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晚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8:10:30


  
第一章
夕阳的光彩,带来一天最辉煌灿烂的一刻,像少女娇羞的红晕,像妇人风情万种的眼波。然而,那只是短暂的一刹那,你若不捕捉,它就消逝在四合的暮色中。它就像飘忽的爱情,就像飘忽的幸福,当它来到你面前,你不及时抓住,它就随风而逝——
大半天的骤雨在黄昏之前突然停止,隐在云层中的太阳终于带着笑脸缓缓向西坠去,经过雨水冲洗的阳光分外清新,透明的晴朗和晚霞互映生辉,在暮色之前,带给人们一种说不出的希望和喜悦。
刘心馨从公路局车上跳下来,她呆怔于天空中奇幻的美丽,她从来没想象过黄雪中的雨过天晴是这样动人,动人得使她忘了走路,忘了回家。
这几是天母,比较特别的一个住宅区。以前百分之九十以上住着美军军眷,街上的行人、屋前玩耍的孩童、采采往往的汽车全属于美国人,使人有个错觉,此地是美国的某一个小镇吗?渐渐地,屋子愈建愈多,中国人也渐多起来了,在城市住惯的人,也想来换换小镇风味,于是,天母变成华洋杂处之地,也失去了那份单纯。
原本天母的房子都不建围墙,相连着的屋子,也有相连着的屋前草地花圃,从你的窗口伸出头来可以叫到我家采,有种特殊的亲切友好气氛后采——不知道是否环境杂了,人多了,治安也没以前那么好了,于是有些人开始筑了围墙。一有开始就有人跟随,干是,各式各样的围墙就次第出现,不但破坏了亲切友好气氛,也破坏了统一和谐的外观。天母,也就像台北币其他许多地区了。
只有那街尾的几幢房子仍保持着原有风貌,相邻的屋子,相连的草地,没有围墙,静谧和谐中,还有——似乎守望相助的味道,中间第二幢就是刘心馨的家。
心馨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子,短而有些天生自然波浪的头发整齐地用发卡夹住,一袭令人羡慕的北一女绿色校服,黑裙白鞋,青春光芒在微摆的裙边晃动。她有张漂亮却孩子气重的脸,黑黑的圆眼睛很无邪也显得顽皮。高中三年级,就待考大学,她却没有准大学生的成熟风韵,也许因为家庭环境单纯吧!她只有母亲和一个比她只大一岁、在台中念东海大学一年级的姐姐心宁,她看来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她抱着书包,仰望天际,她无法把视线从那奇异的美丽中收回来,何况,那动人的图画渐渐淡了,更淡了,暮色已从四面八方涌过采——她向前走一步,一脚踏到一个小水滩,泥水沾湿了她的鞋袜,她惊叫一声,一只温热的大手掌突然落到她肩头。
“干什么?小星星。”好开朗的男孩子声音,听到声音几乎就能联想到主人漂亮、出色的笑容。
“秦康,你想吓我?”心馨转身,对着那高大的男孩直皱鼻子,“你知道你这一掌有多少磅?”
“一掌有多少磅?”秦康笑了。果然漂亮出色、高大英伟,几分不羁中还有一丝——书卷气的真诚。“掌以磅计,数学弄昏你的头吗?”
“这么早下班?”心馨展颜一笑,不再计较“一掌多少磅”了,他们并肩往前走。“没有约会?”
“要赶一张图表。”秦康扬一扬手中的纸卷,“不过,还是可以免费教你数学。”
再扬一扬手,他径自走进毗连着没有围墙的第一幢屋子。心馨再走几步,走进第二家。
心馨的家是很现代化的家庭,布置得十分舒适、漂亮,虽然这屋子缺少男主人,在经济上,她们是富裕的。心馨的母亲吴浣思是个十分出色的钢琴家,她所主持的一间钢琴学校极负盛名,虽然她挑选学生十分严格,但排着队等待受教的学生永远是那么多,对浣思所定的昂贵学费也在所不计。当然,这是她们家庭经济的主要来源,另一方面,浣思离了婚的医生丈夫刘哲凡每月也付给她们足够温饱的赡养费。
心馨知道母亲不会那么早回家,她换好衣服,到冰箱里拿一瓶鲜奶,坐在沙发上慢慢饮着,她也听见那个厂东籍的女佣四姐在厨房砰砰碰碰地弄晚餐了。
对十八岁的心馨采说,生活是平静无波的,她每天上学、放学、做功课、看书,心中最大的目标是三个月之后的大学联考。她希望考上一所好学校,更希望学校是在台北,家中只有三个人,心宁已到自中,她若再离开,岂不只剩下母亲?那岂不太寂寞?她是这样想的。
想到考好学校,她立刻从一边的书包里拿出课本,考大学犹如拼命,她不能懈怠,就算读得头昏脑胀,近视眼八百度,若考上台大,也是值得,是不是?八百度的近视眼虽难看得吓人,台大——嘿!也够神气了。
电话铃响起来,她顺手拿起来听。
“浣思回来了吗?我是正伦。”很有风度的男人声。
“麦叔叔,”心馨叫。是母亲的——男朋友吧!母亲才四十岁,看来年轻得好像她的姐姐,又离了婚五年,理当有男朋友,只是——她心中仍是觉得怪怪的。“妈妈还没回来,大概要过一阵。”
“没有事,心馨吧?”麦正伦说,“我八点半采,告诉浣思一声,好吗?”
“好!晚上见。”心馨挂上电话。
麦正伦是相当出色的小提琴家,又在一所大学任教,四十五岁,风度好,佯子潇洒,许多人都认为和浣思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十分好,只是——心馨对正伦莫名其妙的敌意永远消除不了,心馨想,他不是爸爸,有什么资格和妈妈在一起?然而爸爸——
想起父亲,心馨看书的心神再也集中不起采,父亲是医生,有医生的严肃、冷静和理智,他是很好的医生,却不是很好的丈夫和父亲。他很重视事业,却忽略家庭。也不知道当初父亲和母亲怎么结婚的,他们个性完全不同,爱好、兴趣又绝对相反,医生和钢琴家怎么合得来?他们没有争吵,很平静就协议离婚了,现在母亲有了新男朋友,父亲——会有新女朋友吗?
心馨更烦躁了,她莫名其妙得不能忍受父亲有女朋友的事,父亲该属于事业,或是属于母亲,父亲——怎能另有女朋友?
心馨扔开书本,控制不了的烦躁使她奔出屋子,在屋前草地一转,她奔向秦康的家。
秦家和她家颇为相似,她们有两姐妹,秦家有两兄弟,秦康是建筑师,秦恺还在念大学三年级,念的是农化,兄弟俩外形相像,个性却截然不同。秦家和她们惟一的分别是:秦康的父母很恩爱,是个完整的家庭。
“秦康!”心馨不必敲门、不必通报地直走进秦家,她来惯了,何况两家人十分友好。“秦康!”
沙发上的男孩子抬起头,深而难懂的眼光,沉默但友善的神情,淡得不易觉察的笑容有些生涩,是秦恺。
“哥哥在房里。”他说。声音平板而不带丝毫变化。
“我去找他。”心馨对秦恺笑一笑,大步走进秦康卧室。她和秦恺也熟悉,却合不来。
秦恺几平和所有人都合不来,他是孤僻的。
“你来了!”秦康坐在他那高高斜斜的工作台上,正微笑地望着进采的心馨。“什么事?想我?”
二十六岁的他惯于和心馨开玩笑,他一直当她是小女孩,比妹妹还小的小女孩。
“我有一个疑问,”心馨在床前的圆垫上坐下来,皱着眉,皱着鼻子,整张漂亮又可爱的脸皱成小哈巴狗似的。“你说我爸爸会不会有女朋友?”
“刘哲风医生?”秦康好意外,他绝没想到心馨会这么问。“你希望他有女朋友?”
“他若有女朋友,我就——气死!”心馨稚气地说。
“这也说不定哦!”秦康故意逗她,“他英俊。又富有,又有事业,又有名气,刘哲凡大医生,有女孩子追他并不出奇啊!”
“你是说——有女人会追他?”心馨的小脸儿变黑了。
“我是说——”秦康知道玩笑不能开得不过分,心馨是个死心眼的固执女孩子。“他不会主动找女朋友,他是十足事业型男人。”
“真话?”心馨立刻开朗了,“不骗我?”
“什么时候骗过你?”秦康伸手摸摸地的头发,“怎么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麦正伦来电话说八点半来。”心馨嘟一嘟嘴。
“麦正伦,你怎能亘呼名字?”秦康夸张地说,“他就快是你的继父了。”
“我才不要什么继父!”心馨不高兴地扔开了把计算尺。“我不听你胡说!”
“不听就找秦恺去,叫他讲些化学公式给你听。”秦康开玩笑,“你们俩倒是两小无猜的一对。”
“对什么?”心馨跳起来要打他,“只有你才是风流鬼!”
他一把接住了她的拳头,把她拉到面前。
“我不风流你嫁给我?”他笑着。那是十足恶作剧的笑容,他知道小女孩都不喜欢听嫁不嫁的。
“你不知羞!”她挣扎着脱出他的掌握,小脸儿涨得通红。“你这么老,谁嫁给你!”
“老!”他不以为意地笑着,只有小女孩才会觉得二十六岁“老”,事实上,这正是黄金年华呢!“好吧!秦恺不老,二十一,正配你——”
“死秦康!”她不依地顿顿脚,转身奔出卧室,背后传来一阵又一阵秦康得意的笑声。
奔出客厅,看见秦恺正冷冷地望着她,想着秦康说她正配秦恺的话,脸儿更红,一言不发冲出大门,奔着回家。
秦康真可恶,专门捉弄人,总有一天她会想办法报复,要他在女朋友面前出洋相!她想。
刚在家中坐定,门外响起了熟悉的汽车声,她奔到窗口,看见母亲浣思停好她浅香槟色的BMW 汽车,正大步走进来。
“妈——”心馨在浣思面前更像个孩子。
“什么事?你看来好兴奋,数学及格了?”浣思微笑。
四十岁的浣思风度好,修养好,不能说是什么绝色美人,却也相当漂亮,尤其那股成熟的风韵,十分动人,她看来顶多三十岁,就像心馨的姐姐。
“数学还是不及格,”秦康稚气地笑,“麦叔叔说八点半来。”
“是吗?”浣思朝卧室走。她依然保持着苗条身材,又十分讲究衣著,看背影,她就更年轻了。“心宁呢,有没有来信?”
“没有。”心馨追着浣思进去,“你猜姐姐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所以她设有时间写信?”
“也许吧!”浣思不是个严厉的母亲。“下次去信问问她,叫她放假带回来看看。”
“多妙!”心馨又皱鼻子又在笑,“以前我一直以为她喜欢秦康呢!”
浣思一面换衣眼一面和心馨聊天,母女俩很亲热,也坦白得无话不谈。
“秦康!他怎么会喜欢你们小女孩,他的女朋友论打计,单是空中小姐就有几个。”浣思笑。和女儿讲话,她是不顾忌什么的。
“空中小姐有什么稀奇!”心馨很自然地噘嘴,“请我做也不做!”
“那么大的口气?”浣思换好便装,挽着心馨出去。“空中小姐有什么不好?”
“我不喜欢。”心馨还是摇头。
“因为她们是秦康的女朋友吗?”浣思开玩笑。
“胡扯,妈妈你——”心馨不依地,脸红了。
“好了,去看看四姐的晚餐预备好没有,吃完饭我要出去。”浣思推着女儿。
“出去,和麦——叔叔?”心馨背着浣思皱眉。
“一个音乐会,”浣思不置可否,“十点半可以回来。”
心馨沉默了两秒钟,大步走进饭厅。
她的日子永远是这么平淡的,除了平淡,她还寂寞。她身边虽有亲人、朋友、同学,然而,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私生活,不是她能参加的,她只能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有时,连个谈话的对象都没有。
心宁离开家,寄宿外地的学校可会好一点?或者——她也该离开家住到远远的学校去?
四姐正忙着把饭菜搬去饭厅,心馨想去帮忙,一眼看见厨房外的人影,秦恺,他站在他家后院做什么,他也是个寂寞的人,只是——他们之间无法沟通,说不出什么原因,或者——个性相差太大吧!
心馨捧起一盘好香的咖哩鸡,窗外不远处的秦恺转过头采,在暮色中,他的阴冷变得奇异的吸引人,心馨本来完全没有出去的意思,却莫名其妙得放下咖哩鸡,推开后门朝他走去。
“你在做什么!秦恺。”她问。他们虽然也是邻居,他还是秦康的弟弟,她和他却显得生疏和客气。
“不做什么!”他眼光停在她脸上,阴沉却善良。他的声音是硬硬的,不带任何感情。
“你知道吗?”心馨望着他,很真纯地说,“你很适合在这个光线底下,你看起来很有性格。”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性格。”他动也不动。
“我说的不是普通性格,”地抓抓头发,解释困难,“譬如风格,还有,反正应该是特别的。”
“我很特别?”他反问。他总是不多说话的,今天有点例外。
“你自己不知道吗?”心馨笑了,“你跟很多人都不同,使人——高不可攀。”
“我想——你错了!”他似乎有点尴尬。和奏康同样的一张漂亮脸孔,神情、气质相差何其大?“我很普通,也很平凡,一点也不高。”
“我的感觉是这样,”心馨坦白地说,“我觉得你随时都可能骂我一顿,把我赶走。”
“真是这样?”秦恺笑了,笑得十分漂亮。“那我岂不是很可怕?”
“不过我也不怕你,”心馨咬着唇,歪着头,“谁对我凶,我也以凶还他。”
“很——有趣!”他说。眨眨眼,他缓缓移开视线。
“有趣?三个月之后说不定我跟你是同学了。”她不服气,“就怕数学考不及格。”
“哥哥——不是在教你?”他又看她一眼,有点生涩。
“秦康啊!”心馨不满地擦擦鼻子,“他总有约会,要不然就要赶画什么工程图,说是要教我,从来没教过。”
“这样——”秦恺把双手放进浅蓝色牛仔裤口袋里,考虑又犹豫了好一阵,“如果你愿意,我——也能教你。”
“你?”心馨意外得睁大眼睛,苹果般的脸上满是不能置信。“真的?你肯教我?”
“是——”秦恺似乎努力在抑止那份紧张和兴奋,他兴奋吗?“我的数学一直不错。”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有空教我?”心馨忘形地捉住他的手臂,不停地摇晃。“今晚可以吗?”
“可以!”他的手一阵控制不住的轻颤,她已放开他。“你随时可以来。”
“太棒了!”心馨高兴得跳起来。“有人教我数学,我就有把握考上台大,我只是数学不行。”
他沉默着,脸上的阴沉渐渐退去。
“先谢谢你,我一定请你看电影。”她又说,“你每天晚上都可以教我吗?我的数学需要‘恶补’。”
“可以!”他的话永远简洁有力。
“你自己不做功课?”她关心地问。大三的功课不至于轻松得每晚有时间吧?
“我会安排自己。”他说。
“哎——我吃完饭就来。”她行一个军礼,“先说好,我对数学是很笨的,你要有耐心啊!”
他牵扯一下嘴角,终于没笑出采。她是那般真纯稚气,怎是一个就要上大学的人呢?
“我不会骂人的。”他说。
心馨拍拍胸口,放心地透一口气转身奔回家。
“等会儿我就来,你等我!”她进去了。
秦恺又在湿湿的草地上站了一阵,直到暮色更深浓,他才慢慢走回屋子。
他和秦康的确十分相像,只是他比较瘦,也略矮一些,他大概有五尺十寸,秦康大概有六尺。两兄弟的差别并不在高矮,秦康是光亮的,引人注目的,他能在许多人中间一眼被人看到,他的亲切笑容和那带着真诚的不羁,很是与众不同。秦恺却是光华内蕴的、含蓄的、沉默的。在人群中,他很可能被忽略,他也不喜欢表现自己,然而,他的善良与智慧,却全在眼底深处。
秦恺的沉默与孤独也许是与生俱来。在家中,他们兄弟俩受着父母相同的爱护和关怀,父母绝对不偏心,而且十分注意他们的成长与发展,父母也曾经为他的孤独担心过,但一一他看来并没有什么不正常,孤独是天生的,他们也就听其自然。
喜欢孤独、安静也不是什么坏事,对吗?
晚餐之后,他回到属于他的卧室。他有丝说不出的紧张,心馨要来吗?心馨几乎每天都来他们家,从来都不是找他的,心馨永远是秦康卧室的小客人,今夜第一次为他而来——也是他的第一个客人,他为这个而紧张吧?
大门砰砰碰碰地响,这是心馨的习惯,她来了——秦恺想站起来,忍住了,他只默默坐在写字台前等着。心馨来为请他教数学。她自然会进采,他不需要这么——哎!这么殷勤,这根本是最普通的事。
过了一阵,心馨并没有过来,卧至门开着,心馨该知道他一向在卧至里做功课的。他听见隔壁秦康房里传来的愉快笑声。
“你的图表还没画好啊!”心馨娇嫩地问。
“就快了!”秦康在伸懒腰。“你来陪我吗?”
“找你的空中小姐陪,我来学数学的。”心馨说。
“谁答应教你数学了?”秦康夸张地说,分明故意逗她。“我眼睛就快闭上了。”
“臭美!”心馨一转身就走出采,“秦恺教我。”
“哦!约会呢!”秦康在隔壁怪叫。
心馨抱着书本,甜甜地笑着走进秦恺卧室,她又换了衣服,红色半截牛仔裤只到膝头,上身是前胸印着花生卡通漫画主角查理布朗的白T 恤,天然微鬈的短友没用夹子,有些湿湿地披着,脖子上有清香的爽身粉,她一定刚洗过澡。手里还拿着一个啃了一半的水晶梨。
“我来了!”她不客气地坐在秦恺床沿上。
秦恺心中有丝莫名其妙的酸,心馨来找他,却先去了哥哥那儿——这丝酸意也只放在心中。
“我先看看你的书,你吃完梨再开始教。”他说。看她一眼,立刻就垂下头去。
心馨把书本递过去,秦恺接过来,却发现书本下藏着一个大水晶梨。
“给你的。”心馨稚气地压低了声音,“只剩这一个了,别给秦康看到。”
秦恺心中流过一抹温暖,掩盖了刚才那丝酸意,心馨——真是可爱的。
“谢谢!”他微微一笑,把水晶梨放在书桌的一角。水晶梨不值什么钱,令人欣喜的是那份心意。
心馨三口就吃完了她的梨,扔了梨核,在牛仔裤上抹抹手,坐到书桌的另一处。
“我想从头开始,三个月来不来得及?”她是认真的。北一女的学生对考大学都很重视和紧张。
“看你用功的程度。”他翻着书。不知道为什么,心馨坐在对面,他就那么不自在。
“我一定用功,发誓!”心馨一本正经地举起右手。“我想考台大园艺系和你同学。”
“园艺?”他有点意外。很多女孩子都喜欢念外文,比较有机会去洋机关或航空公司赚高薪。
“植物系也行!”她睁圆了眼睛点头,“妈妈答应给我辟个大花园,专门种各种奇怪、稀有的花草。”
他看她一眼,赞许的话放在心中。
“开始吧!你只有三个月。”他只这么说。
心馨很紧张地拿起纸笔,开始记录秦恺所讲的一切。才讲了一章,心馨就对他肃然起敬了,秦恺的数学那么好,足以教她而有余,这么好的一个老师,她怎么一直想不到?她怎傻得以为只有秦康能教?
她心中一直只有秦康是吧?
秦恺自讲了一个半小时,他看来全无倦意,还有继续的意思,心馨却急得大声叫惨。
“够了,够了,会天就这么多,”她指着面前一大推记下的重点,“太多了我消化不了,白费力气。”
秦恺看她一眼,台上书本。他虽在讲书,在演算例题给她看,却一直很注意她的神情,他很满意她的认真,她真是想补习好数学,考进她理想的学校,这个忙——他是帮定了,他这样告诉自己。
“那么——回去再温习一遍,免得忘了。”他说。
“不会忘!”她说得好肯定,“你讲得比学校老师还清楚,我全懂了,一定不会忘。”
“这只是开始,最浅的。”他提醒她。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对不对?”她拿起书本就走。
“希望如此!”他目送着她出去。
她读马上回家,是吗?站在门口,秦康在他房间叫:“喂!小星星,进来!”他总是叫心馨小星星,声音相同,意思就差远了。
“这么肉麻!什么小星星、小月亮的!”心馨倚在门边不进去。“自己躺在床上还叫人进去?”
“睡不着,陪我聊聊天。”秦康要求。
秦恺在房里皱皱眉,一壁之隔,房门又开着,他听得见他们说的任何话。犹豫一下,他过去轻轻关上房门。
听不见——对他或许更能平静些!
“我明天要上学。”心馨边说边走进去。
“这儿,坐这儿。”他拍拍床沿。
心馨很自然地坐下来。在她心目中,秦康是“大人”,和她很有距离的大人,就像麦正伦。二十六岁虽不老,但他已经在做事了,建筑公司的建筑师,不是大人是什么?
“又想告诉我你女朋友的事?”她不感兴趣。
“谁说她们?”他摇摇头,“你为什么叫心馨,不叫星星?”
“爸爸取的名字。”提起父亲,心馨心中有丝不自在,“姐姐心宁,我是心馨,表示我们是一对宁馨几。”
“说得很好嘛!”秦康开玩笑,“我觉得还是星星适合你,你的眼睛不正像星星?”
“肉麻!你的眼晴像太阳。”她笑了。
“小女孩最喜欢讲肉麻,什么事都肉麻。”他摇头,“我的眼睛会冒火,会烧死人,像太阳?”
心馨叽叽咕咕地笑起采,笑得愉快又自然,和秦康在一起,她不必像在秦恺面前,拘束得像学生。
“喂!空中小姐有什么好?”她突然间。
“嗯——”他半眯着眼,一点也不正经,“她们比较懂得服侍人。”
“女佣不是更会服侍?”她说,“你怎么不找几个做女佣的人当女朋友?”
“你家的四姐吗?”他装模作样,“比我妈妈还老!”
“不是说四姐!”她笑着摇头。和秦康聊天,真是趣味无穷,他又幽默又风趣。
“说谁,我家阿月?像条蛮牛似的!”他也笑着摇头。
“她们——漂亮吗?”她考虑一下,问。
“她们?哦——空中小姐,”他故意装出一副沉思状。“马马虎虎啦!你知道,凭人事关系进航空公司的。”
“你会跟她们其中一个结婚?”她歪着头问。
“结婚?还没想过,也许吧!”他不置可否,“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
“二十六岁,还要很多年?”她皱着鼻子问,“你不怕老?”
“就是等到老得找不到女朋友时才结婚。”他笑。
“那时候谁嫁给你?”她问。
“你!”他指指她鼻尖,开玩笑地,“你会嫁给我吧?”
“荒唐!”她涨红了脸,用力打他一下。
他趁机捉住她的手,紧紧抓住不放,一边用力把她拉到胸前。
“让我亲一下,KiSSGoodNight 嗯!”他似笑非笑。
“不——不——”她吃惊地挣扎着,他的唇已印在她的面颊上,只是轻轻的一吻。他放开她。
“晚安!小星星。”他温柔含笑。
她又羞又气,更有说不出的——模糊喜悦,虽然是轻吻面颊,对小女孩来说,是神秘又严重的。
“我再也不——理你!”她嚷着奔出去。
一出门口,她怔住了,秦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神色沉默而怪异,他看到一切了?
她心中一乱,快步逃开,连晚安都忘了说——她似乎掉进了一个似真似幻的梦中。
只是一个普通音乐会,由几个年轻人联合演出的,有钢琴独奏、小提琴独奏、独唱和合唱,浣思和正伦采参加是因为其中有他们的学生。
浣思一向十分重视这种表演,为了表示对学生的尊重,她总是穿晚礼服。今天也不例外,她穿的是一套象牙色的法国缕花长裙,高贵又大方。正伦很了解浣思的习惯和脾气,他也穿了隆重的白西装黑长裤,他们几乎成了观众中最惹人注目的一对。
正伦和浣思的年龄差不多,四十岁左右,一眼望去,他就是艺术家,那股潇洒不羁和狂放的笑容,即使他沉默着,也显得神采飞扬、光彩夺目。他不能算漂亮,甚至也说不上端正,然而,那与众不同的艺术家气息却在微微的怪异之中表露无遗。
浣思是娴静的、含蓄的,和他的狂放刚刚相反,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并肩而立的时候,矛盾中也有奇异的统一调台,或许——是那志同道合的艺术追求使他们和谐吧!
音乐会结束得很早,十点钟,所有的节目都进行完了,正伦和浣思相偕到后台向表演者道贺和勉励一番,才离开会场。
“找个地方坐坐?浣思。”正伦望着她,征求同意。
他对她的感情是揉合了尊重与仰慕,当然,他爱她。
“十点了,”浣思看看腕表,“我答应心馨十点半回去。”
“坐半小时,我有些话想告诉你。”他体贴地挽往她。
“也好!”她微微一笑。她的微笑十分动人,成熟而有风韵,令人难以抗拒。
正伦带浣思上了他浅黄色莲花牌跑车,只跑车的小提琴家?听来似乎有些不对劲,但正伦的气质、风格和个性,倒十分配跑车的。在感情上,他奔放得像野马。
他带她到国宾饭店顶楼,那个演奏古典音乐的地方,他们找到一个角落的位置。
浣思心中怀疑,正伦看采是慎重的,他有什么话要告诉她,又要她联合开演奏会?正伦要了一瓶香槟。
“香槟!”浣思等侍者离开,小声问,“我们能在半小的里喝一瓶香槟?”
“喝一杯吧!”他潇洒地一笑。
“什么时候学会了浪费、摆派头?”她不认真地白他一眼,柔中带媚。
正伦一伸手压往了她的手,他看来激动,他眼中是翻翻滚滚、汹涌着感情的波涛。
“浣思,别再逃避了,我们结婚吧!”他热烈地说。
浣思微微一皱眉,轻轻抽出被他压着的手。
“又来了,我说过这件事——我要考虑。”她摇头。
“你考虑了多少次、多少个月?”正伦不顾一切地再抓往她的手,“浣思,你在犹豫什么呢?”
“我的顾虑比你多,”浣思是理智的。“正伦,我有过一次失败的经验,而目我有两个女儿”
“这全不是问题,”他根本不听她的理由。“你该考虑的只是幸福和我们的感情。”
“我考虑过,我没把握。”她正色说。
他呆一下,没把握,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信任我?”他问,好严肃的神态。“我四十岁,不再是冲动盲目的孩子,我完全知道自己的感情和爱,我更能保证——真诚。”
“不,你误会了。”浣思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拍他,“我对自己没有把握。”
“你——”他眉宇间浮上了问号。“浣思,你是说——你对我并没有我希望的感情?”
“也——不是这样,”她困难得用手掠一掠头发,动作优美而有成熟妇人的特殊性感。“我只是觉得——我们还需要一些时间。”
“多久?一个月,半年,一年?”他激动起来,“浣思,你说,你还要折磨我多久?”
“正伦,”她轻叹一声,心中无端端浮起另一个男人影子,那是冷淡、严肃、正派又十分漂亮的哲凡,她的前夫,心宁、心馨的父亲。“感情的事不能勉强,更不能着急,你能理智点吗?”
“不能!”正伦固执得像个孩子。“除非你对我完全没有感情,否则不该拒绝。”
“我没有拒绝——”
“那就是答应!”他打断她的话,“浣思,你担心心宁和心馨?我可以对她们说。”
“不——”浣思矛盾着。和正伦交往了一年多,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正伦对她的爱,他是狂热的,像火焰。只是——她并不十分了解自己,她对他有好感,他们又有相同的爱好和工作,他们也非常谈得来,她更知道正伦是个很可靠、很专一、很痴倩的人,他们无论在哪一方面都适合、都相配,但——她说不出,她始终觉得内心还缺少一些什么。“她们不会反对我的事,是我——”
“浣思,我不能再等了,”他郑重地说,“我要你现在给我一个答复!”
浣思好为难,怎么答复呢?离婚的妇人当然有资格找寻另一次幸福,然而——她真是没有把握,她的幸福真在正伦身上?
侍者送来香槟,就在他们旁边“嘭”的一声开了,浣思望着那有厌祝意味的酒,看着正伦渴望的眼睛,她的心更乱了,她该怎么答复?答应——不是她自前所愿,拒绝——也不是她所想,她会失去正伦,是不是?失去正伦,她不只失去一个爱她的朋友,也失去一个事业上最好的搭档——他们被公认是最佳的一对演奏者。她该怎么办?
“我不想逼你,你也不该令我痛苦。”正伦又说,“浣思,我们结婚会是爱和艺术的双重结合。”
浣思深深吸一口气,仍是无法平定心中纷乱。爱和艺术的双重结合不正是她多年来所追求所向往的吗?不是她和哲凡分离的惟一理由?爱和艺术往往不能兼顾,现在有人把这梦想棒到她面前来,她还犹豫什么?
“正伦,我说不出——我总觉得还需要一些时候。”她再吸一口气,慢慢地说,“或者——先订婚?”
她并不想说订婚的,她只是怕看见正伦已变得好失望、好难看的脸,她好矛盾。
“订婚——”正伦想一想,至少,也是有了进展。“好!我们为订婚干杯!”
拿起杯子,他一口喝完杯中的香槟。浣思犹豫一下,也拿起杯子,却只喝一口。她心中全然没有订婚的高兴,只觉得麻木。
“先别高兴,”她展开一个勉强的笑容,“我能完美地弹出任何一首艰深的曲子,却不是一个好的家庭主妇。”
“我要的是一个生命中和艺术上的伴侣,”正伦笑得十分真诚,“家庭主妇的事,女佣也能做。”
“你怎能贬低所有的家庭主妇?”她抗议,“家庭主妇有对丈夫、对子女的爱,女佣也有?”
“我——”正伦毫不在意地笑,“我研究的只是小提琴,为什么要用难题难倒我?”
浣思摇头苦笑一下,思维又突然飘浮得好远、好远。正伦不要一个家庭主妇,另一个男人却坚持着要,世界上的男人,真有那么大的差别?
“我们认为困难的工作、我们心回中的难题却是别人最简单和轻而易举的。”她叹息。
“然而,我们认为轻而易举的,他们能做吗?”他傲然地说,
“世界上有多少家庭主妇,有多少普通丈夫,然而,又有多少钢琴家、小提琴家?”
“怎能这么说?自大狂!”她白他一眼。
他呆呆地凝视她一阵,捧起她的手在唇边一吻。
“我爱你,浣思。”他郑重地说。
她心中迅速流过一抹幸福感觉,爱与被爱之间,是不容选择的,是吧?但——无论如何,被爱是幸福。
“谢谢你,正伦。”她满意地笑了。
怎能不满意呢?在她四十岁的时候,竟然能再得到一份完整的爱、完整的感情,她何其幸运。
“浣思,明天该告诉孩子们这消息,”正伦也有稚气的时候。“以后,我会是一个负责的好父亲。”
浣思激灵灵一颤,父亲!她怎能把正伦和父亲两个字拉上关系?心馨姐妹又——会接受他吗?一个奇异的念头浮上采,订婚的决定——没做错吗?
“迟一点,好吗?”她要求,“我希望等心宁放假回来时再告诉她。”
“也好!”正伦也不在意。他心中只有浣思,两个女儿——并不重要!“从现在起,你是我未婚妻了。”
她想皱眉,忍住了,这是她自己的提议啊!
“也不必要仪式了。”她说。
“谁说要仪式?”他狂放地说,“我的爱包往你的爱,岂不比订婚戒指更稳妥?”
浣思点点头,她倒满意正伦这方面的潇洒,她也不是个拘泥于仪式的人,何况年纪不轻,真要她穿了礼服,走进教堂,她怕办不到!年轻的曾有的一次,已深深烙印在心中,即使已分离,教堂总是去过一次了。
“回去了,好吗?”她温柔地提议。
正伦也不出声,放下足够付账的钱,挽着她大步离去。他们真是只喝一杯酒,厌祝吧!
莲花牌跑车直驶回天母,一路上却是沉默,很特别的沉默,就连正伦也不说话。车停在浣思家前面的草坪边,他们看见屋内仍有灯光,心馨还没睡?
“明天见。”浣思推开车门预备下车。
“浣思——”正伦炽热的手捉往了她的避,把她轻轻拉到胸前,深情地吻了她。
浣思没有推拒,心中却乱得莫名其妙,慌得也完全没有理由,正伦不是第一次吻她,她——想什么?
他放开她,眼中情更深、火更烈,她突然害怕起来,仿佛面对着的是个陌生人。
“明天见!正伦。”她匆匆逃下车。
“好好休息。”正伦完全没发觉她的异样,满足地挥挥手,开车离去。
浣思仍在屋前草地上站了一会儿,确定脑上没有任何特别的神情,才慢慢走回去。大门锁着,她打开皮包找钥匙,为什么锁门呢?明知她十点半会回采。钥匙找到了,她低下头来插进去,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感觉到左边的头顶有一阵剧痛,这剧痛采得突然,又采得猛烈,她竟忍受不住得弯下腰,呻吟起来。
剧痛仍然持续着,豆大的冷汗已沁出采,她想开门,双手却不听指挥地颤抖,整个人愈缩愈低,她几乎已不能站立,那呻吟也更大声,同时她开始呼叫。
“心馨,心——馨,四姐——”她喘息着强忍着。她希望快些有人出来帮忙。“心——馨!”
屋子里似乎有些脚步声,但——更快的一个黑影从隔壁奔过来,就在她要倒下去的前一秒钟,及时接住了她,并把她抱起来。
大门也开了,门灯也大亮,穿着睡衣的心馨和四姐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站在门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浣思会倒在秦恺的手臂上?
“妈妈——”心馨叫。这才看见浣思痛苦的神情,惨白的脸孔。“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妈——”
秦恺也不出声,抱着浣思步进屋子,把浣思放在长沙发上。
“相信伯母病了,”他这才慢慢说,“她刚才几乎倒在地上,我听见她的叫声赶出来的,她好像很痛苦!”
“妈妈——”心馨吓傻了,是这样吗?
“我的头——”浣思用双手抱着头,豆大的汗珠不停在涌。“好痛,好像针刺,好像要——爆!”
“妈——”心馨抓住浣思的手,几乎要哭了。
“送医院!”秦恺看一边的四姐,“或是叫救护车?”
“爸爸!”心馨跳起采,“我打电话叫爸爸来!”
浣思想反对,但病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得任心馨打电话,一会儿,心馨走了回来。
“爸爸就来!”她似乎镇静了不少,是医生父亲给她的信心吧?“妈,你忍耐一下!”
浣思只是抱着头,只是呻吟,好一阵子,才慢慢平静下采,抱着头的双手也慢慢松开。
“好些了,是吗?”心馨跪在沙发边替浣思抹汗。“爸爸马上就到了,他说立刻来!”
“我——没事了,不必要他来,”浣思疲乏地说,“打电话去告诉他!”
“他一定早就出来了!”心馨不动。“总要看看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会突然头痛?”
“大概吹了风。”浣思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力不从心。“秦恺,谢谢你,把你吵醒了!”
“我还没睡。”秦恺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声音倒是很关切的。
心馨看秦恺一眼,还没睡,在做功课,是她要他教数学而浪费了时间?她有些过意不去,却不敢跟他讲话,秦恺刚才看见秦康吻她面颊时的表情那么怪。
“你回去休息吧!我设事了。”浣思说。
秦恺缓缓移动视线,短短地看心馨一眼,说一声再见,转身就走出去。就在他离开的时候,门外传采一阵急促的汽车煞车声。
“爸爸来了!”心馨跳起采,迎着出去。
浣思却是皱皱眉,把所有的思想、感情全收到心底,她看来是漠然的。
“你去睡吧!四姐。”她说。
四姐去了,刘哲凡,心馨的父亲、浣思的前夫提着药箱大步走进来。
“爸爸——”心馨叫。压抑着亲热,有些委屈。
“心馨,”哲凡拍女儿一下,快步走向沙发上的浣思,他看来很冷静、很沉着。“浣思!”
浣思努力支撑着坐起采,心馨立刻过去扶着她。
“抱歉,只是小小头痛,心馨就要你采,”她不正视他。“也——没什么!”
哲凡不理会她的分辩,径自拿出听诊器来,开始替浣思检查。
哲凡和正伦是绝对不同型的男人。他大约四十五岁,头发很浓、很黑,脑型十分漂亮,简喜称得上英俊,身材很高大,大约有六尺左右,不胖也不瘦,也没有可笑的肚腩。他的眉毛很浓,眼睛很深、很冷,鼻子很挺,但显得固执,尤其那薄薄的唇,看采——有些冷酷和不近人情。他是个漂亮出色的男人,但那神情却拒人于千里之外似的,他那替病人检查的手,坚定得给人山岳般感觉。
时间一分一秒在沉默中溜走,他的检查终于结案。心馨一直注视他的脸,希望看出一些端倪,偏偏从开始到结束,他简亘绝无表情。
“现在还痛?”他望着浣思。
他那稳定冷漠的眼光和看任何病人有什么不同,他难道不知道面前的人曾是他的妻子?
“不痛。”浣思故意不着他。
离了婚的夫妻,应该设有感情了,她甚至不想当他是朋友。
“以前这么痛过吗?”多职业化的口吻。
“没有。”浣思也尽量做得漠然。
“你刚才是痛得无法忍耐和支持?”他再问。
“我知道没有事,谢谢你来看我。”浣思终于站起来。那无法忍受的疼痛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哲凡对着浣思着了好一阵,终于说:“明天早上你到医院去一趟,我再替你检查。”
“需要吗?”浣思皱眉,“白天我都很忙。”
“抽一点时候,不会很久的,”他像在劝说一个病人。“你的头痛——很奇怪。”
浣思忍不往看他一眼,这曾经相处十多年的伴侣出色依然,漂亮依然,严肃和冷漠依然,她忍不应轻叹,难道除了医学、除了事业,真没有令他一顾的东西?
医生——每一个都像他?感情的浓度那么低,低得——伤透了人心?
“相信头痛不会是病。”她说。外表愈冷静,内心波动愈大,他要她去医院,是关心?他还关心她?
“希望不是病。”他收拾了药箱。“别孩子气,浣思,身体比工作重要。”
“除了身体,还有比工作重要的东西吗?”她故意问。
哲凡很感意外地着浣思一眼,此时此地,怎么还说这样的话?对以往的一切,浣思仍然耿耿于怀?
“我希望你来,”哲凡不回答。“整个上午我都会在医院等你。”
“不必等,下决不舒服的时候,我会去。”她说。
哲凡眉心微蹙,终于转向心馨。
“劝劝你妈妈,心馨。”他说,“我回去了。”
心馨望着父亲,却是什么都不说出采,父亲是四四方方、死死板板的,是医学压死了他的感情、他的风趣、他的幽默感,或是他天生如此?比起潇洒狂放、体贴多情的麦正伦,父亲——无疑是逊色的,谁愿意整天对着一块死木头?
尤其是懂音乐、爱艺术、追求真善美、讲究生活情趣、更充满罗曼蒂克的浣思,她怎能忍受他?当初他们怎样恋爱、怎样结婚的呢?
“等一等,”浣思没经考虑地冲口而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留下他,他们——实在很少有机会见面。“我——送你出去。”
哲凡漂亮的脸上满是意外。心馨露出了稚气的笑容,父亲和母亲,这是她高兴见到的。
身上仍然穿着那袭象牙色法国长裙的浣思微微提起裙子,大步跟着他出去。她可是避开心馨,有话对哲凡说?
心馨满不在意地返回卧室,无论如何,哲凡总是爸爸,比正伦——顺眼多了,就连冷漠也顺眼。
浣思走出屋子,站在草地上,她看见哲凡开来的仍是以前的那辆旧的、四平八稳的宾士二八零。她不喜欢太四方、太古老的宾士车,却高兴他没有换车,这是很矛盾的,不换车表示——念旧?
“是不是我有什么病?”浣思面对着哲凡。
哲凡也凝视着她,只是——眼光深远,不是她能了解的,他是个难懂也难以相处的人。
“不!没正式检验前,我不知道。”他的医生口吻绝不因为她曾是极亲近的人而有所改变。
“你是不是在怀疑?”她追问。她想在他脸上找出答案,却是失望了。
“医生永远会采取怀疑的态度。”他说。
“不必跟我讲你医生的大道理,”她有些激动,“我讨厌听那些话,我已经听得够多了!”
“很抱歉,浣思。”他退后一步。“我走了,希望你明天能来一趟。”
“来一趟做什么?再听你那些不冷不热、否定又不否定的话?”她说。
“对你有益的,你怎能永远那么孩子气?”他摇头。
“心馨会孩子气,四十岁的吴浣思不会!”她扬一扬眉梢,“你怎能永远把人看得那么幼稚、浅薄?”
哲凡微微一笑,拉开车门坐上去。
“医生和钢琴家本是不协调的,我不希望再有争论。”他说,“五年了,还不能心平气和?”
浣思呆怔一下,是啊!离婚五年了,还不能心平气和?为什么看见他就激动,不能——忘怀?不,不,她不可能再对哲凡有情,无论以前爱得多深、多厚、多浓,离了婚就是一笔勾销,何况,她和正伦订婚了!
“谁说不能心平气和?”浣思努力振作,在哲凡面前,她是不受控制的失态。“我出来告诉你,我订婚了!”
哲凡一震,订婚?他缓缓地转过脸来,就在转脸之际,他的震动已收藏好了。
“恭喜你!浣思。”他又笑一笑,他的理智是超人一等的。“是正伦吗?”
“是!就是今天晚上订婚的。”她故意一扬头。
正伦也是哲凡的朋友,他们的个性不同,却也颇为谈得来。她故意这么说出采,只想看他的反应。她是有些稚气的,既然放弃了他,又何必在乎他的反应呢?
“我正在想,你穿得这么整齐到什么地方去呢?”他说得好淡漠,真心的?“替我也恭喜正伦。”
“只是恭喜?”她有些不甘心,他看来全不介意。
“祝福你们!”他再说,“我不曾给你的,希望正伦能给你。祝你们幸福。”
话一说完,汽车也开走,她甚至没看见他最后的一个表情。
就这样——走了?她怔怔地望着汽车消失在远处,那祝福可是——真诚?
她失望地回转身,失望——她真的呆往了,难道她还希望他有什么强烈的表示?难道她还希望看见他嫉妒?难道她还希望他痛苦?她——难道不那么在乎他?刘哲凡,她的前夫?
这表示什么?她又开始不安,又开始心乱,她又隐约觉得,和正伦这么突然就订婚,是错了吗?
她再回头望望黑暗的远处,她否认不了,真的,哲凡给她的感受还是那么——强烈,那么不能自己,然而,他们已离婚五年!
走上石阶,推开大门,赫然看见本己回卧室的心馨赤着脚。沉着脸,失魂落魄似地站在那儿。
“心馨,怎么了?”她吃惊上前。
心馨冒着声音,硬着嗓子问:“你和他——真的订婚了?”
浣思的心一沉,这是她所担心的,她原不想这么早告诉小心馨,看见哲凡,她忍不往就说了,心馨——
“你——听见了,是吗?”浣思力持平静。
心馨脸色大变,浣思承认了,是不是?她咬着唇,一言不发地转身奔回卧室,转身之际,大串泪水已洒了下采——
心馨——浣思无声地叫,她历了女儿的心,是吗?是吗?心馨的泪水——
天!她把事情弄得多糟?  
 
第二章
从清晨一睁开眼眼起,浣思就在矛盾、在犹豫、在考虑,该不该去医院,要不要去医院?这个念头在脑中回旋,弄得她一直心绪不宁,她根本没什么病的,是吗?只是突来的一种头痛罢了,连医生都不需要看,去医院岂非多余?
早餐的时候,浣思看见餐台上用空牛奶杯子压住的一张纸条,是心馨留的,只有简单的几个字:“妈妈:请答应我一定要去医院!心馨”,她更矛盾,去吗?
她翻翻小记事簿,早晨会有四个女孩子来“回琴”。回琴是她所重视的,她从来不曾因为任何缘故而缺席。今天——若去医院,她势必让那四个“回琴”的女孩子失望,虽然她的助手王小姐可以帮忙,然而,那些女孩子们眼巴巴地等一星期,苦苦在家中练习,目的就是接受她回琴时进一步的指点——算了吧!医院的事有空时再去。
她穿了一套十分讲究的浅象牙色秋装,象牙色的高贵和成熟很适合她这年龄的女人穿,尤其这套装是法国“皮尔卡丹”所设计的一流服装,线条、剪裁都与众不同,穿在浣思身上更是不同凡响。临出门的,她照照镜子,意犹未足地找出一条有“圣罗兰”签字的咖啡色图案丝巾,再照照镜子,这才满意地离开。
她从来不在教钢琴的时间穿这么讲究的衣服,今天——难道是她下意识里有什么意图?去医院?驾着和衣眼十分相衬的浅香滨色BMW ,她一路上都在否定这个意念,她告诉自己,她根本不想去医院,她根本没打算见哲凡,她穿得讲究——只因那特别晴朗的天气,只因那特别愉快的心情——
驶到中山北路,经过马偕医院——医院?她心念一动,记起了哲凡昨夜的话:“我希望你来,整个上午我都会在医院等你!”突然之间,她的心乱了,乱得莫名其妙,也乱得不可收拾,这句话—浮上来,所有的意念都凝聚不起,所有的犹豫和矛盾都消失,她就这么驾车直驶医院——哲凡工作的医院。
那是台北市最负盛名的私人医院,设备和服务都是一流,当然,收费也是一流。医院里没有固定的医生,却特约着台北最出名的几位大牌医生,像哲凡。所有的医生都是在病人需要时才到医院来,平时,医生们都在自己的私人诊所替病人看病,除非要借用医院的特殊仪器,特约医生也绝不会约病人在医院见面。
哲凡约浣思采医院,可是她的病特殊?
浣思把汽车停在医院门前的小停车场,缓步走进那看来十分堂皇的医院。眼务台的小姐看她气派不凡,那笑容也就更亲切了。浣思先打了一个电话回学校,把“回琴”的四个女孩子的情形告诉王小姐,才转身安详地对服务自小姐说:“刘哲凡医生约我来的。”
“哦——”小姐眼睛一亮,哲凡是此地医生大牌中的大牌,又是仪表不凡的单身汉,女孩子提起他都莫名地兴奋。“刘大夫在院长室,他已来了好久。”
已来了好久,等她吗?
“谢谢你,我这就去见他。”浣思微微一笑,她高兴哲凡已来等她许久了!是等她,她知道!哲凡就是这种说一不二的脾气,他说等就一定会等。
“请问——贵姓?”小姐叫她。
“吴浣思。”浣思再笑一笑,大步向走廊一端走去,她不止一次来过这儿,她知道院长室的方向。
“吴——浣思?”背后那个女孩子低声惊呼,“刘大夫以前的——太太?”
浣思皱皱眉,却是不曾回头。刘哲凡的前妻,女孩子说得有些惊讶和羡慕,然而——二十年的甜与酸、忧和怨又岂是第三者所能了解?
站在院长室外,她突然紧张起采,紧张得——就像第一次去应哲凡的约会,这——真没道理,四十岁的她已不是当年稚嫩的吴浣思,怎可能再有少女情怀?
她克服了心中的波动,装得漠然地敲响房门,立刻就听见了哲凡的回答。
“请进!”他永远是礼貌而生疏的。
推开门,她又看见穿着白色医生制服的哲凡。不知道为什么,她对白袍设有好感,似乎——就是那白袍把她和哲凡隔得好远好远,也就是这白袍使他们分离,那白袍真刺心得很。
“你来了,浣思。”哲凡站起来迎着,冷漠的客气,眼中却有不易觉察的满意笑容。
“心馨一定要我来。”浣思也说得生疏。
“是该来,”哲凡坐下采,若有所思地望住她,“身体的事不能开玩笑更不能疏忽!”
“头痛绝不是大毛病。”她有些不自在,她怕哲凡这么望住她,她觉得——无所遁形。
“不一定!”他认真地摇头,“头痛有时会是致命的原因。”
“有这种事?”浣思不信,医生总喜欢夸大病况以显示自己有能“医好大病”的本事。
“有。”哲凡简洁地说,“我不想浪费太多时间,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开始——做什么?”浣思不安了。
哲凡按了对讲机,对护士说了一串医学上专有名词的英文,然后才转向浣思。
“别担心,很简单的检查,”哲凡的确是个好医生。“做一次‘脑电波’和一次‘心电图’。”
“会——痛吗?浣思间得稚气。她是成功的钢琴家,是成熟的妇人,却是医学上的幼稚生,像所有的人一样,听到检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痛吗?“
“绝对不痛,你甚至没一丝感觉,”哲凡微笑着,答得沉稳而有气度“你别担心。”
一个漂亮的年轻护工小姐敲门进来,她先对哲凡笑一笑,好感和隐约的“意图”都明显得很,可是哲凡连正眼也不看她。
“跟密司张去检验,检验完了我们再谈。”哲凡对浣思说,“我会等你。”
“不是你替我检验?”浣思叫起采,脸都变了。“不——”
“别孩子气,浣思,”哲凡摇摇头。他总爱说浣思孩子气。“检验是有专家负责的,我在这儿等你。”
“请跟我来,夫人。”漂亮的护工小姐在催了。
浣思再看哲凡一眼,勉强地去了。
她真是担心又害怕,十九岁之后,她任何身体上的不舒服全是哲凡亲自料理,她从末看过第二个医生,就算生心宁和心馨,不是妇科的哲凡也亲自为她接生,第一次她要接受另一个医生的检验,怎能不担心、不紧张?
护士小姐把她送进一间有许多仪器的大房间,有一个中年医生已等在那儿。
“曾大夫,病人来了。”护士小姐说。
“哦!”医生抬起头,一脸孔的亲切,一脸孔——似曾相识。“浣思,记得我吗?”
“曾——”浣思呆怔一下,记忆的神经跳动起来。“曾沛文,是你吗?你不在美国?”
“回来一年了!”沛文是哲凡的老同学、老朋友,也是当年哲凡和浣思家的常客。“和莉若一起回来的。”
“莉若——啊!”兴奋代替了刚才的不安,“你们在美国结婚的,是吗?有几个孩子了?”
“两个,一男一女,女儿都十二岁了。”沛文笑得好幸福,“带他们回来的目的是让孩子们学中文。”
“是吗?真的,真的?”浣思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当年沛文苦追莉若,沛文那时已三十岁,莉若才刚刚大学毕业,满脑子的留学狂热。她明明也爱沛文,却更热衷于出国,终于不顾沛文而去。沛文痛苦了一阵子,毅然放弃在台北已打好的小小基础,追到美国,在莉若读书的那个城市的医院里,从见习医生开始做起,终于打动了莉若的心,终于追到了本已飞走的爱情与幸福——“莉若——现在可在工作?她是化学硕士,是吧?”
“两个孩子的母亲,哪儿还能工作?硕主博士不都一样?女孩子终归是要回到家庭。”沛文笑着,一边预备着仪器。“她现在一心一意照顾孩子。”
浣思暗暗摇头,又是一个要太太守在家里的大男人主义,谁规定女人一定不能有事业?谁规定女人一定要做男人的附属品?很没道理的事,可是——她也不愿辩论,老朋友见面,也犯不着为这种事伤感情。
“莉若是贤妻良母。”她只随口说。
沛文看她一眼,压低了声言,很遗憾地说:
“你和哲凡——怎么弄成这样的?”他不解地问,“哲凡什么都不肯说,到底为什么?”
“也没什么,”浣思的心隐隐作痛。哲凡不说,她又能说什么?“意见不合吧!”
“所有人都可以意见不合,不该是你们!”沛文叹一口气,“不该是你们——来吧!我们开始检验。”
护土小姐过来帮忙把一些类似电线的东西插进浣思的头发,又用胶布贴几条在她额头,电线的一端是连在一副相当大的仪器上面。电线插好、贴好,沛文就开动了仪器,仪器上的指针在动,另一部分就渐渐滑出一大张纸,纸上已画好了各种弯弯曲曲的线,这就是脑电波了。
然后又做了心电图,这比较简单,再接着,告别了沛文,护士小姐送浣思回哲凡那儿。
“你没告诉我替我检验的是沛文。”浣思就提出抗议。
“哦,我忘了,”哲凡歉然地说,“我以为你已经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甚至不知道他回国!”浣思摸着头,“他们的孩子已十二岁了,真快!”
“是!我见过莉若,她变了很多。”哲凡说。
“变——哪一方面?”浣思十分关心。莉若比她小三岁,也是一个有进取心的女孩子,她要知道莉若和当年有什么不同。
“外形——她胖了不少,思想上,她已成熟而安定。”哲凡说得很含蓄。
浣思立刻明白了,她是敏感的,尤其对哲凡的话。
“思想上成熟而安定,”她望着他,有些挑战的意味,“你可是指她留在家里,安心做一个主妇?”
“我——只是引用莉若自己的话。”哲凡皱皱眉。
“她变成这样——我倒想见见她。”浣思自语。
“你可以去,她就住在附近。”他立刻说。
“我会去。”她整一整神色,“我的检查就算完了吗?”
“如果你不反对,我想再给你照张片子。”他看看表。
“片子,X 光片?”浣思问“我真有毛病?”
“照了比较安心。”他不置可否,“来吧!我替你照。”
浣思也不反对地跟哲凡去另一间屋子,既然来了,把所有的顶目都做全吧!免得以后再抽时间来就麻烦了。
从X 光室出来,浣思站在走廊不再前行。
“我——可以走了吗?”她问,“什么时候可以知道检验结果?”
“明天早晨。”他肯定地说,“我会通知你。”
“那么——”浣思应该离开,没理由再留在这儿,这儿是医院,哲凡也有他的工作——怎么?她渴望哲凡能有空闲时间陪她吗?
“一起走吧!我要回诊所。”哲凡说。
浣思心中暗喜,却是漠然不动声色。哎!她真是没用,离婚了五年,她怎么还是扔不开、抛不下、忘不了?
“我自己开车来的。”她说。两个人都驾车,又哪儿需要一起走?
“我搭你的,”他脱下白袍,显眼多了。浣思忽然想,他穿运动衫打球肘还是那么帅、那么反洒?“我没开车来。”
把白袍交给一个护士,哲凡伴着浣思走出医院。浣思敏感地觉得,好多女孩子的眼光都在偷偷注视他们,为什么,她是哲凡的“前妻”?
仍是浣思自己驾车,哲凡坐在一边,这使浣思记起五年前、十年前,那些时候,不总是由浣思驾车接送哲凡上下班去医院吗?然而今天——他们只是朋友了!
“你在医院很受欢迎嘛!”浣思开玩笑。
“受欢迎?”哲凡不明白她的意思,“你指病人?”
“那些护上小姐。”浣思笑得悄然,心中感受却不相同。
“哦——”哲凡果了半晌,“胡闹!”
“五年了,你没想过——再婚?”浣思终于问。
“不——”哲凡是严肃的,“我不认为有这必要。”
“但是,你总不能永远一个人。”她说。她是在试探吗?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说。
“我没有孤独的感觉,我有事业、有病人。”他说。
“你总有离开病人、事业,独处的时候。”她再说。
“那时我只想休息。”他毫无幽默感。
“难道——你永远这样?”她暗暗叹息。外表不变的他,内心又何曾有丝毫改变?
“我想是的!”他皱着眉头,十分认真,“事业和婚姻不能兼顾,第一次的若不能成功,第二次怕会更糟。”
浣思无法再说下去,她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作用呢?
“昨夜——心馨听见了我们讲的话。”她突然说。
“是吗?”他呆一下,“那又怎样?”
“我——不能肯定,”她摇头,“她似乎很不高兴我和正伦订婚。”
哲凡这次是意外了,他完全设想到这一点,心馨不高兴?心馨——是他和浣思的女儿啊?她有不高兴的理由!只是——
“她还是孩子,过些日子惯了——也就好了。”他说。
“希望加此。”她对他的反应真是十分失望,他真是那么不在意她的订婚?
“实在不行——她来跟我住吧!”哲凡再说,理智得像完全不关他的事情。“你有权得到幸福的。”
“那不行!我该照顾她——”浣思冲口而出,显得有些激动,“我不想使她变得不正常!”
“跟我往会变得不正常?”他诧异地问。
“不——我相信我比较能了解她。”浣思说。
“随你的意思,我只是提议。”他不在意,“正伦是个出色的男人,相信心馨会接受他。”
汽车停在哲凡的诊所门前,那是他们以前的“家”,很气派、很高尚的一幢两层楼高的花园住宅。大门的颜色没有变,柱上的门好也没有变,依旧是五年前她所选的,此地的一切似乎都没改变,变的是她,她的感请、她的心——
“哲凡,我和正伦订婚,你真——不介意?”她终于问。那是她忍了好久好久,却是渴望知道答案的一句话。
“我该介意吗?”他看她一眼,大步下车。“谢谢你送我。”
浣思果怔半晌,刚才他看她,她突然发现他眼光深处有一点特妹光芒,她似乎懂了,又似乎不懂——
那是什么?
心馨放学回家,在放信的茶几上看一看,没有心宁的信,她沉默地躲进了自己的寝室。
她不快乐了一整天,就为了昨夜浣思的一句“订婚”。那的的确确伤了她的心、她的感情,麦正伦并非不好,只是一一他不是爸爸!
没有人能代替哲凡在她心中的地位,谁也不能。
但是——看来正伦将是她的继父了,是吗?浣思亲口对哲凡说的,她亲耳听见的,这还假得了?浣思以后就会是“麦正伦夫人”,她和心宁呢?还是姓刘——这是矛盾的,真是矛盾,浣用不能姓麦。
该写封信告诉心宁的,看看心宁有什么意见,姐妹俩商量一下也好,免得她一个人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地闷死了。
说写就写,拿起笔,拿起信纸就写:
姐姐:妈妈和麦正伦订婚了,怎么办?你有什么意
见?速回信!
心馨
写了信封,封起来,看看表,街口的邮局还没关门,赶得及寄“限时专送”,嘿!心宁接到信时怕不要半夜十二点?吓破她的胆?
随手抓了一点零钱,衣服也采不及换仍然穿着北一女绿制服就跑了出去,她听见四姐在用广东国语大喊着问她去哪里,她连回答的心情都没有,妈妈订婚了!
在邮局寄了信,回家吗?她只有这个地方可去,不回家做什么?秦康一定还没下班,要不然就有约会,什么空中小姐啦!秦恺——他当然不会陪她玩、陪她聊天,他肯教她数学已经很不错了,可惜补习的时间还没到——
一部公路局车停在路口,她不经意地望一眼,哎——下车的不正是秦恺?他比她还晚下课啊!大学生呢!
“秦恺!”她招呼一声,没有平日的开朗、活泼。
秦恺很特别地看她一眼,向她走来。
“你怎么了?”他的关心藏得很深,不容易听出来。
“啊!我今天数学考及格了!”她笑一笑,并不兴高采烈,也没有惯见她一跳一蹦的。
“很好,只是——你却不高兴?”他又看她。
她耸耸肩,不知道该怎么说,可以告诉秦恺吗?他不算朋友,只教她数学,但是——除他以外,几平找不到一个可以顺吐心事的。
“我如果说一件你不喜欢听的事,你不听就是,但请你别走开,装作在听,好不好?”她天真地说。
“我会听,”他肯定地说,“不需要装。”
“但是——”她摸摸短头发,“听了你也会不开心呢?”
“不要紧,朋友——应该分担喜和忧。”他是真诚的。
朋友?!她惊讶地看他一眼,他说朋友,他当她为朋友吗?她怎么从来不知道?她一直以为只有秦康才是朋友,秦恺根本不理她,他也说她是朋友——
“那我就告诉你!”她说,“妈妈和麦正伦——订婚了!”
秦恺——那样冷漠的人也忍不往皱眉。
“她告诉你的?”他反问。
“她告诉爸爸,就是刘哲凡医生,我听见的!”她说。
“你——不喜欢她订婚?”秦恺问,“或是不喜欢麦正伦?”
“我想——两者都不喜欢!”她踢飞一块石头,“我心目中刘哲凡才是惟一的爸爸,妈妈的丈夫。”
“但是他们离婚了。”他提醒。
“就是!”她看来很烦,“要不然哪儿会跑出一个麦正伦呢?”
“刘——心馨!”他连名带姓地叫她,叫得很生涩、很困难似的。“你不以为你妈妈应该再找寻幸福?”
她呆一下,秦恺怎么这样说?他怎么不帮她?他认为浣思应该订婚?
“我不明白!”她不高兴了。
“我了解你的心情,”他说得很婉转,“你不希望另外一个男人抢去你爸爸的太太,可是——你可替你妈妈想过?”
“想什么?”她直率地问。
“一个女人不能建立一个完整的家。”他正色说。
“但——”心馨委屈地叫起来,“不该是麦正伦!”
“也不该是任何人,是不是?你心里一定这么想。”不爱说话的秦恺竟有那么强的分析能力,竟能说得那么好。“然而——刘哲凡医生已和你妈妈离婚,是他自己放弃的,不能怪其他人,对不对?”
“我知道,”心馨点头,她明白这道理,可是道理是道理,感受却又是另一回事。“我听见了却难过!”
“我明白,”奏恺站在他家屋前草地上。“换成我也会有和你一样的感受,这是感情,但——也该另外有理智的一面。”
“接受麦正伦?”她皱起鼻子,不以为然。
“或者说——接受你妈妈找到的幸福。”他说。
麦正伦是浣思找到的幸福?虽然外表和才气他都出色,可能也很受浣思,心馨却总觉得他缺少一些什么,那似乎该是心灵联系之类的。
“妈妈有了幸福,我们呢?”她还是不高兴。
“你们——也会有属于个人的幸福。”秦恺提醒地,“你和刘心宁不会永远在你妈妈身边,是不是?该有一个陪伴她一辈子的人。”
陪伴浣思一辈子的人?麦正伦,像吗?
“我知道你好心开解我,可是我是死心眼儿,”心馨皱着鼻子,“想不通的事恐怕一辈子都不会通。”
“这样——岂不很令人难堪?”他担心地说。
“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依然烦躁,和秦恺谈了一阵等于白说,她仍然不能快乐起采。“算了,我不去想它就是,实在不行——我去爸爸那儿。”
秦恺摇摇头,想说什么,终于忍住了。这种事很难帮得了别人,他自知做不到,还是闭口的好。
“我进去了,晚上你若要来——我有空。”
“我一定要来,还有谁能使我数学及格呢?”她笑了。短暂的笑容—闪而逝,她真是不快乐。
秦恺进屋子了,她仍站在草地上,她望着远远的公路局车站,秦康会回夹吗?
真是很幸运,望了两班车,终于见到高大英俊的秦康回来了,秦康——即使他不说话、不安慰,她的笑容已浮了上采。
“秦康——”她奔着迎上去。她已忘了昨夜秦康吻她面颊,她发誓永远不理他的话。
“哦!小星星!”秦康一把拥往了她,很自然、很单纯,他绝对当她小女孩、小妹妹。
窗门里人影一晃,奏恺退开了,他总是看到一些他不喜欢看到的镜头。
“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她仰望着他。
“想我?等急了?”他开玩笑。
“胡说八道!”她爱娇地白他一眼,“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很不好的消息。”
“是吗?什么很不好的消息?”他问。漫不经心,他只在想今夜和空中小姐约会要穿哪套衣服。
“妈妈和麦正伦订婚了!”她严重地说。
“哦!”他作出一副怜悯状,“小星星,你很难过吗?没关系,我陪你。”
“真话?”她眼睛一亮。秦康陪她,那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至少足以抵消浣思订婚的不快乐。
“大人哪有骗小孩的!”他随口说。他没有什么心思和她聊天,他回来是换衣服的。“回去吧!乖乖读书,找秦恺替你补习数学,我一有空就陪你玩。”
“什么时候有空?”她问。
“除了会夜,随时有空。”他捏捏她的脸儿,眨眨眼,径自回家了。
心馨也不在意,秦康说有空就陪她,她已经得满足,她对他充满信心,她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
她真的立刻回家,说也奇怪,她竟快乐起来。
四姐告诉她浣思不回采晚餐,有应酬,要她独自先吃饭。应酬!心馨不满意地咕哝着,一定又是那个麦正伦,看!才说订婚,他就霸占了浣思大部分时间。
看来,心馨将失去浣思,会吗?
闷闷地吃完晚餐,吃了水果,拿了课本就往秦家跑,明天有英文测验,补习完数学还得回来背书、看英文文法,今夜不能浪费时间。
像开夜一样,秦恺坐在书桌前等她,所不同的是秦康不在,秦恺的神色也特别安详些。
“不会太早吧?”心馨坐下采,“我等会儿还要背英文,还要洗澡,怕来不及。”
“没关系。”他摇摇头,灯光柔和,他脸上线条也柔和。
心馨转头望望外面,突然问:“秦康出去了?”
“嗯!去跳舞。”他暗暗皱眉。心馨关心的永远是秦康。
“跳舞!”她皱起鼻子,“他只会玩!”
“每个人生活的目的不同,”他含蓄地说,“玩乐本必不好。”
“你生活的目的是什么?”她很感兴趣。
“是生活得真实,生活得有自己,生活得——有生命。”他说。
“听不懂,又要真实,又要有自己,又要有生命,谁生活里没有生命呢?”她不同意。
“这生命指——意义。”他解释。
“生活得有意义——这倒困难。”她摇头。
“并不困难,只要你有心去追寻”他正色说。
“你的话很怪、很性格,”她高兴一点,“以后多教我一点,我好去唬同学。”
“这是心里的真话,不是用来唬人的。”他不以为然。
“秦康永远不说这样的话,你们真是绝对不同。”她笑,“像我和心宁也不同一样。”
“我想是的。”他指指书本,“开始吗?”
“好,开始!”心馨低下头,立刻又抬起来,“秦恺,你从来不出去玩,不娱乐自己,是吗?”
“一个人玩——也是寂寞。”他是含蓄的。
“可惜我要考大学,否则我们可以一起玩。”她说得毫无心机,十分坦率。
“我提醒你一件事,每天闷在房里读书,未必有效,有时候轻松一下也好。”他说。
“很想如此,做不到!”她无可奈何,“每个同学都在拼命,我若玩一下,岂不是被人比下去了?我试过去玩,也玩得提心吊胆,一点也不快乐。”
他看她一眼,拿起纸笔,很认真地开始讲解数学。对他来说,书本比找话题更容易些,也惟有在讲解学问上,他的口才能灵活些。只是——他发现心馨今夜并不十分专心,她若有所思、若有所想,每一次有汽车从门口经过,她都显得特别关心,她——等谁?浣思,或是秦康?
“今天讲到此地吧!”秦恺也是善解人意的,然而,他却绝不露痕迹。
“比昨天少,”心馨看一着笔记,“我不专心,是不是?”
“你——等人?”他终于问。
“妈妈应酬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看看窗外。她等的是浣思,秦恺觉得高兴些,他是有些嫉妒心馨和秦康之间的友谊。
“你害怕,或是担心?”他问。脸上没有关怀的影子,连声音里的也不易觉察。
“妈妈昨夜才不舒服,也不知道她去医院检查了没有,”心馨漂亮的小脸儿阴沉下去,“我担心她支持不住。”
“为什么不问问刘哲凡医生?”他提议。
“爸爸,哎!我去打电话!”心馨拍拍额头,“我怎么笨得不知道问爸爸?”
心馨奔到秦家客厅打电话,这个时候哲凡应该在家中,哲凡是不喜欢应酬、不喜欢夜游的,以往的日子,他总在这段时间里着些医学杂志什么的。电话响了很久、很久,心馨几平失望得要放下时才有人来接听。
“喂!刘哲凡医生诊所。”女人声音,不是哲凡。
“我是刘心馨,爸爸在吗?”心馨问。她听不出那女人是谁。
“哦!刘小姐,”女人的声音客气多了,“我是温太太,刘医生的管家,刘医生不在家。”
“爸爸去了哪里?”心馨真的失望了。
“他下午出去了就没有回来过,可能在医院,”温太太不肯定,“也可能在曾医生那儿。”
“谢谢你,我会再打电话来。”心馨放下电话。
秦恺站在远远的一边,默默注视着。心馨没出声,他也不问,他好像完全没有好奇心似的。
“爸爸可能在医院。”心馨终于说,声音却是更不安了,“你说会不会是为妈妈?”
素恺沉思一阵,他不想凭空猜测。
“可以打去医院问问。”他说。
“我不知道医院电话号码。”她稚气地。
“我查。”他朝她走过采,拿起茶几上的电话簿,熟练地查看着。
门外又有一阵自远而近的汽车声,心馨紧张地奔到窗口,车声又由近而远,她忍不住失望地叹口气,一转头,看见秦恺在打电话了。
秦恺内心并不如外表冷淡,是吗?他一直是主动提出帮她忙的。
讲了一阵电话,他就挂断了。
“刘医生没有去医院。”他说。
“那就表示妈妈不会有事!”她拍拍手露出一个笑容,“谢谢你,我回去了。”
也不说再见,拿起自己的书本笔记,转身大步离开,两家人住隔壁,哪需要说再见呢?拉开门,才迈步,秦恺冷漠的与平日不大相同的声音响起来,就在她背后——他什么时候走过来的,这么快?
“如果有事,你随时叫我,”他凝视着她,眼光坦诚而善良。“我不会那么早睡。”
“我会。”她点点头,微笑着离凡
秦恺比她想象中好得多、容易相处得多,她以前怎么总以为他会随时随地骂人,无缘无故会赶她走呢?这真是莫名其妙、可笑的事情。
走到她家门口,正预备进去,背后又是一阵汽车声,妈妈回来了吗?她高兴地转身,不是浣思的BMW ,是一辆普通的计程车,而目停在秦家门口。
秦康!这么早?心馨顽皮地一闪身躲到暗角,如果真是秦康,让她骇他一下,报昨夜他吻她面颊的仇。
悄悄伸出头去偷看着,下车的果然是秦康,但是他关上车门却是不立刻回家,弯着身体对着车窗不知在做什么。心馨看不清楚,好奇地移近一些,秦康怎么了,有东西掉在车上?再看一下,终于看见车厢中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心馨莫名的妒意一下子涌上来,她知道秦康有许多女朋友,却从来没真正见过,那女孩子——哎!涂得满脑的七彩化妆品,又妖及古怪,连笑都那般——肉麻,她握往了秦康的手不放,她——她想做什么?她就是什么空中小姐?
心馨睁大了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直直地盯着他们。不知道秦康说了句什么话,女孩子笑得更是——嘿,不正经!然后——然后——秦康低下头去吻了她!
吻!心馨觉得自己心脏几乎停止,秦康居然吻那样一个女孩?那七彩的脸,他不觉得恶心??秦康——怎能在吻了心馨之后又吻那女孩?除了嫉妒,心馨还委屈,秦康竟把她和那女孩——一视同仁!
好半天,他们才分开,秦康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女孩子挥挥手,计程车缓缓驶离。秦康微笑着拉开领带,轻松地哼着歌,踏着舞步回家,才走两步,突然看见站在门灯下的心馨。
“嗨!小星星。”秦康毫不在意地远远对她挥手,“站在门口做什么,等我?”
心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脸上一片凝肃,她闭紧了嘴,什么也不说。
“咦?怎么了?”秦康发现了她的异样。“气嘟嘟的,生谁的气?过来,过来,讲给我听。”
心馨还是不响、不动,像尊石像般。
“小星星,不认识我了吗?我,秦康啊!”他向她走去,“到底为什么事?”
心馨噘噘嘴,转身欲进屋子,秦康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不让她离开。
“得罪了你吗?连男朋友都不理了?”他在开玩笑。他说男朋友完全是逗着她玩的。
“放手!”她发怒地挣扎着,“谁是你的女朋友?你别胡说八道!”
“小星星,”秦康不由分说地拥往地的肩,“真是我得罪了你吗?我道歉,好不好?嗯!”
心馨的心头涌上一股似喜似甜的感觉,秦康这么拥着她,低声下气地赔罪、道歉,表示——重视她的,是吗?刚才的怒气已渐渐消失,她——也没理由嫉妒那女孩的。
“刚才那个——是谁?”她看他一眼,他漂亮的脸上有薄薄的酒意,那眼睛也就更加有几分玩世不恭了。
“你说谁?史蒂拉?”他噘着嘴巴摇手,“别提她了,女孩子太主动很可怕!”
“她主动——吻你?”心馨天真地睁大眼睛。
“你——”秦康笑起采,“你偷看,是不是?好哇!小星星原来是在嫉妒了!”
“谁说的,”心馨小脸儿一红,“谁偷看了?我刚补完数学从你家出来,我才不着那些——黄色镜头!”
“黄色镜头?”他叫起采,“再纯洁也没有了,KissGood-bye,就像昨夜吻你——”
“不许把我和那些女人排在一起!”她大声抗议了。
“当然,当然,”他半真半假地拍拍她,“小星星是我心底惟一最亲爱的小女朋友,那些妞儿算什么?”
“不是,我不是!”心馨的脸又红了,心里却甜得很。“你心花花的,借口开河!”
“是不是怕你的男朋友听见生气?”他不正经地说。
“胡扯,我没有男朋友!”心馨捂起耳朵。“我不听你胡扯,你快走,快走!”
“偏不走,我就要待在这儿让秦恺看见!”他笑得好可恶,“让他吃醋!”
秦恺?她呆一下,立刻醒悟他的恶作剧,脸更红了。
“胡扯,胡扯,放——屁!”
“哦!看不上我们秦恺,是不是?”他的脸晃到她面前,“我呢?嗯!”
心馨又羞又窘又莫名其妙地喜悦着,秦康原是一个能吸引所有女孩子的人,何况他和心馨的感情一直很好,虽然他们之间纯洁像兄妹,他也一直当她小妹妹,然而——少女情怀,谁又弄得清、看得到的呢?
“你——你——”心馨用力一挣,挣出了他的怀抱,一溜烟逃回屋子里,心中怦怦直跳,连大气都不敢喘。
门外却传来一阵秦康的笑声,笑声渐远,他已回到自己家里。
心馨回到寝室,脸红心跳犹是不能消减。她想起刚才秦康吻那女孩,想起秦康温暖的怀抱,想起秦康那似笑非笑的漂亮脸孔,想起秦康那半真半假的那些话,倒在床上,整个人都醉了。
会有一天,秦康会是她真正的、完全属于她的男朋友吗?会吗?秦康!
翻一个身,她把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没有人能预告以后的事,然而,每一个人都能幻想、都能做梦,梦中能把一切不可能的变成可能,把平淡的涂上浓浓的色彩,梦中的一切是完美的,完美得令人沉醉。
心馨已经醉了,醉于她的幻梦中。
浣思和正伦从一个宴会出来,那已在深夜十一点了。
正伦颇有酒意,一边驾着他的浅黄色莲花牌跑车,一边胡乱哼着一些曲子,他显得心情很好,刚才许多朋友都知道了他和浣思订婚的消息,一张又一张由衷祝福的笑脸使他觉得已得到了他所向往、所追寻的全世界,虽然只是哼着曲子,那歌声也是豪放不羁的。
浣思却是沉默着。
她没想到正伦会突然当众宣布他们订婚的事,那令她错愕和不安,她不认为在这个时候宣布是恰当的,尤其是心馨的眼泪——她也没有向正伦提抗议,反正已宣布了,抗议又有什么用?
正伦把汽车速度减到最低,他希望延长和浣思相处的时间,他是那么全心主意地爱着浣思,就像他全心主意地、狂热地爱小提琴一样。只是,他能完全地、绝对准确地操纵着小提琴上的弦和弓,却无法摸得清浣思的性格和思想,她似乎有意无意地和他保持一段距离。
汽车缓缓地驶在中山北路上,深夜了,车辆不多,没有人会在后面催促,正伦悠闲地把持着驾驶盘,他的歌声也更高亢了。
浣思忽然觉得有点头痛,她用手指抚弄一下太阳穴,然后轻轻地摇开车窗玻璃,就在她转身开窗向外看时,远远的前面,她发现一个熟悉得令她心脏一阵猛跳的身影。
真——会是他吗?哲凡?这个时候他早应该上床休息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保持着早睡早起的好习惯,没有理由会在深夜的街头看到他,而且——前面的那人步履蹒跚,歪歪倒倒的,好像喝醉了酒一样,哲凡是极度规律化的好医生,滴酒不沾的,那人——绝不可能是他!
思潮和意念只在浣思心中一晃,那蹒跚的人已到了眼前,车灯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只是极短的半秒钟时间,浣思却看见并肯定,那喝醉了的人正是哲凡。
哲凡——浣忍心神巨震,可能吗?不是幻觉吗?白日严肃、冷漠的刘哲凡医生,会是夜晚街上的醉汉?他什么时候学会了喝酒?他什么时候开始喝酒?为——什么?
“停车,请停车,”浣思下意识地叫,“停车!”
正伦诧异地踩了煞车,怀疑地转头问:“什么事?”
浣思深深吸一口气,平抑心中的激动与纷乱,正伦没看到哲凡,是吗?她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他?“没有事!”
浣思胡乱地向外张望一阵。“我以为看见一个朋友,是眼花看错了。”
正伦摇摇头,重新开动了汽车。
“这个时候,谁还会在中山北路上逛?除非是醉鬼!”正伦说,“你看见了谁?”
“一个——朋友。”浣思不署可否。表面上她已恢复平静,谁知她心中乱得不可收拾?
“朋友!”正伦不介意地一笑,“我一定不认识的。”
“是。”浣思还在想着,是哲凡吗,是吗?
正伦又开始唱歌,他的兴高采烈和浣思的心神不定成强烈的对比,好几次,浣思几乎不能忍受他的歌声了,她想制止他,却理智地打住了,她不愿让他看见异样。
“浣思,抽个时间我们到伦敦去一趟,”正伦忽然说,“我想去听听伦敦交响乐团的演奏,更想见一见他们的指挥安杠比里文。”
“安杜比里文,美亚花露的丈夫?”浣思颇感意外地,“为什么突然有这个念头?”
“不为什么,想去就是了。”他摇摇头,“我觉得那家伙很有点才气和风格。”
“有才气有风格的人很多。”她笑。
“我欣赏他,他的幽默感也是一流。”他说,“那个大大的鼻子也很性格。”
“你欣赏的,即使缺点也变成好的。”她摇摇头,思想不能完全集中。“但我发现,你的欣赏对象时时改变。”
“有什么不妥吗?”他反问。
“巴西作曲家兼演唱家沙杰奥文度士不一度也是你欣赏的?”她聪明地不置可否。
“近期的他流于俗了!”他摇头,“在流行歌曲界他还可以享盛名,在艺术方面,他没有贡献。”
“别太苛刻,艺术的定义很难下,每个人有自己的想法,他们并不都是你。”她说。
“嘿!你今夜很不妥协嘛!”他抗议了。
浣思微微一笑,闭口不言。开了车窗,风吹进来,她的头痛略略好些,这些日子采总爱头痛,是工作过度吗,或是疲劳?她是否也真需要一次休息了?
“正伦,如果不是伦敦,我或考虑旅行一次。”她说。
“你总反对伦敦,巴黎呢!”他说,“我知道你欣赏巴黎许多街头艺术。”
“‘左岸’的气氛令我怀念。”她摇摇头,思维飞得好远、好远,巴黎,那是她和哲凡的旧游之地,哲凡——
“去吗?明天开始办手续了。”他看着她。
“慢一点,哪能说起风就是雨?”她制止了,“我还不知道是否真能抽出时间呢!”
“别让学生绑死了你,浣思,艺术的领域该宽厂,把自己困于一隅,会是步入巅峰的阻石!”他正色说。
“别不严重了,我会再考虑。”她说。
到了天母,到了她的家,她不给正伦再有说话的机会,她已先跳下车。
“太晚了,快回去吧!”她压低了声音,“明天见。”
正伦皱皱眉,浣思——可是逃避什么?
“明天一起午餐,我们再商量旅行的事。”他说。
“好。”她挥挥手,转身进去。
今夜很正常,没有头痛的迹象,根本不是病,是吗?哲凡坚持要检验,只不过浪费时间而已。哲凡——
她推开心馨的卧室望一望,小心馨己睡熟了,她退回客厅,顾不得换衣服,立刻打了电话,哲凡的。
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电话,只是“喂”一声,浣思立刻知道是哲凡。
“是我,吴浣思。”她吸一口气。
“浣思?”哲凡似平好意外。他的声音除了一些疲乏、一些懒散外,听不出醉意——声音哪有酒意呢?“这么晚了,不舒服?”
“不——”浣思不知道该不该说出采,“我刚从外面回来,我刚才——似乎看见你,在中山北路上。”
“你看见我,没弄错吗?”他的语气很特别,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相信没错。”她是认真的。
电话里有一阵短暂的沉默。
“就为这件事打电话来?”他问。
“也不——全是,”她脑中迅速转动着,“当然,我希望证买一下,你不是——不喝酒的?”
“人是会改变的。”他不直接回答。
“我曾经以为全世界的东西都会变,除了你之外。”她语意深长。
“你高估了我。”他似在自嘲。
又是一阵沉默。
“哲凡,我想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问。问得十分含蓄。
“记不得了,”他却完全怪她,“这原不是个了不起的大事,开始就开始,没什么值得记忆的。”
“你这样子——不影响工作?”她是关心他的。
“工作不需要二十四小的!”他似乎在笑。
“但是——医学和事业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她说。她永远忘不了这一点,这不是令他们分离的惟一理由吗?
“是吗?”他似自问,又似问人,立刻,又不置可否地自己回答了。“是吧!”
浣思深深吸一口气,心中的紊乱再也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了,哲凡似乎全变了,绝不是她所认识、她所熟悉的刘哲凡医生,就算今天早晨在医院见面,他也是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我——想见你,现在!”她忍不往说。
“现在?”他意外又不能置信,“为什么?”
“没有原因,只是要见你。”她坚定地说,“你来,或者是我去?”
哲凡犹豫着,他不希望浣思这个时候见到他,这是他从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然而——又怎能拒绝?
“我来——方便吗?”他终于问。
“那么我来!”她想也不想,“我十分钟到。”
“浣思——”他还想说什么。
她已挂上电话,从手袋里拿出车钥匙,连衣服也不换快步奔出去,半分钟,她驾着她的BMW 如飞而去。
那是她所熟悉的街道、是她熟悉的巷子、是她熟悉的屋子,就在中山北路四条通。那扇门、那个花园、那个石阶,即使闭着眼睛,她也能顺到走进去而绝无差错。有一段好长的日子,她是此地的女主人,心宁和心馨也相继在此地出生、长大。车停在高高的围墙外,她已嗅到那一阵熟悉的味道,不必抬头,她也知道那块并不大也不显眼却十分为人尊崇的白底黑字“刘哲凡医生诊所”的木牌。
五年来,从离开的那一天起,她虽然经过此地无数次,却从末再进去,今夜——她为什么毅然来了?是为那不可能的景象?那黑夜街道口的醉汉?或是——或是——五年来耿耿的情怀?
大门虚掩着,表示欢迎?她推开门,大步走进去。说了要来,没有理由藏头缩尾,她做任何事都喜欢大大方方、漂漂亮亮,这是她的个性。
大厅中只亮了盏小灯,没有人。没有声音。她知道右边是哲凡的办公室——诊所。她朝左面的小客厅走去,哲凡应该在那儿等她。
小客厅灯光柔和,只亮着一盏伞形的落地灯,那是五年多前她所选购的,哲凡就坐在灯光照不到的暗角。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沉默地在他对面坐下,四周略一打量——和五年前的陈设何曾有丝毫改变?钢琴仍在那几,丝绒窗帘还是她所喜欢的棕红色,连那沙发,也是她从丹麦订来的那一套。一刹那间,她心中涌上了一抹奇异的感觉,她可是——回家?
“家具——保存得很好。”她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讲。
“没有人用它们,当然不会坏。”他淡漠地说。
他一开口,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她忍不住皱眉。
“刚才那人真是你!”她是在叹息吗?“我实在不能相信!”
“你也喝酒,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他说。
“不,我不在意你喝酒,只是——你破坏了形象。”她说得特别。
“形象,谁的?”他不在意地笑,“难道我在别人心中还有形象?”
“你——不快乐?有困难、有烦恼?”她问。她希望做到“离婚的夫妻仍是朋友”。
“绝对没有,”他始终躲在暗角。“我各方面都正常、都好,你想得太多了。”
“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她固执地摇头,“你说过,一个外科医生需要一双最稳定的手,酒——你不以为会夺去你的稳定?”
“别把我看成酒徒,我只偶尔一试!”他为自己辩白,“我始终是最好的外科医生!”
“那么——请你过来,我要看见你的脸。”她突然说。
他呆怔一下,他可没想到她会这样。五年来,他们很少见面,见了面也十分冷淡、生疏,今夜何其特别?
“不必了,我喜欢这儿。”他不动。
“为什么不给我喜到你的脸?”她有些激动了。
“冷静些,”他疲乏地说,“冲动对你无益,看见我的脸——你能心平气和些?”
“不,我只想看见另一个,我所陌生的刘哲凡。”她说。
“浣思,”他苦笑,“你可是故意要我难堪?”
“喝酒会令你难堪?它在你心目中是不正当的,对吗?既是不正当,你为什么要喝?这不矛盾?”她进逼着。
“是矛盾吧!”他不置可否,“我希望能保有一点儿内心隐秘。
“你保有了太多!”她叫起来,“这么多年,你可曾打开内心,让任何人了解一下?”
“浣思,你——怎么了?”他诧异了。
他不明白,已和正伦订了婚的浣思,为什么仍这般咄咄逼人?他们的夫妻关系早已终止,他们从来没有恨过,当然,也不该有这种——难堪——
浣思总是令他难堪,令他——无地自容。
“好吧!我来告诉你,昨夜——心馨哭了!”她忽然转开话题。
“哭——为什么?”他呆怔一下。
“相信是为正伦。”她努力想看清暗影中的他,可惜很难做到。
“不必考虑她们,你该为自己打算。”他说。
“我不愿太自私,”她摇头,“心馨是好女孩,我不愿在她心中留下阴影。”
“你要我怎么做,接她来?”哲凡问。
“我不要求你做什么,只是告诉你这件事,”她本身也是矛盾的,既不要求什么,何必又说出采?“心馨认为,没有人能代替你的位置。”
“孩子天真的想法。”他故意笑着,“她刚才打电话来,可是我不在。”
“她找——你?”浣思不安了,心馨可是想离开她?“你们没有直接谈话吗?”
“没有,我只在电话留话簿看到的。”他淡淡地。
浣思咬着唇,益发不安了,她几乎肯定心馨想离开她,心馨已明白地表示反对她再婚了,不是吗——她绝对不愿意失去心馨的,无论在任何情形下。
“她若再找你,希望你能通知我。”她要求。
“当然。”哲凡大方地说,“这个当然!”
浣思心中挤塞着好多话,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说出来的似乎都是无关紧要又婆婆妈妈的,她来见哲凡,除了想证实他是否真是街上的醉汉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她——
茶几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在静夜中显得十分惊人,连哲凡也觉得意外,他呆怔半晌,才拿起电话。
“是,我是——哦——哦,”只见他在点头,却完全看不见他的神色。“好,谢谢。”
放下电话,他似乎整个人都改变了,醉意、疲乏和躲避在一刹间消失,他挺直了,坚强了,也绝对冷静了。
“什么事?”浣思惊讶于他的突然改变,什么事呢?有什么事能令他在一刹那间振作起采?“谁的电话?”
他没有立刻回答,却慢慢站起采,他刚才一亘不肯走到灯光下,一直不肯让浣思看见他的神色,此刻却自动走向她,面对面地站在她面前。
虽然他仍有浓浓的酒昧,外表上,他已完全是刘哲凡医生,而不是街上的那个醉汉。
“浣思,有一件事——你必须知道。”他认真地说。
“谁的事,我的?”浣思心中一阵猛跳,又开始不安了,“心馨的?谁打来的电话?”
“医院。”哲凡严肃而冷静,“我命令值班的护上在得到你的检须报告时必须立刻来电话。”
“我的检验报——告!”她的脑色也变了,“怎——样?”
“不必担心,不是很严重的病,”他说。纯粹医生口吻。“不过——你立刻往院!”
“住院!”浣思一震,跌坐在沙发上,“我到底有什么病?不严重为什么要住院?我——哲凡——”
“浣思,相信我,”他稳定的手放在她的肩头,奇异地,才一接触,她就安定了。“我一定医好你。”
“但——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病?”她还在喘息。
“脑子里——有个小小的瘤,很幸运,它是良性的。”他说出之后,整个人松了一口气,他也在紧张啊!
脑瘤!浣思望着他,张大的嘴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脑瘤?真——可以医好?
“我说过,别担心,别怕。”他凝视着她,安慰得十分有力,“你发现得早,又是良性的,绝对没有问题!”
“要——开刀?”浣思总算回过神来。
“是!不会有疤痕,你放心——”
“不,我不开刀,”她突然叫起来,“我不开刀,我只是头痛不可能是瘤,不可能!”
“浣思!”他提往她的双手,“冷静些、理智些,你的激动会带给心馨姐妹不安,你不知道吗?”
她果然平静一点,她是母亲,不能这么孩子气,然而,脑部开刀,谁能不怕?
“一定要动手术?”她恐惧地问。
“早日拿出来早日好,”他慎重地点头,“留在里面——怕它起变化。”
她怔怔地沉默下采。初闻病况时的激动、恐惧已渐渐过去,她的理智回复得十分快,她在考虑另一件事了。
“是你自己动手术?”她仰望着他,认真又郑重,“除非你做,我不信任其他任何人。”
他心中流过一抹温暖,浣思对他的信心使他整个人都振奋起采,信心——不是他所最需要的?
“如果可能——我一定自己替你开刀。”他说。
如果可能——这话怎么说?“有不可能吗?”
浣思心中涌上了怀疑,哲凡说——如果可能?

  
第三章
浣思坐在属于她私人的精致办公室里,她精神很差,情绪也十分低落,一连两个“回琴”的学生,她都让王小姐替了,她甚至没办法使自己变冷静些、更理智些。
昨夜突然知道自己脑中有瘤,这比发现哲凡醉酒更使她震惊,脑瘤是种可怕的疾病,对吗?她只是头痛,怎么就是脑瘤呢?然而经过仪器的精密检验,她又怎能不信那结果?脑瘤、开刀,她辗转整夜,依然脱不出那份惊慌和恐惧。一定要开刀吗?没有危险吗?哲凡——一定有把握吗?唉!她怎能患上这种病?
虽然是惊慌、恐惧,她也不曾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她不想别人替她担心、替她害怕,直觉中,她认为哲凡知道已足够了,哲凡足以为她分担一切,哲凡也是惟一帮助她的人——哲凡为什么说:“如果可能,我一定替你开刀。”哲凡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困难?哲凡一直是台北最好的外科医生啊!有什么不可能呢?
她又觉得头痛,心理作用吧?愈去感觉就似乎愈是痛得厉害,脑中真有一个瘤吗?她用手摸摸头顶,莫名其妙地更觉不妥了。人真是奇怪,没检查时不是完全没感觉到有病吗?
有人在敲门,浣思振作一下,她听得出那是正伦。敲门声,他总是敲得很重、很急,和哲凡的斯文、淡漠完全不同——哎!怎么又是哲凡呢?她不能让正伦冒出任何一丝异样来。
“进来!是你吗?正伦。”她微笑着问。
“怎么,不舒服?”正伦一进门就问。他的神懂、语气总是那么热烈。“王小姐说你今天不给学生‘回琴’。”
“没事。”她温文尔雅,“只想偷偷懒——你呢?你怎么会有空,没有课吗?”
“有一件比上课更重要的事!”正伦搓搓手,坐在沉思对面的象牙色沙发上,“浣思,昨天晚上我告诉朋友说我们订婚了,你觉得我们是否该有个议式?”
“仪式?”浣思皱皱眉。她根本不想宣布订婚的,是正伦突然说了,也挽回不了,仪式——此时此刻,她哪儿还有心情考虑这些?“不需要吧!”
“至少也该请请朋友,”正伦和浣思的冷淡完全相反。“我希望一切都正正式式、堂堂皇皇的。”
“一定要吗?”浣思心中有着太多顾虑。“或者——迟一阵再说。”
“已经宣布了,怎能再迟?”正伦立刻反对。浣思总是像在逃避什么,他有些担心。“我打算就在这个周末,只请一些最接近的朋友。”
“但——正伦,我不曾把订婚的事告诉心馨、心宁姐妹。”浣思为难地说。
“她们不会反对,何况这是你个人的事,对吗?”正伦不同意。“心馨她们对我没有成见,是不是?”
“我认为——”浣思实在找不出任何借口。“正伦,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要仪式吗?”
“请客不是仪式,只是让我心中更踏实、更有把握。”正伦是诚恳的。“浣思,别再犹豫了,我只要求一点把握。”
浣思深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好吧!既然接受了正伦的感情,订婚、结婚是迟早的事,为什么她总犹豫?她是怕心馨姐妹反对,或是——下意识中另有所虑?
“好——吧!”她放弃了挣扎,整个人轻松了。“你去办所有的事吧!”
“谢谢你,浣思。”正伦孩子气地抓住浣思的手,兴奋地重重吻一下。“我会使一切尽善尽美。”
浣思勉强展露笑容,她不能令正伦有所怀疑,尽善尽美,可能吗?她脑中的瘤,她面临的开刀,心馨无言无声的眼泪,还有——哲凡的醉酒,怎样的尽善尽美?
“我希望你不要把我想象得太好,我有太多的缺点,我怕你会失望!”她真心地说。她并不太想浇冷水,她只是希望正伦的热烈程度减低些。
“相信我,浣思,即使你有着比任何人多的缺点,我的爱也能盖过它,也能包容它。”他严肃无比。
“正伦——”浣思动容了。她是唯美、唯爱主义者,她喜欢、她也渴望这种毫不保留的赤裸裸的感倩,她更欣赏这种直接的表达方式,只是——面对着正伦那似熟悉又似陌生的脸,她心中突然浮上了莫名的伤感和遗憾,为什么不是另外一个男人?该是另外一个男人的,是吗?是吗?
另外一个男人,那一段失败的婚姻,为什么她至今还不能忘怀?为什么她总觉得不曾真正结束?五年了,是她太傻,或是她不痴?痴——哎!这表示什么?
“别说了,我能了解你的感觉。”正伦再捧起她的手吻一下。“我必须立刻赶回学校,学生在等我上课,下午我来接你再谈。”
放开她的双手,一个大转身,正伦如一阵风般地去了。他说了解,他真了解吗?浣思觉得他甚至分辨不出她的喜怒哀乐,他的感情是绝对主观,很自我为中心,很单方面的,他能了解她?
浣思摇摇头,又用双手揉揉隐隐作痛的头顶,然后站了起来。既然不替学生“回琴”和上课,她把自己困在办公室里做什么?她该离开这儿,随便到什么地方去走走,散散心,让自己暂时把所有的烦恼放下。说走就走,她拎起皮包大步迈出房门。
她从玻楼窗中看到助手王小姐和另一位高太太都在替学生回琴,她也懒得交代了,反正王小姐知道她不舒服,她们会替她安排一切的——她突然想起来,如果她较长时间不在学校里,王小姐也能代替她的工作,她——并非自己想象中那么的重要,是吗?没有她,许多事情不是同样在进行吗?是她——自视过高吗
她站在学校门口的马路边上,她不想自己开车,她忽然觉得那是很累人的一件事——似乎,从昨天晚上起所有的事情都变了,是因为脑瘤?或是——她突然看透、着穿?
以往——她是不执着了些,她想。在哲凡面前,她坚持要有自己的事业,她沉醉在自己的音乐世界中,就连驾车的事——她也要求有属于自己私人的车,拒绝和哲凡共同拥有一部,这——岂不固执得太过孩子气?哲凡为什么从来没有抗议过,从来不曾反对过,哲凡是在忍耐她?难道那次婚姻的失败,她——也得负责?
想得入神,一部汽车停在她面前也全然不觉,直到车中伸出一张带笑的熟悉脸孔,直到对方扬起一连串亲切的声言,她才惊醒过来。
“浣思,怎么站在路边发呆呢,不教学生吗?”那是个已发胖的中年妇人,触及了浣思回忆的心弦。“还记得我吗?我可是特别来着你的啊!”
“你——”浣思的视线停在妇人脸上好久、好久,“莉若,韦莉若,真是你?”
她是显得激动的,她没想到十多年的“老”朋友会突然出现在面前,昨天才见到曾沛文,今天莉若就来了,想必是沛文告诉她,她就急着前来,这一份友情就够让人激动的了,不是吗?
“哪有真是、假是,难道我老丑得令你认不出了?”莉若坐在驾驶位上。“上来吧!无论你有什么天大的要事,你得跟我走,我们叙旧重要。”
浣思欣然一笑,不再犹豫地上了莉若的车。
“我没有天大的重要事,只是——莉若,你的急脾气和以前一丝未变嘛!”她说。
“怎么变得了?本性难移啊!”莉若发动了汽车,缓缓向前驶出,一驶出慢车道,速度突然加快,快得令浣思在毫无防备之下,整个人倒在高背上,莉若却是面不改色,汽车直往前冲。
“莉若,什么时候变成飞车党的?”浣思坐正了,微笑着望着一边的莉若。
“飞车党?你还没喜见我开快车呢!”莉若不以为然,“在美国十几年,出了城就是高速公路,不快就撞人或被撞,已经早练成飞车党的大挡头了!”
“大挡头?”浣思不解,怎么用这个奇怪的名词?
“嘿!你不看晚上八点的电视剧吗?什么——《保镖》,我儿子每晚看,我也看上几段,大挡头就是里面的人物!”莉若说得天真直率,绝不像近四十岁的妇人。
“化学硕工看《保镖》?”浣思淡淡地。
“化学博士也得变煮饭婆!”莉若把车停在一家观光酒店外,“女人逃不了的命运。”
浣思微微皱眉,却是不加辩驳,这种事根本不需要辩,各人的看法而已。
“中午不必为沛文和孩子准备午餐?”她跟着莉若下车。
“放自己一天假。”莉若晃着堆着不少肥肉的手臂,“哪能一年管他们做足三百六十五天?”
“你可以找一个可靠的女佣,把一切家事都交给她,你不是又可以出去工作了?”
“沛文不肯。”莉若脸上颇有得色,“他说任何女佣的菜都没有我做的合口味,他也不惯女佣服侍!”
浣思浅浅一笑,在咖啡座坐了下来。
“看来他是不负当年苦追你的心。”她说。
“当年——”莉若神色一整,话锋变了,“浣思,你和哲凡到底是怎么回事?刚一听到这消思,我吓了一大跳,简直就不能相信。”
“也——没什么,”浣思有些变脸,怎么扯到她的事了呢?“我们性情不合。”
“废话!你们结婚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互相的脾气、个性,那么多年了,还说什么合不合?”莉若直肠直肚,“这分明是托辞!”
“这——还是不讨论这件事吧!”浣思振作一下,心中已被莉若的话完全捣乱了。“说说你和沛文。”
“换思,别闪避,我就是为这件事来。”莉若是诚恳的。“你们绝没有理由变成这佯。”
“天下没有绝对的事,”浣思沉思着说,“我们发觉再生活在一起只有加深互相的痛苦,分开是最好的办法。”
“痛苦?”莉若定定地审视浣思,“我不明白——可是哲凡有了另外的女人?”
“没有1 !你怎么想到这方面了?”浣思笑起来。在这方面她深具信心,哲凡不会有另外的女人,因为哲凡心目中只有事业。“你该知道哲凡是怎么样的人。”
“他是事业型的男人,但是——”莉若犹豫一下,“医院里好多漂亮的护工小姐,很难说,对吗?”
浣思望着莉若,莉若可是暗示什么?她明明话中有话,是吗?她可是指那些漂亮的护工小姐追哲凡?她心中有点乱,有点——说不出的味道,表面上却依旧含笑。
“现在就不知道,以前却可以肯定设有。”她说。
“这——”莉若想一想,转了话题,“心宁、心馨可好?她们都好大了吧?”
“好!心宁念大一了,心馨今年高中毕业。”浣思说。
莉若搓搓手,她是个藏不往话的人,她终于说:“听沛文说,你——脑部有点毛病,是吗?”
浣思的心一沉,这是她想逃开的事,偏偏却挥之不去,有的事——总是命中注定的吧!
“是!脑里有个良性瘤,”她移动一下身体,以掩饰心中不安。“哲凡说开刀事出来就没事了。”
“但是——你拒绝开刀?”莉若盯着她。
浣思吸一口气,表面的镇定开始崩溃。
“是哲凡让你来的,是吗?”她说,语气有些激动,“莉若,请你回去转告他,我自己生命的事该由我自己决定!”
“换思,”莉吉坚定、温和的手压住了她的手。“你别误会,哲凡没让我来,他比我了解你的脾气。也没有任何人让我来,我只是听沛文说起这件事,忍不住就来了。”
浣思怔了怔神,不是哲凡让莉若来的?她怀疑着。
“沛文说起——因为哲凡让他替你动手术。”莉若再说。
“沛文——替我开刀、动手术?”浣思意外得一震。
“是!”莉若凝视着他,“就因为这样才引起我怀疑,哲凡是台湾最好的外科医生,又和你——曾经是夫妻,他该亲自为你做手术才对。”
浣思的心乱得再也不可收拾,许许多多疑问、不安和恐惧全塞满了心胸,她自己的病,再加上哲凡的奇怪态度,还有那订婚的宴会,她忽然觉得再也不是她个人的意志力量所能支持的了。
“莉若,我不知道怎么说这件事,很复杂。”她喘息着。她想找一个能平衡自己的方法,漂亮的护士小姐和哲凡不肯替她开刀有关吗?“不过——我已经订婚,和一个叫麦正伦的小提琴家。”
莉若眨眨眼,惊愕得张大了嘴,她不能相信浣思在这个时候又订了婚,她以为——浣思该仍爱哲凡的。
“我不知道,哎——恭喜你,”莉莉胡乱地说,“我是指你订婚的事,哲——哲凡知道吗?”
“知道。”浣思点点头,奇异地,突然平静下采。
“原来——这样,”莉若也从惊愕中恢复过来。“今天我来——原想尽一点力,看来是多余的了。”
“别这么说,莉若,”浣思抓住她的手,“我仍是十分感谢你的友情和关心,除开别的一切,我们仍是好朋友,是吗?”
“当然!”莉若也高兴一点。感情的事,原不是第三者所能帮忙的。“不谈那些事,谈我们自己。嘿!浣思,你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身材怎么还这么好,看来年轻得使人羡慕,你到底有什么方法?”
“没有办法。”浣思优雅地靠在椅背上,她的风度和气质真是与以不同。“我根本不必担心会胖起采,可能我的思虑太多,太乱,整天胡思乱想可能比运动更好。”
“真是这样?”莉若拍拍颇有脂肪的肚子。“看来我生来就是胖命,我现在简直什么都不想,糊里糊涂过日子。”
“这才是幸福。”浣思颇有感慨。
“难道你不幸福?”莉若不解地望住她。“名气、金钱、儿女——和婚姻,你都有了,不是吗?”
说起“婚姻”,两人都有点不自在,当然,莉若指的是即将来临的第二次婚姻。
“或者在别人眼里是幸福,然而——我本身来说,我的幸福要求很高,高到——我可能一辈子也得不到。”她感喟地说。
“你还要求什么呢?生命中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莉若是认真的。
“我——我也说不出,我总觉得若有所缺,若有所憾。”浣思在老朋友面前说了真话。
“难道你的所缺所憾,那麦正伦也不能为你填补?”莉若怀疑地说。
“这——”浣思呆怔一下,她已说得太多。“至少回前还不知道,惟一可肯定的一点,在艺术的领域里,我们能并肩向前,走向完美。”
莉若微微低下头,轻轻搅动一下咖啡杯,她看来是颇不以为然的。
“十多年前,当我刚从学校出来的,我心中充满了幻想、希望和梦,我追求理想、追求完美,我曾抛下了爱情而远去美国,我以为我能得到一切。”莉若摇摇头,已然发胖的脑上,却有成熟的动人光辉,那是属于智慧。“美国原是我所向往的天堂,然而,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们、陌生的周遭,没有幻想,没有梦,连希望也渺茫,理想和完美只是童话世界中的幻象,我几乎在那种情况下迷失自我。还算幸运,沛文追着采了,当我再见到他的,我发觉世界上最珍贵的是能握在手中的幸福。浣思,艺术生命的完美只是抽象的,看不见,摸不到,你的若有所缺、若有所憾,可是手中没有把握到实在的幸福和感情?”
浣思心中大震,她从来没这么想过,是她为追求幻象而放弃实在的幸福吗?是这样吗?若真是这样,那正伦——不,不能这么想,正伦的爱是真诚的、是实在的,是她能握在手中的,莉若说得并不正确。
“我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我的情形不同,”她排开了矛盾,肯定地说,“你是哲凡的朋友,可能会不同意我的意见,我知道自己选择正确。”
“那——就好。”莉若深深吸一口气。
她是一心想帮忙的,但浣思——外表几乎与十多年前一摸一样,内心的改变却是那么大,大得令莉若感到陌生。难道——浣思和哲凡的分手是她不对?
莉若不敢问也不能间,毕竟,她只是第三者。
“哎——”浣思不顾气氛那么僵,“什么时候有空,和沛文一起来我家吃便饭?”
“只要沛文不当班,随时都行。”莉若也力持自然,“你住天母,是吧?”
“是,那儿清静些。”浣思说,“心馨上学也方便,有公路局车直到火车站,她念北一女。”
“北一女,好学校。”莉若有点夸张,“将来考大学一定没问题。”
“也不一定,她数学不好。”浣思淡淡地笑,“你的两个孩子呢?”
“都在念台北美国学校,没法子,他们的中文实在跟不上普通中学。”莉若说。
她们似乎愈说愈起劲,也愈扯愈远,似乎——也只有这种空泛、不着边际的儿女问题可以不令互相难堪,她们之间不能再说深心里的话——然而,她们却是十多年的知心朋友。这是悲哀,是吧?
补习完数学,心馨从秦恺屋子里退出来。
心馨显得很沉默、很落寞,没有往日的活泼开朗,她甚至连话都不想讲,心事重重。秦恺一讲完书,她说声谢谢,迅速就离开了,连再见都没留下来。
“秦康不在家,妈妈浣思也不在,心馨心中压着块石头般,叫她怎能开心得起来?秦康又去和脸上七彩的空中小姐约会?妈妈——可是故意避开她?
心馨笔直走回家,她听见背后有汽车声,回头望望,车停在秦家门口,秦康吗?她无意再看那一幕吻别的恶心镜头,不等车上的人下来,她已冲进客厅。
客厅中有柔和的灯光,是那盏浣思最喜欢的丹麦落地灯,谁开的?四姐可没这么好兴致,心馨眼珠一转,看见坐在暗角中的浣思——妈妈?她呆住了,浣思回来了,她怎么没听见车声?
“妈妈。”她低着头叫一声,迅速地往卧室走。
妈妈既然想避开她,她没理由留在客厅,她知道,她突然不能忍耐和妈妈谈订婚的事。
“心馨,”浣思柔柔地叫住了她,“能不能留在客厅一阵,我有话想告诉你。”
心馨停下脚步,勉强转过身来,她知道自己的不善掩饰,她的神色一定很不自然很不好看。
“坐下来,好吗?”浣思请求着。她很少用这种语气对心馨说话,她——可是内疚?
心馨沉默地坐在远远的沙发上,望着鞋尖,抿紧了显得倔强的嘴唇。
“我收到一封心宁的信,你可要看曹?”浣思说。
心馨呆一下,心宁的信?姐姐为什么不直接回信给她?心宁一定收到了她的限的专送。
“给谁的?”心馨接过浣思递采的信,信封上是浣思的名字,不是给她的。
抽出信封,她看着简短的信,心宁写着:
妈妈:
先恭喜你将和正伦叔订婚,你知道,我一直盼望你
能再得到幸福,这消息是我所爱听的!
小心馨给我写信,她似乎有点误解、有点不开心,
妈妈,她是小孩子,你要原谅她,如果可能,何不跟她
谈谈?我深信她必能谅解的。
订婚宴会我不参加了,结婚时,无论如何我都会赶
回来的。再一次祝福你,亲爱的妈妈。
爱你的心宁
好半天,心馨无法把头抬起来,她心中充满了悲伤和愤怒,满以为心宁会跟她站在一条阵线,至少也会有和她相同的感受,想不到心宁——她真是愤怒、真是悲伤,心宁难道一点也不记得爸爸了吗?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眼,心馨,”浣思缓慢地说。她的声啻中透出了好多好多的疲乏。“我知道你不高兴、不谅解,可是心馨,我绝对无意伤你心,你一直都不曾反对过。”
心馨吸吸鼻子,把眼泪含着悲伤、愤怒一起吸进心底。虽然她不喜欢麦正伦,心宁却也说得对,妈妈有权再得到幸福,她没有理由作梗,她已经快十八岁,就快可以自立,她也不可能陪浣思一辈子,浣思要订婚,她喜欢麦正伦,就让他们去吧!
“我不反对。”她低声说。
“心馨——”浣思意外得站了起采。
满以为困难的一关,满以为要费许多唇吕的事,想不到心馨竟不反对了?
“我不反对,是没有理由反对,”心馨是孩子解气,她负气似地说,“我想——该祝福你!”
“心馨——”浣思一下子手足无措了。
心馨这么说可是真心的?祝福?
心馨再不言语,站起来大步奔出去,她不想回卧室,她怕浣思再追进去,她直奔到和秦家相毗连的后国草地。倚着墙站在那儿,她静静地哭起来。
她明白那么说、那么做会伤了浣思的心,但她忍不住,麦正伦怎配做她们姐妹的新爸爸?她永远不会这样称呼正伦,爸爸只有一个,永永远远不变的一个,那是哲凡,只有哲凡才是爸爸!
哭着、哭着,心里的委屈、愤怒、悲伤都随着眼泪消失了,她原是孩子,她原是一时冲动,她绝不想令浣思伤心,妈妈要结婚就结吧!她宁愿自己伤心,真的,她于愿自己伤心。
抬起头,一个修长挺立的黑影定定站在她面前,她吃了一惊。谁?谁站在这儿看她哭泣?怎么她完全没听见有人走过来的声音?
沉默中,一只温暖的手递过来一条手帕,手帕上似乎——满是同情与关怀。她喜清了,是秦恺,他不是在房里看书,怎么会站在这儿看她哭?她有些难为情地接过手帕,胡乱抹一把脸,把手帕还给他。
“为什么流泪,什么事使你不开心?”他轻声问。
“没事,我只是——发自己脾气。”她不想说。秦恺不是秦康,不是倾吐心事的对象。
“我在后园想一些事,看见你掩着脸奔出来,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不敢离开,我——无意偷看你流泪。”他认真地说。
“我又没有怪你。”她再吸吸鼻子。整个人平静多了。
“我以为——你需要帮助。”他再说。
“不要,我哭一场就行了。”她揉揉鼻子,“这种事——不亲身经历不可能了解的!”
秦恺想一想,眼睛中尽是智慧光芒。
“我知道是你妈妈订婚的事,”他说,“我也了解你的感觉,只是——若不能因你而改变她的决定,你该放弃心中的成见。”
“不是成见,我根本讨厌那个人!”她终于愤愤地说。
“刘心馨,你不再是孩子,你不该再做个大家都痛苦和赃堪的事。”他严肃地说。
“什么话?”心馨叫起来,“你到底是帮谁的,你竟然来教训我?”
“不是帮哪一边的问题,”秦恺正色说,“我只是在说公平的话。”
“秦恺,别以为你替我补习数学就可以教训我,”心馨涨红了脸。“我不听,我有自己的想法。”
秦恺皱皱眉,有些变脸。他是绝对好意,怎么心馨这般无理取闹呢?她原是这样的女孩啊!
“抱歉,我相信——我不会再说这件事。”他很有礼貌、很有风度,“我原不该多管闲事。”
再说声“明天见”,秦恺转身走回他的家,就在他推开后门的,门里面伸出一张带笑的漂亮脑孔。
“咦!原来是你们,”秦康兴致很好地走出来。“两小无情说情话吗?”
秦恺不出声,却消失在背后。依然倚墙而立的心馨却整个人振奋起来,秦康不同于秦恺,秦康会了解她、会帮她、会替她说话的。
“胡说八道!”心馨的声言带着浓重鼻音和少许哭意,“只有你才整天情呀情的!”
“哦!还哭过了呢?”秦康故作大惊小怪状,“是感动于秦恺的真诚,或是他欺负了你?嗯,告诉我,让秦康大哥哥替你出气。
“谁敢欺负我?我只是——想哭。”她竟被逗笑了。
“想哭就哭,性格得很哪!”他“啧啧”有声地,“你妈妈要嫁人了吗?”
“你也听见了?”她投诉似地,“刚才秦恺还帮着他们来教训我,好可恶!”
“傻丫头!”秦康用手臂围住了她的肩。“这种事有什么好生气、好哭的?来吧!别理他们的事,我陪你玩。”
“不玩,我功课还没做完!”她真是高兴起来。
“又是功课,真闷死我,”秦康半开玩笑,“女娃儿要那么好的功课做什么?男朋友才重要啊!”
“我不要男朋友,我也不结婚!”她突然说。
“什么话?想做老处女?”他怪叫起采。
“才不是,”心馨眨眨眼睛,“你认为世界上有没有永恒不变的爱懂?”
“这——”秦康一怔。他只是想逗心馨高兴,却不想对她说假话,这么单纯、洁白的小女孩,不说真话简直就是罪过。“很难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
“若没有永恒的爱情,人就不该结婚,免得——伤了下一代孩子的心!”她认真地说。
秦康又呆了一下,他知道她是指浣思的事,心中却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安,他——在这方面不也是随便、不也是玩世不恭吗?他没有想过永恒的爱情,他甚至没对感情的事认真过。
“你觉得我的看法对不对?秦康。”她追问着。
“对!当然对!”他振作一下,笑起采,“谁敢说小星星的话不对,我第一个找他算账!”
“真话?”她眼中光芒直闪,“你会为我跟别人打架?”
“哎——当然,”他似乎不能不这么说了,“你妈妈的事就是我的事,康大哥永远支持你!”
心馨甜甜一笑,心情变得出奇的好,秦康永远不会令她生气,秦康的话永远带给她无穷的希望,即使开玩笑,即使不认真的话,也深深烙印在她心底。
“这样——我会回去告诉妈妈,我真的不反对她了,”她说,
“妈妈也是女孩子,我相信每个女孩子的世界都要有人来支持和爱护的。”
“你说什么?”秦康不能明白。
“我说——我会祝福妈妈,虽然我还是不喜欢麦正伦。”她微笑,眼中有梦幻般的光彩流转着。“不过,我相信好心有好报!”
“好像大发慈悲呢!”康康怜爱地拍拍她,“这样吧!我星期六下午不用上班,带你出去玩,一直玩到晚上,就算你的好心有好报吧!”
“出去玩!”她惊喜了,“好啊——只是功课呢、考大学呢?我不想被别的同学比下去。”
“担心那么多做什么?可怜的小家伙,”他摇头,“整天困在屋子里读死书也不是办法,出去玩一次也不至于影响到考不上大学,去不去由你,别后悔啊!”
“等一等——去哪里玩?”她原本就想去了,只是考大学的压力太大。
“由你选,满意了吗?”他笑。心馨真是漂亮又可爱的小女孩,即使在黑暗中,她的青春光芒仍是耀眼的。
“但是我不会玩,也不知道哪里好玩。”她老实说。
“今天是星期四,给你一天时间想,明天晚上告诉我,”他挥一挥手,很果决,“若是还想不出,就由我安排,你不得有异议了。”
“好!”她高兴地点头。被功课压得死死的,童心又冒了上采。“只是——你的空中小姐呢?”
“谁在意她们了?我们去玩!”他半真半假,“刘心馨比她们都重要。”
她再点点头,整个人已完全恢复了好心情。
“说定了啊!如果有人黄牛呢?”她歪着头。
“黄牛的人罚做一天奴隶,”他随口说,“上天罚黄牛的人一辈子得不到永恒的爱情!”
他故意用心馨的话“永恒的爱情”来讨她欢心的,他的确是个灵活的男孩,只是——他忽略了心馨的年龄,也忽略了心馨的感情。
十八岁的女孩,怎会没有模糊的爱情呢?
心馨眼珠儿一转,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她问得那么突然、那么令秦康措手不及。
“那天晚上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就是在计程车里的那个。”她问。
“那个——”他看着她认真的神情,不能不告诉她。“她像叫韦梦妮!”
“名字像歌星,又梦又妮的!”她说。在这方面,女孩子都是小心眼儿的。
“当然,谁的名字有小心馨好?”他不认真地,“晚了,进去吧!免得你妈妈担心又难过。”
她看一眼屋里的灯光,点点头。
“记住!进去后要好好的,真诚地对你妈妈说不反对和祝福的话,好不好?”他又说。
“好!”她愉快地答应了。
“这才是乖女孩,这才是小星星,”他迅速地在她脸颊上吻一下。“记住!我们星期六的约会。”
放开心馨,他转身大步回去了,连心馨脸上又羞又窘又喜的神色都没看到。
他和秦恺都想帮助心馨母女,都想开解心馨,他们兄弟俩却用了不同的方式,无论如何,秦康这种比较容易接受多了,且不论是否种下什么因子,却真正使得心馨高兴和开朗了。
心馨收拾了丝丝甜蜜、阵阵喜悦,轻盈地回到家里,这神情、这步子、这心境与她出来的相差何止千里?
客厅中灯光仍然亮着,暗角中却不再有人,浣思已回到她的卧室。
心馨犹豫一下,想起答应秦康的话,鼓起勇气敲响了浣思房门。
“谁,心馨吗?等一等!”浣思的声言,有着不平常的波动。“好——进来吧!”
心馨推开房门,浣思半靠在床上,虽是强装微笑,那泪痕还不曾干透,浣思——哭过了?她真是伤了妈妈的心,她真是——不孝,她真是该死!
“什么事呢?小心馨。”浣思还是柔声细气、还是那么心平气和,她一点也不怪女儿。
“刚才是我不对,我来向你道歉。”心馨真诚地说。
“你是我的女儿,妈妈怎么会怪你呢?”浣思微笑着。在床头灯的照耀下,她脸上的疲乏加深了,尤其在她洗去了化妆之后四十岁毕竟是四十岁,再得天独厚,岁月总会留下浅浅痕迹。
心馨心头一酸,歉疚、后悔得更厉害。
“妈妈,我真的不反对你和麦叔叔订婚。”她极快地说,“我真心祝福你,像姐姐一样。”
“心馨——”浣思的眼圈红了。她知道女儿曾经过了一段内心的争斗,她知道女儿曾忍受了不少痛苦,她知道。哎!她答应了正伦,这选择可是对的?
“我会像以前一样爱你,听你话。”心馨再说。浣思的眼光中,她也忍耐不住的泣不成声。“我一定不再惹你生气、伤心,只要——只要你快乐和幸福。”
“心馨!”浣思支撑着坐起来。
心馨说声“晚安”,一转身奔回卧室,锁上门,她倒在床上无声地大哭起来。
这眼泪不再是伤心、不再是负气、不再是反对,她只觉得仍是委屈。
是委屈!她将要叫正伦为“爸爸”了?
爸爸——哲凡?正伦?怎能不委屈呢?
星期六,浣思、正伦的订婚要会已预定在希尔顿二楼的西餐厅里,没有仪式,只是请一些他们共同的朋友和一些音乐界的朋友。
浣思怕引起心馨新的感情波动,所以不曾告诉心馨,想来心馨也不肯出席的,何必说出来令大家为难呢?
浣思精神并不好,整个早晨都提不起劲儿,懒懒地靠在床上。她早已安排了钢琴学校的事,王小姐会替她工作得妥妥当当,她一点也不担心。晚上有宴会,她该去洗个头,脸部该照照红外线保养一下,她总不能病恹恹地去见那许多客人吧?然而——她连床都不想下。
中午的时候,她终于勉强起身了。星期六心馨下午没课,会回来吃中饭,她一定要陪心馨一起吃。浣思心中也了解心馨的委屈,心馨对哲凡的感情特别深、特别浓,心馨当然不愿接受正伦了,但——哎!浣思又在怀疑,她该订婚吗?
客厅里有一个巨型玻璃盒,里面盛满了厚如天鹅绒般的鲜红色名贵东京玫瑰,她知道是正伦送来的,在这方面,正伦是比哲凡体贴和殷勤多了!她轻轻抚摸一下那玻璃盒,女佣四姐从厨房出来。
“夫人,我以为你没醒,麦先生送花来我也没敢叫你。”四姐说,“中午想吃什么?”
“随便吧!我没有胃口。”浣思摇摇头,“心馨还没回来吗?”
“二小姐不回来吃饭,她和隔壁的秦康少爷要出去玩,”四娟说,“她让我转告你。”
“哦!秦康?”浣思皱皱眉,“是秦康或是秦恺?”
“大少爷秦康。”四姐肯定地说,“说要玩到晚上才回来。”
浣思再摇摇头,心馨和秦康,可能吗?
心馨不回来就别预备午餐了,我不吃。给我杯茶好了,我要去洗头。“
“晚餐呢?”四姐问。
“晚餐——我有应酬,你自己吃吧!”浣思不愿直说。
四姐咕噜着进去。就在这个时候,茶几上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来了。
“正伦吗?”浣思拿起电话随口问。
一阵短暂沉默,响起的声音令浣思尴尬万分。
“不是正伦,是我!刘哲凡!”
“哦——哲凡,”浣思的脸红了,红得莫名其妙。“没想到是你。”
“我是唐突些,不过——得到消息太迟,我只能打电话来道贺。”哲凡平静地说,听不出任何一丝感情波纹。“浣思,我祝福你们。”
“谢谢。”浣思心脏一阵不正常的收缩。
“晚上——我不能来参加,七点半我有个病人动手术,”哲凡继续说,“这是早安排好的,实在抱歉”
“我——不知道正伦请了你。”浣思力持平静。
“我们原本是朋友。”哲凡含蓄地说。
“我想——你不参加或者好些,”她终于说,“我并不习惯那样的场面。”
“这就最好!我原先怕你怪我。”哲凡说。
“要怪的事怪不完,也不会今天才来怪。”浣思说得好奇怪。
“你说得对!”哲凡沉默了。
“莉若——曾找过我,”浣思转移了话题,“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沛文替我动手术。”
“沛文是脑科专家,我认为他比较适合。”哲凡说得理所当然。
“是吗?”浣思想起莉若说那些漂亮的女护士,但——此时此地,她能嫉妒吗?她——哎!
“你决定动手术了?”哲凡似平很高兴。
“不!”浣思说得好肯定,“最近我或将去巴黎旅行,而且我说过,除非是你,我不信任其他任何医生,包括沛文。”
“别孩子气,浣思。”哲凡似叹了一口气。
“四十岁的我绝不再孩子气,”她说,“我说的就是我的决定!”
“浣思——”他又叹息,为什么?
“哲凡,除了沛文是脑科专家,你可还有任何不肯亲自替我动手术的理由?”她问。
“没有——为什么这样问?你怀疑什么?”总是平静、理智的哲凡似乎不再平静。
“我不知道自己怀疑什么,你真没有理由?”她问。
电话里又有一阵沉默。
“没有!”他还是这么说,“沛文比我好。”
“我不管沛文有多好,除非是你,否则我不开刀!”她说得斩钉截铁。
“但是——久了怕有变化!”他说。
“那么——我问你,你即使见到我死,也不肯亲自为我动手术了?”浣思咄咄逼人,“你可是——恨我?”
“恨?这从何说起?我——哎!浣思,或者——过一阵子你会明白的。”
“明白什么?”她不肯放松。
“哎——今天不谈这件事,你该轻松、该高兴,我保证你动完手术就会绝对健康了。”他顾左右而言他。
“哲凡,”浣思沉着声音说,“我已经在怀疑了,你该明白我,我一定要找到答案才甘心的!”
“我明白,我了解。”哲凡匆匆说,“过两天再谈,今天——只是祝福你们。”
“哲凡——”
电话已经挂断了,哲凡——是在逃避什么吗?
浣思的怀疑到了顶点,她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查出哲凡到底在玩什么花招。
她慢慢喝完四姐送来的那杯茶,精神好多了,是那杯茶,或是哲凡的电话?她又开车到台北去洗个头,保养一下面部皮肤,回到天母家中已近五点,西装笔挺的正伦已在家中等候着。
再没有比她更不热心的新娘了吧?订婚当然也是新娘,可是——怎么说呢?她真是心中全无喜意。
匆匆换了一套她最喜欢的浅象牙色长裙,匆匆打扮一下,随着正伦去了。在车上,她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次订婚,那一种满足得像得到全世界的喜悦,今生今世怕都不可能再重有了吧?感情的事大概算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事了吧?以前得到少而付出多,如今得到多而付出少——这不公平得真是没有道理。
希尔顿二楼的西餐厅已为他们布置了一个铺满玫瑰花的长餐桌,数算一下,客人竟有六十位。
“怎么请那么多人呢?”浣思很感意外地问。
“反正是请客了,人多些岂不热闹?”正伦笑。
浣思也不便在这个时候再表示反对,就连那些微微的不满也掩盖了,她虽是第二次婚姻,正伦却是第一次,她要对他公平些。
“浣思,我要送你件礼物。”正伦忽然说。
“礼物?哎——”她掩着脑,“我忘了为你预备,怎么办?”
“记下来,后补好了。”正伦全不在意。“看看,你可喜欢这个?”
是一个钻石胸针,看那密密麻麻的小型方钻,就知道价值不菲,最特别的还不是那不菲的价值,而是那胸针的形状,“它”竟是由一个小提琴和一架小钢琴巧妙组合成的呢!
“正伦,它真是太美了,”浣思凝视那光芒四射的小饰物,心中歉疚更深。“但是你不该花那么多钱。”
“钱算什么。”正伦狂放地说,“为你,我可以献出一切,包括生命,包括灵魂!”
这话若是出自另一个人口中必然显得肉麻了,献出生命和灵魂——但正伦,他那艺术家特有的狂放,却使这句话变得生动而真诚。
“谢谢你,正伦。”浣思轻轻握一握他的手。她告诉自己,往后的日子里,她一定要补偿正伦,在感情上,她对他是太吝啬了。
客人陆续来了,六十人的长餐桌就快坐满了。也许人多吧!浣思忽然觉得很闷、很热,头也隐隐作痛起采。她不安极了,是毛病又发了吗?天!宴会还没有开始,她不能就这么倒下去。
似乎——愈来愈闷、愈来愈不舒服了,脑袋里的隐痛也加剧了,她控制不了的神色流露到脸上来,眼中只有她的正伦立刻发现了。
怎么样?你脑色很坏,不舒服吗?“正伦扶着她到角落上。
“我有点头痛,胸口很闷,”她摇摇头,“给我杯冰水好了,我想不会有事的。”
正伦立刻去拿冰水了,浣思坐在远离客人的角落,那更加剧烈的头部疼痛不是她可以忍受的了,她双手抱着头。忍不往呻吟起来。
“浣思,浣思——”正伦捧着冰水,大惊失色,“你怎么了?告诉我,你怎么了?”
“头——我头痛——”浣思连坐也坐不住了,整个人往地上滑,正伦一把抱住她,急得大叫。
“浣思——”
他的声音大得盖过了音乐,许多朋友都看见了他们,惊愕的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几个人已围过来帮忙了,他们不知道痛苦得缩成一团的浣思发生了什么事。
“浣思——浣思——”正伦急得脑色苍白、六神无主。
“头——我的头——快要裂开了,”浣思细微的声音断续地说,“我的头——”
“正伦,是不是该送医院?”旁观者清的朋友说,“浣思可能得了急病,她痛苦得似乎抵受不了!”
“医院?”正伦望着浣思,心都吓碎了。浣思怎么会在这么重要的时候得了急病呢?
“不——别去——医院,”浣思叫。剧烈疼痛已使她面孔抽搐得变了形,豆大的汗珠在她脸上、身上,她看来——像一个垂死的人了。“别去——”
“浣思,你到底——行不行?”正伦问得语无伦次。
浣思眼睛翻一翻,身体一阵猛烈的痉挛,刚才还能清醒的神智已模糊了,她的呻吟也愈来愈低——
“我的头——头痛得要炸——开,”她哺哺地念着,两行泪水从紧闭的眼缝中渗出来。“我——我——”
“浣思——”正伦骇极狂叫。浣思——会死吗,会吗?在他们订婚的宴会里?
“我——哲凡!”她叫一声,整个人休克过去。
哲凡两个字震醒了正伦,哲凡是医生、是浣思的前夫,他必清楚浣思的病情。正伦再不犹豫地抱起昏迷的浣思,大步冲出去。他知道哲凡没有来,哲凡告诉他今夜有病人动手术,哲凡必然在医院——
他把汽车开得像飞,也顾不得什么交通规则了,浣思的生命重要,别的他全不理——甚至无暇去细想浣思昏迷前那一声“哲凡”的含义。
医院已在望,浣思会有救的,浣思会有希望的,是吗?是吗?
是吗?从宴会到医院,把浣思从正伦手中交到哲凡手中,命运的安排是无法改变的,谁能否认那冥冥中的天意呢?  
 
第四章
心馨站在希尔顿门口,东张西望地显得很不自在,和秦康约好了一点钟在这儿见面的,现在已经过了十五分钟还不见他的影子,他不会忘了吧?
心馨再看看表,她决定再等十五分钟,一点半他还不来的话,她就回去等着他来做一天奴隶了。其实站在酒店门口等人也没什么关系,难为情的是她身上那套北一女的绿制服,放了学就直接来这儿,还魅时间换啊!
她看看手中的方形藤篮,衣服就放在里面,想到希尔顿的洗手间去换,又怕秦康来了找不到她,真是麻烦又为难,北一女的学生站在这儿总是不妥。
又过了十分钟,一辆计程车冲到门前停往,跳下来的不正是满头大汗的秦康?
“你这大黄牛,害我等了这么久,”心馨忍不往抗议着,“你要赔偿损失!
“损失什么?老天,小星星,你就穿这一身‘老虎皮’跟我去玩?”秦康半开玩笑地指着她,“你不怕同学看到?”
“我就去换!”心馨扬一扬藤篮,“你等我,换完我们就去吃中饭。”
“别选地方了,就在这儿二楼咖啡室吃吧!”秦康推着她进去。“我也饿扁了。”
“饿扁了还不早点来?我以为你黄牛了!”她笑。秦康来了,她的心情好得出奇。
“脱不了身——哎!”他说溜了嘴,连忙改口,“公司的事没办完,怎么走V
心馨也没注意,只要他来了就行,管他什么迟到的理由?秦康本来就有一大堆女朋友。
在二楼的洗手间换好衣服,那是一件浅苹果绿的连衣裙,很青春,很适合心馨的年龄,她喜来神采飞扬,洒脱而自然。走出洗手间,转弯就是咖啡室,但是,心馨却在西餐厅门口驻了脚,她看见一块牌子上写着“麦正伦先生宴客”的字样,正伦请客,浣思一定会来吧?那个即将是浣思新丈夫的男人,她能跟他建立父女般的感情吗?
她耸耸肩,管他的,能与不能到的再说吧!她不要去想这件事免得破坏了今天的心情。
咖啡室里,秦康已悠悠闲闲地坐在那儿,在整个餐厅中,他无疑是最出色的,英俊、时髦又高大,最吸引人的是他那漫不经心的神态,好像没有任何人在他眼里。心馨一眼就找到他了,同时,她发现好多女孩子,包括女待在内都在注视他。
“看你,摆出一副大情人状!”心馨引以为傲地坐在他对面。“是华伦比提吗?”
“大情人的气质是天生的,摆不出来。”他笑,“我替你叫了‘T 骨牛排’,你慢慢去锯吧!”
“我不吃牛排,要龙虾沙律。”她抗议,“你怎么能自作主张替我叫?”
“小女孩吃牛排好,营养又不会胖,”他胡乱解释,“晚上再吃龙虾沙律。”
“真的要玩到晚上?”她高兴地眨着眼。
“大人绝不骗小女孩,”他倒诚心诚意,“我为你推掉不少约会呢!”
“顶多下次我请还你啦!”她欣喜又感动,秦康为她推了不少约会呢!“等会儿怎么玩?”
“看电影,我已经托人买好票了,OO七铁金刚,够热闹刺激!”他说。
“罗渣摩亚的,是吗?”她问,“不是原来的占士邦了,有什么好?”
“哦!你对辛康纳利倒专情嘛,”他打趣着,“罗渣摩亚有什么不好?他年轻风流,你不是喜欢看他的电视剧《七海游侠》吗?”
“感受不同,我觉得OO七占士邦就是辛康纳利,罗渣摩亚就是七海游快,怎能改变呢?”她固执。
“顽固的小东西!”他不在意地摇头,“相信以后挑男朋友你也会钻牛角尖。”
“那还用说?”她轻松地笑,“我绝对专一!”
汤送来了,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也许他们都真饿了吧,各人低下头安静地吃着,直到整碗汤喝完。
“麦正伦今晚在对面西餐厅请客。”抹抹嘴,她忽然说。
“那又怎样,你想参加?”他望着她。
“我发神经吗?你说过晚上请我吃龙虾沙律的。”她扮一个鬼脸。
“那就乖乖听话,看完电影我们去打保龄球或是溜冰,晚上——”他停下来,似平有丝犹豫。
“晚上怎样,玩什么?”她睁大了眼睛。
“我发觉台北实在很少适合你玩的节目,尤其晚上,”他摇摇头,“晚上最好是上夜总会跳舞,但是你太小,我们——不如散散步吧!”
“散步?”她皱皱鼻子,“这算什么节目?”
“这不算节目的话,你自己选吧!”他侧一侧身,任侍者撤走汤碗。
“我想——”她真的在想、在考虑,突然她惊喜地叫起来,“秦康,你陪我去着爸爸,好吧?”
“叫秦康大哥,”他故作认真地纠正她,“告诉我,你很想去见刘哲凡医生?”
“我想——想问一问他对妈妈订婚事情的感觉。”她真真实实地说。
“傻丫头,你怎能这样问父亲呢?”他拍拍她放在桌上的手。“我可以陪你去,你却不许问这件事,如何?”
“为什么不许问?”她十分不以为然。
“你以为他不会难堪?”他反问。
心馨想一想,阴影浮上了脸儿。
“我有个感觉,爸爸——一直还对妈妈很好的,他只是不肯说出来。”她若有所思。
“大人的事,你怎么会懂?”他想岔开这话题。“还是讲你自己吧!”
“不!我懂。”她固执地说,“我真的懂爸爸——有一种人的关心和感情是藏起来的,外表完全看不见,爸爸就是那种人!”
“也许吧!”秦康耸耸肩,“医生总是比较理智。”
“若是这佯,妈妈订婚,他——爸爸岂不很难过?很痛苦?”心馨担忧地说。
“傻心馨,你怎么了,你这么担心会帮得了忙吗?”秦康开解她,“他们离婚五年了,我不认为他们有夫妇间的爱倩,他们——只能算普通朋友。”
“那是最悲惨的事。”她双手托住下巴,叹一口气。
“文艺腔吗?”他打趣着。牛排也送了上来。“快锯你的牛排,免得赶不上电影。”
心馨看他一眼,低头开始很用心地锯牛排了。
餐后,他们赶去看了《铁金刚大战金枪客》,然后又打了两局保龄球,然后,秦康又把心馨带到中山北路上的一家西餐厅。
柔和的灯光映着心馨运动后红扑扑的脸儿,青春的光芒逼人而来,即使经历过无数女孩子的秦康,也为之目眩神移,好半天也回不了神。
青春就是美丽,逼人的美丽,霸道的美丽。
“心馨,你的确是个漂亮的小女孩,”秦康赞叹道,“刘哲凡医生和浣思的优点全被你占去了,你知道吗?”
“你怎能在呼爸爸和妈妈的名字?”她难为情得顾左右而言他。
“为什么不能?我又不是他们的女婿。”他开玩笑。
“你——”她脸儿更红,他怎么说女婿呢?“喂!电影是不是比以前所有的铁金刚片差?”
“见仁见智!换了主角,导演理当转换风格。”他不以为然。
“不好就是不好,诸多辩驳!”她夸张地说,“罗渣摩亚真傻,他不该接这部片,破坏了他自己原有的形象。”
“是你傻!人家百万美全片酬已经放进银行了!”他大笑着。
“为片酬,没有艺术良心。”她叫。
“小女孩,再过十年你就不会讲这几个字,艺术良心!”他大摇其头。
“好!不谈电影,保龄球——以后不打也罢!”她说。
“怎么,保龄球也得罪了你?”他感兴趣地望着她。偶尔和她在一起是件心旷神消的事,不需要费神、不需要造作,也不需要耍手段,自自然然,轻轻松松,在她的青春光芒下,也感染到了那份朝气。
“你没看到吗?”她皱鼻子又摇头,“那些人哪儿是运动?有的太太小姐在表演,在摆姿势,有的妖形怪状的女人专门盯男人,有的人干脆在那儿交朋友,保龄球场已经变了质。”
“你打你的球,谁要你多管闲事了?”他点点她鼻子。
“事实如此,又不是我吹牛。”她委屈地说。
“好了,好了,出来玩一次,你就发现了这不对、那不妥,多出来几次,台北市还有可去的地方?”他笑,“吃龙虾沙律吧!吃完我们去刘哲凡医生家里。”
“好!”心馨听话地不再出声。
餐厅原是离哲凡的诊所很近,全都在中山北路上,秦康握着心馨的手,散步似地把她带到哲凡门外。心馨站定在那白底黑字招牌前。好久都没有按门铃。
“怎么,不预备进去?”秦康问。
“不,”心馨小脸蛋儿带着丝难言的伤感。“五年前我们住在这儿时就是这块牌子,爸爸一直没换过。”
秦康无言地拍拍她,小女孩的感触吧!想不到活泼天真的心馨也有这么多愁善感的一面。他替她按响了门铃,很快地,听见了院子里响起的脚步声。
开门的是个年老的男佣,他望着心馨,好半天。
“啊!二小姐吗?”男佣欢喜地叫,“长得这么高了?”
“福伯,爸爸在吗?”心馨走进花园。
“刘医生去了医院,听说是急症,他刚刚赶去。”福怕说,“我不清楚,你问管家温太太,她接的电话。”
心馨停下脚步,望着秦康。
“不必问了,爸爸不在——下次再来吧!”她失望地说。
“来了就坐一阵吧!说不定刘医生很快会回来。”福伯说。
他们说话的声言引来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人,那是个看来严肃又很有教养、很有分寸、很有条理的妇人。
“哦,温太太,”福伯很恭敬地说,“这位就是刘医生的二小姐心馨,她来看刘医生的。”
“心馨小姐,是吗?”温太太笑了,笑起来倒也慈祥。“刘医生赶去医院,有一位女士在订婚宴会里昏倒。”
心馨心中莫名其妙得跳动起来,订婚宴会——或者是订婚两个字吧!浣思也要订婚。
“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心馨问。
“不会太久,”温太太肯定地说,“不动手术总是很快的。”
心馨听出一些不对,温太太怎么知道今夜不动手术?一个昏倒的病人,可能有急症呢。
“爸爸说不动手术?”心馨问。
“刘医生已很少为病人动手术了。”温太太说。
心馨疑惑地看着秦康,哲凡怎么会很少为病人动手术?谁都知道哲凡是最好的外科医生,怎能不动手术?
“我们等吗?”心馨问。
“随你,反正来了,坐一阵也好,”秦康半开玩笑,“这儿是你的‘故居’。”
“什么故居?我又没死!”心馨怪叫起采,“温太太我想——等爸爸一下。”
“请进。”温太太礼貌地说。
这所屋子是心馨熟悉的,她在此地出生,在此地度过她最快乐的童年,这儿每间屋子里都有她的足印、都有她的笑声、都有她宝贵的回忆。她慢慢走进了平日哲凡最爱逗留的小客厅。
小客厅里摆设和五年前一般无二,是浣思一手设计的,只是——安乐椅的旁边怎么有酒瓶和酒杯?那是绝不调合的。
“爸爸——喝酒?”心馨问。
“是。”温太太照实答,“他喝酒。”
心馨皱皱眉,记忆中哲凡是滴酒不沾的,现在怎么喝起酒来?五年中的变化真有那么大?
“如果你有事——温太太,你不必陪我们,我们在这儿等就行了。”心馨很懂事地。
“我也没事,”温太太微笑一下,“二小姐早十分钟来就好了,麦先生的电话还设有来——”
“麦先生?谁?”心馨吃了一惊,事情不会这么巧吧?
“麦——”温太太摸摸头,思索一下,“是病人的家属,好像是麦——麦——”
“麦正伦?”心馨忍不往叫。
“是了,就是麦正伦——咦,你认得他?”温太太诧异地说。
“秦康,”心馨整个人跳了起来,“麦正伦——你说那病人会不会是妈妈?”
“浣思——”秦康的脸也变了。
“麦正忙在希尔顿请客,难道——订婚?”心馨已骇得面无人色,“秦康——”
“我们去医院看看。”秦康严肃地,当机立断,“走!”
心馨向温太太打了个招呼,半跑着跟着秦康奔出去。她心中发颤,医院里的病人——真是浣思吗?天!
计程车在街道上飞驶,心馨紧紧抓往前座的椅背,她实在不能不担心,浣思不久前才头痛得几乎昏倒,今天——各种因素下,心馨几乎能肯定那病人是她了,浣思是什么病?严重吗?不会——有意外吧!
“秦康——”她眼圈儿红红转脸向他。
“别怕,小星星,”他怜爱地拥往地。“有我在,秦康大哥会帮你。”
心馨点点头,心中一下子踏实了好多,秦康陪在身边呢,她怎么忘了呢?
病床上,经过急救后的浣思已苏醒了过来,她显得虚弱和苍白,剧烈的头痛过去之后,她仍然昏沉。她在床上移动一下,惊动了房中惟一守候着的男人。
“浣思,醒了!”熟悉得——令人震动的声言。
“你——”她看不清楚,视线有一阵短暂的模糊,“我怎么会在这儿?你的医院吗?”
“正伦送你来的,你休克过去了。”哲凡说。
几秒钟,她看见他了,看得很清楚,清楚得——她心灵激荡,几乎无法自持。那是哲凡,她的前夫,那永远的严肃、冷漠、整齐得一尘不染的医生,但是此刻他——他看来可以说是零乱的,头发散散的,没有穿那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白施,穿西装却没有领带,神色有点憔悴,眼光有些疲乏,嘴角的肌肉松弛——却是温柔的,这——是哲凡吗?或是个有着他同样面貌的陌生人?
“他呢?”浣思心潮起伏,话也显得语无伦次,“你把我的病告诉他了吗?”
“没有。”他掠一把垂在额头的浓发,他这动作洒脱得出奇。“该告诉他吗?”
“不——”她不安而烦乱,“我不想来此地麻烦你,我休息一阵就会好,是正伦——”
“正伦的做法正确,”哲凡严肃一点,只是声言、外表还是那动人的懒散——此时此地,他看来不像医生,却像个带些风霜的艺术家。“你的病比我几天之前判断的更严重,若再不开刀,那瘤怕——影响你的视觉。”
“你骗我,”她骤然,“才几天——不可能严重得这么快,你骗我!”
“浣思,”他把双手放在她肩上——他不是对每个病人都如此吧?“相信我的话,今夜你留在医院好好考虑,明天再回答我。”
“不,我不住院,我要回家!”她坚决反对,“我不能吓着小心馨。”
“心馨不再是孩子,她会有判断力,她不会怕。”哲凡说,“我出去叫正伦进来。”
“不——别叫他,”她莫名其妙地制止他,“请让我出院,我愿回家再考虑这件事。”
“我不能同意,我要对医院和病人双方员责。”哲凡歉然摇头,“你实在应该住院。”
“哲凡——你替我动手术!”她叫。
“我若能答应你,早就答应你了!”他垂下头,默默站立了几秒钟,转身退出病房。
又是那句话:“我若能答应——”什么原因呢?
几乎不到半分钟,紧张又担心的正伦冲了进来,他一把抓住了浣思的手,喘息着连话也说不出。
“吓死我了,浣思,”他额头全是汗,“你怎么会突然休克的?又没有什么病。”
“我也不知道,”浣思勉强露出一个微笑,“也没什么严重的,可能是中暑。”
“那为什么不许你立刻出院?”正伦不满,“我们的客人还在希尔顿等我们回去!”
“我好抱歉,正伦,”她再微笑一下。她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去参加那个订婚宴了。“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意外,太突然了。”
“怎能怪你呢?”他摇头笑着说,“你怎会愿意在这个时候病倒呢?以后再补请客人好了。”
“那是以后的事,现在你最好回希尔顿去,总得对客人及朋友有个交代。”她催他走。
“不!我在这儿陪你。”他很固执。
“别孩子气,朋友不怪你,酒店的账是要付,对不对?”她还是要他走。
“那——也好。”他想一想,站了起来。“办完那边的事我再来陪你。”
“不必来,我要休息,”她阻止他,“明天早晨来接我出院好了。”
“真的不要我陪?”他还是不放心。
“还有。记得打电话给心馨,叫她好好睡,别担心我——哎!也别说我在医院。”浣思考虑着。
“好,我会办好。”他抓起她的手吻一下,“无论如何,我们也算正式订婚了。”
浣思不置可否地一笑,目送着他走出去。
病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安静的只是周遭,不是心灵。浣思的心乱得简直无法收拾,她在订婚宴会上这么昏倒,又送来哲凡的医院,这一切——好像早已经安排好的,躲也躲不掉,难道命运中还有需要她和哲凡共同去完成的事?住在医院里,感觉和心理上都和哲凡更接近了,只是这接近——又能如何?他们已离婚五年。
哲凡刚才的零乱、懒散是二十年来她第一次见到,以往的日子里,就算——就算做爱之后,哲凡仍然显得整齐、显得严肃,她以为哲凡永远不会有轻松、幽默的时候,想不到今天——她刚才一刹那的震动,竟比哲凡第一次约会她、第一次吻她更甚,她也说不出为什么,以哲凡英俊出色的外表,配上那种懒散和零乱简直可以说——性感!这就是成熟男人的性感吧?
想这这儿,浣思的脸红起来,她怎么想到这些了?她怎能想到这些?这岂不大荒唐?她和哲凡——绝没有可能了,是吧?且不说正伦,他们互相的个性都不容许,他们都是那样高傲和刚硬,骄傲和刚硬的人怎能适合呢?即使是爱——也是折磨也是痛苦。
她轻叹一口气,她是——有着轻轻的悔意,只是从来不肯表现、不肯承认而已,她心中肯定知道,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不能令她心灵激荡、令她不能自持、令她不由自主,除了哲凡。
然而,他们离婚了五年。
房门轻响,她振作一下,谁呢?是去而复返的正伦?是未曾离开医院的哲凡?门开处,却是意外的两张面孔。
“妈妈——”心馨奔着进采,浅苹果绿的衣裙带来一室的青春,但是她的神情是紧张和担心的。
跟在她背后的是秦康,真是秦康!
“你怎么来的,谁通知你的?”浣思一连串地问。她的精神已渐渐复元。
头痛不来时,她看来和常人无异。
“秦康带我来的,你怎么了?他们说你昏过去——爸爸呢?他说你是什么病?”心馨胡乱地说。看见浣思不如想象中的严重,她放心多了。
“相信是中暑,没事了。”浣思平静地笑。她不愿讲真话而吓着了小心馨。
“中暑!”心馨拍拍心口,天真地看看秦康一眼。“看温太太说得那么严重,害我白担心一场!”
“心馨吓哭了。”秦康笑着说。
“温太套!你们到——哲凡那儿去了?”浣思问。
“是!我们玩了一整天,晚上没地方可去,秦康说我不适合去夜总会跳舞,我又不喜欢散步,就去爸爸那儿看他,温太太说医院有急症,他刚走十分钟!”心馨叽叽咕咕解释一大堆。
浣思却皱起眉头,她发觉了不对的地方。
“温太太说哲凡才离家十分钟?”她问,“他是从家里赶来医院的吗?”
“是啊!”心馨眨着眼瞎,“什么事呢?”
“没有——”浣忠心中更乱。“没有。”
中午哲凡打电话给她时,说晚上不能参加她和正伦的订婚宴会是因为早已约好在七点半有个开刀的病人,心馨又说哲凡从家里赶来,那时间他该在手术室的——这其间是有些不对,哲凡——根本没有开刀的病人?
一下子,她又联想了好多,哲凡的酒醉、哲凡言语中的闪烁、哲凡拒绝替她动手术——这些事会有关联吗?这些事的底下隐藏了什么?
她要查出来,她一定要查出来!
“妈妈,你今夜不回家住吗?”心馨问。
“你怕吗?”浣思抓住心馨的手,关怀地问。
“不——”心馨摇头。
“如果心馨怕,我过去陪她好了,”秦康说得好爽快,“顶多做一次‘厅长’。”
“厅长?你想做官?”心馨揉揉鼻尖。她怕秦康对她这么好——虽然她并不怕。
“客厅的厅长。”秦康拍拍她的头顶,“怎样?”
“不要!四姐在,我才不怕。”心馨说。
“不要我,要我们秦恺陪,是不是?”秦康打趣。
“放——屁!”心馨忍不住骂,立刻又看浣思,浣思不许她乱说骂人的话,在这方面管教很严。“你再乱说我真的生气了!”
“我们秦恺全无希望吗?”秦康大笑起来。
“妈妈,你看他——”心馨不依地叫。
“别吵了!”秦康笑声立止,“你妈妈要休息,不是吗?”
“我没有事,”浣思考虑一下,“你们早些回去吧!顺便——看看哲凡还在吗?我想问他一件事。”
“我去找他。”心馨不等回答一溜烟跑了出去。
“这孩子!”浣思摇摇头,“秦康,谢谢你陪她玩,我知道你是很忙的。”
“别这么客气,”漂亮的秦康有些不自在地摸摸头发。“心馨是最可爱的小妹妹。”
“心宁去了台中后她就很寂寞,又加上考大学的功课压得她透不过气,幸亏有你们兄弟带着她玩,要不然真令人担心。”浣思慢慢说。
“担心?你担心什么?”秦康不明白。
“十八岁了,她还像个孩子般的单纯,什么都不懂,满脑子幻想,你得多教教她。”浣思再说。
“说得怪不好意思!”秦康和浣思很熟,他半开玩笑地说,“秦恺还可以教教她,他是好孩子,我——只怕愈教愈坏!”
“你不是真坏吧?”浣思也开玩笑。
秦康还没答话,房门又开了,心馨拖着哲凡的手进来,小心馨已高到父亲的肩膀了,父女俩真是十分相像。浣思着得发呆,当年离婚的,心馨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只到哲凡的胸前,日子使人的外表改变,小的长大,大的变老,日子——为什么不能改变人的感情?
“爸爸来了!”心馨笑靥如花,在父亲旁边,她显得那么满足和兴奋。
“你——找我有事?”哲凡望着浣思,半晌,才转头向秦康打招呼,分明在掩饰那一丝不自然。
“是!我想问你一点——问题。”浣思说得很含蓄。
秦康对心馨眨眨眼,挽起她的手,识趣地说:“你们慢慢谈,我们回去了!”
“我明天再来看你!”心馨说,“爸爸,妈妈明天可不可以出院?”
“相信还要多住几天,”哲凡不置可否,“我想趁此机会替浣思检查一下身体。”
“不——”浣皱起眉头。
“多住几天,妈妈,”心馨急急地打断她的话,“我答应每天放了学来陪你。”
浣思看哲凡一眼。
“再说吧!明天你也别来,难得星期天,我这儿没事的,放心。”浣思摇摇头。
“再见,爸爸。”心馨有丝依依不舍,却不愿打扰父母难得的相聚。“下次我再去看你。”
哲凡挥挥手,他们走了。
病房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俩,当房门合上时,一丝奇异的温馨在滋长着,很令人沉醉的温馨。
浣思凝视哲凡良久——他半垂着头,在躲避吗?
“你今夜——并没有要开刀的病人。”她忽然说。
哲凡明显一震,他料不到浣思会这么问,一时之间竟答不出话。
“你不必告诉我临时取消了,”浣思咄础逼人,“我相信——这也不是不去参加宴会的借口!”
“我想——尔误会了——”
“一点也没误会,”浣思肯定地说,“你隐瞒了什么事不肯告诉我,对吗?”
“你想到哪儿去了?”哲凡有丝狼狈,“我有什么事需要隐瞒你呢?”
“哲凡,虽然我们现在只是朋友,我——仍是关心你的,请相信我。”她说得婉转而真诚。
“我明白,我很明白。”他言不由衷。
“我发觉——你是有些困难。”她不放松。
“没有!绝对没有!”他举起双手,很夸张,“你为什么总要朝这个方向想呢?”
“是你自己引起了我的怀疑。”她说。
“你怀疑什么呢?”他抬起了头,“我骗你有个开刀的约会?你不以为是我掩饰自己没有风度、没有气量去参加你们的订婚宴会吗?”
“你是这样的人吗?”她淡淡地笑起来,“当年——你根本就不再在乎我!”
哲凡十分困窘,他不像浣思,他不善于用言辞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更不善于隐藏——他想做,却做得很糟,浣思发现了,不是吗?
“浣思,我们似乎不该再提当年的事。”他说。
“你甚至不想检讨一下当年谁是谁非?”她问。
“事情已经过去,检讨——也不能怎样,”他摇着头。“浣思,我只希望你重视自己的健康,尽快动手术!”
“我已决定,你一日不答应亲自替我动手术,我一日不开刀,”浣思固执得像孩子。“即使真的盲了,失明了,我也不后悔!”
“你这样——岂不是为难我?”哲凡叹息。
“你真这样为难?”她盯着他看,“除非你有能说服我的理由!”
“浣思——”他双手插进口袋,竟是坐立不安似地,“你怎能在这件事上——这样儿戏、这样胡闹?万一视觉真受了压抑和破坏,你叫我内疚一辈子吗?”
“你林原可以不必内疚,”她绝不退步,她在逼他讲出真相,有真相的,是吧?“你原是台北最好的外科医生。”
“但是——浣思,你何必逼我呢?”他激动起来。哲凡,他也会激动,怎样令人不能置信。“你何不忘掉我是个医生呢?或者——你根本忘了我这个人好了!”
“事实上,你是医生,还是最好的!”浣思益发冷静。她肯定知道,事情的确不简单。“而且——十五年的相处,好的、坏的,又怎能忘掉?”
“你——”他望着她,长长久久之后,终于叹一口气,“我若说——我再不能为任何人动手术,你信吗?”
“什——么!”浣思震惊得睁大眼瞎。
“我这双手,”他更激动得近乎崩溃了,“我这双救过许多人、医过许多人的手,今天再不能为任何人、即使自己的亲人动手术了,你信吗?信吗?”
“哲凡——这是不可能的!”她叫。百分之两百的不能置信,为什么这双曾是最好的外科医生的手不能再为人动手术?为什么?为什么?
“可能而且千真方确!”他坐下来,颓丧而痛苦,天!这是坚强自信的刘哲凡医生吗?这是那个为了事业宁愿放弃家庭、妻女的哲凡吗?他——似乎真是面貌相同的另一个陌生人,哲凡——无论天塌下来,他绝不会变成这样,绝不会!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浣思喃喃地,她被他吓坏了,哲凡的话——在睡梦中也不会出现,怎么可能呢?“你骗我,你在骗我——”
“看吧!看着这双手,”哲几把双手伸到她面前,“看见了吧?它甚至不再稳定,它甚至握不牢一把手术刀,它还有什么用呢?刘哲凡,全自北最好的外科医生,哈!他甚至不再能替病人动手术,哈——”
“哲凡——”浣思害怕地叫。
哲凡有些疯狂地大笑一阵,突然站起来夺门而去,一阵风般地消失在门外。
哲凡,这是真的吗?
回到天母的家才九点钟,心馨别了秦康,愉快地回到家里。她是愉快的,刚才的一阵担心、紧张过了,看见浣思和哲凡又有机会在一起谈话,她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希望,她也说不出为什么,浣思已经和正伦订婚了,但——希望就是希望,有什么可解释的呢?她哼着歌在洗澡,温水冲去了一天的疲乏,她又变得神采奕奕了。整个下午和秦康在一起意犹未尽,秦康真是一个富有吸引力的男孩,像一粒能永远令人回味的青果,她预备洗完澡之后去找秦康聊天。
女佣四姐告诉她要替她准备消夜,她吓得只摇头,胃里的龙虾沙律还没消化完,消夜?要她一夜别睡吗?
拿了一个苹果,大步走向秦家。
秦家屋子里静悄悄的,怎么,秦康这么快就睡了?才玩一下午,没理田累成这样,看他人高马大的,没有理由像是未老先衰似的——秦康的父母在看电视,《保镖》还设播完吗?这个节目愈来愈闷得令人不能忍受,偏偏还有那么多人着迷,完全没有道理。
心馨胡乱喊一声秦伯伯、伯母,径自闯进秦康的寝室,奇怪,床褥整整齐齐,房里没有人。
莫非他也去洗澡了?嗯——不!他的拖鞋在床前,衣服也没换下来,他去了哪里?
心馨在隔壁奏恺房里张望一下,秦恺也不在,对了,两兄弟一定到后回去吸新鲜空气了。她立刻绕过着电视的秦康父母,奔向后园。
后园也是寂静的,好像没有人似的,怎么回事?心馨走出去,只看见草地上坐着的秦恺。她知道必是秦恺,她认得他的背影,他一个人坐在那儿看天,秦康呢?
“秦恺,”她走向他,“秦康不在这儿吗?”
秦恺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他抱着膝,很落寞,很失意地把视线从黑暗的天际收回来。
“他不在这儿。”他漠然地回答。
“在哪儿?他房里没有人。”她急切地问。
秦恺看她一眼,很特别的一眼。
“你找他有事?”他问。
“聊天。”她耸耸肩,“妈妈住医院,家里没人。”
“他——出去了。”他不再看她。“接了一个电话就赶去台北。”
“什——么?”她不置信地怪叫,“我们才回来!”
他不出声,也不理会她的怪叫,看起来怪怪的。
“你知道谁打电话给他吗?”她不死心地问。
“知道。”他点点头。
“谁?谁?是不是——韦梦妮?”她抓住他的手臂。
他皱皱眉,诧异地看她一眼,轻轻摆脱她的手。
“你也知道韦梦妮?”他反问。
“是个空中小姐,脸上是七彩的!”她比画一下。
“就是她。”他慢慢说,“她是哥哥比较好的女朋友。”
一阵酸意冲上来,好情绪消失了,满心的不是味儿。
“还说陪我,骗人!”她不高兴地嘟起嘴。
“他——不是陪你玩了一下午?”他的声音干巴巴的。
“哼!不希罕!”她坐下来,一个劲拔草,一把又一把的,好像在发泄。小女孩在嫉妒了吗?
“但是——回来的时候你很快乐。”他说。
“快乐是我自己的事与康秦无关!”她恨恨地说,“咦,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做什么?”
“无聊的时候我喜欢坐在这儿。”他说。
“你很无聊?你不看书、不做功课?”她颇感意外地问。
“书有看完、功课有做尽的时候。”他不置可否。
“看电视呢?”她指一指。
“那样的节目,看了生气。”他冷笑一下。
“你真是挑剔,电视是免费的,人家演什么就看什么。”她好像很有道理似的。
“贴我钱我也不愿精神受罪,”他不属地说,“那种节目——消磨人的志气!”
“嗨,下次你去制作一个节目,如何?”她笑了。和秦恺聊天也很有味道。
“我不是那方面的人才,”他很有自知之明。“我不能勉强自己去做那方面的工作,那会痛苦。
“看那种节目才痛苦。”她又笑了。
沉默一阵,他忽然说:“那套浅苹果绿的衣裙很漂亮,很适合你。”
“真的?你看见了?”她总是粗心大意。“衣服是妈妈买的,她对这方面很有研究。”
“她——住医院了?”他问。
“没什么病,爸爸要替她做身体检查。”她轻松地说。
他看她一眼,他是颇不以为然的,没有病住院?可是他不说,他不想吓着她。
“玩一下午,你精神是否轻松些?”他问。眼光深处是关怀。
“是吧!我根本不去想功课的事。”她耸耸肩。
“明天你还来补数学吗?”他问。
“来,当然来!”她皱皱鼻子,“如果我考上第一志愿,秦恺,我一定好好请你。”
“不需要,我很乐意帮你。”他摇摇头。
她望着他,研究似的好半天。
“你为什么总是不笑?你有心事,你不快乐?”她问。
“不笑并不代表有心事、不快乐。”他说,“每个人都不同,有的人把快乐放心里。”
“你快乐过吗?”她问得奇怪。
“当然,我快乐过。”他肯定地说,眼中有抹奇异的光芒。“只是——能使我快乐的事不多,所以我把每一次的快乐都存放起来,放在一个小盒子里。”
“快乐能存放起来?”她惊讶地望住他,“什么盒子?能不能给我看看?”
“记忆的盒子存放了快乐,只有我自己看得到。”他说。嗯,他也稚气得很呢!
“说得那么奇怪。”她拍拍手,“我猜——你最快乐是考上台大,对不对?”
“不对!”他漠然摇头,“考上大学是意料中的,只是对六年中学课程的一个交代。”
“天!是意料中的?”她伸伸舌头,“我可不敢想会考到那儿去!”
“你会考得好,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他正色说。
“信心?凭我的数学?”她叫起来。
“为什么还担心数学?不是交给我了吗?我会使你绝无问题。”他肯定地说,信心十足。
“真话?不骗我?”她兴奋得眼睛发光。
“时间会为我们证明一切。”他轻轻拔起一株草。
她望着他半晌,感动得握住了他的手。
“奏恺,你真好,比我想象中好得多。”她真诚地说,“我真后悔以前怕你,要不然我们早就成了好朋友!”
“我们现在——是好朋友吗?”他吃力地问。被她握住的手有丝不易觉察的轻颤——那是他深心中最隐秘的一根神经扯动了。
“当然,我们当然是好朋友。”她说,“如果我能,我愿在你记忆的小盒里增加一份快乐。”
秦恺呆怔一下,心馨说的——可是真话?她愿为他增加一份快乐?第一次,他激动起来,反手握往了她,嘴唇微微颤动,却是说不出话。
说什么呢,沉默不是最美的语言吗?
四周突然变暗了,有人关了灯,或是——月亮失去了踪迹?今夜可有月光?为什么他们一直都没发现?
“秦恺,你会因为我而快乐一点吗?”她问。
他的手因为收紧,那丝轻颤也明显了。
“你——本身已是快乐的源泉。”他说,含蓄地。
“是吗?”她无邪真纯地一笑,“你一直这样想吗?为什么我以前总以为你讨厌我?”
“因为你只看我外表。”他诚恳地说。
“内心怎么看得到?你又不爱说话,谁能了解你?”她毫不掩饰。
“由感觉去了解往往比看更可靠。”他说。
“感觉?”她怔怔地想。她怎样去感觉他?他们之间可以说是陌生的,除了补习,他们连接触都少,怎么感觉呢?
“回去吧!”他突然站起来,似乎想隐藏什么。“休息后,你会更有学习的智慧。”
“好!”她跳起采,“明天白天补习,好吗?”
他点点头。凝定的黑眸中有一抹跳动的光芒。
“你知道吗?你使我小盒中的快乐几乎——满溢了!”他真诚动人。说完就走,好像在逃避,又像是隐藏。
她使他的快乐满溢?什么——意思?

第五章
对浣思来说,那是一个漫长难挨的夜。
十点钟,哲凡来替她熄了灯,沉默地望了她一阵,什么也不说就离开了。黑暗中短暂的对峙,也竟能那样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哀伤——哀伤,没看错吗?这怎可能是哲凡的神情?难道——他刚才所说的是真话,台北市最好的外科医生刘哲凡已不能替人再动手术?
哲凡离开后,她也无法安宁,他眼中那一抹似冥似幻的哀伤,强烈地震撼了她心中每一条细微的神经,她恨不得跳下床追出去,她要告诉他——她要问他,她——她可以帮一点忙吗?
真的!浣思心中全是帮助他的意念,她早已忘却了其他任何事、任何人,包括正伦和她自己的病。她知道,她若不能在哲凡有困难时伸出援手,她这一辈子都会遗憾。然而——哲凡需要怎样的援手呢?
她无法使自己的思想休息,她辗转整夜也不能入睡,她一直想着哲凡,想着哲凡的困难,想着哲凡的隐衷,哲凡——到底是为了什么?
整夜失眠使她万分困倦,她很想闭起眼睛休息一阵,她不愿意以一副憔悴的病容面对哲凡——真是痛苦,勉强闭上眼睛竟也那样难受,连眼皮都闭痛了,她仍然睡不着,脑中转动着千头万绪——哲凡的千头万绪!
然后,天亮了,然后,收拾病房的女工进来工作了。然后,和蔼又漂亮的护士为她送来一些药丸,然后早餐,然后——她以为哲凡该来了,昨夜他临去时虽什么都没说,但他一定会来的,他关心她的病,不是吗?然而,那么失望,进来的竟是沛文。
“浣思,觉得怎么样?”申沛文双手扶着床架,在美国医院工作了十多年,他的作风也美国化了,他微笑着。“你的脸色看来不大好呢!”
“我觉得很好,”浣思勉强作礼貌的微笑,“头不痛。”
“昨夜没睡好吗?”沛文很自然地拿起她的手,在替她量脉搏。“不习惯医院?”
“也许吧!”浣思望望门口。“哲凡呢?”
“他休假。”沛文低着头看表,仍在量脉搏。“他一早打电话叫我来看你。”
“休假?”浣思怀疑,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昨夜他没提起,他——休星期天例假?”
“不,他放大假。”沛文放开她的手,说。“两星期大假。”
浣思的脸变了,她绝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哲凡必然是故意安排避开她的,这——
“假期是早排好的吗?”浣思努力装得自然。
“不清楚。”沛文说,“怎么,浣思,你对我的手术不放心?”
“不——”浣思心中一阵猛跳,谁说要动手术了?“我只是不想开刀。”
“浣思,你要考虑清楚,”沛文认真一点,“这件事不是儿戏,有关你的生命,你不该固执。”
“我考虑得很清楚,”浣思掠一下头友,“我不儿戏也不固执,我——有原因。”
“什么原因比生命更重要?”沛文不同意。“除非你对我没有信心,否则没理由拿自己开玩笑。”
“我——”浣思咬着唇,“我希望先见一见哲凡,然后才决定开刀的事。”
“我替你拔电话。”沛文拿起电话。“你自己跟他说。”
电话拔通了,沛文把话筒交给浣思。
“哲凡起身了吗?温太太。”浣思问。
不知道温太太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浣思呆住了,好半天都回不了神,然后,一言不发地挂上电话。
“怎么?”沛文皱起眉头,他看出有些不妥。“哲凡这么早就出去了?”
浣思摇摇头。再摇摇头,脸色苍白而困惑。
“大概做礼拜去了。”沛文又说。浣思的模样显得震惊,他想缓和一下气氛。
“不,”浣思慢慢回过神来,声音怪怪的,“他不是做礼拜,他——去旅行了。”
“旅行?”沛文也是意外。浣思在医院里,无论如何,即使再没有感懂,也不该去旅行。“他没说起。”
浣思再摇摇头,奇怪的不安神色过去了,她的正常恢复得特别快。
“沛文,我希望立刻出院。”她郑重地说,“所有的后果我自己负责,我一定要出院。”
“我不同意,这样太危险!”沛文摇头,“昨夜的休克已证明你的病比想象中还重。”
“危险是我自己的事,”浣思绝不犹豫地跳下床。“我有权支配和安排自己的生命!”
“浣思——”沛文轻叹一声,他帮不上忙,他知道。“你还和以前一样固执。”
浣思把脑转开一边,她不习惯在朋友面前流露内心的感情,偏偏此刻又忍耐不住。
“你不明白,沛文,”浣思好不容易才压抑了感情的波动。“我并非对你没信心,只是——这件事对我、对哲凡都十分重要,我一定要先弄清楚才行。”
“你们有事?”沛文不能明白。
“我想——该是哲凡有事,”浣思转回头来,她终于完全控制了表面的平静。“沛文,难道你完全没有发觉哲凡近采的神精和态度都不对?”
“是吗?”沛文不能置信,“他很正常啊!”
“正常的只是表面,沛文,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一定要帮他。”浣思抓住沛文的手。
“这——”沛文退后一步,是浣思脑中的瘤使她神智不清了吗?她竟说哲凡不正常。“浣思,你可能误会了吧?”
“绝不是误会,相信我,”浣思真诚无比,“你不以为他拒绝替我开刀又避开了,其中有隐情?”
“浣思,”沛文又抽出被抓住的双手,放在她肩上。“哲凡要我替你动手术是理智的决定,我相信他度假也绝非故意避开,你想得太多了。”
“你不明白,”浣思拼命摇头。沛文完全不知道哲凡双手的事,他完全不知道哲凡已不能替人动手术,这是哲凡的秘密,她不能揭穿。“我知道他有困难,我一定要先见到他。”
“浣思,离开医院对你全无好处。”沛文警告。
“我答应你我会回来,”她急切地希望能脱身。“我并不想死也不想变瞎,我只是——先要办一点事,十分重要的事,我一定要离开。”
沛文考虑一下,若是浣思不肯签字动手术,留她在医院也没有用,这种事即使医生也勉强不得。
“好!我让你出院,”沛文凝视她,“但你也得答应我,感觉不舒服立刻回来,而且要同意动手术。”
浣思心中飞快地一转,毫不考虑地答应了。先找到哲凡,其他的事都属发要。
“我答应你。”她说。
沛文微笑一下,转身退出病房。
“你有急事就走吧!手续由我来办。”他说。
浣思迅速换好衣服,她又紧张、又激动,再加上动作奇快,换好衣服就开始喘气了。她穿的仍是昨夜那件浅象牙色的长裙晚装,根本不适合在街上行走,最讲究服装的浣思会天却是顾不了那么多,她提着长裙,在所有人诧异的注视下,半跑着冲出医院大门。
她看一看晚装皮包,里面有钱,于是她拦了一部计程车,跳上去直奔飞机场。
温太太说哲凡坐十点半的飞机到高雄去,现在才九点多一点,她还有截住他的机会。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为什么一定不肯放过哲凡呢?他们不是已离婚了五年吗?她——哎!她的心又乱又急,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留住哲凡,只是她心中有一个声言不停在叫:“留住他!留往他!”而且,她也肯定知道一点,留住他是对的,任他这么离开——会是一辈子的遗憾!
赶到机场,她在国内线的候机室找了一圈,没有他的影子。登记机票处也问过,十点半有两家公司的飞机到南部,但都没有哲凡的名字。
“有旅客已经上飞机了吗?”她急得全身冒汗。
“没有,空中服务员都没上去,太早。”航空公司职员回答。
浣思的心中仿佛一下子失去倚靠,空空荡荡连感觉都没有了。温太太不是说他坐飞机去高雄吗,怎么会没有名字,又不见人影?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吗?
愈是焦急烦乱,思想愈是不能集中,她从来没有这么恍惚过,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怎么离开机场,怎么上计程车,等她突然清醒时,发现计程车已把她送到哲凡的诊所门外。
她胡乱付了车钱跳下来,那么奇怪,她突然冷静下来了,冷静得这么及时。温太太可能是奉命说谎的,哲凡可能根本没有离开家?他只是让她绝望而答应让沛文动手术,他是这样吗?他未免太低估她了。
她冷静地按响了门铃,等着福伯替她开门。
“夫人!这么早?”福伯不明真相,惊喜地问。
“医生在吗?”她若无其事地问。
“在!在!”福伯一个劲儿点头。
浣思冷冷一笑,昂然大步而入。
迎在门边的是意外又十分尴尬的女管家温太太,她只是奉命行事,也怪不得她。
“哲凡在哪里?”浣思也不提那谎言,她对温太太的微笑十分有教养。“楼上,或书房?”
“在小客厅。”温太太欲言又止,终于领先走向小客厅。“夫人,请进。”
浣思点点头,径自推门进去。
小客厅的景象令她吃惊得呆住了,她实在不能相信自己所看见的,那不是真的吧?那只是一个可怕的梦境吧?怎么可能呢?刘哲凡医生!
哲凡仍穿着昨夜那套西装,头发凌乱、胡须未修,眼睛中充满了吓人的血丝,一脸的宿醉末醒,一脸的莫名痛苦。他料靠在安乐椅上,旁边的茶几上是空酒瓶和歪倒的酒杯,那情那景——像是堕落的边缘、地狱的门外。
他在她看见他的同时也看见了她,但是,他显得一点也不意外、一点也不惊奇。
“坐!大清早来看我这醉鬼?”他的舌头发大,话也说得不清不楚。
“为什么骗我去高雄?”她心中发颤,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天!帮帮哲凡!
“我知道骗不倒你,我知道你会来,”他挥挥手,“我们最伟大、最美丽的钢琴家!”
浣思的脸一下子红起来,他是讽刺?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沉着声音。
“什么意思?”他笑了,笑得迷迷糊糊,“你看不见吗?我喝了一夜酒,直到现在!”
“为什么喝酒?”她问。声音也随之颤抖了。
她怀疑一个事实,但——她连做梦也不敢相信这事实,他根本不在平她,他们已离婚五年!
“喝酒——心里快乐,”他摇头,“心里快乐!”
“难道不喝酒你心里不快乐?”她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好半天,才半清醒地问:“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说——不喝酒你心里不快乐?”她再说一次。
“是吗?”他自问,“不喝酒——哎!不喝酒的时候快乐是遥远的,远得——感觉也困难!”
“你——”她咬着唇,怎样令人心痛的醉话?
醉话最真,此刻,他说的便是真心肺腑的话吧?
“你的快乐不是在你辉煌的事业上吗?”她扬一扬头,心已软了,嘴还是硬的。
“辉煌的事业?他自嘲地笑起来。
“难道——不是?”她盯着他看。
“是——当然是!”他醉眼朦胧,“男人的最大快乐是事业,是事业!”
“那你喝酒——岂不矛盾?”她不放松。
“矛盾又有什么不好?”他反问。
浣思摇摇头。哲凡看来真是有隐衷,从昨夜到今晨,他不但外表变了,连语气也变了,似乎,所有人心目中刘哲凡医生随着他脱下那件医生白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连她也陌生了。
“你真休假?”她转换一个话题。
“休息一下,我早已需要休息一下,”他在安乐椅上动也不动。“这么多年来,我太累了。”
他话中可有另一种深意?他在暗示什么、比喻什么?
“累——就不替我动手术?”她问。
“沛文比我好。”他不再提双手发颤、不能再替人开刀的事,他——讲着玩的吧?“你不该再固执。”
“我觉得我固执得有理由。”她说。
“浣思,我实在不了解你,这个时候——你何必苦苦逼我?”
“你是说——我不再有资格?”她有些色变。
哲凡呆了半晌,似醉非醉。似清醒非清醒地喃喃说:“除了你——谁还有资格?”
浣思没听清楚,她竟是没听清楚,这么重要的一句话,她竟忽略了。
“你是说——再也不会改变主意?”她眼中有泪。
他的头摇晃一下,慢慢从安乐椅上站起来。
“不必为这件事争论了,”他是突然之间清醒的。“让我送你回医院。”
浣思双手一挥,她竟是那样固执、倔强,即使在生命的事上,她也绝不退让。
“你不必客气,我自己会走。”她不谅解地盯着他,“刘哲凡,你——竟是这样一个人!”
哲凡不出声,二十年来,他深深了解浣思的脾气,她既然这样讲,她必不肯回医院的了,但她的病——他心中焦急,加上失眠、酒醉,还有——心中有郁结吧!他抽出手想扶住她,突然的一阵巨大晕眩,他晃了一晃,眼前一阵发黑,他竟是支持不住整个人倒向她——
“你——”浣思惊叫。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哲凡怎么无端端会倒,他醉得太厉害?——浣思脑中灵光一闪,整个人吓呆了,哲凡——莫非有病?
清晨的阳光非常好,整个天际一片蔚蓝,令心馨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她计划着早晨的时间找秦恺补习数学,中午以后,叫秦康陪她去医院着妈妈,这个安排简直太妙了,说不定秦康心中愉快,又会请她看电影和吃龙虾沙律?
她拿着数学书和习题,口里嚼着口香糖,一跳一蹦走进秦家。星期天,她总爱穿牛仔裤,她的牛仔裤和别人的不同,她把裤管剪到膝盖那儿,她说这样子才不会和满街的牛仔裤相同。
奏家是个正常的家庭——当然得除了秦康,星期天,他不睡到十二点才怪。心馨进去的时候,看见泰恺坐在沙发上看书,她知道,秦恺的父亲已到士林去做礼拜了,他们夫妇虔诚得很。
“嗨,早。”心馨的声音带来一屋阳光。“笨学生来了!”
秦恺抬头看她一眼,欢喜之色只在眼底。
“我没说过你苯。”他想微笑,却只牵动了一下嘴角。
“我自己知道笨,尤其是数学。”她大动作地倒在沙发上,秦恺看见她那件很别致的T 恤,白色的胸前有一个红色黑点的甲虫。“这个时候来不会打扰你吗?”
“我说过,你随时可以来。”他说的话很真实,却不是很能讨好人,尤其是小女孩子。“你的T 恤很好看。”
“妈妈买的,是美国Sear’S 的MailOrder ,寄美金支票和衣服的号码去,他们就寄衣服来,我还有一件浅黄色的,胸前是绿色黄点的草菇,很绝。”
秦恺没有再接下去讲这话题,是他不知道该讲些什么了,尤其他完全不懂服装。
“现在开始讲数学,好吗?”他提议。
“当然好。下午我想去医院看妈妈,我要秦康陪我去。”她跳起来。
“谁说我要陪你去?”秦康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原来他不但早已起床,并且还换好衣服,正要出门了。“秦康大哥今天没有空,叫秦恺陪如何?”
“你这家伙,原来‘打扮’好了呢。”心馨的眼睛上下左右打量他,一脸孔的不服气。“你要去哪里?你昨天说好要陪我的!”
“小霸王,饶了我这次好不好?”秦康半真半假地笑,“我真的有事,约了女朋友。”
“又是七彩空中小姐?”心馨老大不高兴起来,沉下脸又嘟起嘴,“昨天晚上回来你也偷跑了!”
“偷跑?”秦康捏一捏她的鼻尖。“玩官兵捉强盗吗?还是有人叫你监视我?”
“你——不守信用!”心馨满心不是味儿,阳光和好心情都消失了。“我不理你!”
“好心馨,”他怜爱地搂她的肩。“发誓早点回来陪你聊天。”
“希罕!”她转开头,跟自己生闷气。
“带消夜回来给你吃?”他还是逗着她,他只是当她是妹妹。
她看他一眼,这么出色、这么英俊的男孩子,又是那样善解人意、体贴、热诚,他惟一的缺点就是女朋友太多,多得她——简直嫉妒也来不及了。
“那——你几点钟回来?”她稚气的真挚。她心中一直认为他对她是特殊的——他是这么说过。
“天!”秦康作状地捂着脑袋,又对在一边沉默不语的秦恺眨眨眼,“吃不消,受不了,管得这么严?”
“谁管你!”心馨嘟起嘴唇,大步走进秦恺的卧房。“秦恺,我们开始讲课。”
秦康绝不在意地一笑,小女孩的解气而已!他吹着口哨,大步走了出去。
“叫秦恺陪你去医院吧!”他说,“秦恺代替我去。”
心馨和秦恺都听见了,他没作表示,她却噘噘嘴,装出一副不希罕状。
“臭美!”她低声骂。
秦恺闻言皱眉,很感意外地说。
“你不该说这样的话,”他认真地说,“不好听!”
“哎——”她脸一红,怎么了?浣思在这方面对她的管教很严,她从不敢乱说话,今天是说溜嘴。“对不起,下次不说。”
“你——是不是很希望哥哥陪你去医院?”他望着她,很慎重地问。
“不,”她摸摸头,“是他昨天答应我的,他不该黄牛!”
“刘心馨,”他的话里分明有强烈的暗示,“我认为对任何人、任何事的期望都不能太高,否则一定失望。”
“我——没有期望过谁啊?”她天真得一点也不懂。
“而且,感情的事——也不能太天真。”他再说。说这话的时候他低着头不看她。
“我不懂你说什么,”她把口里的口香糖拿出来,用一张纸包起来,“感情的事天真,你是指我?”
“不——不指任何人。”他摇摇头。他实在为她担心,谁能比旁观者更清楚?
然而——怎样的旁观者?
“我们开始吧!”心馨摊开课本和习题。
秦恺点点头,开始讲课。他讲得很用心、很仔细、很扼要,相信再没有数学天才的人也该懂了,他抬眼看她,她双手托着腮,眼中却是一片茫然。
她今天心不在焉。
“懂吗?”他问。心中有莫名的叹息。
“懂,懂,我懂了!”她夸张地一连串说,“真的懂了,你再继续讲。”
“或者——我再讲一遍刚才那个公式?”他了解地说。
“啊——也好!”她有些脸红,被他看出来了吗?“你猜秦康什么时候会回来?”
泰恺的心一颤,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神情。
“我不知道。”他垂下头。心馨不知道秦康是和女朋友约会吗?她这样全心全意在秦康身上,想着、念着,她不知道伤害已经在身边了?
“我也不知道,”她又托往腮。“我想——他晚上也不会回来陪我聊天。”
“你——认为他回来与否对你很重要?”他努力想点醒她。这样的事若发展下去,受伤的将不止一个。
“他答应也就不应该黄牛!”她一厢情愿。
他暗暗摇头。这么天真、这么善良、这么纯真的女孩子,但愿没有人能伤她。
“哥哥是去见女朋友,”他考虑一下,说,“这是他比较接近、也比较特殊的女朋友,他们——他们将来可能共同生活的。”
“你说什么?”她疑惑地望住他,有不能置信的神色。“你是指——秦康会跟空中小组结婚,他自己说的?”
“他没有说,旁边的人都该看得出来,”秦恺不想心馨受伤,他只能这样。“哥哥对韦梦妮很紧张。”
“紧张,怎么紧张法?”她睁大了眼睛。
“这——我无法形容,”秦恺认真地说,“我只是知道,那个韦梦妮可能会是嫂嫂。”
“嫂——嫂?”心馨呆往了,小脸儿一片奇异的苍白。
“是!”他狠着心说,“我听见哥哥告诉爸爸,韦家的人希望和他们见面。”
“见面——又怎样?”她真是完全不懂。她是纯情的,她完全没想到过其他的事。
“我不知道,两家人见面,一定有特殊的事。”他望着她。天!要怎样才能帮她?
她那苍白和失神令他心口都扭曲起来,秦康,秦康,你可曾知道你的无心之失?小心馨的感情已经受到伤害了,这是谁的错?有办法补救吗?奏恺!
“我明白了,”心馨脸上是反常的阴暗。“你是说他们可能就要结婚了?”
“或者是订婚。”秦恺垂下头。他不敢再看心馨。
好半天都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她在做什么?奏恺担心地偷看一眼,小女孩子的眼圈儿都红了,她似乎在强忍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偏偏又忍着这么困难。秦恺心中发痛,可怜的小心馨,他情愿她哭一场,她那模样——秦恺再也不能原谅哥哥——虽然不能算秦康的错。
“原来——这样的!”心馨声音里有强烈的哭意,“他从来没对我说过,从来没有!”
秦恺沉默着,他不便也不能替哥哥辩护。
“他说——她们都不如我,”心馨吸吸鼻子,突然哭起来。“原采他骗我!”
“刘心馨——”秦恺真愿自己能拥着她,安慰她、爱护她、帮助她,但——他只能在一边暗暗叹息。“别这样,也许——事情不是这样”
“是这样的!”她有小女孩的特殊固执,“一定是这样的,他骗我,他骗我!”
“我知道——哥哥很喜欢你——”他困难地说。
“不,我知道不是!他只喜欢韦爹妮,他骗我!”她揉着眼睛,愈哭愈伤心。
秦恺无言。心馨竟不了解喜欢和爱的分别,她把两种感情混为一谈,秦康又忽略了她的年龄,当她小女孩般的宠着、爱着,误会由此而生吧!
“我说这些绝无恶意,”秦恺吸一口气,“更不是破坏你们,只是——我怕你变坏。”
“我不会变坏,”心馨哭得可怜兮兮,还要逞强,“全世界的人不喜欢我也不会变坏,我不希罕!”
“哥哥喜欢你,不同于喜欢韦梦妮的那种喜欢,”秦恺想把事情挽回,至少不要心馨怀恨。“还有其他许多人都喜欢你,好像你父母、刘心宁,还有——”
他那个“我”字就是说不出来,他和秦康差别太大了。
“不希罕!”心馨用手背抹干眼泪,“我不希罕,让他喜欢韦梦妮好了,我不希罕!”
秦恺摇摇头,那么倔强,谁受伤害大呢?
“我们——还要讲数学吗?”他问。
“要!当然要!”她怔一怔神,“数学和他有什么关系?我一定要考上大学!”
“我们再开始。”他点点头。这未尝不是化悲愤为力量?虽然不是悲愤。
她拿起笔。突然间,她想起了什么。
“秦恺,以后——你可不可以到我家替我补习?”她问得唐突,“可不可以?”
“如果你认为有这必要,我无所谓。”他慢慢回答。
“明天开始,你来我家。”她说。黑眸里的光辉又冷又硬。
“好——吧!”他说,“但是——我不希望你对哥哥有成见,他不会骗你,是另一种喜欢。”
“不提他!”她脸色一沉,“我以后永远不理他、不见他、不提他!”
“这样——你心中就好过了?”他皱眉。
“那是我的事!”她垂下头来。
她心中会好过吗?永远不会!
晚上九点多钟,该是夜生活开始的时候,大情人秦康居然回到家里,手上还有大包、小包的食物。
秦恺在房门处看到哥哥,他不响。事情是因秦康而起,理当秦康去解决。
意外的是,他想不到哥哥真会赶回来陪心馨,那原是一句随口的敷衍之词。
秦康换了便装,提着食物就去找心馨,经过秦恺的房门,他探进头来。
“要不要吃点心?秦恺。”他问。
“不,我很饱。”秦恺摇摇头。
秦康不在意地笑一笑,大步走了出去。
他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一定要赶回来呢?弄得韦多妮不开心,他只不过随口对心馨说要早回来陪她,也算不得什么承诺,但——他真是忍不住赶回来了,他怕心馨等得着急。
心馨家里已是黑沉沉的一片,客厅里没有灯光,心馨卧室也暗暗的,莫非心馨不在?
秦康有些失望,心馨怎么会不在呢?她不记得他会赶回来吗?
她该多他的。“心馨,心馨,小星星!”他站在门外叫。
没有回答,连一些儿声言都没有。
“心馨,刘心馨,我回来了,带了好多吃的。”秦康再叫。顽皮的心馨在开玩笑?“心馨——四姐!”
一连串脚步声,客厅的灯亮起来,然后,大门开了。
“秦少爷,是你啊!”开门的是四姐。
“心馨呢,不在家吗?”他走了进去。
“睡了吧?”四姐张望一下,“她一天没出去。”
“怎么,她没去医院?”秦康颇感意外地问。
“没去。”四姐说,“在发脾气,跟她讲话也不理不睬的。”
“我来叫她。”秦康走到心馨卧室门外,“心馨,心馨,秦康大哥回来了。”
屋子里设有声言,这么早就睡了吗?发瞬气,谁惹了她呢?
“心馨,好多吃的东西呢!”秦康肯定知道心馨一定没睡,这么早啊!“你在和谁生气呢?”
依然没有声言,沉寂得就像屋子里没有人一样。
“心馨,是我啊!”秦康转头看四姐一眼,有些不好意思。“你真的睡着了吗?”
四姐摇摇头,径自回到她的房里。年轻人的事她可不懂,让他们自己去搞吧!
“心馨,心馨,”秦康提高了声音,四姐走开,他没有了顾忌。“你可是在生我气,我不是回来了吗?好心馨、乖心馨,出来吃点心,下次——担保不再黄牛!”
还是没有一丝反应。秦康皱起眉头,心馨从来没有这么固执过,就算生气、发脾气也是转眼就过去了,今夜怎么这样奇怪?她没有理由生韦梦妮的气啊!
“心馨,你是不理奏康大哥了。是吗?”秦康作最后努力。“再不出来我就回去了!”依旧一片沉寂。
秦康轻轻叹了一口气,真是两面不讨好,韦梦妮在不高兴,想不到心馨也不领他情,他——突然懊恼起来,这算什么?他从来没受到这种挫折。
扔下点心,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心馨的家,在这方面他永远得心应手、他永远得意、他永远是胜利者,今夜——他真是鬼迷心窍,处处撞壁。
回到家里就直冲回卧室,他也是一个把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的人,隔壁房间的秦恺看见了,秦恺是特别在等他的,当然注意到他的神色了。
秦恺井没有立刻去,他是有耐性的,他等秦康去洗了澡,换好睡衣,才慢慢走过去。
“咦!你还没睡?”秦康诧异地。
“我等你。”秦恺正色说。
“等我,有事?”秦康想一想,“是不是需要钱用?”
“不,不是!”秦恺摇摇头,“我为刘心馨的事。”
“心馨,她怎么了?”素康在床上躺下来,他不明白,弟弟的神色怎么这般严重。
“她很不开心,还哭过。”秦恺一个字、一个字说。
“为什么?”秦康呆怔一下,“她妈妈的病?”
“她根本没去医院。”秦恺凝视着出色的哥哥,他——真不明白心馨的感情?
“那为什么,她自己不舒服?”秦康大意得令人奇怪。
“不——”秦恺说,“我相信——她是感情上受到伤害。”
秦康呆住了,感情上受到伤害?这是什么话?心馨只不过是个小女孩,感倩伤害?
“是吗?谁?怎么回事?”秦康一连串地问。
秦恺轻叹一声,这件事——怪谁呢?
“我想——是你。”他严肃地说。
“我?”秦康整个人从床上跳起采,像被黄蜂猛叮了一口。“你——开玩笑。”
“是真的!”秦恺的神情绝不像开玩笑。“她知道你和韦梦妮的事后,她哭了,她还说——”
“她还说什么?”秦康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了,这是严重的事,不再是开玩笑。
“她还说你——骗她!”秦恺垂下头。
不是秦康的错,他知道,怪不得秦康,他一直当心馨小妹妹,错的——只是误会,心馨的误会!
“这——从何说起?”秦康脸色变了,“她怎能误会成如此?”
“我不知道。”秦恺只是摇头,“我也不便向她解释什么,但是——我知道她感情上受到伤害。”
秦康呆怔地想了好一阵,情场上的大情人竟不知所措了,或者——他心乱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他问。
“除了解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秦恺说,“她不同于普通女孩子,她太单纯、太单纯。”
“我知道,”秦康摸摸头,苦恼地说,“她不肯见我!”
秦铼知道这是必然的,心馨正在气头上呢!
“她不会永远不见你!”秦恺说,“哥哥,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什么话?你说。”秦康已乱了方寸,他做梦也想不到心馨竟会误会他的感情。
“如果我说错了,请你别怪我,”秦恺是真诚的。“我认为这——错觉是你造成的。”
“错觉?”秦康不明白。
“她只是个小女孩,不同于那些——感情上有经验的小姐,”秦恺舔舔唇。他决定说了,就不在乎是否会得罪人。“你对她的态度——在你来说是全无意义的,对她——或者你是第一个对她那么好、那么亲热的男孩子,错觉就这样造成了。”
“我只是像大哥哥对小妹,”秦康自然地辩白,这是真话!“你也看得出来,我没有过分,是吗?是吗?”
秦恺没出声,过分与否往往因人而异,像秦康吻心馨面颊,他认为是过分了,但——秦康那样的男孩,那简直是家常便饭,曾通礼貌。
“我没有过分,是吗?是吗?”秦康沉不住气了,“你告诉我,我没有过分!”
“我不能肯定,”秦恺说得中肯,“这种事往往因为观点与角度的不同而有很大的差别。”
奏康想一想,沉默了。
秦恺说得对,这种事的确因人而异,的确因观点和角度的关系而有好大的差别,错觉就在这差别上吧!
“我,哎——我绝对没想到!”他捶一捶床。“我绝对无意伤害她,我真心当她妹妹般的喜欢,你相信我,是吗?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秦恺肯定地,“你是哥哥,我绝对相信你的人格,否则——我不会来告诉你。”
“我们——还可以补救吗?”他振作了一些,秦恺的信任对他很重要。“伤害了小心馨,我会觉得是罪过!”
“你原是无心,我一直知道不是你的错。”秦恺说。
“但是——事情已变成这样,”秦康叹口气,“你知道吗?梦妮和我预备立刻订婚。”
“这——”秦恺呆怔一下,这么快,连一点淡忘的时间都不给心馨?
“我们没想到会有心馨的事发生,”秦康苦笑,“而且这种事我又怎能向梦妮说明?”
秦恺不语,他只担心心馨,其他的事他全不在意。
“我怕——心馨会受不住。”他小声说。
“我们连日子和地点都决定了,”秦康心绪不宁,“我还计划结婚的时候请心馨做伴娘,真想不到——”
“刘心馨对你是很真心的。”秦恺忽然说。
秦康脸一红,真心又——能怎么?结婚是要双方相爱才行,他喜欢心馨,不是爱。
“秦恺,你令我无地自容”他自我解嘲,“我这样的人怎配接受她的真心?”
“我相信——感情是无条件的,哪有配与不配。”奏恺说。
“我是个浪子,心馨却是一张白纸,”秦康笑了,“秦恺,你没想到自己吗?”
秦恺的脸色一变,声音也僵硬起来。
“你别开玩笑,哥哥!”他严肃极了。
“我一直以为你们俩——哎!算了,”秦康摇着头,“不开玩笑,我得想一个应付心馨的好方法——”
“不需要应付我!”心馨的声音突然加进来,她就站在门口,脸上也没有特别不高兴的样子,她看来和平日完全一样。“我是你的敌人吗?”
“心馨——”秦康和奏恺都呆任了。
她什么时候来的,她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吗?她穿着一袭拖地的长麻纱睡泡,脸上浅笑如恒,她似乎已忘记了早晨的哭泣。
“我跟在你后面来的,”心馨居然扮个鬼脸,“本来想吓吓你的,秦恺来了,只好放过你!不过,哼——你小心我还是会报复你一次!”
“报复十次都行,要打要骂都没问题,”秦康说。心馨不是在生他的气,秦恺说的伤害呢?“是我不好,秦康大哥该打!”
“谁希罕打你、骂你?”心馨娇娇地笑,“等你的准新娘子管教你吧!”
“心馨,你——”秦康僵了,前后不到二十分钟,变化怎么这样大?
“我怎样,你以为我喜欢你啊?不知羞!”心馨无邪地笑,“我才不喜欢你这大黄牛,专骗人!”
“我是大黄牛,我骗人,我们秦恺不是!”秦康说。他又开始开玩笑,简直高兴得心花怒放,心馨没事呢!
“秦恺是我的老师!”心馨爱娇地看秦恺一眼,“我自会尊师重道。”
奏恺没有表情,他在想,事情真是这么戏剧化的简单吗?心馨的眼泪可不是假的。
“有没有可能师生——”秦康信口开河的老毛病又来了。
“哥哥!”秦恺打断了他的话,没让他讲出最后那个字,秦恺不是开玩笑的对象。
“好,好!我不讲!”秦康笑,“到时候——”
“到时候请我做伴娘,是不是?”看来全无芥蒂了,她真是个奇异的女孩子。
“一言为定!”秦康说,“秦恺做伴郎。”
“你看他说得这么肯定,”心馨对秦恺说。“到时候他的新娘子不肯就精彩了。”
“她不肯我就不要她,”秦康想也不想,“做我秦康的太太怎能不听我的?”
“大男人主义,最讨厌!”心馨走出去。“我回去吃点心了!”
秦恺看秦康一眼,跟着走出去。
“刘心馨,”他叫任她,“你真的不介意了?”
“介意什么?”心馨望着他,“他不喜欢我,总有别人喜欢我,是不是?”
“但是——”秦恺心中一空,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别担心,我不会恨他的!”心馨甜甜地笑,“我喜欢他,他是秦康大哥!”
心馨!怎样奇妙的女孩子?  
  
第六章
放学之后,心馨独自搭公共汽车去医院探望浣思。昨天答应要去的,因为秦康的黄牛而没去成,今天无论如何也该去了,她不放心浣思一个人任院,也不喜欢家中冷冷清清的,如果真没什么病,应该回家休养才是。
她坐在车上着窗外的街道,她的脸色有些阴沉,就像窗外的暮色,她看来有心事而且不快乐。
秦康要和韦梦妮订婚,她表面上已说过不在意,然而——她的的确确在伤心,她喜欢秦康,那种喜欢不同于对普通人,也不同于对秦铠,或者——她是爱秦康?她不知道,她也分辨不出,这——罢了,不管是喜欢、是爱,秦康都要和韦梦妮订婚,以后秦康就只属于韦梦妮了,她怎能不伤心。
心馨把这伤心放在心中,原是无望的事,她何必再苦巴巴地令秦康不安?何况这种事又不能勉强,她又怎能强迫秦康爱她?
心馨觉得自己似乎突然长大了许多似的,她在流了一阵眼泪之后,竟然理智地分析这事,然后竟能若无其事地站在秦康面前,这——的确是长大了,以前地是绝对做不到的,她一定会一辈子也不理秦康。
医院到了,她默默下车、默默走进去,心馨从来没有这么沉默过,以往的她即使独处时,脸上也有跃然生动的光彩,今天——她沉默。
走到浣思前天住的那间病房,敲敲门,里面没回音,再敲敲门,仍然一片沉寂,她有些意外,轻轻旋开门柄,面对着的竟是一张空床,浣思呢,出院了吗?
心馨着了慌,她只是个毫无经验的小女孩,她一直被保护在父母的温室中,不曾面对任何困难和问题,一看浣思不在,她已六神无主了。
关上病房门,转身就跑,她想到哲凡,她的父亲,那是她惟一可以去找的人,哲凡会在吗?一转身,才跑一步,她整个人撞在一个迎面而来的人身上。她惊叫一声,晃眼中看见被撞的人穿着白袍,医生白袍,哲凡吗?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那人的衣襟,大叫:
“爸爸,妈妈呢?妈妈怎么不在病房?”
“小姐,你弄错了,”温文的声音、有教养的微笑,竟是个年轻的陌生医生。“谁是你爸爸?谁是你妈妈?说清楚些,我可以帮你。”
心馨怔一怔神,难为情地放开双手,她怎么胡乱抓人的衣服,胡乱叫爸爸呢?她的脸红了,少女的娇羞在她眼中扩展。
“对不起,我——我认错人了。”心馨结结巴巴地说,“我妈妈本来住在这里,我爸爸是刘哲凡医生。”
“哦!刘大夫。”年轻的医生立刻露出尊敬的神色,“他们搬到三楼病房了,请你跟我来,刘小姐。”
一声刘小姐叫得心馨全身别扭。她怎么是小姐呢?那些装模作样像韦梦妮那种人才是小姐。
“我是刘心馨,不是小姐。”她稚气地说。
“星星?”年轻医生看她一眼,“天上的星星?我是戴克文,见习医生。”
“是心馨,心脏的心,馨香的馨,不是天上的星星。”心馨解释着,一边跟戴克文进电梯。她又想起秦康,秦康也叫她小星星,是吧!
“心馨!”戴克文点点头,记下了。“刘大夫看来那么年轻,我没想到会有你这么大的女儿。”
“我还有一个姐姐呢!”心馨笑一笑。她喜欢戴克文话中对哲凡尊敬的意味。
克文看心馨一眼,想说什么,电梯门开了,他的话没说出来,领先出去,停在三0 二号病房前。
“就是这里,”克文很有礼貌地替心馨敲门,然后退开。“很高兴认识你,希望能再见到你。”
他留下一个令人喜悦的微笑,匆匆去了。
心馨抑郁了整天的心情突然开朗了些,她发觉戴克文并没当她是小女孩,他说话的口吻是很是“平辈”呢!她傻傻地对自己笑一笑,推门进去。
“我来了,妈妈!”她叫。带着满脸的憨笑。
然而——笑容僵在脸上,心也直往下沉,浣思坐在床上——带泪,为什么?她的脸色那么苍白,眼睛也红红肿肿的,难道——病属严重?前天不是说中暑吗?
“妈妈——”她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心馨——你来了,”浣思显然觉得意外,她连忙抹去眼泪,勉强装出笑脸,“我说过别来的,我没事,就可以出院的。”
心馨的心七上八下,怦怦跳着,她知道必然有什么事,浣思不会无缘无故地哭泣。她快步走到床边,紧张地握往浣思的手。
“妈妈,你骗我,是不是——你有其他的病?你为什么换病房?你为什么哭?”心馨的眼圈儿也红了。“你一定要告诉我,我找爸爸来帮你。”
“心馨——”浣思神色复杂,“别傻,我有什么其他病呢?换病房只为清静。”
“不,你骗我!”心馨不傻,她看得出浣思神色不对。“你没有说真话,我——去问爸爸!”
放开浣思,心馨转身就跑,却被浣思——惊天动地的声音叫住了。
“心馨,回来!”浣思从来没这么尖锐、这么大声、这么急切地叫过。“回来!”
心馨站在门边,瞪大了眼瞎发呆,她是被吓着了。
“回来,心馨!”资思又放柔了声音“我会告诉你一切,你过来。”
心馨再走回床边,乖乖地坐下来。浣思那声音、那神情,仿佛——天要塌了似的。
“听着,我——只是有点病,要动一点小手术,但绝不严重,你放心。”浣思尽量婉转地说。
“动手术,是爸爸替你开刀吗?”心馨立刻问。这是心中最直接的反应。
“不是!是沛文,曾沛文,你记得他吗?”浣思再一次握住心馨的手,“沛文是你爸爸的同学,也是朋友,他才从美国回来。”
“为什么爸爸不替你开刀?”心馨凝视母亲,“爸爸是台湾最好的外科医生,谁都知道。”
“但是——沛文比较适合,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浣思颇费周章地解释。
“妈妈,”心馨倒是固执得可爱。“专家也比不上爸爸,爸爸不同,他——会比较细心。”
“心馨,这个问题不重要,”浣思吸一口气,“你千万别去烦爸爸,知道吗?我只要痊愈,谁开刀都一样。”
“不!我认为一定要爸爸才行,”心馨摇着头,闭着嘴,一副坚决模样。“别人我不放心!”
“心馨——”浣思为难地。
“妈妈,这是生命的事,你别固执,”心馨误会了,她以为浣思不要哲凡动手术。“虽然你已经和爸爸离婚,你也不能否认他是最好的外科医生。”
“是的,我知道,我明白,”浣思心中叹息,要怎样解释心馨才能明白?“好吧!我考虑一下。”
心馨脸色缓和一些。
“到底你是什么病呢?妈妈。”心馨终于问。
“哎——一个小小的瘤,不严重,你别担心。”浣思说。
“哦,小小的瘤!”心馨真的不紧张。“在肚子里、子宫里?是吗?小小的一个?”
“是——哎!是的,肚子里。”浣思胡乱点头。她不愿说出真相令心馨害怕。
“那不需要什么专家,爸爸一定行。”心馨信心十定。
浣思微微一笑,她不愿再谈下去,主动转开话题。
“秦康没跟你一起来?”她问。
“他——上班!”心馨的脸色黯然,“我也不能一天到晚叫他陪着。”
“怎么,不高兴他?前天不是好好的?”浣思打趣。
“他——”心馨咬着唇,有些为难,“他就要订婚了,和那个韦梦妮。”
“哦——”浣思仔细端详心馨,她发觉有些不对。“他订婚——你不替他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那个脸上七彩的空中小姐!”心馨噘嘴。
浣思眼光闪一闪,她立刻明白女儿受了挫折。
“心馨,你——可是有点喜欢秦康?”浣思小心地问。
“妈妈——”心馨一惊,双颊绯红。
“我看得出,心馨,”浣思柔声说,“可是你得明白,感情不是单方面的,再说秦康比你大六七岁,他那种个性也不适合你,你还小,你还能遇到许许多多其他更好的男孩,你应该诚心祝福他。”
“我知道,我会。”心馨垂着头,看不见表情,那声音——却有委屈的哭意。
“孩子,眼光要放远一点,”浣思了解地轻拍心馨,“秦康可能是你生命中最早出现的男孩子,所以你对他的好感可以说是盲目的,那——并不真实。”
“我已经祝福过他了。”倔强的小心馨收敛了最后一丝哭意,抬起头来。“他不喜欢我,自然有别人喜欢我,我不希罕他!”
“心馨,”浣思怜爱地说,“不许用这种口气说话,没有人规定他一定要爱你啊!何况他对你好像对待妹妹一般,已经够好了。”
心馨咬着唇,默不出声。她不喜欢听浣思的话,当她妹妹,她已经十八岁了,总不能一辈子是小孩子。
“哎——秦恺呢?他还教你数学吗?”浣思又转话题。
“教!他一定要帮助我考上大学为止。”心馨点点头,“他比秦康好,至少比较真诚,不讲谎话!”
“是啊!秦康订婚,你可以找秦恺陪你玩啊!”浣思乘机说。
“那怎么行?”心馨一本正经,“秦恺是老师,他那种人怎么会玩呢?”
“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他不会玩?”浣思说。
“不行就是不行,”心馨一连串地摇头,“跟秦恺玩——不闷死才怪!”
“那——”浣思关心地问。
“你别担心,现在考大学第一,哪有玩的时间呢?”心馨甜甜一笑,似乎所有烦恼全在笑中消失。
浣思着看表,她知道正伦就要来,她不希望心馨和正伦在这种情形下见面,她也说不出什么确切的理由,按理她应该拉拢正伦和心馨感情才对,偏偏——她要分开他们,她觉得惟有这样才对。
“回去吧!四姐会等你吃饭,你晚上还要去秦恺那儿补习数学,对吗?”浣思说。
“好!”心馨很听话。“我明天放学再来,你要不要我带些什么东西来?睡衣?”
“不需要,我要穿医院的衣服,”浣思温柔地摇头,“你好好温习,我很快就可以出院陪你。”
“再见!”心馨拉开病房门。“怎么爸爸还不来看你?”
她再笑笑,大步去了。怎么哲凡不来看浣思,哲凡——他能来吗?他可以来吗?他——哎!事情怎是心馨想的那么简单?哲凡——唉!
心馨背着书包又跳又蹦地走下楼梯,放着电梯不用,她喜欢楼梯来代替运动,高三的女孩子整天被书本绑死了,还有时间运动吗?
走出医院大门,意外地她看见等在路边安全岛上的一个人,是刚才那年轻医生戴克文。
“嗨!”心馨胸无城府,大方地招呼着,“谢谢你刚才的帮忙,你等人吗?”
“不——”克文有点紧张不安,笑容依旧温文,神情依旧很有教养。“你回家?”
“是啊!你呢?下班了吗?”心馨问。克文没穿白袍制服,当然是下班喽!
“是,我们可以一起走。”克文走向她。
“一起走,你也住士林?”心馨问。
“离士林不远,我要去荣民总医院看朋友。”克文说。
近了,心馨才开始打量他。他不能算特别漂亮,没有秦康的高大英俊、风流潇洒,也没有秦恺的冷漠深沉、超然出色。他——只是普通的一个男孩,五官端正,斯文有礼,还很正派,医生的正派。
“那就一起走吧!”心馨说,“我比你先下车,等于你送我回家。”
“哎——我有车,一部二手货的福斯甲虫车,”他腼腆地笑了,“我可以顺路送你。”
“那就更好了,免得我头昏眼花地转车。”心馨说。
克文带她到停车场,让她上了那部深蓝色、看来相当旧的车子。
“我只是个见习医生,买不起新车。”他坦率地说。
“新生旧车有什么不同?总是坐。”心馨绝不在意。她对克文印象不错,虽然他比较拘谨,可能他是医生吧!和哲凡一样的医生。
“是!”克文小心地驾着车。“我从小就很迷汽车,曾经幻想能拥有一部飞天万能车,可是直到今天才有这部二手货的福斯!”
“还不够好吗?秦康还没有汽车呢!”心馨脱口而出。
“秦康!谁?”克文皱皱眉。
“哎!对不起,秦康是我的邻居,你不认识。”心馨的脸红起来。
“男朋友?”克文看她一眼。
“秦康,不!”她立刻严肃地更正,“秦康就要订婚了,和一个七彩空中小姐。”
“七彩空中小姐?”克文笑她的稚气。
“我是指化妆。”心馨笑了,不再提秦康。
汽车转进中山北路,是一条直路了,克文仍是驾驶得小心翼翼,他是个谨慎的人。
“看到你的父母吗?”他随口问。
“只有妈妈在,”心馨也不在意,“妈妈生瘤,曾沛文要替她开刀,不过不严重。”
“刘大夫呢,他精神好些吗?”克文说。
“什么?”心馨不懂。谁的精神好些吗?
“我是说——刘哲凡医生精神好些吗?”他再说。
“爸爸?”心馨困惑地盯着他,“爸爸怎么了?”
“怎么?你没看见刘大夫?”克文很意外,“昨天你母亲送他来医院,他昏迷不省人事,就任在你母亲隔壁的病房,三0 四号。
“爸爸——昏迷不省人事?”中心馨吓了一大跳,脸都白了,“为——什么?为什么?”
克文呆呆地望了她一阵。
“原因还没查出来,听说——并不太严重。”他柔声说。
“回头。”心馨大叫,“请转回医院,我要看爸爸,我一定要看爸爸!”
小脸儿埋在掌心,她哭了起来。离了婚的父亲和母亲怎么同时病倒呢?浣思的眼泪——就是示意吧!
心馨回到医院,丢下戴克文就往三楼跑,她脸色苍白,气急败坏地奔到三O 四号的病房外,她知道哲凡在病着,她没有“砰”地一声冲进去,她只轻轻推开一丝房门,只是一丝——她看见闭着眼睛睡得好安详的哲凡,除了一些凌乱、憔悴外,他没有什么病容。正预备进去,又看见全神贯注凝视着哲凡的浣思,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像一个细心守护的护士,但是——她的眼光是那佯哀伤、那样温柔、那样——情不自禁。心馨推门的手停住了,欲迈进去的脚也止住了,父亲和母亲?
她再看几秒钟,终于悄悄掩上门,悄悄退开去。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的紧张、纷乱、焦急全都消失了,她变得全无牵挂、全不担忧,浣思又守候着哲凡,妈妈又和爸爸在一起,她有什么可担心的?何况浣思的眼光——她又怎忍心打破那似水柔情?
她就这么退开了,即使父亲真的病了,浣思在一边伴着,又何须心馨插手?若他们能永远在一起,心馨倒情愿这病一直存在。她真是完全不担心了,甜甜的笑容赶走了刚才的气急败坏,她快乐地大步走进电梯。
电梯降到楼下,她正待出来,迎面碰到她最不愿碰见的人。笑容在一刹那间收敛,她硬着头皮招呼。
“麦叔叔。”她叫。
“心馨,他们说浣思搬了病房。”正伦毫不介意她的神色,他心中只有浣思。“为什么?她现在在三0 二吗?”
“是!不过她开不在房里。”心馨生硬地回答。
“怎么,出去了?”正伦掠一掠额前那绺甚有艺术家派头的头发。“她今天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心馨心中飞快转着,所有人都会自私,怪不得她,她只是一个小女孩,她极不愿正伦上去破坏了浣思和哲凡之间的气氛。
“她——回学校一阵,有点事。”心馨说谎,眼看着脚尖,做贼心虚地,不敢抬起头来。
“哦——”正伦拖长了声言,明显地失望,他是个所有感情都写在脸上的人。“她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
“要很迟。”心馨一不做二不休,骗走正伦,她觉得是天大的喜事,她是孩子气,能骗到几时呢?“学校有事等她回去处理。”
“你见到她了吗?”正伦百分之百相信,“她是不是好多了?”
“是!她好多了。”心馨点头。
“什么时候出院呢?”正伦再问。
“不知道,也许很快。”心馨胡乱说。
正伦歪着头考虑半晌,他热情冲动,做事喜欢速战速决、干净利落。
“那我就回去了,或者去焕思学校看一看。”他说,“或者迟些再来——你跟我一起走吗?我送你。”
“不,我自己走。”心馨极端不情愿。“我——还有事。”
“那么再见。”正伦友善地拍拍她,“放心!浣思不会有事的,你好好用功吧!”
正伦去了,他完全不怀疑心馨说谎,心馨咬着唇,有丝莫名其妙的内疚,她冲动地这么做,但——对不对呢?应不应该呢?或者——浣思喜欢见到正伦呢?
她心乱地走出医院,天黑了,肚子又饿,从此地转两次车回家起码要一小时,那么长的路——她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她拒绝了正伦送她,只好挨饿了。
走下台阶,有人在灯柱下对她笑,笑得好眼熟——
“哎——戴克文!你还没走!”她高兴得怪叫起来。
“反正我不急,又顺路,就决定等一等你。”克文笑。
“要是到半夜都不出来呢?”心馨乐得心花怒放。不必转两次车、不必挨饿,太棒了!
“医院的规矩,九点钟之前所有探病的人都得离开。”克文摇头。“顶多等到九点。”
“到九点也还得两小时啊!”心馨看一看表。真是奇怪,克文是医生,该算是哲凡的“同事”,心馨却觉得他只是她的朋友,像秦康一样的朋友。
“那——也不算什么。”克文脸孔红了。
心馨也不注意这些,她总是那么粗心大意。跳上克文的车,她就放松地整个人倒在椅背上。
“要是你不等我啊,我恐怕没力气回家了。”她稚气地说,“又累又饿,如果在冬天,简直名符其实的饥寒交迫!”
“这么严重?”克文看她一眼。他喜欢她那毫不掩饰的纯真。稚气和那少见的好教养、好气质。
“谁说不是?”心馨拍拍口袋,“早晨上学时忘了带钱,只有学生月票,想买个面包都不行。”
“下次遇到这样的事,打SOS 向我求救。”他半开玩笑地说。很微妙的感觉,他和她只是初次见面,他又比她大许多、世故许多,他身边漂亮女孩子——包括护士和女同学不少,偏偏对心馨印象特别深刻。
“sos !怎么打?”她睁开眼睛,傻傻地望住他。
“电话啊!”他笑了。
“电话也要钱啊!”她振振有词。
“下次教你个打公用电话不要钱的方法,”他比初见面的活泼多了。“百灵百验!”
“真的?”她坐直了,精神也恢复了。“怎么打?”
“下次!”他眨眨眼,“今天没带‘道具’。”他半真半假地。
“道具?你们这些准医生也做这种‘不法’勾当吗?”她揉揉鼻尖,凶巴巴地。
“不法勾当?”他摇摇头。“你还有更严重的字眼吗?我快被枪毙了呢!”
“这次不告发你,只要你快点教我!”她顽皮地说。
“说好了下次——心馨,肚子饿不好——我们一起吃点东西?”他忽然说。说得有些犹豫。
“好哇!”她拍手,“你请客——顶多下次我回请你,你知道我今天没有钱。”
“一言为定!”他看来好高兴,眼睛也亮起来。“你喜欢吃什么!”
心馨的“龙虾沙律”几乎冲口而出,她连忙用手掩往口,克文不是秦康,一个见习医生不一定富有,她不能要他到那种贵得吓人的地方。她咽一口口水,慢慢说:“随便找个小店吃碗面就行了。”
“只吃面?”他看她,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别担心,即使你想吃牛排我也有钱付,怎样,就吃牛排?”
“不,不,不,我不喜欢牛排。”她想起上次秦康替她叫的T 骨牛排,锯得她半死。“我情愿去吃——竹篮鸡!”
“好!”他的汽车猛一个大转变。“新生南路中正理工学院旁边有家‘老爷饭店’的竹篮鸡很好,去试试吧!”
“‘老爷饭店’?没听过!”心馨说。
“很久的历史了,相信台大、师大的学生一定知道。”克文解释,“原本是家庭式的小餐厅,很小,有一种说不出的风味,新生南路拓宽改建设计才搬进弄子并改成现在的样子。”
“可以说大学生的餐厅。”她说。
“对了!多数的顾客是些大学生,也有些是大学生的家长。”他幽默地说。
“你是台大的?”她突然想起来。“医学院?”
“是!毕业一年了。”他点头。
“那——”她翻翻眼睛数算着,“你会年二十六岁?”
“是吧!”他不置可否,“为什么问?”
“你比秦康还大一岁,医学院要念七年吧?”她说。
“又是秦康!”他停下汽车,打开车门。“真的是你的小男朋友?”
“看你的记性。”她白他一眼,双颊微红,她是喜欢秦康的,不是吗?“才告诉你秦康和七彩空中小姐要订婚了!”
“为什么你总提起他?”他扶她下来,又锁好车门。“他特别好?特别帅?”
“都不对。”她大摇其头。“我只认识秦康和秦恺两个男孩,不说他们说谁?”
“我呢?”他指着自己。
“你?”她望望着他,“你是朋友吗?”
他呆怔一下,朋友,她的朋友范围是怎样的?
“你认为呢?”他认真地迎着她的视线。
“是吧。”她娇憨地笑了,“你请我吃竹篮鸡。”
他摇摇头,这个小女孩子。
餐厅里座位不多,人也很少,虽然新装修过。改建过,家庭味道仍然很浓、很温馨的。克文和心馨坐在最里面的角落里。
“我喜欢这儿。”心馨摸着方格子台布,“好像在家里吃饭,不拘束。”
“喜欢可以常来。”他温和地笑,“秦康、秦恺或我都会愿意带你来。”
“真话?”她眼中满是喜悦。
“当然!医生不会骗人。”他点点头。
“你不像医生,太年轻了。”心馨直率地说,“爸爸那样的人才像。”
“你爸爸已经是成名的大牌医生。”他笑,“我是见习医生,还得经过许多挫折、许多奋斗、许多磨炼才能像你爸爸一样。”
“爸爸——也是经过了许多奋斗之后才有今天,而且——他还作了好大的牺牲。”心馨的脑色沉重了。
“你是指——他们离婚?”克文小心地问。“他们”当然是哲凡和浣思。
“是!”心馨垂下头。“在我的感觉上,医生的事业和家庭有很大冲突,很难两全其美。”
“偏见。”克文严肃地说,“你父母的婚姻失败并不代表每一个医生都没有幸福家庭。”
“我怀疑做医生太太要有好大的忍耐功夫。”心馨说。
克文皱着眉,凝视她半晌。
“心馨,听着,我会改正你这错误观念。”他无比认真和慎重,“我——要以事实证明给你看。”
“永不可能。”她的固执不在表面,在内心深处。“除非爸爸和妈妈——再在一起。”
克文盯着她半晌,这么温文的男孩子也有固执的一面。
“无论如何,我要把你的不可能变成可能。”他说。
香喷喷的竹篮鸡送上来了,还有两杯浓浓的洋葱汤,对话被打断了,他们开始进餐。尤其是心馨,吃得狠吞虎咽,毫不掩饰造作,坦率得十分可爱。她低着头,直到吃完所有的食物。
“你很怪,戴克文。”心馨抹抹嘴,“爸爸和他的医生朋友大多数是沉默内向的,你却多话又爱抬杠。”
“平时我也很沉默寡言,今天只是碰到抬杠的对手而已。”他由头到尾都是温文地笑着,他脾气一定很好。
“绕着圈子骂人嘛!”她看看表,坦率地说,“我要回家了,秦恺等我补习数学。”
“秦康和秦恺。”他摇摇头,站起来付钱。“他们兄弟俩似乎占据了你全部心灵。”
“什么话。”她翻翻眼睛。“你这人太斤斤计较。也太婆婆妈妈。”
“说得我这么差劲。”他带她走到停车处。“你不能要求主世界的男孩子都是一个型,像你的秦康或奏恺,或像你爸爸。”
“什么‘我的’。”她咕噜着,“戴克文,你可是去荣民总医院看女朋友?”
“为什么这样想?”他好奇地看她。
“医生和护士,很适合的一对。”她娇憨地笑着。
“老实说,我只是去看看在那儿服务的几个老同学,大家交换一点工作经验。”他说,“何况医生不一定和护士,像你爸爸和妈妈。”
“所以他们离婚,明白不?”她又回到老题目上,“这就是职业不合的冲突。”
“太主观。太固执。”他叹口气,“我开始怀疑有没有办法改变你这小顽固。”
“你根本不必改变我的。”她叽叽呱呱地笑,“不同的、对立的意见才可以使我们之间热闹和多彩多姿。”
“是吗?”他不置可否。
汽车很快驶入士林,不需要转车和停站是方便多了,也快多了,心馨就要到家。
“我家就在那边。”她指着前面的屋子。“停在路边就行了,多谢你送我,还有竹篮鸡。”
“很是荣幸。”他开玩笑作状,“明天你还去医院?”
“当然!我刚才没见到爸爸,他在睡觉。”她点头。“你上班时替我多注意一下他,好吗?”
“没问题!”他想也不想,“明天见!”
车停在她家草地前的马路边,她跳下来,转身抓住车门,一边挥手一边说:
“明天见!明天你也送我吗?”她笑。
“行!回请我吃竹篮鸡!”他轻松地挥挥手,汽车一溜烟驶进了黑暗。
心馨愉快地哼着歌,一跳一蹦地穿过草地回家,她预备洗完澡就去找秦恺补习数学,她习惯地望一望秦家,意外地看见站在门边、似笑非笑、神色特别的秦康!
“嗨!”她招呼,立刻想到七彩空中小姐,莫名其妙心情就变坏了。
“嗨!”秦康大步走过采,“送你回来的人是谁?”
“戴克文,见习医生。”她不考虑地说,“他刚才还请我去吃竹篮鸡。”
“哦!”秦康不在意地耸耸肩,打趣说,“刘心馨开始交男朋友了吗?”
“男朋友?见你的大头鬼!”心馨怪叫起来,“你心术不正,什么人都是男朋友、女朋友!”
“难道不是?见习医生呢!”秦康“啧啧”有声,“我们秦恺全无希望了!”
“你胡说,你欺负人!”心馨涨红了脸,“你回去,我不要理你!”
“看!才有了新男朋友,马上就不理老朋友了,”秦康捉弄的笑意更浓,“女孩子都那么善变的吗?”
“秦康——”心馨逼得提出警告,神色又认真、又严肃。“你再说我真的生气了!”
“好,不说,不说,”秦康摇着手笑,“可是——事实终旧是事实,对吗?”
“不对,”心馨大叫,“你快回去!”
秦康乐得哈哈大笑,转身走了。
心馨推门进屋,她是粗心大意的,她完全没有留意到秦康似乎有些特别,他——每一句话都那么夸张,不是吗?甚至笑声都和平日不同呢!
她很快地洗了澡,换好衣服,享了课本就到秦家,难得找到这么好的数学老师,她当然不会放过。秦恺一如往昔般沉默地在等她,显得冷漠却认真地讲解课本,心馨努力集中精神听课,她强迫自己不想其他的事,这一段时间是归于数学的,可是——
来时经过秦康的卧室,房门已紧闭,怎么,他今天这么早就上床睡觉?
哲凡从沉睡中醒来,他慢慢睁开眼睛,四周是一片奇异的陌生和昏暗,他看不清自己睡在什么地方,只觉得昏昏沉沉,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只有模糊的几丝印象,似乎——他又酒醉,他心中隐隐作痛,他看见浣思——
他用力甩一甩头,想使自己更清醒些,他是醉得太厉害了,他喝了整夜,他喝了整整两瓶酒——怎么会有浣思?浣思该在医院接受沛文的治疗——
记忆一下子回到脑里,他也突然真正清醒了,浣思,是浣思,浣思来找他,浣思还是不肯放过他,浣思美丽脸上的苍白与倔强震撼了他的神经,浣思——他记起来了,他站起来想扶往发怒的她,才一迈步,那无法承受的虚弱和昏暗包围了他,就在一刹那他失去了意识。
他再努力向四周望望,昏暗中却也看得清晰,这不是医院的病房吗?他躺在医院里,浣思——送他来的?他一惊而起,全身都冒出了冷汗,他知道终会有这么一天的,却没想到这么快,却没想到是浣思送他来的,他——哎!心中充满了懊丧的难堪。
“你醒了?”温柔关切的声音响自屋角,屋中有人,是浣思?她——在陪他?
“我在医院?”他急切而有些暴躁,“谁让你送我来?谁让你这么做?”
浣思站起来,从屋角走向床边——哲凡有丝下意识的震动,十多年前他也曾病过,浣思也曾守护过,也是这么向他走来,那时的浣思属于他,他们的感情还十分好,然而——今日的浣思已是正伦的未婚妻。
相同的美丽出色,相同的那张哀愁的脸,相同的眼光,相同的神情,感受却再也不能相同。
“你病着,哲凡,”她定定地凝视着他,“你自己原就知道,是吗?”
“胡说,我没病,”他涨红了脸,声音却是冷峻低沉,“你送我来——简直荒谬,简直莫名其妙!”
浣思摇摇头,她站得近,那温柔的眼睛明显在他视线中,温柔得令人心都醉了。
“为什么不肯承认呢?”她轻轻地说,“你自己是医生,你比我更明白早些治疗更有益,你没有任何理由隐瞒着病情。”
“没有病,”哲凡几乎要咆哮了,“我的事不要你管——你凭什么不肯放过我?”
“哲凡?”浣思退后一步,她是震惊的,她没想到哲凡醒来会是这种态度。“我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
“那是我的事,不需要你管,”他从床上跳下来,立刻一阵头昏眼花,他勉强扶着床支持着。昨夜喝了太多的酒,是酒醉末醒透,是吗?是吗?“你走,你立刻离开此地,我不要再看见你,你走!”
他是难堪的,一种被看透、被看穿的难堪,他的骄傲和自尊心受到伤害,他益发不能冷静了。
“哲凡,”浣思再退一步。她实在不明白,即使当年离婚时,哲凡都不曾说过一句重话,也从不这么大声呼喝地发过脾气,他变得令人不能接受,他的好风度、好修养呢?“你冷静一点,你知道我全无恶意——”
“收回你的全无恶意,”他是那样激动,不正常的激动。“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你才有病、你才该住院,吴浣思,你这么做——没有人会感激你!”
“我不需要感谢,”浣思尽力忍耐着。她了解哲凡的心情,真的十分了解。“我送你来医院是人道,相信我不送温太太也会这么做,我们不能——任你不省人事。”
“人道?”哲凡笑起来,怪异地,“美丽、高贵的名钢琴家也讲人道,什么人道呢?救济伤残人士,或是处决毁灭明知无望的狗、马?人道!”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浣思委屈地说。她听得出也看得见哲凡话中有因,却不明白这到底为什么。
“谁能知道你真正的意思呢?”哲凡明显在讽刺,“做了你十五年丈夫的我不能,麦正伦你的未婚夫能吗?”
浣思全身的血都冲到脸上、头上,她受不了这种近乎尖酸刻薄的话,哲凡从来不是这佯的人,从来不曾说过这类的话,今天——为什么?
“我和你之间的事与正伦无关!”她勉强说,“你不必扯到第三者身上。”
哲凡怔一怔神,笑声突止,怪异也退了。
“我们之间——还有事吗?”他冷冷地说。
浣思深深吸一口气,她开始发现了哲凡的矛盾,他是矛盾的,尖锐的矛盾。
“我知道——五年前我们之间的一切已经结束,我们不应该还有关联,”她慢慢地说,“我们甚至不该再像朋友般相处,我们应该忘掉世界上还有对方的存在,只是——事情已经是这样,我们又都病了,又都在需要帮助与精神支持的时候,为什么不能互相——鼓励呢?”
“我知道自己的事,我能自己处理,正如你说,我自己是医生,”他说。他这是承认有病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与鼓励。”
“你——还是那么强硬、那么骄傲,不容许任何人入侵你的自尊,”浣思盯着他,“然而——你明知我需要帮助与支持,为什么不肯施予?”
哲凡皱皱眉,他的精神和体力正渐渐恢复中,脸色也显得正常多了。
“这话——你该对正伦说,你以为是吗?”他也望着她。
浣思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他两次提起正伦。他着来是有意的,只是——她几乎完全没想过正伦,她甚至感觉不到正伦和她有联系和关系。哲凡和正伦虽是她生命中曾经和将要出现的两个人,在她的天秤上,他们的分量和比重将永不相等。她说不出是为什么,然而——正伦怎能和哲凡相同呢?
“正伦不是医生,”她努力平抑内心的激动。“此时的我需要医生的帮助。”
“沛文呢?”他好残忍。
“哲凡,”她吸一口气,她要有最大的耐心才行。“你知道我的全部希望在你身上。”
他冷漠的脸上竟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浣思不是对他说话,好半天,他才冷冷地笑起来,有些自嘲。
“吴浣思,你也会做这种傻事?”他说,“你的全部希望在一个需要人道对待的人身上?”
浣思的脸红了,今夜怎么回事?从来不善辞令的哲凡变得咄咄逼人,她不能得到主动,更被逼处下风。
“你可是——恨我?”她突然说。这是谁一的理由,哲凡恨她提出离婚要求,否则怎会如此?
哲凡明显震动一下,他眼中转过一抹奇异的光芒。
“恨!简直——从何说起?”他夸张地,“我这一生——从来不曾想到过这件事。”
“那么,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浣思凝定视线,“你似乎拒我千里之外?”
哲凡紧紧锁起眉心,浣思在做什么?她还有兴趣探索他内心深处?浣思——唉!
“正伦是我的朋友,我认为——该避赚。”他不着她。
“为了避赚就不肯替我开刀?”她不放松。
“也可以——这么说,”他考虑着,“当然,还有我本身的其他原因。”
“可是——”浣思心中一动,莉若的话兜上心头,哲凡另有对象?“另外一个人使你不方便?”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正色说。
“我是指——你要在另外一个人面前避赚?”她说得更明白些。
哲凡呆怔一下,然后笑了起采。
“你会以为有另外一个人?”他似乎在嘲弄,又似乎在叹息,她竟从来不了解他。离开了她,他心如止水,不曾正眼看过任何女孩,天下——能有第二个浣思?
“那么——你昨夜说的是真话,”她的视线移到他手上。“你不能再为人动手术?”
屋子里一阵难堪的沉默,昏暗中看不真切对方的神色,门缝、窗隙中透进来的几丝光亮仍令人不自在。哲凡慢慢坐在床沿,他能勉强支持身体上的不适,却无法承受那令他痛苦与矛盾的话。
“请回答我,”浣思再问,“我希望知道。”
“你——其实已经知道了,何必再要我难堪?”他说。浣思仍是震惊——第二次听这话,震惊竟不减于第一次。她向前几步,直到哲凡面前。
“那么——病也是肯定的了?”她问。
激动过了之后,哲凡早已心平气和,藏在心中的郁结不解开,他永远得不到释放,他永远痛苦。
“是!”他终于承认。
浣思的身体因震惊而颤抖,她的关切是真心的。
“那——是什么病?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颤声问。他甚至听见声言中的哭意。
“很久了,”他完全平静而坦然了,“我不曾认真、仔细地查过,我想——心脏或肝脏有些毛病吧!”
“天——”浣思轻呼,用双手掩着脸。“心脏或肝脏,你是医生,怎能如此忽略自己的身体?”
哲凡没有回答,屋子里变得黑暗而静默,益发令人心神不宁了。
“身体好或坏,有病或健康,对我来说——也不过如此!”好久好久,他才淡淡地说。
“你怎能这么想?”她激动地抓住他的手。“你的事业呢?你的女儿呢?你没想过心宁和心馨?”
“她们俩有你照顾,我放心得很。”他说。他竟完全不提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业,而目——话里似乎充满——悲观厌世之意,这——是哲凡?以前那敬业乐群、热爱生命的哲凡?什么事使他如此转变?什么打击、什么刺激?他真是变得完全不同、完全陌生了!
“难道——你不再珍惜生命?”她忍不住问。发颤的声音中有一股不能置信的疑惑。
“我——顺乎自然。”他不置可否。
“我不明白,你是医生,你总在救人。医人,你使数不清的人痊愈,你也挽救过数不清的垂死病人,你总是尽了全心全力在做,”她流泪了,晶莹的泪珠在黑暗中闪亮。“为什么轮到自己你——反而不重视?不尽力??”
“那么——你呢?”他反问,“宁愿冒着失明的危险,也不肯接受沛文的手术?”
浣思眼光闪动,她有个感觉,她的决定不仅是挽救自己,也在挽救哲凡。
“如果我同意动手术,你——肯接受治疗吗?”她问。
“这——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他说,“我的病——治不治疗也差不多。”
“我要你回答我!”她不肯放松。
“这并非你的交换条件,”他慢慢说,“正如你所说,我有权支配自己的生命。”
“哲凡——”她松开他的手,失望了。他竟不肯因她而改变初衷,她竟完全不能影响他,她——在他心中已完全失去了地位了,是吗?是吗?
哲凡不响,站起来慢慢走出病房,开门的一刹那有一荣光亮射进来,然后——屋里又归于黑暗。
黑暗一片,就像浣思,她眼前再无希望之光!
  
第七章
哲凡神色阴沉地离开了医院,他是大牌医生,平日又不苟言笑,甚有威严,值夜的护士眼睁睁看着他走出大门,却是不敢拦阻。然而,哲凡也是病人,护士不敢怠慢,立刻报告了值夜医生。
值夜医生相当冷静、能干,哲凡是沛文的病人,他马上用电话通知已回家的沛文,考虑一下,他又亲自到三O 二病房,把这事告诉了浣思。
浣思已苍白的脸更无血色,她却什么都不说,连谢字也忘了,这——值夜医生不能明白别人夫妇间的事,难道离了婚的夫妇真是恩尽义绝?
他仍然回到他的岗位上,夜晚的医院不会忙碌,但他也不愿理会许多与自己无关的事,他尽了自己分内的责任,这就够了。
医院是安静的,就像汽车、行人已稀疏的街道,街灯下,踽踽独行的哲凡拖着长长的影子,除了安静,还有那么大片寂寞。
医院离家很远,他不可能这么走回去,然而,他根本不想回家。那幢冷寂的屋子还是家吗?日间有着来往穿梭的病人,夜晚,当福伯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当温太太退回她的卧室之后,整幢屋子似乎只剩下了他。一个家绝不只是一幢屋子,它该有快乐的男主人、美丽的女主人,还有活泼可爱的孩子,还有愉快、融洽的笑声;还有爱,但是——他拥有的只是一幢屋子,只是一幢屋子。
回那屋子做什么?他真是怕回去,屋子里似乎还留着旧日的和乐、温馨和欢笑,还回旋着旧日的亲情和爱,还留着浣思的脚步声——
哦!浣思!五年前既已毅然分手,何苦今日再苦苦相逼、相缠?五年的日子虽长,心宁、心馨都已长大成人——浣思也再得幸福,只有他——似乎已面临生命的尽头。
哲凡并不怕死,对他来说,死——或者是解脱,只是,他曾富有过、丰盛过,他曾拥有过属于他的全世界,他怎甘心这样贫乏地空手而去?
然而——谁又能抓回生命中流失的一切?
路灯照不亮他脸上的阴沉,只有痛苦、矛盾和挣扎在闪动着。他为什么痛苦?为什么矛盾?为什么挣扎?他原是个冷漠无情的人啊!
走着,走着,他开始觉得疲乏,开始觉得难以支持,怎么是这样的呢?昨天以前他不是看来完全正常吗?这病——竟是这样一发不可收拾?也罢!迟早总是要病发的,由它去吧!他已失去了全世界,这病——又算什么?
再走一阵,他额头已沁出豆大的汗珠,他的步履已开始不稳,他的身体已开始摇摇晃晃,他的头已开始昏沉,他咬着牙仍然向前走,他不要停止,他不要坐车,他愿就此倒在地上——天!他怎能再见浣思那关切、伤心的眼光?他宁愿立刻死去
迎面一辆汽车驶过来,多不礼貌的驾驶者,就这样直射路人的眼睛吗?哲凡昏昏沉沉看不真切,那汽车竟像冲着他而来,他想避开,脚下却是不听指挥,眼看着汽车撞了过来,他闭上眼睛,撞就撞吧!也不过是一死——汽车并没有撞到他,却停在他身边,车门打开,一个年轻人跳了下采,他听见一阵熟悉的声音。
“刘大夫,你怎么了?”是谁在说话?很熟,却是个没有名字的人似的。“你怎么在这里?
“我——”哲凡摇晃一下,年轻人及时扶住了他,“我——回家。”
“我送你,”年轻人扶哲凡上车,关好车门,很小心地驾驶着。“你看来很不舒服。”
“我——很好,”哲凡坐下来之后,透一口气,昏沉似也减退了些。“我没有事,你——”
哲凡看着年轻人,是一张熟悉的脸,熟悉得似乎天天见面,那——该是个医生?哦!见习医生戴克文。
“我是戴克文,刘大夫不记得吗?”克文说。
“记得。”哲凡脸色依然很坏。“我还记得你住在医院宿舍,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荣总探望同学,还顺便送了心馨回家,”克文说,“我现在回宿舍。”
“你认识心馨?”哲凡很意外。
“今天才认识,”克文有些不自在,“她去原来的病房看母亲,找不到而发急,正好遇到我,我就带她上三楼。哦!她刚才也去看你,你正在睡觉。”
“她——知道我病了?”哲凡皱眉。
“是!”克文意外。病——也要隐瞒?哲凡本身是最有名气、最好的医生啊!
“她说了什么吗?”哲凡问得很奇怪。
“她说——”克文想着心馨漂亮、可爱又稚气的脸,心中涌上一阵甜蜜。“她说‘妈妈照顾爸爸,我很放心!’”
哲凡明显震动一下,却不再言语。
“刘大夫住中山北路吧?”克文问,“就是诊所那儿?”
“是。”哲凡回答得恍惚,他的思想在好远、好远的天际似的。“心馨也住那儿,我们一直在在那儿。”
克文不解地看哲凡,这名震一时的刘哲凡医生不是患有多游症吧?他是在梦呓?克文不敢再出声,只专心开着汽车,明明有病的哲凡为什么要出院?医院里的人为什么不阻止他?
很快到了哲凡的家,克文把车停下来,哲凡却动也不动,惘然不闻?
“刘大夫,到了。”克文说,一边下车预备扶他。
“俄!”哲凡呆怔一下,才推门而出。“到家了,谢谢你,克文,再见。”
这一刻,他又突然显得正常起来,用钥匙打开大门,慢走进去。克文看见大门关上,才放心离开。
今天以前刘哲凡只是他心目中一个值得尊敬的前辈医生,现在——他觉得仿佛和哲凡很亲近似的,他也关心,这——因为心馨?
回到家中的哲凡并不知道克文心中所想的,他甚至立刻忘了克文送他回来的事,他心中——怎能容下别人呢?
温太太诧异地迎出来,她却规矩地绝对不问主人的私事,这原不是她所能管到的。
“请问刘大夫要休息或是先洗澡?”她只这样问。
“别理我!”哲凡烦躁又显得粗鲁,“我在小客厅,任何人来都不见!”
“但是——”温太太似有难处。
“请替我送两瓶酒来,要白兰地!”哲凡转身入内。
温太太望着他的背影摇头,却仍然照他的吩咐办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又帮得了什么忙呢?
哲凡坐在他惯坐的安乐椅上,打开酒瓶,满满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放了酒杯,他苍白的睑上浮起怪异的红晕,那是病态的。
“你——岂非和自己过不去?”暗角里突然传出沛文的声音。曾沛文?他怎会在这里?
“你——”哲凡霍然站起,眼中泛起怒意,“温太太,温太太
温太太好像就在门口,应声而入。
“我说过任何人都不见的!”他悻悻地指着沛文。
“但是——曾大夫早就来了。”温太太为难地说,“那时你还没有回来。”
哲凡冷哼一声,转身欲走,沛文却叫住了。
“哲凡,你避不开我的,”沛文声音诚挚,“你别怪温太太,是我坚持要等你。”
哲凡对温太太挥一挥手,令她离开,又坐回他的安乐椅,脸色依然难看。
“我不需要你来看我,”哲凡生硬地说,“我不需要接受任何人的‘人道’和好意!”
“你在说什么?哲凡。”沛文皱眉,他完主不懂。
“是她让你来的。”哲凡也孩子气得很。
“她?浣思?”沛文笑起来,“她恐怕已入睡,是值夜医生通知我,说护士不敢阻止你出院。”
“我为什么要任院?我根本没有病!”哲凡顽强地说。
沛文注视他半晌,叹一口气。
“我实在不明白你,哲凡,你是为什么?”沛文摇头,“我们从同学、同事、朋友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你对我也不说真话?”
“你要我说什么真话?”哲凡瞪着眼睛。他是出色的,虽在凌乱和病态中,他依然有奇异的吸引力。
“我——曾经替你初步根查了一次,”沛文慢慢地,以最婉转的语气说,“我相信那结果你早就知道的!”
“我不知道。”哲凡的脸涨红了。他一向是深沉的、冷漠的,今天他完主沉不住气,他的修养也崩溃了。“你和浣思——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不肯放过你的是你自己,”沛文一针见血地说,“你明知有病为什么不承认,你不想活了?”
哲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血气涌上来又消下去,几次想说话都忍住了。他拿起酒瓶又为自己满满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他喝得太快、太急,大半杯的酒都洒了出采,弄得他脸上身上都是,他也全不在意。
“难道——世界上真没有令你继续活下去的任何理由?你对生命已毫无留恋?”沛文冷静地问。看着他狂欢,他也完全没有阻止的意图——他阻止得了吗?
“我的事——不要你管!”哲凡的脸被酒精烧红。“我死我活全是我自己的事,为什么要你来多嘴、多事?”
“我可以不管,”沛文不动气,他能了解哲凡的心情。“我却不愿意人们失去一个最好的医生。”
“最好的医生,”哲凡伸出双手狂笑着,“最好医生的手已不再听指挥、不再受控制,它颤抖得拿不稳一把手术钳,最好的医生,哈——”
笑声的尾音颤抖着带着湿湿的泪水,冷静、深沉的刘哲凡医生——竟然哭了!
“哲凡——”沛文站起来,神色变得更严肃,“你自己也明白,及早治疗,痊愈的希望有百分之八十到九十,你为什么要拖着?”
“我——根本不想治疗!”哲凡收敛了泪水,略微平静地坐下去,把脸深埋在手掌里。
“你岂不是慢性自杀?”沛文也沉不住气了,“哲凡,你疯了吗?”
哲凡不响,也不抬头,好长、好长、好难受的一段令人窒息时间过去了,哲凡的脸依然埋在手掌心,声音却稳定多了,稳定得——悲哀而无奈,深深浓浓的,让人听得心也酸了。
“五年前,那一天开始的时候,我——已经不再看重生命,四十多年的生命竟变成赤贫,变成一无所有,活着——也岂不多余?”他慢慢说。像一条蚕,缓缓地吐着长丝,细细的、哀伤的丝,丝吐尽了,蚕也僵硬。
“哲凡——”沛文不能不动容。这不是他所认识的哲凡,这不是他同学、同事二十多年的冷静医生,哲凡——是另一个酷似他的人?这是他内心深处最真的剖白?
“我并不害怕,也不遗憾,我平静而且心安理得,我一直在等着,等待这一天的来临。”哲凡又说。
“但是——为什么?”沛文听得发呆。可能吗?名誉、地位。事业、财富全握在手中,怎可能如此悲观厌世?当年的离婚——不是他毅然选择事业的结果?他不是重感情人,他是理智型的,怎可能——如此!
“没有原因!”哲凡又说,“没有原因,若有——也许是在我眼中的丰盛、富足和赤贫竟是相同,我已失去追求任何目标的兴致。”
“然而丰盛富足怎能和赤贫一样?”沛文不解,这句话实在太玄了。
“当然一样,当然一样,”哲凡慢慢抬起头,“你说不同只因你——不曾经历过,你幸福。”
“哲凡,请告诉我,你到底受到了什么打击?”沛文十分关心。“请告诉我!”
“没有打击。”哲凡笑了,“你没看到我这二十多年来一帆风顺吗?”
“可是——浣思?”沛文猜测,这可能不大。
“怎么会呢?”哲凡笑起来,笑得——甚是陌生。“分开——对我是种解脱,记得当年一句话吗?你说我这种人是不适合结婚的。”
“你结婚了而目快乐过。”沛文说。
“快乐吗?只不过浮光掠影,不谈——也罢!”哲凡摇着头微笑。
“总该有原因的,”沛文不死心。“你不会无缘无改变得这么——离奇!”
哲凡不出声,望着那瓶酒发呆,他是医生,他知道酒精对身体的侵蚀性,然而,那种茶色的液体却能带给他短暂的、模糊的快乐——能遗忘、能忘我就是快乐。而他最大的痛苦是——他竟还有思想、还有感觉。
“哲凡,你要理智些、坚强些,”沛文又说,他真是苦口婆心尽了朋友的责任。“即使你本身不在意,你也不为心宁、心馨想一想?”
“她们姐妹有——浣思。”哲凡漠然地说。
“浣思——你不考虑她成了麦正伦太太之后,两个孩子可能适应?”沛文提醒。
哲凡震动一下,为孩子?为浣思?沛文无法知道,所喜的是,哲凡有了改变,他眼中开始有些光彩。
“她们——也都长大了。”他不置可否。
“成长的孩子并不是说不再需要父爱。”沛文是认真的。
“我——从来也不曾给过她们。”哲凡摇头。
“以后的时间还很长,是吗?”沛文鼓励着。
“很长的时间——更难挨。”哲凡说得全然无望。
“既然如此,你何不在五年前就自杀?”沛文也气了,哲凡怎么固执得像牛一样?“你知道什么方法最快、最没痛苦,你为什么不做?”
“我——懦弱。”哲凡平淡地望着他。
“懦弱就是一切推倭的借口?”沛文叫起来,“刘哲凡,我后悔交你这样一个朋友!”
“很抱歉,”哲凡一点也不在意,“真的抱歉!”
沛文无可奈何地看了他半晌,叹息着。
“我真想永远不再理你,不再见你,”沛文说,“你真令人——生气!”
“别为我的事烦恼了,”哲凡居然微笑,“当我的假期结余,我——仍会回到医院工作。”
“你还能工作?看你的脸,看你的手,你——唉!我不管你了,或者,你真有理由这么做。”沛文摇摇头,转身走出去。
“你知道吗?沛文,”哲凡忽然在背后说,“我曾替成干上万的人开刀,动手术,说实话,我还真怕别人在我身上开一个口,取去一些内脏。”
这哲凡——他说的可是真话?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奏康在卧室里换好衣服,正预备去上班,忽然看见心馨从家里冲出来,抱着书包,咬着三文治,气急败坏地往公路局车站跑,迎着阳光,她那绿衣黑布格也掩不了的青春光芒,替世界带来了满天希望。
本欲出门上班的秦康下意识退缩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怕见心馨的感觉。一回头,他看见秦恺正在沙发上看书,秦恺把一切看在眼里了吗?他很尴尬。
“第一堂没有课?”秦康胡乱搭讪。
“早晨都没课。”秦恺眼中有抹难懂的光芒。
“我——哎,”秦康又朝门外瞄了一了眼,心馨已跑远了不见踪迹。“上班去了,晚上见。”
秦恺也说再见,目送着秦康跨出大门。他当然看见一切了,他只是完全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避开心馨?可是哥哥心中对她有所愧歉?
他摇摇头,书本以外的事常困扰着他,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真是所谓的书呆子?
他又把视线放回书本,还是书本容易相处亲切得多了,书呆子就书呆子吧!
再说秦康故意放慢了脚步,车站上果然已没有心馨的影子,他长长透一口气之后,不禁又有些怅然若失。他不该这么避着心馨的,她是最可爱、最单纯的小妹妹,为什么要避开她呢?他无端端又烦躁起来。
回到办公室,他的情绪低落,连工作也无法做得好,满脑子全想着心馨的事。一连画坏了几张图表,他益发烦躁起来,怎么回事呢?
“小秦,和女朋友吵架吗?”一个同事打趣。
“别开玩笑!”秦康打起精神,勉强笑着。
连旁观者都看出不妥了吗?他是着了魔。
中午休息午餐的时候,他打电话给韦梦妮,即将成为他末婚妻的空中小姐。
“刚起来?梦妮。”秦康问。
“不出勤,乐得偷偷懒!”梦妮在电话里笑,“我明天一早飞旧金山,我会顺便带回订婚礼服。”
“要这么讲究吗?”秦康半开玩笑,“我是否要去巴黎买一套小礼服来配你?”
“男士不必讲究,”梦妮也开玩笑,“否则岂不是把我比下去了?”
“嗯,订婚是我们俩比服装吗?”秦康说,奇怪!心里、脑里依然是心馨早晨在阳光中的模样。
“不跟你说笑,”梦妮正经一点,“今天晚上我们公司有人结婚,我得去吃喜酒。”
“也请了我吗?”素康不认真地说。
“别这么皮厚,谁认识你?”梦妮说,“今夜你乖乖留在家里不许乱跑,知道不?”
“这么凶?这么严?”秦康笑,“我去隔壁也不行?”
“那个小女孩——心馨家?”梦妮说,“去吧!不过正经点,别惹别人家小女孩发单相思!”
“看你——在说什么?”秦康突然不自在了。“心馨的男朋友是个漂亮的见习医生。”
“那就更要当心,免得医生误会!”梦妮笑。
秦康摇摇头,再无和梦妮聊天的兴致,又胡乱扯了几句,推说公司有事,就挂断了电话。
下午的时间并不比早晨好过,秦康依然心神不定,依然烦燥不安,整整八小时,他甚至画不好一张最基本、最简单的图。他叹了一口气,看看表,五点了,同事们都陆续离开。
“小秦,”早上开玩笑的同事正往外走。“你整天不对劲,我看——心病还要心药医呢!”
同事走了,秦康却是心中一动,梦妮反正晚上没空,他何不去心馨学校门口等她,陪她一起去医院看浣思?上次答应的没去成,今天算是补偿。
决定一下,心中立刻轻松多了,烦躁不安也消失,他想——他是下意识里对心馨感到歉疚吧?
心馨多半是五点半放学,为怕等不到她,秦康坐计程车赶去。秦康虽然没有家庭责任,赚的钱也不少,他却相当节俭,平日上班下班都坐公共汽车,今天例外。
他站在北一女大门的对面,有的先放学的学生已涌了出来,都是一般的绿衣黑格,都是清一色的短发,一群群,一堆堆,叫他怎能认出心馨?他在东张西望,许多小女孩也在打量他,这漂亮的大男生是等女朋友吗?
又等了一阵,仍不见心馨出来,一辆半新旧的福斯甲虫车突然来到,停在校门边,似有所持,秦康也不在意,他只在想,甲虫车的确方便,也不算贵,等他和梦妮结婚后也买一辆,至少可省了许多搭公共汽车的时间——
忽然眼睛一亮,虽是在那么多外貌几乎相同的女孩子中,他看见了心馨,她也穿绿衣黑格,脸上的光芒却是与众不同的。正待出声招呼,心馨却向那甲虫车奔去。
甲虫车——那个见习医生戴克文?
离得相当远,他听不见心馨和克文说了些什么,心馨迅速钻进车子,如飞而去。
秦康的一时欢喜变成沮丧、变成失望,他以为一定可以等到心馨,他以为一定可以和心馨相偕去医院,他以为——他以为还像以往的许多日子里,随时一声呼唤,心馨就出现在他身边,但——事实告诉他,心馨已高他而去——或许不能说离他而去,是——心馨已不再是跟在他四周的小女孩了!
心馨有了男朋友,心馨——成长了吗?那个戴克文将带着心馨到哪里去?晚餐、看电影、跳舞?像每一对情侣,像他和梦妮
他的心一下燃烧起来,他发觉,他竟不能忍受心馨和克文,心馨——怎能和克文?
他不安地、焦躁地回到家里。家还是像往日一般的安静温馨,母亲在厨房预备晚餐,秦恺在卧至看书,父亲——或在卧室中小憩一阵,然而他——再也安静不下来,他心中火焰愈烧愈烈。
换好衣服,他勉强打开唱机听音乐,那些本来柔美的音符更扰乱了他,他愤然关上唱机,大步回房。晃眼中,秦恺对他投来诧异的眼光。
整整三个钟头,吃完晚餐,他就赌气把自己扔在床上,他当然不可能现在睡觉,他全无睡意,神经拉得紧紧的,窗外一有车声他就紧张,他——怎么了?
十点钟,他又听见车声,这一次没错了,车停在隔壁心馨家的门口,秦康从床上跳起来,胡乱套上鞋子,大步冲了下去。
果然是心馨,她满面笑容地从车上跳下采,她看来又幸福又满足。
“谢谢你啊,戴克文!”心馨说,“我希望你以后每天都上早班,那么每天都能来接我到医院了。”
克文在车中不知说了句什么,心馨笑得可爱极了。
“好!明天无论如何轮到我请你吃竹篮鸡了。”她说。
挥挥手,克文和他的汽车去了。心馨愉快地转身回家,这才看见站在草地上的秦康。
“嗨!”心馨招一招手,“今天回来晚了,不去秦铠那儿补习数学了,我还有其他功课。”
“嗯——和男朋友玩得功课也不顾了,”秦康在笑,笑得却是疲倦和不自然。“你不考大学了?”
“谁说的?我去看妈妈,”心馨皱皱鼻子,“缺一天课就考不上大学?你又不是我老师!”
“戴克文陪你看浣思?”秦康问。
“是啊!我们三个人还下跳棋,”心馨伸伸舌头,“你知道吗?戴克文还替我偷医院的病人餐吃!”
“戴克文对你很好嘛!”秦康似有酸意。
“是啊!他还特别替我照顾妈妈。”心馨胸无城府。
“他还去学校门口接你呢?”秦康似笑非笑地。
“咦——你怎么知道?”心馨呆了一下。
“我——哎!我听你刚才讲的。”他急忙掩饰。怎么了?怎能在一个小女孩面前手忙脚乱的。
“对了!你怎么站在门口?”心馨望着他,相同的可爱、相同的甜蜜、相同的真挚,那感受——却各自不同。“昨天我去秦恺那儿时你又那么早睡了?”
“不能吗?”秦康又问。
“谁说不能?”心馨一点也不在意,“我只是奇怪,或者——你等七彩——哎,等韦梦妮?”
“她有应酬。”秦康摇摇头。他很想讲“我等你”,可是怎么也讲不出来,他对她已失去了以前那份潇洒。
“于是你就寂寞地在草地上冒月亮?”她笑。
“怎么不说看星星?我从来不喜欢月亮。”他抓住机会。
“你不会看星星,星星不够亮、不够光彩,你是看月亮的人。”心馨说得很特别。
“把我说得——俗不可耐!”秦康笑了。很奇怪,面对心馨,焦躁不安消失了。
“别误会,我可不敢呢!”心馨直摇手,“不跟你讲了,我要进去做功课。”
“心馨——”秦康欲语还休。
“什么?”心馨回过头,稚气的圆眼睛盯着他。
“哎——没事,你回去吧!明天见。”秦康皱皱眉,转身大步而去。
“秦康,”这一回是她叫住他,“我有个奇怪的感觉,你变了,你不再是以前那个秦康。”
“是吗?”秦康头也不回地冲回家。他变了,是吗?
秦恺在他房里,那神情、那眼光都特别,尤其那深深的、探索的样子,令他受不了。
“你——为什么在我这儿?”奏康顾不得礼貌。
秦恺皱皱眉,吸一口气慢慢说:“哥哥,你为什么烦躁?你为什么不安?”停一停,又说,“你为什么改变得——这么厉害?只有一夜之间。”
“我——”秦康一窒。他真的——改变得这么厉害?
改变,一夜之间,他——怎么全不自知?
当沛文走进病房时,浣思刚用完早餐,她的气色似乎好了些,沛文看来反而有些沉默。
“早啊!”浣思展开笑容,“每一个医生都像你这么早?”
“我还没上班。”沛文摇摇头,双手扶在床尾的铁栏上。“我是来看看你的情形。”
“我很好,头没有再痛过。”浣思故作轻松。她感觉得到,沛文不只来看她的情形。
“不开刀绝对不可能‘很好’。”沛文凝视着她,“浣思,哲凡开夜离开医院。”
“我知道。”浣思无奈地笑一笑,“值夜医生通知我的。”
“我曾和他谈了一阵,”沛文沉思着,他似在考虑措词。“他心中可能隐藏着许多不愉快。”
“是吗?”浣思十分注意地倾听着。“他说了些什么?”
“断断续续的没有连贯,”沛文又含蓄地说,该不该告诉浣思?他不能忘了浣思将是正伦的太太“我相信与这五年来的一切有关。”
“五年?”浣思呆着。那岂不是从离婚开始?“他——可是——恨我?”
“我想不是。”沛文慢慢摇头,“他的话很奇怪,他的理由也很奇怪,他——很自暴自弃,好像世界上已没有任何一样足以令他留恋的事物。”
“我不明日,我完全不明日,”浣思眼睛迷蒙、无助得令人心酸,“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为——除了离婚之外,他一定还遭受到什么打击,你知道吗?”沛文关心地问。
“我不知道,”浣思茫然地,“我怎么会知道呢?五年前我若能了解他的内心,我若能探入他的世界,分担他的忧喜,我们——怎会离婚?”
“我无法劝他接受治疗,他顽固得令人生气,”沛文叹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现在呢?”浣思说得有些词不达意,“我的意思是他可在家里?”
“是!他像只困兽般地在那又小又暗的客厅里,他喝酒,他不休息,”沛文再叹息,“懂况可虑!”
“他是什么病?”浣思突然想起来。
“他——唉!你也别问吧!”沛文不肯说,“你不必知道,对你没有益处。”
“他是有救的,是不是?”浣思急切地问。
“是的!”沛文十分肯定,“只要现在开始治疗,痊愈的机会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你告诉他了吗?他知道吗?”浣思更急切。
“他是医生,而且是最好的,他当然知道。”而文说。
“那他——为什么?”浣思喃喃自语。
沛文轻轻拍一下床尾铁栏。
“你又是为什么?”他对着浣思,“我对你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你为什么不接受开刀?”
“我——”浣思深吸一曰气,她已经知道哲凡的一切,明知哲凡没有可能替她动手术,她还坚持什么呢?生命毕竟不是儿戏。“我同意动手术,只是——”
“只是什么?”沛文眼睛一亮,他仿佛看见了希望,浣思和哲凡两个的。
“开刀之时,我希望哲凡在一边。”她说。
这要求并不过分,是吗?哲凡——可能是她信心问题吧!
“我去跟哲凡商量,相信没问题,他说过假期后要回医院工作的。”沛文很高兴,“我会叫护士送同意书来给你签字,然后——我会尽快安排一切。”
“一定要哲凡在场,你答应我的!”浣思加强语气。
“你放心,浣思。”沛文拍拍她,转身而去。“手术之前你需要好好休息。”
“我会尽量合作。”浣思笑了。
沛文离去后,浣思的笑室收敛,脑子里充满刚才而文的话。哲凡还受过一次打击?是不是离婚,真可能这样吗?沛文不肯把哲凡所有的话说出来,神神秘地的反而令浣思无法不苦苦思索了,怎样不可思议的打击才令哲凡这样的男人了无生趣呢?
房门轻响,护士这么快就送同意书来签字吗?门缝里探进一个头来,竟是正伦。
“浣思,你醒了?”正伦愉快地走进采,在浣思面前,他永远快乐、热情。“看我还傻得不敢用力开门吵醒你。”
“早餐都吃过了呢!”浣思微笑,“你早上没课?”
“看你比什么都重要。”正伦在她脸颊上吻一下,她下意识想避,却忍住了。
正伦是她的未婚夫啊!
“我——我的学校里有事吗?”她胡乱地说。
“怎么会有事呢?王小姐做得很好。”正伦在床边坐下来。他的出色是在气质上、在风度上,而不像哲凡在外型、在神志。“你什么时候出院呢?”
“恐怕——还得几天。”她不想说出实情。
“愈快愈好,”正伦得意地说,“浣思,我是来告诉你,我们去伦敦的签证弄好了!”
“这么快,你自己去香港的吗?”浣思颇感意外地说。
“哪需要这么麻烦,”正伦大摇其头。“我托人去的,我那朋友正好管赴英签证。”
“但是——我怕不能去了。”浣思说。
“不能去,为什么?”正伦怪叫起来。他的所有情绪全表现在脸上、在声音里。
“我——”浣思犹豫一下,终于说,“我怕不能这么快出院,出了院要休养,这一两天我要动手术。”
“动手术?什么手术?你不是中暑吗?好好的动什么手术呢?”正伦一连串地说。
“不!我不是中暑,”浣思摇摇头。正伦单纯得像心馨一样,她说什么都相信。“中暑那会那般痛苦,我——有瘤,脑瘤。”
“脑——瘤?”正伦吓呆了,怎么可能是这么严重的病呢?脑瘤——不是危险得会死人吗?“怎么会!怎么会!他们可——能检查错误吗?”
“机器、电脑不会错!”浣思平静地说。她发觉在正伦面前,她的感倩永不波动。“是脑瘤,不过是良性的,开了刀就会好。”
“一定要现在开刀?能不能——迟些?”正伦问。
“为什么要迟些?”浣思不解。
“等我们从伦敦回来再动手术不是很好?”正伦稚气地说。
浣思摇摇头,她愈来愈发觉,正伦除了在音乐上、在小提琴上外,他真是幼稚得像孩子,这样的人——适合做丈夫吗?
“你知道吗?正伦,”浣思细心地解释,“瘤在脑子里压住神经,若不尽快拿出采,会影响视觉神经,我可能会变成瞎子。”
“这么——严重?”正伦睁大了眼睛。
“这是事实,我也没法子。”浣思说,“如果你要去,你可以自己先去一趟。”
“我自己去有什么意思?”正伦兴致消失了。“我们一起——有蜜月的感觉。”
“我们还没结婚。”浣思皱眉。
“迟早都要结的,先度蜜月不一样?”正伦大笑。
“现在害得你去不成,真抱歉。”她说。
“没关系,”他拍拍胸口,“反正签证有效,等你出院,休养好之后我们再去。”
“到那时再说吧!”浣思不置可否。不知为什么,面对正伦,她的未婚夫,她竟——愈觉遥远、陌生了,她根本完全没有跟他同去伦敦的意思。
“哦!哲凡替你动手术吗?”正伦随口问。
“不——”浣思敏感地皱眉。“是沛文,哲凡的好朋友,刚回国的脑科专家。”
“我以为该是哲凡。”正伦耸耸肩。他是很大方、很开朗,思想也新潮的人,前夫也是朋友——比朋友更亲切呢!
“世界上原没有该不该的事。”浣思很感慨。
“但是哲凡——”正伦说了一半停住了,他怔怔地注视她半晌,“浣思,才几天时间,你怎么变了?”
“我变了吗?也许——因为我的病吧!”她说。
“你可是害怕?”他握住了她的手。
浣思身体一震,她几乎愈来愈无法忍受正伦碰她,她显得生硬地抽回被握的手。
“不,我不怕,”她激动地,“我——”
“浣思,浣思,怎么了?”正伦全然不觉,他像哄孩子般地哄着她,“你自己也说过并不危险的。”
浣思吸一口气,她的心乱得一塌糊涂,她竟不能忍受自己的未婚夫?这怎么说得过去呢?
“不——我希望冷静地休息一下,”浣思力持平静,“这个病——太突然。”
“不必担心,有我在。”正伦是真挚的。“我会一直陪你的,放心。”
“开刀不可以陪伴。”浣思也失去了优美口才。
“我在外面等,总之,我一定会在你附近。”正伦不停地鼓励着。他是一个好人,只是——哎!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吧!他的前途会怎样呢?
“谢谢你。”浣思勉强地说。
“谢什么呢?我们是未婚夫妇,原该互相关怀、鼓励,你说对吗?”正伦坦率地说。
“是——”浣思开始坐立不安,她只希望正伦离开,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才好。“正伦,我想休息,你——”
“我坐在旁边陪你,我一点声音也不出,绝不吵你。”正伦果然退到一边。“中午我才走。”
“可是——有人在一边我睡不着。”浣思困难地说。她在赶正伦走,她怎会这样呢?天!
“那——”正伦孩子气地摸摸头,“我走好了,放了学我再来看你。”
“放学别来,”她冲口而出,“心馨放学要来。”
正伦一震,目不转睛地望着浣思。
“为什么心馨来我就不能来?”他正色问,“我将是心馨姐妹的继父,我现在应该习惯和她相处。”
“我——不是这意思,”浣思急了,怎么弄成这样呢?她撑持着身体坐起来,“正伦,我——”
一阵晕眩,一阵剧烈的痛楚,浣思几乎直不起腰,豆大的汗珠,也争先恐后往外冒,浣思望着正伦,眼中的正伦突然变成了两个——
“浣思,浣思你怎么啦?”正伦急忙扶着她。
“我——痛,”她上气不接下气,“正伦——叫护士,叫医生——沛文,叫——”
大叫一声,浣思倒在枕头上,她抱着痛楚欲裂的头,辗转着、挣扎着像个垂死的动物。
“医生、护士!”正伦慌了手脚,冲出门口怪叫着,“沛文,你们快来,浣思——又发病了!”
走廊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三楼值班护士和住院医生都快步奔来,也有人用电话通知沛文,一刹那间,安静的三O 二病房似乎开始作战了一般。
“头——头痛,”浣思抱着头,在床上翻滚。“头痛,沛文——沛文——”
沛文从门外奔进来,他略看一阵,皱着眉头,考虑半晌,很权威地说:
“预备手术室,尽快,”他想一想,又说,“病人已等不及明天了!”
护士和住院医生都奔出去,各自进行工作了。
“麻醉针,”沛文吩咐另一个护士,“我先行注射,减少她手术前的痛楚。”
“是!”另一个护士领命而去。
“浣思,放心,我现在就替你做手术,”沛文柔声说,“我们不能再等了,我怕你的情形起变化。你忍耐一下,麻醉针来了就止痛,安静地睡一觉吧!醒来时一切都没问题了。”
“沛文——”浣思痛得流出眼泪。“哲凡呢——你通知他,你答应过的!”
沛文咬着唇,这时通知哲凡,他会来吗?一转头,他看见正伦。
“麦先生,请立刻开车去接哲凡来,无论用什么手段,总之要他来,一定要来!”沛文正色说,“你告诉他——浣思在生死关头挣扎,只等他来!”
正伦呆呆地,想也不想,转身就奔了出去。
哲凡——会来吗?
哲凡!
   
第八章
心馨刚迈出大门就看见前面的秦恺,坐公路局车有伴是很开心的事,她想也没想扬声招呼,展开满脸笑容奔着向前。
“秦恺,秦恺,等等我!”她抱着书包嚷着。
秦恺停步,转身,他永远是平静的、是淡漠的,只是眸中有丝特别光亮——是朝阳的影子吧!心馨奔到他身边,他才牵扯一下嘴角,笑容未现已迅速敛去。
“早!”他说,“你今天比较早。”
“是啊!”心馨傻呼呼地摸摸头发,“不早也遇不到你,我今天五点多就醒了,再也睡不着。”
“今天有测验?”他问。一边往前走。
“没有,甚至没有英文要背,”心馨摇着头。“我也奇怪,平常四姐叫几次我都醒不来,今天特别。”
秦恺看她一眼,清澈澄透的眸子,白里透红的皮肤,一脸的无忧无虑,她单纯得不可能有心事,那么,她特别早醒来不能来算失眠了,像哥哥秦康一样?
“你是——有心事?”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心事,怎么可能?”心馨站定在公路局车站上。“我本来还担心妈妈,可是现在不担心了,我发现——根本不需要我瞎担心,有爸爸呢!”
“我看见这两晚都有人送你回来。”奏恺问。他是平和的,任何问题都不会使人不安。
“是啊!运气真好,认识一个见习医生叫戴克文,每天搭他便车方便多了。”她毫无心机。
秦恺望一望公路一端,还没有汽车的影子,他的视线收回来落在心馨脸上。
“哥哥——这两天很特别、很怪。”他突然说。他神情——竟像想暗示些什么。
“我也发觉了,”心馨不在意,“可能是要订婚、结婚的人心神不定吧!”
“我看不像,”秦恺微微皱眉,“刘心馨,你可曾——责备过他吗?”
“责备,为什么?”心馨睁大了惊奇的眸子,“他又没有得罪我,他比我大,我怎能责备他?”
“那——”秦恺说不下去,心馨的思想和他的不在同一条路上。“可能是我多疑,我觉得他在避开你!”
“怎么可能呢?”她哇哇大叫,“昨夜他还在门外遇见我,我们还谈得很好嘛!我又不是怪兽,为什么要避开我?完全没有道理!”
“他看来很矛盾,昨夜三个钟头他把自己困在房里,直到你回来。”秦恺以乎很担心。“他该很快乐才对,我不明白他矛盾什么。”
“我们当然不能明白他啦!”心馨说得理直气壮,“他是要结婚的大人哦!”
“我们——也不能算是小孩子。”秦恺再望一望公路,车终于摇摇晃晃来了。
“我们是自以为不小,”心馨故作成熟腔调,“秦康却从来没把我们当过大人!”
“或者吧!”公路局车停在站上,秦恺让心馨先上,他跟在后面,两人并肩坐在一张卡位上。
“他们定了订好的时间吗?”心馨问得全无芥蒂似的,她曾伤心流泪过,她真能毫不介意了?
“不知道。”秦恺淡漠地说,“我的责任只是到了日子去参加宴会而已。”
“是请吃饭,或是开舞会?”心馨兴致勃勃。
“不知道,”秦恺又看她,“你想——跳舞?”
“想开开眼界,观光一下,”心馨伸伸舌头,笑了,“我们学校不许参加舞会,更不许去娱乐场所,我又要考大学,甚至都没见过。”
“很遗憾吗?”秦恺问。
“好奇!”心馨皱皱鼻子,“我一直怀疑——嘿!我有很好的舞蹈天才。”
“是吗?”秦恺被她的真稚惹笑了,“考上大学你会有时间一展所长!”
“考不上大学呢?”心馨一下子严肃起来,她的个性就是这么说起风就是雨的。“秦恺,你说我万一考不上怎么办?简直就没有脸见人了!”
“你不能总这么想,”他摇摇头,眼光柔和而坚定。“还没考就吓坏自己对你没有好处。”
“唉!谁能有你‘考上台大是意料中事’的把握,”心馨叹一口气,那叹息和她的人完全不配合。“我虽然很少说,每次想起大学也真害怕。”
“那就更用功些,少玩一些。”秦恺正色说,“昨夜你没来补习数学。”
“对不起,回来晚了,”心馨伸伸舌头,好俏皮。“我还有一大堆别的功课要做,没法子。”
秦恺犹豫一下,他在考虑该不该说。
“我的意见是——数学这东西要持之以恒,每天去接触它会有很大的帮助,停一天,隔一天,会使数学链子脱节,想再连起来就事倍功半了。”
“真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不缺课,”心馨涨红了脸,“昨天——我也不是去玩,我陪妈妈。”
秦恺不语,望着车窗外的中山北踢,好久好久都没有转回头的意思。
“秦恺,是不是——生我气了?”心馨小心翼翼地,她一直就有些怕秦恺。
“你在想什么?你怎么不说话了?我今晚补加倍的时间,好不好?”
秦恺摇摇头终于慢慢转回视线。他的神情看来似乎平有些为难,为难?为什么?
“你不想替我补习了,是不是?”心馨着急了,她是个敏感的小家伙。
“不,”秦恺腼腆地说,像个秘密被人识穿的孩子。“我在想——我该去看看你妈妈。”
“啊!今天,好不好?”心无城府的心馨立刻高兴起来,“放了学我们一起去,你等我?”
秦恺脸上泛起罕见的浅笑,他还有些脸红——这孩子,怎么和秦康全然不同呢?
“好!你几点钟放学?”他问。
“五点半!”心馨说,“你来我学校门口等我?”
“好!”秦恺毫不思索就答应了。虽然他下午只有一节课,两点钟就放学了,他能等,不是吗?只不过是三个半钟头,就算一辈子——心馨要他等,他也心甘情愿,只是——心馨知道吗?心馨会要他等吗?“我五点半在校门口等你。”
心馨心情十分好,下意识哼起歌来,她是个快乐的女孩子,即使有烦恼也是短暂的,她是上帝亲手放在人间的一颗最可爱的小星星。
他们在火车站分手,时间还早,心馨决定走去不远的学校,秦恺却上了零南公共汽车,汽车要开时,她还在下面哇啦、哇啦地叫:
“别忘了五点半啊!”
秦恺不习惯在公共场合大声叫嚷,他涨红了脸,只是点头,拼命点头,他怎会忘了呢?这是他和心馨的第一个约会——是约会吗?
心馨轻松愉快地走回学校,北一女的学生有早读的习惯,尤其是操场上,许多女孩子拿着书本绕着跑道一圈又一圈地走,一遍又一遍地看书。心馨很少到得这么早,她也兴致奇好地加入了早读的行列。
今天是特别的,她想。她起得特别早,又遇见秦恺,特别的是他肯陪她去看妈妈,她更发觉早读是那样美好的一件事,空气清新,记忆力、理解力都特别好,今天又没有考试,怎么不是特别的一天呢?
很快的“朝会”、升旗,开始上第一节课,原是她最怕、最头痛的数学,她竟也开始有了兴趣——秦恺说得对,数学是一条链子,每天接触它,那链子一旦被摸熟了,立刻融会贯通了,她现在就有这感觉,数学原来并不难啊!
下课的时候,她心情好得出奇,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呢?她觉得什么都不同,甚至那位斗鸡眼的数学老师都变得亲切可爱。
校门口传达室的工友匆匆走到教室门外,他那江西国语一向使人似懂非懂,这一次却也例外。
“刘心馨,到训导处!”他叫。
心馨一震,到训导处?又是什么事?她迅速着一着身上的制服,领章、胸章全有,鞋袜也合格,再摸摸短发——又是这天然微鬈的头发惹麻烦吗?她已解释了无数次,教宫、训导主任也试验过了,证明她是天然鬈发,甚至浣思也来作过证,又发生了麻烦?
心馨大步走出教室,奔向训导处,难道这就是心情特别好、今天一切特别的结果?
训导处门外站着一个不该在此地的人,她呆了一下,秦康?他怎么会在这儿?
“秦康——”她困惑地叫。
教官已闻声走出来,端详了心馨一阵,说:“你家里有事,秦先生已经替你请了假,去吧!”
“我家里有事?”心馨莫名其妙地叫,“我家里有什么事?谁叫你来的?秦康。”
“哎——”秦康脸色很坏,话也说不清楚,“四姐打电话通知我,叫我来接你——哎!”
“你快去拿书包走吧!”教官似乎已知道什么事,一向严肃的她竟催心馨走。
“心馨,要快!”秦康焦急不安。
心馨奇异地不安起来,看秦康神色——哎!她可不愿随便乱想,走就走吧!秦康总不会骗她!她匆忙又奔回教堂,五分钟后又抱着书包跑回来,已是满头大汗。
“走吧!”秦康催促着。
心馨看一眼训导处,教宫已和另一位先生预备去巡堂了,她也不多说,跟着秦康走出校门。
“到底是什么事?”出了学校,别了教官,心馨可不同了。“你不说清楚我不走!”
“这——心馨,难道我会骗你?”秦康似有为难处。“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才不信,”心馨故作轻松地倚着墙。“你真有本事,居然能哄得有女阎罗之称的教官准我假,我服了!”
“心馨,”秦康看来生气了,他板着脸,正色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是四姐教我来接你的,你再不听话——你别后悔!”
“我才离开家,四姐有什么理由叫你来接我?”心馨不为所动,仍是轻松地笑,“天又没有塌,何况——四姐怎么会找到你?”
“听着!”秦康几乎咆哮了,他漂亮的脸涨得通红。“麦正伦打电话通知四姐,叫四姐找你,四姐急得去找我妈妈,妈妈打电话给我,四姐在电话里说,叫我无论如何要立刻接你去医院
“医院?”心馨全身巨震,笑容也没有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去医院?”
秦康长长透一口气,拦往一辆计程车,不由分说把心馨塞进去,然后吩咐了地址。
“你告诉我,秦康,”心馨的声音开始发颤,刚才的顽皮已没有了影儿。“到底医院——发生了什么事?”
秦康紧捉着嘴,赌气似的一言不发。二十六岁的秦康竟也孩子气呢!
“秦康,求求你告诉我,”心馨可怜兮兮一把抓住他。“我道歉,你告诉我,好吗?好吗?”
“我只会哄人!”秦康还在赌气。
“秦康——”小心馨的嘴唇一噘,眼圈儿也红了。“你——你
秦康心中一阵无法抑止的波浪,他在做什么,他怎能这样折磨心馨?他竟把心馨给惹哭了,他——哎!他真是不明白在做什么,一定着了魔。
“心馨,”他不忍地揽住她的肩。“别担心,不会有什么事的,麦正伦告诉四姐,浣思突然病发,要立刻动手术,她已注射了麻药,不能签同意书,你是她在台北惟一的亲人,要你签字。”
“要我——签字?”小心馨脸都吓白了。“不——我不能,为什么不叫爸爸签?”
“我也不知道,”秦康看得心都痛起来。“他们离了婚,法律上大慨不许可。”
“但是——但是——”心馨整个人都僵了。
“别担心,我会陪你,别担心,”秦康不停地安慰着,“我会一直陪着你。”
心馨怔一怔神,神情恍懈地转头看他,他又说陪她,一直陪着她,但——他不是立刻要和韦梦妮订婚了吗?他怎能一直陪她?他又在说谎、又在骗她——
“你说谎,你骗我,”她挣扎一下,“你不会陪我,不会一直陪我,你就要订婚了!”
“心馨——”秦康一震,乱七八糟,似喜、似甜、似忧、似愧的情绪充满心胸。“心馨,你——”
心馨一手挥开了他,正好计程车停在医院门口,她径自推开门跳下去,也不理秦康,一口气奔了进去。秦康着急地付了钱追进去,已不见了她的影子,医院这么大,叫他到哪里去找?迎面一个医生模样的年轻人走过来,他也顾不得礼貌,拦着路就问。
“请问吴浣思女士在哪儿开刀?就是刘哲凡医生的太太,”他胡乱地说,“她的女儿刚到——”
“刘心馨刚上四楼,”年轻医生温文一笑,“你一定就是她口中的秦康了。”
秦康呆了半晌,这年轻医生怎么知道他?心馨口中的秦康——心馨常常提起他?心中又是一阵模糊的喜悦,年轻医生点点头,越过他而去。
“医生——”秦康下意识山,“你——”
“戴克文。”克文从容离开。
秦康失魂落愧地看着克文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走廊尽头,戴克文——怎么这么巧?没有他细想的时间,他匆忙奔进电梯,心馨在四楼,那么浣思他们也一定在四楼了?他得赶去帮忙。
四楼也好大,找了半天才看见麦正伦、心馨和一个陌生的医生站在那儿,抬起头,秦康看见手术室三个字和那一盏令人心悸的红灯。
“心馨——”奏康赶着过去。
心馨看他一眼,正伦对他点点头,那陌生医生却说:
“我要你来并不只为签字,”停一停,又说,“刚才麦先生去接哲凡,哲凡不见他,而浣思一定要哲凡在旁边她才肯动手术,这——很为难,我要你去接哲凡来。”
“是爸爸替妈妈开刀?”心馨问。
“不——是我,我是曾沛文医生,你还记得我吧?”沛文正色说,“我们要争取时间,不能拖太久!”
“若是爸爸——不肯来呢?”心馨说。
“你一定要他来,”沛文严肃地说,“他来——可以鼓起更多生存和奋斗的意志!”
麦正伦皱皱眉,他似平在这一刹那间明白了一些事,然而是什么事,他又无法确切说出来。
“妈妈——危险吗?”心馨吓坏了,“不是说良性瘤,一定没事的吗?”
“脑部——毕竟是大手术,”沛文苦笑,“浣思和哲凡都是我多年的好朋友,我不想有万一的差错!”
“心馨,快去吧!”正伦认真地说,“我已尽了一切力量,哲凡就是不肯见我。你去告诉他,浣思——需要他!”
心馨和秦康、沛文都意外得一怔,正伦的话——很特别、很怪,浣思需要哲凡,那他呢?他忘了自己是浣思的未婚夫吗?
“我——”心馨还是犹豫,她完全没有把握。
“我陪你去!”秦康走上前一步。“我们一定想尽办法让他来,心馨,要有信心,我们快去!”
“但是妈妈——”心馨不放心。
“她在手术室里,已经麻醉,没有痛苦。”沛文解释着,“我会先动手术,你们一定要哲凡来,这很重要,尤其对哲凡本身!”
心馨看秦康一眼,转身大步奔出去。
“他——会来吗?”正伦等他们走远了,才喃喃说。
“我不知道,”沛文叹一口气,“我只是尽力,浣思希望开刀时他在一边,这是信心问题,所以——我要浣思睁开眼睛时能看见哲凡,对她的复元很有帮助。”
正伦再皱皱眉,他觉察了在这整个事件里,他竟扮演了一个可有可无、无足轻重的角色,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他是浣思的未婚夫啊!
他是个开朗又颇有新思想的人,虽然觉得无趣,却——也不能说什么,何况他爱浣思,他也是哲凡的朋友。这一切只不过是生命中的一小段,总要过去的,是吗?当浣思病愈离开医院时,一切——又会不同了。
他祈求着、他盼望着。
“我得进手术室预备了,”沛文看看表,“哲凡若是来了,你让他立刻进手术室,他的手术袍在里面。”
“好!我会做。”正伦点头。
“你随便坐一下吧,麦先生。”沛文进去了。
正伦却没有坐,他所发现的事正困扰着他,他开始思索一件他几乎从没想过的事,他全心全意地狂热地爱着浣思,然而——他在浣思的心中占了多少地位?可有地位?
为什么他从来没考虑过呢?为什么?
心馨气急败坏地赶到中山北路哲凡的家中,那也曾是她的家,她熟悉地按响门铃。
开门的福伯一看是心馨,立刻欢迎地开了大门,他似乎被吩附过,有拒绝客人的模样。
“啊!二小姐,你不上学吗?”福伯一个劲儿笑,“你从来没有这么早来过啊!”
“爸爸呢?”心馨没心情敷衍。
“刘大夫在小客厅。”福伯似有所顾忌地往里望望,“温太太在里面,你最好问她。”
心馨也不回答,径自奔了进去。
温太太却拦住了她的去路,温太太是礼貌的、温和的,她看来也有苦衷。
“二小姐,你——”温太太为难地瞄一眼小客厅。“你先坐一下,我去通报。”
“不必你通报,我见爸爸。”心馨大声说,“你去做你的事,别管我!”
“二小姐——”温太太脑色变得好难看,“请你原谅,刘大夫吩咐——任何人不见!”
“什么V 心馨瞪起眼睛,她误会了温太九”什么人不见,难道我是他女儿也不见?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拦阻我见爸爸于
“二小姐——”温太太尴尬地退后一步,心馨的话太重,重得她无法承受。“我不敢拦阻你,只是——刘大夫发起晖气来——我们都害怕。”
“心馨,”秦康轻轻拉拉她,示意她冷静。“别冲动,不关温太太事,你要明白。”
“我一定要见爸爸1 ”心馨的坚定毋庸置疑。
“温太太,让她去,”秦康对温太不微笑点头,“所有的后果由我来负责,你放心。”
温太太自然不想管这件为难事,她只是职责所在而已。有人替她负责,他当然乐得走开,她也知道自己必然阻止不了心馨的。
“是,秦少爷。”温太太终于退出去。
心馨感激地看秦康一眼,还是秦康好,有他的陪伴几乎没有办不到的事、没有不顺利的事,她信心大路,立刻走到小客厅门外。
“爸爸,我是心馨,”她用力敲门,“我能进来吗?”
小客厅里没有回答,连一丝声音也没有。
“爸爸,”她提高了声啻,“我能进来吗?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诉你,爸爸——”
还是没有任何回音。心馨转头冒秦康,困惑地轻扭门柄,然后缓缓推开房门。
小客厅里是昏暗一片,大白天了,双重窗帘仍然深垂,把阳光摒弃在窗外,里面弥漫着一种令人欲呕的隔宿酒气,空气混浊得无法忍耐,隐约见到家具凌乱,怎么——哲凡在里面吗?
“爸爸——”心馨掩着鼻子走进去,一面和秦康迅速拉窗帘\开窗,新鲜空气和光亮一涌而入,他们也喜见缩在安乐椅中、凌乱又肮脏的哲凡。
“爸爸——”心馨不能置信地惊呼一声,奔过去抱住哲凡的双臂,“爸爸!爸爸!你怎么了?你醒醒,爸爸——”
哲凡胡乱地应了两声,又再沉睡过去。着来他宿醉未醒,整个人几乎都脱了形,心馨差点认不出来,哲凡几时这么乱、这么脏。这么憔悴、这么苍白、这么懒散过?心馨印象中的爸爸是整洁、严肃、一丝不苟、健康又坚强的,面前这个醉汉——真是他?
“爸爸——”心馨伤心地哭起来,“爸爸——”
秦康皱眉,迅速出去,很快拿了一些冰水回来,用毛巾替他敷在额头,又替他洗了把脸——脸上的油垢虽去,那乱胡须、那苍白——是哲凡吗?
“刘大夫,醒醒,醒醒,”秦康轻拍哲凡的脸,“刘大夫,心馨来了。”
心馨也用力摇着哲凡的双手,又大声哭叫着:“爸爸,爸爸——”
哲凡又咿唔了一阵,终于勉强睁开惺忪醉眼,他像不认得心馨,望了她好半天,望得她都害怕起采。
“心馨——你来做什么?”他满脸不高兴,“谁让你进来的?我不见任何人!”
“爸爸,是我,心馨,你女儿,”她哭得好伤心,“我不是任何人,爸爸,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你快走,”哲凡不耐烦,“别来烦我!”
“刘大夫,我们想接你到医院去一趟。”秦康说。
“去医院做什么?我在放大假,”哲凡神色好坏,“你们别项我,行吗?温太太——送客!”
温太太为难又困窘地出现门边,主人的命令不能不应,然而——又怎能送客?心馨是客吗?
“我不走!”心馨怪叫起来。平日她是个脾气很好的小女孩,一旦生气,甚是吓人。“你赶我也不走,除非你立刻跟我们去医院!”
“我不去!”哲凡不耐烦极了,“还不走?我讨厌看到你们任何一个,快走!”
“不走!”心馨固执得像条小牛,“要走和你一起走!你知道吗?妈妈——正在手术室里,等着你去开刀!”
“等我开刀?”哲凡说。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是主世界最好笑的一件事了,他笑得眼泪也流了出来。“等我开刀?天下——有这种荒谬的事吗?哈——等我!”
“一点也不好笑,”心馨收拾了眼泪。“曾沛文叔叔替她开刀,她只要你在旁边。”
哲凡呆怔一下,带泪的笑声消失了,他又不耐烦。
“为什么要我在一边?多此一举!”他说。
“她对你有信心,你能帮助她和病魔奋斗、挣扎,曾叔叔这么说的。”心馨正色说。
“荒谬!”哲凡拍桌子,酒杯跌落在地毯上。“她开刀——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事?”心馨惊天动地地尖叫起来,“你是爸爸,她是妈妈,怎么不关你事?”
哲凡把脸传开一边,声音也变冷。
“以前是——现在你为什么不找正伦?”他说,“他该最有资格激起她的挣扎、奋斗心和求生欲望!”
“不是麦正伦,妈妈要你!”心馨又哭了,“妈妈生命在危险中,在生死边缘,你是爸爸,你连这点忙——也不愿意帮,你还是人吗?你——你——”
“心馨——”秦康焦急地一把抓住她,“别乱说,别忘了你在跟谁说话!”
“我当然知道我在跟谁说话,我大名鼎鼎、漂亮又出色的医生爸爸,”心馨哭得眼泪、鼻涕齐流。“但是——他的血是冷的、他的心是黑的,他竟不肯帮自己太太一个小忙,只是去看一看也不肯,你说——你说——”
“心馨,”秦康理智得多,他拥住心馨,努力稳定往她。“听话,别再说了。”
“她说得对,我冷血、我黑心、我冷酷无情,”哲凡一点也不生气,“这是五年前就定了的罪状!”
“刘大夫,求你跟我们去一趟医院,不会——很为难的,”秦康说得很婉转,“浣思的确很危险,她接受麻醉之前惟一的要求是你在场——”
“我在场?哈!”哲凡又笑起来,笑得——令人心都发抖。“我在场又怎样?命运的安排谁也逃不过,五年前我在场了十五年,又有什么不同?又有什么帮助?她——分明为难我,要我出丑!”
“刘大夫——”秦康也皱眉了。哲凡真是这么冷酷绝情的一个人吗?以前浣思生病他也肯去诊治的,为什么这次变得这么离谱?可有什么原因?
“你们走吧!”哲凡不给他再说的机会,下逐客令地挥一挥手,“我很累,我要休息了!”
“你——”刚刚才平静的心馨又激动起采,“你冷血、你没良心、你残酷、你绝情,你——你——根本不是人,你不配做爸爸,我以后——永远不要再看到你,我恨你!我永远不要再看到你!”
她哭骂着,然后用力挣脱了秦康,转身狂奔而去。
“心馨——”秦康大吃一惊,顾不得哲凡,也追了出去,他怎能放心激动的心馨胡乱撞呢?
然而哲凡——当心馨和秦康的脚步消失在门外时,他整个人都瘫痪下采,就像一个吹足气的气球突然被放了气,他再也无法挺立。他把脸深深埋在双手中,良久、良久,久得——整个世纪都过去了,他才慢慢抬起头,哦——满面泪痕的是他吗?他不是冷血、绝情吗?他怎会流泪?那张成熟、漂亮的男人脸,那些憔悴、那些苍白、那些泪,交织成怎样动人心弦的画面。
再过一阵,他终于站起来——
心馨呢?秦康在巷口追上了她,在许多路人诧异的视线下把她塞进计程车,风驰电掣回医院。
四楼手术室的红灯亮得甚是刺眼,甚是——惊心动魄,正伦独自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他的神色看来有些落寞、失意。却是绝对平静的,一见心馨哭着回来,他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不肯来?”正伦沉下脸。
秦康摇摇头,心馨把脸转向一边,她认为哲凡不肯来是丢脸的事,哲凡是她的父亲啊!
“那小子!”正伦狠狠骂着,“混蛋!”
心馨还是不出声,她自己骂哲凡没关系,让正伦来骂,她心里还是有些不愿。
“不来就算了,希罕,”她小声说,“曾叔叔的手术成功就行了。”
“你懂什么?”正伦狠狠瞪她一眼,“哲凡一定要来,这是重要的!比沛文手术更重要!”
心馨噘噘嘴,不以为然地不出声。秦康看着正伦,突然之间有些明白,莫非——
“你们等着,我去!”正伦大声说。
一转身,他大步向走廊一端走开。他去?他去找哲凡?他不是去过一次吗?他甚至见不到哲凡,他有什么本事把哲凡抓来?
“哼!多余!”心馨对正伦绝无好感。
“未必,”秦康眼中有奇异的光芒。“或者——他有办法令刘大夫来。”
“我才不信!”心馨坐下来。“刘哲凡——冷血!”
“你会后悔这么骂爸爸的!”秦康望着她笑,“我有个感觉,但不知道对不对。”
“什么感觉?”心馨好奇地问。
“不能讲,至少现在不能讲,”秦康故作神秘,“以后你会知道。”
心馨白他一眼,把视线放在那红灯上。她全心全意开始祈祷,只要浣思能痊愈,她宁愿放弃自己的一切,甚至宁愿考不上大学,宁愿接受麦正伦——只要浣思痊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术室门上的红灯没熄,正伦也没回来,将近一个钟头了,他可以来往走两遍,他怎么还不回来?就算哲凡不来,他也该回来啊!难道哲凡不来,他也不回来了?
“秦康——”心馨愈来愈担心了,“怎么这么久?”
“放心!不会有问题的!”秦康握住她的手,很自然。陪伴着心馨,他心中全无烦躁不安的感觉。
“手术——要多久呢?”心馨焦急地问,“那个——麦正伦也不回来。”
“有我陪着还不够吗?”他故作轻松,“你不如靠着我睡一觉,等你醒来时,一切都没问题了。”
“哪有那么好的事呢?”心馨寂然摇头,“睡一觉醒来一切都是好好的,那只有在孩子时代才发生过的事。”
“现在——你不仍是孩子?”他说。奇怪,这句话竟是说得生硬又不自然。
“我希望仍是孩子,”她叹一口气,“只有孩子才有真正的快乐,而现在——快乐短暂,而且只是表面的,内心总有很多烦恼!”
“你也有烦恼?”他很感意外地望着她。那温纯稚嫩的小脸儿、那清澈漆黑如星辰的眸子、那顽皮天真的笑靥、那多得只属于她的小动作,她也有烦恼?
“怎会没有呢?”她再摇摇头。
“心馨,”他真真诚诚地说,“除了我是你的大哥哥,我还是你的好朋友,你有什么心事、什么烦恼,相信我,我会替你分担。”
“我的烦恼——没有人能分担的!”她有丝莫名的脸红,“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包括戴克文?”他问。半开玩笑。
“戴克文,为什么提他?”她诧异地问。
“他——不是你的小男朋友吗?”他笑。
“如果认识男孩子,较合得来就算男朋友的话,他可以说是。”她无端端又叹口气。
“你怎么从不考虑秦恺?”他盯着她看,很仔细地问,“你不觉得他很优秀,而且很喜欢你?”
她摇头,又摇头,却不表示任何意见。
“摇头是什么意思?”他不放松地追问。
“我自己也说不出来,”她无奈地笑了,“秦恺的确是最好、最优秀、最出色的孩子,但——绝不会是他!”
“这么肯定?”他眨眨眼。
“是!绝不可能是他!”她把视线投向远处。
他们之间有一段小小的沉默,直到心馨突然叫起来。
“看,麦正伦回来了。”她说。
秦康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果然看见正伦独自走回采,他终于还是不能令哲凡来。
正伦走近了,秦康和心馨都觉得有些什么不对,正伦身上——仿佛有些什么改变。心馨注视了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秦康也是。只是——那感觉是真实而强烈的,正伦身上、脸上是有些改变。
“他妈的!”正伦走近就骂,他激动得涨红了脸。“刘哲凡不是人!我白交了他这个朋友!”
心馨皱眉,不便问,秦康却接口。
“他还是不肯来?”
“简直是野兽,”正伦还在骂,“半丝人味也设有,浣思至少是他以前的太太,他竟像不认得她似的,可恨,心宁、心馨姐妹都这么大了!”
“他说了什么吗?”秦康阻止他扯上心馨。
“他什么都不说,就是不肯来,”正伦吸吸鼻子,用拳头打一下手掌。“后来我——哎——”
“后来你怎样?”秦康听出了蹊跷。
“我——哎,”正伦拍拍衣服,“我气不过,结结实实跟他打了一架!”
“打架?”心馨不能置信地叫起来,“他醉成那样怎能打架?”
“哎——我打他,”正伦讪讪,原来他身上衣衫不再整齐,头发也凌乱了,怪不得看来不同。“不打他我出不了这口气,他——真窝囊,竟不还手!”
“你就一直打他?”心馨还是心痛父亲,这是亲情。
“当然——我是有点冲动,他不该不顾浣思死活,”正伦替自己解释,“不过——他比我想象中虚弱,一打就倒,还流鼻血,老半天都站不起来。”
心馨冷哼一声,转过身去不着他。正伦打得哲凡倒地不起,又流鼻血,这——哲凡可会受伤?
“我要打醒他,”正伦说得正气凛然,“那样冷酷无情的人,哪配做医生?医生最重要的是爱心,是不是?”
“哎——”秦康看得出心馨在不高兴,他设法转变话题,“已经两个多钟头,大概快好了吧?”
“脑部——很麻烦,”正伦望着红灯。“不知道浣思的头上会不会有疤?”
“当然会,有几条大疤!”心馨故意说,“有疤的地方连头发也不生!”
“是吗?”正伦睁大眼睛,“真是这样?”
“别听她胡扯——”秦康说了一半,手术室的红灯突然熄了,手术完成了。
三个人都停止说话,眼睁睁地望着手术室的门,好一阵子,才看见沛文疲乏地、满身汗地从里面出来。
“曾叔叔,妈妈——”心馨第一个冲上去。
沛文四下望一下,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
“哲凡——没有来吗?”他问。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正伦说:“哲凡已失去了人性,我打得他半死他也不来!”
“打他?”沛文皱眉。
“到底妈妈怎么样?”心馨再问,这才是她惟一最关心的事。
“手术彻顺利、很成功,只是——浣思很弱,而且这种手术麻醉过了会很痛苦,我怕她——难挨!”沛文终于说,“哲凡不肯来——天意吧!”
“会怎么痛苦?”心馨吓坏了,“不能忍受吗?”
“比较难忍,要有旁边的鼓励,要——”沛文摇头,“说也没有用,他不肯来!”
“一定——要他?”正伦问得十分困难、十分尴尬。“他”当然是指哲凡。
沛文盯着他看了半晌,点点头,歉然点点头。
“我可以陪她。”心馨突然说。
“到时候醒来再说。”沛文看着手术至,两个护士正将仍昏迷的浣思推出来,她头上全扎着纱布,密密的一层又一层,她脸色苍白、嘴唇发青,紧闭双唇给人一种凄凉的病态美感。正伦上前一步,立刻被沛文阻止了。
“不能接近她,”沛文正色说,“她刚开刀,要住防菌的特别病房,你们也不能跟她讲话,免得令她麻烦。”
“那——什么时候才能接近她呢?”正伦问。
“我会通知你。”沛文说,“防菌特别病房是玻璃墙,你们可以看见她,或者——三天之后她能讲话肘,我就可以让她换回普通病房。”
两个护士一路推着浣思,他们三个和沛文就一直跟着。防菌病房果然是玻璃墙,可以看见病房里的一切设备、仪器,只是绝对隔离的,玻璃墙之内三英尺处又有另一道玻璃墙。
意外又意外,不能置信又不能相信的情景——玻璃病房里已有一个人,一个穿着白抱、戴着口罩、包着头发的男人,口罩和头套遮去了他大部分面部,那露在外面的一对眼睛,那充满血丝却深邃动人的眼睛,那疲乏了、跌倒了又爬起来、又挺立的人竟是——竟是——那宁愿挨女儿骂。挨朋友打也不肯来的哲凡!
哲凡!是哲凡!是吗?是吗?
沛文蹙结的眉心一下了舒展了。他好像看见了一天的阳光,好像看见漫天的希望,哲凡——终于来了!
心馨先是呆怔着,渐渐,脸上浮现了笑容,眼中浮现了泪水,她咬着唇,紧紧注视着哲凡,她的父亲,谢谢天!他终于来了,他不是她骂的那个冷血动物,他不是!
浣思被推了进去,哲凡忘我地直行到她床边,就那样目不转睛、全心全意地注视着她,那注视——世界还有任何事物、任何力量能移开他凝定了的视线?
心馨转身大叫一声,拦腰抱住了神色凝肃、感动得泪眼模糊却又苦有所悟的秦康。
“秦康,太好了,不好了,你说是不是太好了?”心馨又哭又笑,也不管好不好看,有没有人会笑她,一个劲儿地哭笑、跳跃。“你说是不是太好了?你说是不是?”
秦康什么话也说不出,却用力点头,拼命点头。哲凡的来到,使他心中那模糊的想法更具体些,但——他不敢说,哲凡只是来陪伴浣思,如此而且!
狂喜中,谁都没有注意,正伦退后一步,又退后一步,终于无声无息地沿着走廊离开了。他这样离开是表示什么?
无论如何,正伦离开了。
无论如何,玻璃病房中只有浣思和哲凡,这会是什么呢?雨过天晴?

 
第九章
五点整,秦恺已经站在北一女校门口了。他等得沉默而安静,心馨说好了五点半会出来,他却宁愿早些来,反正他坐在图书馆时也是那么莫名其妙地不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快五点半了,秦恺移动一下,突然紧张起来,他也说不出为什么,每天见面,那么热情的心馨也会令他紧张?他伸手抹一把额头的汗水,他听见围墙里响起了下课的铃声。
五分钟之后,潮水般的绿衣黑格的女学生涌着出来,成群结队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辨认。秦恺吸一口气站直些,他想,心馨若出来该会看见他吧?
女孩子们散得好快,也不过十分钟,北一女门前已设有什么人了,一个瘦瘦的校工掩上了半边铁门,然而,依然没看见心馨的影子,莫非心馨忘了这约会?莫非她已离开?早晨分手时她不是一再叫唤着“别忘了”吗?不可能她自己就忘了啊?
或者——她有些事没做完,她还没出来?
秦恺眼巴巴再等一阵,六点钟,校工己关好大铁门,只留下旁边的小门出入,心馨没有理由还不出来啊!
考虑一下,他决定进去问问。才一进门,就被那十分尽责的传达室工友拦住了。
“找谁?什么事?”工友上下打量秦恺,那一口江西国语令秦但似懂非懂。
“高三的刘心馨,请问她走了吗?”秦恺很有礼貌。
传达室工友再看秦恺一阵,秦恺一面孔的好学生、好青年状,那工友满意了。
“刘心馨?早走了。”他说。他不认得那么多学生,然而心馨是他通知的。“一位先生接她走的!”
“一位先生?”秦恺不相信自己耳朵,他和心馨约好的啊!怎么跑出来一位先生?
“很年轻、很高、很体面、很漂亮的先生。”工友有些诧异,“咦?那位先生长得很像你呢!”
“哦——”秦恺拖长了声音,失望已掩饰不住。“那就算了,谢谢你!”
转身走出北一女,心中燃烧了一天的火焰熄了,虽然他的喜怒永不形于色,眼眸深处却是失望。这是他的第一个邀请、第一次约会,他鼓起了全身的勇气,他怀着无比的兴奋,他等待了那么长长的时间,心馨却走了。和另外一个年轻、高大、体面、出色的男孩子,连话都不留一句,连字都不留一个。她明知他会来等、会来找的,她竟这样,难道——他在她心中全无地位、全无分量?
失望变成难忍的痛苦,付不出的感情比失恋更令人难以抵受,失恋——至少还得到过、还爱过、还被爱过,他——哎!甚至无从表达,无法表达,只能任感情在心里燃烧,直到烧熔、烧化、烧死他——他是可悲的,为什么除了书本,他总是笨手本脚的呢?
书本帮助不了他感情的事,他能不能跳出书本,用自己的力量帮自己一次呢?
他终于走到车站,预备等公路局车回家。每天的日子都是这么平板,上学、放学、回家、书本,他的世界就只有这些,他被局限在这个范围里二十一年,他愈来愈觉得呼吸困难,他真想破空而出,但是——二十一年的生活已运行成轨迹,他该怎么做?
那个年轻、高大、体面、漂亮的男孩子是谁?竟能使心馨毫不在意地背弃了他的约会,是谁?那个见习医生戴克文?或是——突然间心中灵光一闪,而且他几平肯定了,那带走心馨的人,会是秦康,他的哥哥。
这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却真被秦恺所肯定,他说不出肯定的理由,那只是一种突来的感觉,他真是觉得那个带走心馨的男孩一定是秦康——秦康就要同梦妮订婚,心馨又曾误会过他们之间的感情,为什么秦康又去找心馨?这和他这两天的怪异有关?
坐在公路局车上,他一直被这问题困扰着,无论如何秦康没有理由再惹心馨——秦康不是有意避开她吗?他怎么竟肯定那男孩是秦康?
回到家里,他果然看不见秦康的影子,他无法使自己再冷静、再沉默,他找到在厨房做晚餐的母亲。
“妈妈,哥哥没回来?”他问。
母亲诧异地看他一眼,秦恺也发问、也有问题了?
“没回来,恐怕不回来吃饭。”母亲微笑说,“你找他有事吗?”
“没有。”秦恺摇摇头,“我只是问问。”
“这个时候不回来就不会回来了。”母亲很有把握似的,“他和心馨在一起。”
心馨!果然是他带走了心馨。秦恺心中一下子乱得不可收拾,他似乎能在乱线中抓到一点什么头绪,那头绪却隐在一层似真似幻的神秘中,他心中空荡荡着不了边际,又急又难受,还有丝说不出的酸涩!秦康带走了心馨,这并不表示什么,他心中怎么这般不宁?
吃完晚餐,他像往常一样在后院散了一会步,然后回到卧室看书、自修。他的卧室和秦康的并列,有一排啬是对着马路,只要他抬起头,就能看见路上经过的每一辆汽车、每一个人。他手里拿着书,眼睛望着窗外,他张望什么?他想知道什么?
并不晚,九点钟的时候,他看见一辆计程车停在他家和心馨家之间的草地前,推开车门迈下来的是秦康,秦恺的心弦拉紧了,目不转眼地凝望着那车门,只见秦康回转身,小心翼翼地扶下一个女孩子——谁说不是心馨?
秦恺咬紧了唇,神色肃穆地垂下头,强迫自己回到书本上。他心中扭曲着疼痛,深深明白自己受的打击,只是——他不想反击,是秦康,他的哥哥,他设有话说,真是没有话说。
若有可说的——还是书本最适合他吧!
秦康在外面逗留并不久,五分钟,他已愉快又轻松地吹着口消进来,他的神情和昨日的苦闷、烦躁相差何止干里?难道事与心馨有关,什么关系呢?他真不明白,小小的心馨竟能如此影响人的心情,秦康是受她影响吧?
秦康并没有注意在卡书的秦恺——或者他是不想打扰。他换了便装,容光焕发地去洗澡,经过奏恺卧室的门口,他只伸进头来“嘿”了一声,他那漂亮的笑容——怎么不令人嫉妒呢?
并没有很多时间让秦恺去细想,十分钟之后,已洗完澡、一身一脖子白白扉子粉的心馨走了进来,她是“走”,不是往日的跳跳蹦蹦,她身上、脸上有一些改变。
“秦恺,我来了。”她坐在惯坐的位置上。“会不会太早?你有没有功课?”
“不,不会。”秦恺有些手足无措,怎么回事呢?他一直都能表现得很好啊!“我只是在看书。”
她不提五点半之约,他也不说,看来她真是忘得一干二净。
“这个给你!”心馨左手从背后伸出来,拳头那么大的一个青色李子,清香扑鼻,令人垂涎。
“李子?”秦恺接过来,他还能感受到李子上有心馨的温暖。很少见这种李子,哪里的?“
“美国青蜜李!”心馨伸伸舌头,“不知四姐哪里买来的,买进口水果她很有办法。”
“谢谢你。”秦恺望着她,她那样坦然,真是不记得放学之约?罢了,他又何必小气得斤斤计较?“下次不必带水果给我,四姐买给你的,又贵。”
“我是尊师重道。”她扮一个鬼脸,“你看,我怎么不给秦康。”
“你们一起回来?”他还是忍不任说了。
“是啊!他陪我去医院看妈妈——”心馨说了一半,睁大了眼睛,掩往张成O 型的嘴。“天!我忘了,你五点半在学校门口等,是不是?是不是?”
“是!”他觉得自己真小气得令人烦,为什么要提呢?“我等了一阵。”
“我不是故意的,你千万别生气!”心馨抓往他放在桌上的手,“你知道——”
“我知道青蜜李好吃!”秦康的声言从背后传来,手也同时伸来抓起桌上的李子,秦恺的李子,他在衣襟上擦一擦,毫不客气就吃了。
“喂!秦恺的,你不许吃!”心馨跳起来抢。“还来!”
“已经吃了。”秦康用力再咬两大口。“要我赔吗?”
“秦恺——”心馨望着秦恺,无可奈何。
“算了,反正——我也不喜欢吃。”秦恺说。他并非真不喜欢吃,只是——兄弟之间何必争呢?
“看!还是秦恺对我好。”秦康拍拍弟弟,“心馨,秦恺是最有良心的好孩子,你要记往了。”
“比你清楚,只有你最坏、最没良心。”心馨叫,“你快走,我要补习了。”
“好!好!走就走!”秦康情绪好得出奇,“嫌我这电灯太大吗?”
秦恺皱一皱眉,秦康已走出去。好一阵子,秦恺才像透过气来,沉声说:“我们开始吧!”
“慢着。”心馨眨眨眼,古怪地笑起来,原来她手上又有一个青蜜李。“早知秦康要抢,这个给你,比他的大!”
秦恺接过李子,心中暗叹,原来心馨已预备了秦康的一份,对秦康,心馨心中并不一致呢!
他把李子放在案头。就开始讲数学,讲得和平日一般专注和仔细,他似乎真是完全不在意心馨五点半没等他,他甚至不问原因。心馨偷偷把视线在青蜜李上一扫,她奇怪的不是秦恺不生她的气,而是他能忍受零食在一边而不吃,尤其那李子香得那么诱人。
秦恺放下笔又抬起头,他是十分认真的。
“你心不在焉!”他说。
“哎——我,”心馨怪难为情地指指李子,“你为什么不吃它?它香得使人受不了!”
秦恺凝视她一阵,眼底浮现一丝温暖的笑意。
“你吃了它吧!”他把李子放回她手中。
“不,那怎么行!”她坚定地摇头,把李子硬塞给他,“我给你的,你一定要吃,我家里还有。”
秦恺在考虑——一个水果也要考虑?心馨猜想自己一辈子都不能了解他这种人了。
“我会吃,一定会吃。”他又放回案头。“不是现在。”
“你真是奇怪,居然忍得往。”她摇头傻笑。她是完全不能明白他的心情和深意。
“这种事不需要忍,”他望着她,“我喜欢看见李子摆在桌上,我更喜欢那阵香味,其实不吃有更多的享受。”
“一个李子也有大道理!”她夸张地吸口气,“秦恺,你的脑袋怎么能想那么多事?”
“脑袋本来就用来思想的。”他平静说。
“我的脑袋用来记数学公式,”她笑,“如果像你想那么多事,一定考不上大学。”
“那也不一定,”他被她逗笑了,“头脑愈用愈发达!”
“我怀疑用脑过度会生瘤,像妈妈一样,”心馨一下子认真起来,“妈妈今天开刀,真把我吓坏了。”
“你妈妈今天开刀?你早上没说过。”他很意外。
“我也不知道,是秦康到学校去接我,要不是他陪我啊,我一定昏倒!”心馨叽叽咕咕地说,“我早晨就到医院了,所以忘了你会到学校等我的事。”
“原来——这样!”秦恺眼睛一亮整个人光彩起来。原来秦康一早就接了心馨去医院,他一定是受人之托,这——和秦恺想象有距离,很令人高兴的距离。
“是啊!要不然我绝不会黄牛!”心馨拍胸口,“你明天去不去医院?我们一起去?”
“你妈妈可以见客了吗?”他反问。
“不能,她在防菌病房,爸爸在陪她,”心馨说,“我们只能在玻璃墙外看她。”
“那——过两天再去吧!”秦恺说,“你可以回去了,今夜就讲到这儿。”
“谢谢你,秦恺,”心馨站起来,抱起了她的书本。“戴克文说我心里似乎只有你们兄弟,我想他说得对,有你们兄弟帮我,我什么事都不必担心了!”
“你——心里也——有我?”秦恺不能置信地问。
“怎么没有呢?你们是我惟一认识的男孩子,现在还加上戴克文,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秦恺脸上有一抹奇异的红晕,好半天他才说:“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他的黑眸出奇地明亮、出奇地漂亮、出奇地黑,也出奇地温柔,闪动着的光辉像一首诗、像一个梦,像——无数彩色缤纷的希望。
“秦恺,”本来要走的心馨看得发呆,她似乎在秦恺脸上冒见属于秦康的光彩。“你怎么——下子就变得不像你了?你是秦恺吗?”
“我是秦恺,我没变——因为我心中快乐。”他说,“你带给我的快乐!”
“我?”心馨指着鼻子,连自己都莫名其妙。
“你!”他肯定地对她笑,他勇敢地说出藏在心中好久、好久的话,“只有你才能带给我快乐!”
“秦恺——”心馨有丝感动,她了解沉默、孤独的秦恺说这样的话真难得。
“喂!你们补习完了吗?”秦康伸进头来,他还没有睡?他怎么总是来得这么合适?“我能进来吗?”
秦恺吸一口气,先迅速收敛了眼中温柔,他不愿被秦康看到,很奇怪、很微妙的心理。
“你随时都可以进来,”他说,“心馨正预备回家。”
“来!我陪你回去。”秦康亲热地拥着她的肩,“明天要我陪你去医院吗?”
“你不上班?”她眨眨眼,喜悦地,“你不陪韦梦妮?”
“可以请假,”他含糊着不提梦妮,并顾左右而言他,“哇!又有青蜜李?比我的大,好哇!你对秦恺偏心!”
“胡扯!”心馨的脸涨红了,却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娇俏,“你只会胡扯!”
“你要吃你——可以拿去。”秦恺淡淡地说。他的大方有一抹牺牲的味道。
“开玩笑,心馨不杀了我?”秦康对臂弯里的心馨笑,“原来刘心馨的心里对秦恺就是不同些的,是吗?”
“你——你——”心馨急了,话都说不出来。
“好了,好了,我们走!”秦康拍着心馨,半哄半宠。“再不走秦恺就发脾气了。”
他就这么拥着心馨离开,他似乎又恢复了以往对心馨的亲密,这是秦恺所乐意见到的,他宁愿看见哥哥这种快乐的笑容,他怕哥哥昨夜的失常——
心馨随秦康离去,秦恺孤独了,他永远是孤独的,他已习惯去忍受,何况案头还有心馨为他留下的青蜜李,还有那阵引人的清香,还有那感觉到的触手温暖——他那孤独也变得美丽。
他轻轻翻开自己的书本,窗外飘来一阵心馨愉快的笑声,还有秦康那开朗、亲热的笑语,书本上的视线不自主地移了出去,他看见心馨的书本扔在草地上,秦康捉住了她的双手紧紧凝眸看她,她像个顽皮的孩子又摇又晃,欢笑中充满了幸福——
幸福?秦恺呆怔一下,他怎么会想到这两个字,这是绝对不适合他们的,绝对不——然而,那笑、那凝视、那欢乐,除了幸福还有更贴切的字眼吗?
强迫自己把视线收回,他的心再也不能安宁。他望着那青得发亮的李子,他觉得——属于他的已失去了意义,那寂寞、孤独也更深沉。
他发现在心馨的心目中,他远远及不上哥哥,哥哥却又爱着梦妮,奇怪又令人不解的是,哥哥的欢笑和开朗却又在心馨身上,这——怎么解释呢?
他拿起李子轻轻擦抹一下,或者——他该吃了它?
对浣思来说只不过是一次长的睡眠,对床畔的人却是不眠不休、心力交瘁的十二小时。
十二小时之后,在半夜两点钟左右,无菌室中病床上的浣思从麻醉中醒来,先是一阵昏沉夹着火烧、针刺般的疼痛,接着发现四肢软弱无力,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这——是怎么回事?
挣扎着轻轻移动一下,头上令人忍受不了的剧痛令她开始呻吟,才一出声,一只温暖的、宽大的、微颤的手握往了她的手。她心中一阵模糊的意念和难以形容的激动,剧痛减轻了些,她低弱地喃喃呼唤着:“哲凡——是你吗?哲凡——”
握着她手的温暖手掌一紧,那颤抖也加强了。
“我在,浣思!”哲凡的声音,千真万确是他的声音。“我在你旁边。”
“哲凡——”浣思控制不往冲击的感情,眼泪从眼角沿着腮边流下来。
“别哭,傻浣思,”哲凡的声音有少见的温柔,“你已经没有事了,一切都好了。”
浣思的手掌重重一震,傻浣思——那是在记忆深处,带着蜜汁的呼唤,那是在多少世纪前满有情意的细语,那是——那是——不可置信的梦中情景,那是永不复返的甜蜜回忆,那是恋爱时光,新婚燕尔的小插曲,傻浣思——她——她没有听错吗?傻浣思?
“哲凡——哲凡——”她握紧了他的手,更多的泪水沿腮流下弄湿了大片枕头。
“又不听话了?”哲凡——可是转了性?他的冷漠呢?严肃呢?骄傲呢?他变成——二十年前的那个年轻人,那个刚从医学院毕业出来的漂亮实习医生,他——是二十五岁的刘哲凡,是吗?是吗?“不许再流泪,要高兴一点,快乐一点,要坚强、要勇敢、要充满希望,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你流泪。”
“哲凡——”浣思吸吸鼻子,扯动了头上的伤口,痛得令她冷汗直冒,但——那疼痛、那冷汗都似乎不属于她。“我不能相信,怎么——会是这样?”
“怎么不是这样呢?”他凝视着她。苍白、赢弱、楚楚可持,他的心再也硬不起来。“我要你快些好起来。”
“我会好的,我一定会好。”浣思像个孩子,“哲凡,你别走,你要一直陪着我。”
“是!我不走,我一直陪着你。”他想也不想地说,“一直陪到你完全好起来。”
“哲凡——”浣思勉强睁开一丝眼睛,哲凡只是个模糊的影子,她看不清楚。“我——看不见你!”
“再过两天你就能看见我了。”他在微笑吗?她似乎看见了微笑。“你会一天比一天进步,一天比一天健康。”
“我知道,”浣思紧张地抓往他不放,有空调的无菌病房,浣思界尖仍在冒汗,那伤口的痛楚是难挨的,哲凡深深明白,他的怜意更浓,自她醒过来后就没喊过痛,怎样的意志在支持着她?
“我更进步、更健康,你会不会——离我更远?”
“不会,”他立刻说,“不会!”
“哲凡——”她又流泪,她的感情真脆弱,“是什么——使你变成这样?”
哲凡面有难色,他该怎么回答?这是很难启齿的话,是什么使他变成这样?
“道义上——我该这么做。”他深深吸一口气,说。
“道义?”她一震,无法忍耐的痛楚使她呻吟起来,“你——你——”
哲凡皱皱眉,迅速拿起针筒,但是,颤抖的双手使他不能正确找到打针的位置,他的全身都在冒汗,他不能替浣思打针止痛,他——是真的完了!
“你别讲话,我叫人来给你打止痛针!”他说,“别再出声!”
浣思依然在呻吟,不知她听见他的话没有,他按了叫人的电铃,就焦恐地在等待,怎么来得这么慢呢?为什么还没看见人呢?紧握着她的双手,额头都冒汗了。
终于有人进来,是包住头发、戴着口罩,穿了特别白袍的护士,那是个熟练的护工,她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待哲凡吩咐,她就替浣思打针。
打完针,护士望着哲凡,她当然知道他是最出名的刘哲凡医生,她只是奇怪,打针这么简单的事,他为什么自己不动手?哲凡全神贯注在浣思身上,他甚至忘了旁边还有个护士。
“刘大夫——”护士轻轻叫。
哲凡一怔,这才记起还有人在,他却是望也不望地挥一挥手,示意护士离开,他仍然望住浣思。
“就好了,很快就会不痛。”他温柔、体贴地说,“打了针,你会好好睡一觉,醒来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痛了,知道吗?”
“不——哲凡。”浣思似乎焦急又惊慌,“别替我打针,我挨得住,我——哲凡,你会离开吗?会吗?”
“放心!我不走,我一直陪着你。”他安慰着说。浣思怎么如此孩子气?就算他真是寸步不离地陪着,她总会痊愈,是不是?她总要出院。
“你别骗我,哲凡。”她喘息着,握着他的手也更用力了。“你一定不能骗我——”
“我不骗你,睡吧!快些睡,我不骗你,我可以发誓!”他柔声说,“快睡吧!”
“别——走,哲凡!”她低唤。然后,手渐渐松开、渐渐乏力,她终于昏睡在药力下。
哲凡长长吁了一口气,疲乏地靠在椅背上。这只是第一个回合,还有更多的困难、更多的挣扎奋斗跟在后面。药物的帮助安眠只在一时,病人不能长久在药物控制下,她会有一段困难时光,他该怎么帮她?他可——还有能力帮她?
人是奇怪的,当他全心全意地帮助地、安慰她时,他似乎已完全忘却了自己的病痛,当松懈下来,病痛又在身体里侵蚀他,他又得全力为自己对抗病魔,他自己也不明日为什么,他能鼓励浣思,却无法激起自己更多的勇气和信心,他知道怎么能医好自己,他却不想做、不愿做,宁愿这么挨着痛楚,承受着精神重压。浣思痊愈后的日子是充满希望的、是幸福的,他呢?他一无所有,他根本不需要痊愈。
他呆呆地凝望着浣思苍白美丽的脸,那是曾经完全属于他,如今却远离他的人,在他四十五岁的生命中,他从不曾遇见过比她更美也更骄傲的女人——也许有,他却根本不屑一看,他的心中只有浣思。他曾经历过十五年与她共有的十五年快乐与不快乐的回子,无论快乐与否,那确是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也最灿烂的一段。他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也许他的事业心重些,他的感倩也隐藏得深些,他却绝没料到浣思会绝然离他而去,浣思也许认为他的冷漠伤了她的自尊和感情,然而,她的骄傲不也同样伤了他?
也许骄傲的人真是不适合共同生活吧!当婚姻结束,当浣思离他而去,表面上他硬朗如音,完全不受丝毫影响,事实上,他已像一座被白蚁蛀空了的房屋,只要轻轻一推就倒了。他屹立了一年不倒,也因为那份与浣思不相上下的骄傲。
唉!骄傲
哲凡下意识中摇摇头,怜惜又轻柔地用纱布抹去浣思鼻尖的汗珠。在感情上,他是个固执的人,当他开始爱了,那爱——永不改变、永不止息,遗憾的是——没有人明白,没有人了解,他也绝不愿解释。爱只是一种feeling ,属于自己的感觉,不必一定要任何人知道的,不是吗?如用口说出来的爱,还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爱、feeing,应该是共鸣的。
他曾拥有过这共鸣,如今他已失去了!生命中原会不断地得到许多东西,也会不断失去许多东西,可惜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他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他又轻轻握往浣思纤长、细嫩的手,她虽昏睡,手掌依然温暖,握住她的手,他像又握住了他的全世界,只是——这是不再可能的事,她在五年前已不再爱他,她现在已属于正伦。
想到正伦,他心中涌上了奇异的矛盾与嫉妒,正伦是幸福的,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能拥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女人,他真是幸运!只是——十二个钟头前正伦对他说了那些奇怪的话,正伦不惜以拳头逼着他来医院是为什么?陪伴浣思的应该是正伦,激起浣思生存意志的该是正伦,为什么一定要他来?他不明日,他真是不明白。
浣思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叫他的名字,浣思激动、流泪是为了他在身边,浣思一再要求他不要离开,一直陪伴,这——怎样不可思议?虽然他是医生,浣思却明知他有病,不再是个帮助病人的强者,浣思——为什么?
不多的为什么、为什么在脑中徘徊,他益发痛苦了。五年来,他和浣思虽同在台北,却极少有机会见面,他们之间也没有联系,更没有互通消息。想不到浣思订婚后,他们的距离反而接近了,像现在,小小五百呎左右的空间只有他们俩,他能听到浣思的呼吸,能感觉到浣思的体温,能握住她的手,他的确是那么接近,然而——心灵呢?
当单独面对昏迷的浣思时,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感情,不再关闭自己心扉,他依然爱她,像二十多年前,像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地爱,刚才一的冲动,他冲口而出的“傻完思”几乎泄漏了心底秘密,好在浣思不清醒,她不曾觉察,否则——他将怎样难堪?怎样难以自处?
病房门轻晌,是护士吗?他不理,依然握着浣思的手。专注地、深情地凝视她,属于他的时间只有那么短,当浣思痊愈时,他将永无机会,他怎能不珍惜?
好久、好久,病房门不曾再响过,进来的人没有出去,怎样不懂规矩的护上?他发怒地转回头,看见的是倚墙而立、若有所思的沛文——他的老同学兼老朋友。
“沛文!”他感激地叫,有些讪讪地放下浣思的手。“我非常感谢你对浣思所做的一切!”
沛文也包着头,戴着口罩,身体每一部分都藏在白袍中,但那眼光却——是那样奇异。
“不必谢我,你肯来陪浣思,我再辛苦也值得。”沛文会有深意地说。
“这么晚——你不回家?”哲凡明显地闪避。
“我睡了五小时。”沛文摇摇头,“医院里有这么重要的病人,我不放心。”
“她醒过一阵,不痛苦了,我叫护士替她打安眠针。”哲凡看浣思一眼,“她很——坚强、很勇敢。”
“我知道她会,因为你来了。”沛文真挚地说。
“与我无关。”哲凡自嘲地说,“我帮不了她,我对她已——再无意义!”
“是否有意义只有她知道。”沛文说,“她要求你来,我相信这是最好的答案。”
“她深心里一直觉得我是医生。”哲凡说。
“那么她该要求我来陪她。”沛文笑了。
“可是——我是她前夫。”哲凡的脸色不好,“前夫”是个很刺激人的名词。
“正伦呢?”沛文不给哲凡闪避、推据的余地。“正伦在手术室外守了几小时,又徘徊在无菌室的玻璃墙外,浣思却从来没要求他进来。”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哲凡的声音僵硬了,他是骄傲的,他不容许人侵犯到他的骄傲。
“你该比我更明白。”沛文轻轻一叹,“在浣思心里,能陪伴她、能帮助她的只有你,正伦——只是玻璃墙外的人,他永远进不来。”
“什么——意思。”哲凡眼睛睁得好大。
“两个人都这么骄傲,你们——要互相折磨到何时呢?”沛文再叹一口气。
“我根本不明白你说什么。”哲凡漂亮的脸涨得通红,沛文触及他心中最柔软的一部分了。“事实在眼前,不由你幻想。”
“幻想?”沛文不解。
“正伦是浣思的未婚夫。”哲凡终于说,“他们都是成年人,不会冲动地做错事,再说,正伦也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造成大家的误会。”
“哲凡——唉!好吧!”沛文无可奈何地放弃了。“第三者是无法帮上忙的,我只希望你考虑自己本身的事。”
“我——”哲凡皱眉,“你该知道我的脾气!”
“我知道,我同时也知道浣思的倔强、固执不输于你,她却在最后关头同意开刀,哲凡,你要倔强到几时?你非要拖到无可救药吗?”
“生命对她还有意义,她自然同意开刀,我——不同!”哲风站起来了。“你再劝我,我只有离开。”
“你请便!”沛文胸有成竹地一笑,“你可以随时离开,只要你狠得下心!”
“曾沛文,你——专和我过不去吗?”哲凡叫起采。
“刘哲凡,如果要打架才能使你清醒,我愿意奉陪!”沛文毫不退步。他们是老同学、老朋友,互相熟知对方的个性,沛文不能任哲凡这样下去。
“你说什么都没有用!”哲凡固执得像条牛。“我决定了的事,绝不更改!”
“你真残忍!”沛文盯着他,冷静而有力地说,“你可是想用生命来令浣思痛苦、后悔一辈子?”
哲凡一震、脸上泛起怪异的红晕,口罩掩不到的地方还看见他脸上的肌肉抽搐,是沛文讲中了他的心事?他可是以生命来令浣思痛苦和后悔一辈子?
“哲凡,你若爱她,怎能这样对她?”沛文叹息,“何况浣思——哎!或者你自己慢慢会发现、会知道。”
“你别信口开河胡扯,”哲凡不能忍耐了,“我的感情早在五年前就死了,我不爱任何人!”
“爱与不爱你自己清楚,我作为朋友的,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沛文诚挚地说,“哲凡,你考虑,你若现在接受治疗,你未必一定要开刀。”
“你——走吧!”哲凡深深吸一口气,他甚至不肯再跟沛文谈话。“浣思要早晨九点左右才会醒,你上班时再来看她好了。”
“我不回去,我在办公室睡一下。”沛文管浣思检查一下,又看看四周的仪器。“如果情形不起变化,再过三天她就能搬到普通病房,只是——这三天是痛苦难挨的。”
哲凡不出声,紧握着自己双手坐在那儿。
“浣思这段时间不会起变化,我让护主来守着,你休息一下,好吗?”沛文再说。
“不。”哲凡一口拒绝了。“你走吧!我留在这里,我不累,不要休息,有变化——我会通知你。”
“哲凡——”沛文摇摇头,转身出去。
哲凡,哲凡为情所苦、为爱所用,为什么不肯承认呢?骄傲的人——只有吃更多的苦了。哲凡,浣思,谁能帮得了他们呢?
上帝!
早晨七点一刻,秦恺日赶到浣思开刀的医院门口了,他是在家中窗口看见心馨离家赶公路局车,这么早,他知道她一定是去医院,想也没想就追着出来。可惜心馨那一班车已开走,他只得坐下一班,十分钟之差,他相信她已经到了医院。
心馨拿着书包,穿着制服,她一定是预备探望过浣思之后就上学的,她真难得,做了五年邻居,他第一次看她起得这么早,赶得这么急,母女情深,是天性。
他从公共汽车上跳下来,正预备走进医院,一部突如其来的计程车越过正要开行的公共汽车停了下来,车上跳下一个高大英俊却满头大汗的男孩子。秦恺一看他,本能地往后一缩,躲在路边一辆汽车的后面,他不明白,秦康,他的哥哥赶来做什么?
只见秦康一边抹汗,一边大步奔进医院,他根本没注意缩在一边的秦恺,当他知道心馨已来医院的,他几乎没有考虑就坐计程车赶来,他心中想着昨夜的话,他答应要陪心馨的。
秦康的背影消失在医院大门里后,沉默的秦恺才从汽车后走出来,他脸上已失去了刚才那一份热切和欢喜。他早晨没有课,他是诚心诚意来陪心馨和荒思,他绝没想到会碰到秦康——他沉思一阵,脸色平静。心中却在交战,他还要进去吗?半晌,他终干转身悄然而退,理智打了胜仗,他不该也不能和哥哥争。
然而秦康为什么要来,他不上班?他不陪今天要从美国飞回采的韦梦妮?他从计程车跳下来时的匆忙和焦急绝对是真的,他为心馨竟可以放弃其他更重要的事,他——不是糊涂了吧?
秦康是糊涂了吗?他快步奔进电梯,迫不及待升上四楼,然后就直奔浣思的无菌病房。他是一心一意赶来的,他真是什么都没注意,什么也没想过,想来就来了,那是极自然的行动和反应。
他也绝没看到秦恺——如果看到,他会怎么做?依然去陪心馨,或是像秦恺一样悄然而退?总之他就是没看见,说是天意或命中注定吧!
在无菌室的玻璃外,他一眼就看见了穿绿制服的心馨,心中涌上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欢畅,正想向前招呼,他又看见心馨身旁的一个男孩子。
戴克文!他认得出,就是那个年轻的见习医生,心馨的新男朋友!欢畅消失了,他的脚步也停下来,原来心馨是有人陪的,原来心馨赶个大早是和戴克文约好的,原来心馨并不在意他的陪伴。秦康的兴奋变成莫名其妙的酸意,他是个藏不任心事的男孩,他的脸色都变了呢!
戴克文不知道在对心馨说什么,她不往地点头,又仰起头来对着戴克文娇憨地笑。秦康看不见戴克文的神情,想来那年轻医生是得意非凡吧!
“心馨!”秦康忍不往了,他的声言又冷又硬。
“啊!奏康!”心馨转过脸,扬起一阵比阳光更灿烂的光彩。“你怎么来了?”
秦康不出声,板着脸走向他们,他看见戴克文,果然是满足又得意地笑着,他心中更不是味儿。
“我给你们介绍,他是秦康,他是戴克文!”心馨愉快又开朗地说,“一个建筑师,一个医生。”
秦康充满敌意地望着戴克文,却拉不下脸来拒绝对方的握手。
“我们见过了!”戴克文是温和的,“没见面之前我早已从心馨口中认识了秦康。”
秦康连敷衍戴克文的心情也没有,转脸问心馨:
“浣思好些了吗?”
“你看!”心馨满脸喜色地指着玻璃墙,“无论如何——爸爸妈妈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担心。”
秦康看见玻璃墙里一幅动人的图画,浣思平静地睡在病床上,她一定麻药未过,不曾清醒,床旁边却是睡着在椅子上的哲凡,他坐在那儿一定好辛苦、好不舒服,然而——他的手还紧握着浣思的手。
“很难令人置信!”秦康吸一日气。
“我来时已是这样,戴克文说爸爸每一分钟都在里面,一步也没离开,”心馨目不转睛地望着里面,“苦是永远这样——该多好!”
“哎——”旁边的戴克文轻咳一声,打断了心馨的话。“我先回办公室,下午——你记得哦!”
“放心!忘不了!”心馨用手做一个OK的样子,笑得很甜,“你别迟到就行了。”
戴克文微笑着和秦康打招呼,转身离开。
秦康神色一点也不好,和他刚来时相差何止千里?
“你今天不上学?”他硬硬地问。
“谁说的?”心馨皱皱鼻子,“这儿我帮不上忙只能站在外面看,不上学做什么?”
“和——医生约会啊!”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和语气却是酸的。
“我有那么大的胆子?不考大学了吗?”心馨笑,不承认也不否认。“你呢?不上班?不陪韦爹妮?你难得起这么早哇!”
“我以为——昨夜说好来陪你的。”秦康看她一眼,很奇怪、很特别的一眼。
“说好了?”心馨大笑,“你的话我怎么能相信?谁知哪一句真,哪一句假,哪一句开玩笑?还有——我怕韦梦妮找我算账!”
“心馨——”素康皱皱眉,却说不下去。
“我的时间差不多了,要赶回学校上课,”心馨看看表,“你呢?一起走?”
他不言不语跟在她旁边,直到离开医院,上了计程车。
“真好,有免费计程车坐。”心馨稚气地说。
秦康心中不平静得厉害,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见到戴克文就什么都不对,早晨的好心情已烟消云散。
“下午你——有约会?”他突然问。
“谁有约会?”心馨的眼睛睁得好圆。“约会?莫名其妙!”
“我明明听见戴克文说的。”他不放松。
“戴克文下午顺便会来接我。”心馨若无其事,“你知道啦!免费汽车总比挤公共汽车好。”
“你们出去玩?”秦康简直打破砂锅问到底。
心馨眼珠儿顽皮地一转,末语先笑。
“不告诉你!”她说,“你多管闲事!”
“心馨——”秦康似有什么话说。
汽车停在北一女门侧,心馨推开门跳下去,根本不听秦康要说的话。
“快去向韦梦妮报到吧,再见!”她挥着手,又跳又跑地奔回校园。
秦康呆怔半晌,心馨的一言一行简直直接影响到他的情绪了,怎么会这样呢?他甩甩头,吩咐司机再开车。
梦妮今天要回台北,她说会带回订婚的礼服,那么,下班之后将有一大串的忙碌了!但是——他摇摇头,他不能任忙碌绑住他,心馨和戴克文有约会,他——他一定要知道那约会的内容,他一定要去跟着她,他不能任心馨这么周围乱走,又胡乱支男朋友,他一定要管。
回到办公室不久,梦妮的电话来了,一大堆谈服装、谈化妆品、谈美容、谈她美国带回的订婚礼服,不知怎的,他非但没兴趣,简直厌恶。是他和她订婚,不是和那些无聊的服装、化妆品订婚,她不明白吗?
“喂!秦康,你怎么了?”梦妮见他全无反应,不依地在电话里叫起来,“你不舒服吗?你怎么不说话?”
“我听你说!”秦康振作一些,“这两天我很累,心馨——隔壁小女孩的妈妈在医院开刀,脑瘤,我在帮忙。”
“人家的事那么热心做什么?我们订婚不重要吗?”梦妮开始不高兴。
“谁说不重要?我只是累——”
“累就别来见我,”梦妮看来是真生气了,“我飞了二三十个钟头都不叫累,你——我讨厌看见你没精打采的样子!”
“别发脾气,梦妮。”他忍耐着她的骄横。“一点点小事,值得吗?”
“谁叫你一开口就阴阳怪气的累,”梦妮也软了一些,毕竟是要订婚的情侣。“你再累有我这么累吗?记往!下午下班的时候到我家来。”
“下午下班的时候——”秦康一下子就想起心馨和戴克文的约会,他的反应是直接和迅速的。“不,不行——哎!我是说要晚一点来,七点钟,我——要加班,要赶一张图!”
梦妮在电话里沉默一阵,她可是发现了不妥?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终于说,“我才去了三天,你变得简直莫名其妙!”
“变?开玩笑,我忙、我累——”
“那你就好好休息,直到不忙不累为止!”梦妮咔地一声挂上电话,她一定气坏了。
秦康握着电话好半天都回不了神,怎么回事?他触怒了梦妮?他怎能这般心神不定?他——哎!放下电话,他的心更烦、更乱,梦妮从来没对他发过脾气,梦妮总是依着他、顺着他,梦妮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不近人倩,这么刁蛮。是每一个女孩子一旦把男孩子抓牢在手时都如此?
若是平时,他会打个电话向梦妮道歉,这原不是什么了不得大事,犯不着伤感情。但是——秦康今天就拿不起这电话,就是不想打去,他心里有个奇怪的念头,梦妮从此不再理他,他反而轻松,这——他悚然一惊,他怎能有这种念头、这种感觉?梦妮就将是他未婚妻了啊!他拿起电话,心中掠过千百个不愿意,好费力地挣扎一阵,终于放下电话。
今天他情绪不稳定,最好是不见梦妮,免得弄僵,所有的事——明天再说吧!
有了这个决定,他整个人都轻松起来,这根本是没什么理由的,他就轻松了。他吹着口哨想,一下班他就赶去心馨的学校门口等,他一定要看看心馨和戴克文之间有些什么!
心情轻松,一天的时间很容易就打发过去,他一直注意着手表,五点一到,他像一阵风般地冲出去,也顾不得同事们诧异的眼光了。
北一女校门还紧闭着,秦康松一口气,还没有放学呢!他站在正对校门处,一转眼,看见戴克文的那部黑色小福斯车已等在那儿。
戴克文已来了?秦康下意识遇到一株榕树下,他不想让戴克文看见自己,他是没有理田等在这儿的,不是吗?戴克文才是心馨的男朋友。
五点半的时候,大群大群的女孩子从校门里拥出来,一时之间还真难认出哪一个是心馨,秦康走近几步部看见心馨已跳上克文的车——他原是约好的。正好一辆计程车经过,秦康拦住了跳上去。“跟着那辆甲虫车!”他吩咐。
司机诧异地看秦康一眼,这个男孩不像坏人啊!他终于发动马达跟上去。
不是去医院,不是去任何娱乐场所,克文的汽车直驶天母,天母?难道克文只是送心馨回家?
秦康沉默又固执地一路跟着,即使回家也要跟!他一心一意注视着前面汽车里的心馨,却忽略了自己身边的一切,他甚至看不见另一辆亦步亦趋的计程车。
克文和心馨并不是回家,他们把汽车停在天母公园附近,就兴高采烈地走进公园——啊!公园是谈情说爱的好去处,真亏克文想得到。
奏康压抑着全身的不对劲,也匆忙跟进公园,公园那么大,他不能失去他们的踪迹。
克文握着心馨的手,他们不是正走在前面吗?看他们手牵手的亲热劲儿,秦康发觉——自己竟在嫉妒了!嫉妒?他,怎么可能呢?
不管是不是嫉妒,他的脸色是愈来愈难看了,当心馨坐在秋千架上,克文努力又专心地开始推她,当她和他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开来时,秦康已忘我、激动得无法控制自己,他一步步走近心馨。
“咦!秦康?”心馨意外又不能置信地叫,笑声一下子凝固在空中。
克文停止动作,诧异地推一推眼镜,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漂亮又如此嫉妒的一张脸,秦康——像极了一个妒火冲天的丈夫遇到妻子和她的情人。
“秦康!”他也小声叫。
秦康板着简直可以说是铁青的脸,走到心馨面前。
“跟我——回去!”他完主不看克文,燃烧着火焰的眸子逼视心馨。
“为什么?”心馨的心怦怦乱跳,又是,又是莫名其妙的震动,好像真的做错事一般。“是妈妈——”
“跟我回去!”秦康不由分说地伸手把她从秋千架上拉起来,霸道得完全没有道理。
“不!”心馨是个固执又倔强的小家伙,她是吃软不吃硬的。“你不说原因我不跟你走!”
秦康的手捏得那么紧,令她感到疼痛,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整个人仿佛燃烧起来。这一刻,他的理智已被妒火烧化了。
“谁叫你——跟他来?”他盯着她,黑眸的火焰直烧进她的心底,他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似平要吃掉她。
“秦康,”克文是理智的旁观者,他皱皱眉,伸手欲推开秦康捏着心馨的手。“你不觉得自己不过分?你无权干涉心馨的事!”
“闭上你的嘴!”秦康咆哮着,捏紧了拳头想打架似地,“谁要你——多管闲事?”
“我可以告你骚扰,”克文不动气,冷静而坚定地盯着秦康。“不能因为你住在心馨隔壁就能干涉她的行动自由!”
“你——”秦康愤怒得涨红了脸,“心馨,你跟我回去,别理这家伙!”
“为什么?为什么?”心馨目不转睛望着秦康,小小的漂亮脸儿有一层梦般的光辉,她是严肃的、认真的。“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来?为什么要我走?”
“心馨——”克文在一边叫,任何男孩子都无法忍受秦康那近乎抢夺的行为。
“没有——理由!”秦康狼狈地挣扎着,他心中又乱又急,还有模糊的喜悦和激动,他是下了决心,他一定要带心馨离开克文。“只要你跟我回去!”
“不,我一定要你说,”心馨一只手抓紧了秋千架,紧得几乎发抖,秦康这样——必有原因的,那原因对她太重要、太重要,甚至比考大学更重要,她一定要知道。“你不说——我不走!”
秦康开始喘息,捏着心馨手臂的手也开始发颤,天!叫他说什么?他根本没有话说,他来了,他要带心馨走,他不喜欢看见她和克文在一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叫他说什么?
“我——讨厌他!”秦康终于指着克文叫,“我讨厌他,我不要你跟他在一起!”
“但是——他是朋友!”心馨全心全意在秦康身上,她说克文,却是一眼也不望他。“你没有理由讨厌我的朋友,你没有理由不要我跟他在一起。”
“我讨厌,这就是理由!”他高声怪叫起来,“走!立刻跟我走!”
“不——”心馨倔强地反抗,抓紧了秋千就是不放手。“不,我不跟你回去,你——莫名其妙!”
秦康的脸变了,变得好难看、好阴森,这简直就不像平日他的神色,他总是开朗、快乐的。
“你——一定不肯跟我回去?”秦康沉着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不!”心馨的固执也莫名其妙,秦康不说原因,她就是不走。“讨厌克文”,这算什么理由呢?“我不跟你走!你——没有理田管我的事!”
“刘心馨,”秦康用力摔开了她的手,心馨的倔强与固执伤他,心馨不跟他走,他觉得在克文面前大大丢了脸,那是他不能忍受的。“原来你——这样没民心,你——你会后悔!”
“不,”心馨傲然地一扬头。她只是和秦康斗气,真话!她根本没考虑克文,她不肯屈服在秦康的霸道上,何况她心中还有乱七八糟的矛盾、嫉妒,对梦妮。“我永不后悔,你根本——神经病!”
“刘心馨——”秦康指着她,好半天都说不出话,对着那张漂亮、纯真又稚气的脸儿,他的心痛得无法收拾。尤其那站在一边的克文,仿佛是一个大讽刺,一串受不了的嘲笑。他的脸变红又变白,终于,一咬牙转身离去。
他冲得那么快、那么急、那么疯狂,几乎撞上站在前面的一个人身上,他闪开一步,连说“对不起”的心情都没有,仍是向前冲。再走两步,他停了下来,并——慢慢地、震惊地、不能置信地转回身,刚才那几乎被他撞着的人是谁?那么眼熟,那么——天!怎么回事?梦妮!真是她?她怎么会在这儿?
“梦妮——”一刹那间,原本集中在头上的血一下子降到脚底,整个人仿佛掉进冰窖。
穿着最新时装的梦妮冷冷地望住他,嘴角扯动,露出一个好刺人的微笑。
“在这儿加班画图是特别精彩的!”她说。
“梦妮,我——”秦康简直无话可说——奇怪的是,他竟也不想解释什么。
“花言巧语就别说了,”梦妮是相当厉害的角色,她已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是你骗了我,就是我蠢,我已清楚了一切!”
“清楚——也好,”秦康吸一口气,再面对着梦妮,他心中涌上无比的厌恶,他将和她订婚?不!不!他要及时抽身,悬崖勒马。“免得我再向你解释!”
他在说漂亮话,其实——有什么可解释的?根本没有事,他只是不能再忍受她而已!
“说得好!不愧是大情人秦康!”梦妮冷笑,突然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旋风似地转身冲出了公园。
秦康呆怔地摸着脸,站立一会儿,也自离去,他甚至没有回头再望心馨——她看见一切的,是吧!
梦妮的一巴掌打醒了他,他开始想到一件事,想到自己莫名其妙的行动,心馨说有原因,是有原因的,对吗?他开始有些明白,然而——太迟了,迟得已无法挽回,心馨——竟不肯跟他回去,心馨和戴克文——
他深深吸一口气,原采他心中——是这样的,他被人称为大情人,怎样的大情人?天大的笑话。
走出天  “她——在哪里?”秦恺的声音也不平静了。
“谁知道!在天边,在海角,在地的尽头,”秦康摇头,“总之,她不肯跟我回来!”
“我去找她!”秦恺转身就走。
“回来,氢恺!”秦康怪叫,“我不许你替我做任何事,错了——就让它错到底!”
秦恺背着秦康,看不见他的神色。
“既知道错,就不该再这么骄傲,”他慢慢说,“事情——或许不是你所想象的。”
“我亲眼目睹,我亲身经历,她和戴克文——”秦康说不下去。她和戴克文怎样呢?他并没看见,他不知道。
他们怎样呢?
心馨呆怔地站在秋千架前,目送着秦康踉跄离开,梦妮的那一巴掌仿佛打在她脸上,她痛,秦康和梦妮——哎!他就那么走了,他连头都不再回,他真的生她的气了?是不是?是不是?她为什么要拒绝和他一起回去?她为什么要这样倔强、固执?她是不是在折磨自己?
她的失魂落魄全看在克文眼里,克文思索一下,他是理智的医生,他是善良的年轻人,他对自己微笑一下,或者——他该早十年认识心馨才对,现在太迟了,他根本无法打进她的心灵。旁观者清,让他尽点力吧!
“你很后悔,是吗?”他温和不带刺地问。
“他——他一定在恨我了!”心馨的声音里有哭意。
“没有爱哪来的恨?”克文微笑,“心馨,我相信你和他之间有点误会,为什么不肯讲清楚?”
“不是我的误会——”心馨还是望着公园的门,秦康早已不见踪迹。“你看——他和韦梦妮才有误会!”
“我相信他并不在乎韦梦妮的误会,”克文还是微笑,“他一定很难过,你不肯跟他回去。”
“我——我——”心馨委屈得红了眼圈,“他先莫名其妙地凶,而且他说讨厌你——”
“我是有点讨厌,他凶得有道理。”克文说,“心馨,回去看看,好不好?”
“不——”心馨想也不想地摇头。
“这么骄傲,”克文了解地望着她,“再这么下去,我怕你真会后悔一辈子哦!”
“你——”心馨的脸一下子红起来。
“来,我送你回去。”克文是善体人意的,“我想——他一定喜欢见到你。”
“但是——但是——我应当陪你休假的。”她歉然地望着他,“你一直那么辛苦地特别照顾妈妈。”
“现在不需要了,”克文一点也不在意,他是个度量很大的男孩子。“刘哲凡医生陪着她岂不更好。”
“那——我们现在回去?”心馨急切得天真。
“还等什么呢?”克文微笑地握住她的手。
他们快步走出公园,心馨很是心急又在强忍,她不想表示得不明显,她是女孩子哦!
“戴克文,你是个很好的朋友。”她主动找话题。
“能做你很好的朋友我也高兴,”他坦率而真诚,“我喜欢你笑,喜欢你快乐,虽然我曾经希望能向你证实婚姻和医生是没有抵触的,现在——没机会了,不过——我更希望刘哲凡医生自己来向你证明。”
心馨眨眨眼,似懂非懂,证明婚姻和医生——算了,别研究了,反正是一句听得很开心的好话就行了。
“戴克文,你说——秦康会原谅我吗?”她仰起头,小脸儿可爱极了。
“他不原谅你,你就原谅他吧!”他笑,“这件事,总该有一个人要让步的。”
“好!我听你的话!”心馨立刻快乐起来。
她本是个快乐的女孩,不是吗?母公园,家就在前面不远处,他竟举步维艰,心里的疼痛简直无法忍受,他是世界上第一号傻瓜,他——他——竟不了解自己的感情,他亲手把所有的事弄得一团糟,他只有接受这结果!只有接受。
心馨还在公园和克文荡秋千,克文那笑容、那快乐——秦康快要爆炸了,他怎能——怎能不嫉妒呢?他现在已清楚明白,他是嫉妒。
终于回到家里,终于到家了,他推开门,失魂落魄地直走进卧室,晃眼中,是秦恺惊愕的脸。
他坐在床沿,木然望着窗外——窗外没有心馨,她和那个年轻的医生在荡秋千——
“哥哥,”秦恺跟进来了。“你的脸色很难看,你不舒服?发生了什么事?”
泰康抬起头看他一眼,突然不正常地大笑起来。
“你知道吗?秦恺,我是一个大傻瓜,我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大错事,你知道吗?”他说。
“我不明白,哥哥。”秦恺皱眉。秦康怎么了?
“刘心馨——不肯跟我回来!”秦康的脸色黯下去。
心馨?秦恺心中巨震,他已明白,他真的已明白。
  
第十章
浣思再一次从药物控制下醒来时已是在八个小时之后了。
巨大的、火烧针刺般的疼痛依然在她头上、在她身上,还有那昏沉欲呕的感觉,她只轻微呻吟一声,立刻紧张、惊惶地问:“哲凡,你还在吗?哲凡!”
她感觉到握着她手的温暖手掌一震,她听见哲凡的声言,令她忘却一切痛苦的声音。
“我在,浣思。我一直在陪着你的。”他温柔地说,“你又睡了八小时,一切都很好,沛文就来看你。”
“你呢,你没睡吗?你一直坐在床边?”浣思一连串地问,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不放。“你不累吗?”
“我不累,”哲凡的声音听不出一丝疲乏。“我也睡了一阵,是你叫醒我的。”
浣思轻轻移动一下,她心中莫名地激动着,哲凡就这样衣不解带地守着她一夜,这是真的。真真实实的!在这以前,她永远也没想到他们还会——有这样接近的时候,哲凡就在身边,哲凡的手一直握着她的手,连睡觉也不曾放开——那关切、那温柔怎可能是无情?若不是无情该是有情了,然而——这情已断绝了五年。
“哲凡,我什么时候才可以看见你?”她柔软地问。或者因为病,因为开刀,她再也没有那种冷傲,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
“很快!放心!很快就可以看恕!彼崆崤淖潘浪欢ㄍ吹梅?常厉害,她却一点也不在意似的。“你痛吗?忍受不了就告诉我,我会叫护士给你打针。”
“不甚痛,我不要打针!”她急得鼻子上直冒汗。“别管我打针,我——不怎么痛。”
“能忍当然最好,止痛针打得太多也不行。”哲凡看看表,沛文该来了吧?
“我忍得住,我不打针。”她再说,怎能再打针呢?能和哲凡共处的时光只有那么少,少得一眨眼就消失了,当她逐渐痊愈的,他就会离她而去,她怎能让自己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再昏睡?肉体的疼痛还不如心灵的痛苦难忍,哲凡再离开将是永远的了,她怎能不珍惜这短暂的相聚?再痛也能忍,再痛也值得。
“好!”哲凡似乎相当快慰,“肚子饿吗?”
“不——”浣思有些困窘,肚子倒是不饿,却是想上洗手间,在目前这情形下当然不能自己去,却又怎好意思对哲凡说?“我想找个护士来!”
“什么事?我可以替你做。”他立刻说,“除了开刀、除了打针,我——仍是刘哲凡医生。”
“不——我——我——”浣思苍白的脸上浮起红晕。“护士比较方便些。”
“哦——”哲凡明白了,他站起来却没召护主,他心中又何尝不同于浣思?他也珍惜这短暂的相聚。他从床底拿出便盆,小心地放在床上,又用白被单替她盖好,这才轻轻地替她脱下睡裤。真是奇怪,他和浣思曾做过十五年夫妻,他帮她小解时竟也得双手发颤。然后,他又把便盆放回床下,帮她整理好衣服。
“谢谢你,哲凡。”她是真心感激。她相信一生中哲凡不可能替第二个人做过这样的事,他是最出名的大医生啊!
“不要客气,很简单的事。”他又坐回床畔,握住她的手。“我想沛文就要来了。”
“他来了你会走吗?”她敏感地立刻问。
“他替你检查的时候我会出去吃一点东西,”哲凡安慰着,“我会立刻回来的。”
“你一定要立刻回来,”浣思抓紧了他的手,像个孩子似地,“你不在——我心慌。”
“你放心!就在医院餐厅,”他拍拍她,“答应你,我一定不会走。”
有一阵短暂的沉默,他们突然都没有话说了。
“你的病——开始医了吗?”浣思突然问。
“不必担心我,”哲凡不置可否。“目前最重要的是你快些好起来。”
“我要你也健康,哲凡。”她真诚地说。
“会的,会的!”他胡乱说,“你不能胡思乱想啊,好好休养,医院外面很多人在等你起来呢。”
“你呢?”浣思是固执的,“如果你病着,叫——叫人家怎能放心?”
哲凡有丝震动,“人家”是谁?浣思?她真的还是那么关心他?
“听说——你将要到欧洲去玩,”他把话题扯得好远,“你养好病之后,去散散心是对的。”
“谁说的?”她问。她的声音虽还软弱,精神方面却有显著进步。
“正伦。”哲凡说,表面若无其事地掩盖心中的难堪。“他说也可以算是——蜜月!”
浣思脸上浮起一种怪异之色,好半天才说:“我没有答应他去,他自己去办的。”
哲凡摇摇头,已经是未婚夫妻了,她还否认什么呢?难道还怕伤害他?若怕伤害,五年前就——
“正伦是我的朋友中最有才气的一个,”他甩甩头,甩开那份痛苦的回忆。“你们都是艺术家,会很——适合。”
浣思忍不往呻吟起来,是头痛?是心痛?
“你为什么——这样讲?”她困难地说,“你是不是不满意我
“不,不,绝对没有不满意,”他急切地打断她的话,“我和正伦的友谊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有所改变的。”
“你——设说真话!”她痛得全身冒汗。
“你要怎样才相信我呢?”他叹息,“我们都不再是孩子,处理事情会是理智的,我真的同意你的选择。”
浣思咬着唇,慢慢流出了泪水,她只是哭,哭得沉默而伤心,也哭乱了哲凡的心。
“浣思,请相信我的真诚,”他不安地,“我真是认为你和正伦——很适合。”
又过了好一阵子,浣思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不是水性杨花,我也不想结婚,”她说得那么突然、那么令人震惊。“我根本已失去了再婚的感觉,正伦——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反正,你也不会相信。”
“我会相信,我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他说。
“我知道心馨也不喜欢正伦,只是——”她轻吸鼻子,“我似乎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哲凡摇摇头,他真蠢,怎么扯出这个题目来讲?岂不是令大家更难堪?不能再讲下去了,不能再讲下去了——
房门轻响,全身全头都包在白色里的沛文和一个护士进来,哲凡立刻放开浣思站起来,沛文来得正是时候,解了他的围。
“怎么样?浣思,”沛文用愉快、开朗的声音,“你看来很不错,很坚强。”
“谢谢你——你让哲凡来。”浣思用手背抹眼泪。
“不是我让哲凡来的,我没有这么大的力量,”沛文故意着哲凡,后者故作漠然。“哲凡自动来的。”
“是——吗?”浣思很意外。
“哲凡,你自己回答浣思。”沛文真是促狭。“浣思啊!不能再流泪,对你没帮助,你不希望快些好吗?”
护士在一边预备检查的器具,哲凡故意把脸转开一边,对着玻璃墙——不看还好,一看就更难堪了,正伦正站在墙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皱皱眉,心中矛盾起来,他渴望能留在这儿陪浣思,然而——他也不能不顾正伦。
“——出去吃点东西,就回来。”他匆匆往外走。
“二十分钟吧!”沛文随口说。
“哲凡——”浣思似乎在床上挣扎着要坐起来。“哲凡,你一定要回来,你答应过我的!”
在沛文的注视下,哲凡的脸红了。
“我会回来。”他推门而去。
在外面一间隔离的玻璃墙里脱下衣帽、口罩,然后再走出去,正伦已关心地迎上来。
“她怎样?没问题吧?”正伦急切地问。
“很好!不过相当痛苦,她很坚强。”哲凡说,他看见正伦脸上的疲乏、眼中的红丝,莫名其妙地歉疚起来。
“因为你在旁边。”正伦真心地说。
“这——也未必。”他窘红了脸,“其实——我相信你陪着她会更好些。”
“不!她指定要你!”正伦凝视着他,哲凡的疲乏和憔悴是惊人的,他着来似已心力交瘁、摇摇欲坠了。“哲凡,你是不是需要休息一下?”
“我没问题。”哲凡摇摇头,“我是医生,我知道自己缺少的只是食物。”
“我陪你去吃一点东西。”正伦跟着他走,似乎有什么话说。
坐在医院餐厅的一角,哲凡喝牛奶,吃煎蛋,低着头似有所避,沉默着一言不发。正伦也很特别,心神不宁地玩弄面前的刀叉,两个好朋友中间似有一层推不开的无形隔膜。
“哲凡,昨天回去我想了一夜,”正伦终于说,说得十分辛苦。十分困难。“我发觉有些事——我们三个都错了,无论谁错得多,谁错得少,总是错了。若让它一日错下去,恐怕就难以收拾了。”
哲凡抬起头,有些错愕。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昨天我打了你,你也终干来了,”正伦笑一笑,颇为苦涩。“而浣思开刀前的种种情形,哲凡,你难道还不知道她需要的始终是你吗?”
“你——开玩笑!”哲凡严肃地,他的心也紧张,却不敢表示。“我非常了解她和自己,那——是不可能的!”
“你太主观、太骄傲!”正伦摇头,“我相信每一个旁观者都清楚,只有你和她不承认罢了!”
“正伦——”
“我承认很爱浣思,”正伦很认真地说,“得到她的相伴,会使我的艺术生命走向更高峰,我一直希望得到她的,只是——我怕那会造成许多人的痛苦,包括她、你、我和心馨姐妹。”
“不会!不可能!你们已订婚——”哲凡有些喘息。
“订婚是我所坚持,我傻得以为一枚指环就能圈住她,”正伦苦笑,“或能圈往她的人,却不是她的心,她一直对我很冷淡。很客气和尊重,却不是爱,直到昨天我才知道,不是她吝啬不付出感情,是她已无可付出!”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哲凡心头波涛汹涌,表面上还是那么冷漠。“关我什么事?”
“哲凡,你难道一定要我讲出来,这不太残忍了吗?”正伦摇头。“我决定退出!”
“你——”哲凡呆往了,怎么回事?退出?
“并非我故示伟大、崇高,我只是不想得到一个躯壳和造成更大的错误和痛苦。”正伦显然是深思熟虑,已决定了一切。“我三天之内就去欧洲,本来是预备和浣思一起去的,她一直答应过同去,我想——我还是一个人去比较好些。”
“正伦,我觉得你的决定并不正确和理智。”哲凡说,“艺术家的冲动会令你后悔一辈子!”
“我相信我不是冲动,”正伦微笑,“当我看见你在无菌室里,当我听见浣思坚持要你来才肯开刀,当我看见刚才浣思挣扎着要起身阻止你离开——我绝不是冲动。”
“但是有一点,”哲凡表现得益发冷静了。“你忘了我们是因感情破裂离婚的?你忘了我和她都不是孩子,我们肯听凭你的——安排吗?”
正伦呆呆地注视他半晌,忍不住叫起来。
“刘哲凡,你这大傻瓜、大蠢蛋,你还想骄傲到几时?”正伦涨红了脸,“我真想再打你一顿!”
“感情的事不是打一架可以解决的,”哲凡站起来。“浣思的个性我清楚,我们——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说的一切——没有可能,至少在我是如此!”
“你——你——刘哲凡,你是条驴!”正伦气喘喘地。
“我来陪她是基于道义,”哲凡也不在意,“我是她前夫,是医生,她在这方面可能对我有信心,我来,是希望她快些好起来,只是如此,你别误会。”
“但是浣思——”正伦也糊涂了,难道他弄错了?哲凡的眼光、哲凡的神情——那不是爱情?
“你恐怕也误会她了,”哲凡再说,“她是那种做了事之后无论对与错都永不回头的人,她真是这样。”
“我——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正伦喃喃说。
“时间到了,我得回无菌室,”哲凡站起来离开。“我再说——你别傻得把所有的事弄糟!”
哲凡大步去了,他说得那么肯定,走得那么坚强,他真是如此?走出餐厅转一个弯,他软弱地靠在墙上,整个人都泄了气。他不明白,他怎么能演戏般地对正伦说了那一番话,那不是真心话,绝对不是,因为——
此时此刻,他还能说真心话吗?能吗?
他是那样的好强、好胜,他是那样骄傲,他不能在毫无把握之时表示真情,感情是他内心最软弱的一环,他怕——怕被浣思毫不留情地再刺一刀,他会受不了,他会受伤而死,他——哎!他怎能知道浣思真如正伦所说?他怎能确定浣思——
他全身一震,时间已到,他要赶回浣思那儿,他答应她的,他一定得回去,他要在她最需要陪伴与鼓励时尽一点力量。浣思——
浣思对他——可还有情?
上帝!他——他怎能不对自己承认他还是那般深深地爱着她?
爱有多深,痛苦也有多深,折磨也有多深,哎——浣思!  
 
第十一章
心馨虽然回到家里,却没有去见秦康。她原是为他而回家,她原是迫不及待地要见他,要解释、要道歉,也要把所有的事弄清楚。克文送她到门外就转身离开,他知道不便留在这儿,他已经引起太大的误会了,他对心馨展示一个鼓励的微笑,毫不犹豫地跳上他的小福斯车绝尘而去。对他来说,心馨只是开始,只有一个模糊而遥远的憧憬,得失之间并没有严重的打击和伤害,他走得十分坦然和大方,因为他也清楚地明白,他是绝无胜望的。
稚气坦率又爽朗的心馨奔上秦家草地,紧张和莫名兴奋的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从未有的感觉,那感觉使她奔跑的脚步停下来,使她——犹豫起来。她——她该这样去见秦康吗?她愿意道歉,可是——万一秦康不肯原谅她又怎么办?她怎能下得了台?“而且秦康——她一转身大步奔回家,羞红了脸,心儿阵阵乱跳,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一刹那间,羞涩竟掩盖了她所有原来的个性,羞涩——
少女的羞涩表示什么?成长?成熟?
没去秦家一夜是那样难挨,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整个人却被一种难言的希望和喜悦所笼罩,她就这么恍恍惚惚地过了一夜。
清晨,她又被那阵难言的喜悦和希望所惊醒,翻身跳下床,今天是周末,半天课之后可以到医院看浣思,如果浣思已搬回普通病房还可以陪陪妈妈,然后回家——她立刻想到秦康,无端端的脸又红了,大家僵持了一夜,秦康会不会先来找她?
想到这儿,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打开房门预备去洗脸,突然听见窗外浙沥沥的雨声——怎么?昨夜好好的天气今晨竟下雨了?亚热带的气候真叫人难以捉摸。
心馨的好心情并未因下雨而改变,她依然轻松、依然喜悦。依然满有希望——说不出原因的,她知道,今天必是幸运的一天。
吃完早多,穿上雨衣就上学。雨不大,天色却阴沉沉的,这种雨恐怕一天一夜也停不了吧?心馨反而喜欢那种大骤雨,一下子就能雨过天晴,就算不穿雨衣不打伞,也会淋得淋漓尽致。心馨怕打伞,她个性不拘小节,总容易忘掉手中的伞,掉在哪儿都不复记忆,所以她穿雨衣。
站在公路局车站,她显得有些失望,这个时间应该遇到秦家兄弟,怎么全不见影子?莫非——他们故意避开她?莫非——永远不原谅她了?
没有她多想的时间,车来了,她跳上去拍拍心口对自己说:“先上课,一切等放学再说!”然而放学时,秦康——是不是该秦康先给她道歉的?
她走到车尾最后排坐下,她喜欢坐车尾,反正她要到台北车站才下车的,犯不着在前面任人挤。坐下来,拿出数学书。昨夜没去秦家,也不好意思找秦恺补习,今天加点油,背几个公式吧!
才开始背,她敏感地发觉旁边的人在注视她,目不转睛得令人气愤。心馨最讨厌在公众场台盯着人看的家伙,一点礼貌与尊重都没有,放肆,令人恨不得打他两耳光。她抬起头,正预备不客气地骂人的,遇到一对深沉而关怀的友善眸子。眸子的主人是一秦恺!
“咦?秦恺!你怎么在车上?”心馨意外又高兴地叫,“你在什么站上车的?我怎么没看见你?”
“今天比较早,我散了一会儿步,在前一站上车,”他依然是目不转睛——他非轻薄之徒,为什么看得这么专注?“我看见你低着头直冲!”
“没想到有熟人!”心馨娇冠的笑。“对不起!昨夜——有事,没去你那儿补习。”
“没关系!”秦恺脸上的光芒特殊。“今夜来也一样。”
“今夜——”心馨迟疑着。该去吗?万一秦康不找她道歉,又不接受她道歉,她还能去秦家?“秦恺,你以前说过,可以到我家来补习的。”
“是!”秦恺微微皱眉。“你不再去我家?”
“我——哎!”心馨是真稚而坦率的,“我想——我以后不方便再去你家,原因是——我不能告诉你!”
“不方便。”奏恺似乎在咀嚼这三个字。秦康昨夜不许他帮忙,他——该怎么做?“我们家有人得罪你?”
“没有!没有!”心馨连连摇头,“你不会明白的,反正很糟,以后你一定会知道。”
秦恺歪一歪头,似在考虑。他那深刻又漂亮的脸孔,配合着这阴沉的天,有种特殊的吸引力。
“我知道哥哥昨夜不开心。”他说。
“是吗?是吗?”心馨紧张起来,“他是不是大发脾气,秦恺,是——是我惹他生气的。”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他望着她。
“我也不知道,”心馨苦恼地说,“秦康变得——好奇怪、好凶、好莫名其妙,我一点也不懂!”
“那么,你为什么不要他解释?”他已经在帮忙了,是不?这善良的男孩,他真是全无妒意,只有祝福。
“不——那不好,”心馨的脸红了,“我不想引起——太多误会。
“误会?谁?”秦恺皱眉。
“哎——我愈说愈糟,不谈这些。”心馨费力挣扎着,摇头。“我希望下午看妈妈时她好多了,能搬回普通病房就太棒了。”
“很抱歉,我一直没时间——去看她。”秦恺说。他绝不提昨天曾去医院的事——他永远不会再提了,没有人会知道,是吗?除了他自己。
“抱歉什么呢?现在也看不到。”心馨笑,“星期六下干你也有课?”
“没有课,帮教授做点实验。”他垂下眼睑,他——在掩饰什么吗?
“哇!清高兼一流,”心馨怪叫,“帮教授做实验,高材生才有资格吧?”
“不必高材生,无聊的、有空闲的人都去帮忙,”他说得特别,“是打发时间。”
“如果我的时间多得要打发,我宁愿多睡几觉,多看几场电影,多逛几次街。”她说。
“睡觉、看电影、逛街也打发不了孤单和寂寞,”他望着车窗外。“周围的人全与你无关,你仍然会呼吸到寂寞与无聊,甚至——往往会迷失在人群里!”
“怎么会呢?我想——你比较不合群些,”她关心地望往他,“你为什么不试着多交一些朋友?”
“对朋友我很挑剔,”他说,“我选择的是能心灵沟通的,但是——很难找得到。”
“你的条件太高了,”她摇头不同意,“只要能合得来,只要真诚相待就够了,选择心灵沟通的,你岂不是在自找苦吃?哪里找得到呢?”
“宁缺毋滥,”他说得好认真、好严肃,“我——曾经找到过,我很快乐。”
“是吗?”她替他高兴。突然,她心中一动,一根记忆神经被扯动了,奏恺对她说过,她能使他心中的快乐满溢,快乐——一刹那间,她呆呆地望着他,笑室不曾敛尽,惊愕已浮上来。“你曾找到——是——是谁?”
才一问出口,她恨不得要给自己一巴掌,怎么问得这么蠢呢?关自己什么事?不出声又不是哑子!
“那是——你不认识的人,”秦恺不着她,他那么好、那么体贴,他怕她难堪,是吗?“很好、很好的一个女孩子,她心中只有爱,没有仇恨、没有猜忌,她善良、真稚、天真、纯洁,她的笑容是阳光,她的眼泪也属于阳光,她是个永远欢笑的女孩,她幸福、她完美,因为她拥有人人向往的爱与被爱。”
心馨眨眨眼,心中泛起阵阵涟漪。秦恺说的是谁?似熟悉又似陌生,前一大半很像她,后一半——拥有爱与被爱,那不是她!那是谁呢?是谁呢?她不曾被爱——秦康。
“她现在——在哪里?”她望着他,希望在他脸上找到真正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无论她在哪里,天涯海角或近在咫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曾令我快乐,而且——这快乐一直持续着,这就够了。”他慢慢说。
“真的——就够了?”她有些失望,秦恺脸上没有任何一丝特别。
“是的!对我来说,那一刻的快乐满溢——已是永恒!”他肯定又认真。
快乐满溢——她全身一震,那是记忆深处的字,快乐满溢——那是——天!秦康开的玩笑竟是真的!秦恺对她——不!不能这么想,这不公平,秦恺对她始终像哥哥,像老师,像同性的同学,就是这样,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至少她心中什么都没有,属于他的快乐满溢——只是属于他,她感觉不到共鸣,他只是哥哥,是老师,是同性的朋友,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秦恺,”她脸色有些改变、有些不自然,她真的没想到这样的事。“你那朋友——真有这么好?”
“在我心目中,她是这样。”他淡淡一笑,“她离开了,她不再出现,然而那印象永远鲜明,这是一种很完美的记忆,你说是吗?”
“是!是的!”她傻傻地点头。他说的——不是她吧?离开,不再出现,只是完美的记忆——怎么会是她呢?她还在他身边呢!是她——多心吧!秦恺这么深沉的人,她一辈子也不能了解他,她怎么会引起他的共鸣?不是她!一定不是她!她立刻轻松起来,笑了。“秦恺,你这么深沉有思想的人,你的朋友——一定好了不起!一定是个十全十美的女孩子。”
“是吧?”他不置可否,眼光在车窗外飘得更远了。
到了火车站,他们一起下车,又在秦恺转公共汽车的车站上分手。雨还在下着,不怎么大也不算小,心馨一直望着天走回学校,她想,今天一定不会天晴了。
上了四堂课,胡乱在学校福利社吃了碗面,心馨立刻赶到医院,她希望能见到浣思,即使和浣思讲两句话也好,可是很失望,浣思仍在无菌病房里,哲凡依然陪着她。
心馨在玻璃墙外张望一阵,浣思似乎有精神了,哲凡却疲乏而憔悴得整个人似乎摇摇欲坠。怎么回事呢?父亲太累了吗?这两天两夜他都没休息过?心馨的脸紧紧贴在玻璃上,鼻子都压扁了,她是兴奋的,兴奋得几乎想哭,哲凡疲乏不是大问题,他只要休息几天就会好,然而——父亲和母亲——是否在精神上、感情上更接近了?
她就这么贴着玻璃站了好久、好久,哲风始终没回头看她一眼,哲凡握着浣思的手,哲凡全心全意都在浣思身上,他们的世界就在那透明的、无遮掩的无菌病房里,他们完全遗忘了墙外的人——
心馨微笑一下,站直了,即使父亲、母亲遗忘了墙外的人,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她绝不在意的!哲凡该是浣思的丈夫,浣思该是哲凡的妻子,那个麦正伦——心馨呆怔一下,那个将成为浣思的未婚夫正伦,她怎么忘了呢?有正伦在,父亲和母亲怕没有机会再在一起吧?
她的微笑消失了,转身预备离开,她看见迎面而来的护士和沛文。
“曾叔叔,”心馨立刻招呼,“你去着妈妈吗?”
沛文并非去看浣思,他却站往了。
“有哲凡在,浣思不必我照顾。”沛文笑,“她好多了,明天也许能搬到普通病房。”
“是吗?”心馨好高兴,“妈妈是不是完全好了?”
“当然。”沛文拍拍心馨的肩,“你对叔叔的手术没有信心吗?”
“怎么会呢?”她孩子气地笑,“妈妈是不是剃光了头?妈妈头上会不会有疤?”
沛文抿着嘴,做一个很特别、很幽默的表情。
“爱她的人不会在意有没有头发或疤痕,你说是吗?”沛文再拍拍心馨,大步走开。“明天再来吧!心馨,明天——也许会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天!”
心馨咀嚼着这一句话,“明天也许会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天!”会吗?
她慢慢走进电梯,下楼,走出医院。她知道克文在医院,她能很方便地找到他,可是她完全没有找他的意思。昨天他送他回家,他和她之间的一切,已在他的祝福声中结束了,对她,那只是一份友谊,对克文——她不愿想是什么。秦康不喜欢他,无论如何,她就不再见他了。
秦康——是她心中惟一的影子!秦康对她——是与众不同的,秦康——哎!秦康会与她和好如初吗?
还在下雨,却小多了,变成细细的毛毛雨,天边也光亮起来,怎么,雨要停了?
心馨独自跳上公共汽车到火车站,又转公路车回天母,没有克文的免费车可搭,她只好老老实实转两次车回家。她是不喜欢浪费的,不过她是学生,做了事的秦康,还是建筑师,他不也一样转两次车回家?勤俭是美德啊!
秦康——唉!难道心馨和秦康就这么僵持下去?心馨是女孩子,难道要女孩子先道歉?
到了天母,下了车,奇妙地,下了整天雨的天空忽然晴朗了,雨也停了。浅蓝色的天空,几朵淡淡的浮云,金红色的阳光在落山之前的一刹那,在黑夜降临前的一瞬间露出笑脸,给大地带来一份意想不到的喜悦和光彩,晴朗虽来得迟,终究——还是来了。
心馨全身都是沾染上那份大地的喜悦,她站在马路边,忘我地望着那蓝天。那浮云、那抹迟来的阳光,那张闪动着青春的漂亮脸儿上突然浮起一抹跃跃欲试的光芒。她的眼睛也热烈起来。
一辆汽车疾驰而过,溅起两排水花,心馨首当其冲,等她惊定要闪避时已来不及,眼看着一身一脸都要沾满泥浆,她惊叫一声下意识用双手掩面,汽车驶过了,她却感觉不到泥浆——
放下掩面的双手,她看见一柄大大的黑伞整个遮任了她的全身,挡住了飞溅的泥水,一只修长而熟悉的男孩子的手正抓着伞柄。她心中涌上了一阵无与伦比的激动与狂喜,是——是——
她蓦然转头,看见了他,秦康,只是——漂亮、英伟、出色、高大的他却满身、满脸都是泥浆——当然啦!他的伞遮住了她。而那沾满泥浆的脸却——却那般凝肃、那般认真、那般奇异地发光——或是天空最后一丝阳光的反照?那张脸,那神情,那凝肃,在心馨的心中,凝成一股强烈得能排山倒海、能转换日月、能旋转乾坤的震动,她整个人被震慑往了,即使——千千方万个年代过去,她永远忘不了这一刻。
“秦——秦康,”她嗫嚅地、傻傻地、痴痴地对着他,没有任何力量能移开她被吸引的视线。“我不知道是你,我——我——”
秦康看来也有难以掩饰的不自在,毕竟,以往许许多多日子里,他一富是个大哥哥,他不知该怎么开口,他不知道怎么讲,虽然他等了一天一夜才见到心馨,但——再见心馨,心中感觉全然不同,他竟失去了原有的潇洒。
“那汽车——太快,雨——雨下了一整天!”他怎么了,语无伦次发到如此这般?他面对的是心馨哪!那个可爱的小星星!“终于——天晴!
“你怎么在这儿呢?”心馨先恢复正常,她努力展开自然的笑脸,她不想再表现太多的孩子气,尤其在秦康面前。“要去台北吗?”
他不提昨天的事,她也不提。
“不,”他似乎一点也不知道脸上可笑的泥浆。“我——等你。”
他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真怪!他和她开惯了玩笑,此时此刻,他竟说得又正经又吃力,完全不像他了。
“等我?有事?”心馨眼中闪耀着万道阳光,被重视——尤其被秦康重视,那感受——哎!是无与伦比。
“是——”秦康低下头,好半天才抬起采,眼中真挚有情——是情吗?“昨天——很抱歉,是我不对!”
“啊——心馨整个人几乎跳起采,狂喜得不能自持。秦康先道歉了,是不是?太好、不好了,她白担心了一整天,秦康先道歉了!”你——道歉吗?不——是我不好,我不该故意气你,真的!“
“你是故意气我的?”秦康惊喜莫名。
“谁叫你那么凶、那么莫名其妙,又不说原因,”心馨又变得活泼,又叽叽呱呱的了。“哪能硬要人家跟你回家,不过——好对不起,害你和韦梦妮误会!”
“不,不,别再提她,我——”秦康摸着头,他从来没有那么窘迫过。“心馨,你不再生气了吧?”
“我根本没生气,韦梦妮打了你,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心馨睁圆了眼睛。
“我说——别再提她!”他是认真的,“以后我也不再见她。心馨,我——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心馨眨着不能置信的眸子,他不再见韦梦妮?他们不是要订婚吗?不见——怎么回事?不过,这是句听了令人十分舒服的话。“你想问我什么事?”
“你——肯跟我一起回家吗?”他一本正经,无比诚愿地问。
“为什么?”心馨傻呼呼地,“我正要回家嘛!”
“不!心馨!”奏康更困窘了,“我是说——我的意思是——哎!你真完全不懂吗?”
“你什么都没有说,叫我怎么懂呢?”心馨嘟起嘴唇,“你还不抹干净脸上的泥!”
“不,等一等,”他阻止她替他抹脸的动作,他已忍受不往,他一定要立刻讲出来,再不讲他要爆炸了。“心馨,下一次——我不要再看见戴克文和你一起!”
“为——什么?”她的手停在半空中,笑容消失了——她在紧张、在期待,这一回,他会说原因了吧?
“我不喜欢!”还是那一句话,“我不喜欢!”
“但是——他是朋友,”她定定地望住他,“你不喜欢他就不许我与他在一起,如果我不喜欢谁,你会不会不和谁在一起呢?”
“会!”他回答得斩钉截铁,绝不犹豫。“只要你告诉我,你不喜欢谁!”
心馨呆住了,这简直——不可思议,她能说吗?她能说不喜欢韦梦妮吗?
“你告诉我,谁!”他催促着,有些焦急。
这是个关键性的回答,是吗?只要地肯说出来,他们就能明白互相的心意了,可是她在犹豫,能说吗?梦妮是他的未婚妻,他——可是在试探她?
“不说,”心馨的脸红了,“我只是个小女孩、小妹妹,我不想管大人的事。”
“你一定要说!”他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她,他又开始霸道。“我要你说!”
“我不说!你开我玩笑!你想笑话我!”她涨红了脸挣扎。“你最坏,你从来都——没有真诚过!”
“你——要怎么才相信我的真诚?”他也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地对着她。
“怎么——都不相信!”她深深吸一口气,她想起秦康说过只当她小妹妹的话。“你别抓着我,你放开我!”
“不放!”秦康像是发怒了,“你怎么这样固执?你——可是想报复我?是不是?你说!”
“报复?”她呆一下,这是一句什么话?“我为什么要报复你?你去找你的韦梦妮,你去订你的婚,关我什么事?你为什么要抓住我?我根本——讨厌你!”
“你——讨厌我?”秦康一震,缓放开她,整个人都呆住了。泥浆在他脸上干了,看起来十分可笑。“原来你——讨厌我!哈——看我在做什么?原来你讨厌我!我简亘莫名其妙、发神经!”
“秦康!”心馨也自吃惊,他怎么了?真发神经。“你——你做什么?别——吓人!”
“吓着你吗?抱歉,小星星,”秦康自嘲地哈哈大笑起来,“算了,是我发疯!我——真是发疯,我怎么——哎,回去吧!以后我绝不会再打扰你了!”
他转身就走,走得又快又急,似乎在逃避什么。
“奏康,”她大叫一声。她被他的模样镇住了,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矛盾、这么语无伦次,说了半天,他想表达什么呢?她完全不明白。“别走!我——我没说真话!”
“什么!”他闻言转身,晚霞映着他的脸焕发出无比生动的光辉。“你说一一什么?”
“我没说真话。”心馨嗫嚅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不讨厌你,真的!我只想气你,我讨厌的——是她!”
“谁?”秦康奔回来,全身都兴奋了。“谁?”
“她——韦梦妮!”心馨嘴一噘,莫名其妙孩子气地哭,“你喜欢她,你对她好,你要跟她订婚,你不再理我,不再有时间陪我,我讨厌她,我讨厌她!”
“心馨,小星星!”秦康一把抱起她,高兴得在原地打几个转。“真的?你说的是真话,是吗?是吗?”
“是!”她吸吸鼻子,“我讨厌她!她把你抢走,她使你变成不像秦康,我讨厌她!”
“心馨,听我说!”他兴奋地放下她,捧着她的小脸儿说,“你讨厌韦梦妮,我讨厌戴克文,我们来一个协定,以后我们都不再理会他们,好不好?”
“真的?”心馨眼睛比星星更亮。
“骗人的是小狗!”他抽出一个手指。“以后——我的时间只陪你,你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心馨跳起来,环抱着赛康的脖子直叫,“你不是骗人吧?”
“今天起,我绝不再骗你,我可以发誓!”他举起右手,“我只陪你!”
“啊——”心馨眨眨眼,放开了他的脖子,脸儿更红了,她是得意忘形吗?秦康——怎会只陪她?她做梦也不能相信,他不是一直当她是孩子吗?“那怎么行?你就要订婚了,我——不能破坏你!”
“不是破坏,也没有订婚,”他郑重地说,“昨天在公园,我和她就完了。因为——这本是一项错误,我不想再错下去。”
“但是——”她半垂着头,眼角偷偷瞄向他,“没有她,以后也会有别的——女孩!”
“不会!永远不会!”他认真又严肃地握住她的手。“心馨,因为——我发现自己竟嫉妒戴克文,你明白吗?我嫉妒得要死,我嫉妒得要——爆炸了!”
“嫉妒?”她的眼珠灵活地一转,喜悦已填满心胸。“你是说
“我喜欢你,小星星!”他终于大声说了,才一出口,整个人都轻松起来,轻松得想飞。“你不明白吗?我喜欢你,一直以来只喜欢你,只是——我笨得觉察不出!”
“是——吗?”娇羞伸展到眼中了,啊!小女孩也有了妩媚,这是——成长?
“还有什么不信呢?”他自嘲地摇头,“从今天起,我好好地、牢牢地看守你,管教你,我不能再让第二个戴克文出现!”
“这——算什么?管教?”她哇哇叫,顽皮掩盖了娇羞。
“训练童子军!”他也恢复了活泼、潇洒和幽默。
“天!当我是童子军?”她不依了,“你自己是什么,傻蛋?”
“是傻蛋!”他拥住她的肩。“我几乎——失去了你!”
这一刻,她心中已塞满了喜悦与满足,秦康,她从小就喜欢的男孩子,绕了一个大圈却终于到她身边,这怎不是天意?不是缘定三生?
“但是——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喜欢你?”她眨着宝石般的顽皮眼睛。
“我不会给你逃走的机会!”他在耳边说,“我是最有经验的——童子军教练。”
这是——雨过天晴?
浣思已经搬回普通病房一星期了,她的伤口逐渐痊愈,她的精神逐渐恢复,她的病已完全消失了。
她已能坐起来,她已能清晰地看见面前的每一个人、每一样东西,她已能进固体食物,沛文说,再过几天她就能下床走路,慢慢的小量步行能帮助她更快复元。
表面上,她是快乐的、兴奋的,谁能不为自己的再次得到健康而高兴呢?深心里,她却愈来愈痛苦、愈来愈紧张、愈来愈敏感,哲凡——就要离开她了吧?
这十天来,不论白天、夜晚,不论浣思睡眠或清醒,除了她进食、洗澡、入厕的时间外,每一分、每一秒钟他都守在浣思床前,极有耐心地陪伴着她。
他原本是不善言词的人,起初在浣思极痛苦时他还能安慰她、鼓励她,等她伤口的痛楚消失,等她渐渐复元时,他就沉默,更加沉默了。
当然,当浣思能看见、不需要用触觉去感觉他的存在时,他已不再紧握她的手。他只是默默坐在床边,默默望看她,似乎一一他们之间已没有话说。事实上,也确实没有话说,叫他或她说什么呢?
除了沉默,哲凡还有明显的疲倦、消瘦、憔悴和那掩饰不了的病态。
在医院里、在病榻前,他自然不能喝酒——奇怪地,他也完全没想到酒。没有酒,他的病明显就比较缓和得多,没有上次克文在街上碰到他时那么剧烈的情形,即使病发时,他也能强忍着令浣思全然不觉。他这病——是和酒有巨大关系的,是吗?
可怜的哲凡,五年前,他是清酒不沾的,想不到五年后的今天,酒——唉!酒不伤人,伤人的是情!
情最伤人!情最伤人!谁能否认呢?
早晨,沛文替浣思又做了一次检验,这是手术后例行的步骤,每一次她都有令人满意的进展。这一次——沛文脸上闪过一抹特别的神色,只是一闪,却为一边的哲凡捕捉到了,本来在椅子上的身体突然挺直了。
“怎么样?”他紧张盯着沛文。
“很好,很正常,”沛文头也不抬地在病历卡上写着。“比想象中复元得快,这是精神鼓励的力量。”
浣思的脸红了,哲凡却是漠然不动。
“还要住多久呢?”浣思问。她只是找一个话题,她绝非想离开——离开医院就是离开哲凡。
“不耐烦了吗?”沛文抬起头,微笑着打趣,“至少再一星期,然后还得看看我检验的结果是否完全满意,浣思,多休养一阵总是好事。”
“我——只是问问!”她看一眼在一边的哲凡,“我怕哲凡太辛苦。”
“会吗?哲凡。”沛文对浣思眨眨眼,走出去。
等沛文和护士离开后,哲凡才回到床边,他先拿起挂在床沿的病历表看看,沛文并没有写什么,他放回去,就默默地坐在床畔。
“你——可要休息一会呢?”浣思温柔地问。
医院替哲凡在房里加了一张小床,夜晚哲凡就睡在那儿,但是,浣思发觉哲凡睡觉的时间很少,每当她睁开眼睛时,他总坐在床畔,她心中又感动又歉疚,哲凡有病,能这么挨吗?
“不!”哲凡摇摇头,若有所思。
“心馨下午放学会来,”浣思说。沉默相对是一件相当困窘、难堪的事。“心宁写信说想回来看我,我让心馨回信阻止她,我已经快好了嘛!”
“是!”哲凡似乎有点魂不守舍,“这几天正伦怎么一直不来,我该通知他一声。”
“不——”浣思急切地阻止,立刻想到不妥,改口说,“哎——我想他忙,不必特别通知他。”
哲凡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浣思愈健康,他似乎就愈益不快乐了。他的憔悴病容,令他漂亮的脸上增添了一抹——似潦倒的特殊韵味,也更令人情不自禁了。
“他该来!”哲凡说,“前几天,他提过去欧洲的事。”
“那是他的事,”浣思的声音硬了,眼中也失去温柔。“我说过从末答应!”
哲凡微微皱眉。
“你别误会,你们去欧洲——理所当然,别顾忌我会难堪。”他说。
“你会——难堪吗?”她目不转眼地望着他,她希望看到她所希望的神色。
“也许——有一点!”他冷冷地自嘲,“东方人的婚姻观念到底不如西方人开通,离婚——也不能抹杀以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那么——你不希望我去?”她热烈一些。哲凡近来的口吻不如开刀前的冷硬了。
“我没有这么说!”他摇摇头,“我说过,你有权做一切喜欢做的,别顾忌我。”
“哲凡,请相信我,我——十分在意你的感觉的,我没有权力伤害你!”她真挚地说。
“伤害我?不会!不会”他扯动嘴角,笑起来,“是——伤无可伤!”
“我——不明白!”她不放松。她真是不明白,他为什么酗酒?他为什么自暴自弃?他为什么全无生活下去的兴趣,他甚至不重视生命,有原因的,是吗?她渴望知道。
“不要明白了,我——是个没有价值的人,而那原因也荒谬。”他说。
“你认为荒谬、没价值的,别人未必和你一样。”她说。
“这么多年,你该知道我是个顽固的人!”他笑了,笑得人都扭曲起来。
“顽固得甚至不肯接受别人的悔意?”她说得直率。
他呆怔一下,悔意,可能吗?
“病痛中的感懂是软弱和冲动的,我是医生,我很明白病人的心理,”他慢慢说,说得——唉!不近人情。“病好了之后,感情平衡了,就否定了病床上的活!”
“你认为我是这样?”她开始激动。
“至少,你失去了绝对冷静。”他坦然望住她。
浣思不能自抑地喘息了好一阵,才缓过一口气。
“哲凡,我觉得——你在惩罚我!”她说。
他激灵灵打个寒噤,又是这句话,沛文也这么说过,他——可是在惩罚她?不!不!他绝无此意,他只是——只是在折磨自己。
“不是!”他吸一口气,“请相信我不是。”
“若不是惩罚,你为什么——拒人于千里之外?”浣思似乎无法冷静了。
“这是什么话?”哲凡站起来,脸孔也涨红了,他是激动、或是愤怒?“我不需要施舍的同情!”
“是关心。”她纠正他的话。
“无论是什么,收回去吧!”他不安不宁地来回走几步。“你该休息,让我们恢复前几天的——安详,好吗?”
“你心中可安洋?”她问得尖锐。怎能不尖锐?那是切身问题啊!
他脸上肌肉有些痉挛,好半天,才慢慢地说:
“别为这些小事作无谓的争执了,”停一停,又说,“我是来陪你的,浣思。”
她深深吸一曰气,住口不言。
她是比较沉不住气,是病床上的软弱,或是眼看着相聚的时间一天天减少而心中焦躁不安?
“抱歉,哲凡。”她强行平静,“我不该说那些话。”
“不必再介意,忘了吧!”他重新坐下来。
又是沉默,又是沉默,他们真是——无话可说了。“下午心馨来时,我想回家一趟,”他忽然开口,“有一些事——必须处理。”
浣思脸上迅速掠过一株黯然,她只点点头。
“好!”她说,“其实,我已渡过了危险和痛苦的时期,我原无理由再让你陪我。”
“我是自愿的!”他拍拍她的手。
她的嘴唇动一动,想说什么又忍往,矛盾得很。
“哲凡,五年前的事——”她终于说,“是我不好!”
他不能置信地皱皱眉,骄傲自信的浣思竟说出这么示弱的一句话?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她再说。她眼光真诚、神色真诚、语气真诚,那悔意、那哭意也都真诚,只是——
病房门被推开,一个护士推了午餐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最重要、最关键性的一刻,真是不巧。
“午餐来了,”护士温柔地笑,“我服侍你吃。”
哲凡很快站起来,他的神色是特别的,敏感的浣思立刻看出来了。
“去餐厅吃午餐。”哲凡看着脚尖。
“哲凡,”浣思的语气是那么伤感和无奈,“午餐之后你——一不再回来了吧?”
哲凡一震,他心中是这么想,浣思却立刻知道了,她能看穿、看透他的心?既是如此,她为什么看不见他的感情?
“我想——或者我早些回家比较好。”站起来,他更显得消瘦和憔悴得厉害。“我会通知沛文给你一个特别护士。”
“哲凡——”浣思叫。
哲凡不再看她,硬着心肠走出去。浣思能看透他的一切,竟看不透他的感情,这是不可弥补的遗憾吧!
他没有到餐厅,既然要回家还去管厅做什么?他要找到沛文,要问清楚刚才他替浣思检验时奇异神情的原因,还要一个特别护士,浣思仍需要特别照顾。推开沛文办公室的门,看不见沛文在里面。
他坐在沙发上等一阵,可恶的晕眩、可恶的不适又侵袭着他,他能感觉得到自己的体力愈来愈弱,当然,不加治疗的病也更恶化了!他闭上眼睛休息一阵,等那晕眩、那不适、那颤抖过去,沛文没回来。他无聊地拿起茶几上一份报纸,十天没看报了,那些新闻仿佛跟他脱了节似的,他胡乱地不在意地翻着。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麦正伦,他怎么样?他莫名紧张地看着那小段消急,那是说著名小提琴家麦正伦离开台北到欧洲去,除了度假之外,他还有意接受伦敦交响乐团的聘书,加入那著名的乐团作环球演奏,短时期之内不会回国,他的一切工作已交给另一音乐家代替云云。这里只是一段小小的消息,却那么强烈地刺激了哲凡的神经,令他震惊之余久久回不了神。
正伦竟是真的离开了,而目短时间之内绝不会回来,他倒真是说做就做,做得干净利落,难道他真认为浣思无意于他?他们的婚约呢,就这么算了?这——怎么说得过去呢?怎么说得过去呢?
哲凡的心被扰乱了,正伦虽说过,他却没想到正伦真会这样做。正伦的果决爽朗和他的拖泥带水、婆婆妈妈不可同曰而语,他——唉!真惭愧得很不得去死!只是正伦误会了,正伦以为浣思对他余情末了,这——怎么可能?当年断然分手,说什么余情末了呢?何况他的——
哎!沛文还不回来,去巡病房吗?这么久?哲凡耐不往在屋中来回走着,不安和烦乱极了,似乎——一种莫名美妙的希望和心跳抓住了他,他——他已无所适从。
沛文办公桌上有一叠病历表之类的东西,哦!他已经巡完了病房?哲凡下意识看一看,第一张赫然是浣思的。浣思——他不经意地看下去,应该是同病房里挂在床上那张一样的才是,同一个病不可能有两种病历,但——但——
怎么会?怎么可能?怎么——不能置信?分明写着吴浣思的名字,分明写着脑瘤,然而——病历却绝对不同,天!怎样的绝对不同?怎样可怕的绝对不同?
哲凡颤抖地抓往那张病历表,抬起头,憔悴的脸上益发苍白了,只有那深邃的黑眸燃烧着灼人的火焰,这火焰——奇妙地,使他振作,使他的生命力旺盛,使他整个人坚强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沛文推门进来,看见哲凡,看见哲凡的神情,他的脸也变了,轻松变得严肃,笑容也消失,变得——沉重了。
“你——知道了!”沛文指一指病历表。
“沛文,怎么可能?你——没弄错?不是一切正常,她正步向健康吗?怎么可能?”哲凡的声音嘶哑了?
“一切正常,步向健康是告诉病人的。才不会令她不安和绝望,”沛文严肃又理智地,“事实上,开刀之际我就发现了,不是我或任何人的能力可以挽回的,这次手术——只是暂时性的痊愈。”
“不,不可能!”哲凡的声音从嘶哑变得古怪,像哑巴在哭泣似地,“她看来一切正常和良好,她对自己充满信心,她十分快乐,怎么可能——”
“事实如此!”沛文黯然。
“我们替她再输查一次!”哲凡一拳打在桌上,此刻他不像个病人,又是理智、冷静的刘哲凡医生了。“我绝对——不能相信这结果!”
“我已在开刀之际作了最透彻的检查,我能肯定,”沛文脸上肌肉不听指挥地抖动,他在紧张?“我们不能再检查,引起她的怀疑反而不好,你要为她着想。”
“不检查不是任她——天!怎么是这佯的?”哲凡颓然倒在椅上,双手伸入发际,痛苦地呻吟。“沛文,没有任何方法?你是脑科专家,你一定要想办法救她!”
“相信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救她,充其量延长她的时间,但——对她是残忍的,她会失明、她会神智不清、她会痛苦万分——你该明白的,哲凡!”沛文激然地说,“这种病还没有真正的方法或药物能医治!”
“不——不——”哲凡整个人崩溃了,他捧着头喃喃低语,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不——这太残忍,她怎能受得了?不——我情愿替她,我情愿——”
“理智些,哲凡,”沛文轻轻拍拍他,“再一次病发前她至少还有一年,我们所能做的,是令她这一年得到幸福和快乐,我们只能这么做!”
“然而——生命的尽头就在能看见的前面,怎能幸福,怎能快乐?”哲凡哭泣着,不是为自己,只为浣思。
“文章的好坏不在乎长短,在乎内容,”沛文是理智的。“生命也一样,在有限的时间内能让它丰盛,把一生的火在短短的一年中燃烧,谁能说不快乐?”
哲凡怔怔地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着沛文。
“我们——该怎么做?”他问。
“为什么不问你自己?”沛文有些释然地笑起来,“正伦离开了,你该是惟一可以帮她的人!”
哲凡思索一阵,神色益友凝重。
“我只有一条路走,是吗?”他问。
“你自己知道!”沛文摊开双手,“我一直瞒着你这消息,就因为怕你说我安排和操纵你的生命。”
哲凡思索一阵,长长地透一口气,说:
“无论你怎么做,至少,你得给我相同于浣思的生命,一年或二年,”停一停,再说,“如今这个情形,你说,是不是上天对我和浣思任性。骄傲、不让步的惩罚?”
“上帝要在你身上划一刀,你逃不了,”沛文精神大振,“我去安排手术室,你自己走进去吧!” 
第十二章
就在浣思不能置信的情况下,在心馨和秦康的惊愕中,哲凡走进了手术室,由他的老同学兼好朋友沛文替他动手术,切除了他痛苦的病源。
他住了十天医院,就往在浣思隔壁病房,愈来愈接近痊愈的浣思每天去照顾他、陪伴他,一如他照顾和陪伴她一样。令浣思惊讶和欣喜的是,他的冷漠消失了,他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变得温柔体贴,变得——脉脉含情,是情吧?他总那样目不转睛地凝视浣思,一如二十五年前在校园中,这——不是做梦吧?
手术后的浣思虽然失去头发,喜悦的心情令她容光焕发,除去纱布后她就戴一顶法国小帽,她依然令人赏心悦目。
今天要出院了,浣思和哲凡一起出院,说好了秦康和心馨来接他们的,时间还早,浣思整理好一切就到哲凡的病房帮忙,哲凡却已经在沙发上等待了。
他已不再憔悴、不再疲乏、不再痛楚。不再消瘦,十天的休养使他的昔日风采恢复了八成,那张近乎完美的脸孔流露的竟是那样柔和亲切的微笑。
“整理好了吗?”浣思问。心中有一抹模糊的喜悦,她竟不再觉得出院就是分别。
“好了,”哲凡温柔地说。冷漠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呢?”
“也好了,”她笑得那么愉快、那么安详,“心馨和秦康来司涂梢宰摺!?
“出院——你仍得休养。”他说,说得有丝困难。
“你也是,”她优雅地拉一拉裙子。“温太太能照顾你吧?”
“温太太只是管家,”哲凡突然说,他涨红了脸,像个稚嫩的年轻人向爱人求婚般的羞涩。“我那房子缺少一个女主人,五年来它总不像家,这是——遗愿!”
浣思睁大了眼睛,不能置信地望着他,她以为听错了,他说的是什么?缺少一个女主人?他怎么突然会说这样的话?当她痛苦地躺在病床上时,她曾一再暗示、一再表白,他都毫无反应,他——怎么突然这佯说?
“你——想告诉我什么,是吗?”浣思双颊绯红,紧张地说。
“我想说——五年了,你可愿回家?”他再吸一口气,真真诚诚、全心全意地说。
回家?这两个字令浣思全身燃烧起采,她的思想、她的感情、她的爱,她咬着唇想压抑着那股翻腾如海涛的激动,她做不到,她完全做不到,因为“回家”——那是她心底渴望了五年,那是她以为今生今世不能再实现的梦想,回家——天!这怎么说呢?回家!她哭了!喜悦、激动、满足、感激地哭了!
“浣思,”哲凡站起来,拥她入怀,让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别哭!别激动!五年前的对与错。是与非已经过去了,我们都受到挫折、受到折磨,我们都痛苦过、后悔过,但我们都骄傲,我们只互相试探而不肯说明,现在让我们打倒自己的骄傲,打倒可恶的过分自尊,让我们——再共同寻找幸福,好吗?”
“哲凡——”浣思哭得像个孩子。靠在哲凡胸前再也不肯移动,她实在疲倦了,这是她体歇的磐石,是吗?感谢神,她竟又得回了哲凡!“哲凡——”
“人常常自以为聪明地走了许多冤枉路,终必回到正道上来,”哲凡感慨地说,“浣思,以后的路——让我们携手前行,我不愿再失去你!”
“哲凡——”浣思抬起头,仰望着二十五年来惟一令她心动的男人,她终于又得回了他,失而复得的感觉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她——哎!得回了哲凡,即使叫她立刻死去,她也再无遗憾。“我——我以后再不任性、再不骄傲,哲凡——为什么——变得这么美好?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一生中惟一所爱的。”他轻轻吻一下她。
轰然一声,往日的恩怨、往回的是非、往日痛苦的经历在那轻吻中逝去,她心中只有爱,只剩下爱,今后她只要爱,爱哲凡,她的丈夫,她心中惟一的男人!爱,本身就是言语,它不需要说明,当她仰望他,他已承受了她全心全意的爱,他满足而感慨地轻叹一声,几乎失去的,他又得回来了!令他自己也惊讶,他对她剖白内心的,他竟完全没想到她的病,她那短促的生命,没想到同情、没想到怜悯,只是爱,只是爱——
浣思吸吸鼻子,突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哲凡说惟一的爱,那么哲凡的酗酒、哲凡的自暴自弃、哲凡冷漠下的痛苦莫不全因她绝然离去而起?她——唉!爱能医人心灵,也能伤人心灵,她错得多么厉害?好在——仁慈的上帝给了她再次的机会。
“我愿在以后的时间里补偿一切,让我们的生命更丰盛!”她带泪的真诚十分动人。
“不必补偿,一天的降雨过后,能在黄昏时让我看见灿烂的阳光,我已满足!”他凝视她。此时此刻,他真有新婚的感觉,他得到了全世界最好的新娘。
“黄昏的阳光——晚晴,该是一天中最美、最醉人的时刻!”她自语着说,“你说是吗?”
“谁说不是呢?”沛文的声音突然加进来。
“手续办好了,心馨和她漂亮的男朋友在楼下等着,”沛文又说,“哲凡康复后回来上班之时,别忘了请我吃饭。”
“沛文,我们该对你说些什么呢?”哲凡拥着浣思问,“你给我们太多的帮助了。”
“那么——答应我,别再追究我的谎言!”沛文愉快地笑,“我是——逼不得已!”
“谎言?”哲凡和浣思互着一眼,什么谎言?
“若非让你看见那张病历表,若非我那么说,哲凡,你肯开刀吗?你肯抛开骄傲和自尊吗?”沛文再说。
哲凡望着沛文,惊愕神色慢慢改变、改变,变成不可置信的狂喜,他激动地一把抓住沛文。
“你是说——你是说病历上写的——是假的?”他问。
“老同学,我为你伪造文书,”沛文幽默地望望他俩,“不过这——值得的,不是吗?快下楼,别让心馨等急了。”
沛文走出去,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留给哲凡的是全世界最珍贵的礼物,天!那竟是个美丽的谎言。
“什么谎言?什么病历表?”浣思不明白。
“啊——那是——那是——”他拥着浣思走出病房。“快下楼,心馨和秦康等急了!”
等急了吗?那一对幸福、快乐的小家伙正眼巴巴地望着电梯,一见哲凡、浣思,他俩一拥而上。
“爸爸!妈妈——”心馨惊讶地望着相拥微笑的父母,她看见父母脸上流露出和他们一样的幸福,他们——
“心馨,你喜欢我们搬回中山北路的旧家吗?”浣思问。
“搬回旧家?”她不置信地望着父母,那幸福、那深情、那满足、那安洋——哦!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消息?
浣思、哲凡相继上车,秦康悄悄地对心馨说:
“这就是我的预感,很灵,是吧?”停一停,再说,“若不是爱,他们会如此折磨自己又折磨对方?”
“爱——是折磨?”心馨怪叫。
“不!不!我是说——雨过天晴!”秦康连连摇头。
真爱不会一帆风顺,不会平淡如行云流水,爱得深、爱得烈,有如走险滩、过激流。遇巨浪。它有高峰、有低潮,但是——总能克服一切挫折、险阻、狂风暴雨,它总会雨过天晴,像黄昏的阳光,像夜晚的晴朗,扫尽了一天的阴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