大家在一起。但是上等兵没有走进去,连看都没有看,——他从沃洛佳的敞开的门口望着笔直僵坐在沃洛佳床边的刘西雅。  “噢!”上等兵叫了一声,对刘西雅露出快活的笑容,还敬了个礼。“您的哥哥吗?”他伸出一根黑指头,没有礼貌地朝沃洛佳那边点戳了一下。“他受伤了吗?”  “不,”刘西雅说,她的脸红起来。“他有病。”  “她会说德国话!”上等兵笑着扭脸对着那些仍旧板着脸站在穿堂里的兵士。“您要隐瞒您的哥哥是个红军或是游击队员吗?要瞒住他是个伤兵吗?这种事情我们总查得出的。”上等兵带笑说,他的闪闪发光的黑眼睛向刘西雅献媚。  “不,不,他是学生,才十七岁,他动过手术。”刘西雅激动地回答。  “别害怕,我们不会碰您的哥哥。”上等兵对刘西雅笑笑说,又对她敬了个礼,这才望了望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指给他看的房间。“很好!这扇门通哪里?”他问,但是不等她回答就打开了通厨房的门。“好极了!马上生起火来。你们有母鸡吗?……鸡蛋,鸡蛋!”他亲切地笑起来,露出一副蠢相。  真奇怪,这个上等兵的话,和在全部战争岁月中都可以从亲身经历过的人嘴里听到、从报纸的通讯里和漫画说明里读到的形容德国人的笑话的内容,竟是一模一样。而他说的确实就是这种话。  “弗里德里赫,给我们准备吃的。”他由兵士们簇拥着走进了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指给他的那个房间,整座房子里马上就充满了谈笑声。  “妈妈,你懂吗?他们要鸡蛋,要生炉子。”刘西雅轻声说。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仍旧站在穿堂里不吭声。  “你懂吗,妈妈?要不要我去拿劈柴?”  “我都懂。”母亲说,她的姿势不变,似乎有点过于镇静。  一个并不年轻的兵士从房间里走出来,他的下颚翘得厉害。一道伤疤从船形帽下面一直延伸到眉毛。  “你就是弗里德里赫吧?”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态度镇静地问道。  “弗里德里赫?我就是弗里德里赫。”兵士阴郁地说。  “来吧……你帮我去拿劈柴……鸡蛋我会拿给你的。”  “什么?”他莫名其妙地问。  但是她向他打了个手势,就到门道里去。兵士跟着她。  “行啦,”沃洛佳并不望着刘西雅,说,“把门关上吧。”  刘西雅掩上了门,以为沃洛佳有话要对她说。  但是等她回到床前,他却闭目躺着,不作一声。这时候,门也不敲,那个上等兵就出现在门口。他打着赤膊,皮肤黧黑,满身汗毛,他一手拿着肥皂盒,肩上搭着毛巾。  “你们的洗脸盆在什么地方?”他问。  “我们没有洗脸盆,我们就在院子里用杯子互相浇水冲洗。”刘西雅说。  “多么野蛮!”上等兵脚上穿着发土红色的厚底皮鞋,叉开腿站在门口,笑嘻嘻地望着刘西雅。“您叫什么名字?”  “刘德米拉。”  “什么?”  “刘德米拉。”  “不懂。刘……刘……”  “刘德米拉。”  “哦!鲁意莎!①”上等兵满意地叫起来。“您会说德国话,可是却用杯子洗脸,”他嫌恶地说。“很不好。”  --------  ①原文为德语。  刘西雅没有作声。  “那么冬天呢?”上等兵叫道。“哈哈!……多么野蛮!那您至少要替我冲一下吧!”  刘西雅站起身来朝门口走,但是他仍旧叉开腿站在门口,露出满身的黑毛,一面嬉皮笑脸地、露骨地直盯着刘西雅。  她在他面前站住,低下头,脸红了起来。  “哈哈!……”上等兵又在那边站了一会,才让她过去。  他们走到台阶上。  沃洛佳能听懂他们的谈话,他闭目躺着,浑身都能感到强烈的心跳。如果他不生病,他可以代替刘西雅给德国人冲水。他因为意识到他和全家目前以及今后的屈辱处境而感到羞耻,他的心剧跳着,所以他闭上眼睛,免得流露出自己的心情。  他听见那批德国兵的沉重的、钉着钉子的皮鞋不断从穿堂到院子里走出走进。母亲在台阶上厉声说着什么,曳着鞋走进厨房,后来又来到台阶上。刘西雅悄悄地走进来,随手掩上房门,——母亲代替了她。  “沃洛佳!真可怕!”刘西雅很快地低声说,“四周的栅栏都拆光了。花坛全踩坏了,家家院子里都挤满了兵。他们脱下衬衫在抖虱子。就在我们的台阶前面,他们精赤条条的,用木桶里的冷水冲洗。我差点儿要呕出来。”  沃洛佳躺着,没有睁开眼睛,仍旧不作一声。  院子里的母鸡叫了起来。  “弗里德里赫在杀我们的鸡。”刘西雅说,她的声音里突然带着嘲笑。  上等兵经过穿堂走进房间,他打着响鼻,嘴巴里发出各种各样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他大概是一边走一边在用毛巾擦脸。接着,有好一会都可以听到他的响亮快活的声音,一个身强力壮的人的声音。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在回答他的话。过了一会,她抱着一卷铺盖进来,放在角落里。  厨房里在做菜,又是烤,又是煎,门虽然关着,煎东西的气味却钻了进来。他们的家成了一个过道,不断有人来来去去。从厨房里、院子里以及上等兵和兵士们住的房间里,都传来德语的谈话声和笑声。  刘西雅在语言方面很有才能。从学校毕业后,在战争的第一年里,她全年专学德语、法语和英语。她的志愿是进莫斯科的外语学院,希望将来做外事工作。现在她不由自主地听着这些兵士们的夹着粗话和说笑的谈话,而且听懂了不少。  “啊,我亲爱的朋友亚当!你好,亚当,你拿的是什么玩意儿?”  “乌克兰式的猪油。我想分点给你。”  “好极了!你有白兰地吗?没有?见它的鬼①,我们就来喝俄国伏特加吧!”  “听说,街那头有个老头家里有蜜。”  “我派小汉斯去。应当抓紧机会。鬼知道,我们在这里会不会待久,前面等着我们的又是什么。”  “前面等着我们的是什么?等着我们的是顿河和库班河,也许是伏尔加河。请你相信,那边不会比这里差。”  “在这里,我们至少活着!”  “妈的,这些该死的煤区!不是风就是尘土和烂泥,人人都像狼一样望着你。”  “有什么地方他们曾经友好地望过你?你凭什么以为,你是把幸福带给他们?哈哈!……”  有一个人走进穿堂,用沙哑的、女人般的嗓音说:  “希特勒万岁!②”  “呸,见鬼!这是彼得·芬庞!希特勒万岁!③……唉,该死④,我们还是头一次看见你穿这套黑衣服!来,让我们看看……伙伴们,来看啊,是彼得·芬庞!你想想,过了国境之后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呢。”  --------  ①②③④ 原文为德语。  “人家会以为,你们是真的想念我呢。”那个女人般的嗓子嘲笑地回答。  “彼得·芬庞!你是从哪里来的?”  “你最好问我,到哪里去!上面命令我们到这个偏僻的鬼地方来。”  “你胸口挂的是什么?”  “我现在已经是分队长了。”  “哦!难怪你要发福了。党卫队里吃得一定比我们好。”  “不过他一定还是不脱衣服睡觉、不洗澡,我一闻那股味道就知道!”  “千万不要这样开玩笑,免得将来后悔。”那个女人嗓子沙哑地说。  “对不起,亲爱的彼得,谁叫我们是老朋友呢,对吗?如果玩笑都开不得,一个当兵的还有什么事可做呢!你怎么会跑到我们这里来的?”  “我在找房子。”  “你在找房子?!你们一向总可以弄到最好的房子。”  “我们占用了一所医院,房子非常大。但是我需要一个住宅。”  “我们这里有七八个人。”  “我看到了……挤得像鲱鱼!①”  “是啊,现在你是高升了,不过希望你别忘了老朋友。趁我们在这里的时候,常来玩玩。”  那个嗓子像女人的人尖声回答了一句,大伙都笑起来。他踏着钉铁掌的皮鞋,咚咚地走了出去。  “这个彼得·芬庞是个怪人!”  “怪人?他搞了个升官发财的机会,他做得对。”  “但是,你可看见过他单穿一件衬衫的时候吗?光着身子的时候就更甭提了。他是从来不洗澡的。”  “我疑心他身上生疥疮,不好意思让人家看见。弗里德里赫,你快做好了吗?”  “我要月桂叶子。”弗里德里赫阴郁地说。  “你以为仗快打完了,所以事先要给自己编一顶胜利者的桂冠②吗?”  --------  ①原文为德语。  ②月桂叶子有香味,可作调味品。但月桂叶编成的桂冠是荣誉和胜利的象征,这里是取笑弗里德里赫的。  “完不了,因为我们是在跟全世界作战。”弗里德里赫阴郁地说。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坐在窗口,一只胳膊支在窗台上,在想心事。窗外是一大片浴着夕阳的空地。在空地远远的边缘上,斜对着他们的小房子,耸立着两所单幢的白色砖房:比较大的一幢是伏罗希洛夫学校,另一幢比较小,是儿童医院。学校和医院都已经疏散,房子空着。  “刘西雅,你看,这是什么?”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把额头紧贴着玻璃,突然说。  刘西雅连忙跑到窗前。在那两幢房子左面,有一条大路穿过空地。在这条尘土飞扬的大路上,有一个很长的行列。起初刘西雅甚至不明白这是些什么人。一群男男女女,穿着医院的深色长衣,光着头,在大路上拖着腿走着;有的撑着拐杖勉强一拐一拐地走着,有的连自己的腿都不大能挪动,但还用担架抬着不知是病人还是伤员。一队戴白头巾、穿白罩衣的护士和穿普通服装的男女市民背着沉重的包袱走着。这些人是从窗口望不到的那一部城区,顺着大路走过来的。他们挤在儿童医院的大门口,有两个穿白衣的妇人试着要把大门打开。  “这是市立医院的病人!他们就这样被赶出来了。”刘西雅说,“你听见吗?你明白吗?”她转过脸来对着哥哥问道。  “我明白,我听到了,我马上就想到,那些病人怎么办?因为我在那边住过院。你要知道,那边还有伤员呢!”沃洛佳激动地说。  有好一会工夫,刘西雅和母亲看着病人搬家,又把她们所看到的情形轻声告诉沃洛佳,后来,德国兵的一阵乱哄哄的谈话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听声音,上等兵的房间里大概聚集了十个到十二个人。不过是这一批走了,又来了另外一批。他们是从晚上七点钟开始吃的,现在天已经全黑了,他们还在大吃大喝,厨房里还在煎什么。穿堂里,兵士的皮鞋声不断来回咚咚地响着。从上等兵的房间里传来了碰杯声、敬酒声和哄笑声。谈话时而热烈起来,时而沉寂下去,那是在上菜的时候。说话的声音愈来愈带醉意,愈来愈放肆。  厨房里的热气和油烟味钻到房主人一家的房间里,房间里又闷又热,可是她们仍旧不敢开窗。天色已经很暗,但她们好像有默契似的,没有点灯。  七月的漆黑的夜幕已经下垂,可是她们仍旧坐着,不去铺床,不敢躺下。窗外的空地上已经什么都辨不清,只有空地右面长山岗的黑黝黝的岗顶和屹立在岗顶上的区执行委员会和“疯老爷”的房子,衬着背后比较明亮的天空,还依稀可辨。  上等兵的房间里唱起歌来。他们唱歌不像普通醉汉那样,而是像吃醉的德国人那样:唱的声音完全一样的低沉,而且紧张得可怕;他们拚命想唱得又低同时又响,他们的声音甚至嘶哑了。后来他们又碰杯喝酒,喝了再唱,唱了再吃,在他们吃的时候,才算安静了一会。  突然,一阵沉重的皮鞋声从门厅里传过来,到了房主人的房门口停下了,——走过来的人好像在门外倾听。  门外的人用指头在门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打了一个不要开门的手势,假装她们已经睡了。接着,外面又敲了一下。几秒钟后,那人用拳头在门上使劲捶了一下,门开了,一个漆黑的脑袋伸了进来。  “有人吗?”上等兵用俄语问。“女主人!”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门口。  “您要什么?”她轻声问。  “我和我的兵士们想请你们跟我们一块吃点东西……你和鲁意莎。稍微吃一点。”他解释道,“还有那个男孩子!……  你们也可以给他带一点东西来。稍微带一点。”  “我们吃过了,我们不想吃了。”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说。  “鲁意莎在哪里?”上等兵不懂她的话,他满身酒气,一边喘一边打着饱嗝问,“鲁意莎!我看见您了。”他咧着嘴笑笑说,“我和我的兵士们想请您跟我们一块吃一点东西。再喝一点酒,要是您不反对的话。”  “我哥哥不舒服,我不能离开他。”刘西雅说。  “你们大概是要收拾桌子吧?走,我去帮你们收拾,我们走吧。”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大胆地拉住上等兵的衣袖,跟他一起往穿堂去,随手把门带上。  厨房里、穿堂里和大摆筵席的房间里,到处都弥漫着青黄色的煤烟,熏得人流泪。圆形洋铁灯盏里发出的朦胧的黄光好像熔化在这一片乌烟瘴气之中,这些灯盏里灌满白乎乎的东西,不知是硬脂还是别的类似硬脂的东西。厨房里的桌子上、窗台上、穿堂衣架的顶板上、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上等兵一起走进去的挤满德国兵的房间里的桌上,到处都点着这种灯盏。  德国人把桌子搬到床边,大伙围桌而坐。他们紧挤着坐在床上、椅子上和凳子上,脸上有伤疤的、阴郁的弗里德里赫坐在平时劈柴的木砧上。桌上放着几瓶伏特加,桌上、桌下和窗台上还有许多空酒瓶。桌上杯盘狼藉,堆放羊骨头、鸡骨头、咬剩下的蔬菜和面包皮。  坐在那里的德国人都不穿制服,脏衬衫的领口敞着,一个个都满脸是汗,身上毛茸茸的,从手指到肘部都是油乎乎的。  “弗里德里赫!”上等兵喊叫起来。“你怎么坐着不动?你难道不知道应该怎样伺候漂亮姑娘的母亲!”他笑起来,笑得比没醉的时候更露骨、更高兴。周围的人也都笑起来。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感到他们是在笑她,她怀疑上等兵的话要比它实际的内容坏得多;她脸色苍白,样子可怕,默默地把桌上的残食扫到一只用过的空盘子里。  “您的女儿鲁意莎在哪里?来和我们干一杯吧,”一个年轻兵士说,他喝得醉醺醺的,面孔通红,两手哆哆嗦嗦地从桌上拿起酒瓶,眼睛搜寻着干净酒杯。他找不到杯子,就把酒斟在自己的酒杯里。“请她到这里来!德国兵请她来。听说她懂德语。让她来教我们唱俄国歌……”  他把拿着酒瓶的手一挥,鼓足气力,瞪着眼,用可怕的、低沉的声音唱起来:    伏尔加,伏尔加,亲娘伏尔加,  伏尔加,伏尔加,俄罗斯的河……①  他站起来,用酒瓶指挥着唱,瓶里的酒都泼在兵士们身上、桌上和床上。黑脸的上等兵哈哈大笑起来,也跟着唱,接着大伙都用可怕的、低沉的声音一同唱起来。  “是啊,我们要开到伏尔加!”一个眉毛湿濡濡的大胖子德国兵嚷着,竭力要盖过歌声。“伏尔加是德国的河!德国的河②。应该这样唱!”他大嚷着。接着,为了证实他的话和他本人的决心,就用力把叉子朝桌上一插,把叉子的齿都弄弯了。  --------  ①② 原文为德语。  他们在专心唱歌,谁也没有觉察,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拿着装残食的盘子到厨房里去了。她想涮涮盘子,可是灶上没有烧开水。“不错,他们是不喝茶的。”她心里想。  弗里德里赫在灶旁忙了一阵,用抹布衬着从灶上端下满满一锅油炸的羊肉,又走了。“大概是把斯龙诺夫家的羊宰了。”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暗想,一面听着这些乱哄哄的、全是醉醺醺的嗓音用德语唱的古老的伏尔加河歌。但是她对这个,也像对四周发生的一切一样,已经置之漠然,因为她和她的儿女在日常生活中所习惯的衡量人类感情和行为的那种尺度,在她们目前所过的这种生活里已经不能适用。他们不仅在外表上、就连在内心里也是生活在一个跟惯常的人类关系的世界很不相同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仿佛是虚幻的,似乎只要一睁开眼睛,这个世界就会消失不见。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对耶芙娜悄悄地走进沃洛佳和刘西雅的房间。他们在低声谈话,她一进去他们就住了嘴。  “也许,你还是铺好床躺下比较好?也许你还是睡觉比较好?”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说。  “我不敢睡下。”刘西雅轻声回答。  “这个狗东西,只要他敢再来试一次,”沃洛佳说,他突然从床上抬起身来,脸色发白,“只要他敢来试一试,我就打死他,是的,是的,打死他,我反正是豁出去了!”他又说了一遍,他苍白、瘦削,双手撑在床上,眼睛在半明半暗中闪闪发光。  这时外面又有人敲门,门慢慢地开了。上等兵在门口出现了,他贴身的衬衫塞在裤子里,一手拿着灯盏,摇曳不定的灯光照在他的又黑又胖的脸上。他伸长脖子,对坐在床上的沃洛佳和坐在哥哥脚旁凳子上的刘西雅望了一会。  “鲁意莎,”上等兵庄严地说,“您不应当讨厌每日每时都可能牺牲的兵士!我们不会对您有不好的举动。我敢说,德国兵士是高尚的人,是骑士。我们请您来陪陪我们,我的话完了。”  “滚开!”沃洛佳怀着憎恨望着他说。  “噢,你这个小伙子样子倒很神气,可惜病倒了!”上等兵亲切地说;在半明半暗之中他看不清沃洛佳的脸,也听不懂他的话。  谁也无法逆料,这一刹那可能出什么事,要不是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急忙走到儿子跟前,抱住他,把他的脸紧压在自己胸口,使劲把他按到床上。  “别开口,别开口!”她把火热的、焦干的嘴唇凑着他的耳朵说道。  “元首的军队的兵士们在等候您的答复,鲁意莎!”醉醺醺的上等兵庄严地说,他穿着贴身衬衫,露出胸口的黑毛,手里拿着灯盏,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口。  刘西雅坐在那里,脸色苍白,不知怎么答复。  “好,很好!‘古特!’①”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厉声说,一面点着头急忙走到上等兵跟前。“她马上就来,懂吗?‘费尔什推埃?’②她换件衣服就来。”她用双手比划着换衣服的样子。  --------  ①德语“好!”的译音。  ②德语“懂吗?”的译音。  “妈妈……”刘西雅的声音发抖了。  “上帝没有给你聪明,你就别吭声。”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说,一面向上等兵点着头,把他送出去。  上等兵出去了。虽然隔着穿堂,房间里还是可以听见叫喊声、哄笑声和碰杯声,德国人用同样的、低沉的声音又兴高采烈地唱起来:    伏尔加,伏尔加,亲娘伏尔加……①  --------  ①原文为德语。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赶紧走到衣橱跟前,用钥匙打开橱门。  “你钻进去,我把你关在里面,听见吗?”她低声说。  “那怎么……”  “我们就说,你到院子里去了……”  刘西雅钻进衣橱,母亲关上橱门,上了锁,把钥匙放在橱顶上。  德国人疯狂地唱着。夜已经深了。窗外已经辨不出学校和儿童医院,辨不出上面屹立着区执行委员会和“疯老爷”的房子的长山岗。只有穿堂里的一道细光从下面门缝里透进来。  “我的天哪,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心里想。  德国人停止了歌唱,他们中间发生了酒后开玩笑式的争论。大家都笑着攻击上等兵,他也拉开他那大胆的、从不气馁的兵士的沙嗓门,高兴地进行反击。  不多一会,他又拿着灯盏在门口出现了。  “鲁意莎呢?”  “她到院子里去了……到院子里去了。”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用手指给他看。  上等兵晃了一晃,就举着灯盏,咚咚地踏着大皮鞋,到过道里去了。只听见他咚咚地走下了台阶。兵士们哄笑着又谈了一会,后来他们的皮鞋声在过道里和台阶上咚咚地响着,也拥到院子里去了。一时安静下来了。在隔着穿堂的房间里,有人——大概是弗里德里赫——在收拾餐具,弄得叮当作响,还听见兵士们就在院子里的台阶旁边撒尿。有几个兵士不多一会就闹嚷嚷地满口醉话回来了。上等兵一直没有回来。最后,台阶上和过道里响起了他的脚步声。房门打开了,这一回上等兵已经不拿灯盏,出现在从大开着的厨房门里射出来的、阴惨惨的灯光和烟雾的背景上。  “鲁意莎……”他轻声喊道。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像阴影似的出现在他面前。  “怎么?你没有找到她?……她没有回来,她不在。”她一面说,一面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上等兵睁着迟钝的眼睛朝房间里扫视了一下。  “呜—呜—呜……”他突然醉醺醺地、生气地咕噜了一声,他的浑浊不清的黑眼睛停留在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身上。同时,他又伸出一只满是油腻的大手放在她脸上,拚命捏紧手指,差点把她的眼珠都挤出来,然后才把她推开,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赶快锁上了门。  德国人还乱了一阵,醉醺醺地说了些什么。后来他们连灯也不熄就睡了。  沃洛佳仍旧没有睡着,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默默地坐在他对面。他们感到精神万分疲倦,但又不想睡。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稍等了一会,就把刘西雅放出来。  “我差点儿闷死了,我整个脊梁都湿透了,连头发也湿了。”刘西雅激动地低声说。这次惊险的场面似乎激起了她的勇气。“我来轻轻地打开窗子。我快要闷死了。”  她轻轻地打开靠床的窗子,把头伸出去。夜是闷热的,但是经过房间里的闷热和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之后,空地上飘来的空气就显得非常新鲜。城里笼罩着一片寂静,好像四周并没有城市,只有他们这所里面有德国人在熟睡的小房子孤零零地屹立在漆黑的空地当中。突然,在上面过道口那边,在公园旁边,有一道鲜明的闪光霎时间照亮了天空,也照亮了整个空地、山岗、学校和儿童医院。过了一刹那,又是一道闪光,比上次的更强烈,一切又从黑暗中显现出来,连房间里有一霎时也照得通明。随着而来的,与其说是爆炸,不如说是一阵阵仿佛由远处爆炸引起的无声的空气震动,一阵接一阵地滚过空地上空,接着又是一片漆黑。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惊骇地问道。  沃洛佳也在床上抬起身来。  刘西雅心里怀着异样的恐惧凝视着黑暗,凝望着冒起这些闪光的那一边。从这里看不见的火焰的反光在那边高处摇曳着,时强时弱,一会儿照亮区执行委员会大厦和“疯老爷”房子的屋顶,一会儿又把它们投入黑暗。突然,在这道怪光的发源地,有一条火舌腾空而起,把它上面的整个天空都染成紫红色,照亮了全城和空地,房间里也亮得可以看见人脸和各样东西。  “起火了!……”刘西雅转脸朝里说,声音里带着异样的得意的口吻,接着又把目光盯着这条高腾的火舌。  “关窗。”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惊骇地说。  “反正没有人看见。”刘西雅说,好像怕冷似的瑟缩着。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火灾,它是怎么发生的。但是在这高腾的、猛烈的、胜利的火焰里面,有着一种涤荡灵魂的东西,一种崇高而又令人生畏的东西。刘西雅目不转睛地望着火焰,她自己也被照亮了。  火光不仅扩散在城中心的上空,而且远远地扩散到四周。不单是学校和儿童医院可以像白天那样看得清楚,连分布在空地后面、跟新一号井毗连的远远的城区也都可以看见。这片紫红的天空和大厦屋顶以及山岗上映出的大火的反光相配合,构成了一幅幻景似的、神奇的、但同时又是庄严伟大的画面。  可以感到,整个城市都醒了。从城中心那边,不断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传来了个别的人声、叫喊声,什么地方还有卡车隆隆地响着。奥西摩兴家住的那条街上以及各家院子里的德国人都醒了,忙乱起来。没有杀绝的狗,忘掉了白天的恐怖,对着火光狂吠,只有隔着穿堂的那个房间里的德国醉鬼什么都没有听见,仍旧呼呼大睡。  熊熊大火燃烧了将近两小时,后来渐渐熄灭。远处的城区和山岗又被黑暗笼罩。只有最后的闪光有时忽然一亮,又把圆圆的山岗、一片屋顶或是暗色的锥形矸石堆显现出来。但是公园上空的时而减弱、时而又增强的紫红色火光,还是久久不熄,山岗上面的区执行委员会和“疯老爷”的房子还是久久可以看见。后来它们也渐渐暗下去,窗前空地上的黑暗也愈来愈浓了。  可是刘西雅仍旧坐在窗前,兴奋地望着起火的那一边。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沃洛佳也没有睡。  突然刘西雅觉得,仿佛有一只猫在窗子左面的空地上一闪而过,墙下有什么东西在窸窸窣窣地响。有人偷偷地走到窗前。刘西雅本能地往后一闪,刚要把窗关上,但是有人低声唤她的名字,阻止了她:  “刘西雅……刘西雅……”  她愣住了。  “别怕,是我,邱列宁。”说着,在齐窗台的地方就出现了谢辽萨的没有戴帽子、满头粗硬的鬈发的头。“你们家有德国人吗?”  “有,”刘西雅低声说,一面惊喜交集地望着谢辽萨的大胆的含笑的眼睛。“你们家呢?”  “我们家还没有。”  “是谁?”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吓得发冷,问道。  大火远处的反光照亮了谢辽萨的脸,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沃洛佳才认出了他。  “沃洛佳在哪里?”谢辽萨把肚子伏在窗台上,问道。  “我在这里。”  “还有谁没有走?”  “有托里亚·奥尔洛夫。别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哪儿也没有去过,我得了阑尾炎。”  “维佳·鲁基扬庆柯在这里,还有刘勃卡·谢夫卓娃也在。”谢辽萨说,“我还看见过高尔基学校的斯巧巴·萨方诺夫。”  “深更半夜,你怎么会跑到我们这里来的?”沃洛佳问。  “我先是看火,在公园那边。后来我穿‘小上海’回家,从峡谷那边看见你们的窗开着。”  “起火的是什么地方?”  “煤业联合公司。”  “啊?”  “他们的司令部设在那边。他们都只穿着裤衩跳出来。”谢辽萨轻轻地笑起来。  “你看是有人放火吗?”沃洛佳问。  谢辽萨沉默了一会,他的眼睛像猫眼似的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总不是自己烧起来的。”他说着又轻轻地笑起来,“你打算怎么生活?”他突然问沃洛佳。  “那么你呢?”  “你好像不知道似的。”  “那我也是一样。”沃洛佳轻松地说,“我看见你真高兴。  你知道,我多么高兴……”  “我也很高兴。”谢辽萨不情愿地说,因为他对人家的真情流露受不了。“你们家里的德国人凶吗?”  “喝酒喝了一整夜。把我们的鸡都吃光了。几次闯进我们的房间。”沃洛佳随便地说,同时又像在谢辽萨面前炫耀:他已经尝过德国人的滋味。他只是没有说上等兵跟他妹妹纠缠的事。  “就是说,还可以。”谢辽萨镇静地说,“可是他们党卫队住进了医院,那里面原来留下四十来个伤员,他们把全体伤员都送到上杜望纳雅林子里,用自动枪扫射。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医生看见他们要把伤员运走,忍不住出来反对,结果他们干脆就在走廊里把他打死了。”  “啊,该死!……哎哟哟……这是一个多好的人啊!”沃洛佳皱着眉头说,“我在那边住过院。”  “这样的人很少见。”谢辽萨说。  “天哪,将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我要走了,趁天还没有亮。”谢辽萨说,“我们以后要保持联系。”他望了刘西雅一眼,做了一个怪里怪气的手势,雄赳赳地说:“‘奥夫-维德生!’①……”他知道她的志愿是进外国语学院。  --------  ①德语“再见!”的译音。  他的灵活、矫捷、瘦小的身子钻进了黑暗里,马上就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了,——他好像是蒸发掉了。        第十九章  最奇怪的是他们这么快就谈妥了。  “你在看什么啊,姑娘?德国人开进克拉斯诺顿了!你难道没有听见上杜望纳雅传来的卡车的声音?”谢辽萨站在她的脚旁,好容易抑制着呼吸,说道。  华丽雅仍旧带着那种平静的、又惊又喜的表情,默默地望着他。  “你往哪儿跑啊?”她问。  有一刹那的工夫他感到有些发慌。但是不,这个姑娘不可能是坏人。  “我要到你们学校里去,看他们怎么……”  “你怎么去法?你难道去过我们学校?”  谢辽萨说,大约两年前他曾到他们学校去过一次,参加文艺晚会。  “我总有办法溜进去。”他笑了一声。  “但是德国人会不会第一步就占领学校?”华丽雅说。  “我要是看见他们来了,我就一直往公园里跑。”谢辽萨回答说。  “你知道,最好是待在阁楼上,在那里什么都看得见,可是人家看不见我们。”华丽雅说着就在毛毯上坐起来,很快地整理了辫子和衬衫。“我知道怎么进去,我可以给你做向导。”  谢辽萨突然露出了几分踌躇的神气。  “你看,是这么一回事,”他说,“如果德国人冲进学校,我们就得从二楼跳下去。”  “那有什么办法呢。”华丽雅回答说。  “你能行吗?”  “那还用问……”  谢辽萨望了望她那结实的、晒黑的、覆着金色柔毛的腿,心里感到一阵暖意。不用说,这个姑娘是能从二楼跳下去的!  不多一会,他们俩已经穿过公园朝学校奔去。  这所红砖墙的、宽大的、两层楼的学校就在公园大门旁边,在克拉斯诺顿煤业联合公司大厦的对面,里面的教室光线充足,还有一所很大的体育馆。学校里是空的,门锁着。但是,出于他们所追求的崇高目的,谢辽萨折了一束树枝,用树枝打破楼下面对着公园深处的一扇窗户,而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可耻的。  他们在地板上踮起脚尖穿过一间教室,走进楼下走廊的时候,他们心里不禁起了敬畏之感。整个宽敞的建筑物里都是静悄悄的,最轻微的窸窣声和响声都会在四周引起空洞的回声。在这几天里面,大地上有许多东西已经起了变化,有许多人和许多建筑物都丧失了原来的名称和任务,但是还没有获得新的名称和任务。不过无论如何,这总是教育过儿童的学校,华丽雅曾在这里度过她一生中许多欢乐的日子。  他们看到钉着“教师室”的小牌的门,钉着“校长室”的小牌的门,钉着“校医室”、“物理实验室”、“化学实验室”和“图书室”的小牌的门。是的,这是学校,成年人,也就是教师们,曾在这里把知识和应该怎样在世界上生活的道理教给儿童。  看到这些放着空课桌的空教室,看到这些还保持着特殊的学校气味的房子,谢辽萨和华丽雅眼前突然浮现出他们在里面长大的那个世界。这个在过去和他们是不可分离的世界,现在却似乎一去不复返了。有一个时期,这个世界似乎是那么普通、平凡、甚至乏味。现在它突然在他们面前升起,却是这样无比的美妙、自由,充满了师生之间的坦率、真诚和纯洁的关系。现在他们,老师们和同学们,都在哪里呢?命运把他们播弄到哪里去了?霎时间,谢辽萨和华丽雅的心都膨胀了,充满了对他们当时不知珍视的那个逝去的世界的热爱,充满了面对这个崇高神圣的世界油然而生的敬畏。  他们俩都体验到同样的心情,——嘴里虽然不说,可是心里都明白;在这几分钟里,他们相互之间特别接近起来。  华丽雅领谢辽萨顺着一座狭窄的小楼梯走到二楼,再上去,到了通阁楼的小门跟前。门关着,但是这难不倒谢辽萨。他在裤袋里摸了一会,掏出一把多用的折刀,其中就有螺丝刀。他旋下螺丝钉,卸下门的把手,让钥匙孔眼露出来。  “你的本领真不错,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会撬门溜锁的惯贼。”华丽雅取笑道。  “世界上除了撬门贼之外还有铜匠呢,”谢辽萨说,他转过脸来对着华丽雅笑了一笑。  他用凿子在钥匙孔里拨弄了一下,打开了门;晒得发烫的铁皮屋顶散发出来的热气,阁楼上晒热的泥土、灰尘和蛛网的气味,都向他们扑过来。  他们怕头撞在椽木上,弯着身子走到阁楼上一扇满是尘土的窗前;他们怕被街上的人看见,也不擦窗,就把脸紧贴着玻璃,两人的面颊几乎碰到一块。  他们从窗口可以看见通到公园大门的整条公园街,特别是可以看见耸立着州党委干部住的标准式房屋的那一边。正对着他们前面的街道拐角上,是克拉斯诺顿煤业联合公司的两层楼大厦。  从谢辽萨离开上杜望纳雅林子,到此刻他和华丽雅一起把脸紧贴着阁楼上满布尘土的玻璃窗,中间相隔的时间已经不短:德军部队已经进了城,整条公园街都挤满了车辆,满眼尽是德国兵。  “德国人……原来德国人就是这样!德国人已经进了我们的克拉斯诺顿!”华丽雅心里想道。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她的胸部由于激动而起伏着。  谢辽萨更关心的却是事情的外表的、实际的一面;他的锐利的眼睛看到了他们从阁楼窗口看出去的视野中的一切,不自觉地把每一个细节都记住了。  学校和煤业联合公司中间相隔不到十公尺。煤业联合公司的房子比学校低。谢辽萨可以看到下面的铁皮屋顶、二楼的房间内部和楼下靠窗的一部分地板。除了公园街之外,谢辽萨还看到有些地方被房屋挡住的别的街道。他还看到被德国兵霸占的房屋的院子和后院。他渐渐地把华丽雅也吸引到他观察的范围。  “灌木,他们在砍灌木……你看,连向日葵都砍掉了,”他说,“可是这儿,在煤业联合公司里,大概要设立他们的司令部。瞧,他们那副作威作福的神气……”  德国官兵——事务员和文书——井井有条地把自己安排在煤业联合公司的上下两层。德国人的样子都很高兴。他们把全部窗子都打开,在分配给他们的房间里东看西看,在桌子抽屉里乱翻,抽着烟,把烟头扔到煤业联合公司和学校中间无人的夹道里。过了一会,房间里出现了几个俄罗斯妇女,有老有少。她们都拿着水桶和抹布,一个个都撩起衣服,开始洗地板。干净整齐的德国文书们就拿她们当做说笑的材料。  发生这一切的地点离华丽雅跟谢辽萨是那么近,谢辽萨的心里突然一动,起了一个还没有完全成熟的、无情的、折磨着他同时又给他带来喜悦的念头。他甚至注意到,阁楼上的窗子很容易取下来。窗子很单薄,用几根细钉斜钉在窗框上。  谢辽萨和华丽雅在阁楼上坐了很久,他们已经聊起不相干的闲事来。  “后来你没有看到斯巧巴·萨方诺夫吗?”谢辽萨问。  “没有。”  “那就是说,她什么话都没有对他说。”谢辽萨满意地想道。  “他还要来的,他这个小伙子很可靠。”谢辽萨说。“往后你打算怎样生活?”他问。  华丽雅自尊地耸耸肩膀。  “这事,现在谁能说呢?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这倒是真的。”谢辽萨说,“以后可以去看你吗?你爸爸妈妈不会骂吗?”  “爸爸妈妈!……你要是愿意,就明天来吧。我还可以去叫斯巧巴。”  “你叫什么名字。”  “华丽雅·鲍尔茨。”  这时传来了长长的自动枪声,后来又是几声短的,——  大概是从上杜望纳雅林子那边传来的。  “在放枪。你听见吗?”华丽雅问。  “我们坐在这里,也许城里已经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了,”谢辽萨一本正经地说,“也许德国人已经住到你们家里和我们家里去了。”  这时候华丽雅才想起来,她是在什么情况下从家里出来的,她想,也许谢辽萨说得对,母亲和父亲在为她担心。自尊心不让她先开口说她应该走了,但是谢辽萨却从不关心会有人惦记他。  “该回家了。”他说。”  他们就顺着原路出了学校。  他们在花园前面的栅栏旁边又站了一会。他们一块儿在阁楼上待了那一阵之后,现在都觉得有些忸怩不安。  “那么我明天来看你。”谢辽萨说。  回到家里,谢辽萨得知后来他在夜里告诉沃洛佳的消息:留在医院里的伤员们被运走和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医生遇害的事。这是当着娜佳姐姐的面发生的,是她把这件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谢辽萨。  两辆小汽车和几辆载着党卫队员的卡车开到医院门口。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走了出来,他们命令她在半小时内腾出房子。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马上关照所有能够行动的病人搬进儿童医院,但是她仍旧请求放宽腾房的限期,因为她有许多病人不能起床,而且又没有交通工具。  军官们已经坐进了汽车。  “芬庞!这个女人要什么?”一个上级军官对一个镶金牙、戴浅色玳瑁边眼镜、高大虚胖的军士说。接着小汽车就开走了。  这副浅色玳瑁边眼镜使这个党卫队军士的外表即使不像学者,起码也像一个知识分子。但是当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向他提出请求,甚至试图用德语和他谈话的时候,他的目光透过这副眼镜对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却好像熟视无睹。他用女人般的嗓子唤来了兵士,他们并不等半小时的限期过完,就动手把病人拖到院子里。  他们把病人放在垫子上拖出来,或是干脆架着胳肢窝拖出来扔在院子里的草坪上。这时候,他们发现了医院里有伤兵。  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自称是市立医院的医生,他试图解释说,这都是些重伤员,已经丧失作战能力,所以留下来由老百姓照料。但是那个军士说,他们既然是军人,就应该算是战俘,马上要把他们送到适当的地方去。于是他们就动手把那些只穿一身内衣的伤员们拖下床来,胡乱扔进卡车,一个压着一个。  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知道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的性情急躁,请他不要待在这里,但是他不肯走开,一直站在走廊里的两扇窗子中间。他的晒黑的、发出暗色光辉的脸变成灰色的。他一直用嘴唇转动着半段吸剩的自卷纸烟,他的膝盖抖得厉害,使他有时要弯下身子用手去揉它。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不敢离开他,还请娜佳也等一切事情完毕后再走。娜佳看到那些缠着血污的绷带、衣服没有穿好的伤员被拉着走过走廊,有时简直就在地板上拖,觉得又是可怜又是害怕。她不敢哭,可是泪水却自然而然地从眼眶里流出来,但是她仍旧不走,因为她更替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担心。  两个德国兵拖着一个伤员走着。两星期前,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给这个伤员动过手术,取掉一只被迫击炮弹片炸裂的肾脏。近几天来这个伤员的情况已经显著好转,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对这次手术颇为得意。两个兵士正拖着这个伤员在走廊里走着,这时芬庞军士喊了其中的一个兵士,那个兵士扔下他正拖着的伤员的腿,跑进芬庞待的病房,另一个兵士就把伤员在地上拖着走。  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猛然离开墙边,谁都来不及看住他,他已经到了那个拖着伤员的兵士身旁。这个伤员像他们里面的多数人一样,不管遭受多大的痛苦,都不哼一声,但是他一看见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就说:  “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你看见他们的作风吗?这哪里是人!”  说着就哭起来。  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用德语对那个兵士说了几句话。多半是说,这样是不可以的。多半是说,让我来帮忙。但是德国兵大笑起来,还是拖着伤员往前走。这时芬庞军士从病房里走出来,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就直冲着他走过去。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浑身颤抖。他几乎是向军士扑过去,声色俱厉对他说了些什么。这个军士身材高大,可是虚胖,身上的黑制服都是皱褶,胸前画着骷髅与白骨的金属徽章闪闪发光;他哑声对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说了些什么,用手枪朝他脸上戳了一下。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闪开了,又对他说了几句大概使他非常生气的话。那时,军士可怕地鼓起眼镜后面的眼睛,对准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的眉心开了一枪。娜佳看见他的眉心好像瘪陷下去,鲜血迸射出来,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就倒下了。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和娜佳跑出了医院,娜佳自己都不记得,她是怎么到家的。  娜佳坐在那里,仍旧像她从医院里跑出来的时候那样戴着护士头巾,穿着白罩衣。她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她没有哭,她脸色惨白,小小的颧骨烧得通红,发亮的眼睛并没有看见听她讲述的人。  “听见了吗,野小鬼?”父亲怒冲冲地对谢辽萨咳嗽着,“我真恨不得用鞭子抽你一顿。德国人进了城,你还到处乱跑。  差一点没把你母亲急死!”  母亲哭了。  “我为你急死了。我还以为你被打死了呢。”  “‘被打死了’!”谢辽萨突然恨恨地说,“我倒没有被打死。可是伤员们被打死了。在上杜望纳雅林子里。我亲耳听见的……”  他走进上房,扑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复仇的念头使他全身发抖,他觉得呼吸困难了。在学校的阁楼上那样折磨着他、使他苦恼的念头现在找到了出路。“你们等着吧,只要天一黑!”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盘算着。任何力量都已经阻挡不住他,他一定要实现他的计划。  他们没有点灯,很早就上了床,但是大伙都非常激动,谁也睡不着。要偷偷地溜出去根本不可能,他只好公开地走出去,仿佛是到院子里去,其实却溜进了菜园。他用手刨开一个埋着燃烧瓶的坑——夜里用铲子挖很危险。他听到门响了一下,娜佳姐姐从屋子里走出来,低低地唤了几声:  “谢辽萨……谢辽萨……”  她等了一会,再唤了一声,后来门又响了一声——姐姐走了。  他在两个裤袋里塞了两瓶,怀里揣了一瓶,靠闷热的七月的夜色掩蔽着,从“小上海”绕过城中心,再度溜进公园。  公园里寂静无声,一片荒凉。但是特别寂静的却是他白天破窗而入的校舍。校舍里非常寂静,似乎他每走一步不仅校舍里可以听见,甚至全城都能听见。外面有一线朦胧的亮光射进楼梯上面高高的窗洞。谢辽萨的身形在窗上出现的时候,他总觉得有一个隐伏在黑暗角落里的人马上会看见他,抓住他。但是他克服了恐惧,很快就到了阁楼上他的瞭望所。  他在窗子旁边坐了一会。现在隔着窗子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坐着只是为了缓一口气。  过了一会,他用手指摸到钉着窗框的钉子,拔了出来,再轻轻地取下窗框。一阵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阁楼上仍旧闷热异常。经过校舍里的黑暗,特别是这儿阁楼上的黑暗之后,他已经能够辨别他前面街道上的动静。他听到卡车在城里开动,看见卡车的隐约移动的灯光。已经是夜里了,部队还继续川流不息地从上杜望纳雅那边开过来。在那边的整条大路上,都可以看到卡车的灯光在黑夜里照耀着。有几辆卡车开足了灯光,灯光突然从山岗后面射向高处,像探照灯似的远远地划破夜空。灯光不是照亮了一部分草原,就是照亮了林子里的白色叶背朝外的树木。  在煤业联合公司大厦的总入口处,军队的夜间活动继续着。卡车和摩托车不断开来。官兵们不断进进出出,步枪和马刺铿锵作声。还听到外国人的、刺耳的谈话声。但是煤业联合公司的窗上都遮着黑纸。  谢辽萨的全部感觉是那样地紧张,他的全副精神是那样地集中在一个目标上面,所以窗上遮着黑纸这个没有预料到的新情况并没有使他改变决定。他在窗子旁边至少坐了两个钟头。城里的一切都寂静下来。大厦旁边的活动也停止了,但是里面的人还没有睡。谢辽萨这是根据从黑纸边上透出的光线看出来的。但是后来二楼的两扇窗子里熄了灯,里面的人先打开一扇窗,又打开了第二扇。谢辽萨虽然看不见那个人,但是感觉到那人是在黑暗中站在窗口。楼下一些窗子里的灯光也熄了,这些窗子也打开了。  “那边是谁?①。从二楼的一扇窗里发出了一个完全是长官口吻的声音,谢辽萨隐约地辨得出有一个侧影从窗口探出身来。“那边是谁?”这个声音又问道。  --------  ①原文为德语。  “梅耶中尉,上校先生①”下面一个年轻的声音回答道。  “换了我,是不会劝你们打开楼下的窗户的。”上面的声音说。  “闷得要命,上校先生②当然,如果您禁止的话……”  “得啦,我决不要把你们变成红焖牛肉。你们不必变成红焖牛肉。③”上面那个长官口吻的声音带笑说。  谢辽萨虽然听不懂德语,却心里怦怦乱跳地倾听着。  窗内的灯都熄了,窗帘拉起来了,窗子也一扇接着一扇地打开了。有时从窗里传出了片断的谈话声,有人在吹口哨。有时有人划了火柴,一霎时照亮了那人的脸、香烟和手指,过后还可以久久地看到房间深处的烟头的光点。  “这个国家真大,好像没边没沿,看不到尽头。④”窗口有人说,大概是对房间里面的同伴说的。  --------  ①②③④ 原文为德语。  德国人都去睡了。大厦里面和城里的一切都寂静了。只有在上杜望纳雅那边,还有卡车在行驶,车灯的刺眼的亮光划破了黑夜的天空。  谢辽萨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它跳得似乎整个阁楼都可以听见。这里还是非常闷热,谢辽萨浑身都渗出汗来。  开着窗子的煤业联合公司大厦,沉浸在黑暗和睡梦中,朦胧地显现在他面前。他能看见楼上楼下的黑魆魆的大开着的窗洞。是的,必须马上动手……他挥动胳膊做了几次试验动作,看能够扔多远,并且大致地瞄准一下。  他一来到这里就把裤袋里和怀里的瓶子掏了出来,现在它们就在他身边。他摸到了其中的一瓶,紧抓住瓶颈,瞄准了一下,用力把它扔进楼下一扇开着的窗里。一阵耀眼的火光照亮了整个窗子,甚至照亮了煤业联合公司和学校中间的一部分夹道,在同一刹那,听到好像是打破电灯泡的那种玻璃碎裂声和轻微的爆炸声。从窗口冒出了火焰。在这一刹那,谢辽萨又把第二瓶也扔进了这个窗口,它在火焰里爆炸了,发出猛烈的响声。房间里火势已经很猛,窗框烧着了,火舌顺着墙向上窜,几乎蔓延到二楼。这个房间里有人在拚命地大喊大叫,喊叫声扩散到整座楼房。谢辽萨抓起了第三瓶,把它扔进对面二楼的一扇窗里。  他听到瓶子碎裂的声音,接着又看到火光冒起,强烈的火光甚至照亮了整个阁楼内部,但是这时谢辽萨已经远远离开窗前,到了后楼梯口。他像箭似的跑了下去,他已经没有工夫在黑暗中找寻窗子被打破的那个教室,就奔进最近的房间,——这好像是教员休息室,——急忙打开窗子,跳到公园里,弯着身子跑进公园深处。  从他扔了第三瓶的那一刻起,一直到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公园里奔跑为止,他一切都是按照本能去做的,恐怕未必能回忆起这一切的经过。但是现在他明白他应该卧倒在地上,静静地趴一会,仔细听一下。  他听见有一只小老鼠在离他不远的草里窸嗦地跑过。他趴在那里看不见火光,但是从那边街上传来了叫喊和奔跑的声音。他跳起来再往前跑,一直向公园尽头那个废井的矸石堆跑过去。  他这样做,是预防万一,如果公园被包围起来,他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从这里跑出去。  现在他看到有一大片火光在天空不断扩展开来,它的紫红的反光甚至投射到这个远离起火地点的古老巨大的矸石堆上和公园里的树冠上。谢辽萨觉得自己心花怒放,飘飘欲仙。  他浑身发抖,勉强克制住不要纵声大笑。  “是要给你们吃点苦头!‘赛策恩-齐-齐希!’①‘施普莱辛一齐-道埃契?’②‘盖本-齐-埃特瓦斯!’③……”他怀着难以形容的得意的心情重复着他所记得的这些从学校里德语语法课上学来的字句。  --------  ①德语“请坐!”的译音。  ②德语“您会说德国话吗?”的译音。  ③德语“给我一点东西!”的译音。  火光愈来愈扩大,映红了公园的上空,连城中心的骚动的声音都传到了这里。该走了。但是谢辽萨感到有一种不可遏止的愿望,要到今天他在那儿看见这个叫华丽雅·鲍尔茨的姑娘的小花园里再去一次,——是的,他现在知道她的名字了。  他在黑暗中轻手轻脚地溜到“木头街”后身,翻过花园的栅栏,正打算穿过边门走到街上,忽然听到门口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居民们仗着德国人还没有占领“木头街”,都大着胆子从家里走出来看火。谢辽萨绕着房子走到另外一头,悄悄地越过栅栏,走到门口。火光照亮了站在那里的一群妇女,他认出其中有华丽雅。  “是什么地方起火啦?”他问,目的是让她知道他来了。  “大概是在公园街上……也许是学校,”一个激动的女人的声音回答说。  “这是煤业联合公司起了火。”华丽雅甚至带着几分挑衅的口吻尖声说。“妈妈,我要去睡了。”她说,假装打了个呵欠,走进了边门。  谢辽萨本来想跟着她走,但是他听到她鞋跟咚咚地响着跑上台阶,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第二十章  德军的主力:坦克部队、机械化步兵、重炮和榴弹炮、联络部队、辎重车、救护队和工兵队、大小兵团的司令部,一连多日经过克拉斯诺顿以及附近的城市和村庄向前移动。摩托声呜呜不停地在天空和地面滚动。大片浓密的尘土弥漫在城市和草原的上空。  在不可胜数的军队和大炮的这种沉重而有节奏的运动中,有着它的无情的秩序——秩序①。世界上似乎没有一种力量能够对抗这种势力和它那无情的铁的秩序——秩序②。  --------  ①② 原文为德语。  有火车车厢那么高的、装着弹药和粮食的卡车,还有扁扁的、大肚子的汽油车,沉重而平稳地行驶着,用巨大的车轮压着地面。兵士们的军装看上去质地很好,裁制合身。军官们都服装漂亮。跟德国人一起来的有罗马尼亚人、匈牙利人和意大利人。这支军队的大炮、坦克和飞机带着欧洲所有厂家的商标。一个不仅仅懂得俄文的人,单是看到这些小汽车和卡车上的工厂商标就会眼花缭乱,他会感到吃惊,欧洲大多数的国家是用怎样的生产力供应了这支德国军队,此刻这支军队正在摩托的咆哮声中,在漫天的、迷雾般的可怕的尘土中,开过顿涅茨草原。  连一个对军事完全外行的小人物也会感到和看见,苏联军队在这种兵力的压力下,是不可避免地——有人觉得是一去不返地——向东方和东南方退却,愈退愈远,退向新切尔卡斯克、罗斯托夫,退过静静的顿河,退到伏尔加河,退到库班。有谁确实知道现在他们在哪里……只有根据德军的战报和德国兵士的谈话才能推测,战事在什么地方、在哪一条战线上进行,也许,你的儿子、父亲、丈夫、兄弟已经为保卫祖国抛却了头颅。  德军继续经过克拉斯诺顿前进,像蝗虫似的吃掉前面过去的部队还没有吃光的一切,同时,德军进攻部队的后勤机关,它们的司令部、供应处和后备军,却已经在克拉斯诺顿有计划地、牢牢地定居下来。  在德军统治下的头几天里,当地居民谁也搞不清,德国长官哪一些在这里是暂驻,哪一些是常驻,城里成立了什么政权;谁也不知道,除了要满足过路官兵的随心所欲的要求之外,还要居民做些什么。每家都是自顾自地生活,由于愈来愈意识到自己的束手无策和可怕的处境,各家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去适应这种可怕的新局面。  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生活中可怕的新事件,就是在她们家里设立着一个以冯·文采尔男爵将军、他的副官以及头发和雀斑都是浅黄的勤务兵为首的德军司令部。现在老有一个德国兵在她们门前站岗。现在她们家里总是挤满了德国将军和军官,他们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出入,有时是有事来商谈,有时只是来吃吃喝喝。满屋子都是他们讲德国话的声音以及收音机里的德语广播和德国进行曲的声响。房主人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却被挤在那个小房间里(隔壁厨房里不断烧着炉灶,使这边闷热得难受),还要从清早到深夜服侍这批德国将军和军官老爷们。  昨天,维拉·瓦西里耶芙娜外婆还是一个因为在村子里工作出色而著名的人物,领个人特种退休金①的人,顿巴斯一个最大的煤业联合公司的一个地质工作者的母亲,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也是一个有名的苏维埃干部——卡涅夫土地部主任的寡妻,她的儿子是克拉斯诺顿一所学校的一个优秀生。昨天,她们两个人还是大家熟悉的、受人尊敬的人。可是今天,她们却得绝对地、忍气吞声地听那个脸上满是浅黄雀斑的德国勤务兵的指挥。  --------  ①个人特种退休金是当时苏联社会保险机关每月发给对革命或其他方面有特殊功绩者的退休金。  冯·文采尔男爵将军一心忙于运筹帷幄,根本不去注意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他接连几小时坐着研究地图,批阅和签署副官呈给他的公文,或是跟别的将军们一起喝白兰地。有时将军发起火来,就大喊大嚷,好像是在练兵场上发号施令,那些将军们就两手笔直地贴着军裤上的双条红镶条站在他面前。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明白,配备着坦克和飞机大炮的德国军队正是按照冯·文采尔将军的意志经过克拉斯诺顿向苏联的腹地挺进,将军认为重要的是要他们向前推进、并且总是准时到达指定的地点。至于他们在经过的地方的所作所为,冯·文采尔将军并不感兴趣,正像他对于住在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家里不感兴趣一样。  不知是奉了冯·文采尔将军的命令呢,还是得到他冷冷的默许,在他身边和周围干着千百桩卑鄙龌龊的勾当。每家都有东西被抢走,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脂油、蜂蜜、鸡蛋和牛油也都被抢走。但是这并不妨碍将军高高昂起他的狭长僵硬的脑袋,让紫红喉结稳稳地嵌在领章上的棕榈枝中间,仿佛任何卑鄙龌龊的事都钻不进将军的脑袋。  将军是个有洁癖的人;他每天要从头到脚洗两次热水澡,早上一次,临睡前一次。将军的狭长的脸上的皱纹和喉结总是洗刮得很干净,还擦香水。为将军单修了一个厕所,让他“办公”的时候可以不必蹲着,而这个厕所就要由维拉外婆每天打扫干净。将军每天早上总在一定的时候上厕所,勤务兵就守卫在旁边,听到将军一咳嗽,就把特制的卫生纸递过去。将军虽然有洁癖,但是饭后却当着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面大打饱嗝而不觉得不好意思,如果他一个人在房间里,他就会大放臭屁,尽管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就在隔壁房间里,他却毫不在乎。  长腿副官也极力在各方面模仿将军。他似乎仅仅是为了像他的瘦长的将军才生得这样瘦长。他也学将军那样,竭力不去注意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  在将军和他的副官的眼里,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不仅作为人是不存在的,甚至作为东西也不存在。现在勤务兵就是她们全权的领导和主人。  维拉外婆试图要习惯这种可怕的新处境,可是从最初几天起她就发觉她不打算同这种处境妥协。维拉外婆为人很机灵,她估计满脸浅黄雀斑的勤务兵不会有这么大的权力,敢于当着长官的面把她打死。所以她就跟勤务兵争吵,胆子一天比一天大,勤务兵对她吆喝,她也对勤务兵吆喝。有一回,他发起火来,用大鞋后跟朝外婆腰里踹了一脚,但是外婆也使出全力,用煎锅对着他的脑袋敲了一下作为回敬。说也奇怪,勤务兵脸涨得通红,那股气焰仿佛被压了下去。在维拉外婆和满脸浅黄雀斑的勤务兵中间,建立起来的就是这种奇怪而复杂的关系。可是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仍旧处于一种严重的内心麻痹的精神状态,她僵直地仰着好像围着光圈似的盘绕着淡亚麻色发辫的头,机械地、默默地执行着要她做的一切。  有一天,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到跟公园街平行的后街去取水,忽然看见那辆套着黄骠马的熟悉的马车迎面过来,她的儿子奥列格在车旁走着。  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孤立无援地回头一望,就扔下水桶和扁担,张开胳膊,向儿子跑过去。  “奥列日卡……我的孩子……”她反复地说,一会儿把脸贴在他胸口,一会儿又抚摩着他的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的淡亚麻色头发,一会儿用手掌摸摸他的胸部、肩膀、背部和大腿。  他比她高一个头;这几天来他晒黑了,脸上消瘦了,样子像大人了;但是透过这种大人的外表,却比任何时候更明显地流露出她认为是永远保留在儿子身上的那些特征。在儿子咿呀学语的时候,在他用晒黑的圆滚滚的小腿开始学步、好像被风吹得朝一边歪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些特征。他其实还不过是个大孩子呢。他用有力的长胳膊楼住母亲,他的浅色的宽眉毛下面的眼睛,像在这整整十六个半年头里望着母亲的时候一样,闪耀着明朗而纯洁的孺子的爱慕之情,嘴里不住地重复着:  “妈妈……妈妈……妈妈……”  在这几分钟里,对他们来说,无论什么人和什么东西都是不存在的:无论是在附近院子里注视着他们的两个德国兵(他们要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什么破坏秩序——秩序①——的事情),还是站在轻便马车旁边怀着不同的感情望着母子相会的亲人。柯里亚舅舅是冷淡而忧郁的;玛丽娜舅母的美丽而疲倦的黑眼睛里噙着泪水;三岁的小男孩露出惊奇和任性的神情,嫌列娜姑姑不先来抱吻他;而赶车的老头却带着老年人的含蓄的表情,好像说:瞧,世界上真是什么事都有。而那些在窗口偷偷观察的善良的人们也许会想,这是姊弟相会,因为这个光着头、头发给太阳晒得变了色的、高大的青年和那个仍旧非常年轻、头上盘着柔软发辫的妇人长得非常像。他们不知道,这是奥列格·柯舍沃伊回到他母亲身边来了,就像成百成千个来不及躲开灾难的克拉斯诺顿人,现在回到自己的亲人那里,回到被德军占领的家园一样。  --------  ①原文为德语。  那些离乡背井、抛妻别母的人,这几天的日子很不好过。可是那些得以逃出德国人魔掌的人,却已经到了自己的、苏维埃的土地上。更难受的是这样一些人:他们想方设法要避开德国人,但是这些努力都成为泡影,他们面临过死亡,现在他们在昨天还是属于自己的、而今天已属于德国人的故乡土地上流浪,——他们没有东西吃,没有地方住,孤孤单单,精神沮丧,听凭碰到的德国胜利者发落,在德国人眼中他们好像是罪犯。  当奥列格和他的同伴们看见德国坦克穿过开阔、明亮的草原,在一片白茫茫的闪光中冲着他们开过来的那一霎间,他们的心颤抖了,他们是初次面对着死亡。但是死神暂时还不动手。  德国摩托兵把来不及渡河的人统统包围起来,赶到靠近顿涅茨河的一块地方。所以奥列格跟他的同伴们、万尼亚跟克拉娃和她的母亲,以及新一号井井长瓦尔柯等人,大家又在这里会合了。瓦尔柯浑身都湿透了,——马裤和上衣可以拧出水来,——纹皮靴子里也有水咕吱咕吱地响着。  在这普遍骚动慌乱的几分钟里,很少有人彼此注意,但是一看到瓦尔柯,每个人都想:“瞧,连这个人都没有渡过顿涅茨河。”他呢,却朝地上一坐,多日没有刮过的、黧黑的、茨冈人那样的脸上带着深深的怨恨。他脱下质地坚固的皮靴,倒掉里面的水,拧干了包脚布,又穿上,然后转过阴郁的脸来对着青年们,突然,并不是眨眼,只是略微动了动一只黑眼睛的眼皮,似乎是说:别害怕,有我跟你们在一起。  一个头戴黑钢盔的德国坦克队军官,熏黑的脸上一副凶相,用似通非通的俄语命令人丛里的军人都走出来。已经没有武器的军人们成批地或是单独地从人丛里走出来。德国兵用枪托抵着他们的背,把他们带到一边;不多一会,在离人丛不远的草原上,军人们已经另外形成了比较小的一群。这些人的脸上、目光里都带有一种令人看了心如刀割的悲哀的神情,他们穿着很脏的军便服和满是尘土的靴子,在浴着阳光的明亮的草原中间互相紧挨着。  军人们排成了队伍,被赶到顿涅茨河的上游去。老百姓都被释放回家。  人们都离开顿涅茨河边,在草原上逐渐四散。大部分人是沿着大路往西,经过万尼亚和若拉宿过夜的庄子,向李哈雅那边走去。  维克多·彼得罗夫的父亲和给柯舍沃伊他们赶车的老头,刚看见德国坦克从草原上开过来,就赶着马车跟自己人会合。他们整个这一群,现在还包括克拉娃和她母亲,都加入了朝西往李哈雅那边退去的人流。  好一会工夫,没有人相信居然会有这样的事——放了他们而这里面没有什么圈套。大家都提心吊胆地斜睨着大路上迎面过来的德国兵的洪流。但是德国兵一个个都疲乏不堪,抹满尘土的脸上都是汗珠,他们一心惦记前面不知有什么在等着他们,对俄罗斯难民几乎望都不望。  最初的惊骇过去之后,有人迟疑地说:  “大概是德军指挥部有命令——不得凌辱当地居民……”  瓦尔柯被太阳晒得身上就像马身上那样冒着热气,他阴郁地冷笑了一声,向那些脸上抹得像鬼一样的凶狠的德国兵士的队伍点点头,说道:  “你没看见他们没有工夫吗?不然他们一定要请你吃点苦头!”  “你好像已经吃过似的!”突然有个什么人的不知气馁的声音高兴地回答说。在任何情况下,甚至在最可怕的生活情况下,只要有俄罗斯人聚集在一起,就一定会有这样的声音。  “我是已经吃过了,”瓦尔柯阴沉地表示同意。他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但是吃得还不多。”  下面就是瓦尔柯在岸上离开青年们到渡口去的时候,实际发生的情况。凭他那副凶猛的相貌,他总算逼着一个管理渡口的军人和他谈话。他从军人那里知道,渡口指挥部设在河的对岸。“我非要叫他和他的那些懒骨头替我整顿一下秩序不可!”瓦尔柯挨着在浮桥上开过的汽车,从一只平底船①的边上跳到另一只平底船的边上,心里愤愤地想道。正在这时飞来了几架德国俯冲轰炸机,他跟所有和他一同跳过来的人只好卧倒。过了一会德国炮队开炮了,浮桥上的人们开始惊慌起来。瓦尔柯这时也开始动摇了。  --------  ①浮桥是由平底船连成的。  照他的地位,他不仅有权,而且应当利用最后的机会渡到顿涅茨河对岸。但是哪怕是性格十分坚强、处理问题十分审慎的人,只要他血管深处还有一股热血在沸腾,在生活中就往往会发生这种情况:有时个人的、次要的、然而是眼前的责任却压倒了整体的、主要的、然而是长远的责任。  瓦尔柯一想到他的那些留在岸上的工人、他的朋友谢夫卓夫和共青团员们对他可能产生的想法,全身的血就涌上了他的黑脸膛,他就掉转身去。这时,整个桥面上都有人排山倒海似地向他迎面冲过来。于是他连衣服也不脱就跳到水里,朝岸边游去。  那时候,德国人已经炮轰并且围住了顿涅茨河的这边河岸,岸上的人都发疯似的顺着平底船向对岸奔去,在通往平底船的堤坡上打架,成十成百地向对岸游过去,可是瓦尔柯却用有力的双臂破浪前进,游向这边河岸。他明知道他将成为德国人报复的第一个对象,可是仍旧游过来,因为良心不容许他不这样做。  也算德国人倒霉,他们做事竟会近视到没有把瓦尔柯弄死,反而把他和其余的人一起释放。瓦尔柯原来是该往东到萨拉托夫去报到的,——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在那边,——现在却随着逃难的人们的洪流往西走去。  没到李哈雅,这整个拼凑起来的逃难人们的队伍就已经开始分散。瓦尔柯向一群克拉斯诺顿人建议,要他们离开队伍,绕过李哈雅,前往克拉斯诺顿,远远地避开大路,走村道,否则就走荒地。  在民族和国家的艰难时刻总是如此,哪怕是一个最普通的人,他对于个人命运的考虑也是和对于整个民族和国家的命运的关心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的。  经过他们那一番经历以后,头几天,无论是大人或是孩子都情绪低沉,彼此几乎互不交谈。他们不仅为自身的前途,而且也为整个苏维埃土地今后的命运感到沮丧。但是每一个人对这问题的体验又都各不相同。  情绪最稳定的是玛丽娜的三岁的小儿子,奥列格的小表弟。他毫不怀疑他所处的那个世界是稳固不变的,因为妈妈和爸爸总是在他面前。不错,有一个时候他觉得很可怕,那时候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咆哮着隆隆响起来,四周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人们又都急急奔跑着。但他正是生长在这种四周总是发着轰隆轰隆的响声、人们总是急急奔跑的时世,因此他稍稍哭了一阵也就安静下来。现在一切都已经很好了。他只觉得,旅行有点拖得太长了。中午,当他热得浑身无力的时候,他的这种感受也特别强烈,于是他就开始啼哭,问是不是快到家看见奶奶了。但是只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吃一点麦糊,用木棍捅捅地鼠的洞穴玩一会,恭恭敬敬地仰起头侧着身子绕着两匹栗色马——它们每一匹差不多都比黄骠马大一倍——走一圈,然后把小脑袋埋在妈妈的膝盖上甜蜜地睡一会,一切似乎又都恢复原来的样子,世界上也重又充满了美妙和奇怪的事物。  赶车的老大爷暗忖,在德国人统治下,他这样一个年老的小人物的生命大概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他担心德国人在半路上就会夺去他的马。此外,他想德国人会剥夺掉他在矿上当了四十年车把式而获得的养老金,他们不但会剥夺他因为有三个儿子在前线而领到的补助金,说不定还会因为他有这么多儿子在红军里而迫害他。还有,俄罗斯在战争中能不能获胜这个问题也使他深深感到不安。根据他看到的情形,他非常担心俄罗斯不会胜利。这时,这个后脑上有一绺像麻雀羽毛的蓬乱的灰发的小老头,就非常遗憾他去年冬天不曾死掉,当时医生对他说,他的病情恶化了。但是有时他回想起他的一生和他亲身参加过的几次战争,回想起俄罗斯是伟大的、富饶的,而近十年来它变得更加富饶了,他就想,难道德国人真会有力量征服俄罗斯吗?老头这样一想,就被一种神经质的亢奋控制住了,他搔着被太阳晒黑的皮包骨头的脚踝,稚气地撅起嘴唇,对黄骠马咂咂嘴巴,又用缰绳轻轻打它。  奥列格的舅舅尼柯拉·尼柯拉耶维奇是一个年轻的地质工作者,在煤业联合公司参加工作的最初几年里,就因为在勘探方面出色的成绩而受到提拔。他最生气的是他这样顺利地开始的工作竟突然这样令人意想不到而可怕地被打断了。他想,德国人一定要打死他,即使不打死,他也得花不少的心思去逃避给德国人做事。他知道,在任何条件下他都不会去给德国人做事,因为他觉得给德国人做事就像用四肢爬行一样地反常和别扭。  年轻的玛丽娜舅母却在计算,在德国人未来以前他们的生活是靠哪一些收入。在德国人未来之前,他们的生活是靠下列几个来源:尼柯拉·尼柯拉耶维奇的工资、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在丈夫(奥列格的继父)去世后领取的抚恤金、维拉·瓦西里耶芙娜外婆的养老金,煤业联合公司分配给他们的房子和他们在屋旁种的菜园。现在呢,德国人来了之后,前面三项生活来源一定会被剥夺掉,其余的几项也可能被剥夺。她老是想起在渡口被炸死的儿童,为他们惋惜之余,又联想到自己的孩子,不由得就哭起来。她想起她听到的关于德国人野蛮地调戏妇女和强奸妇女的故事,那时她就想起,她是个漂亮的妇人,德国人一定会跟她纠缠,于是她一会儿害怕,一会儿又自我安慰:她可以故意穿得普通些,并且改变发式,也许,一切都会平安无事地过去的。  维克多·彼得罗夫的父亲,一个林务区长,知道回家之后,他们父子就会有性命之忧,因为他在区里是以亲身参加一九一八年的对德斗争而出名的人,儿子又是共青团员。但是当他考虑现在该怎么办的时候,他就觉得一筹莫展了。他知道,党员里面一定有人留下来组织地下斗争和游击斗争。但是他自己已经并不年轻,一生都在忠心耿耿地做一个普通的林务区长,并且一直认为,他这个林务区长会一直做到老死。他希望让一子一女受很好的教育,让他们可以自立。但是现在,当他心里暗暗起了这样的念头:他的过去可能不会被人知道,他还有可能在德国人统治下继续做林务区长,——他就感到非常烦恼和厌恶,弄得他这个魁梧有力的汉子竟想跟人打架。  这时候,他的儿子维克多却在为红军感到极度的委屈和气愤。他从小就崇拜红军和它的指挥员,战争一开始,他就做好准备,打算作为红军指挥员去参战。他在学校里领导过军事小组,按照苏沃洛夫①的教导,在他的小组里,不管下雨下雪都上军事课和体育课。红军的败退当然不能动摇它在维克多心目中的威信。但遗憾的是,他没能及时参加红军去当指挥员,如果他现在是红军指挥员,那么毫无疑问,它决不会陷入这般困难和凄惨的境地。至于他本人在德国人统治下的命运,维克多干脆不去想,而是完全信赖他的父亲和他的朋友阿纳托里·波波夫,因为阿纳托里无论在什么困难场合都会想出出人意料的、绝对正确的办法。  --------  ①苏沃洛夫(1730—1800),十八世纪俄国统帅。  可是他的朋友阿纳托里却在深深地为祖国感到痛心,他一言不发,咬着指甲,一路上都在考虑他现在应该怎么办。在战时,他在共青团的集会上做过许多关于保卫社会主义祖国的报告,但是没有一篇报告里面,他能够把他对祖国的感情表达成像他对他妈妈那样一个崇高的、歌声美妙的人的感情(他妈妈塔伊西雅·普罗柯菲耶芙娜身材高大、丰满,脸庞红润、慈祥,总是唱一些从他在摇篮里就为他歌唱的美妙的古代哥萨克歌曲)。他心里时刻怀着这种对祖国的感情,当他听到心爱的歌声或是看到被践踏的庄稼和被焚烧的农舍时,这种感情就使他热泪盈眶。现在,他的祖国处于灾难之中,——这样深重的灾难,使人无论看到或是想到都不能不为之心如刀割。他应当行动,立即行动,但是又怎样行动,在什么地方行动,同谁一起行动呢?  这些想法也或多或少地激动着他所有的同伴。  只有邬丽亚不敢去想祖国的命运和她个人的命运。自从她看见新一号井的井架倒下去以后,她已经尝尽一切辛酸:跟心爱的女友以及跟母亲的离别,在那被太阳灼晒过的、被践踏过的草原上的这一段旅途和最后的渡河,——渡口那个包红头巾的妇人的血淋淋的上半截身子和那个眼睛鼓出来的男孩子似乎体现了她的全部经历,——这一切不断在邬丽亚的流血的心里翻腾着,一会儿像匕首般尖利,一会儿像磨石般沉重。她一路上都是跟在大车旁边走着,不大说话,仿佛是心情平静,只有在她眼睛里、鼻翼上、嘴唇上隐隐露出的这些阴郁的线条,才泄露出她的内心有着何等强烈的感情在汹涌起伏。  但是若拉·阿鲁秋仰茨却非常清楚,在德国人统治下他将要怎样生活。所以他就很有把握地高声议论道:  “这帮野蛮残忍的家伙!我们的人民难道能同他们妥协吗?我们的人民一定会拿起武器,就像从前被德国人占领的那些地方一样。我父亲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但是我相信他会拿起武器的。至于我母亲,照她的性格,也一定会拿起武器。如果我们的长辈都这样干,那么我们青年人该怎么办呢?我们青年应当来一个登记——先摸清情况,”若拉改正道,“然后把所有没有走的青年人登记下来,立刻同地下组织取得联系。至少我就知道留在克拉斯诺顿的有沃洛佳·奥西摩兴和托里亚·奥尔洛夫,——他们难道会什么事也不干吗?还有沃洛佳的妹妹刘西雅,这个姑娘真好,”若拉感情流露地说,“她,无论如何,绝不会什么事也不干的。”  万尼亚挑了一个除了克拉娃,别人都听不到的机会,对若拉说:  “听我说,你这个绿林好汉!说实在的,大家都同意你的话。可是……你别嚷啊。首先,这是每一个人的良心问题。其次,你不能替每一个人担保。万一有人说漏了嘴,那就要你和我们大家的好看了。”  “你为什么叫我‘绿林好汉’?”若拉问,他的黑眼睛里现出了兴奋而得意的表情。  “因为你长得黑,行动又像骑手。”  “你知道吗,万尼亚,我要是去做地下工作,一定就用‘绿林好汉’这个化名。”若拉把声音压低得像耳语似的说。  万尼亚同若拉的想法和情绪一样。但是现在他不论想到什么,那因为克拉娃就在近旁而使他产生的幸福感、他回忆起他在渡口旁边的举动时所产生的自豪感(这时他仿佛又听到柯瓦辽夫在说:“万尼亚,救救她们。”而他也觉得自己是克拉娃的救星),就会有力地闯进来。这种幸福的感觉因为有克拉娃和他分享而更加完满。克拉娃要不是因为惦记父亲,要不是母亲在悲泣,也一定会公开表示她和心爱的人一同在这里的浴满阳光的顿涅茨草原上是幸福的,尽管在地平线上一直有德国坦克的炮塔、高射炮的炮管和一批又一批德国兵的钢盔出现,——这些德国部队在摩托的吼声中和滚滚的尘埃里,在金色的麦田里疾驰着。  在所有这些对自己的命运和全体人民的命运有着不同想法的人们里面,有两个人,尽管他们的性格和年龄也是大不相同,但是从他们所处的那种空前的精神振奋和跃跃欲试的状态来说,他们又是惊人地相似。这两个人,一个是瓦尔柯,另外一个是奥列格。  瓦尔柯是一个不多说话的人,从来没有人知道他那茨冈人的外貌下面的内心活动。他似乎交了厄运。可是他从来还不曾显得这样活跃和兴高采烈。他一路上都是步行,关心大家,乐意同青年们谈话,仿佛在考验他们,而且越来越喜欢跟他们开玩笑。  奥列格在马车上也坐不住。他高声表示不耐烦:到底几时才能看见母亲和外婆呢?他高兴地搓着指尖听若拉说话,否则就突然打趣万尼亚和克拉娃,或是羞涩地、结结巴巴地安慰邬丽亚,或是照顾三岁的小表弟,或是向玛丽娜舅母表示爱慕,或是和老大爷谈论天下大事。有时他又闷声不响地在马车旁边走着,额上露出深深的皱纹,饱满的、固执的、还有点孩子气的嘴唇上似乎浮着一丝笑意,眼睛里带着沉思的、严峻而又温柔的神气注视着远方。  他们在离克拉斯诺顿不到一天路程的地方,突然碰到一队掉了队的德国兵。德国兵熟练地——甚至不是很粗野地,而正是熟练地——把两辆马车都搜查了,他们从玛丽娜和邬丽亚的箱子里取去所有的丝织品,夺去维克多的父亲和瓦尔柯脚上的靴子,并且拿走瓦尔柯的旧金表,那只表虽然被他戴着游过水,仍然走得很准。  他们在这初次同德国人的直接接触中精神上感到很紧张,因为大家想象中的德国人还要坏得多,后来这种紧张变成相互之间的窘迫,最后又变成了一种不自然的兴奋——大伙都争先恐后地描述德国人,描述他们怎样搜查马车,取笑非常惋惜自己的丝袜的玛丽娜,甚至不放过瓦尔柯和维克多的父亲,因为他们穿着马裤而穿便鞋显得比别人更为狼狈。只有奥列格并不分享这种虚假的快活,他的脸上久久留着生硬的、凶狠的表情。  他们在夜间抵达克拉斯诺顿城郊,瓦尔柯认为夜间在城里要戒严,大家听从他的劝告不再进城,就在峡谷里过夜。这一夜月光如水。大家都很焦急,久久不能入睡。  瓦尔柯去察看峡谷通向哪里。他突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他转过身子,站住了,在照得露珠闪烁发光的月光下认出了是奥列格。  “瓦尔柯同志,我迫切地需要跟您谈谈。非常需要谈一谈。”奥列格略带口吃地轻声说。  “好,”瓦尔柯说,“可是我们得站着谈,因为地上湿得厉害。”他笑笑说。  “帮助我在城里找一个我们的地下工作者吧。”奥列格说,他直盯着瓦尔柯的连生在一起的眉毛下面的低垂的眼睛。  瓦尔柯猛地抬起头来,把奥列格的脸仔细研究了一会。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是最年轻的、新的一代。  似乎是最难以结合在一起的特点——喜欢幻想和渴望行动、富于想象和讲求实际、酷爱善良和严峻无情、胸襟开阔和精明打算、热爱人间欢乐和自我克制,——这些似乎难以结合起来的特点合在一起就创造了这一代的独特的面貌。  瓦尔柯非常熟悉这一代,因为他们在很大程度上跟他本人相似。  “地下工作者你似乎已经找到了,”瓦尔柯笑着说,“至于我们以后要做些什么,我们现在就来谈一谈吧。”  奥列格默默地等待着。  “我看得出,你不是今天才作出这个决定的。”瓦尔柯说。  他说得对。伏罗希洛夫格勒刚受到直接威胁,奥列格就第一次把自己的意图瞒过母亲,到共青团区委会去,请求在组织地下小组的时候使用他。  他非常难过,因为他们不说明任何理由就对他说了下面这样的话:  “你听着:年轻人,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好好地走吧,而且要快一些。”  他不知道,共青团区委会并没有建立独立的地下小组,那些留下来听地下组织指挥的团员,是早先选拔出来的。因此,他在区委会里得到的答复不仅不是粗暴无理,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还是对同志关怀的表现。所以他只得走。  但是等渡口事件的最初的紧张一过去,奥列格知道他是走不掉了的那个时候,他心里忽然明白:现在他的梦想可以实现了!逃难、跟母亲的别离、前途茫茫等等的全部重压,都从他心里消失了。他全部的精神力量,全部的热情、梦想、希望,全部的青春的热情和决心——这一切都无拘无束地迸射出来。  “因为你下了决心,你才那么精神集中,”瓦尔柯接着说,“我自己也是这种脾气。昨天我一路走着,脑子里还总是在想:我们一会儿炸矿井,一会儿看见军队在撤退,逃难的人群和孩子们在受苦受难。我心里郁闷极了!”瓦尔柯非常坦率地说,“我本来应该高兴,因为至少我可以看见家里的人,从战争开始我就没有看见过他们,可是心里老嘀咕着:‘往后不知会怎么样?……’这是昨天的情况。可是今天呢?我们的军队撤走了。我们落到了德国人手里。我看不到家里的人了。也许,永远看不见了。可是我心里反而轻松了。为什么呢?因为现在我只有一条路,就像古代乌克兰盐粮贩子只走一条路线一样。而这对我们这些人是最主要的。”  奥列格觉得,现在,在克拉斯诺顿附近的峡谷里,在照着露珠美妙地闪烁发光的月光下面,这个严峻、沉着、生着茨冈人那样连生在一起的眉毛的人,恐怕无论跟谁也没有像跟他奥列格这样推心置腹地谈过话。  “你要记住:不要跟这些青年失去联系,这是自己的弟兄,”瓦尔柯说,“不要暴露自己,可是又要跟他们保持联系。再物色一些青年,对工作合适的,坚强的。不过你要记住,没有问过我,什么事情都别做,——不然你会失败的。要你做什么和在什么时候做,我会告诉你的……”  “您知道谁留在城里吗?”奥列格问。  “我不知道,”瓦尔柯坦白地承认,“我不知道,可是我能找到。”  “那我怎么找您呢?”  “你用不着找我。即使我有住的地方,我反正也不会告诉你,但是说实话,我暂时还没有住的地方。”  尽管做人家丈夫和父亲的报丧人是非常痛苦,瓦尔柯仍旧决定头几天在谢夫卓夫家里找个藏身之所,他家的人都熟悉瓦尔柯,喜欢他。他希望靠着刘勃卡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的帮助,能够建立起联系,并且在比较偏僻的地方找到住处。  “你最好把你的地址给我,我好找你。”  瓦尔柯把奥列格的地址反复念了几遍,直到记住为止。  “你别怕,我能找到你,”瓦尔柯悄声地说,“如果不能很快得到我的消息,你也别担心,等着好了……现在你走吧。”瓦尔柯说,一面用宽大的手掌轻轻地推了推奥列格的肩头。  “谢谢您。”奥列格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他怀着难以解释的激动向野营走去,仿佛是风吹着他飘过沾满露珠的草地。人们都已经入睡,只有马在嚼草,发出清脆的声音。可是万尼亚还双手抱着尖瘦的膝盖,坐在熟睡的克拉娃和她母亲的头旁。  “万尼亚,我亲爱的朋友!”奥列格满怀温情想道,现在他无论对什么人都怀着这样的感情。他走到同学跟前,激动地坐在他身旁潮湿的草地上。  万尼亚朝他转过脸来,在月光下万尼亚的脸显得苍白。  “喂,怎么样?他对你说了些什么?”万尼亚用有点喑哑的声音兴冲冲地问道。  “你问的是什么事?”奥列格说,他又是惊奇,同时又是慌乱。  “瓦尔柯说些什么?他知道点什么吗?”  奥列格犹疑不决地望着他。  “别打算跟我捉迷藏!”万尼亚愠怒地说,“老实说,我们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你怎—怎么知道?”奥列格轻声问,他愈来愈觉得奇怪,睁大了眼睛直瞪着朋友。  “要打听你的地下工作关系并不怎么困难,这种关系也像我的一样,”万尼亚笑着说,“难道你以为,我会没有想到这件事吗?”  “万尼亚!……”奥列格用他的大手抓住了万尼亚的狭长的手,牢牢地握住,万尼亚立刻也有力地握住他的手。“就是说,我们在一起吗?”  “当然在一起。”  “永远吗?”  “永远,”万尼亚说,他的声音非常轻,然而很严肃。“只要我血管里的血还在流。”  他们面对面望着,眼睛里射出光芒。  “你看,他暂时还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说,他会找到。他是会找得到的。”奥列格怀着自豪的心情说,“你要注意,到下亚力山德罗夫卡别耽搁……”  “我不会耽搁,这你不必担心,”万尼亚坚决地摇了摇头,说道。他有点不好意思。“我只是去把她们安顿一下。”  “你爱她吗?”奥列格俯身凑近万尼亚的脸,轻声问道。  “这种事嘴巴上一般是不讲的。”  “不,你别不好意思。这是很好的,这是非常好的。她是那—那么好,而你……对于你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奥列格的脸上和声调里都带着天真的喜悦。  “是啊,尽管我们和大伙都得经受这么多的苦难,可是生活毕竟是美好的。”万尼亚说。  “对—对的,对—对的。”奥列格说的时候口吃得厉害,他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命运把所有这些形形色色的青年和成年人汇合在草原上,才不过一个多星期。现在,太阳在草原上空升起,他们大家最后一次一起被阳光照耀着,似乎他们已经经历了整整一生。到了需要各自东西的时候,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那样的温情、惆怅和激动。  “嗳,小伙子们和姑娘们……”穿着马裤和便鞋的瓦尔柯独自留在峡谷中央,开始要说话,结果他只挥了挥他的黧黑的手,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青年们交换了地址,约好互相保持联系,就告别了。他们在草原上四散之后,好久好久互相还可以看得见。偶尔有人挥着手或是手帕。但是不大一会,就有人消失在山岗背后或是峡谷里,接着另外一些人也消失了。仿佛在这伟大而可怕的时代,他们根本不曾在这似火的骄阳底下共同走过这一段路途……  这样,奥列格·柯舍沃伊就跨进了被德军占领的家园的门槛。        第二十一章  玛丽娜带着小儿子跟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一起挤在厨房隔壁的小房间里。尼柯拉·尼柯拉耶维奇和奥列格用木板钉了两张板床,在院子里的柴房里勉强安顿下来。  维拉外婆正因为没有听众难受得要命(她总不能把那个满脸淡黄雀斑的勤务兵当做自己谈话的对象!),立刻就把一大堆城里的新闻告诉了他们。  两三天前,在几个最大的矿井的进口亭上,在高尔基学校和伏罗希洛夫学校的校舍,在区执行委员会大厦和其他一些地方,都贴了手写的布尔什维克的传单。传单下面的署名是:“联共(布)克拉斯诺顿区委会”。奇怪的是:在传单旁边贴着印有列宁和斯大林肖像的旧《真理报》。据传说,从德国兵士们的谈话中知道,在本州各区,特别是顿涅茨河沿岸,在伏罗希洛夫格勒州和罗斯托夫州的交界处,在鲍柯沃—安特拉齐特区和克烈缅斯克区,常常有游击队袭击德军运输队和德国军队。  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共产党员,也没有一个共青团员到德国卫戍司令那里去作特种登记(“叫我去自投罗网吗?——让他们自己先噎死吧!”维拉外婆说),但是有许多人已经被发现,被逮捕了。没有一家工厂开工或是机关在工作调了人的社会性。表述了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实践在改,但是,迫于德军卫戍司令的命令,人们不得不去上班,坐足规定的钟点。据维拉外婆说,机械工程师巴腊柯夫和刘季柯夫已经到克拉斯诺顿煤业联合公司的中央电机工厂去工作了。传说德国人非但没有碰他们,还任命巴腊柯夫做厂长,让刘季柯夫担任机械车间主任的原职。  “这种人有谁能料得到呢?都是老党员!巴腊柯夫上过前线,受过伤!刘季柯夫是一个大名鼎鼎的社会活动家!难道他们都疯了吗?”维拉外婆心里又是纳闷又是气愤。  她还说,德国人在城里搜捕犹太人,把他们送到伏罗希洛夫格勒附近,似乎在那边搞了一个犹太区,但是有很多人说,事实上犹太人只是被送到上杜望纳雅林子,就在那边被枪毙、被埋掉。所以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鲍尔茨非常替丈夫担心,生怕有人出卖他。  自从奥列格离家之后,特别是德国人来了之后,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一直都处于一种神情恍惚的状态;奥列格一回家,她身上的这种状态就消失了,就像被一只会施魔法的手抹去了似的。她现在时刻都处在一种精神紧张和她天性固有的精力饱满的活跃状态中。她像母鹰照顾跌出鹰窠的魔雏那样在儿子身旁转来转去。奥列格常常发觉她的关注的、紧张不安的眼光盯着他状况历代说法不一,难以详考。,好像是说:“你怎么样,我的好儿子?  你能不能忍受这一切,我的好儿子?”  可是他,经过在路上体验到的那种精神振奋以后,突然陷入了严重的精神麻痹状态。一切都不像他想象的那样。  对一个将要投身斗争的青年来说,他梦想中的斗争该是一连串不断反抗暴行和恶势力的英勇事迹。但事实上恶势力却原来是不可捉摸的,是一种平常得难以忍受和讨厌的东西。  毛茸茸的、温顺的黑狗已经死了,——奥列格从前是非常喜欢同它玩的。街道两旁院子里和庭园里的树木和灌木都被砍光了,看过去好像是赤裸裸的。而在这条赤裸裸的街道上行走的德国人似乎也是赤裸裸的。  冯·文采尔男爵将军不去注意奥列格、玛丽娜和尼柯拉·尼柯拉耶维奇,正像他不去注意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一样。  实际上,维拉外婆也没有觉得将军的举动有什么侮辱自己的地方。  “这是他们的‘新秩序’,”外婆说,“我已经老了,可是照我爷爷从前对我讲的,这其实是一种很老的秩序,跟农奴制下面我们有过的那种秩序完全一样。在农奴制下面我们这里也有德国地主,他们也是像这个男爵那样神气活现,也是那样的刽子手,叫他眼睛瞎了才好!我何必跟他生气?他反正是改不了的,除非等我们的人来了,把他的喉咙割断……”  但是在奥列格的眼里,这个穿着雪亮的瘦瘦的皮靴、喉结洗得很干净的将军却是使奥列格和他的亲人以及周围所有的人遭到难堪屈辱的罪魁祸首。要摆脱这种屈辱的感觉,似乎只有打死这个德国将军才有可能,但是那时又会有另外一个将军来代替他,而且一定是一模一样——喉结洗得干干净净,皮靴雪亮。  长腿副官开始经常客气而冷淡地注意着玛丽娜,愈来愈多地要她服侍他和将军。当他望着玛丽娜的时候,他的无色的眼睛里含有一种蔑视的、同时又是孩子般的好奇的表情,仿佛他是在望着一只可以供他消遣作乐的异国的动物,但是不知道怎么对付它。  现在,副官最喜欢的消遣就是用糖果来逗玛丽娜的小儿子,等孩子伸出胖胖的小手,他就赶快把糖塞到自己嘴里。副官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做着,直到把孩子逗哭了为止。那时,副官就在孩子面前蹲下他的长腿,伸出红红的舌尖上搁着糖的舌头,故意把糖又吮又嚼,圆睁着无色的眼睛,哈哈地笑个不停。  玛丽娜对他整个的人——从他的长腿到白得不自然的指甲——都感到厌恶。在她看来,他非但不是人,甚至连畜生都不如。她憎恶他,犹如我们厌恶青蛙、蜥蜴和北螈一样。所以在他逼她服侍他的时候,她就感到一种厌恶,同时又因为她不得不听这个动物的摆布而感到恐怖。  但是要说到真正使这些年轻人的生活变得难以忍受的人,这就是那个满脸淡黄雀斑的勤务兵。勤务兵的空闲时间多得惊人,因为他是别的勤务兵、厨子以及为将军服务的总务科的兵士们的头儿。而这个勤务兵一空下来,就一遍又一遍地向年轻人追根问底,问他们为什么要避开德国人,又怎么没有能跑掉,而且对他们说,只有笨蛋或是野蛮人才想避开德国人,这种看法他不知说了有多少遍。  不管这些年轻人是躲在他们的柴房里,是到院子来透透新鲜空气,或是在将军不在家的时候到屋子里,勤务兵都到处盯着他们。只有外婆出现,才能使他们摆脱他的纠缠。  说也奇怪,这个个子高大、双手通红的勤务兵虽然表面上对维拉外婆也像对大家一样放肆,其实他对她是有几分畏惧的。德国勤务兵和维拉外婆相互之间是用一种俄语和德语的奇怪的混合语,再加面部表情和手势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外婆的表情和手势总是非常准确的、恶狠狠的,勤务兵的表情总是非常粗野的、带有兽性的、愚蠢的、凶狠的。但是他们彼此却十分了解。  现在全家每日三餐都在柴房里吃,而且仿佛总是在偷偷摸摸地吃。他们吃的是素菜汤、蔬菜、煮土豆,代替面包的是外婆做的淡而无味的麦饼。外婆还有不少的储藏。但是在德国人把所有藏得不严密的东西都吃掉以后,外婆就只做一些素食,极力让德国人看:他们再也没有什么了。夜里,等德国人睡了,外婆再偷偷地把一小块脂油或是生鸡蛋拿到柴房里,然而这里面也含有一种屈辱的感觉——不敢在白天吃。  瓦尔柯没有消息。万尼亚也不来。而且很难设想,他们将来怎样碰头。所有的房子里都住着德国人。他们猜疑地打量着每一个外面来的人。甚至普通的会面和街上的谈话也会引起猜疑。  奥列格枕着双手躺在板床上,周围的人都已经入睡,草原上清新的空气飘进柴房开着的小门。月亮几乎圆了,它的青灰色的光辉在天空远远地四射着,照亮了脚边一块长方的泥地。这时候,奥列格想到莲娜·波兹德内雪娃就住在这儿城里,不由勾起了一种痛苦的喜悦。她那模糊的、支离破碎的、不连贯的形象,在他眼前飘过:她的眼睛,好像黑夜里的樱桃,映出两点金色的月光,——不错,春天他在公园里见过这双眼睛,也许,是梦中见过的;她的笑声,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像一串银铃似的声音,甚至似乎是矫揉造作的,因为每一个声音都是异常分明,仿佛隔墙有人在敲银勺子。奥列格由于想到她就在近处,由于想到和她的离别而感到的相思的痛苦,是只有年轻人才有的,——没有情欲,没有良心的责备,只是因为想到她的模样,只是因为可以看到她而产生的喜悦。  遇到将军和他的副官都不在家的时候,奥列格和尼柯拉·尼柯拉耶维奇就到老屋里去看看。他们总闻到一股混合的香水的气味、外国烟草的气味、还有一股特别的光棍的气味;  凡是不带家属的将军们和兵士们的住房里同样都有这种气味,无论是香水味,或是烟草味,都压不住它。  有一天,在这样安静的时候,奥列格走进屋子去看看母亲。德国炊事兵和维拉外婆默默地在炉灶上做菜——各做各的。在做餐室的那间上房里,那个勤务兵穿着皮鞋、戴着船形帽,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抽烟,显然是十分无聊。他躺的那张沙发以前就是奥列格睡的。  奥列格刚走进房间,勤务兵的懒洋洋的、神色无聊的眼睛就盯在他身上。  “站住!”勤务兵说,“你,好像越来越瞧不起人了,——是的,是的,我越来越发觉是这样!”他说着就坐起来,把穿着厚鞋掌的皮鞋的大脚放到地板上。“把手垂下来,脚跟靠拢,你是在跟一个年纪比你大的人说话!”他试图即使不能使自己大发雷霆,至少也要使自己愤怒,但是他实在热得要命,没有气力做到这一点。“执行命令!听见吗?你!……”勤务兵叫着。  奥列格懂得勤务兵的话,他一声不响地望着勤务兵的淡黄色雀斑,突然装出一副惧怕的神气,赶忙蹲下来,拍着膝盖,大叫着:  “将军来了!”  就在这一刹那,勤务兵已经站了起来,还取下嘴里的香烟,把它放在拳头里捏灭。他的懒洋洋的脸上马上露出一副蠢笨的奴才相。他碰了一下脚跟立正致敬,双手垂得笔直,直僵僵地站着不动了。  “真是个奴才!主人不在家,就躺在沙发上……现在你就这样站着吧。”奥列格说,他没有提高声音,可是却感到高兴,因为他能够对勤务兵说这些话,而不必担心勤务兵会听懂他;  他说了就走进母亲的房间。  母亲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针线,仰着头,脸色苍白。她全听见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孩子……”她刚开口。  但是这时勤务兵已经吼叫着向他们冲过来。  “回来!……到这里来!……”他发狂似地吼叫着。  他的脸涨得发紫,连雀斑都看不出了。  “妈妈,别—别理会这个白痴。”奥列格说话的声音有点发抖,他没有望着勤务兵,仿佛他根本不在这里。  “到这里来!……猪猡!”勤务兵吼叫着。  他突然向奥列格扑过来,双手抓住他上装的衣领,开始疯狂地摇晃他,那双在猪肝色的脸上显得完全苍白的眼睛直瞪着他。  “别这样……别这样!奥列日卡,让他一下,你何必……”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说着,试图用她的小手把勤务兵的通红的大手从儿子的胸口拉开。  奥列格也是脸色发紫,双手抓住勤务兵军服下面的皮带,他的发光的眼睛含着那样强烈的仇恨直盯着勤务兵的脸,勤务兵被他看得竟有一霎时发慌了。  “放手……听见吗?”奥列格用力把勤务兵拉到跟前,用可怕的低音说,他的怒气愈来愈大,使勤务兵脸上露出的表情不是恐惧,而是怀疑他这样做法对他自己是否十分有利。  勤务兵撒了手。他们俩面对面站着,沉重地呼吸着。  “走吧,好孩子……走吧……”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重复说着。  “野蛮人……比野蛮人还不如,”勤务兵压低声音说,竭力要说得带有蔑视的口气。“对付你们这批人只能用鞭子,就像训练狗那样!”  “你才是比野蛮人还不如,因为你是野蛮人的奴才,你只会偷鸡,乱翻女人的箱子,强脱过路人的靴子!”奥列格恨恨地直望着他的白眼睛,说。  勤务兵说的是德语,奥列格说的是俄语,但是他们的姿势和他们的脸上都非常清楚地表现出他们所说的一切,所以他们都很懂得对方的意思。奥列格说到最后几句,勤务兵就抬起他那沉重发胀的手朝奥列格的脸上使劲打了一巴掌,打得奥列格差点儿跌倒。  在出生以来整整十六个半年头里,从来没有一个人的手——无论是由于一时的气愤,或是作为惩罚——碰过奥列格一下。他从小在家里和学校里所呼吸的空气都是纯洁的竞赛的空气,在这种环境里,粗暴地对人身使用暴力,也像盗窃,谋杀和违背誓言一样,是不可能的。奥列格一时快气疯了。他向勤务兵扑过去。勤务兵向后跳到门口。母亲急得吊在儿子的肩膀上。  “奥列格!冷静一点吧!……他会打死你的!……”她说,干燥的眼睛闪着光,身子愈来愈紧贴着儿子。  听到这阵喧闹,维拉外婆,尼柯拉·尼柯拉耶维奇,戴着白帽、军服上套着白罩衣的德国厨子都赶了过来。勤务兵像驴子一样嚎叫着。维拉外婆张开干枯的手臂,花衣袖飘动着,像抱窝鸡似的在勤务兵面前连叫带跳,把他挤进餐室。  “奥列日卡,好孩子,我求求你……窗子开着,跑吧,跑吧!……”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凑着儿子的耳朵拚命地低语着。  “爬窗口?我才不愿意在自己家里爬窗口呢!”奥列格说,他的鼻孔和嘴唇自尊地翕动着。但是他已经冷静下来。“别怕,妈妈,放手吧,——我就这么走……我去找莲娜。”他突然说。  他迈着坚定的步子走进餐室。大家都给他让路。  “你这个猪猡,猪猡!”奥列格回头对勤务兵说,“你打人,因为你知道人家不能回手……”说了就不慌不忙地走出了屋子。  他的面颊在发烧。但是他觉得,他在精神上获得了胜利:他不仅丝毫没有向德国人让步,德国人反而见他害怕。他不愿意设想自己行动的后果。反正是那么回事!外婆说得对:管他们的“新秩序”?滚他妈的蛋!他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再来看看,谁胜过谁!  他穿过边门走到跟公园街平行的街道上。他差不多一出门就碰到斯巧巴·萨方诺夫。  “你上哪儿去?我是来看你的。”矮小的、白头发的斯巧巴兴奋地说,一面非常亲切地用双手摇撼着奥列格的大手。  奥列格发窘了。  “就到这儿的一个地方去……”  他甚至要加一句“为了家里的事”,但是他说不出口。  “你的腮帮子怎么这么红?”斯巧巴放开奥列格的手,惊奇地问。他问得很不识相,好像有人特地派他来问似的。  “跟德国人打了架。”奥列格笑笑说。  “你说什么?!真棒!……”斯巧巴怀着敬意望着奥列格的发红的面颊。“那更好。老实说,我来看你,跟这方面的事也有些关系。”  “哪方面的事?”奥列格笑起来。  “我们走吧,我陪你走,不然,我们要是站着,德国人又该来找麻烦了……”斯巧巴挽住奥列格的胳膊。  “还—还是我陪你走一段。”奥列格口吃着说。  “你是不是索性把你的事搁一搁,先陪我去,行吗?”  “上哪儿去?”  “去看华丽雅·鲍尔茨。”  “去看华丽雅?……”奥列格因为一直没有去看过华丽雅而感到良心的谴责。“他们家有德国人吗?”  “没有。妙就妙在没有德国人。老实说,正是华丽雅叫我来找你的。”  这是多么幸福啊——突然置身在没有德国人的屋子里!置身在熟悉的、绿叶成荫的小花园里,里面的花坛好像镶着毛皮,很像“莫诺马赫的金冠”①,那棵好几个树干的老槐树也依然无恙,它的翠绿的绢纱般的叶子是那样地凝止不动,仿佛是绣在草原的碧空上一般。  --------  ①“莫诺马赫的金冠”,传说是基辅大公弗拉基米尔·莫诺马赫(1053—1125)从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那里得到的。金冠的边上镶皮,顶上缀珠宝,前面钉有十字架。  在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的眼里,她学校里所有的学生都还是小娃娃,她久久拥抱和亲吻奥列格,叫嚷着:  “你把老朋友都忘掉了吗?回来之后,影子也不见,——忘掉了!可是,是谁家里最疼你?是谁皱眉蹙额地在我们家一坐就是好几个钟点,听人家给他弹钢琴?是谁让你随便利用他的藏书?忘了,忘了!啊,我的奥列日卡,小奥列日卡!可是我们家里……”她捧住自己的头。“可不是——只好躲起来!”她眼睛里露出可怕的神气,说话虽然是压低声音,但是仍旧好像机车放气似的从她嘴里冲出来,仿佛整条街上都能听得见。“是的,是的,连对你也不能说躲在什么地方……在自己家里躲着,这多么屈辱,多么可怕!看来,他得到别的城市去,他的样子还不太像犹太人,——你说是吗?在这里一定会有人出卖他,可是在斯大林诺我们有可靠的朋友,是我的亲戚,是俄罗斯人……是的,他得走。”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说,她的脸上露出了忧愁的、甚至是悲切的表情,但是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实在太健壮了,悲切的感情在她脸上并没有找到相应的形式: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虽然是极端真诚,但看起来好像是假装的。  奥列格好容易才挣脱了她的拥抱。  “是的,你这个人真是没有良心,”华丽雅自尊地撅起饱满的上唇说,“回来了,也不过来看看!”  “你不是也可以来嘛!”奥列格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说。  “如果你指望姑娘们自己来看你,保证你到老还是个光棍!”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哇啦哇啦地说。  奥列格快乐地瞥了她一眼,大家都大笑起来。  “你们可知道,他已经跟德国人打过架了,——你们看,他的腮帮子多么红!”斯巧巴得意地说。  “真的打过架?”华丽雅好奇地望着奥列格。“妈妈,”她突然回过头来对母亲说,“我想,屋子里有人等你……”  “天哪,好一批秘密活动家!”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举起那双结实的胳膊,哇啦哇啦说道,“我走,我走……”  “跟军官?还是跟兵士?”华丽雅钉着奥列格问道。  除了华丽雅和斯巧巴以外,小花园里还有一个奥列格不认识的瘦瘦的青年,他打着赤脚,又鬈又硬的淡色头发偏分着,嘴唇有一点翘。那个青年人默默地坐在槐树的丫杈中间,从奥列格走进花园的那一刻起,他的神色坚定、喜欢探究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奥列格。在他的这道目光里和他的全部举止里,都有一种令人起敬的神气,奥列格也不由自主地常常朝他那边张望。  “奥列格!”等母亲走进了屋子,华丽雅说。她脸上带着坚决的表情,声调也很坚决。“帮助我们同地下组织建立关系吧……不,你等一下,”她说,因为她发觉奥列格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心不在焉的神情。但是,他马上又天真地笑了一笑。  “你一定知道应当怎么做法!以前总有许多党员到你们家去,而且我知道你不大跟孩子们交朋友,总喜欢跟大人交朋友。”  “不,可惜得很,我的关系都丧—丧失了。”奥列格带笑回答说。  “这种话你对别人去说吧,——这里都是自己人……是的!也许你觉得在他面前不便说吧?这就是谢辽萨·邱列宁!”华丽雅迅速地瞥了一眼那个默默地坐在树丫杈中间的青年,高声说。  华丽雅对谢辽萨·邱列宁的介绍没有再加补充,但是这已经足够了。  “我说的是实话,”奥列格已经是对着谢辽萨说,因为他毫不怀疑谢辽萨就是这次谈话的主要发起人,“我知道地下组织是有的。第一,有人发传单。其次,我不怀疑,煤业联合公司和澡堂起火就是他们干的事。”奥列格说,他没有发觉,在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华丽雅的眼睛里异样地闪烁了一下,她那娇艳丰满的上唇上也微微掠过一丝笑意。“还有,我得到消息说,最近我们共青团员就可以得到指令,告诉我们干什么。”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手在发痒!”谢辽萨说。  他们开始讨论可能留在城里的男女青年。斯巧巴是个交际广阔的小伙子,全城好多男女青年都是他的朋友,他便把他们一个个淋漓尽致地形容了一番,使华丽雅、奥列格和谢辽萨听了都笑得前仰后合,把德国人和他们发起这次谈话的目的也忘在脑后了。  “莲娜·波兹德内雪娃在哪里?”华丽雅突然问。  “她在这里!”斯巧巴叫道,“我在街上碰到过她。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头这样昂着,”狮子鼻上满是雀斑的斯巧巴模仿她的样子轻飘飘地在花园里走了几步。“我叫她:‘莲娜,莲娜!’可是她只点了点头,就这样。”斯巧巴做了个样子。  “一点都不像!”华丽雅狡猾地用眼角瞟着奥列格,鼻子里嗤了一声。  “你记得吗,我们上次在她家里唱的歌多么好听?三个星期以前,才不过三个星期,真没有想到!”奥列格带着善良的、惆怅的笑容看了华丽雅一眼,说道。他马上急着要走了。  他和谢辽萨一同出去。  “奥列格,华丽雅对我讲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我一看见你,也真心地信任你。”谢辽萨迅速地、有点窘迫地朝奥列格瞥了一眼,说道。“我对你说这个是为了让你知道,以后我就不再提这件事了。事情是这样:并不是什么地下组织放火烧了煤业联合公司和澡堂,这是我干的……”  “怎—怎么,你一个人?”奥列格望着谢辽萨,他的眼睛放出光辉。  “就我一个人……”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  “只有一个人,不—不好……干是干得好,勇敢,但是……一个人总不—不好。”奥列格说,他脸上露出了亲切而又担心的表情。  “地下组织是有的,我不单是根据传单知道,”谢辽萨对奥列格的埋怨毫无反应,继续说下去。“我曾经碰到过线索,可是……”谢辽萨懊恼地挥了挥手,“没有抓住……”  他把访问福明以及这次访问的经过都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奥列格,也不隐瞒他不得已把一个假地址给了躲在福明家里的那个人。  “这件事你也告诉过华丽雅吗?”奥列格突然问道。  “没有,这件事我没有对华丽雅说起过。”谢辽萨镇静地说。  “好—好……很好—好!”奥列格抓住谢辽萨的胳膊。“你既然跟那个人有过这样一次谈话,你能不能再去看他呢?”他激动地说。  “问题就在于不行啊,”谢辽萨说,他的仿佛微肿的嘴角上现出了严峻的皱纹。“这个人被他的房东福明出卖给德国人了。他不是马上就出卖他,而是在德国人来了之后的第五天或是第六天。据‘上海’方面传说,福明似乎想通过那个人来破获整个组织,可是那个人显然很谨慎。福明等了又等,最后就出卖了他,自己也进‘警察队’做事了。”  “进什么‘警察队’?”奥列格惊叫起来:他整天待在柴房里,城里却发生了多少大事啊!  “你知道下面的那个营房吗?在区执行委员会后面,过去我们的民警队就驻在那里……现在那边是德国人的野战宪兵队,他们在自己下面搞了一个由俄罗斯人组成的‘警察队’。据说,找到了一个叫什么索里柯夫斯基的流氓做队长。以前他在区里的一个小矿井里当过组长。现在就靠他在招募各式各样的流氓来当‘警察’。”  “他们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弄死了吗?”奥列格问。  “除非他们是傻子,才会把他弄死,”谢辽萨说,“我想,还关着。他们要从他嘴里掏出一切,可是他这种人是不会说的。大概也是关在那座营房里受折磨。那边还有一些被捕的人,只是我打听不出是些什么人……”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使奥列格的心揪起来:他在这里等待瓦尔柯的消息,而这个精神坚强、长着一双茨冈人那样的眼睛的人,也许已经关在山下这座营房的一间狭小的暗室里,像谢辽萨说的那样,也在受着折磨。  “谢谢你……谢谢你把这一切告诉了我。”奥列格声音喑哑地说。  于是他,一心只考虑着做法是否适当,根本没有想到会破坏向瓦尔柯提供的诺言,就把他跟瓦尔柯、以及后来跟万尼亚的谈话都告诉了谢辽萨。  他们在“木头街”上慢慢地走着,——谢辽萨赤着脚,走起来摇摇摆摆,奥列格穿着像平时一样擦得很干净的皮鞋,轻快而有力地踏着尘土。奥列格向同伴阐述他的行动计划:为了不使事业蒙受损害,必须小心谨慎地、一步一步地去找寻通往布尔什维克地下组织的道路;同时要考察青年人,记住最可靠、最坚强、对工作最适合的人,打听出城里和区里有哪些人被捕、关在什么地方,设法帮助他们;并且要不断地在德国兵士中间侦察德军司令部的一切军事措施和民政措施。  谢辽萨马上活跃起来,建议组织收集武器的工作:在战斗和撤退之后,有大批武器乱扔在城郊,甚至草原上也有。  他们俩都懂得这些事干起来是多么平凡乏味,但是这些事都是可以办得到的,于是他们俩心里的现实感觉醒了。  “刚才我们之间所说的话,以及以后我们打听到的消息和要做的事,除了我们之外,不论什么人都不应该知道,不管他们和我们多么接近,也不管我们和他们多么要好!”奥列格说,他的炯炯发光的、圆睁的眼睛望着前面。“友谊归友谊,可是……这里却是性命攸关的,”他毅然决然地说。“你、万尼亚、我——再不能让别人知道……等我们建立好联系,那边就会告诉我们该怎么做……”  谢辽萨沉默了一会:他不喜欢口头的誓言和保证。  “现在公园里怎么样?”奥列格问。  “是德国人的汽车库。四周都是高射炮。他们像猪猡一样,满地乱拱!”  “我们的公园真可怜!……你们家有德国人吗?”  “有的路过进来看看,他们不喜欢我们的房子。”谢辽萨笑了笑。“在我们家里碰头是不行的,”他明白奥列格为什么要这样问,说道:“人太多。”  “我们就通过华丽雅保持联系吧。”  “好。”谢辽萨高兴地说。  他们走到过道口,在这里紧紧地握手告别。他们的年龄相仿,在这次短短的谈话中马上就接近起来。他们的情绪是慷慨激昂的。  波兹德内雪娃家住在“干草场”区。像柯舍沃伊同柯罗斯蒂辽夫两家一样,她们家也住了半幢标准式房屋。奥列格老远就看见她们家挂着老式窗纱的窗子开着,听到钢琴声和莲娜的像银铃般分明的、做作的笑声。有一个精力非常充沛的人用有力的手指弹着奥列格很熟悉的一支浪漫曲的最初几个和音,莲娜开始唱了,但是给她伴奏的人一上来就弹错了,莲娜笑起来,接着又唱给他听:哪些地方他弹错了,应该怎么弹,于是一切又从头开始。  她的歌声和琴声使奥列格突然非常激动,以至于他有好半天无法使自己走进屋子。这些声音使他又想起也是在这里,在莲娜家里,在当时觉得是人数众多的朋友圈子里度过的幸福的黄昏……华丽雅伴奏,莲娜唱着,奥列格望着她的有点激动的脸,他望着,她的激动、她的歌声和这永远铭刻在他心里并充满他整个青春世界的琴声魅惑了他,使他感到幸福。  啊,要是他永远不再跨进这所房子的门槛,要是这种音乐、青春和初恋时模糊的激动交融在一起的感受能够永远留在他心里,那多好啊!  但是他已经走进了门道,又从门道走进了厨房。在这间位于屋子背阳一面的光线暗淡的厨房里,莲娜的母亲和一个德国兵非常和睦地、习惯地坐在一张小厨桌旁边,显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莲娜的母亲又干又瘦,穿着式样很老的深色衣服,满头都是老式的发卷;那个德国兵,也像同奥列格打架的那个勤务兵一样,生着淡黄色头发,不过没有雀斑,身材矮胖,根据他的举止来看,也是个勤务兵。他们面对面地坐在矮凳上,德国勤务兵脸上带着自满而有礼貌的笑容,眼睛里甚至带着几分献媚的神气,他从放在膝头上的背包里取出几样东西,又把这些东西送到莲娜母亲的手里。她这个面孔瘦削、满头发卷的老妇人,就带着明知人家是在笼络她的贵族老太太的神气,同时又带着阿谀奉承的笑容,双手哆哆嗦嗦地把东西接过来放在自己膝头上。他们俩只顾忙于这件虽不复杂、但是使他们全神贯注的事,连奥列格走进来他们也没有发觉。所以他能够看清莲娜母亲的膝头上的东西:一扁盒沙丁鱼,一块巧克力,和一个细长的、四方形的洋铁盒。这种容量半公升、螺旋口、贴着黄蓝交织的鲜艳商标纸的罐头,奥列格在自己家里的德国人那里也看见过,这是橄榄油。  莲娜的母亲发现了奥列格,双手不自觉地动了一下,似乎要把膝上的东西遮盖起来。勤务兵也看见了奥列格,他捧着自己的背包,冷漠地盯着他。  就在这时候,旁边房间里的钢琴声和莲娜的歌声戛然中断,响起了她的笑声和一个男人的笑声,还有片断的德国话。  莲娜银铃般的声音,字字分明地说道:  “不,不,我来重复,我来重复①,这里是休止符,再重复一次,就马上……”  --------  ①原文为德语。  接着她就用纤细的手指自己在琴键上弹了一遍。  “哦,是你来啦,奥列日卡?难道你没有走?”莲娜的母亲惊奇地扬起稀疏的眉毛,故意装出亲热的声音说。“你是来看莲娜吗?”  她以出人意料的敏捷把她膝盖上的东西藏到厨桌下面的一格里,用干瘦的手指摸摸发卷有没有弄乱,接着就把头朝肩膀里一缩,鼻子和下巴一翘,走进了传出琴声和莲娜的歌声的房间。  奥列格脸上的血色已经褪了,他垂下大手,站在厨房当中;在德国勤务兵的冷淡的目光下,他马上觉得局促不安,手脚都没有地方放。  他听见莲娜在室内表示惊奇和慌乱的尖叫声。她压低声音对房间里的男子说了些什么,仿佛是在道歉,接着就蹬着高跟鞋跑过来。莲娜在厨房门口出现了,手扶着门框,她穿的灰底暗花的衣服对她纤瘦的身材显得有点沉重,纤细的脖子和浅黑的锁骨袒露着,浅黑的手臂也裸露着。  “奥列格?……”她说,她窘得连浅黑的小脸上都满泛着红晕。“我们这里……”  但是显然她根本没有准备好用什么话来解释“她们这里”在干什么。她以纯粹女性的善变不自然地笑了一笑,跑到奥列格身旁,握住他的手把他拉过去,然后又把他的手放开,说道:“我们进去,我们进去吧。”到了门口她又回过身来,偏着头再一次请他进去。  奥列格跟着她走了进去,差一点和在他身旁溜过的她的母亲撞了个满怀。两个穿着同样的灰制服的德国军官——一个侧身坐在打开的钢琴前面的琴凳上,另外一个站在窗子和钢琴中间——望着奥列格,没有好奇,但是也不懊丧,好像他是一个不管你情愿不情愿都得容忍的障碍物。  “他是我的同学。”莲娜用她那银铃似的声音说,“请坐,奥列格……你记得这支浪漫曲吧?我已经花了一个钟头,要教会他们这支曲子。先生们,我们现在来把整个曲子重复一遍!你请坐,奥列格……”  奥列格抬起他的半覆着金色睫毛的眼睛望着她,清清楚楚地、也是字字分明地说,似乎每一个字都打在她的脸上:“他们付给你什么东西?好像是植物油吧?你卖得太贱啦!……”  他转过身去,经过莲娜的母亲和生着标准淡黄头发的勤务兵的身旁,走到街上。        第二十二章  这样,刘季柯夫就消失了,等他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换了新的身分。  这一段时间里他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们记得,他早在去年秋天就被派做地下工作。当时刘季柯夫把这件事瞒过了妻子,并且对自己的预见非常得意,因为被占领的威胁果然推迟了。  但是刘季柯夫把这件事记在心上,一直记在心上。而且普罗庆柯这个深谋远虑的人,也使他经常保持这样的精神准备状态:  “谁知道那边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得像少先队那样:  ‘准备着!’——‘时刻准备着!’①……”  --------  ①苏联少先队的口号。  在去年秋天指定的人选里面,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索柯洛娃,一个家庭妇女,一个非党员,全城有名的妇女工作积极分子,也坚持不懈地留在自己的岗位上。克拉斯诺顿所有的居民对市苏维埃代表刘季柯夫是太熟悉了,在地下工作的情况下,他在行动方面和同人们的联系方面可能受到限制。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便应当做他的耳目、手脚,——她被指派做他的联络员。  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从她同意担任这个工作的时候起,就听从刘季柯夫的劝告,完全退出了社会活动。在她的女友中间,这种行动先是引起了怀疑,继而引起了非难:为什么在祖国这样困难的时候,一个一向非常活跃的妇女竟然退出了社会工作?可是归根到底,谁也没有任命她、推荐她做这种工作。她高兴做这种工作的时候,她是自愿来干的。人的变化是不可预测的。人家当然也可以突然决定要去专心管自己的家务。也许,是战时生活的困难促使她这样做?渐渐地大家也就把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忘记了。  她买了一头牛,——碰巧有一家人要疏散到东方去,把牛仨钱不值俩钱地卖给了她,——开始到人们家里去卖牛奶。刘季柯夫一家并不需要这么多牛奶,他们一家只有三口人:妻子叶芙多基雅·费奥多托芙娜、十二岁的女儿腊雅和他本人。但是女房东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有三个孩子,她的老母亲也跟着她过,所以女房东也开始喝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的牛奶。左右邻居都看惯了:每天早晨,天刚刚亮,就有一个长着善良的俄罗斯式面孔、穿得很朴素、头上照农村式样包着白头巾的妇人,不慌不忙地走到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的房子前面,把细长的手指伸进板缝,拨开门闩,自己打开栅栏门,然后轻轻地敲着台阶旁边的窗子。开门的总是起身最早的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的母亲。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亲切地向她问好,走进屋子,过一会又提着空奶桶出来。  刘季柯夫一家在这所房子里已经住了多年。刘季柯夫的妻子叶芙多基雅·费奥多托芙娜跟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很要好。腊雅和女房东的大女儿李莎同年,又是同班同学。女房东的丈夫是后备役的炮兵尉官,从战争的第一天起便上了前线。他的职业是细木工,比刘季柯夫小十五六岁。他自认是刘季柯夫的学生,对他就像学生对待老师那样。  远在去年秋天,刘季柯夫就打听清楚,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因为人口太多,丈夫又不在,假如德国人来了,她是下不了决心抛下家业离开的。所以那时候刘季柯夫就计划,在必要的情况下把家属送往东方,自己仍旧留在原来的房子里。  他的女房东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是我们人民里面不可胜数的那种单纯、诚实、纯洁的妇人。刘季柯夫知道,她什么都不会问他,她即使知道,也会故意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这样她的良心会觉得平静些、舒服些:她既没有承担什么义务,对她也就不能有什么要求。但是她会保持沉默,会掩护他,甚至受刑也不会出卖他,这是由于她对这个人十分信任,由于她同情他的事业,或者,只是出于妇女的富于同情的好心肠。  而且她的房子对刘季柯夫也很方便。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的房子是紧靠以前这里的矿工楚利林的孤零零的小房子建造起来的第一批木头房子,——这一区至今还叫“楚利林诺”。她的小房子背后有一个山沟远远通到草原,也叫“楚利林”。整个这一区还被认为是偏僻的区域,它也确实如此。  七月里那个可怕的时刻来临了,刘季柯夫终于不得不向妻子说明情况,叶芙多基雅·费奥多托芙娜哭了起来,对他说道:“你年纪大了,又有病……你到区委会找他们谈一谈吧,他们会让你走的……我们到库兹巴斯去。”她突然这样说,眼睛里露出了他所熟悉的神色。每当她回忆起青春时代,回忆起善良的人,或是什么快意的事,就会露出这样的神色。战时有许多顿涅茨矿工带着家属疏散到库兹巴斯去,其中也有刘季柯夫的友人和他妻子从小就要好的女友。“我们到库兹巴斯去吧!”听她的口气,似乎他们现在到了库兹巴斯,也可以过着他们年轻时代在这儿故乡所过的那种美好生活。  可怜的女人,——她仿佛不了解自己的费里普·彼得罗维奇似的!  “别再对我提这件事。事情已经决定了。”他说,一面严厉地望着她的祈求的眼睛,显然,他对她的请求和眼泪都不能容忍。“你们不能留在这里,你们只会妨碍我。看着你们,我的心都碎了……”他吻了吻妻子,紧紧地搂着自己独生的爱女,久久舍不得放开。  像许多家庭一样,他们家也走得太晚,还不到顿涅茨河就回来了。但是刘季柯夫却不让妻子和女儿跟他住在一起;他把她们安顿在离城较远的一个庄子里。  在前线形势变得有利于德军的三个星期中,州党委和克拉斯诺顿区委会都在积极进行工作,给地下组织和游击队补充人员。在刘季柯夫下面也派来了一大批克拉斯诺顿区和其他各区的领导干部。  在刘季柯夫和普罗庆柯分手的那个值得纪念的一天,他像平时一样回到家里,——这是他从工厂下班回家的钟点。孩子们在街上玩,老太太怕热,躲在百叶窗紧闭的昏暗的房间里。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坐在厨房里,晒黑的、青筋突露的手交叠着。她的还不显老的、可爱的脸上露出深思的神情,连刘季柯夫进来都没有能使她立刻觉察。她对他望了好一会而没有看出他来。  “我在你们这里住了这些年,还是第一次看见您这样坐着,不干活。”刘季柯夫说,“您是在发愁吧?别发愁。”  她一言不发地抬起一只青筋突露的手,但是又把它放在另一只上面。  刘季柯夫在女房东面前站了一会,然后迈着沉重缓慢的步子走进上房。过了一会他出来了,已经脱了帽子,解了领结,穿着便鞋,但是翻领白衬衫外面仍旧穿着那件新的黑上装。他一边走一边用一把绿色的大梳子梳着他的浓密的花白头发。  “我有件事要问您,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他仍旧用那把梳子迅速地把两撇粗硬的短口髭往两边梳,说道,“从我被接受入党的那一天起——那是在一九二四年,为纪念列宁而吸收党员——我就订阅我们的《真理报》。每一份我都保留着。我在工作上非常需要它:我要做报告,要领导政治小组……我房间里的那个箱子,您也许以为那里面是破烂吧?那是我的报纸。”刘季柯夫说,接着微笑了一下。他不常笑,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微笑顿时就改变了他的面貌,使他脸上带有一种不常有的温柔的表情。“我现在怎么处理这些报纸呢?我攒了十七年。烧掉很可惜……”他带着询问的神气望望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  有一会工夫他们俩都不作声。  “把这些报纸往哪儿藏呢?”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好像是在自己问自己。“可以埋起来。夜里可以在菜园里刨一个坑,干脆就连箱子一起埋下去。”她说,并不望着刘季柯夫。  “如果要用呢?可能再用的,”刘季柯夫说。  果然不出他所料,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并没有问他,德国人来了他要苏维埃报纸做什么用,连她脸上的那种事不关己的表情都没有改变掉。她又沉默了一会,然后问道:  “费里普·彼得罗维奇,您在我们这里住了这么久,对一切都非常熟悉,可是我要问您:要是您到我们房子里来,特意来找点什么东西,您会不会发觉我们厨房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刘季柯夫非常仔细认真地环视了一下厨房:这是外省小房子里的整洁的小厨房。作为一个手艺人,刘季柯夫只注意到:漆过的地板不是用长板条,而是用结实的短而宽的木板钉成的,木板排列在两根横档中间,两头钉牢。造这所房子的人是一个好当家人。为了牢固耐久做了这样结实的地板,使它不至于被俄罗斯式的炉子压得塌下去,同时在这种容易弄脏、需要经常擦洗的地方,也使它能经久不烂。  “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刘季柯夫说。  “这儿厨房下面有一个老地窖……”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从凳子上抬起身来,弯下腰,摸了摸一块地板上的一个很难察觉的黑点。“这里是环。下面还有一个小梯子……”  “可以看看吗?”刘季柯夫问。  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挂上门钩,从炉子底下取出一把斧头。但是刘季柯夫怕在地板上留下痕迹,不愿意用斧头。他们拿了工具——刘季柯夫拿着厨刀,她拿着普通的餐刀——细心地把方盖缝隙里的变硬的垃圾剔除干净。最后他们好容易才把钉在一起的三块沉重的短木板掀了起来。  有一个四级的小梯子通到地窖。刘季柯夫走了下去,划了一根火柴:地窖里很干燥。现在甚至难以预料,这个奇妙的小地窖将来对他会有多大的用处!  刘季柯夫沿着梯级走上来,小心地盖上了盖子。  “您可别生我的气,我还有个问题要问您。”他说。“当然我以后会安排妥当,使德国人不会来碰我。可是在德国人刚来的头几天,我怕他们一发火会杀了我。所以为了防备万一,我想躲到这里。”他用指头指指地板。  “要是有兵士到我这里来过夜呢?”  “他们不会到您这里来的:这里是楚利林诺……我又不是什么要人,我就在那边坐一会……您别惊慌不安。”刘季柯夫虽然这么说,自己倒被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脸上的满不在乎的表情弄得有点不安起来。  “我没有感到不安,我的问题不大……”  “要是德国人问,有个刘季柯夫在哪里,您就说:住是住在这里,他到乡下买吃的东西去了,一定会回来的……至于躲藏,李莎和彼季卡会帮我的忙。白天我会叫他们放哨。”刘季柯夫说了又笑了一笑。  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用眼角瞟了他一下,突然像年轻人那样摇了摇头,笑起来。外表这么严厉的刘季柯夫倒是一个天生的教师,他懂得孩子们的心理,喜欢他们,并且知道怎样让他们喜欢他。孩子们总是跟着他。他对待他们就像对待成年人一样。他是一个多面手,差不多样样东西——从玩具到家用的东西——都能够当着他们的面做出来,而且几乎是空手做出来的。在民间,这样的人叫做“巧手”。  他对房东的孩子和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爱,只要他动动指头,这所房子里的孩子们都会高高兴兴地执行他的任何派遣。  “你最好领他们做自己的儿女,费里普伯伯,他们跟你在一起惯了,——他们对你比对亲老子还听话!”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的丈夫从前常这样说。“你们以后就给费里普伯伯做孩子好吗?”他生气地望着孩子们,问道。  “不好!”他们齐声叫着,但是却团团围住费里普伯伯,紧挨着他。  在各种不同的活动领域里,可以碰到各种不同性格的党的领导干部,可是他们都有一种特别显著的、引人注目的特点。善于教育人的党的干部恐怕是他们中间最普遍的一种。这里所说的党的干部不仅是,甚至不完全是主要做党的教育工作和政治教育工作的人,而恰巧是指不论在经济、军事、行政或文化部门工作的那种善于教育人的党的干部。刘季柯夫正是属于这一类型的善于教育人的党的干部。  他不仅仅喜欢教育人,认为这样做是必要的;对于他,这是自然的要求和必需;教导人和教育人,传授自己的知识和经验,这是他的第二天性。  不错,这固然使他的许多发言带有仿佛是教训的性质,但是刘季柯夫的教训并不是纠缠不清的、唠叨得令人讨厌的教训,这是他的劳动和思考的果实,并且也正是这样被人们接受的。  刘季柯夫的特点,总的说来也像这一类型的领导干部的特点一样,是言行一致。善于把他所说的一切化为行动,善于把各种不同的人团结在某一工作的周围并用这件工作的意义去鼓舞他们;这正是使刘季柯夫成为完全新型的教育者的主要特点。他所以是一个优秀的教育者,正因为他这个人是一个组织家,是生活的主人。  他的教训不会使人听了无动于衷,更不会引起人家的反感,它们打动人们的心灵,特别是年轻人的心灵,因为青年的思想愈被范例的力量所激励,就愈会发出强烈的光辉。  有时他只要说一个字或者甚至看一眼就够了。他天生不喜欢多说话,甚至非常沉默寡言。初看他似乎动作缓慢,——有人甚至觉得他是懒洋洋的,——其实他却总是处在一种镇静的、理智的、组织得有条不紊的活动状态中。他把生产工作以外的全部空闲时间非常恰当地分配在社会活动、体力劳动、阅读和娱乐上,从来没有顾此失彼。  刘季柯夫待人接物心平气和,从不发火。他在谈话中善于沉默,听取别人的意见——这是人们非常罕有的品质。因此他被公认为是一个很好的交谈者、一个热心人;好多人甚至把他们同亲人都永远不敢谈起的公事和私事讲给他听。  虽然如此,刘季柯夫却绝对不是所谓好好先生,更不是软心肠的人。他为人正直、严厉,如果需要的话,他也可以无情。  有人尊敬他,有人喜欢他,可是也有人怕他。说得更确切些,所有同他交往的人,包括他的妻子和朋友,对他都有这些感觉,不过因为各人性格不同,所以在一部分人心中占优势的是这一种,在另一部分人心中是另一种,在第三部分人心中又是第三种。如果把这些人按年龄来分,那么可以说,成年人对他又是尊敬,又是喜欢,但又是畏惧,青年是喜欢他和尊敬他,而孩子们就只是喜欢他了。  正因为这样,所以当刘季柯夫说“李莎和彼季卡会帮我的忙”的时候,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会笑起来。  在德国人刚来的头几天,刘季柯夫躲起来的时候,孩子们的确是轮流在街上放哨,守卫着他。  他运气很好。德国兵谁也没有到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家里来住。因为在城里,甚至在附近都可以找到比较大、比较好的房子。德国人害怕房后的山沟:他们怕游击队。不错,德国人有时也要过来看看房子,顺手拿走一些没有藏好的东西。刘季柯夫每次都是躲在厨房的地板下面。但是谁也没有来打听他。  谦逊、温顺的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头上照农村妇女的式样扎着一条干净的白头巾,每天早晨还照常到这里来,把牛奶倒在两个瓦罐里,然后提着奶桶去刘季柯夫那里。她待在他那里的时候,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和她的母亲总留在厨房里。孩子们还在睡觉。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从刘季柯夫那里出来,再到厨房里跟她们闲聊一会。  这样过了一星期,也许还要长些。有一天,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在把马路新闻告诉刘季柯夫之前,低声说道:  “他们要叫您去上工呢,费里普·彼得罗维奇……”  他突然完全变了样子:镇静冷漠的表情、缓慢的动作、有时几乎是纹丝不动,——刘季柯夫在自己隐蔽期间的全副伪装,霎时间都从他身上消失了。  他像猛狮那样有力地一步跨到门口,朝隔壁房间里张望了一下。那边像平时一样,一个人也没有。  “叫所有的人都去吗?”他问。  “是叫所有的人……”  “尼柯拉·彼得罗维奇呢?”  “他……”  “他去过吗?……”刘季柯夫探究地望着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的眼睛,问道。  他无需向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说明巴腊柯夫去什么地方,——这一切她都知道,事先她和刘季柯夫早已商量好了。  “去过。”她的声音仅仅能让人听见。  刘季柯夫并没有忙乱,也没有提高嗓门,——他没有这样。但是他整个胖大而沉重的身子、胖得朝下坠的脸、他的眼睛和他的嗓音,似乎都充满了精力,仿佛他身体里面一个卷得很紧的螺旋弹簧放开了。  他把两个结实的、不会弯曲的、同时又很准确的手艺人的手指伸进上装的口袋,取出一张很小的、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纸条,交给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  “明天早上要……要多一些!”  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很快地把纸条藏在怀里。  “您在餐室里稍微等一等。我马上让女主人们来看您……”  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提着奶桶走进隔壁的房间,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和她的母亲跟着也走了进去。她们站着交换街头新闻。过了一会,刘季柯夫在厨房里喊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她又到了他那里。  他手里拿着一卷报纸。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看见这是一大卷一折为四的《真理报》,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放在奶桶里,”刘季柯夫说,“让他们也贴在那边最显眼的地方。”  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的心都跳了起来。尽管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她最初一刹那仍然觉得,刘季柯夫是接到了新的《真理报》。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忍不住了,所以在把这卷报纸塞进奶桶之前,先望了望日期。  “旧的。”她说,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望。  “不旧。布尔什维克的真理是不会陈旧的。”刘季柯夫说。  她迅速地翻了几份。大部分都是历年的节日号,刊登着列宁和斯大林的像。她明白刘季柯夫的意图了。她把报纸卷紧,塞到奶桶里。  “免得我一会儿忘记,先跟您说一下,”刘季柯夫说,“让奥斯塔普楚克也出来工作。明天就去……”  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默默地点点头。她不知道奥斯塔普楚克就是马特维·舒尔迦,也不知道他躲在哪里,她只知道需要把刘季柯夫的命令传到的那所房子:她也给那边送牛奶。  “谢谢您。没有别的了……”刘季柯夫伸出大手跟她握了一下,就回到房间里。  他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手指叉开,手撑着膝盖,坐了一会。他望了望表:现在是七点过一点。他用缓慢镇静的动作脱掉穿旧了的衬衫,取出一件洁白的新衬衫,打了领结,把两鬓和前面特别灰白的头发梳了一梳,穿上上装,走到厨房里。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走后,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和她母亲又在那里忙碌了。  “啊,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要是有,请给我一点疯牛的牛奶①和面包。我要去上班了。”他说。  --------  ①指伏特加酒。  过了十来分钟,他穿得整齐、干净,戴着黑便帽,仍旧沿着平时走的路线,毫不回避任何人,在城里的街道上朝克拉斯诺顿煤业联合公司的中央工厂走去。        第二十三章  在德国军队和跟着军队而来的“新秩序”管理机关的数不清的官员中间,克拉斯诺顿来了一个非常瘦削的、头发有点灰白的中年德国人,所谓采矿营的技师施维德中尉。没有一个克拉斯诺顿人记得他是哪一天来的:他像所有的官员一样,也穿着标准军服,佩着令人莫明其妙的级别标志。  他个人占用了一座很大的、有四套房间的标准式房屋,有四个厨房。从旋维德先生在房子里出现的第一分钟起,所有四个厨房都有了足够的工作。他随身带来一大群德国官员,但是他们都不跟他住在一起。和他住在一起的是几个德国厨子、一个德国管家婆和一个勤务兵。然而很快他的仆人的人数就已经靠增添俄国妇人①而增加了;凡是职业介绍所给他送来的女仆、洗衣妇、女翻译、女裁缝,不久之后还有养牛的、养猪的和养家禽的妇女,他都一律称为俄国妇人②。施维德先生养的牛和猪真的就像变戏法似的越来越多,但是他个人特别爱吃的却是家禽。  --------  ①② 原文为德语。  事实上,这并没有使这位采矿营中尉比别的德国官员显得突出。但是他却成为城里闲谈的话题。施维德先生和同他一起前来的其他官员占据了公园里的高尔基学校的校舍。在原来的校舍里出现了一个新机关——第十办事处。  这个军事化的机关,原来竟是最主要的经济管理机关,现在所有的矿井以及克拉斯诺顿区各个和它们有关的企业,包括它们的一切来不及运走或炸掉的财产和装备,以及一切来不及撤退或是不能够撤退的工人,都要归它管辖。这个机关不过是那个有着一长串妄自尊大的名字“东方煤业冶金业开采经营公司”的大股份公司的无数分公司之一。公司的总管理处设在重又恢复旧称“尤佐夫斯克”的斯大林诺城里。所谓“东方公司”管辖着各“矿业冶金业区管理处”。许多办事处之一的第十办事处,隶属于设在沙赫特城里的区管理处。  这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好,而且计划得更妙,所以苏维埃顿巴斯的煤和金属现在只能像洪流似的源源流进德国“东方公司”的口袋。于是施维德先生就下了一道命令:原克拉斯诺顿煤业联合公司所属各矿井和工厂的全体工人、职员和工程技术人员立即前来上工。  当家乡的矿井和工厂变成了祖国的敌人的财产,当儿子和兄弟、丈夫和父亲在战场上和祖国的敌人作战,献出自己生命的时候,每一个劳动者在他被迫作出决定出去工作之前,有多少痛苦的疑虑折磨着他的灵魂啊!到中央工厂去上班的工人和职员一个个都是脸色阴沉,同时又面有愧色,人们都避免目光相遇,几乎都不交谈。  自从最后一次疏散以后,工厂的门一直大敞着,没有人去把门关上,也没有人看守它,因为再也没有人关心使留在工厂里的一切保持完整了。工厂的门开着,但是谁也不走进车间。工人们坐在院子里的垃圾和废铁中间,默默地等待着上级。他们甚至不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而是单个儿,很少有两个人在一块。  这时机械工程师巴腊柯夫出现了,这是一个体格强壮而匀称的人,虽然有三十五岁,看上去却显得非常年轻。他脸上带着自信的表情,穿得不仅整洁,而且有些要出风头。他的黑领带打成蝴蝶结。他把帽子拿在手里,剃得光光的头在太阳下面闪闪发光。巴腊柯夫走到院子里这些零零落落的工人面前,彬彬有礼地同他们打招呼。他踌躇了一刹那,接着就迈开坚决的步子走进正房。工人们没有回答他的问候,默默地看他穿过机械车间的敞着的门,走进了那间小小的办公室。  德国长官并不着急。等施维德的副手费耳德纳先生和一个头发蓬松的俄罗斯女翻译穿过通行亭走进院子的时候,天气已经很热了。  造物常常有这样的安排,费耳德纳先生在体质和气质上跟他的上司恰恰相反。施维德中尉是个瘦子,性情多疑,沉默寡言。费耳德纳却是个矮胖子,大嗓门,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他的嗓子可以发出各种不同高度的音调,老远就可以听到,并且总使人觉得,走过来的不止一个德国人,而是几个互相争吵着的德国人。费耳德纳先生穿着军装和皮靴,戴着帽顶前面翘得老高的灰色制帽。  费耳德纳由女翻译陪着走到工人们跟前,——他们一个跟着一个站起来,这使他感到某种程度的满足。他对女翻译刚把话说完,现在又要对工人们说话,中间毫不停顿,就一口气说出了一句很长的,也许是几句短的德国话。在那女人翻译的时候,他继续叫嚷着。大概,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沉默。可以猜想,从他出娘胎发出第一声叫喊以来,他就没有住过嘴,一辈子都是在不同形式和不同程度的叫嚷的状态中度过的。  他要知道这里有没有人是原来管理处的人员,接着吩咐工人们陪他费耳德纳到车间里去。这个叫叫嚷嚷的德国人带着女翻译走在前面,几个工人陪着他们向巴腊柯夫刚才进去的机械车间小办公室走去。费耳德纳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拚命昂起他的戴着帽顶翘起的制帽的脑袋,用胖拳头推开小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那妇人跟他进去,掩上了门。工人们都留在门外听着。  起初只听见费耳德纳的叫嚷,仿佛有好几个德国人在吵架。大家预料女翻译就要翻译他还在叫嚷的那些话了,但是使大家惊奇的是,巴腊柯夫自己竟说起德语来了。他说得很客气,很镇静,而且根据门外的工人们所能够判断的,他的外语说得很流利。  也许是因为巴腊柯夫会说德语,也许是他的话使德国人感到满意,费耳德纳的叫嚷声竟渐渐地变得愈来愈低。突然出现了奇迹:德国人住嘴了。巴腊柯夫也住嘴了。几秒钟以后,德国人再叫喊的时候,声调已经非常温和了。他们走出了小办公室——先是费耳德纳,巴腊柯夫跟着他,再后面是女翻译。巴腊柯夫冷冷地、忧郁地朝工人们看了一眼,叫他们不要走散,等他回来。然后他们又照原来的次序经过车间向大门口走去,漂亮强壮的巴腊柯夫还不断地从后面跑上来,给矮胖得滑稽可笑的德国人指点,怎么走方便些。这种情景使人看了觉得真是可怕!  过了一会,巴腊柯夫已经坐在高尔基学校的教员休息室里,现在这里是第十办事处主任施维德先生的办公室。谈话的时候,费耳德纳和那个不知来历的女翻译也在场,但是女翻译始终没有机会显露一下她的德语知识。  上面我们已经说过,施维德中尉和那个喜欢说话、感情外露的费耳德纳不同,他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由于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他甚至给人一种阴沉的印象;其实他并不阴沉,而是喜欢寻欢作乐,追求生活享受。他瘦得出奇,可是食量却大得惊人。甚至难以理解,他吞下那么多的食物都往哪里放,这些东西是怎样通过他的机体的。他不论对于姑娘①,还是妇人②,——在他目前的情况下特别是对于俄国姑娘和俄国妇人③,一律都喜欢到神魂颠倒的地步。为了把她们里面意志最薄弱的人引诱到他的屋子里来,他每天晚上在他的有四套房间的公馆里举行热闹的晚会,摆上各式各样的烤肉和甜食,更不必去说各种美酒了。他总是对厨子们说:“多预备些!多预备些吃的东西!④让俄国妇人⑤吃饱,喝够!……”  的确,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也只能靠这种手段来俘掳那种居然会到他家里来的俄国妇人⑥。  --------  ①②③④⑤ 原文为德语。  ⑥原文为德语。  施维德先生没有本领把单词联成句子,这使他对所有很容易做到这一点的人都产生了怀疑。他甚至不信任他的副手费耳德纳。可以想象,施维德对别的民族的人是抱着怎样不信任的态度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巴腊柯夫的处境是极为不利的。但是,第一,使施维德先生最为惊佩的是,巴腊柯夫居然能够不是用俄语、而是用德语把单词很容易地联成句子。第二,巴腊柯夫以阿谀奉承赢得了施维德的欢心。中尉先生除了接受他的奉承之外,已经毫无办法了。  “我是少数活着的旧俄特权阶级代表之一,”巴腊柯夫说,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施维德先生,“我从小就爱慕德国的天才,特别是经济方面的,尤其是生产方面的……我父亲是旧俄著名的最大企业之一西门子——苏克特公司的经理。在我们家庭里,德语是第二国语。我受的教育都是从德国技术书籍得来的。现在,我有幸能够在像您施维德先生这样出色的专家领导下工作,我一定会做到您命令我做的一切……”  巴腊柯夫忽然察觉,那个女翻译正带着她甚至无法掩饰的惊奇望着他。鬼才知道,德国人是从哪里挖出了这个披头散发的女尸!她如果是本地人,她就不会不知道,巴腊柯夫并不是旧俄特权阶级活着的代表之一,而是世代相传的姓巴腊柯夫的顿涅茨矿工的光荣的代表。巴腊柯夫的剃得精光的头上冒出了汗珠。  在巴腊柯夫说话的时候,施维德先生默默地做了一点思考工作,但是脸上并没有反映出来,过了一会,他又像肯定、又像询问地说道:  “您是共产党员……”  巴腊柯夫摆了摆手。对于这个手势和他脸上同时露出的表情,可以解释成这样:“我算是什么共产党员!”或者是:“您自己知道的,我们这儿所有的人都一定要做共产党员。”或者甚至是:“不错,我是共产党员,但是如果我来给您做事,对您反而更好。”  这个手势暂时使施维德先生感到满意。现在要向这个俄国工程师解释,使中央工厂开工是多么重要,因为要靠它来恢复矿井的装备。施维德先生把这番复杂的意思构成一句否定的话。  “什么都没有。那边什么都没有①”他说着,一面痛苦地望了望费耳德纳。  费耳德纳因为在长官面前不得不这样长久地沉默着,正感到痛苦得要命,他趁此机会就机械地喊出一连串的“没有”来证实长官的意思:  “没有机器!没有运输工具!没有工具!没有做支架的木料!没有工人!”他叫着。  他甚至惋惜他不能再叫出其他“没有”的东西。  施维德满意地点点头,想了一想,然后吃力地用俄语重说了一遍:  “稀(什)么都没有,所以②,没有煤!”  --------  ①② 原文为德语。  他朝椅背上一靠,先望望巴腊柯夫,再望望费耳德纳。费耳德纳理解这种目光是行动的信号,就用他的大嗓门喊出“东方公司”到底希望巴腊柯夫做些什么的那一段话。  巴腊柯夫好容易才在这一连串的叫嚷中挑到一个休止的间歇,抢着插进一句话去。他说凡是他力量办得到的,他一定尽力去做。  这时施维德先生又感到不信任。  “您是共产党员。”他又说了一遍。  巴腊柯夫苦笑了一笑,又把他的手势重复了一下。  巴腊柯夫回到工厂之后,就在大门上贴出了一张长长的布告说:他,第十办事处中央工厂厂长,命令所有的工人、职员和工程师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并且招收一切有某种专长、愿意来厂工作的人。  甚至那些肯违背自己的良心而决定去上工的人们里面最落后的人,想到巴腊柯夫工程师,芬兰战争和卫国战争的参加者,竟会自愿同意去做对德国人是最重要的企业的厂长,精神上都受到打击。但是布告上的墨迹未干,到工厂里来的不是别人,而是费里普·彼得罗维奇·刘季柯夫——就是那个不仅仅在工厂里,就连在克拉斯诺顿整个党组织里面也被称为“共产党员的良心”的刘季柯夫。  他早上就来了,没有回避任何人,穿得干干净净,脸刮得很光,黑色上装里面穿着白衬衫,打着节日用的领带。他立时被录用了,在工厂里担任机械车间主任的原职。  地下区委的最初几张传单的出现,正巧和工厂开工同时。传单和旧的《真理报》一起贴在各个最醒目的地方。布尔什维克并没有撇下小小的克拉斯诺顿不管,听它由命运摆布,他们在继续斗争,并且号召全体居民起来作斗争——这就是传单上面的话!因此许多在和平时期认识巴腊柯夫和刘季柯夫的人,曾不止一次想过:将来我们的人回来的时候,他们还敢去瞧一瞧自己同志们的纯洁的眼睛吗?  不错,实际上工厂里什么工作都没有。巴腊柯夫陪德国长官们的时候越来越多,他很少关心工厂里在干些什么。工人们上工经常迟到,在车床旁边闲晃,一连几个钟头聚集在院子里背阴角落的草地上抽烟。刘季柯夫大概是为了讨好工人,总是鼓励他们到农村去休假,给他们开证明,仿佛他们是因公出差。工人们替居民做些小东西来赚点外快。做得特别多的是打火机,因为到处都没有火柴,汽油却可以用食物去跟德国士兵交换。  军官们的勤务兵常常拿着装满奶油或是蜂蜜的罐头跑到工厂里来,要工人们把罐头焊好,以便寄回德国去。这样的事每天总有几起。  有的工人有时试图跟刘季柯夫谈谈,——跟巴腊柯夫,是根本没有机会接近的,——问他究竟是怎么会来替德国人做事的,今后究竟该怎么生活?他们从老远的地方谈起,老是在题外绕圈子。但是刘季柯夫马上戳穿对方的花招,厉声说道:  “没关系,我们替他们干活就是了……”  或是粗暴地说:  “老弟,这件事你管不着。你来上工了没有?来了。你是我的上级,还是我是你的上级?我是你的上级……那么,就应该是我向你提出要求,而不是你向我提出要求。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懂吗?”  每天早晨上班,傍晚下班回家,刘季柯夫都要步行穿过全城,他迈着一个患有气喘病的中年人的缓慢而沉重的步子走路。谁也想象不到,刘季柯夫竟会那么精力充沛地、迅速地、同时又是那么周密地展开了他的主要的活动。这个活动后来给小小的矿城克拉斯诺顿带来了世界性的声誉。  在他刚刚开始活动的时候,就突然获悉,他最亲近的助手之一舒尔迦竟令人不解地失踪了,这时他心里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作为地下区委书记的刘季柯夫,知道城里和区里所有的秘密住所和接头地点。他也知道舒尔迦预定要利用的康德拉多维奇和福明的住所。但是刘季柯夫没有权利派任何一个区的联络员到这些住所去,更不能派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去。如果舒尔迦是在这两个住所里面的一处被出卖给德国人,那边的房东只要一看见联络员,就能够根据她的线索发现刘季柯夫和别的区委委员。  如果舒尔迦是平安无事的话,他早就会去问总联络处,他是不是该到工厂去上工了。他甚至不必到这所住宅里去,只要在它旁边走过就行。在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把刘季柯夫的命令传达到这所房子的那一天,大门旁边第一个窗台上马上就摆出了一盆天竺葵。但是叶夫多金·奥斯塔普楚克——他就是舒尔迦——却没有去上工。  过了相当久,等刘季柯夫搜集了所有关于去德国“警察队”做事的叛徒的材料,才知道福明是个什么人。一定就是福明出卖了舒尔迦。但这是怎么发生的,舒尔迦以后的命运又是怎样呢?  在疏散期间;区党委根据普罗庆柯的指示,在公园里埋了区印刷所的铅字;铅字埋藏地点的准确图纸到最后一刻才交给刘季柯夫。刘季柯夫非常担心铅字会被守卫汽车库的德国高射炮手和兵士发现。无论如何要找到铅字,并且要在德国哨兵的眼皮底下把铅字拿出来。这件事谁能办呢?        第二十四章  在战争的第一个冬天,父亲去世之后,沃洛佳·奥西摩兴没有在伏罗希洛夫学校念完最后的十年级,却进了克拉斯诺顿煤业联合公司工厂的机械车间去做钳工。他在刘季柯夫的领导下工作。刘季柯夫和他母亲的家庭——雷巴洛夫家很接近,所以对沃洛佳很然悉。沃洛佳在他因为患急性阑尾炎进医院以前,一直都在车间里工作。  德国人一来,沃洛佳当然不准备回车间了。但是公布了巴腊柯夫的命令,并且谣传纷纷,说所有逃避回厂的人都要被赶到德国去。在这以后,特别是在刘季柯夫去工作以后,沃洛佳和他的好朋友托里亚·奥尔洛夫之间就开始了几次非常痛心的谈话:应该采取什么行动。  在德国人统治下。去不去上工的问题,对于沃洛佳和托里亚,也像对于所有的苏联人一样,是最难以解决的良心问题之一。去上工——这是至少可以挣得一点糊口之资的最容易的方法,同时又可以避免加到拒绝替德国人工作的苏联人头上的迫害。况且,许多人的经验证明,也可以不干活,只要装出干活的样子就行。但是也像所有的苏联人一样,沃洛佳和托里亚所受的教育首先是:根本不能给敌人工作,无论是多是少都不行;相反地,敌人一来,就应当抛掉工作,用各种方法同敌人进行斗争,做地下工作,参加游击队。但是,这些地下工作者和游击队员在哪里呢?怎么去找到他们?在没有找到他们以前,这一段时间怎样生活和靠什么生活呢? 
  沃洛佳病后已经开始走动,他和托里亚两人躺在草原上晒太阳的时候,谈来谈去总是他们生活中的这个主要问题:他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一天傍晚,刘季柯夫自己到奥西摩兴家来了。他来的时候,屋子里正住满了德国兵,——不是拚命跟刘西雅纠缠的那个雄赳赳的上等兵带领的那一批,而是第二批,也说不定已经是第三批了,因为奥西摩兴家住的那一区是德军主流必经之地。刘季柯夫像一个有地位的人那样,迈着沉重缓慢的步子走上台阶,脱下便帽,彬彬有礼地向厨房里的兵士问好,然后敲了敲仍旧是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刘西雅和沃洛佳三人合住的那个房间的门。  “费里普·彼得罗维奇!您来看我们啦?……”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急急跑到他跟前,用她的又干又热的手抓住他的双手。  在克拉斯诺顿,有些人并不因为刘季柯夫回到工厂工作而谴责他,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就属于这样的人。她非常了解刘季柯夫,甚至认为不需要查明他这样做的原因何在。刘季柯夫既然这样做,可见是没有别的办法,而且,也许是需要这样做。  德国人到来之后,刘季柯夫是第一个来探望奥西摩兴家的好友,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的这个猛烈的动作表现出和他见面的全部喜悦。他懂得这一点,心里非常感激她。  “我是来拖您的儿子去上工的。”他脸上带着惯常的严肃的表情说,“您跟刘西雅先装装样子陪我们坐一会,然后你们好像有事走出去,我有几句话要跟他谈谈……”他对他们三个笑了笑,他的脸色马上变得柔和了。  从他进来的那一瞬间起,沃洛佳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沃洛佳在和托里亚的谈话中,曾经不止一次说出他的猜测,他认为刘季柯夫回工厂工作并不是出于迫不得已,更不是由于胆怯,——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大概有更深一层的想法,也许这些想法同沃洛佳和托里亚头脑里一再出现的想法相差并不太远。无论如何,对这样一个人,是可以大胆地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他的。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刘西雅刚走出房门,沃洛佳就先开口了。  “去上工!您说——去上工!我去上工也罢,不去上工也罢,对我反正是一回事;不管我上不上工,我的目的都是一样。我的目的是斗争,无情的斗争。如果我去上工,那也无非是为了打掩护。”沃洛佳说的时候甚至带着几分挑战的口吻。  他那青年人的勇敢、天真以及因为门外有德国兵而勉强压抑住的激昂的情绪,并没有使刘季柯夫为他担心,也没有使他感到烦恼和好笑,而是使他想微笑。但是像他这样的人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他连眉毛都没有动一动。  “很好,”他说,“这些话,你对凡是像我这样进来串门的人都去说吧。你还不如到大街上去,随便碰到什么人都对他说:‘我要去作无情的斗争,我要掩护自己,请你们帮助我吧!’”  沃洛佳涨红了脸。  “您又不是随便什么人。”他突然脸色阴沉,说道。  “我,也许不是,但是如今这种世道,谁也不敢说。”刘季柯夫说。  沃洛佳懂得,刘季柯夫就要开始教训他了。果然,刘季柯夫开始教训起他来。  “在这种事情上,轻信是会送命的,——世道不同了。而且俗语说:隔墙有耳。你别以为,他们就那么老实,他们有他们狡猾的地方。”刘季柯夫朝门那边微微点了点头。“嗯,算你走运,我这个人是大家都知道的,我有任务让所有的人都回厂工作,我来找你也是为了这个。你对你母亲和妹妹就这么说。对这批家伙也这么说,”他又朝门那边点点头。“我们替他们干一阵……”他说完了,就抬起那双严厉的眼睛望着沃洛佳。  沃洛佳马上一切都明白了,——他的脸色甚至苍白起来。  “你所认识的可以信赖的孩子们,有谁留在城里?”刘季柯夫问。  沃洛佳说出他熟悉的三个人:托里亚·奥尔洛夫、若拉·阿鲁秋仰茨和万尼亚·捷姆奴霍夫。  “还可以再找到一些人。”他说。  “先跟你认为完全可靠的那些人建立关系,不过不要大伙一起,应当个别地建立关系。假如你确实相信他们是自己人……”  “他们是自己人,费里普·彼得罗维奇……”  “假如你确实相信他们是自己人,”刘季柯夫好像没有听清沃洛佳的话,接下去说,“你就认真地暗示他们,没有可能,问他们同不同意……”  “他们会同意的,可是他们个个都会问,他应当做什么?”  “你就回答,自然会给他们任务。至于你,我马上就给你一个任务……”刘季柯夫便把公园里埋着铅字的事告诉了沃洛佳,并且准确地指明地点。“去侦察一下,能不能挖出来。  不行的话,就向我报告。”  沃洛佳考虑了一下。刘季柯夫并不催他答复:他知道,沃洛佳不会动摇,只是作为一个严肃的人,正在周密地考虑问题。但是沃洛佳所想的并不是刘季柯夫现在向他提出的事。  “我要对您完全坦白,”沃洛佳说,“您说,我跟孩子们应当个别地谈,——这我是懂得的。不过即使在个别谈话中,我也应当让他们明白,我是代表什么人说话的……如果我是个人行动,那是一回事;如果我说,我的任务是一个和组织有关系的人派给我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不会说出您的名字,而且也不会有人问,——他们又不是不懂。”沃洛佳这样说是防止刘季柯夫的反驳,但是刘季柯夫并没有反驳,只是听沃洛佳说。“当然,如果我只是以奥西摩兴的身分跟孩子们谈话,他们也会相信我……但是除了我以外,他们还是要去寻找地下组织的关系,因为对他们来说,我又不是权威,他们有的年纪比我大,而且……”沃洛佳本来想说“比我聪明”。“一般地说,他们里面有些人更关心政治,认识更清楚。因此最好告诉他们,我不是个人行动,而是代表组织。这是第一,”沃洛佳说,“第二,为了执行您交给的有关印刷所的任务,需要好几个人。这就更需要向他们解释,这是重大的任务,这个任务是哪里交下来的。这里我也有个问题要问您。我有三个朋友:一个是老朋友——托里亚·奥尔洛夫,另外两个是新朋友,不过从前我对他们就很熟悉,是患难之交。我相信他们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样,——这就是万尼亚·捷姆奴霍夫和若拉·阿鲁秋仰茨。我能不能把他们找到一块儿,商量一下?”  刘季柯夫沉默了一会,眼睛望着自己的靴子,然后抬起眼睛望着沃洛佳,微微一笑,但是脸上又露出严峻的表情。  “好,把这几个孩子找到一块儿,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你是代表什么人行动的,——当然不要说出姓名。”  沃洛佳勉强克制住内心的激动,只点了点头。  “你考虑得非常有道理:应当让每一个自己人了解,在我们的一切工作后面都有党做后盾。”刘季柯夫接下去说,仿佛是在跟自己商量。他那双聪明、严峻的眼睛平静而直率地望进了沃洛佳的内心。“还有,你理解得对,在我们的党组织下面最好有自己的青年小组。老实说,我也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你的。这一点既然已经谈妥,我就要给你们一个劝告,如果你愿意,也可说是一个命令:没有跟我商量,你们不要采取任何行动,——不然你们可能毁了自己,还要连累我们。要知道,我也不是单独行动的,我也要跟人商量。我要征求我的同志们的意见,也要征求派来领导我们的人的意见,在我们伏罗希洛夫格勒州就有这样的人。你把这些话告诉你的三个好朋友,你们也要互相商量。现在,话好像讲完了,”刘季柯夫笑了笑,站起身来。“你明天来上工吧。”  “还是后天吧,”沃洛佳笑着说。“可以把托里亚·奥尔洛夫带来吗?”  “我原来只想鼓动一个人替德国人干活,想不到一下子却弄到两个,”刘季柯夫笑了笑,“带来吧,那再好也没有了!”  刘季柯夫走到厨房里,跟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刘西雅以及那个德国兵说笑了几句,不多一会便走了。沃洛佳懂得,他现在被吸收参加的秘密活动的事,决不能让亲人知道。但是他很难掩饰那极度的兴奋,不让母亲和妹妹的爱护备至的眼睛看出来。  沃洛佳开始假装打呵欠,说他明天要早起,总之,他困得要命。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一句话也没有问他,这个征兆非常不妙:沃洛佳疑心母亲已经猜到刘季柯夫跟他谈的不止是让他到厂里工作的问题了。刘西雅却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们谈了这么久,都谈了些什么?”  “谈了些什么,谈了些什么!”沃洛佳发火了。“你自己明知道我们谈了些什么。”  “你去吗?”  “那有什么办法?”  “替德国人干活!……”  刘西雅的声音里带着那样的惊奇和愤慨,使沃洛佳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们替他们干一阵……”他阴沉地重述了刘季柯夫的话,接着,对刘西雅望也不望,就动手脱衣服。        第二十五章  若拉疏散不成回来之后,马上就跟沃洛佳和托里亚·奥尔洛夫建立了无话不谈的友好关系。不过他跟刘西雅的关系却是紧张而拘谨的。若拉住在新村里的一所小房子里,德国人对这些地方瞧不上眼,所以几个朋友大多是在若拉家里碰头。  在沃洛佳接到刘季柯夫给的任务,派他去侦察铅字的情况的第二天,他们三人就聚在若拉家里。若拉住的房间小得勉强可以放下一张床和一张小书桌,不过总算是个单间。从下亚力山德罗夫卡庄回来的万尼亚就在这里找到他们。万尼亚更消瘦了,他的衣服破旧了,满身尘土,——他还没有回家去过。但是他的情绪高昂、积极。  “你还有机会见到这个人吗?”他问沃洛佳。  “干什么?”  “请他准许立刻把奥列格·柯舍沃伊吸收进我们的小组。”  “他说暂时不要吸收什么人到我们的小组里来,只是先挑选一些合适的青年。”  “所以我说,要得到他的准许。”万尼亚说,“今天,比方说在天黑以前,你能不能碰到这个人?”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急?”沃洛佳说的时候有点生气。  “我来讲给你听‘为什么’……第一,奥列格是一个真正的好青年;第二,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就是说,是一个可靠的青年;第三,他比若拉更熟悉高尔基学校七年级到九年级的孩子们,而留在城里的孩子们数这几班的最多……”  若拉迅速地抬起他的炯炯发光的黑眼睛望着沃洛佳,说道:  “自从我疏散不成回来之后,就向你详细介绍过奥列格的为人。还应当考虑到,他就住在公园附近,对于完成交给我们的任务最有帮助……”  若拉有一种特长,善于用准确的句子表达他的意思,使他的意思显得非常郑重,简直像是指令。沃洛佳动摇起来。但是他记得刘季柯夫对他的警告,所以仍旧没有让步。  “好吧,”万尼亚说,“我可以再给你举一个理由,可是只能单独对你说。你们不生气吗?”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带着刚毅而又难为情的微笑转过身来对着若拉和托里亚·奥尔洛夫说。  “搞秘密工作,个人根本不可以而且也不应当生气,只要对我们的目标有利,一切都应当服从。”若拉说完就和托里亚·奥尔洛夫一起走出房间。  “我可以证明,我对你的信任超过你对我的信任。”万尼亚微笑着说,但是这次微笑已经没有难为情的表情,现在完全是一个坚决而勇敢的人的刚毅的微笑了。实际上万尼亚就是这样的人。“若拉有没有对你讲过,瓦尔柯和我们一块回来了?”  “讲过。”  “你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那位同志吗?”  “没有……”  “那么,请你注意,奥列格和瓦尔柯有联系,而瓦尔柯正在寻找布尔什维克地下组织的关系……你把这个情况告诉那位同志。同时也转达我们的请求。告诉他,我们可以为奥列格担保……”  这样,命里注定沃洛佳在他答应刘季柯夫的日期之前就到中央工厂去了。  趁沃洛佳走开的当儿,万尼亚就派“雷响”托里亚去从旁探听,柯舍沃伊家里有没有驻扎德国人,能不能到他那里去。  “雷响”从公园街那边走近柯舍沃伊家的时候,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德国哨兵,一个衣服破旧、生着满头柔软的黑发的俊俏妇人,赤着脚,满面泪痕地从屋子里跑出来,跑进柴房就不见了。接着托里亚听见从那边传来她的哭声,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安慰她。一个干瘦的、晒得黑黑的老妇人急匆匆地跑到门道里,青筋突露的手里提着一只水桶,用水桶从大桶里打了一桶水,又急急地回上房去。屋子里发生了一阵骚乱,听到一个年轻的德国人的声音在盛气凌人地发脾气,还有几个女人的声音似乎在向他道歉。托里亚怕引起注意,不能再耽搁下去,就沿着公园绕过整整这一区,顺着和公园街平行的后街走近这所房子。但是从这里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了。托里亚看到邻家的院子也跟柯舍沃伊家的院子一样,前后都有门,可以通到两条街上。他就穿过邻家的菜园,在通菜园的柴房后墙边站了一会。  现在柴房里有三个妇女和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年轻妇女的声音哭着说:  “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回到屋子里去!……”  那个男人的声音愠怒地劝道:  “这倒不错!叫奥列格往哪儿住?还有娃娃呢?……”  “出卖灵魂的东西!为了半公升橄榄油!出卖灵魂的东西!……你总有一天还要听到我的消息,是的,你还会听到我的消息,你将来想到我会后悔的!”奥列格从莲娜·波兹德内雪娃家里出来,在回家的路上这样说着。嫉妒和自尊心受伤害,使他痛苦万分。血红的、灼人的夕阳直射着他的眼睛,在联成一串的红光圈里,一次又一次浮过莲娜的浅黑的秀丽的小脸、她身上那件沉甸甸的暗花衣服和钢琴旁边穿灰衣服的德国人。他不住地重复着:“出卖灵魂的东西!……出卖灵魂的东西!……”一种几乎是孩子气的痛苦使他喘不过气来。  他发现玛丽娜坐在柴房里。她双手捂着脸,覆着云一般柔软的黑发的头低垂着。家里的人都团团地围着她。  长腿副官趁将军不在,想用冷水擦擦身子凉快凉快,就吩咐玛丽娜给他拿一个盆和一桶水来。玛丽娜拿着盆提着水推开餐室的门,副官已经脱得精赤条条地站在她面前。他的身子细长、雪白,“像条蛔虫。”玛丽娜边哭边讲。他站在沙发旁边稍远的角落里,玛丽娜刚进去的时候没有发现他。突然他几乎到了她身边,带着好奇的神气轻蔑而无耻地望着她。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和厌恶,手一撒把盆和水桶都扔了。水桶倒了,水流了一地。玛丽娜就逃到柴房里。  现在大家都等待着玛丽娜的卤莽举动的后果。  “你哭什么呀!”奥列格态度粗暴地说,“你以为他想把你怎么样吗?如果他是这儿的头,他一定不会饶你,还会叫勤务兵来帮忙。可是实际上他不过是要洗个澡。至于他当着你的面赤身露体,那是因为他压根没有想到看见你要觉得不好意思!要知道,在这些畜生眼里,我们比野蛮人还不如。你应该谢谢他们,因为他们还没有像党卫队的官兵住在别人家那样,当着我们的面拉屎撒尿呢!他们当着我们的人大小便,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哼,我可看透了这些目空一切、卑鄙下流的法西斯坏种!不,他们不是畜生,他们比畜生还不如,他们是败类!”他恨恨地说,“你哭哭啼啼,我们大伙都围着你,——嘿,倒像是出了一桩大事!——这是气人的,可耻的!如果我们暂时不能打击他们和消灭他们,我们就应该蔑视这些败类,是的,应该蔑视他们,而不是这样没出息地哭哭啼啼,像婆娘那样唠唠叨叨!他们总会得到报应的!”奥列格说。  他气冲冲地走出柴房。他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这些光秃秃的庭园,看到从公园到过道口的整段仿佛是剥光了的街道和街上的德国兵,心里十分反感。  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跟着他走了出来。  “你老不回来,我很不放心。莲娜怎么样?”她注意地、探究地望着儿子的阴郁的脸,问道。  奥列格的嘴唇像大孩子那样抖了一下。  “出卖灵魂的东西!以后你再也不要对我提起她……”  接着,也像平时一样,他不知不觉地把一切——他在莲娜家里看到的情况和他的举动——都告诉了母亲。  “不然又叫我怎么办呢!……”他高叫起来。  “你不必惋惜她,”母亲温柔地说,“你因为惋惜她,所以才这样激动,可是你不必惋惜。她既然能做出这种事,就是说她一向不是……像我们所想的那样。”她本来想说“像你所想的”,但是决定说“像我们所想的”。“但是这只暴露了她的丑恶,而不是表示我们……”  草原上的一轮明月像夏天那样低低地挂在南方。尼柯拉·尼柯拉耶维奇和奥列格都没有去睡,他们默默地坐在柴房的开着的小门旁边,望着天空。  奥列格睁大眼睛望着这挂在傍晚的蓝天上、好像围着月华的满月,月华的反光落在台阶旁边的德国哨兵身上和菜园里的南瓜叶上。奥列格望着明月,仿佛是第一次看见它。他习惯了草原上这个小城的生活,这里地上和天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公开的,大家都知道的。但是现在呢,这一弯新月是怎样出来、怎样变大,最后,这一轮明月又是怎样升到蔚蓝的天空,——这一切他都忽略了。有谁知道,在他的生活中,和世界上一切单纯、善良而美妙的事物完全融合的那种幸福时刻会不会再来呢?  冯·文采尔男爵将军和副官一声不响地走进屋子,他们的军服窸窣作声。四周的一切都归于寂静,只有哨兵在屋旁来回走着。尼柯拉·尼柯拉耶维奇坐了一会也去睡了。可是奥列格仍旧大睁着稚气的眼睛坐在打开的小门边,全身浴着月光。  突然,他听到身后,在朝着邻家院子的柴房板壁外面,有一阵细语声。  “奥列格……你睡了吗?醒醒!”有人贴着板壁缝低声叫道。  奥列格转眼之间就到了这堵板壁旁边。  “谁?”他轻声问。  “是我……万尼亚……你那边的门开着吗?”  “我不是一个人。还有哨兵在走来走去。”  “我也不是一个人。你能溜出来吗?”  “能……”  奥列格等哨兵向通另一条街的门口走过去的时候,就贴着墙壁从外面绕过柴房。在邻家菜园的近旁,被柴房浓密的阴影遮掩着的苦艾丛里,扇形地趴着三个人——万尼亚、若拉,还有一个也像他们一样瘦长的青年,他的脸被帽子遮住了。  “呸,真是见鬼!今天夜里月亮这么好,好不容易才溜到你这里!”若拉说,他的眼睛和牙齿都发光。“这是沃洛佳·奥西摩兴,伏罗希洛夫学校的。你可以绝对信任他,像信任我一样。”若拉说,他深信他是把最高评语给了他的同伴。  奥列格在他和万尼亚中间趴下。  “老实说,我再也想不到会在这个戒严的时候见到你。”奥列格咧开嘴笑着,对万尼亚轻声说。  “你要是遵守他们的规矩,那你就得闷死。”万尼亚冷笑着说。  “你真是个好青年!”奥列格笑起来,用他的大手搂住万尼亚的肩膀。“你把她们安排好了吗?”他凑着万尼亚的耳朵轻声说。  “我能不能在你的柴房里坐到天亮?”万尼亚问,“我还没有回去过,因为我们家里有德国兵……”  “我不是对你说过,可以在我们那里过夜吗?”若拉气呼呼地说。  “到你们那里远得要命……你和沃洛佳觉得夜里很亮,可是我却会跌进潮湿的探井里,永远葬身在里面!”  奥列格明白,万尼亚要和他单独谈话。  “你可以待到天亮。”他紧搂万尼亚的肩膀说。  “我们有非常好的消息,”万尼亚用几乎听不出的低声说,“沃洛佳跟一个地下工作者建立了关系,并且已经领了任务……你自己来说吧。”  恐怕再也没有别的事能像青年们在夜里的突然出现,特别是像沃洛佳·奥西摩兴告诉他的话,那样激动奥列格的活跃的性格了。有一霎时,他甚至觉得除了瓦尔柯之外,没有别人能够交给沃洛佳这样的任务。于是奥列格几乎把脸贴到沃洛佳的脸上,望着他的狭长的深色眼睛,开始追问: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他是谁?”  “我没有权利说出他的名字。”沃洛佳稍微有些狼狈地说。  “你知道德国人在公园里的部署吗?”  “不知道……”  “我和若拉现在要进行一次侦察,只有我们俩当然很困难。托里亚·奥尔洛夫也要来,可是他咳得厉害。”沃洛佳笑了笑。  奥列格有好一会工夫默默地望着他的身旁。  “要是我,我可不主张现在就办。”他说,“只要有人走近公园,他们都看得见;可是公园里在干什么我们却看不见。如果这种事在大天白日公开地办,倒比较简单些。”  公园四周围着栅栏,四面都临街。所以一向脑筋敏捷而又实事求是的奥列格,建议明天每条街上都派一个人去溜达,各人去的时间不同,任务是只要记住离这条街最近的高射炮、掩蔽部和汽车的位置。  青年们来找奥列格时所怀的那种急于行动的兴奋情绪有些低落了。但是又不得不同意奥列格的简单的理由。  读者,你有没有黑夜在密林里迷过路?或是孤苦伶仃地流落他乡?或是只身遇险?或是惨遭横祸,甚至亲人都不理睬你?或是在探索一件人们所不知道的新事物,久久不为大家所了解和承认?如果你在生活中遇到过这些灾祸或困难里的一种,你就会了解,当一个人能遇到一个在诺言、信念、勇敢、忠诚方面都是始终不渝的朋友,他的内心会充溢着多么使人欢欣鼓舞的喜悦、多么难以言传的由衷的感激和多么难以抑制的汹涌澎湃的力量啊!你在世界上已经不是孤独的,在你身旁还有一个人的心在跳动!现在,当奥列格和万尼亚单独相对,借着在草原上空移动的月亮的光辉看见朋友这张镇静的、嘲弄的、受了鼓舞的脸和这双闪耀着善良和力量的近视眼,他所体验到的正是这股欢乐的情感的奔流和它紧压在胸口的感觉。  “万尼亚!”奥列格用他的大手抱住他,把他搂在胸口,一面发出轻轻的幸福的笑声。“我总算看到你了!你怎么耽搁了这么久?你—你不在,把我闷死了!唉,你—你这个鬼东西!”  奥列格结结巴巴地说,又把他紧搂在胸口。  “放手,你把我的肋骨都要弄断了!我又不是年轻的姑娘。”万尼亚轻轻地笑着,一面挣出他的拥抱。  “我想她是不会用链子把你拴住的!”奥列格调皮地说。  “真亏你说得出口!”万尼亚不好意思起来。“出了这一切事情之后,我怎么能不先把她们安顿好,确信她们不会遇到危险,就把她们撇下不管呢?再说,她又是个不平凡的姑娘。  心地多么纯洁,目光多么远大!”万尼亚一往情深地说。  的确,万尼亚在下亚力山德罗夫卡度过的那几天里,他已经把他十九年的生活中思索过的、感受到的和写成了诗的一切都讲给克拉娃听了。而克拉娃,这个对万尼亚无限钟情的非常善良的姑娘,也默默地、耐心地听着他。无论他问什么,她总是欣然点头,一切都同意他。难怪万尼亚和克拉娃相处的日子愈久,他就愈觉得她的目光远大了。  “我看得出,我看得出,你一你是被俘虏了!”奥列格结结巴巴地说,眼睛里含着笑意望着朋友。“你别生气,”他发觉万尼亚讨厌他的这种口吻,就突然严肃地说,“我不过是闹着玩的,我为你的幸福感到高兴。是的,我感到高兴。”奥列格深情地说,他额头上聚起了一堆皱褶,他向万尼亚的身旁望了一会。  “你坦白地说,是不是瓦尔柯把这个任务交给沃洛佳的?”  过了一会他问道。  “不是他。这个人请沃洛佳通过你打听怎么去找瓦尔柯。  老实说,我也是为了这件事才留在你这里不走的。”  “糟就糟在我不知道。我真替他担心。”奥列格说,“可是,让我们到柴房里去吧……”  他们随手掩上了门,两人就和衣躺在窄板床上,在黑暗中还长久地窃窃细语。仿佛离他们不远并没有那个德国哨兵,四周也没有任何德国人似的。他们不知已经说过多少次:  “好,够了,够了,得稍微睡一会……”  可是又开始低声谈起来。  奥列格是被柯里亚舅舅唤醒的。万尼亚已经走了。  “你怎么不脱衣服睡觉?”柯里亚舅舅问道,他的眼睛里和嘴唇上都隐隐带着一丝嘲笑。  “睡神把勇士打倒了……”奥列格伸着懒腰,解嘲地说。  “什么勇士!你们在柴房后面草丛里的会议都被我听见了。还有你跟万尼亚说的那些废话……”  “你都听见了?”奥列格在板床上坐起来,犹有睡意的脸上带着迷惘的神气。“你怎么不给我们一个讯号,让我们知道你没有睡着呢?”  “为了不妨碍你们……”  “我真没有料到你会这样!”  “我的事,你没有料到的还多呢,”柯里亚舅舅慢条斯理地说。“比方说,你可知道,我有一架收音机在地板下面,就在德国人脚底下吗?”  奥列格大吃一惊,脸上都露出了一副傻相。  “怎—怎么?你当时没有把它交出去?”  “没有交出去。”  “那么,你是向苏维埃政权隐瞒了?”  “是隐瞒了。”  “唔,柯里亚,真—真的……我不知道你这么鬼。”奥列格说,他觉得笑也不是,恼也不是。  “首先,这个收音机是因为我工作好而奖给我的。”柯里亚舅舅说,“其次,它是进口的,是七灯机……”  “不是答应过将来要发还的吗?”  “是答应过的。要是那样,现在它就会落到德国人手里,可是此刻它却在我们的地板下面。昨天夜里我听了你的话,我就明白,它对我们的用处非常大。所以,我做得完全正确。”  柯里亚舅舅说的时候脸上没有带笑容。  “你这个人真了不起,柯里亚舅舅!我们去洗洗脸,早饭前下一盘棋玩玩……我们这里的政权是德国人的,所以我们也用不着给谁工作!”奥列格情绪很好地说。  就在这时,他们俩都听到有一个少女的清脆的声音在高声问话,嚷得全院子都听得见:  “你听着,笨家伙:奥列格·柯舍沃伊是不是住在这里?”  “你说什么?我不懂,”①台阶旁边的哨兵回答道。  --------  ①原文为德语。  “妮诺奇卡,你见过这样的笨蛋吗?俄语一点都不懂。那你就该放我们进去,要不就叫一个真正的俄罗斯人出来。”那少女的清脆的声音说。  柯里亚舅舅和奥列格交换一下眼色,从柴房里探出头来。  在那个甚至有点手足无措的德国哨兵面前,就在台阶旁边,站着两个姑娘。和哨兵说话的那个姑娘打扮得十分艳丽,所以奥列格和柯里亚舅舅首先都注意到她。这种艳丽的印象是来自她的绚烂夺目的衣服:天蓝色的绉纱上满是红的樱桃、绿的圆点,还有亮晶晶的黄的和紫的亮片。朝阳照耀着她的头发。她前面的头发卷成金光粲然的一圈高耸着,后面卷成一个个细长的发卷,垂到颈上和肩上,这些发卷大概是照着两面镜子精心卷出来的。那件灿烂夺目的连衣裙非常合身地裹住她的腰肢,又轻盈飘逸地罩住她的穿着肉色长袜和优雅的奶油色高跟鞋的匀称丰满的双腿,使她整个给人一种非常自然、活泼、轻盈的印象。  在奥列格和柯里亚舅舅从柴房里探出头来的那一刻,这个姑娘正试着要走上台阶,而一手端着自动枪站在台阶旁边的哨兵,却用另一只手挡住她的去路。  这姑娘毫不着慌,不经意地用她的洁白的小手在哨兵的脏手上拍了一下,快步走上台阶,又扭过头来对女伴说:  “妮诺奇卡,来啊,来啊……”  女伴踌躇起来。哨兵跳上台阶,伸开胳膊在门口把那姑娘拦住。用皮带吊在他的粗脖子上的自动枪垂了下来。在德国人的没有刮过胡子的脸上挂着愚蠢而得意的微笑,他得意的是他在履行职责;这同时又是谄媚的微笑,因为他明白只有姑娘们才有权利这样对待他。  “我就是柯舍沃伊,您到这边来吧。”奥列格说,一面从柴房里走出来。  姑娘猛地朝他转过头来,眯缝起蓝眼睛望了他一下,几乎在同一刹那就蹬着奶油色的高跟鞋,跑下了台阶。  身材高大的奥列格垂着双手等着她,带着天真的、询问的、和善的神情迎面望着她,好像在说:“我就是奥列格·柯舍沃伊……只是要请您向我说明,您找我干什么?如果是为了好事,我就为您服务;如果是为了坏事,那您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姑娘走到他跟前,仿佛是对照片似的把他打量了一会。奥列格一直没有加以注意的那个姑娘也跟着走了过来,站在一旁。  “不错;是奥列格……”第一个姑娘满意地说,仿佛是向她自己证实似的。“我们最好能跟您单独谈一谈。”她用一只蓝眼睛对奥列格微微眨了一下。  奥列格又窘又急,把两个姑娘都让进了柴房。服装艳丽的姑娘眯缝起眼睛仔细打量了柯里亚舅舅一下,又带着诧异的询问的神情把目光移到奥列格身上。  “您可以对我说的话,都可以当着他的面说。”奥列格说。  “不行,我们要谈的是恋爱问题,是吗,妮诺奇卡?”她转过脸来向着女伴,带着轻快的微笑说。  奥列格和柯里亚舅舅也朝另外那个姑娘望了一望。她的大脸盘晒得很黑;肘部以下裸露着的丰腴而美丽的手臂几乎晒得漆黑;深色的头发浓密异常,一个个沉甸甸的、仿佛是青铜铸成的发卷围着她的双颊,一直垂到浑圆有力的肩头。在她的宽脸上,在那饱满的嘴唇、柔软的下巴和非常普通的鼻子的柔和的线条里,有着非常单纯、朴实的表情,但是她眉毛上面隆起的地方、两道剑眉和褐色大眼睛里的正直而勇敢的目光,同时又显露出有力、挑战、热情和想象力丰富的表情。  奥列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这个姑娘身上,在以后的谈话中他一直感觉到她的存在,使他开始口吃起来。  等柯里亚舅舅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去远了,蓝眼睛的姑娘就把脸凑近奥列格,说道:  “我是安德烈叔叔派来的……”  “您的胆子可真不小……您对付哨兵的办法真妙啊!”奥列格沉吟了一会,笑着说。  “不要紧,奴才喜欢挨揍!……”她笑起来。  “那么您是谁啊?”  “刘勃卡。”穿着色彩鲜艳、香气袭人的绝纱连衣裙的姑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