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归程已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2 04:57:25

  
第一章
躺在洛杉矾“迪主尼乐园”酒店的小游泳池畔,卓尔才能从纷乱、繁忙、疲累中逃出来。
昨天坚才带她和八岁的女儿到这儿,只打算停留四天,他们的目的地是纽约,全家三口是来度假的。停留在LA是为了小女儿,小家伙居然考了第一名,那么,顺便带她玩一次举世闻名的迪主尼乐园也是应该之至了;
可是卓尔宁愿留在饭店,不愿在骄阳下排队。她已去过几次迪士尼乐园,对成年人来说,那儿去一次也就够了,卓尔已经三十三岁,何况每次坐长途飞机后,她总觉得不舒服,只想休息。
在酒店卧室里躺了半天,胡乱吃了点东西,看见阳台下的游泳池很好,人又少——往在这酒店的都为了到迪士尼乐园;谁去游泳?她换了热裤、T恤,拿了本小说就奔着下去。
在泳池边看小说倒也是一大享受。
或者这次来美国真可以得到一次休息吧!卓尔住香港,那真是令人疲乏的地方,生活节奏紧张,人又紧迫,加上卓尔的工作,她整个人竟像拉紧了的橡皮筋,所差的就是不知哪一天会绷断。
坚——她的丈夫徐坚白眼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情绪紧张,一天比一天疲乏,终于不等她的同意,买好机票就带她上飞机,来到美国再说。她实在需要休息了!
在池畔的躺椅上躺下来,撑好遮阳伞,戴好太阳眼镜,她舒一口气。
 
这样子暂时离开香港,离开她的事业一阵也好。如果要等她自己安排时间来度假啊!真不如要等到哪年哪月哪一日了。坚这么快刀斩乱麻是对的,她工作之多、之繁忙是少见的,她——唉!怎么说?她从来不是事业型的女人,野心也不大,但因一个机缘,她做起广告这行,一沾手就停不了,发展下来竟变成有了自己的公司,客户是一个接一个地,她——怎么说呢?时势造英雄?天知道她从来没有当英雄的心!
好在坚明白这一切,也难得有个不妒忌妻子成就的丈夫。当然,坚有他自己令人羡慕的事业,他是美国数一数二的大财团派往经营整个亚洲业务的负责人,做大事的男人是不会那么斤斤计较的吧!
卓尔一直很满意于目前的一切,他们三人组合的家庭,温馨融洽,稳固的经济基础,可预见前面光明的大道。她真的很满意,她绝对再没有任何要求了,连小女儿都那么可爱,那么乖,不用她分心,她——或者希望以后不要那么忙吧!她可以多花些时间照顾女儿、照顾家,虽然目前的社会已接受女人走出家庭,但是照顾家庭、儿女,仍然是卓尔心目中认为很美丽的一件事。
卓尔在香港被称为女强人,她觉得这是很好笑的事,她个性不强,野心不强,言语也不尖锐夸张,外表看来更是比大多数的女人更女性化,更勇,女强人——从何说起呢?那是专指事业成功吧!
事业成功是要靠点运气的,这是真话。谁都在努力,谁都尽了心,这一行这么多女性,为什么只有卓尔脱颖而出呢?当然她有非常旺盛的创作力,也有敏锐的触觉,人又极度敏感,但最重要的还是——运气。
运气是一道云梯,使她扶摇而上,真的,她一直都这么想,这么认为。
因为她自知有最大的困难,在地域或言语上,她是吃亏的。她是江苏人,却在台湾长大、受教育。和坚结婚后在美国往了两年,然后才到香港。她讲不好广东话;她没有能令她在这块土地上扎根的感情,对许多事她仍格格不入——在这种情形下,她居然能有一点点成就,怎能不称为运气?
摇摇头,她忍不往笑了起来。
还是看小说吧!坚和小女儿说好了六点钟才会回来的,她还得独自度过这漫长的下午。
坚实在是个好丈夫、好父亲。难得有一个男人事业成功之后还这么恋家的,卓尔和小女儿几乎就是他的全部。不抽烟不喝酒不赌钱之外,甚至不应酬.不交际。他的所有时间除了工作外,全分给了卓尔和小宝,他就有这个耐性陪小宝在迪士尼乐园玩一整天。
翻了几页小说,感觉有人走过,然后池子里多了几个人。准是那受不了乐园的大人,自己溜回来游泳了。
她眼皮都没有抬,她是很沉得住气的人。那些人与她毫无关系,她犯不着去看他们一眼,有些无聊男人就等着这一眼呢!马上就站过来啦!
背后有一阵轻微却斯文的脚步声,然后,似真似幻的呼唤:
“卓尔,卓尔——卓尔!”
卓尔呆怔住了,是有人在叫她吗?此时此地,用的竟是国语,而且那声音——
“卓尔。”是有人。
卓尔整个人跳起来,书也掉在地上,她吃惊意外地望着面前这个男人,呆呆傻傻的张大了嘴,他——是谁?用国语叫她名的人,该是大学时代的同学,要不然是更早的——啊!更早,是他——她的心一颤,怎么会是他?!
“是——你?!”她不能置信的望着他。三十八九岁,依然英挺,仍然赢洒,更拥有了成熟世故和一抹似真似幻的沦桑。是他——真是他?!
“我是毕群,记得我吗?”他向她伸出右手。
是!毕群!怎能不记得他呢?即使过了十六年——就是十六年,多么清晰,她能一口说出来。
“是你!”卓尔伸手和他握一下,很快缩回来,下意识的摸摸脸——她没有化妆,没有预备,今天早上还不舒服。她会不会看来怪模怪样的。“但是——你怎么会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凝定的视线在她脸上动也不动——他还是这么看人,又霸道又动人,十六年前如此,今天仍旧如此。
“听同学说你会来,我正好开车到这附近,顺便过来看看你。”他的声音也没变,低沉而带点沙哑。
“原来这些年来你一直在LA?”她努力使自己自然。
“不,我一直往在台北,七年前我才搬到三藩市。”他摇摇头。黑眸在阳光下仍是深沉难懂,脸庞上的线条却更清晰了,他看来比以前清秀。
原来岁月除了令男人成熟外,还能清秀!
“你住三藩市?”卓尔忍不往问。
“是!我开车来LA,原本——有点事。”他说:“既然来了,当然该顺便看看你!”
她实在该感谢他的“顺便”,她很了解他这个人,以前她就了解,何况今天。
“你太太好吗?”她了解,但不愿讲,因为他的凝视很令人不安。“哎——你坐!”他在她对面的躺椅边坐下,沉默一下,说:
“我离婚了,两年前。”
卓尔震动一下,离断换了任何人说这两个字她不意外,但他——他也会离婚?
“那——哎!很抱歉,”卓尔不安的。“我不知道这件事情,一直没有人告诉我!”
“你——可是真的有点抱歉?”毕群低声问。他凝定的黑阵中了无笑意,嘴角却有一丝——隐约的笑容。
卓尔全身巨震,呆望着他竟说不出话来。
她可是具有一点抱歉?这话——怎么说?老天!他来是有意为难她的?当年的事又怎是一句抱歉所能交代的?如果有情,大家都付出了,谁也不该欠谁,他怎能在十六年后的今天问这句话?
“啊!你先生和女儿呢?怎么设和你在一起?”他是世故的,立刻转开了话题。
他不是有意令她难堪的。
“他们去迪士尼乐园了,晚上才回来,”她吸一口气,好勉强才使自己平静。
“你想见他们?”
“你愿意介绍吗?”他问得技巧。
她又皱眉。下意识的觉得把毕群介绍给坚不妥,虽然坚什么都不知道,毕又是老同学,但——她说不出,总之就是不妥。
“有机会我替你们介绍!”她含糊地说。
“他知道我吗?”他问。
“啊——不知道,”卓尔的脸莫名其妙的红了。“我不大提同学的事。”
“我一直知道你们,你们的幸福令人妒忌。”他坦言。
“这——也只是一般的普通家庭。”她胡乱说。
“令我意外的是你竟是个成功的职业妇女,”他摇摇头。“记得吗?以前你最没有主张,没有魄力,什么事都要依靠人。”
“现在还是一样。”她心湖中泛起一圈圈的波纹,“以前”——是很有魅力的两个字,代表了好多,好多。
“现在是女强人!”他摇头轻叹。他叹息什么?
“那是别人胡扯的,出来做事的女人都是女强人!”她笑起来。“阿猫阿狗都是!”
“卓尔,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离婚?”他说。
她呆怔一下,立刻机械式的回:
“你们为什么离婚?”
“没有诚意。”他摇头,还是说了。“你该知道,我一直是个浪漫的人,我一生追寻爱情,不能一天停下来,但,结婚三年,我们已经有了磨擦。”
“是你不好!”卓尔想也不想的。”结了婚还追寻什么爱情呢?你该爱你太大!”
“我承认先是我不好!”他笑一笑,这笑——有些暖昧。“我努力过,我甚至把家搬来美国,就是希望有所改变,但——依然失败了!”
“怎么失败?谁失败?”她问。她是关心的。
“我们都失败,”他耸耸肩。”也许这段婚姻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你怎能那么讲?你应该珍惜你们的婚姻。”
“是我不好,我先伤了她的心!”他倒说得诚恳。
“她——是个好女孩!”卓尔叹口气。她是熟知一切的,大家都是同学,她根本是看着他们结婚的,她一直记得那秀丽、坦率却颇开放、大胆的女孩子。“你不应该就这么任她离开。”
“我不想离婚,是她一定要,她又有了男朋友!”他一口气说出来。
“什么!?”卓尔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她——不守妇道。”他一个字一个字说。
卓尔下意识的站起来,狠狠的盯着他。她是愤怒的,他怎能这样说自己的妻子,何况跟他共过患难的,而目——卓尔清楚,他太太虽开放。大胆,却绝对不是那种“不守妇道”的人,绝对不是!
“你胡说!”她涨红了脸。“即使你们离了婚,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她?我不信!”
“我没有对别人说过,只对你!”他是平静的。“不论你信不度,这是真话。”
“她——她——”卓尔想问怎样不守妇道,却又发觉这话实在问不出口,只好径自坐下来,把脸转向一边。
“卓尔,不要这样。”他轻轻的,小心翼翼的说:“今天我是来看你,不是和你争论的,我们谈别的!”
卓尔吐口气,把心中的结暂时放开。
“你们的孩子呢?”她终于问。
“归她,我每月付给他们赡养费!”他说。然后自嘲的笑起来。“我现在每天就在为他们奔波劳碌。”
“不该吗?”她白他一眼。“你看来很轻松,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做生意。”他不置可否。
“这些年来一直都做生意?”她问。
她心中一直不能把他和做生意连在一起,他不像,他是个浪漫的人,只懂追寻爱懂。坚才像做生意的。
“我们要生活,怎能不做生意?”他夸张的说。
她记得他家是颇为富有的,做生意很顺理成章。
“我不是说这些,毕群,我无法把你和生意联想在一起,”她终于说:“我记得你爱幻想,拉提琴,很有理想大志,而且又孤僻,不是生意人!”
他沉默了一阵,也是太意外她这么说。
“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他摇头。“久得连我自己都记不得了1”
“我们也不淡生意!”她立刻转移话题。“我也是逃避工作才来这儿的!”
“你根本可以不必工作。”他说。
“是,我并不热衷,随时可以放手,”她很肯定地说:“但完全不工作,又太寂寞。”
“你寂寞?”他直视她。
心中一阵震憾,她说溜了嘴,是吧!寂寞是个人的内心感受,连坚也未必知道,她竟说溜了嘴。
“总有一点啦1”她胡乱的带过去。“主要的是在工作中可以肯定自己!”
“你还需要肯定自己?”他笑了。很动人的笑客——不能否认,在今天他仍是个十分动人的男人。“所有同学中你最成功。”
“成功不能只看表面。”她摇头。
“表面已经够炫目了,”他说:“我很羡慕你!”
她再摇摇头,不想谈这么多自己。
“说说你目前的生活,一定很多彩多姿。”她说。
“常常在台北、香港.美国三个地方飞来飞去,到了每一处都寂寞。”
“会吗?”她突然记起了一个传说,是关于他的,说他买定了一大叠机票;为了追某空中小姐,不惜陪着那小姐当班,到了一处又一处,终干打动了那小姐的芳心。“你那些空中小姐呢?”
他睁大了眼睛,一定意外连她也知道这些?
“都要成人家的女朋友了,”他不在意的摊开双手。“年轻时还可以跟着到处跑,今年三十九,我比你大六岁,对吗?老了,跑不动了!”
他还记得比她大六岁,他还记得!
“那传闻是真的了?”她笑。“居然有兴趣做个国际浪子,很意外!”
“不必意外,当年第一步走错了,再做什么都不怎么对,”他摇头。“卓尔,你得负点责任!”
“我——”卓尔又惊又怒——又有莫名的心跳。“又胡扯,你的事我负什么责?”
“你心里明白1”他盯着她不放。
她垂下头——立刻又抬起来。事情已过这么多年,大家都有家庭子女,她不必心怯,不必!
“我并不欠你什么,毕群。”她半开玩笑。
“当然。所以你今天看来比以前更漂亮。”他笑。”十六年了,你怎么保养的?”
“我才三十三,并不老啊!”她叫。
“是大女人,神情还像当年的小女孩!”他凝视她。
“你说——什么?”她脸红了。
这些年来没有人再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坚也不曾。坚是内向保守的人,即使有这些话也放在心中,不会说出来。这话——令她有异样的感受。
“哎——我的车在外面,要不要出去兜兜风?”他很有分寸,永不过分。
“不了,来了太多次LA,这个城市对我没有吸引力。”她是故意这么说的。
她不想跟他一起外出,说不上什么具体原因。她觉得以目前各人的情形来说,能意外的见一次面已足够了;再有什么牵扯是多余的。
“你结婚初期是住纽约的,”他说:“你喜欢纽约?”
“我喜欢东方,”她摇头。“往纽约是因为坚的工作。”
“坚?”他眼光一闪。
“我先生徐坚白。”她立刻说。
“我见过徐先生的照片,在香港和台北的报纸上,”他半真半假的。“你们夫妇都是名流!”
“你开玩笑!”她笑得勉强。“坚是打工的!”
“多少人想一辈子也打不到他那种工,”他摇摇头。“他看来很年轻,怎么爬上去的?”
“也不太年轻,三十七岁了,”她笑。“他中学毕业就一直在美国念书,后来进了公司,做了几年再被派回亚洲,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他说:“说的如此轻描淡写,世界上有那么容易的事?”
“他工作很认真,很努力,她终于说:“他也从没忘记进修,所以跟得上时代吧!”
“他是个难得的男人,至少你心目中这么认为,是不是?”他问得很特别。
“当然!””她回答。然后心中一怔,为什么要跟他谈坚?这完全没什么道理的。“你——什么时候回去?”
“晚上——有可能一起晚餐吗?”他声音中有太多的真诚。“我是说——我和你。”
“不行,我答应坚和小宝一起吃!”她反应迅速的。“你——也可以一起!”
“这样方便吗?”他问得十分可恶。
“事先没有告诉他,或者——下次吧!”她很自然的。
“下次。”他点点头。“不过,下次我希望有机会单独陪你吃一次晚餐。”
“为什么要单独?”她忍不往问。
“没有原因,”他黑眸中光芒动人。“我只是这么向往和希望,那么多年的老同学,老朋友,而且——我有些话想告诉你。”
“你现在就可以告诉我1”她说。
“下次说!”他望着她。“卓尔,你几乎连身形都没有改变,我记得你以前有件粉红色裙子,还有件同样的短短小外套,很漂亮!”
啊!那套粉红色衣裙,她怎会不记得呢?那是父亲送的十七岁生日礼物,第一次穿它就是——就是和毕群去参加舞会,那一套衣服实在很漂亮,她真的记得;
“我几乎不记得有那么一件衣服了!”她努力使自己笑得自然些。
“你该记得,我们那夜一起在台北空军新生社跳舞,是你生日,乐队还为你奏生日歌,”他真是完全记得。“你还告诉我,那套衣服是你父亲出任务,到菲律宾克拉克空军基地的PX(美军眷属福利社)买的!”
“你记那么多以前的事做什么?”她摇摇头。突然有个感觉,今天他来——不是只为顺便看看她这么简单。
“不是我要记得,它们根本就一直在我心里.脑里,”他慢慢地说:“有些事——一是没办法忘记的!”
她有些色变,他来,他说这样的一大堆话是为什么?
“不能忘记也过去了,是不是?”她只能这样说。
“记不记得我那个破提琴?三百九十九块台币买的?还在,我还在用。”他转开话题。
“我记得你以前爱拉小夜曲、流浪者之歌。”她说。
“今天我拉‘梁祝’,”他微微摇头。“因为现在我比较懂,也比较有感情。”
她震惊地望往他,他难道还指望——再发生什么?不,不,怎么可能?已经过去了十六个年头,彼此从青少年变成成年人,怎么还可能?
“提琴我带来了,在车上,你可愿听?我去拿!”他站起来。
“不——”她声音极度不平稳。“不,下次吧1”
“好!下次。希望下次有机会。”他说:“卓尔,记得吗?以前同学总爱把我们名字连在一起,对不对?”
对!卓尔毕群,卓尔不群,不是吗?
但——还是过去了,已十六年了!
 
卓尔和坚白带着小宝终于飞到了纽约,卓尔的弟弟卓凡来接他们,把他们带到一条隧道之隔的新泽西州家里。
比起香港的寸金尺工,卓凡的房子简直就是香港的亿万富豪才住得起的。连地下至共有三层,前后院有一索上大,六间卧室,四套半法至,而价钱只不过与香港好一点的地区买一层八九百眼见方的楼宇相同。
他们是黄昏到达的,略进晚餐之后,立刻回卧室倒头大睡。说实话,在LA停留的三天并没有消除长途旅行的劳累,再加上又飞六小时的行程,他们真是一下子就睡着了。这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下午,他们几平睡了二十四小时。
“看你们睡得那么好,所以没叫你们午餐。”卓凡在客厅看报纸。“完全恢复了吧?”
卓凡在大学里当教授,三十一岁,是非常标准的读书人,他正在放暑假。
“我的感觉是愈睡愈累;”坚白说:“但是四周太静了,竟是醒不来,我们已习惯香港的噪音。”
“我只是肚子饿得发昏。”卓尔说:“让我去厨房找找看有什么东西可吃。”
“晴在上班前做了凉面,配料都在冰箱。”卓凡说:“你们只要享出来就可以吃,还有热一热罗宋汤!”
沈晴是卓凡的太太,卓尔的弟媳,在一家大电子公司当研究员,才二十八岁,已享到博士学位两年了。
“让我去弄!”卓尔快步走进厨房。在美国,所有的一切都要自己动手,除非你年薪有百万,否则绝少清佣人。
沈睛是个能干的太太,凉面做得漂漂亮亮,还有黄瓜丝,绿豆芽,炒肉丝等已弄得整整齐齐。卓尔把它们全搬出来,又开火热了汤,五分钟之后就叫坚白他们来吃!
卓凡是个随时随地可以吃得下东西的人,从小被卓尔笑他暴饮暴食,他也不在意。他陪着又吃了一碗凉面,喝了半碗汤。
“真服了你,你肚子不会胀吗?”卓尔摇头。
“我运动量大,”一八三公分高的卓凡举一举手臂。“除了早晨跑步,黄昏做室内运动外,每星期天我还去驾小型飞机,我能大量消耗热量。”
“休息一下我也想去跑步,”坚白说:“从美国调去香港之后就没跑过,最多打几场网球,我怕就有肚腩了”
“小心中年发福”卓凡笑。“三十七岁了呢!”
“我陪你跑步,爸爸!”小宝在一边嚷着。自从坚白带地去玩过“迪士尼”乐园后,她和父亲感情特别好。
“我也去,”卓凡摸摸肚子。“今天是多吃了一点。”
卓尔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摇头。
“我是不去跑步的,才吃完,我怕盲肠炎。”她说。
“我们早已割了盲肠。”卓凡和坚白一起说。
“我没有割,但我一定要去。”小宝睁圆了眼睛,非常坚决地说。
“你骑弟弟的小脚踏车跟我们跑。”卓凡说。
小宝高兴得拍手,小孩子的喜怒哀乐就是那么直接的。卓尔不理他们,径自到厨房里把碗筷洗干净。
她一直很少做家事,更难得进厨房,在香港一切有佣人代劳。现在自己做做,也另有一番乐趣,做一个平凡的主妇,一定也很快乐。
回到客厅,发现坚白和卓凡都走了,还带走了小宝。屋子里就剩下她一个人,连卓凡、沈晴的四岁儿子也在幼稚园没回来。
她倒在沙发上,真没道理,睡了二十四小时,现在一吃饱又想打磕睡,再这么过下去,她不变成大胖子才怪——突然她想起了毕群的话,毕群说她的外貌、气质、身材都和以前没有两样,毕群是逗她开心吧?认识毕群时还不到十七岁,而现在已经三十三岁,中间经过了十六年,怎么可能完全没变。至少,她有了经验,加添了自信,而目成熟了,也累了。
她是觉得累,否则不会不顾一切的出来旅行。
想去泡一杯茶喝,这时门铃响起来。啊!在美国难道还有来串门子的客人吗?或是幼稚园送小弟弟回来。
她迅速走去开门,在这一区治安好得很,完全没有黑人,就算白人居民也都是高尚人,她不担心治安。
门开处——她却呆住了,怎么可能?他怎么也来了?他该在三藩市,他该不再出现,他——怎么会在这儿?太意外了,她竟怔怔的说不出话。
“怎么?不预备请我进去坐坐?”毕群凝视看她。他那凝定的视线还是那么令人惊心动魄。
“我——你怎么会来?”她不安的吸一口气。“你又怎么知道这儿的地址?”
“有心要知道一件事,那不会很困难,”他说:“我认识你弟弟卓凡的一个同学。”
“但是你——”她失措的不知该怎么说。
“让我进去坐一坐,我就走,”他说,很坚持的。“我看见卓凡和徐坚白出去跑步,他们暂时还不会回来!”
卓尔无言的侧身让他进来,她的心又乱又不安,但她也不能表现得太小器。
“你来纽约有事?”她忍不住问。
他凝望她,似笑非笑的。
“你欠我一次晚餐,我来讨债的。”他说。
为一次晚餐而从加州飞来纽约?这——她不能相信。
“我没说过在纽约跟你晚餐。”她摇头。
“是我希望,”他看来是真诚的。“我们可以不去纽约,就在这附近西田区任何餐馆,只要是单独的!”
单独!?他为什么总要求单独?他难道——有什么意图?不一一不能这么想他,他人并不坏,至少以前——对她是真诚的,她不该这么想,他只是来看一个老朋友吧?
“我怕——抽不出时间。”她垂下眼帘。
她怎么能在这儿单独出去呢?没有理由,也没有借口,她无法向坚白交代。
“只要你肯,你一定有时间的!”他说。眼光十分坚定,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休之感。
“不行,一定不行,”她为难极了。“你不要为难我,好不好?”
“你认为请你去吃一餐饭是为难你?”他反问。
“毕群,你知道现在大家的环境都不一样,我们不再是无牵无往的大学生。”她说。
“在学生时代你仍然对我——有所顾忌的!”他说。
卓尔呆怔半晌。在学生时代——她仍然对他有所顾忌?是吗?心中一根细微的神经轻轻跳动起来,有一阵似真似幻的疼痛——想起以前,她竟还有疼痛?
以前——那毕竟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以前的事——也不能全怪我。”她低下头。
“我没有怪你,所以我今天还来,”他诚恳地说:“但是你否认不了,我今天的一切——你要负大部分责任。”
“毕群,你公平点!”她叫起来。
“我当然公平,卓尔,想想看,如果不是你做得那么绝,我——会和刘芸结婚吗?”他说。
“你和刘芸也——好了很久。”她不敢看他。
“你不以为我那么做是赌气?是报复?”他直直的盯着她。“因为刘芸是你的好朋友!”
“你——别说了!”她忍不往喘息。
“这是事实,”他笔直地站着。“所以我说,我的婚姻第一步就走错了!”
“那是你自己的选择。”她说。
“你逼我的。”他一点也不放松。
“毕群——我们能不再谈这些事吗?”卓尔提高了声音。“那已过了十六年。”
“可以,我们去晚餐。”他说。
“不——不行。”她涨红了脸。“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单独晚餐呢?”
“不为什么,只因为我再见到你,只因为我希望,”他说:“你不答应,我永不死心。”
卓尔想想,实在为难,她有什么理由单独出去晚餐?她不想引起坚白怀疑,但是她也知道毕群的个性,他说不死心,他会一直缠下去的。
“我只说在美国不行,我没有借口单独出去,”她坦然说:“下次你回亚洲经过香港的,我请你!”
“不会再黄牛了吗?”他盯着她看。
“吃晚餐是很小的事,我为什么黄牛”她笑了,她想让气氛轻松些。
“一言为定,我会来香港找你,”他拿出记事簿。“告诉我你香港的地址,电话。”
她犹豫一下,只说了电话。
“打电话给我就行了,反正香港街道你不熟。”她说;“这是我公司的电话。”
“为什么不给我你家里电话?”他问。
“我大部分时间在公司——哎,好吧!”她终于又说了家里电话,电话号码——也没什么了不起。
“下次你会介绍徐坚白给我认识?”他问
“如果你想认识他——没问题。”她勉强管。
“算了,我宁愿和你单独晚餐。”他笑。
“其实——我们已经单独见了两次。”她说。心中的不安又涌上来。
他从远远的加州横渡整个美国跑来找她,真是为了一次单独晚餐?但——为什么?
“那不同,卓尔,以前——我们总是常常一起吃东西,你记得的,是吧?”他说。
“那——并不代表什么。”她说。
“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他说得很郑重。“每次想起来,我都觉得温暖。”
“那是学生时代,而且那么久了,我不怎么记得。”她说。但是——她记得的,清清楚楚的记得。
“真不记得?”他的手落在她肩上。
她机伶的打个寒噤,不——不能这样,今天的她已是徐坚白太太。
她晃一晃肩膀,把他的手拿开,很自然的。
“真不记得了,我不是个记性很好的人。”地说。
“很可惜,”他笑。那笑容——分明表示他不信。“那实在是很美的一段时光。”
“其实好与不好已经过去了,记住也没有用,”她吸一口气。“我们拉不回以前的一切。”
“为什么不试试?”他目不转睛的凝望她。
她的脸色一定变了,她知道,她受不了他过分直率,放肆的话。
“什么意思?”她沉声说。
“别太敏感,开个玩笑也不行。”他立刻为自己打圆场。
他以前不是这么灵活,圆滑又世故的人,这是他十六年来最大的改变。
“有的玩笑不能乱开的。”她沉着脸说。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他轻轻叹口气。“永远那么直,那么倔,那么执著。”
“这有什么不好?”她皱眉。
“很好,很好,”他连连点头。“这是我最欣赏的。”
她沉默着不再说话,她在想,是不是该让他走?坚白他们随的可能回来,万一看见了——实在不怎么好1
“是不是想叫我走?”他看透了她的心。
“这是弟弟的家,不方便。”她微笑,以解窘迫。
“我明白,所以我一直等在外面,看见他们都出去了我才按门铃。”他说。
“你等了多久?”她问。
他这么对她——值得吗?她不以为他们之间还会有什么事发生,彼此都是成年人,各人又都有家庭——他虽离婚,却有儿子,实在也不可能发生什么。
“两个多小时,”他轻描淡写的。“我下了飞机就租辆车来这儿,我以为今天设希望了。”
“你来这儿——真的没有别的事?”她皱眉。
“还会有什么事!”他摊开双手。“见到了你,约好了香港的晚餐,我今夜就回三藩币。”
“你——”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今天见不到你,我会一直等下去,等到见到你为止,”他凝望她。“卓尔,你知道我是个不肯半途放弃的人,我会坚持。”
“但是——你一定要见我——是为什么?”她极困难的说。他处处表示余情未了,但——有余情吗!
“我也不知道,”他自嘲的摇头苦笑。“但是——如果不来见你,我在家里坐卧不宁。”
她皱眉。他一直都在强烈暗示着什么,她不是蠢人,只是——有用吗?她不再是当年的十七岁。
“毕群,我们——其实不该再见面了,”她叹息。“这么下去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我不要好处,我——只是想弥补一点当年的错。”他显得很痛苦。
“但是你要考虑我的处境,”她深深吸一口气,趁现在还能理智,她必须把话说清楚。“如果只是单纯的老同学见面倒也无所谓,但——你明知我们不是!”
“当年我们感情很好——”
“别提感情,”她涨红了脸,“那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我完全忘了!”
他走向前一步,双手重重的放在她肩上,她震动一下,他感觉得到,她仍会震动。
“感情是不能否认的,我们不如——顺其自然发展,卓尔,不要为难我也为难你自己!”他低沉温柔地说。
她心灵巨震,着了魔似的不会言语。他又凝视她一阵,拍拍她肩,悄然转身而去。
如果他聪明,他不该再出现,他——己弄乱了卓尔的心。
卓尔从一个梦中惊醒,整个人仍在喘息。这不是个噩梦,却让她心乱,非常乱,乱得令人心慌,乱得令人害怕。
看一看熟睡在一边的坚白,她安心一点。坚白是安全可靠的,像一块磐石,在他身边永远不必担心什么,所有的困难他都有办法解决,他是值得信赖的。
但是刚才的梦——她似乎又回到年轻的时代,不到十七岁,和毕群在一起,他们玩了一整天。黄昏时他们站在台北龙山寺前,她想回家,他却不送,只替她叫了辆车,让她自己走。她从玻璃窗看到他伴着另一女孩远去——虽然是梦,她却莫名的不安,莫名的妒忌——啊!她在妒忌?怎么可能呢?她——她——
摇摇头,不愿再想下去。
也许刚梦完,梦境中的一切竟十分清晰。她知道自己真的是妒忌,还愤怒,她愤怒他不送她,却跟另一女孩子走了。这感觉——是现在的?或以前的?她分不清,完全分不清。
总之,她完全被扰乱了,他的出现打破了她这些年来的平静。
难道这一切是命中注定?
她轻手轻脚的起床,摸出卧室,去隔壁房中春看小宝和小弟弟,表姐弟两人各睡一张小床,都睡得又香又甜。她默默退出来,到厨房去为自己倒一杯鲜奶,慢慢的喝着。
看来到美国来度假的决定是错的,她有——有掉下一个陷阱的感觉。
鲜奶喝完,人却更清醒了。她知道,再回床上她也不可能再睡得着,她一直有这毛病,半夜一醒来就只能睁大双眼直到天亮。她的精神紧张和神经衰弱,已到了严重的地步,再这么下去——大概她只有放弃事业了。
放弃事业她一点也不觉可惜,原本就没打算争取,可算得来的意外。她所担心的是放弃工作后是否留下太多的寂寞,日子难捱。
有轻微的脚步声,她抬头,看见坚白。
“我吵醒你了!”她歉然的。
“不,我醒来去洗手间,发现你不在,”坚白和煦的微笑。“肚子饿了?”
“噩梦惊醒的,喝牛奶定惊。”她说。
“你好久不作噩梦了,是不是?”他关心的坐下来。
“是。可能因为换了个环境,”她说:“你知道我这个人十分敏感。”
“这不是好现象,”他慎重地望着她。“考虑一下,把广告公司让给别人吧1”
“我也正在想这件事,”她笑起来。“到底不是真正女强人性格,所以总缺乏一股冲劲。”
“我不想左右你,更不想勉强你,这件事你自己考虑,自己决定,”坚白说:“无论如何,我会尊重你的决定,我要你快乐。”
“谢谢你,坚。”她满足的微笑。
坚白是个非常好的丈夫,明理、成熟,而且懂得尊重对方。东方人流行的大男人主义完全不影响他,也许与他十几岁就在美国念书有关,他尊重每一个人的“自我。”
“怎么说谢呢?”他温柔的拍拍她的手。“除了快乐,我还希望见到你健康。”
“我身体打不坏,只是瘦一点,”她看自己一眼。“我只是精神紧张而已!”
“明知自己的症状,还不快放弃令自己病的工作?”他似在责问,却仍温柔。
“好!”她吸一口长气。“这次回香港后,我立刻把公司放盘,从此之后,只做主妇。”
“会不会觉得委屈?你是有才华的。”他说。
“完全不会,”她想也不想地说:“为你,为小宝,你不认为很值得吗?”
“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他好关心。“噩梦过去了吧?我们回卧室吧!”
卓尔默默站起来,把牛奶杯洗干净,就熄了灯随坚白回到房里。
“你睡吧!我想看点书。”她说。
“睡不着?”他看她一眼。
“四点多了,睡不着也不成问题,”她微笑。“昨天我们不是睡了二十四小时吗?”
坚白吻一侧她的面颊,翻身睡去。
坚白是正常、健康的,他的起居,生活都有一定的习惯,他从不失眠,早晨七点一定起床;这么多年了,他身体里的闹钟已固定。几分钟,他又睡得香甜了。
卓尔却清醒得很,精神十分旺留。享在手中的书也看不下去,她心中还是刚才那个梦,那令人不安的梦。
她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会再见到毕群,而且两人之间还这么友善。她记得初结婚两三年时自回过自北,在台北街头遇见毕群和刘芸,他们面对面的走过,她看见了他们,也接触到他们的眼神,但是他们扬长而过,仿佛完全不认识她这个人。她是预备打招呼的,刘芸曾是她的好朋友,而他——可以说是她的初恋吧?当时他们的态度狠狠伤了她;她以为他们不会再见,即使再见也视若陌路。怎知道——完全不是这回事。
毕群不只来找她,还似乎——情深款款,她意外之余,当然还怀疑真假。或者他说得对,当年的事她得负大部分责任,她做得太绝,太倔,也太过分——他再次来到她面前,虽然已没有了刘芸,但他仍可能报复!
是啊!他可能是报复!
想到这里,她出了一身冷汗,虽然内心有强烈的意念令她不相信他会报复,可是她也得防万一。
有一点是很可怕的,见了毕群两次,她完全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他变得比以前更深沉、世故了。以前她就是怕他的深沉,她不能要一个他看不透的男朋友或丈夫,还加上一些其他的事,她主动的离开他。到今天,她仍然不能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他那诚恳的笑容,他那惊心动魄深深的凝视,仿佛只是个面具。
对面具,她能有什么信心?
放下小说,她干脆熄了灯,闭上眼瞩。她明知睡不着;但黑暗中的思索,更有安全感。
毕群再来,必然有所图,这一点她看得出来。但是他不是笨人,如果没有把握,他会贸贸然来到她面前?然而,他凭什么有把握呢?
如果他有朋友知道她和坚白,他该知道他们感情很好,很融洽。她一直不相信爱情是婚姻的基础,感情才是,她和坚白的感情好。毕群再来——他真以为她对他会余情未了,旧情复炽?
这是可笑的,荒谬的。这是什么时代了呢?人人都变得现实,没有爱情一样生活。而且大家都三十多岁,大家都有了经历,哪儿还来的爱情?
卓尔深深吸一口气,是——没有爱情吧?她自己也不能百分之百的肯定,但想起以前,想起十六年前的她,她仍会——心颤,就是这两个字吧?心颤。
她想,不会是爱情。或者——是迷惑。真的,他再来,带给她的是巨大的,难以抗拒的迷惑。
迷惑,该是十几岁小女孩子的,怎么三十三岁的她还会迷惑?
她轻轻移动一下身体,不要把刚睡熟的坚白又吵醒。不要破坏了他的规律生活。
啊!坚白和毕群是多么不同的两个人,坚白沉毅、稳重、进取、体贴。而毕群——他永远是动荡的,他的眼光不会只停在一个女孩子身上,他说过,他要追求一次又一次的爱情,直到他老了。坚白是个好丈夫、好伴侣,永远有安全感,对家庭又负责。毕群却——风流不羁,至少在娶了刘芸之后还绯闻满天飞,他永远不能安定下来。他很会说话,很能甜言蜜语,很能为女孩子鞠躬尽瘁似的,但这——来必真心。
毕群真是这样的人,对没有得到的东西,他永不甘心,他认为自己有这能力,他非要得到手不可——
啊?他对她可是这种心理?当年得不到,十六年后再试一次?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卓尔在冒汗,若是这样,她无论如何不能心软,真的,她不要上他的当。他真可能在得到之后掉头而去,像刚才的梦境一样。是,刚才的梦境,他让她自己回家,立刻又和别的女孩子走了,他——他——
卓尔忍不住轻轻喘息起来。她——不该把他想得这么可怕,是不是?黑暗中总有太多的幻想,说不定毕群根本没有企图,单纯的只想见她——是,她不该想得太多,愈想得多愈可怕,她会钻进牛角尖。
睡吧!睡吧!就算不睡也不要再胡思乱想下去,这对她完全没有益处。
她再移动一下身体,坚白还是睡得很熟,很沉。单纯思想,心无杂念的人就是有福气,能熟睡,能安宁。
她这次来美国,恐怕神经衰弱会加剧吧g
这是没办法的事,谁叫她又遇见毕君呢?
她得承认毕群影是很难令人忘怀的男人,年轻的如此,三十八岁的今天更如此,他始终有一种特殊的滋力,至然他不是很漂亮。
他的魅力在他的沉默寡言,在他惊心动魄的眼光,在他的每一句简单的话都能打动女孩子的心弦。
还有,他是有点怪脾气的,譬如孤僻,骄傲却又极度自卑。当年他就是以这些特点吸引了卓尔,她一直认定他是个矛盾的人,她一直想研究他。
当年——啊!当年的确是好遥远的事!
十六年了,远得几乎不复记忆——不,不是不复记忆,是尘封了。当轻风拂过,才发现一切清晰如昨,一切都实实在在存在的,一切都在心中。
当年——她是怎么认识他的?怎么被他吸引的?怎样恋爱?又怎样分手?她深深吸一口气,那些片段如翻动的照片般的串连起来,一页一页的在脑海中闪过。
当年……
   
第二章
刚升上高三的卓尔是活泼顽皮,永远静不下来的女孩子。她的外表就像她的个性一样,明亮的大眼睛,不笑的时候也含有笑慧的俏嘴角,很挺的鼻子,白望的皮肤配着短短的、飞扬飘动的头发。她喜欢穿短短的白色打折裙子,喜欢穿长袜白皮鞋白上衣,走起路来轻俏灵活,在阳光下,她是校园里最受欢迎的女孩子。
最主要的。是她那天真稚气,小女孩的娇俏中还带些男孩的爽朗,女同学喜欢她。男同学也喜欢她,他们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小可爱”。
放学的时候,卓尔提着她的藤篮式书包往校门外走,她看见有几个男同学等在校门口,是她的朋友吧?太阳太猛,看不清楚,她眯起了眼睛——
“卓尔,卓尔,”男同学张健扬手招呼,又小心翼翼的环视一下。”会天晚上有舞会,在杨盛家,去不去?”
卓尔抹一抹额头的汗,还是半眯着眼睛。
“还有谁去?”她问。
“张淑惠和许佩珊,还有陈屏。”一个男孩子说。
“都是我们学校的同学?”卓尔眼中射出光芒。“那好,我去,反正明天是星期天,不必上课。”
“要上课你也不怕,你功课好,精神更好,通宵不睡都不会打瞌睡的!”张健笑了,看得出来他们都渴望她去。“不过大概会有点外人。杨盛姐姐淡江的同学!”
“那不要紧,我们同学自己玩,不理外人!”她说。
“我来接你好不好?”张健出个鬼脸,鼓起勇气说。
“你——不好!”她直接了当地拒绝。“我自己去,我认得杨盛家,我不要人家误会你是我男朋友!”
张健尴尬的耸耸肩,其他的男同学都笑了。
卓尔却挥挥手,径自上了路边的一辆汽车,那是她家司机来接她放学的。
卓尔有个正常、温暖的家庭,父亲是政府宫员,地位不低,母亲教中学英文,还有个念高一的弟弟,简简单单的四口人,住在仁爱蹬上一幢有花园的二层楼洋房里。父母都是开朗、明理的人,从来不用高压的手段管教他们姐弟,一切都讲道理,所以养成他们明朗活泼的个性,功课又好,所有的事都自动自发,不必人管。
父母也从不干涉他们课余的活动,家庭舞会是学生们最狂热的节目,六十年代的中期,除了舞会和电影,还有什么更好、更适合的活动呢?所以卓尔总是被允许参加,只要在讲好的时间之前回来就行了。
八点钟,卓尔被司机送到杨盛家,她是很有时间观念的,说八点就八点,不会早也不会晚。
杨盛家是幢小花园的洋房,客厅颇大,起码有五六十坪,卓尔来跳过几次舞,同学们的舞会差不多都借他家举行的。
她按门铃时,已另有一只手早她一秒钟按下去了。她转头望了望,一个陌生的男孩子,黑衣黑裤,一脸孔的阴冷。她回转头,没有再看。她不喜欢这一型的人,阴阳怪气的。和她的明朗个性格格不入,虽然同是来参加罗会的。她也不想和他打招呼。
他也只是看她一眼,使沉默着。
来开门的是杨盛,看见卓尔,又看见那个男孩,非常惊奇的指着他们。
“你们——一起来?”他不能置信的。
卓尔又着那男孩一眼,只见他眼中光芒一闪,又归于沉寂。她立刻说:
“我自己来的,我不认识他1”说完立刻进去。
她没有听见那男孩讲话了没有,那并不重要,她一点儿也不认识地。
张健他们那一伙都来了,张淑惠、许佩珊也坐在那儿,她立刻加入了他们。原本是同学,在这种场合中见到更会感到特别亲热。
“你来得最迟,卓尔。”张淑惠说。她叫淑惠,但人不如其名那么贤淑,她爱玩得很。
“但是我没有迟到!”卓尔扮个鬼脸。她仍然穿她喜欢的白短裙白衬衫,只是没穿白长袜,改穿丝袜和两寸高细跟的白皮鞋。
“你为什么总穿白色的?”穿了一身鲜红的许佩珊问。
“我喜欢白,因为白色像我,”卓尔想也不想的。“你们不觉得我和白色很配吗?”
“是,是,”几个男同学一起附和。“不过,如果你穿另外的颜色,一定也很漂亮!”
“谁要你们乱拍马屁?”卓尔仰起头来笑,她的爽朗稚气,有一种很特殊的吸引力,谁都会下意识的觉得,接近她是绝对不会有伤害的!
“是真话嘛!我们怎敢乱拍马屁?”张健半真半假的。“我们怕你以后不理我们!”
“我才没空这么无聊呢1再一年就考大学,你们有把握吗?”她说。
大家都“哎”了一声,立刻有人抗议。
“今晚跳舞,不谈功课,好吗?”
卓尔也笑了,是啊!在舞会上讲什么功课呢?她不想扫大家的兴!
舞会开始,他们这一伙儿中学生跳得最起劲、最热闹。尤其卓尔,她对舞蹈方面很有天分,再加上身材苗条灵活,跳起来姿势特别美好。
许多人都在看她,也有大学生过来清地跳,她知道是杨盛姐姐的同学,当然不能拒绝。一连串的跳下来,她觉得好累、好累,回到座位上,她大声说:
“这次我要休息,谁都不许请我。”
同学们了解她说一不二的脾气,只好让她在位子上休息。她去拿一杯鸡尾酒,慢慢的饮着。
一个人走到她面前,她看见的是两条修长的腿和黑色的长裤,是谁?她说过不跳的。
“我说过——”她抬起头来,看见黑色衬衫的上面是一张冷冷的,没有表情的脑,但是一一但是——她心中却莫名的不安起来。冷冷的脸上是黑而深的眼睛,眼中的光芒专注而真诚,很——很惊心动魄似的。“我——不认识你。”
“你已说过一次,在大门口。”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点沙哪,却温柔。“我叫毕群!”
“是,毕群,”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得这么结巴。“可是我——说过这曲——休息。”
他考虑了两秒钟,一声不响地坐在她旁边。
“我等你。”他说。
她呆怔一下,有这么请人跳舞的吗?
他这人——很是与众不同,她这么想。
等她喝光了鸡尾酒,等音乐结束,等所有的人都回到座位上,他仍坐在她旁边。同学们都甚为诧异,这冷面怪人是谁?又看见卓尔脑上的尴尬,更是疑惑。
“卓尔,你——”张健以为她受到威胁,以为毕群是个太保,他站了起来。
“不,不,他请我跳舞,我要休息,他就等我,”卓尔一口气说:“他是毕群!”
张健点点头,坐了下来。
“啊!卓尔毕群连在一起是成语!”张淑惠怪叫起来。“卓尔不群!”
同学们都哄笑起来,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
卓尔皱眉,却看见毕群眼中一片温柔,深不可测。突然之间她的心硬不起来,骂人的话也出不了口。
“你们——你们乱开玩笑!”她只能跺跺脚这么说。脑也涨得通红。
从来设试过这种情形,她一直习惯被开玩笑,男的。女的她都不介意。只是这个毕群是陌生人,但——却又令她有特别的感受。
真的!他这陌生人为什么会令她有特别的感受呢?
好在音乐再起,她跟毕群走进舞池。要命的是,居然是一曲慢得不能再慢的四步。
跳舞时,他却目不转睛的凝视她,令她浑身不自在。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望着我?”她是稚气的。
“我觉得你好特别。”他说。
“我特别?你才奇怪呢!又不认识,坐在我旁边惹得我尴尬,很——莫名其妙的!”她小声叫。
“我想认识你。”他直率的。
“不稀奇。有些男生专门不带女伴参加舞会,目的就是想在舞会中看女生,认识新女生!”她皱皱鼻子。
“别女生、男生的讲,”他笑起来,很浅很浅的笑,也不过是牵动一下唇角。“你念高中?”
“高三,明年考大学。”她扬一扬头。她不容许别人看不起高中生。“你也不过是杨盛姐姐的同学,大三而已!”
“但是我是服完兵役才念大学的!”他说:“我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
“二十三,这么老?”她叫起来。惹来四周不少视线。
“别叫,别叫,”他压低了声音,好像在哄小孩子一样。“二十三岁不算老,不过比起你的十七岁,我算是老大哥了!”
“我还设满十七岁,别把我说老了!”她扮个可爱的鬼脸。“我不喜欢老!”
“没有人能永远年轻的,”他轻叹一声。“我也曾有过十七岁,那也不过好像昨日的事。”
“好像很伤心似的,十七岁时你失恋了?”她问得天真。
他没有回答。过了一阵子,他问:
“等会儿你的司机会来接你?”
“不是我的司机,是爸爸的,”她摇头。“我叫他别来,一定有人送我回去的,预定好了时间,我玩得不会开心、畅快!”
“那么——”他犹豫一秒钟。“我送你回去!”
“你?”她指着他的鼻尖——啊!他有着很挺的鼻子,下面是似乎很有感情很会说话的丰满的唇。“我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你送?”
“怕我把你拐去卖了?”他眼中带有笑意。
“那也不是,我只是——我们不熟,这不大好!”她说。
“我不是自我介绍过了?”他不放松。
“还是不好,张健他们会笑我的!”她还是摇头。
“你想想,心里愿不愿意我送?如果愿意,怕什么别人笑呢?”他目不转睛的。
他不是很漂亮的男孩,却很性格,很吸引人,尤其那令人惊心动魄的眼光。最特别的是,他才二十三岁,眉宇之间像有了风霜,有了沧桑,有了疲倦一样。
他的脸看来有些矛盾。
“也对!”她想一想。“等一下才告诉你,要不要你送。”
“等一会儿或现在应该没有不同,”他说:“而且——你知道吗?我骑脚踏车来的!”
“啊——”她有些惊喜。“怎么会?我没看见?”
“我寄在巷口的小店里,”他说:“一辆深蓝色的脚踏车,我擦得很亮,很配你的白衣服!”
“好吧!”她终于点头。“你很奇怪、很特别,没有人用脚踏车送女孩子回家,我要试试!”
“不讲自己是女生了。”他笑。
“你的脑筋怎么不用来记功课?专记人家讲的话?”她瞪着他。
“我没有记人家的,只记往你说的!”他深深定定的凝视她。
她的心一下子乱了,乱得——令她自己也莫名其妙!他是陌生人啊!
 
那次的舞会果然是毕群送卓尔回家。
不过他不是个多话的人,一路骑着脚踏车一路沉默着,看到她家门口。坐在前面双手扶着手把的她很窘,她的活泼开朗令她胜以忍受沉默,但他是个陌生人,她不敢随便开口说话。
她有点后悔让他送,她只是好奇有男生用脚踏车来送女生回家的吗?
不过——她倒享受了深夜中马路上的安宁、静谧,昏暗的街道上;孤独的一辆脚踏车上戴着两个人,那感觉是很美很美的。只是;他们一直沉默,直到她家门口,他也只不过深深的看她一眼,说声再见,转身就跳上脚踏车,如飞而去。
卓尔回到学校被张淑惠、杨盛他们笑了一星期,硬说那冷漠古怪的毕群是她男朋友。男朋友?她稚气的笑,回家的路上一句话也没说过呢1
卓尔已决心把这个人忘记,他是一个陌生人,直到今天都是,除了他的名字,她对他一无所知,她没有理由记往他。虽然——他给她带来奇异的感觉!
目前最重要的是,她要考大学,不论哪一间,只要是在台北附近,可以通车上学的她都高兴,她不想往校寄宿,她喜欢在家里陪爸妈和弟弟。
她是个十分重视家庭的女孩子!
当然,高三的女学生大家都拼了老命在读书,考大学不是开玩笑的,谁都削尖了脑袋,换了副度数加深的近视眼镜,大学啊!影响一生的前途!
周夫放假;她很乖,很安心的在家温习功课。不是常有舞会的,卓尔也不是每一次都肯去,她要看情形,在她心目中,没有比老大学更重要的事!
直到吃完晚餐,她放下了书本,拿起圣经走出大门。家人都知道她是去附近的教会参加青年团契的,这是她的习惯,她是个虔诚而热心的基督徒,每年暑假地还去台北县的一些小乡镇主持小学生的主日学呢
走出巷子,她下意识的看到了一个倚墙而立的黑衣人,昏暗的灯光下,那人的站姿很怪,好像站僵了一样,又好像亘古以来他就站在那儿,经过了风吹雨打日晒,已经变成了化石。
只看一眼她就继续走,她知道世界上是有很多怪人的,那人喜欢倚在那儿变化石,就由着他吧!只要他不伤害人,不妨碍人,没有谁会管他。
只是——她突然觉得那人好面熟,她忍不住回头再望一眼,啊!怎么是他?!毕群。
“是你!?”她意外的停步。“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没有事做,就走来这儿,也——没有目的,”他冷漠的说。眼光却停在她脸上。“站一站我也许就走了!”
“哦!原来是这样,”她笑起来。“你慢慢站吧,我走了,我赶的时间!”
“卓尔——”他低沉唱哑的声音拉住她。“你去教堂?”
“是啊!参加青年团契。”
“我能——一起去吗?”他问。
“当然,为什么不?”她开心的。“教堂的门为每一个想进去的人开着!”
可是我不是教徒!”他说。
“我以前也不是,去年才受洗,”她不介意的。“你可以先听道理,有所感动才正式受洗,要成教徒。”
“有所感动?”他轻轻的笑一下。
“怎么?不对吗?”她愕然间。
“你还天真,你能。我却已是铁石心肠。”他说。
“我不懂。”她摇头。
“慢慢的你会懂!”他淡淡的笑。
“喂!你的深蓝色脚踏车呢?”她忽然想起来。
“你想坐?”他反问。
“不,不,我只想骑,不是坐在前面,”她立刻双手乱摇。“那样坐很不舒服。”
“坐后面呢?”他问。
“没试过,也不想试。”她笑。
他看她一眼,摇摇头。
“我从来没让人坐过我脚踏车前面。”他说。
“那我岂不是很荣幸?”她笑。
“不能这么说,是我邀请你坐的!”他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
“毕群,说真话,你是不是站在那儿等我的?”她好奇地问。毕竟是情窦初开的女孩子。
“我——”他犹豫半晌。“我原想带你去一处地方,那儿很美,很美。”
“很美有什么用?天黑了又看不见!”她说。
他又沉默一阵,慢慢说:
“我两点半就来了?”
“两点半?你岂不是等了五个小时?”她呱呱叫起来,“你为什么不按铃叫我?为什么不打电话?你——”
“我没有你家电话号码,而且——我不喜欢去别人家,我不习惯?”他说。
“你是个怪人,”她哈哈笑。“活该你等五个小时。”
“也没什么,反正我有大把时间,”他说:“再等几个小时也没关系。”
“你不读书?功课不忙?”她忍不住问:“大学生难道真的那么轻松?”
“不,只有我,”他淡淡地摇头。“我不喜欢课本上的功课,书本外可学的知识太多、太多了,我并不重视教授给我的分数!”
“那怎么行?会毕不了业的!”她叫。
“无所谓,那一张有名无实的毕业证书,要不要都一样,我不稀罕。”他不屑地。
她望了他一阵,摇摇头。
“没有见过比你更怪的人,既然不喜欢,何必进学校苦苦的捱?把学位让给想读书的人岂不更好?”她说。
“我——只是做给人看,你知道很多人喜欢看的,有了大学文凭,也算是个交代。”他说。
“交代?!对谁?”她完全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他这种讲法,她是个十分正常的人。
“家人!”他说。
“为什么?他们逼你念大学?”她不能置信。“其实我们考大学是为了自己,对不对?”
“为自己?!”他忽然笑起来。“从小到大,我没有几件事是为自己做的,以后——或许会!”
“毕群,你讲的话我都不大懂,”她皱着眉头。“虽然我十七岁,可是我并不幼稚,是不是?”
“是我的心老了,”他轻轻拍拍她。“我的心起码四十岁了,虽然我只有二十三岁?”
“怎么可能?”她不信地怪叫。“你有很多经历吗?有很多沧桑吗?有很多风霜吗?怎么可能叫”
“是!我的经历令我苍老,令我有风霜。这是真话!”他点头说。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也不过是个大学生,服过兵役,你不要把自己讲得那么可怕,好不好?”她天真的。
“可怕吗?”他又笑了,只不过是牵扯一下嘴角。“但这是真话,你一定要信!”
她皱眉,想了半脑。
“不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好不好?”她说:“我只是个小女生,信不信都无所谓啦!”
“我希望你信,”他轻叹一声。“我更希望你能了解我。因为世界上几乎没有了解我的人!”
“你总是不说话,沉默的把自己封闭起来,那么别人想了解你也不行啦!”她说:“就像上次你送我回家,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真把我闷坏了!”
他想一想,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
“我试过让人了解,结果了解我的人都离我而去,我很害怕。”他说。
“什么意思?我一点也不明白,”她傻傻的问。“为什么了解你的人都会离开你?”
“我想——我有很大的缺点,是我错,”他的痛苦在眉宇之间一闪而逝。“不能怪别人!”
“很大的缺点?改过就是,没有什么了不得啊。”她说得天真而率直。
“我当然想改,可是——没有办法,不是我个人努力可以做得到,可以摆脱的!”他摇头。
“那要怎么样?谁可以帮你?你的意思是要我帮你?是吗?”她睁大了眼谓,非常真纯。
他摇摇头,再摇摇头,黯然不语。
“怎么不说话呢?”她急起来了。“你这人怎么古里古怪,阴阳怪气的?你不说,我想帮你也无从着手。”
“你肯帮我这份心意我已经很感谢了,可是——我很明白,世界上没有人能帮得了我,”他感激地望着她。“卓尔,我真的很谢谢你!”
“不必这么客气,我又没有真的帮到你!”她笑了。
“你这么讲——已经是很大的鼓励了!”他说。
她含笑不语。过了好一阵子。
“毕群,你很复杂,是不是每个大学生都像你?”她稚气的问。“我怀疑再过六年,当我二十三岁的,会不会变成你这样子?”
“不会,我可以肯定你不会,”他断然地说:“你是个快乐。幸福的女孩子,你不会复杂。”
“你不快乐、不幸福吗?”她反问。
“那先要看各人对快乐、幸福所下的定义是什么。”他答。“也要看要求高或低!”
“你的要求很高、很高?”她仰望着他。
“不——教堂到了,你进去吧!”他避开了这问题。
“你不进去?”她又意外。
“我只是陪你走一段路,到教堂门口。”他说:“我还没有进教堂的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需要吗?
 
过了农历年,春天终于来了。
是潮湿阴暗的梅雨季节,到处湿漉漉的,连墙壁地毯都冒汗,人也变得懒洋洋,什么事都提不起劲。
明知考大学的日子更近了,卓尔却不想看书。这种天气做什么好呢?恩——郊游,是了,约几个同学星期天去自来或双溪走一遭,回来时说不定就精神焕发了!好!就这么办!
正想拿起电话,电话铃却先响了起来。
“喂,请问找谁?”她直率的。
“卓尔吗?我,毕群。”是他的声音,低沉又带着些天生的喑哑,又有丝难以形容的温柔。
毕群!她呆愣一下,从好几个月前的记忆把他找出来。那天教堂门外一别,今天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毕群!”是意外和惊讶的。
对他这个既不是同学,又不能算是朋友的人,他的出现会令她很关心,他不找她,她也没有任何的感觉。
“不记得我了?”他问。
“记得。说实话,认识你之后,就很难会忘记你,因为你古怪,你特别!”她随口说。
“是吗?”他的声章中隐有笑意。“记得我就很好,明天我们去郊游,好不好?”
“郊游!?”她心头一动。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去哪里?”
“本来我说有一处很好、很美的地方,但不适合这种天气,要秋天去才有味道,才有意境,”他慢慢地说:“明天我们去阳明山!”
“学校的春季旅行?”她哈哈大笑。“你不知道星期天的阳明山会人山人海?”
“有毛毛雨也会人山人海?”他反问。
“谁怕这种雨呢?又不会伤人!”她说:“你换个地方我就去!”
“七星山?”他说。
“七星山?什么地方?没听过!”她说:“不过这名字倒挺美的,夏有七颗星星在山上?”
“不知道。大概几千年前曾经有过吧!”他不在意地说:“三年前我在那儿当兵。”
“那儿有军队驻扎?我们不方便去吧!”她说。
“七星山那么大,军队驻扎的不过是一边,我们从另一边上下,完全不经过他们那边。”他说。
“一言为定,我们明天去找几千年前曾有的七颗星星,我有这运气。”她稚气的。
“祝你好运。”他笑。“明天早晨六点半我在你家门口等,准时。”
“六点半!?这么早!?比上学还痛若。”她叫起来。
他沉默一阵,说:
“难道你想和我一起留在山顶过夜?”
“什么!?”她吓了一大跳,过夜?对她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为什么过夜?我不能,我一定要回家!”
“所以要早去,”他笑着。“来回要爬七小时左右,我要对你负责的!”
“好吧!只好牺牲一点睡眠咯!”她无奈的。“喂!这段日子你去了哪里?音讯全无!”
“你挂念过我吗?”他问。半认真又半开玩笑。
她未语先笑,坦白而直率。
“说真的,没有。因为——我们不是同学,又不是很接近的朋友,我没有想过你1”她说。
他又沉默,过了好半天才说:
“我很失望。”
“哎呀!你失望什么?你根本不是我什么人,你可别弄错了!”她说。
“可是我一直很挂念你!”他说。
“你可以打电话给我,可以找我,你光说挂念,谁知道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她不以为然的。
“以后——你慢慢会明白。”他说。
“又故作神秘了,把自己背后的事弄得像个谜般,难道这几个月你出任务去了?到哪里去走了一趟,暗杀了几个他国政要,是吗?”她开玩笑。
“也——差不多!”他说。
“什么!?你别吓我,你真是间谍?”她怪叫。
“当然不是,我只是个普通的、不起眼的学生。”他说。
“原来你自己觉得自己不起眼,所以就穿一身黑,故作阴阳怪气状来引人注目?”她打趣。
“你这样想就算是这样吧!”他对什么好像都不怎么在乎似的。也许就是因为这种“不在乎”状有隐藏了他真正的面目。谁知道!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最讨厌这种模棱两可的个性。”她说。
他轻轻的笑起来。
“你原来是这么极端和偏激的,”他似在摇头。“人要心平气和一点才好!”
“你心平气和?”她作状的大笑三声。“我看最惯世嫉俗的就是你,你一直在反叛传统。”
“传统?”他冷冷的笑起来。
“有什么不对吗?你不是这样子吗!”她叫。
“是,我承认。可是——我有我的理由。”他说。
“能告诉我吗?”她天真的。
“不能。”毕群想也不想的一口拒绝。
“你这人——我最讨厌这种人,话一讲开头,引起人兴趣了却又不肯讲下去,最讨厌!”卓尔孩子气的。
“我是说——现在不能说,”他吸一口气,“久了,你自然会知道,我不希望你那么快的离开我!”
“离开你?什么话?我又没和你在一起?荒谬!”
她叫着,一下子脸就红了。
“我们是朋友,是吗?”
他低沉的问。很认真的。
“是——”她呆愣一下,这很重要吗?“当然算是,虽然我们只见过两次面!”
“我当你是朋友,所以我会找你一起爬山!”
他真的是很认真,可能——他对“朋友”的定义和别人不同?
“好!我们是爬山的朋友。”她笑起来。
他也很稚气,很固执的,只是外表看不出来。
“不,也是聊天的朋友,”他说:
“因为我觉得你可以了解我。”
她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感动,他说了解——对一个高三的中学生来说,“了解”是件很大、很成熟的事。
“希望——如此啦!”她有点犹豫。
“一定如此,因为我自信不会看错人!”他说。
“好像你把我从众人中挑选出来的1”她笑。
“是!”他竟自认不讳。“你的气质、风度不同于一般同年龄的女孩子,我在舞会中一直注意你!”
“你一直——”她只讲一半,立刻转开话题。
“毕群,你又参加了很多次舞会?”
“也不多,四五次!”他淡淡的。
“每次都去找风度、气质不同的女孩子?”她打趣着。
她对他并没存什么念头,她表现得十分自然。
“你当我是什么人?”他半开玩笑。“色狼?”
“那倒不是,”她格格笑。
“我只觉得你阴阳怪气。”
“你怕我吗?”他问。
“不怕。我是阳光,能融掉你的阴阳怪气。”卓尔不假思索地说。
“是吗?我等着瞧。”
他立刻又转了话题。“明早六点半,你家门口见!”
 

 
第三章
清晨,有薄雾。
卓尔背着小背袋从大门里闪出来,她看见毕群已经倚在对面的石墙上。
“六点半正,我没迟到。”她举起手表。
“是我的错,我来早了!”他眼中隐含笑意。
“没有诚意的认错!”她白他一眼,相偕上路。
“其实,你可以不带背袋,我带齐了所有要用、要吃的东西。”他招来计程车,两人一起上去。
“不行,绝对不行,”她双手乱摇。“我是水果大王,每天要吃很多水果,否则会不舒服,我带的主是水果。”
毕群轻轻笑起来。
“你知道吗?七星山半腰果园无数,桔子、杨桃满山遍野,不带也有得吃?”他说。
“啊——真的?真的?”她开心得手舞足蹈。“我最喜欢草山桔子和杨帆,我把带来的扔了,好不好?”
他像个温和的大哥哥般望住她。
“扔了可惜,等会儿你背不动时,我替你背!”他说。
“那太好了,其实我最讨厌带这么多东西旅行,妈妈硬要我带,”她出个鬼脸。“毕群,你能背得动吗?我看你瘦瘦的,怕你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你可以试试看。”他淡淡地笑。“我是排球好手,更是青年棒球的代表队,看起来瘦,是表示我肌肉结实。”
“自吹自擂!”她不信。
他沉默一阵,慢慢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个皮夹,又翻出里面的几张照片。
“你自己看。”他递给她。
果然是青棒代表队,那张照片他们正在领奖,很神气的样子。另一张是他在打排球,站在头排中间的位置,正跳得好高准备杀球。
“你以前的样子比较正常,”她再看一下,还给他,“比较像年轻人,比较有阳光。”
“现在呢?”他也望一下自己的照片。
“现在比较古怪、比较偏激、比较阴沉,仿佛对世界上所有的事都不信任。”她说。
“说得很对啊!我是这样子的!”他说。
“别以为我只是高中生,其实我很会看人,而且还蛮准的;同学都很服我!”她笑。
“我相信你的话。”他,凝望她一阵。“至少你说对了我。”
“你真如我说的那样?”她却又怀疑了。
“你说是就是咯!”他不置可否。“我并没有那么深刻的了解自己,我很懒!”
“不信,怎么会不了解自己?”她稚气的。
“那么,你告诉我,你了解自己吗。”他笑着问。
“我!?我当然——”她大声的讲,然后又压低了声音。“我当然不了解自己,我还小嘛!不必紧张的!”
“但是你讲的话很成熟,很有道理1”他说:“连我这比你大六岁的人,也很服你!”
“你是逗我开心的,”她娇憨的笑。“我才不信你很服我,不可能的!”
“要怎样你才信?”他反问。
“总之不信,你鬼扯。”她把脸转向一边。“如果我的话都算成熟、有道理,那么刘芸呢?”
“刘芸!?谁?”他被弄糊涂了,怎么莫名其妙的就又钻出一个人来了呢?
“啊!你不认得,刘芸是我好朋友,我同班同学,她是不跳舞,不玩的。她只爱念书,功课好棒,讲话又有深度,你若看见她,一定会服她的!”
“我不怎么服女孩子,除了一两个以外。”他说。
“先别下定论,下次我让你见见她再说,”她直摇手。”我都服她,你怎能不服?”
毕群只是笑而不语。小卓尔以为他真的服了她,所以她服的人,他一定也应该服气。
“你笑什么?你以为我说谎?”她有点生气了。
“不,不,我认为你讲得对,”他立刻说:“不必去见刘芸,我一定会服她1”
“不许口是心非,刘芸是我好朋友!”她说。
“我发誓。”他举起右手。
她笑了,觉得自己赢了,她实在稚气。
“我告诉你,你若见到刘芸一定会喜欢她,她像你一样的喜欢运动,但较安静、沉默、对交朋友也很挑剔,要不要下星期我介绍你们认识?”她天真地说。
“喜欢是一种感觉,一种缘分,不能说个性相同就会合得来,”他说:“而且我不喜欢经介绍而认识朋友,那很不自然,我喜欢有缘分的相遇。”
“有缘分的相遇?”她问。
“就像我们俩!”他说:“我们一起到达舞会地点,一起按门铃,然后跳舞,我又送你回家!”
“先是巧遇,后来就是有人故意的了!”她指着他笑。”你来清我跳舞,怎能说是巧遇?”
“我——不想失去机会!”他说。
“什么机会?!”她追问。
计程车停在汽车站门外,他们下车,刚才的话题也被打断了。在长途汽车站买好票,乘了去阳明山的车,在最后一排找到位子坐下。
“为什么中学生都喜欢坐最后一排?”他好奇地问。
“可以作怪啊!”她皱着鼻子,好像个可爱的小哈巴狗。“最后一排,谁来理你又吵又闹呢?”
“你也喜欢又吵又闹?”他盯着她望。
“有时候啦!”她笑。“大多数的的候,我喜欢看别人笑闹,那很有趣的。”
“很聪明,有人来干涉的与你无关。”他打趣。
“那倒不会!我最喜欢代人出头,有时候啊,黄狗偷吃,黑狗当灾!”她说。
“你承认自己是黑狗了?”他笑。
“你这家伙,专喜欢抓人小语病,”她一本正经地摇头。“你这人不正派,有点邪。”
他明显的呆愣一下,好一阵子才笑。
“我大概是有点邪,我自己也觉得。”他淡淡地说。
“真了?怎么邪法?什么地方邪?”她稚气地问。
“很难讲,”他耸耸肩。“其实——我很讲江湖道义的,不信可以问我的朋友。”
“江湖道义?!”她很惊讶的。“那是什么?而且——现在还有‘江湖’这一道吗!”
他微微皱眉,好半天才说。
“我是指——朋友之间的一点义气,”他停一停,“又不是武侠小说,哪有‘江湖’呢?”
“不,不,我听人说现在的江湖就是黑道,就是不良少年,就是黑社会;”她睁大了眼睛。“可是我没有见过,大家都是人,又没在额头上写字。”
“你认为黑社会很可怕?”他问。
“他们是不良少年、甲级流氓,为害社会、无恶不作的,”她稚气的。“我遇到他们也不会怕,最多大家同归于尽,是不是?”
他又笑了。
“同归于尽?你怎么想到这四个字?”
“是真的嘛?我这人很刚烈的,宁死不屈,”她说。突然又压低了声音,“不过——你知不知道?听说黑社会的人也很讲江湖义气的!”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呆了。刚才毕群还在说他很讲江湖道义,现在——卓尔说黑社会的人讲江湖义气,这两种义气——可有关系?
“啊——对不起,我不是指你是黑社会!”她歉然地笑。“我是听人这么说的。”
“如果我真是黑社会的人,你会怎样?”他问。很轻松,但眼神是专注的。
“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她摇头。”我觉得你不像黑社会的人,就算是——你并不是坏人啊!”
“谢谢你这么讲。”他笑。
“什么意思?你真是黑社会的人?”她吃了一惊。
“不,我当然不是,我只是一个最普通、最平凡的学生,”他淡淡地笑。“我这种人,大概黑社会也不会收我!”
“当然啦!黑社会的人都是穷凶极恶的。”她说:“我们还是不要讲这些,怪可怕的!”
“怕什么?”他望着她。
“万一旁边有他们的人,我们就吃不完兜着走了。”她把声音压得好低。
“没那么吓人,黑社会的人也分青红皂白,”他摇头。“没惹他们,他们决不会来犯我们。”
“但是我们分明在讲他们的坏话。”她说。
“算了,这算什么坏话?小儿科。”他摇头。
“你好像很了解黑社会似的。”她反问。
“是。”他承认。“我服役的时候,下面有两个兵是黑社会的,他们的处世、待人都不同于一般人,他们自有他们的一套,而且——我发觉还很不错。”他说。
“好!我告你同情黑社会。”她指着他。
“不,黑社会中当然有令人发指的事,但也有一些颇有意气的儿女,”他慢慢说:“我比较欣赏有豪气、讲义气的人!”
“物以类聚,你本身大概是这种人。”她笑。
“是!”他垂下眼帘。“我对他们没有排斥感。”
她望着他半晌,终于摇头。
“毕群,你是很难了解的,”她说:“你似乎有好多不同的面,每一面都有一个不同的你!”
“是吧!我有多重性格,我承认。”他点头。
“那——你这人岂不是很可怕?”她叫。
“不会,面对你的,我永远只有一个面,我保证。”他说。
七星山在关渡附近,面对淡水河进入太平洋的入口,除了一面有驻扎的军营外,山腰其他地方大多数是果园。更高一点的就是树林了,连人走的小路都看不见。
卓尔和毕群爬了将近四小时,在中午一点多钟的时候终于到达山顶。
其中的路途是艰辛的,有时被小树枝钩住了衣服,有时又顺着松散的山泥滑倒,不知道摔了多少交,衣服也都钩破了,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平日并不惯于爬山的卓尔辛苦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毕群一直在帮她,先是拖着她的手,后来她几乎半个身子都挂在他手臂上,拖拖扯扯的,也不知是怎么到达的。
卓尔事后也不怎么记得清楚,反正累得只想倒下地,就此不动。但路途中毕群的帮助和扶持,却已深留在她心底。
在山顶她坚持要在树上刻字留念,毕群说什么也不肯,他说,他最主要的是真正上来过了,何必留下痕迹?他要让自己在世界走一遭,却不留下一丝痕迹。
卓尔不懂他在说什么,自顾自的刻着“X年X月X日,卓尔到此一游。”树干很坚硬,刻起来很困难,她全身都在冒汗,他却不肯过来帮忙。
真是不想在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迹?那又何必到这世界来白走一遭呢?
“我没有要求来到这世界,是父母生我出来,我是无可奈何的。”他说得似乎很无辜。
“既然来了,态度就应该积极点!”她说。
“各人的人生观不同,你无法勉强我!”他说。
“你对自己的将来有没有计划?”她再问。
“没有。我会随遇而安,遇到什么是什么,我认命。”他说得很奇怪。
“我无法再跟你讲这些,愈讲我愈糊涂,”她摇看头。“我不想被你影胸,变成另一个怪人。”
“我影响得了你吗?”他笑问。
“很难说。”她没有把握。“一来,你总出怪论,再则我是个看易受人影响的人,所谓近来者赤!”
“我倒希望真能影响你。”他说。
他们在山上吃了午餐。卓尔其是拿水果当饭吃,加上她沿途吃了不少桔子.杨桃,下山的时候,几乎走不动了。有的斜坡她索兴坐着滑下去,弄得牛仔裤黄了一大块。
无论如何,下山的路途轻松得多,三个小的之后已回到他们上山的地方。
然后他送她回家,什么也没说的就离开了。
卓尔愈发觉得他的怪异。
他做事总像有头无尾的,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从来不知道他中间日子的行踪,如说他是间谍,那真是不恰当的形容了。
卓尔是开朗的女孩,她也没把他放在心上。他出现也好,不出现也好,她都是生活得那么开心。
何况,她还要把大多数的时间放在考大学的事上。
那天旅行之后,她的心情突然就转好了,读书也得心应手,非常顺利,她就趁势加一把劲,七月初,她在轻松的心情之下,考完大学联章。考完试的她,好像突然泄了气的气球,满天乱飞,失去了重心。
一连参加了好几次舞会,都是和学校的同学一起。又开了一次大聚会,看了几场电影,然后,整个人就安定下来。现在心中唯一牵挂的事,就是大学放榜。
她没有把握一定考上台大、东海什么的,但是淡江、中兴啦她总有点希望吧!
是个周末,卓尔正在想该怎么打发时间,电话铃就响了起来,非常及时!
“一定是刘芸,”她开心的抓起用话,她一定也闷坏了——“刘芸吗?我是卓尔,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电话里一阵沉默,然后是低沉喑哑的声音。
“抱歉,不是你的好朋友刘芸,我是毕群。”他说。
“是谁都一样,你又在失踪几个月后突然出现啦1”她孩子气的。“有何贵干?”
“没有贵干,想出来玩吗?”他问。
“你只有在想玩的时候才想起我?”她叫嚷起来。“你这人不够意思!”
“我知道你考完大学联考,又疯狂的玩了一阵,我现在找你,不是很合适?”他振振有词的。
“你算准了时间,”她笑。“你看到我疯狂的玩了一阵吗?”
“猜想得到,别忘了我也考过大学,也有过同样的经验,就象一匹栏里放出的野马。”他说。
“我没有你那么严重,”她说:“我有分寸。”
“还说有分寸,每次舞会都参加。”他打趣。
“啊——你看到我了吗?怎么不叫我?”她问。
“我没看到,只听见风声。”他笑。
“风声?风也会这么多管闲事吗?”她问。
“只是风声传来,没有人多事。”他说。
“那么,我在学校里很有名了?”她笑。
“当然,大学、中学,谁不知道我们的‘小可爱’?”他略带讽刺的。
“你讽刺我!”她怪叫。
“不敢!出来吗?”他问。
“出来吗?你甚至不告诉我去哪里?”她说:“我虽然不是你女朋友,但你也该尊重我。”
“女朋友!?”他冷笑。一下子又改变了音调。“我们去吃晚饭,然后跳舞。”
“太俗气了吧。和七星山旅行不可同日而语。”她笑。
“人活在世界上就是这样,太清高、太出世不好,太俗太入士也不好,最好在其中挑选适合自己的生活。”他说:“所以偶尔我也吃饭跳舞。”
“你总有道理。”她笑。“什么时候?”
“现在已五点钟了,现在吧!”他说得轻描淡写。
“我们在哪儿见呢?”她再问。
“门口,你家门口,”他说:“我已经在这儿。”
“你这家伙——你以为我一定会出来?”她叫。
“不,我没有把握,若是你没空,我马上离开,我不在意多走几次路。”
“搞不懂你,你可以早点打电话给我。”她说。
“走路是运动,对我有益。”他似乎认真的。
她想一想,现在走就现在走吧,反正正闷得慌。
“好,等我十分钟。”她说。
“要那么久?你也要粉刷门面?”他开玩笑。
“胡扯,难道要我穿短裤跟你去跳舞?”她嚷着。
然后挂断电话。
她还是选白色,白色麻纱无袖荷叶边的上衣,白色麻纱的裙裤,非常美丽清新。拿了白色小皮包,穿上白色两寸高的鞋子,她走出大门。
他又是倚墙而立。
他总不会好好的站,总是倚在那儿,仿佛整个人是没有支柱似的。
“这么懒,不站直。”她笑。
“换衣服用那么多时间,我几乎要蹲下去了!”他说。
“才不信,你每次都是这么站的。”她说。
“我每次都等了很久。”他说。
“今天几点钟来的?”她问。
“三点。”他面无表情地说。
“你怎么一次又一次的这样呢?我说过你可以去按我家门铃,可以早一点打电话来。”她不满的。
“我在欣赏你家的屋子。”他半真半假的。
“有什么好看?”她白他一眼。
“不是好看与否的问题,我觉得很温馨、很亲切、很像一个家。”他慢慢说。
“难道你的家不温馨、不亲切、不像一个家?”她不以为然。
“那也——差不多。”他冷哼一声。“我很少回家,我住在学校宿舍。”
“那你是住在淡水了?”她恍然。“难怪平回总见不到你的影子,你星期六才回来?”
“也不一定。”他漠然摇头。“我这人是很随心所欲的,想做以么就做什么,不考虑任何事。”
“有的时候会不会太放肆了?”她问。
“我没有标准。”他说。“我只按照自己的好恶,我很自我。”
“于是今天想起我这个人,就跑来找我?”卓尔笑。
“其实——”他犹豫一下。“我来过好几次了,你都不在家,都是去跳舞。”
“啊!原来你来找过我?你早点通知我不就行了,我们可以一起参加舞会。”她在怪他。
小女孩子喜欢热闹,人愈多愈好。
“你的同学会欢迎我?”他反问。
“为什么不?他们都听我的话!”她颇自傲的。
“好像小太妹的老大。”他笑着摇头。
“别侮辱人,我卓尔岂是当太妹的人?”她扬一场头。
“对不起,失敬,失敬,以后要当博士,又是博士夫人,对不对?”他说。
“我对博士没什么兴趣,我顶多念完大学就算了,”她摇摇头。“我也不敢奢望自己能考上台大。”
“最好来淡江,我们是同学。”他笑。
“你大四,我大一,好被你欺负啊!”她叫。
“不,我不欺负你,我会好好照顾你,”他是认真的。“我只是希望能和你同学。”
“和我同学有什么好?”卓尔间。
“至少可以让我生活中多一些生气。”毕群说。
她呆愣一下。
今天他说了好多话,也隐隐透露了一点他的家庭,莫非他的家庭其是强烈地影响了他?他的个性,他的人都那么怪,是与家庭有关吧?
“不要把自己说成那么惨,好吗?”她拍拍他,小女孩活像个大姐姐。“难道没有我,你生活中就没有生气?”
他凝望她一阵,居然点头。
他这一点头,卓尔才发觉说错了话,她怎么说这样的话?立刻,她变得面红耳赤。
“真的,只有你能令我生活丰富,生命有生气,因为没有女孩子像你这么纯真、善良又可爱,”毕群说得一本正经。“这是你温暖的好家庭培养的,你是动物园中被保护的动物,不会遭受风吹雨打。而我——和另一些人,我们是野生动物,要自己挣扎求生存。”
“不要这么说,我会不好意思,”她稚气的。“如果你真认为我这么好,我愿意帮你,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目前——不方便,”他摇头。“如果我们是同学,情形会不同。我会去你家。。
“那我是不是该祷告,让我分发到淡江?”她说。
“我们都祷告。”他说得像真的一样。
走了一段路,他拦了计程车。
“看,天气真热,才走这么一点点路,我就变成了‘成自思汗教儿子’。”坐在车上她说。
“什么是成吉思汗教儿子?”他不懂。
“大汗叠小汗咯!”她笑了起来。“他们教摔跤的,叠在一起,不是吗?”
“高中生总有些古灵精怪的话。”他微笑摇头。
“不是高中生,是我发明的,”她昂起头。“而自我现在已高中毕业,不能再叫我高中生。”
“是,是,我们就快是同学了!”他说。
“还不知道考不考得上。”她叹一口气,这是心里最大的负担,一提起来就没心情了。
“一定考得上,向你信仰的上帝祷告吧!”他说。
“别你的,我的,”她白他一眼。“上帝还分你的,我的吗?真荒谬。”
“我没有信仰,所以不是我的。”他说。
“明天跟我一起做礼拜,好不好?”她问,逼视着他。
他考虑一下,犹豫一下,终于点头。
“好,我去。”他说。
“不能勉强,要心甘情愿的!”她说。
“你要我做的任何事我都愿做,真的!”他沉声说。
他是——因为她?
毕群没有跟卓尔一起去教堂,不但如此,那天之后他又再度失踪,一个多月没再出现过。
他总是这么神出鬼没的,卓尔也并不在意。只是,有时忍不往到窗口望望,看毕群可曾又倚墙而立?
没有,他没有再来过,这次是真的失踪了。
卓尔有点怀念这“奇怪”的朋友,毕竟有过几次单独相处,而他的言谈、举止都那么与众不同,背景又有一层神秘之纱,他是特别的。她觉得有个特别的朋友是很不错的事,可惜他没有再来。
放榜的那一天,卓尔心情十分紧张。
从早到晚她都守在家中听收音机,看着会不会提早“唱名”,看着有没有特别的号外。
台湾的大专联考多半在黄昏以后,开始在所有电台为榜上有名的人“唱名”,又在午夜十二时左右在各大专校园中“贴榜”,第二天一早才在报纸上有正式放榜名单。
卓尔从早等到晚,心情是愈来愈紧张,就在等揭晓的那一刹那。母亲劝她约同学出去走走,由母亲替她听“唱名”,她不肯,好像自己守在收音机旁边的录取率会大些。
看她如热锅蚂蚁的情形,母亲也只好摇头叹息。有什么办法呢?今天恐怕有无数家长、年轻人的情形都和她们一样,教育制度如此,怨不了谁的。
好在吃晚餐之前,电话铃响了。
“我来听。”卓尔敏感的跳起来。“一定是同学,说不定他们比我还紧张,男生考不上大学要立刻服兵役的!”
抓起电话,果然是男孩子的声音,只是这声音熟悉又似陌生,低沉而带点天生的沙哑。
“卓尔吗?我是毕群。”他说。
失踪了一个多月的他,在这紧要关头又出现了。
“你总是出现得及时,我紧张得快昏倒了。”她说:“现在你不是在我家门外的石墙边吧?”
“不,在你家巷口的电话亭。”他说。声音里有淡淡的笑意,“出来吧!我们一起晚餐。”
“不行,怎么行呢?我要听电台‘唱名’,”她叫。“这是我的生死关头。”
“出来,我等你五分钟,由你的家人替你听‘唱名’,我们十二点去台大看贴榜,”他肯定又坚决地说:“我不想让你在这生死关头一命呜呼!”
“说得那么可怕,”卓尔回头望望母亲,母亲鼓励她外出。“好吧!我就出来。”
母亲笑了,她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妈,我出去吃饭,你替我听‘唱名’,我每一个小时打一次电话回来,”她说:“晚上十二点我去台大看榜,然后就回来。”
“我早说你该出去,留在家里我们都受不了,”母亲笑。“如果我们听到你考取了,也不必去看榜,太晚了。”
“不行,我坚持要看榜!”她叫。“我一定要清清楚楚的看见自己的名字真真实实的写在榜上我才放心,一生中只有一次啊!”
“好吧!你去就是,我会替你等门。”母亲笑女儿的稚气。
“还要有消夜,也许是两个人的!”她说。
“好。”母亲没有再问,两个人,总是同学吧。
卓尔随便换条裙子就出去了,毕群还是倚在石墙上。
“不是说在巷口的?”她故意挑剔。
“还是石墙比较适合我。”他摇摇头。“巷口人来车往,太热闹了。”
“原来你不喜欢热闹。”她说。
“我原是孤独的人。”他垂下眼帘。
“我不觉得你孤独,只不过眉宇之间很——很晦暗,如此而已!”她认真的。
“晦暗?”他摇头苦笑。“大概命中注定我的运气不好,我永远不会成功。”
“你成功的定义是什么?”她问。
他的腿长,每走一步她必须走两步,所以变成她一步一跳,好像跟在大人身边的小孩一样。
“恩——很胜讲。”他摇摇头。
卓尔却有个感觉,不是“很难讲”,而是他不愿讲。
“喂!怎么又突然想到今天出现?”她问。
她不是那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他不讲就算了,她也不一定要知道。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他望着她。“你祷告了吗?”
“祷告?为什么?”她不明白。
“不是说我们共同祷告,求你的主让你考上淡江吗?”他说。
“是,我说过,可是我忘了,”她傻呼呼地笑。“我没有祷告,怎么办?”
“你是教徒还不祈祷?”他摇头。
“你不是教徒,你一定祷告过了,是不是,是不是?”
她抓着他的手拼命摇。
“是!”他很认真地说:“我替你祈祷过了!”
这一刹那,她是感动的。也许感动于他的认真,或者感动于他的神色,她不知道,总之是感动。
“你真是好人,”她雀跃。“着来我考中淡江的希望很大。”
他微笑不语,叫车让她上去。
“我们真这么游荡一整个晚上?我每小时一定要打电话回家向消急的!”她天真的。
“一定有电话让你打。”他说。
他找了一家地方不大、人也不多的西餐厅吃晚饭,有轻柔的音乐,有很好的气氛。
“你一定对台北市的餐厅、娱乐场很熟,你总能找到很好的地方。”她说。
“我是个游荡惯了的人,我总要找地方吃饭,”他不置可否。“而且——这儿离我家很近。”
“啊——你家。”她说。她想起他说的那个不怎么喜欢的家,他总不愿回去。“今夜你回去吗?”
“回!”他点点头。“太晚了,我回不了学校宿舍,我回家往一夜,明天一早走。”
“放暑假你也往学校宿舍?”她惊讶的。
“我一直不是个很好的学主,趁暑假学校设人,我反而可以看点书。”他说。
“你表面上看来不是个怕人群的人。”她说。
“我的孤寂是在内心里,”他摇头。“人愈多,我愈觉得寂寞。”
“不懂,怎么可能有这种情形?”她不懂。
“怎么不会?你是个幸福的女孩,你有正常的家庭,温暖的亲情,因此你领略不到!”他说。他已不止一次说这样的话。
“你一再暗示自己不幸福,举个例子出来看看!”她说。
“我知道你不信,但事实如此,”他苦笑。“我也举不出具体的例子!”。“那就不要常常无病呻吟了。”她打他一下。“你知道吗?你常常令我心里面不舒服。”“抱歉,我影响了你!”他笑。
“不要说抱歉,不要再阴阳怪气就好了!”她说。
晚餐送了上来,他们各自默默低头吃着。。“出来玩也很单调,每次不是晚餐、散步,就是看电影,台北市能让我们学生玩的场合太少了!”她说。
“我教你打网球,好吗?”他提议。
“等我看看今夜放榜情形才决定,”她伸伸舌头。“如果一所也考不上,我还有脸学打网球?”
“怎么愈来愈没有信心了呢?”他说:“我记得你曾说过,台大没把握,中兴、淡江却差不多。”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信心愈来愈小,到了今天,简直是信心全无。”地叹息。
“不要这么悲观,说不定你的成绩会出乎意料的好。”他笑。
“希望如此啦?”她跳起来。“我去打电话。”
她跑到柜台前,和母亲在电话里讲了一些话,然后挂断电话。摇摇头,走回座位。
“才开始‘唱名’,刚播完台大,没我的份。”她说:“不过我并不失望,因为我从没希望过台大。”
“也不一定合大才有好学生。”他说。
“是啊!我自己想过,不论我去哪间大学,我一定会努力出人头地。”她说。
他们又叫了冷饮,吃着、聊着,很快的到了十点半。卓尔已打过四次电话了。
“刚开始报成大,再过一小时你再打来的一定有消息了,我有信心。”母亲安慰她。
她已开始有点沮丧了。
东海没有,政大没有,师大也没有,她没有演成大,因为她不喜欢去台南,是不是如母亲所说,再过一小时她一定有消息呢?毕群开始说些笑话逗她开心,她当然会笑,一下子就又开始担心。
十一点半,她再去打电话,才说一句话,就看见她眼睛亮了,然后整个人跳起来怪叫。
“真的?真的?啊——我好开心,真的好开心,我立刻去看榜,然后回来。”放下电话,她看见所有的人都望着她,她红着脸,娇憨地笑了。
“毕群,我果然考取了淡江国贸系,而目——还是系状元呢!”她坐下来就连珠炮地说。
“恭喜你,”他伸手握住她的,握得又紧又用力。“我早知道会如此,你白担心了,是不是?来,我们去看榜!”
“我——我——”卓尔眼圈儿一红,喜悦的眼泪连串滴下来。“我真的好开心。”
“傻女孩,开心也哭!”他拥着她走出餐厅。
似乎——他并没有付钱,也没人向他要,只是卓尔没注意到。
坐计程车直赶到台大。看榜的人多得不得了,有人兴奋,有人沮丧,有各种的表情在不同的脸孔上浮现。
毕群护着卓尔挤进人群,淡江文理大学的榜刚贴出来,他们一眼就看见卓尔的名字在国贸系的第一个。
的确是卓尔,名字是,号码也是,她的名字真真实实的写在榜上。
“毕群,我看见了,”她转身拥住他,她太高兴,太激动,她没想到其他,没想到旁边还有好多人。“我真的看见了,那是我的名字,我的号码,真的!”
“我该再一次恭喜你,也恭喜我自己,”他在她耳边说:“我们终于变成同学了!”
啊!是的,他们终于变成了同学,他说过,做了同学他会到她家去,他是这么说过!
她不知道是怎么挤出人群的,当她激动稍退,她发现已站在台大校园外的石墙边,他依然拥往地,他那惊心动魄的黑眸正停在她脸上,仿佛——有情。
“卓尔,这是我一直等待着的一天。”他说。然后,温柔的吻住她。
她觉得天旋地转,意识迷糊。这是他等待着的一天?
 
第四章
卓尔带着一腔激动、兴奋却又温馨、满足的让毕群一直握着她的手陪她回家。站在她家大门外,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但立刻就跨进了门槛。
他说过,当他们成为同学时,他会到她家,看来他是个挺守诺言的人。
母亲真是在等着卓尔,她开心的迎上来,一眼看见毕群,心中有点呆愣却没让它表现在脑上,她的修养令她微笑,虽然不是预期中卓尔的同学,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孩子——无论如何,她说要欢迎的。
餐桌上不是有两份消夜吗?何况会夜的确是个开心的好日子,卓尔考上大学。
“妈,他是毕群,将是我‘淡江’的学长。”卓尔介绍。
“卓尔毕群?!”母亲意外、惊讶得脱口而出。“你们俩的名字——这么巧?”
“是啊!天下就是有这么巧的事。”卓尔笑。“我们吃消夜,刚才的晚餐真是食而无味。”
“那——我先休息了,”母亲看毕群一眼,这个显得有点冷傲的男孩子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我知道卓尔睡不着,不过——别聊得太晚,明天以后还有许多时间,是不是?”
“你放心啦!妈妈,”卓尔轻推母亲上楼。“我吃完消夜休息半小时就上床。”
母亲对毕群点点头,转身上楼。
“你母亲很开心你!”毕群坐在地旁边。
“谁的妈妈不开心自己的儿女呢?”她不以为意的。“吃消夜吧,妈妈真好,知道我想吃鸡蛋布丁。”
‘可是——她好像不放心我。”他又说。
“什么?!不放心你?什么意思?”她叫起来。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小声些。
“我是个陌生人,不是吗?”他看看楼梯。
“下次就不会啦!”她全不介意。“以后我们是同学了,你可以常常来。”
他没有出声,低头吃布丁。
她想说什么,看见他的沉默,忍往了。
心中一下子兜上刚才的情景,他吻她——啊!从没有男孩子吻过她,毕群是第一个,她有点害怕却又惊喜.她——完全没有拒绝他,难道她——她心中也是喜欢他的!
下意识地偷看他一眼,他却也正在着她,视线相接处仿佛爆出了一点星火。
“为什么——脸红?”他温柔地问。他原本是个温柔的人,这温柔——令人心弦颤抖。
“我没有。”她本能地保护自己。“难道我会天不该兴奋?我考上大学。”
“今夜的确是个令人兴奋、有纪念性的好日子,”他伸出手来,压往她放在桌上的一只手。“我会永远记得今夜。”
她再看他,感觉到心中荡漾着一种难以控制,又甜、又紧张又满足的情绪,她——是喜欢他吧?
她不敢承认,她太年轻,而且——他们也不太了解,总共也不过见过五六次面,他们——
他们——
“不要否认,那太残忍。”他说。
他竟能从她脸上的神情看到她的内心?他是谁?他为什么能有这么说利的眼睛?而她——卓尔,她只能看到他的脸、他的神情,完全看不到他的心。
他脑上的神情和他内心一致吗?
“我——我——没有。”她说不出话。
他把她的手握紧一些,抬高了用双手捧住,非常珍惜的放在自己胸前。
“卓尔,你是我一直寻找的那个女孩,找到你是我的幸福,我会永远珍惜。”停一停,他又说:“我不勉强你接受我,我们以后还有很多的时间,在目前,你至少不拒绝我,是不是?”
“我——不知道。”她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更加不敢看他,第一个男孩子向她表示感情,她没经验,觉得自己像傻瓜般的手足无措。
“你知道。”他的脸渐渐前倾,向她移近。“你心里是有点喜欢我的,对不对?”
“我——”她飞快的看他一眼,遇到他那令人惊心动魄的眸子,她怕自己就要崩溃了,他的凝视令她——不自由主的迷失。
“卓尔,我真的喜欢你!”他轻叹一声,缓缓的放开她的手,他的脸渐渐移开。
她的心一下子仿佛若有所失,他已完完全全控制了她的情绪,她可以说完全陷下去了。
她只能呆呆的望着他,听着他仿佛带有魔力的温柔声音,她只能——毫无抗拒的接受了他。
“你不是我的初恋,也不是我第一个女朋友?”他慢慢的真诚的说:“但你是我一直寻觅的女孩。”
“我——很傻、很蠢。”她说得真是又蠢又傻。
“不,你只是天真、单纯,”他摇头。“知不知道,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在等待,等你考上大学,等你长大,等你接受我。”
卓尔觉得连呼吸也困难了。毕群的话带着好大好大的压力,令她完全没有拒绝.反抗的余地,当然——她也没有拒绝、反抗的意思。
她想,她不只喜欢他,大概也爱上他了吧!
他是那样与众不同,虽然他不是很漂亮,但他的冷傲、他的英挺、他的不群。还有那似乎有委屈、有忧伤的神情,是那样强烈地吸引了她。
她己完全接受了他,虽然她口里不说。
“今天终于让我等到了,”他透了一口气。“其实,你知道吗?我等放榜比你还紧张。”
“我考不考得取,或是不是跟你同在‘淡江’,其实——没什么影响。”她说。
“对我——当然没有不同,因为你就是你,”他解释得非常好。“但对你——我不希望在你心情不稳定、不开心的表示这件事。”
他不只温柔,还体贴。
“毕群,”她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冷静些。“我——这是第一次交男朋友,我——没经验。”
“傻话,恋爱不需要经验,我们只要付出真感情,付出诚意就行了。”他说。
她低着头想一想,轻轻点头。
是!恋爱不需要经验,只要付出真感情,付出诚意就行了,她同意这说法。
“我想——至少我是个真诚的人!”她在表示什么?
他再一次用力握紧她的手,把她拉近些。两人之间虽隔着桌子,腿却离得很近,只有一尺距离左右。
“你当然是。”他紧紧的凝望着她,怕她会消失似的。“卓尔,以后的一切光明前途要我们全力去创造了!”
她再点头。
她只有点头的份,不是吗?她竟在几个小时中陷得这么深了,感情——其是可以一泻千里。
“我会让你看到我全部的诚意。”他捧着她的手在唇边吻一下。“卓尔,你是我要寻觅的唯一女孩!”
她几乎真相信了,她是他寻觅的唯一女孩,只是,她有那么好吗?或者——爱情令人变得盲目?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恋爱了,初恋。
“我们也许会遇到困难,但只要有信心,一定可冲破困难。”他再说。
困难?谁的?!爱情与困难有关吗?
 
开学一星期了,卓尔一直都沉浸在一种喜悦、好奇又热烈的情绪里,她虽然努力使自己收慢心神,念大学也要用功的,但不成功。学校里的迎新会,系舞会什么的一连串来到,新同学,新朋友又都涌到面前,这个时候,她只能放弃功课,先过完这几个星期再说。
而目,从第一天来上课开始,她的书本中总会被人悄悄的放下一枝百合花。她不知道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的,那人真是神出鬼没。或者——毕群?他是旧生,熟悉一切,是他吧!他会有这种心思,这份耐性。
卓尔也不刻意去查,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是不是?她不相信他不露面。
最开心的是,刘芸居然和她同班同系,这太不容易了。高中同学只有她们俩被分发在一起,在陌生的环境里,她们当然更加亲近、更加好,几乎每天出双入对。只是刘芸功课一向比她好,怎么会让她拿了个系状元呢?刘菱会不会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刘芸不像她那么没心没肺,坦率爽朗,刘芸比较用心眼,刘芸会记往许多事——她没问,算了吧!又不是她故意考系状元的,考试除了真本事外,运气也实在重要。她是运气。
因为是系状元,人人都注意她的名字,于是,很顺理成章的就被选为班代表,负责和系里其他班联络。
唯一令她牵挂的是,做了同学,她反而好像更没机会和毕群见面了。
大家不同年次不同系;课程编排也不同,找毕群真是件困难的事,不过今夜系舞会,不找毕群做舞伴怎么行?他们俩——该是男女朋友吧?她怕如果找其他男同学陪,毕群会生气。
下课的时候,她让刘芸先回家,独自跑去男生宿舍。她知道毕群住在里面,她大概能找到他吧!
男生宿舍管理并不太严,甚至女孩子可以直接走进去,卓尔不敢,她一向守规矩,所以找了个正要回宿舍的男同学代为传达。
“毕群?!”那男孩子清清秀秀的,听见毕群的名字仿佛很意外。他打量卓尔一阵,仿佛——有些不能置信的样子。“你等等,我去看他在不在。”
卓尔站在宿舍门边等了一阵,跑下楼来的仍是那清清秀秀的男孩子。
“毕群不在。”男孩子很正派、很认真地说:“我想他可能回来又出去了,他的书已在桌上。”
“哦——”卓尔十分失望。“请问在什么地方能找到他?”
“不知道。”男孩子歉然的。“我是他同班同学陈建中,或者能替你转达你的事。”
“不用了,”卓尔的所有情绪全写在脸上。“现在找不到他就退了,谢谢你,我回去了!”
“请问你——”陈建中追上一步。
“卓尔。”她摇摇头。“告诉他我来过就行了1”
她没有回头再看那个清清秀秀的陈建中。找不到毕群,她什么心思也没有了。
经过一小片树林,前面就是篮球场了,算了,回家吧!刘芸也没约舞伴,今夜单刀赴会就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系里自己去的女生多的是,她也不必非毕群不可。
这么一想,心就宽了。是啊!以前参加舞会也不约男伴,还不是玩得很开心?不必一定要毕群,不必一定——
树林里有人在讲话,声音低沉微沙,带着一丝很亲切熟悉的沙哑。毕群?!他在这儿吗?正想出声招呼,又仿佛听见一个女孩子声,女孩子?!卓尔的声音硬生生的压在喉头,!怀疑一下子就兜了上来,那女孩子是谁?
听了一阵,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一来声音不大。还有他们说的是闽南语。卓尔下意识的走前两步,她并不想偷听,或者是有点想看那女孩子是谁。
谁知她这么两步却被毕群听见,话声一下子停止。
“是谁?”果然是毕群。
“我,卓尔。”她不得不走向前。
果然看见毕群和一个女孩子站在那儿,那女孩大概也是同学,但脸色苍白,神情不怎么好。
“是你?!”毕群显得意外。“你来这里做什么?”
卓尔看那女孩一眼,心中竟有了嫉妒。
“我到宿舍找你,今夜系里有舞会。”她坦白的。
毕群望一望那女孩,用快速的闽南语对她说了卓尔几乎不懂的话,大概是“回去吧!明天再谈”之类的。那女孩一声不响,低头走了,她竟不看卓尔。
女孩一走,毕群的神色就变得缓和了,眼中又有惊心动魄的光芒和海浪似的阵阵温柔。
“我陪你去。”他想也不想地就说。仿佛在他眼里这是理所当然的。
卓尔马上开心起来,她的喜怒哀乐永远都这么直接。
“那么现在我回家,你七点钟来接我。”她笑。
“为什么不要我现在陪你回去?不愿意请我到你家吃晚饭?”他凝望着她。
她那又细又白的标准江南人皮肤,在树影的掩映下,格外的美丽,非常的眩目。
“好啊!我怕你有事啊!”她全身都在笑了。
“等我十分钟,我回宿舍换衣服,”他说。一边握起她的手,一边往宿舍走。“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不知道。我去宿舍找你,陈建中说你不在,我只好回家,只不过经过这儿巧遇你而已。”她说。
“陈建中?!你认识他?”他似乎皱眉。
“不认识,我随便找一个人代我传达,他说他叫陈建中。清清秀秀的男孩子。”她轻描淡写的。
“你们家人——恐怕认得。”他说。
“你怎么知道?”她诧异。
“他父亲也是不小的官,和你父亲差不多。”他笑起来。“你们倒是门当户对的。”
“什么话,鬼扯。”她打他一下。“拿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来和我门当户对?”
他但笑不语。
“你怎么不问刚才那女孩子是谁?”他突然问。
“她是谁关我什么事?”卓尔反问。。他看她一眼,她的神情是那么真、那么纯,他点点头,慢慢说;
“你说得对,章玲是和你无关,”他犹豫一下,又说;“她是我同班同学,她——家里出了点事,想找我帮忙。”
“哦!你认识她家人?”她问。“不,但大家同学四年,能帮就帮吧!”他很大方地笑。“她人不错。”
那叫章玲的女孩脸色苍白,神色又不好,当然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如此,她刚才嫉妒错了。
“她也长得很清秀、斯文。”她说。
“大概是吧!我没怎么注意过。”他微笑。“她只不过是班上的一个普通同学。”
“喂!我跟你讲过的刘芸又和我同班了,记得吧?你今夜可以正式认识她!”她一下子转开话题。
他摇摇头,径自走回宿舍。
“在这儿等我十分钟。”他仍下话。
卓尔就靠在宿舍的墙上。下午的阳光照得石头温热。当晚上石头散热时,宿舍里的男生一定很难受吧。毕群为什么宁愿留在运样的环境里呢?几个人一间卧室,那不是又吵又挤又热?
他真是个怪人,她完全不懂他。
“嗨!卓尔。”有人招呼地。
抬头,又看见那清秀、温文的陈建中。他也是大官的儿子,他的气质着来倒是很不错。
“你不是回宿舍了吗?”她问。
“我去福利社买几罐果汁。”他微笑。“找到毕群了,是不是?刚才有人说他和章玲在一起。”
“恩。他现在上楼换衣服,”她开心的微笑和刚才有很大的不同。“他陪我回去。”
陈建中点点头,再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再见。”他说。
卓尔也说再见,却看见毕群迎面而来。他和陈建中明明擦身而过却不打招呼,只互相看了一眼。他们同班同系,难道有过节?
“陈建中又跟你说什么?”毕群边走边问。
“说什么?”她莫名其妙地反问。“我们只是打招呼。”
“打招呼?”他笑起来。“陈建中是个骄傲的人,自视甚高,不轻易理会人!”
“那又怎样?”她不懂。
“你说呢?”他笑。
“我怎么知道?你莫名其妙!”她瞪他。
“我莫名其妙?或是他对你另眼相看?”他笑。
“真是!他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叫起来。
他皱皱眉,立刻又舒展开来。
“开开玩笑也不行?”他笑,又握往她的手。“你孩子气太重了!”
“当然没有你阴险。”她皱皱鼻子。
“我阴险?”他指着自己。
“那——也不是,”她想想,也笑了,“但是,至少看不见你心里在想什么。。
“看一个人的内心不是那么容易的,”他思索一下。“你要用一点的间,一点耐性,然后你才能明白。”
“那岂不是要好久、好久之后才能了解你?”她说。
“我们不是有以后的许多、许多时间吗?”他用力捏一捏她的手。“也许一辈子,是不是?”
“简直胡扯。”她的脸红起来。“你再这么胡言乱语,小心我翻脸。”
“你说我是在胡扯吗?”他把嘴凑到她耳边。“你该知道这是我的希望。”
他的希望?啊——他希望一辈子和她在一起,是吗?他的希望——她仿佛抓到了一个允诺。
 
系舞会过后,系里的同学互相熟络了不少,气氛也开始好起来,空堂或下课的五分钟,三五成群或双双对对聊天的人,脸上都显得安定、闲适,没有初来时的陌生或紧张。
大家都在这陌生的校园里找到了归属感吧!
说良心话,系舞会那天并不好玩,人虽多,气氛却热烈不起来,主要的是大家不认识。
卓尔比较幸运,有毕群伴着,刘芸就惨了,她一直坐在角落,有点畏缩的样子,无论卓尔怎么拖她、拉她,她都不肯出去跳舞,她说不习惯这种场合。后来卓尔被人请去跳舞,不知道什么时候毕群跟刘芸也在舞池里,而刘芸还跳得不错。卓尔很高兴,还是毕群有办法,他居然能请得动心如铁石般的刘芸。
那天毕群送卓尔回家时说了一句话:“刘芸是个比较难相处的人,她深沉。”卓尔也没介意,刘芸原本是个城府较深的人,她总把事放在心中,也不只毕群一个人这么说。
有一节空堂,卓尔提议去图书馆,刘芸反对。
“今天有六堂课,唯一的空堂还去坐图书馆,简直会把自己闷死。”她说。
“那么——去校园里散步?”卓尔再提议。
刘芸点点头,两人并肩下楼,漫步在教室边的小径上。
“关于那百合,你还没查出送花的主人?”刘芸问。
“怎么查呢?谁知它从何而降?”卓尔笑。“看我们班上那些土头土脑的男生,没有可能是他们。”
“毕群?”刘芸问。
“不是他,我问过了。”卓尔微笑。“他还笑我有艳遇呢!艳遇?!连对方是谁都不知!”
“会不会是其他班的?或者——哪一个助教?”刘芸猜。
“见你的大头鬼,我什么人也不认识!”卓尔瞪眼。
刘芸思索一阵,摇摇头。
“我还是觉得毕群可能性最大。”她说。
“他说不是就不是!我相信他不会说假话!”卓尔信心十足。“而且他住学校,那百合花学校附近没有,肯定是台北带来的!”
“我觉得——毕群不是你心目中那么简单的人!”刘芸突然说。说得很特别,很奇怪。
“你怎么知道?!”卓尔好意外。
“虽然我很少接触他,但我看得出来,他不简单。”刘芸很有把握的。
“那——是什么意思?”卓尔楞楞的。
“没有什么意思!”刘芸笑。“你是我的好朋友,又是公认最单纯的一个,我的意思是——你要多观察、多听、多看。”
“我不懂,怎么观察?怎么看?怎么听”卓尔傻呼呼的。“他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刘芸笑着摇摇头,看来她真是担心卓尔。
“我偶然听见别人说;毕群是个非常、非常复杂的人,他不同于一般学生。”
“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我感觉不出他复杂。”卓尔本能的帮着毕群。
“说的人我也不认识,在操场上偶然听见的,他们仿佛还提到一个名字,叫什么——章玲的!”刘芸说。
她说得很保留、很含蓄,但是以她的个性——她若不知道得很多、很彻底,她绝对不会说一个字。
“章玲?我见过,她家里发生了事,要求毕群帮她。”卓尔点点头。“我知道这件事。”
“毕群告诉你的?”刘芸反问。
“不——”卓尔摇摇头,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们俩谈的时候我在场。”
她是在场,可惜她听不懂他们讲的快速闽南语,她这么说并不算扯谎,对吗?
“哦——”刘芸非常惊讶,停了好半天都没再说话。
“我现在不理毕群的事,先得把百合花主人抓出来再说,我不能忍受一个神秘人在我身边。”卓尔说。
“那还不容易?明天一大早就等在教室里,他必现形。”刘芸轻描淡写的。
“一大早?几点?”卓尔问。
“搭公路局第一班车来。”刘芸说:“如果你一个人害怕,我陪你来。”
“一言为定,”卓尔有点兴奋。“到时候,那家伙一定百辞莫辩,逃不了。”
“人家送花给你必有目的,为什么要逃?”刘芸笑。“也许还在埋怨你设早发现他呢1”
“我有点担心——万一那个送花的人是大番薯呢?”卓尔天真的。
“那更简单,把他骂走不就行了!”刘芸说:“反正你已经有了毕群。”
“喂,喂,不能乱说,毕群只是我比较淡得来的男性朋友。”卓尔更正。
“还不承认?不是男朋友不会带到系舞会亮相。”刘芸笑得颇特别。“在众同学面前亮了相,就表示通知各位仁兄,我已名花有主了;大家不必白费心思。”
“哪有这样的事!”卓尔涨红了脸。“这根本是很普通的事,你说得这么严重。”
你不信就算了,班上的人都知道卓尔毕群,他们说生命中注定,天生的一对!”刘芸打趣。
刘芸原不是这么多话、这么风趣的人,今天——她是异于平日,但——为什么?
“古怪!我立刻换个男朋友给大家看看!”卓尔皱皱鼻子。“那毕群——阴阳怪气的,我根本不懂他,就算面对着他,我也不知他心中想些什么。”
“是吗?”刘芸眼光一闪。“这岂不是——很可怕?”
“可怕?!”卓尔以为听错了。
“不,我的意思是——这岂不很糟?你完全不能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刘芸有点脸红。
“那——也没什么,我们也认识不太久啊?”卓尔不以为意。“以后我总会明白!”
刘芸正想讲什么,一个年轻人迎面走来——很高.很帅,很开朗的年轻人,大概二十四五岁,穿一件白衬衫,一条发白的牛仔裤。卓尔呆愣一下,这个对着她们微笑的年轻人是谁?怎么——很脸熟似的?
年轻人经过她们,也没打招呼,也没停留,只微笑而过。
“他是谁?我好像见过。”卓尔说。
“你当然见过,他是我们会计统计学的助教。”刘兰摇头笑。“除了毕群,你还记得谁呢?”
“哦!原来是他,我还以为是同班同学!”卓尔拍拍胸口。“他大概是最漂亮、最帅的一个助教了!”
“他叫韦成烈。”刘芸仿佛什么都知道。
“韦成烈?!”卓尔又是一愣。“怎么——怎么这个名字好熟?我以前一定知道,真的,在哪儿听过一”
“别猜了,我们回教室吧!”刘芸拖往她的手臂。“你知不知道毕群是哪里人?”
怎么又提毕群?刘芸今天怎么回事?
“他说是上海人,不过自幼在台湾长大的。”卓尔说。
“是吗?”刘芸不置可否。“他是这么说的?”
“刘芸,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想告诉我?”这引起了卓尔的怀疑。“你怎么一再提毕群?”
“不——我没听见什么,”刘芸立刻摇头。“怎么会?毕群不是校园中活跃的人,他很沉默。”
卓尔看她一眼,既然她不承认就算了,反正也不会是什么大事,顶多是闲话。
卓尔并不喜欢听闲话。。回到教室,只有几个同学在教室看书,卓尔看见今天早晨收到的百合花还夹在书里,她暗想,真如刘芸所说是毕群送的,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承认?这又不是坏事!刘芸当然也看见百合花,她含有深意地笑一笑。
“这件事很有趣。”她说。
“有趣?我才不觉得,”卓尔摇头。“万一是个三寸钉,或一个电线杆,岂不吓死人?”
“会有那么不幸的事?”刘芸细声笑。“那你就得想办法脱身了。”
“我从今天起把百合花送给你,如何?”卓尔说。
“你开玩笑!”刘芸脸色一沉。“我绝对不接受别人的二手货,这方面我很挑剔。”
“对不起,。我说着玩的,”卓尔伸伸舌头。“其实——这怎能说二手货呢?谁又能保证新交的男朋友以前没有过许多片段?谁能保证是双方的初恋?”
刘芸没出声,窗外却传来毕群的叫声。
“卓尔,出来一下。”他说。
他沉默、冷淡的站在那儿,阳光在他背后,令他看来非常阴冷,尤其他还穿了一身黑。
卓尔站起来,大方的走到门边。她的气质、她的风度就在这些时候显出与众不同,她绝对没有别的女孩那么扭捏作态,害羞谨慎的样子。
“有事吗?你也没课?”她凝望着他。
阴冷、漠然是属于他的,他今天看来特别动人似的,尤其黑眸中的温柔,令人移不开视线。
“我多数时间没课,”他淡淡笑了,温柔扩展嘴角,脑上线条也更柔和。“我只有九个学分。”
“你知道我是空堂?”她再问。她觉得整个人、整个心、整个灵魂都被他吸引往了,就因为那阴冷中的温柔,就是那漠然中的一丝情。
“明天——下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凝视地。“吃完中饭我到你家接你!”
“好。”她点头。明天是星期六。
她对他已不再犹豫——是无力犹豫。他的强大吸引力是难以用任何文字形害,那只是一种感觉。
“今夜好好睡,”他轻轻说:“那地方是我答应你许久,而现在才是时候去的?”
他转身离去。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第五章
早晨,卓尔并没有提早到学校等那送百合花的主人,她根本忘了这回事,而目——送花的人必有目的,她迟早会现身,急什么呢?
下午毕群要带她去的地方完全吸引了她,他说过好多次,看他那神往的佯子,早已引起她最大的好奇心。两堂课结束,她迫不及待的赶回家。
等车的时候,她又遇见了韦成烈。既是自己的助教,她当然点头招呼,只不过她心中奇怪,怎么这几天遇见他的次数突然多了?
这怀疑只是一闪而过,她没有仔细去想,因为韦成烈是个完全无关的人。
回到家时已是中午,卓尔匆匆吃饭,换衣服。她喜欢白色,她的衣服大多数是白色的,她今天依然穿了一身白。白色细麻纱有花边的衬衫,白色到膝盖的短裙,一双小白袜,一对白色平底鞋,看起来好清爽、好清爽。
刚在客厅坐下,门铃就响起来。一定是毕群,他总算得准时间。
“妈妈,我去了,或许不回来吃晚饭。”她叫,她很有信心,按门铃的人一定是毕群。
门开处,果然是一身黑的毕群站在那儿。他对黑色的固执不下于卓尔对白色。
“嗨!可以走了”她愉快地笑着。她喜欢他的守的。“看我们俩,标准的黑白双煞。”
他摇摇头,再摇摇头,眼中尽是温柔。
“我不喜欢杀气这么重的名字!”他低声说:“我喜欢一切平和、温柔,还有爱!”
她没有出声,只愣愣的望着他。他那样阴冷、漠然的人说平和、温柔和爱,还用他独特低沉又有些暗哑的声音,总有一股说不出的特别感人力量。
或者——这就是他独特的魅力吧!他不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但他有魅力,这是肯定的。
“你——带我去哪里?”她换一个话题。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他说。
门外石墙上倚着他深蓝色的脚踏车。他看她,说:
“坐在前面,好吗?”他指指脚踏车。“我们先去买个小提琴,然后去目的地。”
“你不是有小提琴了吗?”她问。
“我一直想另买一个,就今天吗!”他不在意的随口说:“你替我选。”
“我不懂提琴?”她立刻摇头。
“随便选一个,我也买不起贵的?”他扶着她上车。
他骑车带她到“功学社”,左看右看,终于选了个最便宜的,三百八十元台市。
“就这个吧!”他说。立刻付钱。
“这么便宜的能拉出好听的音乐?”她睁大眼睛。
“那就得看我的功力了!”他笑。
把小提琴盒子绑在脚踏车后座,他们再踏上路途。
其实也并不远,他带她到罗斯福路自大后面的基隆路上,那一带除了几个星散疏落的军营外,只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和田间纵横复杂的阡陌。
秋天的风凉凉的、清爽的,显得天好高,云好淡,山也变得好远、好远似的。毕群把脚踏车随意的扔在地上,就拿起提琴,领着卓尔往阡陌中走去。
田里的稻子刚刚收割完,干干的稻草味一阵又一阵的传来,双眼望去,一个人也没有,在那好高的天,好淡的云,好远的山下仿佛只有他们。
突然,一阵说不出的感觉冲激着她,她挣开他的手,在阡陌之间跳跃、奔跑,愉快舒畅的笑声传遍了田野,短短的白裙子飘动着,飞舞着,像一朵迎风的百合。
“卓尔,回来。”毕群大声叫她。“我拉提琴给你听。”
卓尔随手拔了一根长长的官司草,轻松的奔回来。
“你怎么找到这么好的地方?没有人,又——又——”
“又脱俗,是不是?”他打断她的话。“此地不能用美丽来形容,它只是脱俗,坐在这儿即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心中也一片宁静。”
“对了!就是这样。”她也不理白裙子,很潇洒的坐在田埂上。“你怎么找到的?”
“我曾在那儿服役当兵。”他指指远处的军营。“当时的日子很难捱,彼此间不熟,除了工作根本没话可说,又不准随便离营,我大多数的时间都坐在这儿附近沉思,看书,或拉提琴。”
“所以造成你更孤独的个性。”她说。
“不,孤独的个性是天生的,与服役无关,”他摇头。“你喜欢听什么?”
“不怎么懂,你表演最事手的!”她笑,两条小腿垂在田里摇呀摇的,好道遥自在。
他想一想,说:
“《小夜曲》,好不好?”
“好!然后你拉《流浪者之歌》。”她说。
“喜欢《流浪者之歌》”他本已预备拉《小夜曲》了,听到她的话立刻把琴放下来。
“听过几次,很感人,而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首曲子跟你这个人很配!”她说。
“是吗?跟我很配?”他微微一笑,开始表演。
虽然卓尔不懂提琴,也知道毕群的技术并不怎么好,生涩而不流畅,她听得出。但是他拉得很投入、很专心,音符不流畅,感情倒是丰富的。
一曲既毕,卓尔鼓掌如仪。
“好不好?”他凝视她。
“不怎么好,”她傻笑。“但是你能拉完一首曲子,我已经很佩服了。”
“我是无师自通,当然不怎么好,”他很有信心地说。“可是再过若干年,我有把握拉得更好!”
“到那时再演奏给我听!”她随口说。
“一言为定!”他重重的点一下头。他那认真又郑重的神情仿佛——这是一个允诺。
允诺,好吧!她可以算成若干年后的一个约会,那——倒也很好玩,谁知道若干年后大家变成什么样子呢?
“卓尔,你对未来的希望和理想是什么?”他收拾好提琴,慢慢坐到她身边。
“才上大学,没有真正的想过哦!”她说:“不过——我很喜欢一幢白色的木造房子,在海边的岩石上,还有一条大狼狗,一辆可以供两个人一起骑的脚踏平——实在是坐在你脚踏车前面不太舒服。还有——一个吉他,我喜欢在深夜弹吉他的那种情调,很苍凉美丽。”
“你并不贪心,你的愿望很客易达到。”他说。
“你呢?你贪不贪心!”她天真地问。
“我贪心。”他坦白的承认。“我的理想很高,希望也很大,或者——我一辈子也不可能达到。”
“到底是什么呢?你并没有说出来。”她推推他。
他思索了一阵。
“还是不说吧!我不想你认为我好高骛远。”他微笑。
“既然知道好高骛远就要改过,我最讨厌贪心的人,真的。”他加重语气。
“你要我改,我改就是,”他轻轻的握住她的手,很自然的。“说不定我也只是和你一样,一幢在海边的木造小屋,一条大狼狗,一辆由两个人骑的脚踏车,一个吉他,不过还加一样,我的提琴。因为我答应过你,若干年后我要再拉给你听!”
“学人家的!”她出个鬼脸。“喂,坐在这儿真是好舒服,很——心旷神怡!”
“因为这儿没有世俗的烦恼,能令我们忘忧。”他反复的仔细看着她的手。
“能住在这种地方也不错。”她四周望望。
“不是人人喜欢这种地方,”他摇头。“要思想层次高的、感性重的、不俗气的人才懂得欣赏。”
“你是在夸自己吗?”她笑起来。
“我是俗人,我在说你!”他指指她手心。“卓尔,你知道吗?你有艺术天分,你若走这条路,会很出名。”
“你懂得着手相?”她睁大眼睛。“可是我念国际贸易的,和艺术完全无关。”
“急什么科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分,你有这天分,你要记往这句话!”他是认真的。
“难道我以后去唱歌、跳舞、演电影!”她大笑起来。“我爸爸一定把我杀了!”
“是!你们那种家庭绝对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我明白,”他又看她的手掌。“你的感情线——并不专一。”
“什么意思?”她怪叫起来。
“你——心里会想很多,你不只一个男朋友,你的感懂可以说乱。”
“你在吓我。是不是?”她盯着他。
“不过——”他透一口气。“最后你会嫁一个非常好的丈夫,会一生富贵,从一而终!”
“你根本胡扯,我不信你说的!”她把手掌抽回来。“我自己知道,我是个很专一的人!”
“还痴心呢!是不是?”他望着她似笑非笑。“相信我,刚才我说的是真话,会很灵的!”
“我相信你是活神仙。”她白他一眼。“你怎么不看着自己呢?”
“我看过了,我很了解自己,”他点点头。“我命中注定是个流浪飘泊之人。”
“怎么会?!”她心中有些不安。这么说——他们俩之间的感情岂不——没有希望?
他耸耸肩。没有言语。
“毕群,你能告诉我,你心中到底有什么事?”她问。
“我——很羡慕你的家。”他又是这句话。“也很喜欢。”
“你可以常去,如果我家令你心里舒服的话。”她真心地说。
“我可以常去,但那——毕竟只是你的家!”他叹息。
她眼中掠过一抹疑惑。忽然间,四周的景色仿佛变暗了。只剩下纵横交错的阡陌,向更远处伸展着。
再回学校,百合花的攻势停了,像送花时一样的突然就停了。
“恐怕永远找不出这个傻人了!”卓尔对刘芸说。
“傻人?你不以为他是另有计划?”刘艺不以为然。
无论是停止攻势或另有计划都好,卓尔从来没把这件事认真的放在心上。感情上她也不贪心,有毕群已经够了,何必再惹麻烦?她要证明给毕群看,他说她手相中感情很乱是错的;她绝对专一。
空堂的时候,卓尔决定去图书馆看点书,刘芸另有事,说好了迟些时候去找她。于是卓尔独自先去,很幸运的,她找到两个很好的位置,而且相连。
她坐下来,把一部分书放在隔壁的椅子上,她觉得理所当然,不懂霸位的人根本不算是学生。
她做一些会计方面的功课。
她愈来愈发觉,她对数字方面的天分并不高,所有的一切全靠后天努力。或者毕群说得对,她的天分是艺术方面的。艺术——也不必唱歌、跳舞演电影、电视,她可以画画,她一直画得不错,不是吗?或者——啊!她可以写小说,她的文笔不错,又爱幻想,脑子里总有好多稀奇古怪的念头。写小说当作家,这也是艺术啊!
想得入神,几乎忘了来图书馆的目的,直到旁边响起了一个颇温文的男孩子声音。“我可以暂时坐一坐吗?”男孩子很礼貌地问。
“暂时可以,不过——”她抬起头,呆楞一下,是韦成烈?怎么会是他?“不过刘芸来了你得让!”
“一定!”他拿开椅子上的书,坐下来。她四周望一望,还有不少空位啊1他为什么一定要坐这儿?这儿风水好?
她看他一眼,忍住了想讲的话。他也正好看她,眼中笑意盎然。
“你——可记得我?”韦成烈问。有一丝儿可以察觉到的不自然。
“你?!你是谁?!我见过你吗?”她颇感意外。“我是觉得你有点脸熟,那大概因为你是我们的助教!”。“不是现在,再想远一点,七八年前,你那时还在念小学。”他的笑意扩展到嘴角。
“小学?!”她觉得不可思议。“你不会是我小学同学吧?我又没留过级,我才十八岁多一点!”
“当然不是同班,我知道你没留过,韦薇也是今年考大学,她进了政大念新闻。”他说。
“韦薇!”卓尔的眼睛亮起来。“小学时我最好的同学韦薇?!和我坐在一起的?”
“是她。我是她哥哥韦成烈。”他自我介绍。
“啊一一难怪我觉得脸熟,我真是以前见过你,”她好兴奋。“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我记得我们念小学五年级时你已经高二,好神气的样子,看见我们这些小丫头爱理不理的。”
“现在小丫头已经长大了,还做了我的学生,”韦成烈眼睛笑得弯弯的,非常可爱的模样儿。“我知道你认不出我,但是你的名字特别,我一下就认出你了,主要的是你和小时候没有什么分别,愈来愈漂亮就是!”
“真好,真是好,韦薇现在怎样?”她开心地问。
“她每天叫我带一朵百合花给你,她说你只要见到百合,就一定会想起她,”成烈笑。“但送了那么久,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只好罢休。”
“原来百合花是你放的!”她恍然。原来所谓的百合花攻势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是我代韦薇放的,不能混为一谈,”他立刻更正。“我不想让毕群误会。”
“你认识毕群?”她眨眨眼睛。
毕群仿佛在校园里很有名气似的,不是吗?人人提起他都知道。
“我和他在中学是同学,比他高两班,我知道他。我也好几次看见你们一起回台北。”他笑。
但是——笑容里仿佛有些什么。
“那又怕什么误会?你是我的老朋友,是韦薇的哥哥啊1我还在流鼻涕的就认识你的?”她说。
“你小时候不流鼻涕,好干净,好斯文,又整天穿一身白,谁都喜欢你。”他说。
谁都喜欢她?这个“谁”字代表哪些人?也包括他?
“我已不怎么记得小时候了,”她愉快的笑着。重见故人,怎能不开心呢?“不过我对白色很执著,穿别的颜色我是不肯出大门的。”
“伯父、伯母好吗?”他忽然问。
“你也见过他们吗?”她又意外。
“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在我们家玩,不小心撞到鼻子,流了一身鼻血,你吓得直哭,是我送你回家的!”他指着她说。他一一仿佛对以前记得好清楚。
“不怎么记得咯!”她娇嗔的笑。“我的脑子用来记功课,记我不怎么灵光的数学数字,我对以前的一切印象不深。但韦薇和你是记得的!”
“为什么记得我们?”他亮晶晶的眼睛停在她脸上。
“韦薇是我好朋友,而你——”她的脸有些发红。出了个鬼脑,说:“你是神气的大哥哥,那时好羡慕你1”
“羡慕?或仰慕?”他半开玩笑。
“都一样啦1”她笑。“我真没想到会遇见你!”
“这也是缘分。”他说。停了一阵,又说:“今天放学和我一起回家,好吗?韦薇说要约你吃晚饭。”
“好啊!我也好想见她!”她想也不想的。“我下午有一堂课,你呢”
“我只有早晨的课,不要紧,我等你?”他说。非常的诚心诚意。
“好!我们第五堂下课在校门口等,不见不散”她举起一个手指作发誓状。
“一言为定。”他指指位子。“该让位了,是留给毕群的吗?”
“不,是刘芸的!”她回头望一望,居然就看见刘芸站在那儿,仿佛站了好久。“刘芸们怎么不声不响的站在那儿?你来了多久?”
刘芸慢慢的,神态怪异的走过来。
“不想打扰嘛!”她看韦成烈一眼。
成烈对刘芸点点头,看卓尔一眼,转身走了。
“记往第五堂下课在校门口。”他留下话。
“OK”卓尔笑着挥手。
刘芸坐下来,用一种很特别、很古怪的神情看着卓尔,令卓尔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什么事?怎么这样望着我?”卓尔问。
“韦成烈是百合花的主人?”刘芸敏感得惊人,她竟联想到百合花。
“你怎么猜到的?”卓尔大而化之,随口就说:“他是我小学同学的哥哥,以前好熟。”
“重遇故人哦!”刘芸微笑。“有没有旧情?要不然怎么送百合花?”
“什么旧情呢?”卓尔有点脸红,以前她是仰慕过念高中、神气的韦成烈,但怎能算旧情?“那的我才十岁,而百合花是他替妹妹韦薇送的。”
“韦薇有同性恋倾向?”刘芸似笑非笑。
“你不要开玩笑,这话怎能乱讲?”卓尔正色的摇头。
“你们约好了放学一起走?”刘芸聪明的转开话题。
“是啊!我们要一起吃晚饭,庆祝一下!”卓尔开心的。
“庆祝重逢?”刘芸还是那副神情。
“你今天怎么了?刘芸,”卓尔讶异的。“一直讲这么奇怪的话,什么重逢呢?又不是演电影?”
刘芸摇摇头,神色恢复正常。
“不讲了,跟你开玩笑的,”她说:“不过,无论如何我没想到百合花是韦成烈放的。”
“别提了,完全没有一丝罗曼蒂克的味道,”卓尔开朗的笑,看来完全不遗憾。“替韦薇放的,真是。你知道,小时候我和韦薇最喜欢百合花,韦薇想用百合花引起我的记忆,谁知我老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引起记忆又怎样?”刘芸用手拢一盛书本。”你现在已经有了毕群。”
“毕群!提他做什么?他与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卓尔说:“虽然韦成烈和他中学同学。”
“他们俩认识的?”刘芸眼光一闪。
“大概不算熟,因为韦成烈比他高两班1”卓尔不在意地说:“总是认识的。”
“刚才——我碰到毕群。”刘芸突然说。
“哦?!他也没课?啊——当然,我怎么忘了,他只有九个学分,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卓尔拍拍额头。
“他——和章玲在一起。”刘芸直视卓尔,好像想看穿卓尔的内心。
“一定为章玲家里的事。”卓尔说。“章玲——在哭。”刘芸又说。
“哭?!怎么了?”卓尔扬起眉头。“一定是毕群帮不了她,所以她伤心。”
刘芸没出声更不表示意见。
“你听到他在说什么吗?”卓尔问。
“一点点啦!他们说闽南语,我听不全。”刘芸说。
但是刘芸的闽南语十分地道啊1怎会听不全?
“他们到底说什么?”卓尔忍不往追问。
“很私人的事情,”刘芸不肯讲。“好像——章玲本身有点烦恼。”
“是这样的吗?不是章玲的家人?”卓尔诧异。毕群是这么告诉她的。
“没听清楚,”刘芸摇头。“我走过去,他们就停止说话,章玲转身就走。”
“这么奇怪?”卓尔皱眉。“毕群呢?”
“没有走,”刘芸神色自若。“他站在那儿——和我说了几句话才离开。”
“去追章玲?”
“不,他走另一个方向。”刘芸摇头。
卓尔想一想,这么一件看来复杂,又不关自己的事还是免伤脑筋吧1她又不爱多管闲事,如果一定想知道,问毕群就是,他一定会告诉她的1
“走吧!功课没做成我们回教室吧。”她站起来,“白白浪费了一个空堂。”
“可是另有收获啊?”刘芸也站起来。
“算了吧!韦成烈算什么收获呢?”卓尔往外走。
“记不记得你说过,韦成烈是全校最帅、最好看的助教?”刘芸打趣。
“我说过吗?”卓尔完全不记得了。“我这人对普通的事是没什么记性的!”
“我却不,别人对我说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字我都清楚的记得,不会忘掉。”刘芸说。
“这是你的优点,所以你成绩一直比我好,我的记忆力没那么好!”卓尔笑。
“别讽刺了,你是系状元呢!”刘芸说。
“又来了,我说过考大学是凭运气,这与普通考试不同,信不信学期考试你一定比我好?”卓尔说。
“算了,大学生还比分数?”刘芸笑。
图书馆对面的树荫下站着毕群,他在等卓尔,她看得出来。是刘芸告诉他她在图书馆吧!
“嗨!”卓尔毫不犹豫的迎上去。
刘芸没跟过去,只远远的站在一边。
毕群看刘芸一眼,这才转向卓尔。
“今天放学有空吗?我们去看场电影?”他说。他的声音永远低沉暗哑而温柔。
“不行,会天不行,我约了人!”卓尔冲口而出。“我重见的小学同学韦薇和她哥哥。”
“重见的故人?”他笑。“她哥哥?”
“你一定认识的,是韦成烈。”她开心的。
“他?!”毕群很清楚的皱起眉头。
“怎么?你们不是中学同学吗!”她问。
“是——他还对你说过我什么?”他问。眼中的光芒一下子要阴冷了。
“没有啊!你以为他会说什么?”卓尔诧异的反问。
“没——没有。”毕群又着一眼远处的刘芸。“或者——明天看电影吧!”
“一言为定!”她愉快的挥挥手,走开了。“我现在去上课!”
清晨,卓尔才踏进校门,就看见毕群倚在灯柱上,用一种很特别的眼神望往她。她迎上去,走近了,仍不明白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她从来无法由他外表了解他的内心。
“这么早?等我?”她笑。她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坦诚的,永远没有心眼儿。
“昨夜——好玩吗?”他似笑非笑的。
“啊!好精彩,”她想也不想地回答。“我和韦薇那么多年不见了哦!一见面简直开心得疯了,又笑又跳,你知道,我们几乎是包尿片时的朋友!”
“的确精彩,包尿片时的朋友!”他摇摇头。
“喂!今晚陪你看电影,不要故作一副寂寞状。”她说。
“好——不过昨天我自己去看了那场电影,”他说:“我说过要看,没有人陪也要看。”
“你这人,又不是小孩子。”她也不以为意,一场电影而已。“那就算了,今天不看了”
“想不想去跳舞?”他问。
“又不是周末,有舞会吗?”她问。
“去空军新生社,”他说:“你不是也很喜欢那地方吗?”
“现在是露天还是室内?室内就免了,秋老虎比夏天还热得凶”她哇啦哇啦的。
“听说是最后一次露天的!”他眼中隐有笑意,不知道他为什么笑。
“OK”她愉快的。“是不是放学一起走?还是你到我家晚餐后再去?”
“你有没有约韦薇、韦成烈到你家晚餐?”他问。
“有啊!约好星期天!”她是直肠直肚的。“你要不要一起来?”
“不,我不来。”他很肯定的摇头。“你知道我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
“你不喜欢认识我的尿片朋友?”她仰着头看他。
他的眼光更深沉了,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波纹不生。她愈发不懂他了。
“我认识你就够了,你的朋友——并不重要。”他领先往前走。“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不喜欢分享别人的欢乐,更不喜欢别人分享我的!”
“谁分享谁的欢乐了!”她惊讶的。
他沉默不语。对他不想答的问题,他就沉默。
“毕群,你的名字叫群,但你却那么孤独,怎么行呢?你不该把自己困在一个狭小的世界里。”她以为自己这句话说得很成熟。
“你错了,我的世界很大、很大,不是你能想像的,”他笑起来。“你也不可能从外表看见我的世界。”
“精神领域?”她问。
“也不全是!我没有那么清高,在某些事上,我比任何人更世俗。”他说。
“那么,你的世界是什么?”她直率地问。
“我不想说。”他握住她的手。“我要你慢慢去看,去领会、去了解?”
“这方面我很笨,我怕做不好!”她说。
“我对你有信心,虽然你现在孩子气重,但你绝对是属于感性的人。”他说。
“感性!?不怎么懂哦?”她摇头。
“你能领路阡陌间的美,秋天的缠绵,还有七星山上的灵气,你属于感性?”他再次肯定地说。
“做诗吗?”她皱皱鼻子。“我上课了。”
“我回宿舍,今天我没有课。”他说。
“大四最轻松,我现在就是大四该多好1”她叹息。
“放学的我在这里等你1”他走了。
回到教室,看见刘芸,正想坐在她旁边,却发现刘芸并不像往日般替她留了座位。
她很意外,刘芸——不喜欢她坐旁边?
“刘芸——”她是藏不往话的。“怎么没替我留位子?”
“今天我也来晚了,”刘芸歉然地笑。“抱歉。”
“我不是来晚,跟毕群讲了几句话而已!”卓尔懊恼的坐到后排去。
她还保持中学女孩子的稚气,好朋友要坐在一起才开心。
她嘟着嘴上了两堂课,直到第三堂课,刘芸换到她旁边坐后才露出笑容。
“我想你不会这么不够朋友的,”卓尔笑着。“我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后排多难受。”
“我不是来陪你了吗?”刘艺看她。“毕群一大早就找你谈什么”
“这个怪人,昨晚居然独自去看电影,真不怕闷,”讲到毕群,她就开心了,到底是第一个初恋男朋友。“他约我今晚去新生社跳舞!”
“他那人——怎么整天只知道玩?”刘莹慢慢皱眉。“他从来不想想毕业后吗?”
“说过不计划将来,要随遇而安。”卓尔耸耸肩。“他还说浪迹天涯。”
“有可能吗?浪迹天涯,”刘芸摇摇头。“出国是那么容易吗?”
卓尔呆愣一下,怎么一夜之间,刘芸对毕群有了这么重的敌意?
“我没有想过这件事,他大概也没有,我们俩都是幻想派的,”卓尔笑。“你是不是对他有成见?”
“当然不是,怎么会呢?”刘芸又笑起来。“我听人说,他家颇富有的。”
“是吗?我可不知道,我连他家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卓尔笑得坦率。“而且一一他家如何与我何关?”
“当然,你们家的那种家庭不会在乎,”刘芸考虑一下。“他们说他给了章玲一笔钱。”
“他们是谁?怎么什么事都知道呢?”卓尔奇怪。“他为什么给章玲钱?”
“你不是说他帮助她家吗?”刘芸淡淡地笑。“她家不是发生了一些事吗?”
卓尔傻傻地点头,是啊!这件事根本很普通的嘛。
“那又有什么值得讲的?”她问。
“章玲休学了。”刘芸说。
“哦!?为什么?”卓尔好意外。“她差不多还有九个月就毕业了!”
“你去问毕群,他知道原因!”刘芸故作神秘。
“人家的事我不感兴趣,你不说就算了,我才懒得问毕群呢!”卓尔说。
“他说不要紧,我说就变成是非了!”刘芸笑。
是非!?怎么会呢?
正要追问,教授进来了,卓尔只好把话咽了回去。什么事由刘芸说会变成是非呢?她想不通。
一下课,刘芸聪明的避开了,根本不给卓尔任何追问的机会。是一节空堂,卓尔决定去找毕群。
毕群果然在宿舍,还是刚才那一件暗红花黑底衬衫,黑长裤,加上他的冷漠、孤独,从宿舍楼梯上下来的,真像一个幽灵。
“空堂?”他的眼光始终凝定在她脸上,仿佛从亘古到现在都设移开过,非常专一。
“恩。”面对他的凝视,她竟有窒息的感觉,话也讲不流畅了。“你说过没课的。”
“我们去散步!”他拥着她的肩直走出宿舍。
卓尔敏感的觉得,四周有好多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这有什么特别呢?男孩子和女孩子,普通得很啊!校园里比比皆是,为什么独独要注意他们?
“男生宿舍的人好怪,喜欢偷看人家!”她稚气的。
“哼!”他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下。
“毕群,刘芸说你给章玲一笔钱,她就休学了,到底她家出了什么事?”她忍不往地问了。
她感觉到他的手一震,慢慢变僵了,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刘芸——告诉你的?”他问得生硬。
“是啊!她说听别人讲起的。”她说。
毕群脑上逼出一丝僵硬的笑容。
“她不该告诉你!”他轻叹一声。“对不起,这件事——从开始都是我错。”
“什么事?!很严重?”她被他的神色吓一大跳。“你做错了什么?”
他不语,一直带她到竹林里。
“卓尔,听我说,”他扶住她的双肩,好严肃、好认真、好郑重地说:“我会把这件事告诉你,但——你一定不许离开我,我也决不放手,你先答应我!”
卓尔心中一颤,什么事这么严重呢?她隐隐觉得不安。觉得害怕,她也变了脸。
“如果——很严重.很为难,你——别告诉我好了,我也不想听!”她嗫嚅的。
“我一定要告诉你,我不想让谣言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他目不转嘻地盯着她。“我爱你,卓尔,我不想失去你?”
她十分感动,他爱她,他那么重视她,那么,即使他做错了什么事,原谅他好了,而且——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不怪你就是!”她点点头。
对于他,她是迷惑而沉醉的,他是她的初恋,是第一个吸引她的异性,而且他那么特别。
“真的?!我要你发誓!”他的眼光直透她心底。
她的心打了个寒瞟,发誓——她害怕,事情大概比她想像中更惊人。
“不发誓行吗?我不会!”她的声音十分不安。
“不行!你不发誓我心里不踏实,”他肯定的摇头。“你可以说——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变心,或主动离开对方,让那人心里一辈子不安宁。”
“这——怎么行呢?”她吓坏了,她才十八岁。
“你不发誓就是不原谅我,”他深深吸一口气。“卓尔,我不能失去你的,你是我穷一生之力要寻觅的人。”
“我——我发誓就是!”她心中一颤,照他的话讲了一次,讲完之后,整张小脸儿都变了色。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他长长透一口气,紧紧的握住她双手——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卓尔觉得所有的一切并不真实,像做戏一样。“这样我就放心了,卓尔,我全心全意爱你!”
她不敢出声,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仿佛——轻轻一敲,梦就会碎。
她并不想梦碎,她是爱毕群的。
他又长长的叹一口气,这才说。
“章玲——是我中学同学,也曾是邻居,我们感情一直不错,”他摇头。“我对她像妹妹,但她——我想她很喜欢我。她家环境不好!”
她默默地听着,没有发言的余地。
“她——有了身孕。”他说,说得那么平淡,仿佛完全与自己无关。
“身孕?怀孕?”她叫,这两个字有石破天惊之刀。
“是。”他垂下头,非常难受与自责。“她——也不能确知谁是孩子的父亲。。
“什——什么!?”卓尔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几个从不曾在她单纯脑子里出现过的字。
“是。她有很多男朋友,她——比较随便,”他好像不敢着她。‘我承认——和她有一次关系,只是一次!”
卓尔觉得脑子里轰轰乱响,什么意识也没有了,大学生、随便、很多男朋友——啊!她的观念中,拉拉手、接吻已足够是结婚的条件了,怎能——怎能——
她的脸由苍白转红,呼吸也急促起来,毕群——毕群怎能做这样的事?
“卓尔!”他扶往了她,紧紧的。
“你可以生气,但不能不理我,你知道,我有家等干没有家,我只孤零零的一个人,除了你,没有人再是我关心、重视的。卓尔,卓尔,你一定要原谅我。”
“你给她钱——为赎罪?”她轻轻问。
她心痛,非常痛,那不只是失望,还有痛苦,还有遗憾,还——
“不——她应征上演员,她拿掉孩子为了要当明星;我对她不觉有愧,其他那么多男孩子都不理她,不管她。我给她的钱足够她买幢房子,真的!”
她疑惑的抬起头。
钱就令人问心无愧?而且经历了这件事,章玲还能展开笑容当明星?!她不懂,真的不懂,那不是单纯的她所能明白的。
“她休学是当明星,”他再说:“真的与我无关,我不明白那许多恶毒的谣言为什么要加在我身上,这完全不公平,真的!”
“我——没有听过什么谣言。”她摇摇头。奇怪,除了心痛之外,她完全没有其他感受。她不恨他,也不怪他,反而——怕失去他似的。
“是上帝恩待你,因为你是善良、纯洁的,”他认真地说“卓尔,你发过誓,你不能离开我!”
她没有出声,因为——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要离开他。但是——她有疑问,她一定要问。
“毕群。我想知道,除了章玲外,你还有没有像这类的事?”她问。
“没有,肯定没有。”他想也不想地说。
“真的?”她问。
“我没有骗过你,连章玲的事也告诉你,”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不能怀疑我!”
她点点头,再点点头。
“我不会怀疑,除非——让我见到事实?”她说。
“不会再有,相信我。”他拥住她。
 
 
第六章
从那一天开始,卓尔心中对毕群有了一种新的、她自己也不了解的感觉。那仿佛是有点担心。有点不安,很想更接近或更了解他,却又有丝说不出的畏惧。
也许是章玲事件的影响吧,每次回到校园她就矛眉;若是他等在那儿,她会很高兴,却又担心。若他不等在那儿,她会失望,会若有所失,却又有轻松的感觉。
她说过原谅他、不怪他,还发过誓,但——叫她这十八岁的女孩子对这事不耿耿于怀那是假的。”她开始有了心事。在有了心事的同时,她发觉刘芸渐渐离她远了。
刘芸总是不替她留位子,若她早到替刘芸留的位子刘芸也不坐,总有很多理由坐到别处去。空堂的时候也不和她一起散步,或去图书馆。卓尔留意了两天,原来刘芸有了新朋友,是个高高帅帅的女孩子,样子不漂亮却很有型,整天穿牛仔裤的,叫曾晴,有点男孩子的性格。
又是空堂,卓尔看着刘芸和曾晴一起走出教室,她想:“好吧!我自己去图书馆”谁知走出教室却碰到匆匆而返的刘芸,象这些日子来一样,曾晴在地后面。
“怎么又回来了?”卓尔笑着问。
“忘了拿本笔记,”刘芸自然的微笑。“你去找毕群?”
这些日子卓尔从未主动的找过毕群,她觉得有心理障碍,她对他矛盾。
“不,我去图书馆。”卓尔摇摇头。“你们呢?”
刘芸看曾晴一眼,仿佛有些顾忌。“我们到凉亭。”她说。
旁边的曾晴一直没什么表情,也不看卓尔,很是目中无人的样子,她——对卓尔有成见?
卓尔正想讲话,刘芸拿了笔记,托着曾晴就走,走得匆匆忙忙,仿佛有人要抓地。
“等会儿见,卓尔。”她远远抛来的话。
卓尔耸耸肩,也不介意。刘芸是她的朋友,曾晴不是,她真的不介意曾晴对她的冷淡,同学嘛!谁瞧谁不顺眼,就不来往,是正常的事。
但是曾晴——怎么仿佛对她满怀敌意呢?她们根本不认识,敌意?不可笑吗?
想得入神,连毕群站在她面前也不知道。
“嗨——哎,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几?”她打招呼,自己都觉得十分不自然。
“刚碰到刘芸和一个高大的男性化女孩子。”他迎着阳光,眼睛眯成一条线,然而眼光——依然惊心动魄,至少卓尔不敢看视。“她们说是空堂,你会去图书馆。”
“是——看点书。”她失措的。
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这种情形,怎么——愈紧张就愈不自然,简看一塌糊涂。
他的视线从眼缝里逼出来,始终凝定在她脸上。
“卓尔,可不可以不去图书馆?”他是礼貌而温柔的。“我想要你陪我散散步。”
“可以——当然可以!”她觉得自己太夸张了。有什么办法呢?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他微微一笑,仿佛看透了她的心。
“卓尔,这几天你有很大的不同。”他说。
“不同?!没有,没有,我还是我,和从前一样,”她大声说:“你——心理作用。”
“韦薇和韦成烈后天就去你家,是吗?”他转开话题。
“是啊!妈妈也很高兴再见到他们兄妹。”她笑起来,已忘了刚才的不自然。
“这几天——你没来找我。”突然,他又把话题转回来,快得令人无法防备。
“我——哎,放了学就回家,”她心中一震。他看不出她的矛盾吧?“我怕教授随堂考试。”
他了解的笑,轻轻的用手拥往她的肩。
“我使你委屈了,卓尔。”他歉然的。
“委屈?没有,没有——”她停下来,不承认是说谎,这不太好。“毕群,我们不要再提这件事,好吗?”
“我可以不提,你心中能不想吗?”他透彻的。
“时间一久——我会忘记的。”她却天真。
她轻叹一声,又摇摇头。
“我不能让这件事这么下去,会伤害我们俩,”他说:“卓尔,我们要想个办法!”
“不必,不必,这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她说。
“还有一件事,我放在心里难受,我一定要告诉你,”他打断地的话:“前几天——就是你去韦成烈家的那晚,我不是一个人看电影的!”
“哦——”她抬起头,疑惑的。
怎么无端端地又提起这件事?
“我是和刘芸一起看的!”他坦率的里住她。
她呆愣住了,刘芸!怎么可能?她一个字也没提,还对毕群满有敌意,怎么——是刘芸?
她呆呆的望着他,他显得那么真诚,那么坦然,但——也许是眼花,卓尔竟觉得坦诚之中竟有一丝自得。
自得?会吗?
“我要离开学校时正好碰到她,同搭一班车回台北,反正她没事,也想看那部片子,就一起去了!”他若无其事地说。
她还是没出声,她觉得——这其中一定有某样东西不对,但是什么事呢?却又说不出。
“其实这是小事,我知道你不介意,刘芸是你的好朋友,也是你介绍给我认识的,”他又说:“但是,依目前的情形,我认为我们之间应该更坦诚,任何一件事都该说出来,因为我怕方一有误会而失去你!”
她吸一口气,渐渐恢复正常。
是啊!刘芸是她好朋友,是她介绍给毕群的,看电影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那天是她没空,约好韦成烈。刘芸和毕群同去,这也没什么!
“怎么会呢?”她笑起来,全无芥蒂的。“我怎是这样小器的人呢!我才不会介意呢!”
“刘芸没提过?”他间。
“这么小的事她提做什么?”她笑。“只有你当件大事,一本正经的讲啊讲的!”
“我真的紧张,”他握住她的手,放在他心口处。“你看,是不是在你面前跳得特别快?”
“哪有这样的事!”她微微脸红,挣脱了手。“你这家伙专门搞花样!”
“我比谁都真诚!”他再一次捉住她的手。“只是,你开始有点不相信我!”
“你是以小人之心——”
“不,我宁愿在感情上你小器,这表示你在意我。”他把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一下,再吻一下。
“哎——毕群”,不知道为什么,她又不自然了。“你可想过,毕业之后你做什么?”
“想过,”他不必考虑地回答。“这儿毕业。我会再念书,念到不能念为止。”
“哦!你想出国!”她释然。她心中一直记得刘芸批评他只会玩,不管前途的话。
“不出国。因为你在这儿!”他肯定地说:“我会留在这儿陪你,直到我们可以一起走!”
“你有把握考上研究所?”
“不是研究所,我念神学!”他自然地说。
“神学!”她吃了一惊,她是教徒也设想过要念神学,而他不是教徒,甚至不肯进教堂。
“不要意外,人的思想是会变的,”他解释着。“最近时间多得很,我看了很多次圣经,我渐渐开始相信,而且——我当它是学问来研究!”
“将来神学院出来当牧师?”她忍不往问。
“那就没想过;那是太远,太久以后的事,”他摇头。“我曾向往过光辉灿烂的回子,但现在我只喜欢平淡安宁,也许是因为认识了你!”
“我!有关系吗?”她天真的指着自己的心口。
“有了你能令我满足,”他再吻她的手。“我不再贪心其他的东西。”
她颇为感动的望着他,她对他真是那么重要!
“天气渐渐冷了,我想在天冷之前再去阡陌稻田一次,冬天来临,那儿就失去了味道。”他说。
“我陪你去;我们一起去1”她想也不想的叫。
“我打算星期天下午去。”他看她一眼。“我有空——啊——”她想起来了,星期天不是约好了韦成烈他们?
他微微一笑,安慰似的拍拍她手。“你明年再去好了?”他说。
“星期六下午不行吗!”她问。
“当然行,我可以随时陪你去,”他点头。“不过——星期六妈妈约了我!”
“哦——她约你有事。”她呆愣一下。她明白他们母子之间并不那么和谐,他不喜欢他的家。
“当然有重要的事才会约我。”他又点点头。
“那——那——星期天我跟你去,”她眼清亮起来。“我可以早些赶回家吃晚餐!”
“可以!”他说。没什么表情。
“你——不高兴这样?不喜欢?”她望着他。
“我任何时间陪你去任何地方1”他说。
她还是望着他,她看出一点点他的意思,却不肯定。
“你——很勉强?你不高兴?”她问。
“我没有这么说?”他笑。
“你分明有这意思!”她不放松。
他沉默一阵;好郑重、好真诚、好严肃地说:
“星期天可不可以陪我一直到晚上,这是我唯一的清求。”
她傻了。这是——什么意思?他明知星期天地约了韦成烈兄妹,怎么——如此要求?
“为什么?”她问。
“我说真话,我不喜欢韦成烈,无论他当年是我高班同学,或今天是助教,我不喜欢他?”他说。
“你们之间——有过节?”她不安地问。
“没有。喜欢与否是直接的感受。”他摇头。“我不喜欢他,一辈子也改不了!”
“但是——”她觉得好为难。
“我不勉强你,只是请求!”他凝望着她,那种眼光——她真的有透不过气的感觉。
“毕群,我很为难,早就约好的——”
“能不能为我而改变?为我而拒绝他们?”他加重了语气。这话——变成了卓尔心中的重压。
为他——怎样的理由呢?为他——卓尔咬着牙,好半天才逼出一句话。
“我——能不能想一想?”她问。
“可以,”他微笑。仿佛——胸有成竹。“你可以不答应,也可以答应,更可以随时改变主意,真的,我绝对尊重你的意见。”
“我星期天是要去阡陌间的!”她说。
“好!你那个时候再告诉我决定也不迟。”他还是微笑。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大四的男孩子,为什么有这么好的修养!这么成熟的态度?
“你能不能告诉我,除了不喜欢韦成烈外,还有没有别的原因?”她问。
“能。在感情上,我绝对自私,而韦成烈对你——表现得很明显,你竟会相信百合花是他妹妹送的?为什么不能是他自己送的呢”他说。
‘他——这不可能!”她吓了一大跳。
“世界上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他笑。“韦成烈的手法一向如此,向喜欢的女孩子送不同的花!”
“是吗?你怎么知道?”她诧异的。
“他以前也向我们班上一个女孩子送过康乃馨,”毕群淡淡地笑。“还有人说她收过韦成烈的玫瑰花!”
“真的?!”她叫起来。“这家伙岂不变成大情人了?”
“不,有些人叫他花王。”他还是笑。
“笑死人,韦成烈是这样的人吗?”她哈哈大笑。“外表倒是看不出哦!”
“你看得出我是个风流鬼、大浪子吗?”他半真半假,似笑非笑的。
“你是吗?”她完全不介意的笑。“我倒希望你是啊?我可以见识一下。”他抓往她的手,又轻又温柔的打一下。
“我是追求爱情的人!”他说:“永远如此?”
她没有深思他的话,不!她根本不是个深思的人。
“毕群,你不喜欢韦成烈可是——嫉妒?”她小声说。
他微笑凝视,半晌才说:
“你不以为我只是个平凡的男孩子吗?”
“那又怎样?”她反问。
“我当然嫉妒。”他轻叹一声。“有时我好矛盾;世界上若是没有你该多好?那我不必担心这个男孩,又担心那个男孩,但是我又那么幸运,在世界上找到了你,卓尔,拥有你是件好幸福的事。”
“但是——我并没那么好,我们班上的男孩子甚至不怎么看我!”她天真的。
“因为他们知道有我。”毕群傲然地说:“他们自己明白不是我的对手!”
“你有足够的自信,又何必担心韦成烈?”她问。
“他和你青梅竹马。”他说。
“青梅竹马能表示什么吗?”她摇摇头,小小的笑脸儿很认真。“他只是韦薇的哥哥!”
“安慰我吗?”他笑起来。
“不是,我只是想说——你对我要有信心!”她说。
他摇摇头,再摇摇头。
“你这几天对我的态度,令我完全没有信心,”他盯着她看。“你好像在避开我!”
“怎么会呢?你原来是这么敏感的人!”她说。
她可是在避开他?有一些是真的吧!
“是我敏感?或其是如此?”他不放松。
她想一想,还是承认比较好。
“我承认章玲的事对我有点影响,”她叹口气。“因为我发觉——毕群,我完全不能了解你的内心!”
“了解是需要时间的1”他说。
“我知道,”她摇头。“还有一点,我——说不出,你好像是很虚浮的人,我完全不知道你的背后有些什么,你的嗜好、你的家人、你以前的事,所以——我有时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真实的人?”
“你——真这么想?”他皱起眉头。
“真的!”她肯定的点头。
他想了好一阵子,才下定决心地说:
“好!星期天我把一切讲给你听,我是个真实的,有血有肉,有优点有缺点,有感情有欲望的人!”
 
卓尔坐在阡陌间望着沉默了好久、好久的毕群。他的眼光落在好远的空间,但看得出来,他没有看任何东西,他只是在思想。
卓尔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真的,一点也看不出。只知道他脑上线条温柔,眼光也柔和。
她忍不往轻轻推一推他。
“你在想什么?可不可以告诉我!”她问。
“可以,当然可以,”他伸手轻拥她的肩。“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想,只是在欣赏和吸收。”
“欣赏和吸收什么?”她好奇的。
“阡陌间的美和灵气,”他摇摇头。“你不知道,在此地真令我心灵宁静。”
“你说要讲你自己的事给我听!”地说。
“是,我会把属干我的一切完全告诉你,我们有很多很多时间。是吗?”他温柔的笑。
是了,为什么他显得比其他男孩子动人,就是因为他温柔,温柔得不同于任何人。
温柔是动人的;
“我想——”卓尔想说晚饭前赶回去,她并没自把韦氏兄妹的约会改期。
“你想我快些说;是吗?”他又握住她的手,“好.这就告诉你。”
卓尔吸一口气,他真是不想她见韦成烈?她把要说的话咽回去,或者——到时再说吧。她凝望着他,她以为他会立刻说——但是,只看见他脸色渐渐改变,温柔消失了,变得严肃,变得阴沉,变得——很不开心。
“我从出世就不是个开心的人,”他摇头。“我这一生得到的痛苦比快乐多,这二十多年——我觉得比别人的四十年更多经历和沧桑。”
他说沧桑,他脸上、身上,的确有这两个字的影儿。
“我父亲是个上海世家子,母亲嫁给他之后才知道在自己之前他已有好几个太太,母亲是受新教育的,不能接受这种事实,结婚一周就带了丫头越墙逃走,那的她并不知道腹中已有我。”他慢慢的,可以说是沉重的:“母亲逃到台湾,在陌生的环境中生下我,然后——她再婚。我没有叫过那人爸爸,我一直只叫他叔叔,他也是富家子,但个性懦弱,不善理财,生意被人骗了,家财也散得差不多,后来,他死了,没吃到苦,留下来吃苦的是妈妈和我及两个不同父亲的弟妹。”
“怎么情节好像民初的电影一样呢?”卓尔笑起来,她以为他在说笑,现实中哪有这样的事呢?
“事实如此,”他苦笑摇头。“幸好妈妈是精明能干又独立坚强的女人,她把家撑起来,她把我们都养大,她——做了很多事。”
卓尔皱眉,这是很普通的事啊!他为什么一直要隐瞒,好像很神秘似的。
“我跟妈妈和弟妹之间并不融洽,我们的思想不同,看法不同,所以很早以前我就离开了家,课余之后做点工作来供养自己,后来又提早服兵役。兵役服完,妈妈找到我,要我继续念书。她说,家中总要有个念书人,弟妹都不争气,她的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我也无所谓,念书、做事都只为生活。我要生活下去,就念书吧!尤其还有妈妈的希望。我不喜欢她,她却总是妈妈。我念书的所有钱都是她给我的。”
“你们哪方面的思想、看法不同?”她忍不往问。
“这——很难讲,总之——她做很多事是我不能同意的,”他犹豫一下。“无可否认,她对我很好!”
“对你好就行了,和妈妈之间讲什么思想。看法呢?真莫名其妙。”她摇头。
“你不明白,我是个很坚持原则的人,”他笑起来。“不只对妈妈,对你,我也坚持原则!”
“对我——”她指着自己鼻子。“我有什么原则要坚持?我们思想、看法不同?”
他微微一笑,没有说下去。
“我有很多朋友,各种阶层,各种等级的朋友,”他说:“我们之间——很讲义气。”
“我没有见过你的义气朋友,”她好奇的。“你一天到晚都在学校!!’
“我们很少见面,但心灵相通,”他又微笑,脸上有种奇异的——类似自得的神情。“有时,几个月也只通一次电话,但我们交情很深,是那种可以共苦难、共生死的交情。”
“是不是你当年离开妈妈,自己独立时结交的?”她很聪明,一下子就联想到了。
“正是!”他赞许的拍拍她。
“那一定是些黑社会啦,太保太妹的,”她笑。“那些人才口口声声的讲义气。”
“不只是口讲,是真的!”他认真地说。
“无论如何我不敢跟他们交朋友,那很可怕。”她说。
“可怕引你怕我吗?”他笑问。
卓尔呆愣半晌,他——也是那种人?
“你看不出,你和他们不同,”她立刻说:“你不是那种人,你骗我的!”
他又笑,不置可否的。
“所以我说过,我的世界并不是你眼中那么狭小,我的心中领域很宽很广!”他说:“我不爱讲话,但是我想很多事,比任何人都多的事!”
她凝视他半晌。
“难怪我总是不懂你,你完全不是我想像中的人!”她有点恍惚。
“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他问。
“孤独。有才气,骄傲,但感懂丰富。很讲究生活情趣,很追求理想,也幻想爱情的人?”她说。
“也可以说是我,不过是另一面的我!”他承认。“有的我自己也觉得,我有几种个性。”
“那不是很可怕?几种个性?”她问。
“今天你第二次说我可怕了?”他摇头。“几种个性不一定都是坏的,也许都向阳光,也许都善良,有什么值得可怕的呢?”
“我喜欢单纯的一切!”她说:“事情一复杂,我就会觉得烦,觉得头痛!”
“放心,我把我所有的个性归纳成一个,表现在你面前,好不好?”他半开玩笑。
“行吗?”她也不是真介意。
“不行也得行,因为我爱你,不容许自己失去你。”他轻吻她耳根。
她微微用力推开他,即便四周无人,她也觉得窘迫,她内心有很保守的一面。
“你的话讲完没有?”她红着脸问。“或者——你可以讲讲以前的女朋女!”
“章玲该是第一个,”他很爽快的。“因为我们住在一起,青梅竹马式的。”
“还有呢!”她追问。很感兴趣。
“讲出来你也不认识,还是免了吧!反正——有过女朋友啦!”他技巧的闪避过。
“没有诚意。”她立刻指出。
“好。还有两三个是同学,还有一些——妹妹的朋友,都只是普通交往,吃饭看电影。正正式式、认认真真的,只有你!”他说。
“不信,章玲呢?”她叫起来。
“她——”他考虑半晌。“怎么说呢?我们曾经很亲密,但她——比较世俗,和她在一起会有七情六欲,所以才会有这次的事发生。”
她皱眉,直觉上认为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可是——这种事怎么问?
“你不同,真的不同。你是基督徒,知道所谓的属灵,环绕你身边的人和事都很有灵气,”他一口气又说:“你是点尘不沾的。”
“有这样的事?”她当他开玩笑。“我吃人间烟火的!”
“也一样,你令人——很自然的尊重你、保护你、爱惜你,真的。”他再一次强调。
她耸耸肩,他要这么说由他去吧1虽然听着有点夸张,有点肉麻。
“其实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你有什么理由把我看得那么好?”她问。
“有些人相处一辈子也不了解,有些人——像我对你,几乎第一眼就能看懂,”他慢慢地说;“不是我把你看得好,实在是你就这么好,你是我梦想中要找寻的女孩子!”
“你可知道,我从来没梦想过将要找寻怎样的男朋友,我喜欢一切自然。”她笑。
“你甚至没有条件?”他问。
“条件?!没想过,”她傻傻地笑起来。“不过——我希望他很有学问、很有修养,很有上进心又很善良,最重要的是要对我好,就好像我爸爸那样。”
他望着她好久,好久,才慢慢笑起来。
“你那么多条件我只符合一样,就是我肯定会对你好。”他摇摇头又说:“我并不很有学问、很有修养,上进心也不强烈,甚至不那么善良,怎么办?”
她也被惹得笑起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她扮个鬼脸。“但是——有的候真碰上感情,大概所有条件都变得不重要了!”
“是这样吗?或只是安慰我?”他打趣。
“你听过我讲假话吗?”她小脸儿红红的,有十足的少女娇羞。“心术不正。”
“天地良心,我只是担心!”他举手发誓。
“担心什么?”她白他一眼。
“担心你回家陪韦成烈和韦薇!”他说。
她呆愣住了,他怎么又突然扯到这件事上了呢?
“我——他们今晚会来我家!”她为难的。
“你还没有决定愿不愿意陪我?今夜。”他目不转清的盯着她。
“我——”
“你想好了再告诉我,”他神色凝肃,仿佛面对着一生中最大的事似的。“这对我非常、非常重要。”
“真是——那么重要?”她咬着唇。
只不过请老同学、老朋友回来晚餐而已,她想像不出有哪一点是他说的那么重要。
“是。”他肯定得无与伦比。“无论对我或对你,我认为是一个——抉择。”
“抉择?!”她的心一阵狂跳。抉择引
“是。决定在你,我绝对尊重你的意愿。”他正色说。
他的意思是——选他或韦成烈,是吗?怎么可能那么严重呢?怎么可能呢?
他分明是在——骗她。
“我不觉得这件事这么严重,也决不是抉择,”她说:“你这么说我好为难。”
“为难——表示我和他在你心中分量相同。”他说。
“不——怎么同呢?”她叫,很自然的。“你和他怎么一样,他只是韦薇的哥哥。你——你——”
在他的凝视下,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再也硬不起来,她竟不能说不!
 
当卓尔无法在校园任何地方找到毕群时,她感到意外。星期一,他不可能又去台北,昨天才在台北玩了一整天,今天他还有三堂课,他到哪里去了!
有人说早晨看过地,有人说在公路局车站见过他,有人说得更绝,看见一个女人来找他,他们一起走出校门。
卓尔意外之余,也十分失望,昨天她终于没回家和韦成烈、韦薇见面,晚上回家的被母亲训了一顿,她也知道自己不对,但——那个时候离开毕群似乎是好残忍的一件事,她硬不起心肠。
但是现在——她稚气的想:“我竟找不到他?”
她觉得不公平,第一次感到她迁就他多些。到目前为止,她似乎——并没有抓牢他,至少地摸不清他的一切,她无法像他对她一样的有把握。
她不高兴的走在校园的小径上,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在跟成年人玩游戏,人家有十足的把握,而她却用尽全力也不能跟上他的脚步。
虽然他一再表示他爱她,她是他唯一要寻觅的女孩。
走出小径,迎面遇到驻足微笑的男孩子,毕群?心中的高兴还没涌上来,她已看清,不是毕群,是她最不想、也最怕在这时见到的韦成烈。
“嗨!”他挥一挥手。“无精打来的有什么事不开心吗?”
她涨红了脑,无词以对,无法解释,又不能就这么混过去,她只能傻笑。
“昨天请客,主人不到,”韦成烈看来全无生气的样子,“我原谅你,恋爱的女孩子都是这个样儿!”
“不是,我——”她觉得自己婆妈得紧,她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嘛!人家都说原谅了,唉!今天一切都不对劲。
“我知道,你跟毕群出去了,”他淡淡地说:“不过,我们仍然吃了很好的一餐。”
“妈妈骂死我了!”她这才偷偷透一口气。
“小事,下次你自己补请我们一次好了!”他说。
“一言为定——”话一出口,才想起是毕群不喜欢的事,却也收不回来。“韦薇也没生气?”
“她当然没有,因为她没赴约,”成烈笑。“她约了男朋友,哪儿记得这一餐!”
卓尔心中一动,毕群说得对,韦成烈单独到她家,是不是他真对她有点——野心?
“喂!那些百合花是你送的?或是韦薇送的?”糟糕的是她的话竟冲口而出。
“日合花?!哦!当然是韦薇的主意,她要唤回你的记忆啊!”他否认了。
“那——”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问你一件事,我不是多事,只是关心,”他忽然认真起来。“你和毕群——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她孩子气的。
“我是说感情。”他强调。
她考虑一下。这件事不必让他知道,是不是?无论如何,他是外人,是第三者。
“为什么要问这些?”她反问。
“恩——”他犹豫了好一阵子,“毕群这个人你完全清楚、了解他吗?”
卓尔心中一阵狂跳,她的苦恼就是摸不清他,可是她又怎能告诉韦成烈?
“一部分,”她说:“因为认识他还不到一年!”
“你想不想知道他的一些事?”他问,神色是很严肃的。“我绝对不是讲他坏话,但我认为你有权知道!”
“是什么事?”她问。心开始乱了,难道毕群以前有很不好的记录?
“他的家庭背景很复杂,尤其是他母亲,”他含蓄地说:“他本身的背景也复杂,绝对不同于普通一般学生。”
“他说过和母亲不和。”她傻傻的。
“不是和与不和的问题,”成烈的考虑措词。“总之——是你难以想像的。而且——章玲你是知道的,是吗?除了章玲,你可知还有多少个?”
“他是说过,除了章玲外他还有几个女朋友,不过都很普通。”她笑起来,原来是为这件事啊?“你以为我是个很小器、很计较的人吗?”
韦成烈眉心微蹙,好半天才说:“那些——不是普通女人,除了章玲是学生,现在才当明星外,其他的——多半是欢场女人?”
“真的?真的?怎么会?”她不能署信的叫。
“念高中的。他几乎就为了这些事被学校开除,”成烈摇头。“服完兵役回来,他人变得深沉了,也有点改变,和他在一起的女孩都是学生。我听同学提过,一个台大的女孩几乎为他自杀!”
“怎么——可能?”她被吓了一大跳。自杀?!”
“那些同学不会胡乱造谣,”韦成烈是绝对真诚的,她看得出。“毕群对女孩子很有办法,如果换成别人,我绝对不会说任何—个字。但是你——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那样的家庭,也不能令你有一丝错误。说一句很不好听的话,毕群不值得你结交?”
她怔怔的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韦成烈坦率的话把她吓僵了,毕群——其是那样的人?真有那许多的女孩子?但毕群并不像啊1他是那样阴冷。沉默的人,他对女孩子一点也不热烈,除了她——他甚至不和她的朋友如刘芸多讲几句话。他怎么可能是韦成烈所讲的那样?
“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但我还是得告诉你,”成烈诚挚的。至少让你有一点心理准备,或者仔细观察一下,或者——你能兔受伤害。”
“他怎会伤害我?!”她忍不住叫。
成烈看她半晌,摇头轻叹。
“对不起,当我没讲过,”他柔声说:“我只是觉得—一你那种背景,那种家庭的女孩,还有你父亲的地位,和他在一起——会是笑话。”
“笑话?!什么意思?”她问。
“我不能再说,否则变成是非,”他冷静、理智的。“我只是要你有一点心理准备。”
“我会,无论如何——谢谢你!”她又笑起来。“或者——我可以坦白的问他!”
“无论你怎么做,请相信,我是为你好!”他说。
“这我当然相信,”她没有永驻的烦恼。“还有,我会记住,我欠你一餐饭1”
他笑一笑,不置可否。
“昨天是不是毕群不让你回来见我们”他问得突然。
“哎——不,不,”她本能的否认,下意识里,她还是帮毕群的,有什么办法?这是她的初恋,“是我们根本忘了这件事,真的?”
“我相信你!”他还是笑。“我得回办公室了,下一堂还有课,再见!”
说走就走,他挥挥手转身,一下子就消失在另一条小径上。
刚才他讲的那些话——他说可以忘掉,当他没说过,但,事实上已经说了,她又怎能忘。
她慢慢地往教室走,心中的思绪渐渐多了,原是无忧无虑的人,现在却有了心事。
“卓尔,愁眉苦脸的低着头做什么?”有人叫她。
“啊——刘芸,曾晴怎么不在?”她意外的。
“曾晴病了,请假。”刘芸笑得特别,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卓尔感觉到有一丝敌意。“你呢?怎么不见你形影不离的另一半!”
“胡扯,谁又认定了毕群?”卓尔摇头。
“还否认什么呢?”刘芸笑。“他说喜欢你这个人的开朗乐观,心无城府。又喜欢你家的温暖,你妈妈的慈爱,还有你父亲?”
“我爸爸?他又没见过,怎么也喜欢?”她问。
“你父亲是有名的大官啊!”刘芸笑,又是那种特别的笑容,颇讽刺的味道。
“怎么这样说?”卓尔瞪她。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毕群告诉你这些的吗?”
“是——哎,是,”刘芸突然不自然了。“是他说的,我也记不清了!”
卓尔又觉得异样,怎么刘芸一提起毕群就这么不自然?他们也只看了一场电影。
“就是看电影那天说的,是吗?”卓尔顺口问。
“是——卓尔,那天——实在逼不得已,他一定要我去,他说一个人看电影好闷、好寂寞,”刘芸的眼光一直在闪,一直在避开卓尔的视线。“他还说,我们是好朋友,你——不会介意的!”
“我当然不介意,”卓尔摇头。但是——奇怪的是心里面有些不舒服,毕群怎么对刘芸讲寂寞啊闷啊这些话。“你回来一直没讲。”
“我没当它是一回事,”刘芸说:“毕群告诉你的?”
“嗯,他也是随口提提,”卓尔再摇摇头,她强迫自己摔开那丝不舒服的感觉。“一起回教室,好吗?”
“不,我……”刘芸想说什么终于忍往。“好,我们一起回教室。”
“你原是要去别的地方,是吗?”卓尔这回很聪明。
“随便走走而已!你呢?”刘芸反问。“找不到毕群,遇见了韦成烈,聊了几句。”卓尔说。
“你盯天没有回家应约,是吗?”刘芸问。
“你怎么知道?”卓尔大奇。应该只有毕群才知道的。
“我——猜的!”刘芸有点脸红。“我知道你的脾气,你是不顾一切,不管后果的!”
“我是这样的人吗?”卓尔怀疑。
“你自己还不了解?”刘芸又笑了。
两个好朋友并肩往教室走,但——卓尔敏感的觉得,两人距离更远了,什么原因?曾晴?不会是,卓尔有个奇怪的感觉——是因为毕群。
 
 
第七章
毕群?!毕群竟然失踪了三天。三天之内没有人见过他,他没有回宿舍,也没有上课。卓尔悄悄去教务处查过,他请了病假!?他生病了吗?
卓尔又担心又生气,担心的是他生什么病?严重吗?又不知道他家的电话,想问一问也不行。生气的是他竟然一声不响的就走了,连个话也不留下,他难道不知道她会担心吗?
而且——韦成烈的话也影响了她,毕群——并非他口里所说的那么重视她?他曾经有过无数个女孩子,有过无数经历,她对他并不那么重要——刘芸说的,他只喜欢她的开朗爽直,喜欢她家的温暖,喜欢母亲的慈爱,喜欢她父亲的名誉地位,因为——这些全是他所欠缺的?
是吗?因为她拥有他所欠缺的一切?
卓尔内心是震惊的,毕群接近她是因为她背后的一切?而不是她?那——那——
今天到校比较早,她想看着毕群回来了没有,趁没上课之前去男生宿舍走一趟。
她实在是关心他的,纵然他的背景不好,以前的纪录也不好,但是她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男孩子,她的感情已付出,可能再收回呢?
她开始烦恼。如果毕群真是韦成烈和刘芸所说的那样,她该怎么做?她会不会变成悲剧人物?象毕群以前的女孩子一样。啊——她根本已经相信毕群曾有过那些女孩子,她已经相信了!
穿过小径,走上男生宿舍必经的那片竹林,才走两步,她就听见毕群的声音。正想招呼他,又听见了刘芸的声音,是刘芸,她们是太熟的朋友,她对刘芸的声音闭着眼睛都可以分辨出来。
只是——刘芸和毕群这么早在竹林里讲什么?他们——该是全无关系的两个人。
“你为什么要把我们看电影的事告诉卓尔?”刘芸问。
“这是小事,也正大光明的,卓尔不会介意。”他轻松地说。
“我不这么认为,她开始对我有敌意。”刘芸再说。
“怎么会呢?她是个单纯的人,永远不会想那么多!”毕群有十定的把握。“而且——你不愿意跟我去看电影?”
刘芸沉默了一阵,才慢慢说:
“总之——这样下去不好,谁都知道你是卓尔的男朋友,我——不太好,以后你别再找我。”
毕群常常找刘芸吗?站在不远处的卓尔呆往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之间是一种友谊,”毕群放柔了声音,他的温柔总是特别动人的。“说句真话,在我心中你们是同等的,我喜欢你们,这并不是罪过,是吗?”
“但这是卑鄙,你脚踏两条船。”刘芸不同意。
卓尔也不同意,毕群若不是向其中一个人说谎,他就真的有点卑鄙。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他轻叹。“你不该把感情看得这么狭窄。”
“感情原本就是自私的,相信没哪个女孩子能这么大方,可以与人分享感情。”刘芸说。
他们——也谈到感情?什么时候开始的?那次看电影?怎么这样快?卓尔——开始轻颤,她实在有上当、受骗的感觉,毕群怎么能这么做?刘芸是她的好朋友!
毕群沉默了,他可是无言以对?沉默中,卓尔是难受又好奇的,他们在僵持吗?
“或者一你说得对,”毕群终于开口。“我会回去好好考虑这件事。不过——刘芸,我真诚的告诉你,我并没有欺骗你,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
“我可没有卓尔和她家庭那么多的好条件。”刘芸说。“但你比她成熟,你更能懂我,了解我,”毕群说。他那种真诚简直不容任何人怀疑。“你能使我安定、平静。”
“但是——你终究要有所选择。”刘芸说。她是比卓尔成熟多了,“至少她能讲这样的话。
“那不是目前,”他说:“目前我只希望和大家做好朋友。”
“我不想再这么鬼鬼祟祟的,”刘芸似乎很坚持。“我觉得你对我不公平。”
“我对你们俩是一样的?”他说。
“你敢公开跟我走在校园里?”她反问。
“为什么不可以?”他笑,“只是,你肯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好一阵子才说:“你不在意卓尔看到?”
“她看到也不会怀疑、她是单纯的,我知道一定有人跟她讲过我的闲话,她一句也不信。”毕群把握十足的。“只要我们大方、坦然,她决不会怀疑。”
卓尔的心往下沉,她的单纯也错了吗?毕群竟把她的单纯当成弱点,以为她好欺骗,这——
她的脸色变得好白、好白,眼泪也控制不住的掉下来,他们一一简真欺人太甚!把她当成什么?
可怜她付出全心全意的感情,竟会——遇到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其中一个竟还是她的好朋友!
她的心因疼痛而变得僵硬,变得——破碎。她是单纯些、天真些、幼稚些,但也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事,毕群太看轻她了;
她正想走出去揭穿他们的一切时,刘芸又说:“你以前——真如传说中那么坏?”
“传说总是传说,他们只说他们看见的一面,没有问过我的痛苦和苦衷,不过我不解释。也不分辩,真金不怕人炼。我始终站在这儿没倒下去。”他说。很有一点顶天立地、满身傲骨之感。
但——他欺骗了卓尔的感情,是不是?
“我很佩服你,”刘芸的声音也变得温柔。“我不能忍受别人硬加给我的冤枉。”
“我是绝对自我的,我不怕别人冤枉,别人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他说。
“这不是太自私!”刘芸笑。
“当然,对自己身边的一切,自己喜爱的一切。”他补充着。他的脑筋实在快。
“如果卓尔知道我们的事,你预备怎么办?”刘芸又转回这个问题。
“我会坦白告诉她一切,这并不是罪过。”他肯定的。
“她不接受呢?”她追问。
“你担心什么?”他笑起来,笑声里竟带着轻佻,这种笑声从没有在卓尔面前出现过。“这是她和我之间的事!”
或者,他对自己隐藏了太多,没有在卓尔面前暴露过?难怪她觉得永远摸不清他的一切,他根本——根本还是个陌生人,不是吗?
卓尔吸一口气,心中疼痛已消失,变成一片麻木、空洞,她受的伤害远比想像中还要大。
她是——爱他的。爱!怎样的爱情?那样的不真实,那样的虚伪,那样的不稳,就像无根的植物,风一吹,它就倒了。
“我可不承认是破坏了你们!”刘芸又说。
“我的感情,我的一切会由自己控制,谁能破坏得了?影响得了?”他说得很傲气,想深一层,又觉得冷酷,他除了对自己,对任何人可有真感情?
“很了不起啊!我等着瞧!”刘芸笑笑。“我回去上课了!”
卓尔想抢先离开,一双脚却仿佛生了根,怎么也移动不了,直让他们走到她面前。骤见卓尔,他们都大吃一惊,谁也想不到她竟在这儿,而且脸色这么难看,又像流过泪,摇摇欲坠似的。
“卓尔——”毕群下意识的上前一步——或者内心里他对卓尔好些,他爱卓尔多些,那么一刚才他岂不是骗了刘芸?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刘芸是聪明人,她知道再留在这儿没有什么好处,她不看卓尔,也不看毕群,低着头大步走了。
“卓尔,”毕群急切的奔到她面前。“你怎么了?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我们?
卓尔看勾勾的望着他,仿佛看到了他灵魂深处,但——她看不见,依然看不见,依然一片空白。
“卓尔——”他抓住她的肩。“你怎么了?”
卓尔用力甩开他的手。
“不要碰我,”她叫,眼泪又掉下来。“我听见你们所说的一切,我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不要误会,否则我宁愿你杀了我,”他仍是那么真诚,那么深懂,那么动人,只是他现在激动,不再温柔。“我和刘芸——只是开玩笑,不信可以问她!”
卓尔的眼泪还是不停的流,她只是努力使自己不要像以前,哇啦哇啦的哭得像孩子。
她受的打击和伤害令她成熟。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毕群,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再理你。”她肯定得无与伦比。”我不在意你另外有多少女朋友,但怎么是刘芸?你们令我难堪。”
“不,不,卓尔,你误会了,我和刘芸之间什么也没有,真的,”毕群看来是那样惶恐。“你相信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只是——开玩笑的!”
“你令我失望,”她目不转睛的。“原来大家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毕群,你真的令我失望!”
“别这样,刚才我和刘芸——”
“不要解释,”她大声打断他的话。“以后我不要再看见你,我们再无牵连1”
“不!卓尔,不——”
“我的决定不会改变,”她的心突然这样硬,令她自己也觉得意外。“请你以后不要再出现我面前,我不想再看见你!”
“卓尔,你完全不顾我们之间的感清?你怎么能这么残忍?你大冲动了,”他似乎痛苦地说:“我并没有做错什么,真的!你要相信我!”
“我是只喝一杯干净水的人,”她说得非常好、非常成熟。“如果水中有一滴污点,我宁愿渴死也不喝!”
“卓尔——”他垂下头,无限后悔的。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她吸吸鼻子。“别人传说的那些闲言闲语,可是真的?”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说:“如果是韦成烈说的,那是真的。我不想骗你,卓尔,可是——我有我的理田,我相信如今再说,你一定不会相信,是不是?”
“是!”她点点头。心中突然痛苦得无法收拾。刚才的麻木。空洞过去,她又有感觉,她的心剧痛。“毕群,我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遗憾。”
“你可以补救这遗憾。”他低声说。声音变得特别喑哑。
“我不!”她肯定的。
“我知道你不会,你是这样的人,”他轻声叹。“可是——我怎能甘心?”
她再看他,心中又剧痛。痛得令她不能忍受。她不能再面对他了,是不是?她已经下了决定。
“卓尔,”他则往她。“我怎能甘心——我死也不甘心!”
那——又能怎样?
 
卓尔高兴于自己的坚定,她真没想到打击来了居然可以如此,她真的满意。
她不再理会毕群,也不理刘芸,她觉得他们俩都有失道义,她对她那么好,怎能抢毕群?她开始明白,刘芸和曾晴并非真的好,刘芸只不过是借曾晴过桥,避开卓尔。而毕群——竟欺骗了她。
她非常伤心,回家又大哭了一场,但她立刻抹干了眼泪,她不要把伤痕留给别人看。她也是好强好胜的!
毕群对她那么温柔体贴,那么情深款款,怎可能全是假的呢?他可能欺骗了刘芸,也可能欺骗她。这没关系,经过此事,她决不再理会毕群。
虽然——她仍然爱他!
想起他,她心会痛,会流泪。避开他之后,又常常念着他,想着他。她是付出了真感情,无法再收回的,她仍然爱他!
可是——她也知道不能再爱了,否则将会一辈子痛苦。她控制不了他,在感情上他是匹野马,可能永远没有人能抓住他,刘芸也不行!她知道的!
她开始相信,相爱的人未必结婚,结婚的人也未必相爱。除了爱情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感情,都足以维持婚姻——爱情不是婚姻的基础。
毕群仍然常在校园里等她,她看也不看的扬长而去,她不能心软,她不能害自己——她记得成烈说过,她的家和毕群的家配在一起会是笑话,她怎能令父亲为了她而成为被笑的对象?
毕群是黑社会的?这大概可以肯定了,但他父母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成烈会说是笑话呢?
毕群是很有礼貌的。他等在那里,卓尔不理会他,他不会上前纠缠,只默默的目送她离开。后来他不再等,他知道再等下去没有希望,于是他改写信。
毕群殷勤的写着,一封封的信被寄到卓尔家去。他的信写得很好,很动人——他讲话原就动人。除了文笔非常的流畅以外,而且他还有本事把卓尔和毕群四个字,放在连着的四行下面,好象作对联一样。
卓尔始终硬着心肠,她看信,会被他感动,也会流泪,只是——她不愿回头,也不想回头。
开天她在校园中又遇到毕群,她笔直地朝着他走了过去,用又冷又硬的语气对他说:
“请不要再写信来,写了也没有用!”
毕群当时没有什么表情,只用深沉而后悔的眼光凝望她。她被望得心颤了,转身急步而去。
她——不能再看见他了,否则——总有一天她会崩溃,变得不再坚持。她发觉,她比想像中更爱他。
今天一早到校,她看见毕群的信端端正正地放在她惯坐的椅子上。心里不由一阵激动。一阵——难以解释的怒气,她不是叫他别再写了吗?他这是什么意思?以为她不能拿他怎样?
她冲动而孩子气的,一口气跑出了教室,到校门附近的布告栏,想也不想的就把毕群的信贴上去。她甚至没看信上写的是什么。
回到教室,她有松了一口气的畅快感,瞄一瞄沉默坐在一边的刘芸,她坐了下来。
这些日子来,她没有再和刘芸说话,是刘芸对不起她,不是她的错,不是吗?
而刘芸——也仿佛自觉理亏似的,垂着头默不出声,而且明显的苍白和瘦了!
上了两堂课,下面是个空堂,卓尔站起来,伸伸懒腰,或者去校园散散步吧1
走出教室,她觉得有些不对,怎么许多同学都以奇怪而异样的眼光望着她呢?且还有人指指点点,怎么回事?她脸上有花?衣服上有字?她检查一下自己,没什么不妥啊!为什么同学这么望着她?
还在怀疑,背后忽然传来尖锐而刺耳的声音,是在叫她的名字。她愕然驻定,看见刘芸半跑着过来,满面泪痕,摇摇欲坠的,她——做什么?
“卓尔,你——你怎能这样——对付我?”她颤声说:“虽然是我不对在先,但你这么做却太卑鄙了!”
“我对你做了什么?你莫名其妙!”卓尔皱眉,她是绝对不能让人冤枉的!
“你还不承认吗?有很多同学看见是你做的!”刘芸脸上凄厉之色,很吓人。“你不承认也不行,而且——那封信是写给你的。”
“信?!谁的信?啊——”卓尔这才记起,早晨她把毕群的售贴在布靠栏上,难道这信——内容有问题?她根本没有看过!“你是说毕群那封信?”
“当然是那封,你——你——”刘芸全身都在抖,是毕群的信,与她有什么关系“你怎能那样——破坏我!”
“我破坏你什么?又不是贴你的信?”卓尔直率的。“我要毕群对我死心,难道这不是帮你!你喜欢他,不是吗?”
“你——你——”刘芸的表情又复杂又怪异。“我告诉你,卓尔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的?”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狂奔而去——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刺激。刺激?!卓尔不明白。
她决定去看看那封信在讲些什么,早晨太冲动,没有看信就贴上去了,难道信里有涉及刘芸的?一定是这样,否则刘芸怎会对她说这些话?
走到布告栏下,发现那封信已被人撕下了,附近还有几个同学,都指指点点的望着她,她很生气,她最讨厌这种鬼鬼祟祟的人。
瞪他们一眼,她转头就走。
信是谁撕的?看不过去的同学?或毕群自己?哎——她是没有恶意的,只是一时的冲动,一时的恶作剧。她单纯的想,只要把他的信贴出来,他就不会再痴缠了?
慢慢转到小径,她愈想愈不是味道,难道她这么做是错了?难道她——
“卓尔。”低沉喑哑的声音,是他!
她吓了一大跳,呆愣的站在那儿,像个做错事的学生。她没想到会遇到他!
毕群手上拿着那封信——原来是他撕下的。他神色严肃而深沉,而且还有一丝冷酷。
是冷酷吧?她相信她没有看错。
“卓尔,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的声音好沉重,仿佛是自灵魂深处发出的叹息。
“我告诉过你别再写信了!”她想会自己强硬一点,可是做不到。“我——又没有恶意。”
“你看过信吗?”他再问。眼瞎定定的凝视着她的脸,仿佛能看穿她。
“没有,我为什么要看?!”她哼了一声。但是,她无法使自己理直气壮些。
他无奈的摇摇头,再摇摇头。
“你还是那么天真,那么稚气,”他叹急。那线条分明的脸上有着深沉的悲哀。“弄到今天这种情形,难道是天意?”
卓尔皱眉,现在还讲这些有什么用?所有的错都在他身上。
“你信里——写些什么?”她忍不往问。
他犹豫了一下,把信递给她。
卓尔:
遗憾既已造成,我再怨天尤人也没有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你不再理我是我生命中最大的挫折,但——是我自找的。我个性中有太多的弱点令我无法自拔,一次又一次的错下去,我从来不后悔,除了对你。卓尔,请相信我对你的感情和真诚,今生无缘,但愿来生,希望有你又有我,我们可以从头再来一次,那时,我保证不会再错。
至于刘芸——我不知道该怎么讲,只觉因她而失去你是荒谬的。但我会对她负责.这是道义,因为她已怀了我的孩子!”
卓尔,我不再打扰你,只望来生你能再接受我。
毕群
这样的一封信,是这样的!里面提到刘莹有了孩子,这——这——难怪刘芸那样激动,原来她有了孩子,但——怎能再在学校立足?
卓尔震惊的抬起头,不能置信的望着毕群。
“这是——真的?”她颤声问。
他沉重的点点头,再点点头。
“那——那我岂不是害了她?”她的背脊发凉,她怎能那么冲动的贴出那封信——连看也不看一眼?学校会开除刘芸吗?刘兰的一辈子岂不完了?
老天!卓尔竟做了这么大的一件错事。
“我——会对她负责。”他认真地说:“谁叫我一错再错?刘芸爱我,我不能再伤她的心!”
“那么章玲呢?”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进出这一句话,在这个时侯。她一直是心直口快的。
“章玲只爱做明星,她对我来说,只是一块抓不到明星头衔的浮木,”他自嘲地说:“我了解她!”
卓尔沉默了半晌。
“我——做错了,”她坦率的。她不是那种有错不肯承认的人。“希望你们原谅我!”
“我不怪你,卓尔,因为是我先错,”他的声音又要得温柔,温柔得令人心醉。“几十年后想起你,想起我们之间的事,那会是很美、很好的回忆!”
她慢慢地垂下头,发觉自己的眼中已有泪水。
“我不知道为什么上帝让我遇到你又失去你,”他又说。温柔的声音变得低沉了。“是惩罚吗?但这惩罚太重了,重得我一辈子由后悔不完。”
她的泪流了下来,她不想让他看见,也不想让他知道,她只能闭紧了嘴巴,低着头。
“卓尔,你——恨我吗?”他走到她面前,双手沉沉的落在她肩上。
她全身一震,连忙后退,又拼命的摇头。
“你不恨我,但我恨自己?”他冷嘲的。“是我一手把自己逼进死角的,我怨不得人1”
“不要提以前了,”她深深地吸一口气,也收回了眼泪。“你只要对刘芸好就行了!”
“我会对她负责,我答应你!”他慎重的。
“我——走了,”她转身欲走。“我们以后不能再见面了,即使见到也要装做不认识,我不想让刘芸误会!”
“是!”他点头。“卓尔——你可知道我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
她的脚步停住了,第一次见到她!?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她记得?
“你穿了一身白,是全场最活泼可爱,最有光芒的女孩子,”他似在叹息。“我身不由己的走到你面前,你呆呆的看住我,在那个时候,我的世界突然光亮起来。”
她皱眉。是这样的吗?但是他依然那样放任自己!
“你是我在世界上见到的第一道阳光!”他感叹的。“但是——我竟不能好好的保护,它——终于消失了。”
她无言。这个时候她还能说什么?
“或者是我不好,我不敢把真正的自我表现在你面前,我怕你看不起我,不理我,我对你一直是患得患失的,”他黯然地说。“对其他的女孩子我从不会这样,我不知道——愈是怕失去,就愈紧张,而且失去得也愈快?”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她忍了半天,还是说。
“到现在这时候,我还有什么不可说的?”他自嘲地笑。“我还怕什么?担心什么?”
她犹豫一下,终于说:
“你的父母——到底是做什么的?”
他明显的有些改变,眉心聚拢,很难开口似的。“这——很重要吗?”他问。
“我想知道,否则会一辈子梗在心中。”她真诚的。“因为韦成烈说,如果我和你在一起,对我父母将会是一个很大的笑话?”
毕群的脸一下子变得血红,仿佛连眼珠也红了。
“他是——这么说的?”他嘶哑的问。
“是——”她有点害怕。“如果为难就别说了,我不一定要知道,我只是——好奇!”
毕群脸上的神情变了,他咬了咬牙,说出一个名字。那名字是那样出名,即使单纯的卓尔也曾经在报纸上看过,那是——一连串和黑社会有关的,那个名字——
 
过了三年。
一天韦成烈告诉卓尔,他在路上碰到刘芸,她又怀孕了。
卓尔觉得意外,她奇怪刘芸为什么急着生孩子,她二十一岁都不到,何必被孩子困死呢?当初卓尔还以为像刘芸那样用功的学生,必定会念完大学,再念硕士、博士,想不到她竟躲在家里生孩子。而卓尔反而念书念出了兴趣,一心想出国深造呢。
女孩子的际遇和命运是很难讲的,是不是?至少有一半的机会不是握在自己的手里。
大四了,又是一个秋天的黄昏、秋天是属于毕群和卓尔共有的,他们曾爬上七星山观日出,在阡陌间寻找随风而逝的灵气;曾骑着脚踏车无拘无束的遍游大半个台北市。
又是秋天了。
卓尔放学回家,她在想,能不能自己骑车到队陌间一转呢?念头一闪而过,她立刻否决了。毕群——也可能去那个地方,她不能再见到他,一定不能!
转进巷子,她就呆往了,她看见了刘芸,挺着微突的肚子靠在石墙上。
乍见刘芸,她不知道自己心中有什么感觉。这对原是好朋友又变成敌人的女孩子,面对面的凝视了一阵,奇异的,经过了时空,敌意消失了,她们都有如见故人之感!
“刘芸——你好吗?”卓尔激动的握住刘芸的手。“你怎么会来!怎么不进去?”
“我只站了一会儿,”刘芸神色憔悴,已不复当年的清秀。“我不知道——你欢不欢迎我?”
“说什么话,我们是老同学嘛!”卓尔心中再无芥蒂了。“来;我们进去坐!”
卓尔明白刘芸来必定不是“看看她”这么简单,她已学会了思想,和以前是大大不同了!”
她带刘芸进卧室。
“我们讲悄悄话,别给妈妈听到!”卓尔笑。她这么说是避免刘芸尴尬。
刘芸感激的笑了笑。
“我又怀了第三个孩子!”她说。
“啊——你为什么要生得这么密?你喜欢孩子吗?或是毕群喜欢?”卓尔问。
刘芸皱了皱眉,摇摇头。
“我想跟他离婚!”她平静的吐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什么?!你——开玩笑?怎么可能?”卓尔叫。
“这是事实,”刘芸冷静地说着。她一副看透了世情般的冷漠,她——真是如此!“我已经提出了!”
“不,不,刘芸,你不可以开玩笑,你们结婚才三年,你又有了第三个孩子——”卓尔震惊的。
“我若开玩笑就不会来见你,”刘芸淡淡地笑。“你知道,当我生下第一个孩子的,我就知道,我和他之间已经不妥了,但是当时我不甘心!”
“为什么!”卓尔诧异的。
“他——故态复萌,常常数夜不归,我当然知道他在做什么,我一直在忍耐。”刘芸说。
“他做什么?”卓尔比起刘芸,毕竟还是太天真了。
“追女孩子,是个空中小姐,”刘芸摇头,漠然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他查到了人家的班次,买定飞机票就跟着那女孩子飞来飞去!”
“怎么——可能?!他忘记自己已结婚了吗?”卓尔怪叫。
刘芸苦笑摇头,再摇头。
“他看见我的会记得有我这个太太,但面对其他的女孩子,他什么都忘了,他说,他会永远不停的追求爱情。”她说。
“他不是拥有了吗?”卓尔心中是震惊的,毕群难道一点儿也不爱刘芸?
“我已经不再相信爱情这回事了,”刘芸冷笑。“我决定和他离婚,直到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他对你忏悔?”卓尔关心地问。
怎能不关心呢?他毕竟是她唯一爱过的男孩子!
“不,他那大名鼎鼎的母亲来见我,”刘芸嘴角流露出一丝温柔。“她名誉不好,人人都看不起她,但——她不可否认的是个好每亲,她向我下跪”
“什一一么?!”卓尔不能置信。这比小说上的情节更戏剧化。
“是这样。她求我不要跟她儿子离婚,她说她儿子因为我已变好了很多,希望我再慢慢感化他!”刘芸说:“而且我又怀了孕,我很为难,她实在是个爱儿子的母亲,她情愿把一半的财产给我!。
卓尔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像在大海之中一点头绪也摸不到。
“于是——我答应了她,但另有条件,”刘芸说:“我不要她的钱,只希望她帮忙我们到美国,另过一种新生活,避开台北的一切!”
“这很好啊!”卓尔笑起来。
她也找到了刚才觉得不对的原因,感情的事不该跟钱扯在一起,大格格不入了1
“但是——”她摇摇头,眼中掠过一丝怨恨。“刚才那个空中小姐来我家,躺在床上赖着不走,还一边大吵大闹,说她有了孩子。要毕群负责!”
“啊?”卓尔呆了,真像小说中的峰回路转呢!
“他也在一旁,任那女孩又吵又闹的都不出声。”刘芸说“那女孩还叫他立刻做选择,否则要去告他!”
“那——怎么办?”卓尔永远想像不到这种场面。
如果把刘芸换成她——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她不能忍受,宁愿死去!她永不能委曲求全。
“他一言不发的走出大门,不知去哪,只留下我对着那女孩,还有孩子,”刘芸吸一口气。“终于十五分钟后,他母亲赶来,关了房门和那女孩子谈了好久,最后,那女孩随他母亲走了?”
“他妈妈真的这么有办法?”卓尔不信。
“有什么办法?大量赔钱了事嘛!”刘芸冷哼一声。“反正她家钱多?”
“那么——你呢?”卓尔问。
“我还是一样,能去美国,我不离婚,否则说什么我也不再跟他!”刘芸是坚决的。
“有没有希望呢?”卓尔问。
“他母亲很有办法,好多参议员什么的是她干女婿,她保证有办法?”刘芸说。
“那不就好了,”卓尔笑说。“离开台北是对的,他不可能再面对这么多诱惑。”
刘芸摇摇头,没有出声,过了好久才说:
“我在想,如果换成你,情形会是怎样?”
“不,不,怎么可能是我呢?你开玩笑!”她涨红了脸,有一种要躲开的冲动。
“真的,我想了很久,我觉得一一他的太太若是你,可能就没有这种情形出现,感情一是不能勉强的!”刘芸淡淡的。
“还是一样!他原是这么一个人!”卓尔急叫。
“我明白,他对你——不一样!”刘芸又笑。“不过,你是幸福快乐的女孩,上帝也不会让你遇到这些事。当初——原是我的不对!”
“别再提当初了,已经过了那么久!”卓尔脸红地说。
“你——有男朋友吗?”刘芸突然问。
“没有,一个也没有,”卓尔极不自然。“只有一个当伙伴的韦成烈,我和他之间不可能恋爱的。”
“韦成烈当然追不到你,”刘芸直视卓尔。“我总是觉得,将来你的丈夫会是个家世又好,背景又好,学问又好,人品又好的人,我真是这么想。”
“别说我了,我这人——从不挑剔,我只接受我喜欢的,否则条件再好也没有用!”卓尔摇着双手。
“本身条件不好的人,又怎敢来到你的面前?不是自讨没趣吗?”刘芸又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卓尔涨红了脸,除了否认之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话是昨夜——他——毕群说的。”刘芸说。
卓尔呆愣半晌,毕群还记得她吗?
“他——怎么还会记得我?当时——我不该把他的信公开!”卓尔直率的。“我相信他会恨我!”
“恨不恨我不知道,因为做了三年他的太太,我发觉自己完全不了解他,从他的脸上、眼中,从来看不出他所想的是什么,他把自我隐藏得太深了。”刘芸说。
卓尔又呆了一下,她也同样不了解他,看不透他,她以为自已太幼稚、天真。但刘芸——他的太太也这样说,那岂不是他——太可怕了?
“也许他——不善于表达自我。”她只能说些好听的安慰刘芸。“自然流露的一切哪需要刻意地表达?”刘芸摇头,“两个儿子在家,他几乎很少抱一下。你知道吗?自从结婚以后,物质生活虽然不缺,但他却从来没带我去看过一场电影,连话也很少对我说,我对他是死心了!”
“死心还——”卓尔说不下去,她怎能劝人离婚呢?而且夫妻之间的事第三者是很难了解。
“现在我只能抓往一些钱,为了我们出国,他母亲给我们一大笔钱,这些钱全抓在我手里。”刘芸说。
啊!钱和感情又连在一起了。刘芸抓往了钱,就宁愿精神上空虚、寂寞。卓尔不能了解,也不敢问。
“出国以后,你们之间的情形可能会有改善。”她说。
“我再也不存希望,他要怎样我都随他,眼不见心不烦,养大几个孩子算数,”刘芸看看自己的肚子,“我希望这一次是个女孩子,以后可以陪陪我。”
啊!希望一个女孩子以后陪陪她,她才多大?二十一岁都不到,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路途要走,她怎么能说这些丧气话?她心中真的不存希望吗?
“不要这么灰心,事情未必如你所想的那么坏,”卓尔笑着说:“人是会变的!”
“他不会变,因为他原本就多变,随时在变,每分钟在变,”刘芸说:”他即使再变,也不过如此?”
“刘芸,你以前很有信心的1”卓尔说。
“以前那个刘芸死了,被毕群精神折磨而死,”刘芸说:“现在的刘芸——心已死,没有信心了。”
“刘芸——”卓尔冲动的红了眼圈,爱情是这么折磨人?!
 
 
第八章
坚白带着卓尔和小宝终于回到了香港。
在美国也不过有住了半个月,但卓尔和坚白都大叫吃不消,实在是太寂寞了,不适合在香港忙惯了的人。虽说度假,但在大热天里,谁高兴去逛又挤又脏的纽约呢?第五街、第七街的时装是很不错,价钱也不会不离谱,但卓尔还是宁愿买欧洲货,美国时装在卓尔的眼中,总像欠缺了一点什么。
但是往在卓凡家里却又像在浪费时间。坚白和小宝还会出去跑跑步,逛逛超级市场,卓尔却连这点兴趣都提不起,她宁愿躲在家里帮沈晴做家务。家务有限,总是做得完,她只好坐在窗前数汽车。白天经过这儿的车子并不多,半小时也设一辆,数得卓尔又累又倦。
还是回香港吧!反正总要回家。于是他们一家三口打道回府,经过一星期的整顿、休息,他们又像步入正轨的人车,在香港的轨道上开始行驶。
卓尔倒是说做就做,她要把公司出让,一点也不犹豫。她想,女人抓着一大推事业做什么?把自己累得不像人时,老了必定后悔。
她不想后悔,所以当机立断!
因为是赚钱的公司,名气也响,所以来谈的人很多。卓尔今天一大早就到公司,因为九点一刻约了人,接下去十点半还有另一个。
其实她可以找经纪人代谈的,但这间公司毕竟是她开创的,付出不少的心血和感情,她天真的想,价钱不是最大的问题。她要找一个最有诚意的人接办,有诚意才能为公司的发展而努力。她的这点天真是与生侵来的,从小到大以至今天都没办法改要的。
刚踏进办公室,秘书就对她说:
“徐太太,有电话找你!”
她做一个手势叫秘书把电话接进她的办公室,大概又是想来谈公司出让的事吧?她坐下就听电话,没有忘记九点一刻约了人!
“早,我是徐太太。”卓尔说。在外面工作,始终用夫姓,她认为这样比较好,对坚白是尊重,虽然她知道坚白绝对不会介意。
“很刺耳的称呼,我几乎跌倒,”电话里传来半开玩笑低沉的沙哑声。“早,卓尔。”
“啊——你,”卓尔实在是吃惊的,她才回来一星期,现在才早晨九点,毕群的电话就追来了。“很意外,你回亚洲了吗?”
“有一宗大生意,非要我回来谈不可,”毕群不置可否。“我是飘泊惯了,劳碌命。”
“不要这么说,谁不在工作呢?”她摇摇头。
接到他的电话,除了意外之外,还有一丝惊喜。真的,是惊喜,这是控制不了的!
“你一回来就工作,忙吗?”他温柔地问。他的温柔的确动人,再过二十年大概也一样。“我听一个朋友说,你的公司想让出去。”
“是,正在进行,”她笑起来。“你的朋友真灵,这么小的一件事都知道?又不是泛美航空卖纽约的大厦。”
“我关心你的每一件事。”他说。
“谢谢——啊!台北好吧?”她只好把话题扯远。
“台北依旧,河山无恙,变的只是人,”他颇感慨。“在台北,我几乎看不见一张熟面孔。”
“十六年了,你不能要求老朋友、老同学都在台北欢迎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她说。
“不必暗示我,”他轻叹一口气。“明天一早我飞香港,希望能见到你!”
“明天——哎!最近我好忙,好多人来谈公司出让的事,我没有时间!”她急忙说。。。“不要拒绝我,你在纽约答应过的,”他笑了,很胸有成竹似的。“很忙,谈公事,该是徐坚白面前的借口。”
“我对坚白从来不需要找借口。”她有点不高兴。
他怎么每次都说得想令她心虚似的。
“是,徐坚白是标准模范丈夫,”他笑,不过语气是真诚的。“不过,谁对着你又想到反叛呢?”
“不要这么说——哦!刘芸知道我们见过吗?”她问。
他说坚白,她就该说刘芸,对不对?这是公平。
“为什么要告诉她?她与你有什么关系?”他说。
“其实你没有理由这么憎恨刘芸的,”她说:“你知道吗?你们出国之前,就是她怀第三个孩子时。她——曾经来找过我。”
“是——吗?”他很意外。大概是刘芸从来没有提过。“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那时你会开心吗?”她反问。
“那时——我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他沉默一下说:“见到你时我会告诉你!”
“你该告诉刘芸。”她立刻说。
“她只是我的前妻,我孩子的母亲。”他说得冷酷。
“别忘了你们曾经有过快乐的时光。”她提醒。
“我忘记了!”他想也不想的。“请你不要再提她,她是我生命中的污点。”
“什么话?”卓尔叫起来。他是说刘芸“不守妇道”,是吗?但他自己那么多次不守夫规呢?不算数?“不要在我面前这样讲刘芸。”
他沉没了一阵子
“我们在做什么呢?尽讲别人。卓尔,明天中午我在‘喜来登’酒店的餐厅等你,十二点半,不见不散。”
“毕群,不——我要查一查有没有约会,”她叫。“你也知道我是很忙的!”
秘书在门外轻敲了一下,伸进头来。
“什么事——哎,毕群,你等一等。”她用手掩住电话。“什么事?”
“约好的人来了,现在见不见?”秘书笑问。
“哦!请他等五分钟,立刻就好!”她急急地说:“毕群,我有客人。”
“听见了,你叫他等我五分钟!”他悠闲的。
“或者——明天来了你再给我电话,再约时间、地点,好吗?”她说。
“明天中午十二点半,我等你。”他不给她推掉约会的机会。“见不到你,我会一直等下去。”
“你不能那么霸道?”她叫。
“从以前到现在,我从不霸道,也从不勉强你做任何事。记得吗?”他认真地说:“明天一定要见你,不是我霸道,而是我坚持!”
提起以前卓尔的心就软了;以前,实在是很温馨.很有魅力的两个字。
“好吧,我会准时!”她透一口气。有——释放自己的感觉,反正要跟他吃一餐饭,就明天吧!
“还有,明天下午别安排约会,”他笑。“我杂香港不熟,你做导游!”
“不行——”她几乎尖叫起来。
“五分钟到了,你见客吧!”他似乎心情大好。“明天中午见!”
他先挂断电话她愣愣的发了一阵呆,只好放下电话。
她心中莫名其妙的乱,似乎——又喜又慌,像团乱线抽不出个头绪;像小女孩的第一次约会,觉得又神秘,又充满了未知的一吸引力。
明天中午!明天中午!
“徐太太——”秘书又敲门。“五分钟到了!”
“好,请客人进来。”她一震,历如梦中醒来,急忙坐直。“顺便问客人喝什么!”
“是!”秘书含笑而退。
只一会儿,她带进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体面男人,很有修养,很斯文的,像坚白那种型的。
“徐太太,很高兴能见到你,”那男人递上名片,坐下。“我已久仰大名。”
“不敢当,”卓尔很怕这种客套场面,却又不能不应付。这就是所谓的人在江湖吧?幸好。她快退出了,从此不在此江湖中打滚。“请问你代表个人或一个团体?”
“我代表一间公司,”那人立刻说明。“我们是非常有诚意的”
“当然,我相信每一位来的人都有诚意。”卓尔笑了。嘴里虽这么说,但心中却想着毕群刚才的电话,毕群明天会来,她该以怎样的态度见他——
想得多,想得入神,自己也不记得跟来客谈了些什么,糊里糊涂就把人送走了。:回到办公室,照照镜子,竟看见自己面颊绯红,眼眸隐隐流转着光芒——她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子?刚才的来客会不会笑话?她怎能如此心不在焉呢?
“雅莉,”
她叫秘书。“你刚才可听见我讲话?”
雅莉是年轻女孩子。才二十二岁左右。她据着嘴笑一笑,然后慢慢说:
“我听见,你说得很好,很有说服力,只不过——”雅莉考虑一下。“只不过你比平日显得温柔许多。”
“什么?!温柔?!”卓尔被吓了一大跳。
她对来谈买公司的代表显得温柔?这怎么像话呢?
“是真的,”雅莉偷看她一眼。“我看那人受宠若惊,回去一定把我们说得大好特好,于是生意谈成!”
“看你,说什么?”卓尔笑了。“刚才我自己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我怕说错话。”
“话倒没说错。但是——为什么会昏昏沉沉?现在才早上十点钟。”雅莉问。
“谁知道,莫名其妙的!”卓尔摇头。
雅莉人小鬼大,眨眨眼,突然问:
“可是为刚才那个长途电话?”
“你怎么知道是长途电话?”卓尔吃了一惊。
“电话总机说的,”雅莉笑得暖麻。“徐太太,那位是谁?你的老同学”
卓尔皱眉,她不想让任何人误会。
“你还听见了什么?雅莉。”她问。
“我一句也没偷听,”雅莉急着分辩。“只是电话来时你还没到,那位毕先生告诉我的!”
“你和毕群讲过话?”她问。
“是啊!毕先生还说他和他太太都是你的同学,毕太太还是你的好朋友呢!”雅莉说。
卓尔的紧张是多余的,她笑起来。她是太敏感了,以为谁都知道她和毕群以前的那一段,但她不说,连坚白也不知道呢!担心什么?
“我和刘芸是好朋友,刘芸就是他太太,”卓尔说;“是二十几年的朋友了!”
“我知道你们感情一定很好,”雅莉说:“刚才听你们讲电话,好像很开心似的!”
卓尔笑一笑,顺口吩咐雅莉。
“明天下干把所有的约会推了,”她说。她已下意识的接受了毕群的“坚持”。其实坚持和霸道,也不过是毕群为自己的解释罢了,有什么不同呢?“我没有空,整个下午我不会回公司?”
“是!”雅莉用笔记下来。“徐太太,我听公司几个职员在说,把公司卖出去是很可惜的,每年赚钱不少,客户又稳定,又颇有名气。”.
“我已无心恶战,只想退休回家做个主妇。”卓尔摇摇头。“我太累了。”
“我们知道,也知道徐先生根本不需要也不喜欢你出来工作,但是——”雅莉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想说,是不是?”卓尔鼓励她。“我们一起工作了那么久,怕什么呢?说吧!你知道我不会介意的。”
雅莉咬着唇,犹豫了半天。
“其实——他们早想由我代表来讲的,只是我不敢,”雅莉伸伸舌头。“大家的意思是——可不可以不卖公司?或者我们每一个人分摊些钱,买你一半股份,你仍是我们的大股东,但公司交给我们做!”
“这——”卓尔好意外,大家竟对公司这么有感情?这么有信心!”
“我们会照你开出的价钱买,”雅莉怕她不肯,立刻又说:“但我们所有的人一起凑,也只能凑个半数,所以——找你商量一下,可否通融?”
卓尔笑了,好开心,好开心地笑。
“你们对公司的感情、信心很令我感动,我实在也不该说卖就卖,一意孤行,”她说:“好,我答应你们,你们拿一半股权,我保留一半。钱也不必一次给我,可以分期付,你们若真要做难道不用现金周转吗?”
“啊——徐太太,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你真的答应了我们?还可以分期付款?。雅莉惊喜大叫。
“当然,又不是孩子玩泥沙!”卓尔爽快的。
“那——那我赶快去告诉他们,他们一定开心得发狂,”雅莉团团转。“我还要打电话通知想买公司的人别来谈了。徐太太,你真是安琪儿!”
卓尔微笑,眼量着雅莉奔出去。
她向来就不是个重视钱财的人,能让跟了她那么久的职员开心些,又能使他们有自己的事业,有什么不好呢?
一会儿,十来个年轻人都拥了进来,每一张脑上都是兴奋。狂喜的。
“谢谢徐太太,”年轻人的喜怒哀乐全是直接的。“我们保证会全心主意的做?”
“我很放心,也对你们绝对有信心。”卓尔十分感动。“公司会有今天原是大家全力支持的!”
“但是我们仍希望由你来领导。”雅莉说。
“阿迪的经验也够了。阿灵更有灵活旺盛的创作精神,你们一定行的。我太累了,需要休息。”卓尔说。
“你还这么年轻,看起来也跟雅莉差不多,怎么说起未老先衰的话呢?”阿迪说。
“不,我退意已决。”卓尔肯定的。“既是共事那么久的伙体都是自己的人了,我决定另把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送给你们大家。你们占百分之七十,凡事可以自作主张,不必事事问我,被我限制住了”
“啊——”大家都不能置信的睁大眼瞎。
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那是不少钱啊!香港原是个现实的社会,从没听过老板送股份给伙计的。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卓尔淡淡地笑。“就这么决定了,好吧!推掉我所有的约会,雅莉,是不是从明天开始我就可以不用上班了?”
大家都呆在那儿,这么突然,这么快?他们原以为卓尔未必答应呢!
“不行——你至少要到月底,才可以走。”雅莉眼圈儿红了。“顶多大家不烦你就是!”
“好,就到月底,”卓尔摇头,都是大孩子呢!“不过,先放我几天假,行吧?”
雅莉的眼珠子灵活的一转,她懂了。
“当然!当然!至少明天你可以不来!”她笑。
明天——当然是绝对不同的另一天!是吧!
 
早上起床,坚白看见不同于平日的卓尔。往日工作烦忙,她总是喜欢皱眉,喜欢沉思,不讲太多活,也没有太多笑容。但今天她看来容光焕发,眸中隐隐流转着笑容,有一种特别吸引人的光采。
“卓尔,什么事令你这么高兴?”坚白轻吻着她的面颊。
“昨夜你回来太晚,没机会告诉你,”她微微一笑。“我的广告公司卖出去了1”
“这么快?你做事真不同于别人,说卖就卖,是些什么人买的?”坚白一边穿衣服。
“连我也没想到,是公司同事合伙买的,”她还是淡淡地笑着。“我不知道他们对公司那么有感情。”
“当然,你的公司一直赚钱。”坚白也笑。
这实在是件好事,卓尔从此可以留在家中,对坚白,对小宝都太好了。
“他们买一半股权,我送他们百分之二十,”卓尔轻松的。“也好,留下小股,以后想客串工作还有机会。”
“难得有你这么大方的老板!”坚白再吻她一下。“我走了,今晚可能又有应酬。”
“是可能有?或是一定有?”卓尔眼中光芒一闪。
其实,她不必这么紧张坚白的应酬.她可是下意识的在想着与毕群的约会?
想到这里,她脸红了,心里有一点犯罪感。
“你想去吗?”坚白温和的转头问。“我回来接你!”
“不了,我不喜欢参加那些宴会,好虚伪!”卓尔说。
“那就算了,我大概十一点以前回来。”坚白往外走。
“下午我也要上街,”卓尔的话跟着出去。“洗个头,逛逛街,找朋友喝茶。很久没过这种闲散的日子了!”
“你是该轻松一下!我把司机留给你?”坚白又回头。他实在是个体贴的好丈夫。
“不,我喜欢自己开车。”她今早已第二次对他说“不”。
“随你,晚上见!”坚白终于出门。
卓尔透了一口气,整个人竟轻松得想飞。毕群的约会竟也——牵动了她心中的柔丝,像当年一样。
她打开衣柜,把衣服一件件翻过去,穿哪件好呢?天气渐渐地凉了,有风,是秋天了,啊——秋天!她又记起以前在秋天里发生的种种——不,不能再想以前。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完全不同了,不能——唯一相同的是以前有毕群,如今他又出现了。
她选了一套白色秋装,她喜欢白的习惯还是没改,大多数的时候她穿白衫裙,白长裤。有时因为场合问题,例如宴会,她会穿黑色长礼服。对颜色,这是她多年来唯一的妥协。
三十三岁的她已不再是当年的小女孩,心境也不再纯白了。日子和经历令她妥协,不过——也是单纯的黑,那带点冷漠,神秘美感的黑。
想着中午的约会,整个早晨就在她坐立不安中过去。为什么要不安?她一再的提醒自己,没有什么事值得这样的,但——她无法使自己安静地坐下来,直到出门。
才十二点;她不必急,还有大半个小时呢!到海底隧道,她吓了一大跳,那么多人!那么长的车队?!她可没想到中午也会有那么多人,大概会令她的时间失去预算吧?
虽说只到尖沙咀,但到了“喜来登”已快一点钟了,毕群说不定已等得不耐烦,先走了。
停好车,急忙奔向“喜来登”,抬级而上时,几乎滑跤了,惊呼一声,有人扶往了她。
“小心,没有事值得你这么急的!”低沉而略沙哑的声音。啊!他竟等在门外。
“毕群,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她抬头望他。阳光刺眼,只觉一圈圈的幻影。“隧道塞车,我开了一小的车!”
“只要你来,迟多久我都等!”他没有放开她的手臂,转身带她进人酒店餐厅。
“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她问。
“你昨天在电话里并没有拒绝我!”他温柔的凝望她。“始终还是白色最适合你,你也没有改变心意。”
“我比较懒,不想要来变去。”她说。
“很专一,嗯!”他带她进餐厅。
她不语,任侍者替他们安排座位。
“下午——你预备带我去哪里?”他望看她问。
“不知道或者去新界逛逛?我开了车来!”她说。
“新界!”他拍拍额头,作出昏倒状。“第一次来香港就有人带我去新界,像台湾的乡下,几乎闷死我!”
“你不是很喜欢田间的阡陌吗?”她问。
他难道已完全改变了以前的一切?
“那要着和什么人去!”他半开玩笑。“有你同伴,去天涯海角都心甘情愿。”
“你可以我却不行,”她令自己放松。“我去天涯海角之前,还得想想老公和小宝!”
“真的这么牵连?”他歪着头笑。
“没有你这么萧洒,我是女人!”她笑。
“女人就不能儒洒吗?”他反问。
“至少我不能,我很固执、保守!”她说。
他的眼光闪动了一下,又是一副深沉难懂的神色。
“我印象中的你不是这样的,”他说:“吃什么?”
“要汤,罗宋汤和生菜沙律。”她说:“中午我不能吃太多东西,会撑得难受!”
“还是罗宋汤,嗯。”他笑。
她也笑了。
当年的老习惯,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叫罗宋汤,这是从小养成的。他还记得!
“很多习惯一生也改不了,我说过,我固执。”她说。
“坚白知道我来了吗?”毕群突然间。
“坚白?他甚至不知道你,”她摇头。“我们彼此从来不问以前的事。”
“你和他有很大的不同,你们当年怎么认识?怎么恋爱和结婚的?”他很感兴趣的。
“你不是知道很多有关我的事吗?”她只是笑。
“唯独徐坚白,好像从地底下突然看出来的,”他说:“你可觉得你们俩之间个性的差异?”
“大概是这种差异令我们互相吸引,相安无事。”她淡淡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矛盾中的统一!”他笑。
“也可以这么说!”她顾左右而言他。“这次你回西岸有没有见到刘芸?”
“有。我去看孩子!”他的眼睑垂下来。“我每个月去看他们两次!”
“她好吗?”她问。
他沉默半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总是这样的,当他在思想的,就像是宇宙中的黑洞般深沉、神秘,没有人可探知里面的秘密。
“她看来很失意、很憔悴,她已失去当年的清秀,”他摇摇头。“而且她又换了男朋友。”
“你知道我不会相信这些话,刘芸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从中学即在一起,我熟知她的一切!”她皱眉说。
“我说的是真话。”他的神色,他的眼神都表示着诚恳。但是卓尔不信。她有她的固执。
“我觉得你在刻意丑化她!”卓尔说。
“有这必要吗?我并不想跟她离婚,是她要求的,而且我目睹她和那美国人在我家里——”他的眼光又要得深沉了。“是她不守妇道,我没说一句假话。”
“但是你自己——”她摇摇头。
“是,我也风流放任过,所以离婚时我只说一句话,我和她之间是公平的!”他说。
卓尔咬着唇,不知该怎么说。即使这是公平,也是丑恶的,绝对不害于她的世界。
她不该说是纯情,而是固执。对于感像她有自己绝对固执的处理方法。
“现在那个美国人骗了我留给她的钱走了,她看来很失意。她现在的男朋友是个老头子,五十多岁,美国人。”他似乎有点叹息,有点遗憾。
“我想问你,到了美国之后——”她颇难后齿。“你还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吗?”
他摊开双手,作出无可奈何状。
“叫我怎么说?我是个天生的爱情追寻者,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追寻,但她——我和她之间的感情在离开台湾时已消失了,她甚至是个——性冷感。”他说。
卓尔呆愣了一下,有点脸红,也不敢再追问下去。
“其实离婚对我的打击很大,”他叹口气。“她做得很绝,签字的当天晚上叫我立刻就走,不许留在家里,否则她叫警察。她甚至不肯送我去机场。我打电话叫车子,然后在机场坐了一夜,第二天才飞纽约。”
刘芸会是这样冷酷绝情的人吗?或者是被他伤透了心?可是——可是卓尔竟觉得有点同情他,这——这是什么心理?明知错误在他;
“我在纽约只有一个朋友,往在皇后区,你知道那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往家地区,我每天在街上游魂似的乱逛,我抬头望天,艳阳天下我看见的仍是一片灰黯,我以为此生再也没有希望,于是背起背包到欧洲流浪去了,在希腊住了三个月。”
“然后心里的伤痕就愈合了?”她用轻松的口吻说。
“针不刺自己的肉不觉得痛。”他摇摇头。“希腊对我来说还是一样,坐在木造码头上看天,天依然是黑沉沉的。我知道这样下去我非死不可,于是再图振作,回到美国工作。”
“直到现在?”她问。
“直到遇到玉。”他说。
“玉?!是谁!?一个女孩子?她惊讶的。原来故事还峰回路转呢!
“是!也是个空中小姐,但与众不同,”他淡淡地笑了。“台大毕业的,温柔又体贴,在日航做事,很有日本女人的味道,但她是中国人!”
“她令你有再见阳光的感觉?”她故意夸张地问。因为她发觉自己竟有了醋意。
“不要说得那么文艺,”他摇头笑了。“是她令我复原,令我快乐起来。”
“很好啊!她人呢?”她问。
没有办法,心里还是不舒服,虽然毕群和她再无牵连。
“在美国。我帮她申请去美国念书,在史丹福。”他说,很平淡的。“她跟了我一年多,我又不想结婚,而且她一一不是我追求的,是她主动找我。她是台大的,又爱念书,于是我让她辞了空姐的工作去念书,我供她费用。”
她摇摇头,不知该怎样批评他。
他做的事仿佛很有道理,很有情义,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觉得他很冷酷。
那个“玉”可能很爱他,没条件的跟了他一年多,他不想娶她,就用一些钱送她去念书——很冷酷,真的!
“然后,我知道你要赴美的消息。”他的声音再起。
“啊——我们”卓尔吃惊的指着自己。
终于说到她了。
“不论你相不相信,当年的事——是我今生唯一的缺憾,这么多年来我不能忘记,”他慢慢的,温柔而低沉地说:“于是我不顾一切的来看你”
“看一个又是太太、又是母亲的人!”她故意说。她是赶不走心中一阵又一阵的妒意,那个玉。
“卓尔,在我眼中、心中,你丝毫未变!”他说。
“变的也许不是外貌,是心境!”她说。
他思索一下,把汤匙放下。
“当年你是不是有点恨我!”他突然问。
乍听当年,她整个人呆住了,话也说不出来。她觉得手在抖,连忙握紧了汤匙,不能这样,她不能让他看见自己心中所思、所想、所感受的。
“绝对不恨,”她用无比肯定的语气。“或者——有一点怪你,但那只是小女孩在生气,当年我太幼稚,幼稚得什么也不懂!”
“你懂感情。”他也肯定得无与伦比。“你能欣赏秋天的落叶,阡陌间的韵味,你能懂秋天的缠绵,你懂感情。”
“也许懂——但模糊不清。”她心怯的垂下头。
毕群没有追着逼问她,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今天可以不承认,但不能抹去我心中的烙痕!”他说。
她心头巨震,更不敢抬头。她努力在想,可有别的话题,可有别的话题?
“伯母好吗?”多笨拙的一句话。
“她过世了!”他淡淡地说。
“哦——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好后悔。
“她已死了五年!”他摇头。“她把所有的财产留给我,令父亲和弟妹很愤怒。我那父亲——是继父,弟妹们是他的孩子,只有我不是!”
“是吗?你怎么办?”她担心起来。争家产是最麻烦又令人心寒的事。
“我可以不理他们,钱是母亲的,”他淡淡地笑。“我母亲很富有,我拿那么多钱做什么?穷我一生的时间也用不完。我分了一半给他们,另外又捐了一间教堂。”
捐教堂!他难道想替母亲赎罪?无论如何,对母亲来说,他还是个好儿子1
“这样——很好!”她说
“和刘芸离婚,又分一半给她,”他自嘲地笑。“我从来不想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呢?我这人又天生动荡,永不安定,我适合流浪。”
“这就是你不娶玉的原因?”她打趣。
“不是。”他沉默一下,很认真地说:“你明白除却巫山不是云吗?”
她的脸红起来了,他怎能这么直率?
“巫山之外另有云彩,而且会更美丽!”她只能故作轻松,故意不把他的话当真。
“我心里也有固执的一环。”他凝望着她笑。“在这方面,我是不死心的!”
“但是时间会冲淡一切的。”她故意说。
她愈是轻描淡写,愈是不在意,他也就愈没办法。
“我会证明。”他说。
“证明什么?”她问。
“我可以轻易认识很多女孩子、女人.正的、邪的,我都不要,我可以做到?”他正色说。
“那又能证明什么呢?”她笑得更自然了。
他根本是在向她表白,不是吗?
“二十年后我来看你,我能证明。”他说:“二十年后我已五十九岁。”
她忍不往笑出声音来。
“就算那时你来见我又怎样?”她问。
他难道真以为自己有机会?
也许感情能搅动地心中的波纹,但——比起其他许多人.许多事,那毕竟还是太轻了,不可能改变已成的事实,至少——目前,她能肯定。
“卓尔,对我好一点,行吗?”他低声说:“无论我做什么,都补偿不了当年的过错?”
“没有人要你补偿,”她摇摇头。“我相信命运,也愿意接受命运的安排,我目前很好?”
“徐坚白真的那么好?”他像是有点嫉妒。
“他是好丈夫、好父亲。”她肯定地说。
“但是你看来疲倦,而目不快乐,”他说,直视着她的眼睛。“卓尔,你是那么安于平淡的人吗?”
“我已习惯这种生活,我从来没有要求多采多姿!”她吸一口气说。
“但是——你忠于感请,你告诉我,你爱徐坚白?”他紧逼着不放。
她的脑色变了,好半天才说:
“感情分许多种,我和坚白很好!”
她是在自我挣扎,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如果是的话,我可以从此不再出现,”他肯定的。“但是这些年来你为什么寄情于工作?为什么昨天又突然把公司卖了?”
她呆住了。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昨天,卓尔和毕群从新界回来,共进晚餐之后她就回家,坚持着要回家。毕群很能察颜观色,也知情识趣,送卓尔到停车场,才慢慢离开。
昨夜,卓尔失眠了。
以前她也有过失眠的习惯,那是因为工作太忙,压力太大,她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可是昨夜——她知道与工作无关,公司已经让给人了啊!
失眠——是因为毕群?
他这一次的出现,很明显的表示有所图,这令卓尔不安,矛盾之外,平静了十多年的感情又起了波纹。
躺在床上看睡得十分安详的坚白,她心头乱得很。坚白那么好,那么好,她又有什么理由为毕群——当年被弃的人而矛盾?婚姻不一定是爱情,她和坚白有感情,是吗?他们之间的确是有感情的,要不然这么多年——怎么还是一样融洽呢?
毕群说她不快乐,说她寄情于工作,那是不正确的,她的公司是偶然的成就,不是刻意的,不,不,不,她是快乐的,和坚白共同生活。何况,他们还有小宝。
啊!小宝,她心中流过一抹温暖,她是一个十分听话又好教养的小女孩,善体人意,功课又好,是卓尔心中分量最重、也最爱的人——小宝。
胡思乱想的结果,她真的说什么也睡不着,直到天差不多全亮了,她才模模糊糊的睡了一阵。
坚白起床时,她也立刻惊醒,以前她没有这么敏感的,今天——心中路有歉疚,略有犯罪感吧!
她这样和毕群见面是对或不对?她不愿也不敢想,因为她怕看见答案,因为——她是那么不安却又那么希望见到毕群。
“不必上班,你不多睡一会?”坚白柔声问。
“习惯了早班,一时改不过来。”她笑。
他又看她一眼,神情有些特别。
“昨夜什么事?你又失眠了?”他关心地问。
“吵着你了吗?”她淡淡的。“可能不习惯太悠闲的日子,晚上反而睡不好。”
“你有药丸的,不是吗?再遇到这情形时吃半粒,不过量是不要紧的!”他说。
“我不想依靠药物。”她皱眉。
他拍拍她的脑颊。
“随你,我不勉强你做任何事。”他说。
“晚上有应酬吗?”她几乎是冲口而出。
她知道毕群会再来约她?或是她下意识的向往?她控制不了的为自己的想法而脸红。
“今夜陪你,”坚白歉然。“如果有任何应酬我都推掉好不好!”
她点点头,又是歉疚,又是懊恼,她并不那么希望他留在家里,真的。她觉得——虽然她不可能再接受毕群,但却喜欢跟他相处的时刻,那感觉——非常美好!
是不是不曾得到过的东西特别珍贵?又或者回忆中的一切总特别动人?她不知道!
“不必这样1”她有点心虚。“你有重要的约会就不必理我,我下午也约了人逛街!”
“你真的已变成家庭主妇了?”他打趣。
“不要低估家庭主妇,她们做的事我末必能做。”卓尔坐起来,倚在床上。
“不是低估,我很尊敬家庭主妇,而且——我喜欢你变成家庭主妇。”他微笑。
“怎么不早讲?我根本可以很早抽身而出,我并不热衷事业。”她说。
“我要你自己厌倦,自己退出,”他摇摇头。“我不要你以后怪我。”
“原来你阴险。”她故意夸张。
接着全身起了鸡皮疙唇,她极不喜欢这种声音。
“你可以这么说,”他又轻轻拍着她。“我要你觉得做我太太全无一丝遗憾,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卓尔心中一颤,再也不敢说下去。
坚白比她想像中还要好一百倍,她渐愧得半死,只是——她还是无法摆脱心中的矛盾。
“中午要不要到中环?一起吃午餐?”坚白说。
“算了,昨夜没睡好,我想补睡。”她摇头。
“好!我去吃早餐,等会儿不进来了,免得吵醒你,好好的睡。”他吻她一下,转身出门。
卓尔能感觉到他轻吻的爱意,但——不知道为什么,她颤抖了一下,她——竟想避开。
转一个身,她闭上眼睛。
她是睡不着的,她知道。闭上眼睛只是想把心中的秘密隐藏得更深一些,深得没有人能看见,能感觉到,甚至包括自己。
她听见坚白出门的声音,又听见楼下司机在发动汽车引擎,啊!坚白上班了,她也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女佣敲门了。
“太太,电话。”女佣在门外说。
她心中一紧,是毕群?
“接进来。”她又坐起来,显得好紧张。
享起电话,她立刻听见毕群那低沉.温柔又略带沙哑的声音。
“早,卓尔,起床了吧?”他说。
“还没有,”她移动一下。“又有事?”
“我还没预备离开香港,我说过,要你做我的导游。”他用肯定的语气。
“我没有答应过你!”她吸一口气。
她竟喜欢他那略带霸道的肯定语气,他的肯定能令她的矛盾和犹豫消失。
“不答应是种遗憾,当年你也是不答应。”他说。
她心中又是一颤,连声竟也不平稳。
“但是我不是好号游,我自己也不熟悉香港、九龙的街道,更不知哪儿好玩1”她说。
“我要的不是好导游,你是知道的!”他沉声说。
她吸一口气,她该怎么说?
“那——午餐以后我来接你?”她放弃了挣扎。
挣扎不痛苦,太为难自己,她不想这样。
“九点半,我在酒店门口等你!”他说。
她不想告诉他昨夜失眠,她不能让他知道得太多,她——不想鼓励他。
“十点半!”她说。
“我们在菜市场讨价还价吗?”他笑了,非常轻松开怀。“我已经换好衣服在等,九点半见,恩?”
她咬着唇,心想总要见他,何必固执于那一小时。
“好。”说出来之后她立刻轻松了。
“卓尔,别怪我,”他又放柔了声音,他的温柔的确有一种特殊的魁力。“我只是急于见你!”
她不敢再说话。三十三岁的她——现在竟有初恋的感觉,她——莫名其妙的兴奋着。
“等会儿见!”她主动的放下电话。
从床上跳起来,她见到镜中的自己竟是双颊斯红,她——怎能这样呢?坚白知道了会怎么样?
不,不要想坚白,坚白是一辈子的事,而毕群——几天后他就离并,不会——再有牵连——
她轻叹一声,自己也不能确定,不再有牵连?可能吗?毕群说过再也不放手——
她甩甩头,不再想那么多,既然答应了就不能迟到,她最讨厌迟到的人!
快快动手化妆,今天她看来是憔悴了些,失眠对一个三十三岁的女人来说,的确是根大的伤害。
她换好衣服,白长裤白花边衬衫,这是的下最流行的款式——以后不工作。也不必再买那么多时髦的衣服,坚白喜欢她做家庭主妇!
九点出门,还好,这不是交通繁忙的时候,顺利的过了隧道,到“喜来登”楼下的,正好九点二十九分。
她望了望石阶上的大玻璃门,阳光下的毕群已快步跑过来,他也是一身耀眼的白。
“很准的,永恒的卓尔作风。”他上车握一握地的手。
“对一个职业女性来说,时间是重要的!”她不着边际的笑了笑。“工作十年,习惯了!”
汽车往前滑行,她想了想。“去哪里?”她问。
“带我去一处地方——有原野,有稻田,有阡陌,有风,秋天的风!”他似乎早日想好了。
“香港——没有这种地方!”她不安的。
“怎么没有?你在啊!”他说,很认真的。
她?!
 
卓尔把毕群带到粉岭马会的双鱼河俱乐部。
这儿人很少,安静得不得了,有大草坪,有各种设备,沿路也能够看见少少的田间阡陌,这勉强可算是毕群口中的大自然吧!
“地方很静、很美,却找不回往日的意境。”他说。
“就算回到以前那几,我相信也已经完全不同了,”她笑。“时间是重要因素。现在的时间不对了!”
“时间如果真能倒流七十年——”
“那时你我都还没有出生呢!”她以开玩笑的语气打断他的话,她不想让他再说下去。
因为到今天——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握着她的手漫步在草地上,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刚才还在剪枝的园丁也收工了。天也高,风也缓,云也淡,那感觉——真是另一番滋味,不像情,不像爱,仿佛甜酸苦辣一起涌上心头。
“我们终于都长大了!”他突然感叹的。“当年实在是小,是不是?”
她没出声。当年她不满十七岁,可以算小,但他已二十三,怎能算小呢?或者该说是年轻,但她不出声,这句话实在没什么意义。
“你想过我们能够再见面?能够再像以前一样的散步、聊天吗?”他凝望着她。
“没有!”她简单的答。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他再问。
“不是傻,是有点莫名其妙。”她故作轻松。
“是吗?”他用力捏一捏她的手。“如果这样说,那我当年不也莫名其妙了!”
“你知道就好!”她笑。
“你很残忍!”他摇头。“这么轻松就抹煞了以往的一切?卓尔,你在为难我1”
“我没有理由为难你,不是吗?”她也摇头。“我们以前是同学、朋友,十几年后再见面,当然仍是同学、朋友,你来香港,我招待你,这是天经地义的1”
“是同学,是朋友,”他自嘲地笑。“我怎能甘心只接受这些?”
“不是甘心与否的问题,”她看着远方。“而是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
“卓尔,我不明日,你怎能忍受没有爱情的婚姻?你那么留恋一个温室?”他说。
“未必是温室,有时也有风雨,但这是生活,”她说:“我喜欢坚白,我爱小宝。”
“但是你也该为自己活,小宝会长大,终会有自己的圈子,自己的生活,你不该就此妥协!”他紧紧的盯着她。
她很想告诉他,他的来到的确使她震惊,使她心中波涛翻涌,但——只此而已,她无法再跨前一步,因为——她仍然看不穿,看不透他!他的心依然是个谜。
她甚至想过,他来——当真如此有诚意?当其来寻回以前失落的爱情?或是想来报复她?
是!她有理由怀疑。为什么那么多年他不来,而要到离婚后的今天才来?他会不会嫉妒她的幸逼,嫉妒她的成就和成功?一个女人靠自己打出天下实非易事,毕群至今仍靠着母亲留给他的钱——他是有理田嫉妒!而嫉妒是足以令人做出任何事的。
她必须保护自己,她已三十三岁,是坚白的太太,小宝的母亲,她一定要记得这一点!
“怎么不说话?”他依然望着她。
“没有话说。”她摊开手。
“卓尔,你是在逃避!”他说。
“不要说得这么严重。”她笑。
“你不相信我是认真的?”他直视她。
“毕群,我只是做你的导游?”她小声叫。
“我说过我要的不是真导游,你明白的!”他说。
“那不可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已说得那么明白,那么直截了当了,而她,是不是该表现得更坚定些?
在目前的情形下,根本不可能。她绝对不会放弃家庭,尤其是小宝,至于坚白——他是个坚强的人,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受得了,真的。
可是她也不可能做什么。她是那样矛盾,毕群对她——她是没有办法,无可抗拒的。但她内心却保守又传统,她不能接受他的美国长住之后学来的那一套。
“为什么?”他突然抓紧了地的双手。“只要你愿意,没有任何事是不可能的!”
“我——不愿意!”她终于说。
他缓缓的放开她的手,眉心聚拢,那仿佛不能置信的脖子紧紧地盯着她。
“你没说真话,卓尔。”他的声音也哑了似的,几乎低不可闻。
“我说的是真话,”她淡淡地笑。“目前这样不好吗?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
“我不想令自己遗憾一辈子。”他说。
“冷静一点,我们在路上走过的脚印,是不可能抹去的,”她力持理智地。“而那条路是我们自己心甘情愿走上去的,又没有人逼!”
“我不是心甘情愿,我——无可奈何!”他摇头。
“毕群,对所有的事都公平一点,行吗?”她说:“你的无可奈何难道是别人造成的?”
“我怨我自己一辈子!”他垂下头。
“我今天陪你来玩,我们能不能谈些快乐点、有意义的话?”她说。
“做惯女强人,连口气都不同了。”他笑了。
他不笨,这种情形下再说也无益,他会见风转舵。
“现在是家庭主妇。”她耸耸肩。
“不像,”他说:“我还是喜欢你出来接触社会。”
“坚白喜欢我在家!”她说。
“我和徐坚白可以说是两个极端的人。”他说。
“也许吧!我对他没什么研究。”她淡然。
“自己的丈夫也没有研究?”他打趣。
“去了解一个人是很烦的事,我喜欢简单。”她说。
“我呢?”他半开玩笑。
“我更不了解你,”她笑。“从你的外表是绝对喜不见你的内心的,当你沉思时,更是深沉不见底,刘芸也这么说。”
“刘芸有理由不了解我。你不该!”他又握往她的手。“我认为当年我们彼此都握了解。”
“那就错了,”她摇头。“当年我觉得你的世界太大,大得没有边际,而我只是个普通女孩子,我的世界很小,家庭.学校、教会。如果我投入你的世界,我会溺毙,我会完全失去自我。”
“我的世界太大?”他想一想,笑了。“这是什么道理?我竟完全不明白。”
“你明白的,只是不肯承认。”她肯定的。
他再想一想,沉默不语了。
“你有太多的面目,太多重的个性,我完全捉摸不到,”她笑看说:“当年——我很怕抓到的只是个面具,我真的很怕。”
“也许我有很多假面具,”他缓缓地摇头。“但在众多假面具之中必然有个真的,如果你都不知道真假,那我——简直蠢得不能原谅自己,卓尔,原来你对我全无信心!”
然而,这件事与信心有什么关系?
 
第九章
晚餐之后,毕群才勉强答应让她回家。
也许不能说他太坚持,卓尔的心把不定主意才是主要原因。她不想那么早回家,但又担心坚白没有应酬,矛盾了半天,再加上毕群那么有诚意的挽留她,于是她暂时放弃心中的挣扎,陪他晚餐。
只是陪他晚餐,对不对?没有其他任何事,甚至毕群也没再讲暗示或露骨的话,但——她心中还是不宁。
她无法接受他再去夜总会的要求,如果她现在不走,她知道,她将不能自拔。毕群对她又岂止是老朋友、老同学这么简单?
回到家里,小宝已上床,坚白在书房里看书,佣人都回到自己房里,留在偌大的家中,是一片温馨安宁。
卓尔深深吸一口气,她要自己先平静下来,她不能露出任何痕迹,她不想让家里起什么风波。
她到小宝房里看一看,可爱的小女孩己睡熟了,那圆圆的苹果脸蛋好安详,好快乐满足的样子。卓尔心头突涌上难以言而的内疚,急忙退了出来。
她先回房去换衣服,然后冲个凉,她想把一切隐藏得更深时,才见坚白,这样会更好些。
从浴室出来,竟看见坚白已半躺在床上,慢悠闲的微笑望着她。
“对不起,没回来陪你们晚餐。”她努力自然地微笑,但心里总有那么一丝不自在。
“你在放大假,不是吗?”坚白温文的。“等你玩够了,闲够了,再开始你的新工作吧!”
“新工作?”她坐在床边。
“徐家的好主妇啊!”他风趣的。
她也笑了起来。她是不必紧张的,坚白什么也不知道,就算知道——相信他的大量也能包容,陪老同学吃餐饭而已。哎!怎样的老同学1
“我不想把它当成一种工作,因对工作渐渐会有厌倦感,终有一天要退出。但主妇——是我一辈子的身份,不可能改变。”她说。
“很好,很好,”坚白笑。“我发觉香港的女人只有你才会讲这些听来古怪,却很有道理的话。”
“小心得罪全香港的女士。”她摇头。“今晚真的没有应酬?”
“我不是说过推了应酬要陪你的吗?”他说。
“真对不起,我真的忘了这件事!”她歉然的。“明天我可以补回来。”
“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哪儿需要补呢?”他说:“而且明天下午我得去东京开会。”
“哦——什么时候回来?”她心中大喜,立刻又感到羞惭,她怎能为坚白出差而大喜呢?
她是想见毕群的,只是——再这么往前走,她可会有回头的余地?
“两三天,”他不置可否。“这次开预算案会议,需要较长的时间。”
“我——只是担心你对东京的食物不习惯。”她有些心虚的说。
“要不要一起去?你也可以在东京买点衣服。”他说。
“免了,这个时候东京正大减价,卖的都是一些次级货,哪能买到又新又好的东西?”她摇头。
“小宝还没开学,可以带她去玩一圈。”坚白说。他大概很希望卓尔同去。
“还让她去玩?美国刚回来,心野的不得了,再去东京,下学期别念书了!”她说,有点夸张。
“小宝是个乖孩子,功课一向很好,怕什么呢?”他说;“如果你去,我可以在东京多逗留两天!”
“算了,这次算了,”她连忙摇头。“还是等圣诞节去北海道滑雪好了!”
“那个时候你更不会去,”坚白十分了解她。“正当旅游旺季,你能忍受机场人山人海的情形?”
“你是希望我明天一起去?”她看他一眼。
明知他从不是个坚持的人,所以她反问他。
“我不勉强你,”他笑起来。“我只是担心你逛街逛厌了,留在家里无聊。”
“怎么会呢?我才从繁忙的工作里逃出来,巴不得多过些悠闲的日子!”她淡淡的。
“那么就由你坐镇大本营吧!”他拍拍床。“还不上床休息?”
她慢慢上了床,盖好毛毯。
“你——知不知道我跟谁逛街?”她问。她是心虚,这话题根本不该提出来。
“谁们?难道不是爱玛?”坚白意外的。
爱玛是卓尔在香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
“不是她。”卓尔立刻否认。爱玛和坚白不熟,万一坚白顺口提起,爱玛会一头雪水,那很不好。“你以为我只有爱玛一个朋友?”
“哦,那是谁?”他温柔的望住她。
坚白的温柔不同于毕群。坚白是呵护、关怀、谅解和永恒的,而毕群却是——一团燃烧的火焰,足以把卓尔整个融掉。
“你猜不到。”她故作俏皮。“是位男士。”
“有那么好兴致的男人?不上班工作而陪你逛街?”他完全不相信。
“哎,是阿菱。”她终于说:“那个时装设计的阿菱,你记不记得她?”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他笑。“我一直觉得她像日本新潮的女性,我叫她菱子小姐的那个,是吧?”
“正是。”卓尔笑了。“她是自由职业,可以陪我到处走,换了别人怎么行?”
“我们是义气朋友。”她又笑说。
“逛了那么多街,怎么没见你买东西?”他顺口问。
卓尔吃了一惊,她怎么连这一点都忘了。
“订了几套意大利服装,还没有到。”她吸一口气。“还有几双鞋子,阿菱在帮我配皮包和衣服。”
“认识菱子真好,服装方面倒不用你花脑筋去想。”他说。
“谁说不是!”她睡倒下来。“还不休息?”
坚白熄了灯;也躺下来。
沉默中,只闻他俩的呼吸声,坚白是平稳的,卓尔却似乎有些困扰。
“我想你是刚离开公司,精神没有寄托。”坚白在黑暗中低声说。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卓尔原意外。
“你向来并不喜欢逛街、喝茶、聊天,”坚白轻笑。“这两天却乐此不疲。”
“是想改变一下。”她说:“我厌倦了这么多年来一成不要的自己!”
“哦?你认为一成不变不好?”他很意外。“难道这些年我又变了吗?”
“没有,你也没变,”她说:“我们大概是最固执、最保守、最古老的一对。”她笑。
“我认为这是很好的搭配。”他半开玩笑半认真。“我们不是一直捐幸福愉快的吗?”
“有时生命中追求的不只是幸福和愉快。”她说溜了嘴,但后悔已来不及。
“哦——你是这样想,”他沉思一阵。“卓尔,是否你觉得仍有所欠缺?”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忙加以掩饰,她怎能这么不小心呢?“我的意思是——生命中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
“永无止境?这么大的野心?”他笑。
“我说的追求该是精神上的,”她又补充道。“其他的我要求不高。”
坚白沉默了一阵,轻轻笑起来。
“精神上,你不满足。”他说:“我知道是我的错,我太少时间陪你。”
“别误会,坚。我并不抱怨这些,我也不是个成天要人陪的女人,”她叹息。她该怎么说呢?愈说愈糟,愈描愈黑似的。“我的意思是——我想再念点书。”
这个意念是在情急之下涌上来的,她没有想过要再念书,从来没有,离开学校已十几年了。
“念书?很好啊!”他立刻赞同。“怎么不早说?我一定帮你的。”
“也不能说念就念,有小宝又有家庭,我还在犹豫,我只是这么想。”她说。
“想做就去做,目前不是流行这句话吗?”他笑。
“一个结了婚的女人,顾虑很多。”她说。
或者不该说顾虑,而是柬缚。
“你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太太,”坚白轻吻一下她的面颊。“能娶到你,是我毕生最大的幸福。”
她竟有躲避、退缩的冲动,坚白吻她面颊,她——怎么会觉得厌恶呢?
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别这么说,我绝对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好?”她说。
“我的想像远不如真实的你好,”坚白握住她的手,她挣扎一下,却挣不掉。“你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太太!”
“你这么说我,我心里负担很大,”她叹一口气。“我怕有一天会令你失望。”
“对你,我有绝对的信心,”他笑起来。“你有一颗世界上最美好的心灵。”
“把我说得这么好,我会受不了!”她淡淡的。
“我总是说真话,你是知道的!”他说。
她沉默着。
过了好一阵子,他们互相都知道对方并没有睡着,但谁都不说话,气氛颇不自然。
“卓尔,自从你把公司让给职员后,这两天我发觉你有显著的不同。”他说。
“是吗?什么不同?”她问。
“你看来很快乐,看光焕发,你笑得很特别,笑容里——似有内容。”他说。
她大吃一惊,难道他真发现了什么?现在正一步步的逼她讲出来,是这样的吗?
“我不明白。”她强打精神,不能再讲错话了。
“你可以照镜子,”坚白笑得好开怀。“镜子里的你,一定给你一种——初恋的感觉。”
初恋?她整个人几乎跳起来。她初恋?!她看起来有初恋的样子?这——这是什么话?
“坚白,你跟我开玩笑。”她不得不先保护自己。
“真的。”坚白笑。“你的笑客又甜又满足,像是个刚坠入爱河的小女孩。”
“我的天,会有这样的事。”她掩着嘴说。
“好在陪你逛街的是菱子,否则我会嫉妒。”他打趣。
“你也是个会嫉妒的人?”她反问。“我以为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令你情绪波动。”
“我是冷血动物吗?”他摇头。“只是有些人把波动的情绪放在心里,不表示出来而已。”
“不表示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她说。
“那就要互相了解深切,要感情深厚,否则——那是很难感觉得到的。”
她不语。
她的感觉是,无论她做什么,坚白都不会在意,也不会受伤害。准道——不是?
“坚,我想问你一件事,世界上有没有任何一个人或一件事能令你倒下来?”她说。
他很慎重的考虑一下,点点头。
“有。”他肯定的。
“是什么?”她忍不往追问。
“若是事业不好——我想不会令我倒下来,因为我还年轻,我可以再努力一次。”他思索着慢慢说:“我想——你——或说感情上,我比较脆弱。”
她眉心聚拢,这不是她印象中的坚白。
“你给我的印象一直是坚强、理智又冷静,我不以为任何事能打倒你。”她坦率的。
“人是不能光看外表的。”他拍拍她,笑。
她又沉默了,原来坚白在这一环上并不如她想像中那么强,她的顾虑又多一层了。
顾虑个怎么会想到这两个字呢?难道她已打定主意真想做什么?
“有的时候我甚至想,感情上你比我坚强得多,你是值得骄傲的!”他又说。
“我想——对一个女人来说,把牙一咬,把心一狠,是可能做出很绝的事。”她说。
“很绝的事?譬如呢?”他问。
“没有譬如,我什么都没想过。”她说。“也根本没有机会让我想这些!”
“那我可以安心了!”他笑。
“有什么不安的呢?”她翻过身去。“早点休息吧1明天下午还得坐飞机。”
“好。”他是温顺的。“你也睡吧!”
过了一阵,已听见坚白稳定的呼吸声,他已安然入睡。这是幸福,只有心无杂念的人才拥有的幸福。
卓尔却是睁大了眼隔,动也不敢动的躺在那几。
她也想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思绪,一会儿是坚白,一会儿是毕群,一会儿又是小宝,她烦极了。
看来,毕群的来到己真正搅乱了她的心,她的感情,她的生活。她——可能找到一条可行的,令大家不难堪,不痛苦的路吗?
她现在才发觉,原来这些年来她一直没忘记毕群,她是爱他的!
卓尔大清早就起来,就像以往要上班的日子一样,陪坚白一起早餐,预备送他出门。
然后,她吩咐佣人替坚白预备旅行要用的衣物,又让司机十点回来拿。
坚白把一切看在眼里,他一直在笑。
“为什么笑?”卓尔问。她有着莫名其妙的心虚。
“昨夜你一定没有睡好,是吧?”坚白风趣的。
“怎么这样说?”她好奇的反问。
她明知坚白昨夜睡得很好,没有理由知道她辗转反侧,但他怎么会这样说呢?
“你一定整夜在想要怎样做个好主妇,”坚白笑。“否则今天一早怎能做得这么好,这么周全?”
“看你在说什么,”她嫣然一笑。“我只是试试,当然,我会尽力!”
“好!我去公司了。”坚白吻她一下。“中午不回来了,晚上一到东京就有个酒会得参加,所以也不打电话回来。”
“明天一早我等你的电话!”她说。
“不要再乱跑了,逛了两天你还不够?”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你不喜欢我出门?”她反问。她太敏感了。
“我怕你累。”他温柔地笑。“只要你觉得开心,我喜欢你做的任何事。”
“你愈来愈会甜言蜜语!”她白他一眼。
“真话嘛1”他出了大门。
靠在门上,她长长的吐了—大口气。她觉得真累,她竟要“应付”自己的丈夫,应付?怎样的两个字?
她快步回到卧室,并关上房门。
立刻拔了毕群酒店的号码,并叫接线生接到他房里。电话才响了一下,毕群已拿起电话。
“卓尔,是你吧?”是他的声音。
“怎么知道一定是我?”她显然很高兴。
“除了你,还有谁会打电话给我?”他笑。“我这次是专诚为你来香港的。”
“今天上午我不出来了,”她想一想,说:“我很累,想多休息一会。”
“下午呢?你该不是会说连下午也不出来吧!”他立刻说:“你不能扔下我一个人。”
“我没有义务每天陪你,而且——坚要去东京。”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
想暗示什么吗?
“哦!徐坚白要去东京?是因为我来了吗?”他打趣。
“胡扯,他与你有什么关系?”她立刻说。
“当然有,”他笑。“他和你的关系——是我成全的!”
“快别胡说,今天你自己找节目吧!”她说。
“卓尔,你怎能这么残忍?”他叫起来。“一大早我就开始瞪着天花板,开始等着你的电话,你不知道吗?”
“我没说过要打电话给你!”她故作冷漠状。
“我在计算徐坚白离家的时间,你会打给我1”他说:“出来,我请求你!”
“先告诉我,到底你什么时候回美国?”她不管反问。
“我没有想过,”他毫不犹豫的。“美国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我只想留在香港1”
“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她忍不往说。
“我做我向往,我喜欢的事,”他说;“我拾不回以前的一切,我只能努力目前和将来的。”
“单方面的努力是没有用的。”她说。
“但是你并不讨厌我,对不对?”他立刻接上来。“我们这种交往并不伤害任何人!”
“谁说不伤害?只是他们目前不知道。”她说。
“他们?!还有谁?!”他诧异的。“难道——你另外还有男朋友?”
“你在胡说什么?”她叫起来。“谁能像你一样?女朋友一大推。我是说小宝。”
“我不相信你没有男朋友,”他不知是真是假地说。“香港这个地方,思想又开放前进,你这样的女人——”
“毕群,再说一句我就不理你1”她几乎是在叫。
“不要生气。你明知我开玩笑,”他立刻见风转舵。“香港男人凭什么来追你?”
“坚白是香港男人,他由香港去美国念书的。”她笑起来。毕群说话永远适可而止,不令人难堪。
“我跟他誓不两立。”他笑说着。
“所以你一来他就走!”她也笑。
“先说好,下午我在酒店门口等你!”他说。
“恩——三点钟,我不想太早。”她说。
“遵命,只要你肯出来我一切OK”他说。
“真实——香港已没有地方好玩!”她说。
“我们又不是小孩子,真想去玩?”他似乎在摇头。“现在最好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只有你和我,我可以拉小提琴给你听。你一直没听过我的梁祝,真是遗憾。”
她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说:
“我们在新界有一处度假别墅,那儿有游泳池,地方不错,还可以划船。”
“为什么不立刻去?”他叫。
“下午三点,”她说:“中午我陪小宝午餐,然后才出来,我答应了小宝。”
“可以带小宝一起来的。”他大方得很。
“不行。”她吓了一跳。八岁的小宝可精得很,她和毕群之间明明什么也没有,却也不能让她见他。
“为什么?怕她告诉她爸爸?”他笑。
“你总爱胡说,”她没好气的。“我不怕她告诉坚白,她有什么可说呢?”
“OK,三点钟,我带泳裤和小提琴,你要准时。”他说:“别让我等得头发也白了!”
“你不会为任何女人白头发的!”她说。
“那是你太不了解我,”他的声音低下来。“这些年来我所受的——任何人都想像不到。”
“谁能让你受气?”她不信地笑。
“当然不是刘芸,也不是受气,”他低叹一声。“你永远不知道我是怎样辛苦的打听到你的消息。”
“我?”她意外的。“我们已十三年没有联络。”
“是你不和我联络,但我并没有停止对你的关心。”他说得非常温柔,非常诚恳。
她心中的神经微微一扯,她总是容易被感动的,而毕群的确讲得那么真切。
“我们——还是不提以前,那已是过去的事,”她振作了一点。“下午见。”
“卓尔,你怕提以前?”他不肯挂断电话。
“不是怕,而是没有必要。”她说。
“那表示你没有忘怀,表示你还很在意。”他说。
她没有出声,呼吸开始急促,开始不稳定。
“对不起,毕群,我们下午再谈,我——还有一点事要做!”没等他回答,她已挂断了。
在床边沙发上坐了一段长时间,让心绪慢慢平复,然后她才走出卧室。
女佣已预备好行李,司机也在下面等。
“让司机等着,我也要一起去。”突来的念头,卓尔冲口而出。
“是!”女佣人有点诧异的望着她。
女佣人的诧异是有原因的,平日她很少为坚白做这一类的事,反倒是坚白非常照顾她。
“反正我有时间,”卓尔笑一笑。“或者让他先送行李回公司,我自己开车去,我和坚白一起午餐。”
小宝从她房里跑出来,又跳又叫。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和爸爸妈眯吃午餐。”她说。
“小宝乖,下次再带你去,”卓尔拥往了胖胖的小宝。“因为午餐后妈眯还有事,没人送你回来。”
“你有事我不能一起去吗?”小宝又黑又圆的眼珠精灵的转动着。
“你不能去。”卓尔认真的摇摇头。
她心中是有丝羞惭的;不过是去见毕群,带小宝也名正言顺,见一个叔叔啊!是她心里有鬼。
“那小宝留在家里着卡通,下次妈眯再带我去。”小宝好讲道理好听话。
“好,妈眯下次一定带你去!”她爽快的答应,并在小宝可爱的小脸上亲吻一下。
小宝长得十足像坚白,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许多人都说头一胎是女儿就一定像父亲,或者有点道理。
“妈眯拜拜,妈眯早点回来。”小宝甜腻腻的吻一下卓尔,又蹦蹦跳跳地回到卧室去。
小宝个性也像坚白,是很有原则、很有规律的孩子,她喜欢画画,喜欢看书,喜欢弹琴。她会很自动的做好每天的功课,考试时会加紧温习,成绩也非常好。她的一切全是自动的,不必父母担心。
也许卓尔二十五岁,坚白三十岁才生小宝,父母都成熟稳定了,生下的孩子也聪明些吧?
卓尔不愿再想小宝的事,匆匆回房换衣服——啊!约了毕群三点,这段时间她该做什么?和坚白午餐后或者回广告公司看看什么时候可以去律师那儿办卖股权的事。好!就这么办!
她尽量不去想毕群和她之间纠缠不清的感情事,她努力告诉自己,只是出去陪坚白吃午餐,去公司办点事,见毕群只不过顺便而已。唉!顺便!
她慢慢开车下山,反正时间还早。把车停好在公司停车场,还不到十一点,坚白不可能这个时候吃午餐的,是不是?她该——
还没想到该怎么打发这段时间,猛一抬头却看见停车场边站着一个人,不是她眼花吧?约好下午三点的,他怎么现在跑到这儿来了?
她真的吓了一大跳,真的。
“你——谁告诉你我会到这儿来?谁叫你来的?你怎么知道这儿?”她吃惊得一连串问。
“我算准你会到这儿,”他怡然笑。“徐坚白的公司占了几层楼,想知道他的车位在哪儿还不容易?”
她变了脸色。他真是不该来的,就算碰不到坚白,如果让公司职员或司机见到也不好,她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真的!她不希望。
“你不应该来的,”她正色地说:“我已约好坚白午餐。”
“你并没有约好,”他说得一针见血,他不了解女人了。“你只是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赶着来陪他吃一餐午饭,我说得对不对?”
“不,你先回去,我三点钟见你,”她急得要命,怎能站在人来人往的地方讲个不停呢?“午餐之后,我还得回广告公司看看。”
他凝视地半晌,摇摇头。
“你知道我不会先回去,要不然两个人一起走。”他说,低沉温柔而动人。“卓尔,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对不对?你不必心虚和矛盾。”
“我没有——”她反应迅速。
“走吧!我们去吃中饭,”他拍拍她的肩。“你可以当我是个普通公事上的朋友。”
她望着他,她能当他是普通公事上的朋友吗?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点点头。
她不想让他一眼看亏自己,就算说对了,她也不能承认。
“好吧!我们走,”她努力使自己自然点。“我得先找个地方打电话告诉坚我不陪他了!”
他笑着上她的车,他的笑窖仿佛是胸有成竹,或者——他以为卓尔还是当年的她?
卓尔故意把车开到九龙,他们的朋友多半往香港,九龙比较碰不到人——唉!她怎么愈来愈觉得自己见不得光.见不得人呢?
她的犯罪感意来愈重了。
“在想什么?”他一直侧着脸望着她。
“你以为呢?”她聪明的不答反问。
“我很高兴。”他说得奇怪。“我还能令你矛盾、不安。”
“你是什么意思?”她皱眉。
“你明白的!”他微笑。
她思索一阵,摇头。
“你凭什么理由觉得一定能看透我?”她有点不高兴。“就算看透了,你能不能装作没看透,你能不能不用嘴说出来呢?”
他点点头,再点点头。
“是我错,你说得很有道理。”他说。
“你常令我难堪,你知道吗?”她又说。
“这——是我的幸运。”他还是笑。
“不要这样死皮赖脑,好不好?”她叹口气。“毕群,你该离开香港,去哪儿都行!”
“当然,该高开时我一定会走,”他肯定地说:“但绝对不是目前。”
“你不会令大家都不舒服吧!”她说。
“现在就走,我岂不是一辈子不舒服?”他反问。
“你——难道真以为你还有希望?”她睁大眼睛。
他沉默一下。
“我不在意形式,我只追求精神上的快乐与满足。”他说。
“你是吗?”她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他曾有那么多的女孩子呢?他只不过是一个人,能爱多少人?
“我是。”他垂下眼睑,肯定得无以伦比。
“毕群,这个时候还开玩笑?”她叫。
“从认识你到今天,我开过玩笑吗?”他认真的。
她皱着眉半晌。
“毕群,你可是在报复我,”她忍不住说出来。“当年的事——非那么做不可啊!”
“你怎么会这么想?”他大吃一惊似的。“报复…我心中从来没有这两个字。我说过,我只是想抬回当年的一切,想弥补缺憾。”
“但是——这绝对不可能!”她说。
“为什么不可能?”他一把抓往她的手。“我看得出来,你和徐坚白之间根本没有爱情,难道你愿意过这样死水般的生活?”
“这只是你说,不是真的!”她说。
“这是真的,我看得出,”他加强语气。“你们之间的感情淡如水,哪像爱情般浓郁、热烈?”
“我们不想演戏给别人看,老夫老妻,小宝都八岁了。”她努力使自己平静。
“不要提小宝,她不是你的借口,”他不放开握着她的手。“你凭良心想一想,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她不语。她能说什么?又怎敢说什么?
“卓尔,你说话,我要你说话。”他叫。
卓尔摇摇头,摔开他的手。
“我一只手不能开车。”她只淡淡的。“我们预备去哪儿午餐?”
“回‘喜来登’好了,因为我要回去拿小提琴,”他慢慢的吸一口气,使自己平复。“对不起,刚才我太冲动。”
卓尔笑了一笑,把车子调回头。
“我答应今天拉‘梁祝’给你听的,我相信你一定喜欢。”他平复得好快。
“我原本就喜欢这首曲子。”她说。
“我拉的会更不同一点,”他眨眨眼,恢复了风趣。“我放进了全部的感情。”
他们到“喜来登”的餐厅,刚坐定,就听见有人在招呼。
“卓尔,”是一个女人,啊!是阿菱,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你怎么来了?”
卓尔的脸一下子红了,有无地自容感。
“是——和朋友谈一点广告公司的事。”她说:“这是阿菱,这是毕先生。”
“哈罗。”两人在打招呼。
“对不起,我上楼去拿提琴,你先点菜。”毕群说。
菱子目送着他离去,扮个鬼脑。
“真是公事?”她问。
 
别墅里是温馨而静温的。
四周的窗帘低垂着,隔开了窗里窗外的世界,卓尔的心灵出奇的平静,可能是因为那温馨的气氛。毕群斜斜的坐在她斜对面的沙发上,他看来也恬适。
在这里只有他们俩,没有任何世俗的规律、眼光,甚至自己的思想、困扰。尤其卓尔,她不再想他们之间纠缠的感情,她试着以一种坦然的心情当普通朋友般的看待他,似乎感受不错。
她——实在也不必太紧张,事情只是在她想像中才严重些,不是吗?毕群只是个讲感情,追寻爱情的人,他可能罗曼蒂克些,但他——也并不想真正得到什么,是不是?他会衡量目前的情形,他该知道有些事不能勉强。
“想什么?你的眼眸变得更深。”他柔声问。
“什么都没想,”她吸一口气。“觉得坐在这儿实在很好,很舒服。”
“我们可以一直这么坐下去。”他说。
她没有深思他的话,也慵懒的不想回答,她实在感到气氛很好,她不想破坏。
“卓尔,坐在这儿,我才看见你脸上有当年的神情,当年的笑容。”
“当年是好远好久的事。”她看他一眼,眼中竟有她不自觉的妩媚。
是那气氛,那情调。
“你知道吗?这是我发现在你身上最奇异的事,”他笑得很诚恳。“你说你是个大女人了,但是——还像个小女孩,尤其是眼神。”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肉麻,哪有这样的事。”她不认真的。
“是真的。加添在你身上的只是风韵,岁月并没有在你脸上留下痕迹。”他笑。
“别想讨好我,你知道我这人是软硬不吃的。”她也笑。她只能当他在说笑话。
“说说你和徐坚白之间的事。”他问。
她皱皱眉,想一想。
“很普通的一对夫妻,”她慢慢说:“和任何人一样,没有一丝特别。”
“以前你很向往小说或电影里的感情。”他说。
“那时天真幼稚,我现在不相信会有那种感情。”她说。
“你没试过怎么说没有?”他反间。
“小说毕竟只是小说。”她不想再谈。“毕群,我不相信你目前只是孤家寡人一个。”
她意外的问话令他呆愣半晌。
“你——怎么这样说?”他不答反问。
“直觉。”她笑。甚至连直觉也没有,她只是随便问问。“因为你向来是不甘寂寞,要你一个人生活,不如把你杀了?”
“最了解我的人毕竟是你,”他满足地轻叹,然后微笑。“你知道,一步错全盘皆输。”
她意外的望着他,没想到她随便的一句话,居然引出这么多下文来。
“很欣赏你能讲真话。”她说。
“面对你,任何时间都讲真话,”他凝定视线。“早想告诉你,只怕把你吓倒。”
“什么事这么严重?”她反问。
“我——半年前已再婚。”他坦然说。眼光里有太多太多她不能了解的神色。
她深深吸一口气才能平定心中的震动。他已再婚,在未找她之前。
但——某方面,她却又更安心一些,他已再婚,不是吗?她的一切顾虑都是多余的。
“怎会吓倒呢?早该恭喜你才是,”她笑得好开怀,好美。她心中一直存在的死结已解,她觉得释然。“你实在早该告诉我。”
“我怕你不理会我。”他说。
“什么话,你有没有再婚一点也不影响我,这是很好的事,我很高兴。”她由衷地说。
他凝望她半晌,黯然说:
“卓尔,你心中始终都不接受我。”
“怎样才算接受你?我们是老同学、老朋友嘛!这是改不了的事实。”她说。
“但是——”他垂下头摇一摇。“感情上,你真是从来也没接纳过我!”
她脸色变了,这个问题——叫她怎么答?
“毕群,以前的日子不用提了,那时我小,你又是我第一个男朋友,”她很小心很诚恳地说:“我不能否认很喜欢你,你——毕竟是个特殊的、可爱的人。目前——我想我——无法接纳你。”
“卓尔——”他坐过来一些,握住她的手,半晌无言。“你可知道我现在愿意放弃一切,从头再来一次,我相信我一定不会再做错。”
“人都是这样的。”她轻轻地说:“只可惜的光不再,往事也不再回来。”
“难道——这遗憾一辈子也弥补不了?”他捧着她的手,放在唇边。
“有时候,遗憾反而是更美的感觉。”她说真话。
“美——又怎样?”他摇头。“始终是遗憾。”他说:“我的一生有太多的遗憾,我被生下来已是个无可挽回的悲剧,我只对你——耿耿于怀。”
“我想这是——没得到的东西往往觉得最宝贵。”她说。
不是觉得,是十几年来的深切感受。”他捧着她的手,深沉胜懂的眸子定定的凝视着她。“卓尔,你不觉得是遗憾?你不耿耿于怀?”
她心中一阵巨大的震动,双手几乎发抖。
她不觉得是遗憾?怎么说呢?上帝,她只是个女人,感情是最脆弱的一环,她决不是坚强的女强人,她——她是受过伤,只不过用厚厚的外壳把自己隐藏起来,那——是她投下全部感情、憧憬与希望的初恋。
“那感受——也已是好久远的事了。”她颤声说。
“卓尔——”他激动的拥她人怀。“上帝为什么允许这样的错误发生呢?”
她想挣扎却无力,靠在他仍然坚实的胸膛上是好美、好美的事,她发觉比当年更令她沉醉。
比当年——她——她已陷下去?
她不能想,不愿想,也无法想,前面若是万丈深渊她现在也会跳下去,因为她知道,目前的感受,目前的情意,目前的一切——是她梦中出现过于百遍,是她一直只能在梦中追寻的。
她放弃了挣扎,放弃了矛盾,放弃了思想上的纠缠,如果一辈子能像此刻,她已无憾。
他更紧,更紧的拥抱她,他吻她的耳垂,吻她的脖子,吻她的眼,吻她的鼻,吻她的唇,他们似乎已回到当年,回到校园,他们仿佛真的从头开始。
“卓尔,卓尔,我要你。”他梦吃般的在她耳边呢喃着。“我要你——现在。”
她仿佛听懂了,又仿佛不懂,她已迷失在那失落了好多年的梦里。”
她承受着他的吻,紧紧抱着他有力的腰,她爱毕群,十七岁就爱他,她应该得到他,拥有他,他们是初恋,他是唯一得到她全部感情的人。
“卓尔——”他吻她更深,更重,他的手温柔的游过她身上。像一块发电的磁石,她整个人燃烧了起来。“卓尔——我爱你,我要你,我们——”
她感觉他抱起了她,感觉他带她到另一处房间,把她放在柔软的床上,她仿佛完全迷失了。
“卓尔!让我们来弥补当年的遗憾!”他吻她耳垂。
遗憾引她猛然清醒,遗憾?!是遗憾,遗憾是美,是永远弥补不了的——他说弥补?!
她看见自己半解的衣衫,看见自己在镜中凌乱的头发,看见自己纷红的脸——啊!他——他——不,他们做了什么?
“毕群——”她尖叫起来。“为什么我在这里?”
她从床上跳起来,急忙整理好衣衫,抚平了头发,愤怒和羞惭令脸上的绯红渐渐褪去。
他凝视着她半晌,他是善解人意的,他永不勉强人做任何事。
“我——太冲动,原谅我。”他坦然说:“我情不自禁,卓尔,我们——外面坐。”
她依稀记起一些火热的片段,又怎能全怪他呢?她不也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吗?那温柔,那沉醉,那迷失,那满足,又岂是世界上任何人能给予她的?
她垂下头,默默的走出客厅,抱了一个沙发垫,远远的坐在一角。
她——没做出任何错事,不是吗?
“对不起,我——你坐。”她使自己冷静。
毕群仍坐在她斜对面不及三尺处。
“你怪我?”他自责的。
“不——又没什么事。”她不敢看他。“卓尔,我不能控制自己,因为是你”他轻叹。“我这辈子唯一想得到的人。”
她想说“但是你又再婚“!话到唇边,忍往了。她不想表示自己是这么小器的女人。
然而他又的确言不由衷,是不是?他心中到底想着什么?
“也——不必提了。”她说。
她想轻轻一句话把刚才的事一笔勾销。
“我是个浪漫,而又不甘寂寞的人,”他叹了一口气。“这是我一生最大的缺点。失去了感情,终日寻寻觅觅又不可能,于是——我只能麻醉自己。”
她不语,只静静听着。
“和我有关系、有纠缠的女人都是这么来的,”他又叹息。“我的内心实在寂寞.空虚。”
“你是有宗教信仰的人。”她说:“你念神学。”
“但是——帮不了我,”他看她一眼,这一眼令她畏缩,他的眼光依然是那样惊心动魄。“自我结婚后,心中始终有缺憾。”
她皱眉,他还是把事倩扯到她身上。
“卓尔,不是故意讲给你听,不是讨好你,失去感情,心里永远不能平衡,我天生是一个爱情追寻者,”他摇摇头,又说:“爱情对我比其他任何事都重要,于是我一次又一次的寻觅,我以为我还能再找得到。但——一次次的失败、失望、痛苦令我知道,我的爱情只有一次,失落在当年的校园里。”
卓尔是感动的,却不敢有所表示,她绝对、绝对不想再鼓励他了。
“当年是我错,你却太残忍了,你没有理由一把推我到深渊。”他显得痛苦。“你把我的信贴在布告栏,你令我在全校同学面前出丑,你——你真残忍。”
“只有这么做才能令大家都好。”她说。
“大家?!你,我,刘芸?他自嘲地笑。“你的残忍造成了大家的遗憾与一辈子的痛苦。”
“事实既已造成,讲也没有用。”她说。
“让我们试试,好不好?”他热切的捉往她的手,满眼希冀的光芒。“我回去离婚,你也这么做,我们真的可以重新来过。”
“但是——我们抹不去这十几年中所发生的一切,”她黯然摇头。“即使我愿意——牵绊也太多。”
“你愿意的,是不是?是不是?”他兴奋的跳起来。”只要你肯,我们就有希望。”
她愿意吗?她可说不出。
她对自己妥协,她告诉自己仍爱他,她承认他在她心中仍占最大的地方,可是——又怎样?生命就像一条缎子,她已编织了三十三年,她能剪去一段另续一段吗?她能让剪去的那段无影无踪吗?
小宝呢?坚白呢?那毕竟是真真实实,有血有肉的人,爱懂,对她来说真是最重要的一环?她不知道,地弄不清楚,她不愿再想,她是那样矛盾。
“你愿意的,是不是?是不是?”他催促着问。
“我——不知道,你别逼我。”她叹口气。
“我不逼你,我等,多久都能等,等你给我答案。”他认真地说。
回到家里已是深夜两点半。
对一些习惯夜生活的人来说,这个时间还算早,但对卓尔——总是十点上床的她,却是太晚太晚了!
小宝和佣人们都入睡了,她蹑手踢脚的摸回卧室,轻手轻脚的洗个澡上床,深怕吵醒了任何人似的。
躺在床上,她才偷偷的透了一口气。
虽然她理智的没让自己做错事,但那种犯罪的感觉却愈来愈重,愈来愈浓。她明知毕群对她是有目的,她仍然和他来往。
这永恒的矛盾是不是一个噩梦?
闭上眼瞩却了无睡意,她发觉自己竟是兴奋的。她的兴奋——毕群的拥抱、吻、爱抚,毕群不停在她耳边说的那些令人迷惑又心动的细语,他在表示后悔,又表示爱情,他——他仍然对她一片痴心,是吗?是吗?
她很想去相信他,但理智令她不信,是不要去信,就算他痴心她又能怎样?何况——毕群这些年来的经历——她又怎能相信?
一个在无数女孩堆中打过滚的人,他仍会痴心?
但一一但——卓尔脸红了。毕群这么对她,表示她仍有足够的吸引力,仍能吸引浪子般的他,这是她暗自欢喜和满足的。或者,是女人的虚荣心吧1
这虚荣心甚至可以使她忘却他是否在报复!
报复——卓尔对这两个字又怀疑了,毕群费了那么多功夫。精神、时间回来找她,只为了报复?这似乎说不过去,何况当年的事又不是她的错,别再那么小心眼的去想报复,他——大概真如他所说的,是个一生追求爱情的人,他对当年的那段情不死心。
哎!看来她是真的被他搅乱了心湖,她再一次的陷下去,她——还能自殡吗?
迷迷糊糊的还是睡着了,但睡得很不安稳,做了许多稀奇古怪,五颜六色的梦,梦见许多人,有父母,有小宝,有坚白,有多年的老朋友,老同学,当然,还有毕群。她表面上拒绝了他,心中却被他占满!
啊1她心中竟被毕群占满。
她是被一阵轻柔的吻给惊醒,谁!是谁!她吃惊的睁开眼睛,看见是一张可爱的笑脸。
“妈眯,早。”小宝甜甜的倚在床边。
“啊——小宝!”她下意识地摸摸被侧的地方。“这么早?怎么不上学!”
“今天星期六,”小宝的黑眸停在她脸上。“爸爸去日本,妈眯带我出去玩。”
“啊——今天,”她微微皱眉,毕群一定会约她的,是不是?他知道坚白去了日本。“今天妈眯没有空!”
“妈眯不是不上班了吗?怎么又没空呢?”小宝很失望。
“妈眯约了人,”卓尔拥住小宝,犯罪的感觉又一阵阵上涌。“或者——妈眯陪你午餐?”
“下午呢?我想看电影。”八岁的小宝已有自己的主意。“卡通片。”
“叫琼姐带你去,好不好?”卓尔硬着心肠。“妈眯今天真的约了人,真的有事。”
“那——明天呢!”小宝眼中充满了盼望。
“明天——好吧!”卓尔不忍了。“明天妈眯陪小宝吃午餐,看电影。”
“那我今天就薇薇而家玩,不上街了,”小宝很满足的。“明天一定哦!”
“妈眯骗过你吗?”卓尔笑着说。
“以前没有,但是——”小宝黑眸一转。“妈妈为什么总不在家?爸爸说以后你都会在家陪我的!”
“过几天就会在家陪你!”卓尔打发着小宝。“先出去玩,让妈眯再睡一下。”
“妈眯昨晚很晚睡吗?”小宝天真的。“琼姐说,爸爸昨天打长途电话回来。”
“是吗?”卓尔呆愣一下。“叫琼姐进来。”
小宝出去,一会儿女佣阿琼推门进来了。
“太太找我?”她问。
“昨夜少爷有电话?”卓尔问。
“是,是十点钟打来的,”琼姐说:“我告诉他说你不在,他就挂断了!”
“什么也设讲?”卓尔追问。
“没有啊!”琼姐摇头。
“后来再打来过没有?”卓尔有点心虚。
“没有。”琼姐笑一笑。“是不是有事?”
“没有——”话还没说完,床头的电话响了。“我来接。哦——是,日本长途电话?好——坚,是你吗?怎么这样早?”
“昨晚找不到你,怕你着急,去公司前再打一次。”坚白的声音清晰传来。他只怕她着急,他真体贴。
“是啊!昨夜我去做什么,你一定猜不到。”她看琼姐一眼,示意她出去。
“那一定很特殊的——”坚白轻笑。“你会不会跑去看电影了?”
“你怎么会猜到的?”她说。忍不住骂自己怎么说起谎来竟可以不眨眼?
“不是武打片吧?”他还是笑。
“自然不是,是一副社会写实片,很血腥的。”她胡乱地说,她已骑虎难下。
“你也看这种片子?”他说:“小宝好吗?”
“很好!我们已说好了明天一起午餐和着卡通片,她会天去薇薇家玩。”她说。
“节目丰富得令我羡慕。”他说:“你们好好玩,后天中午我会赶回来。”
“好,我们会等你!”她说。
“哦——如果夜晚出门,不要自己开车,”他忽然想起来。“治安不好,小心。让司机接送!”
“我会的,你放心。”她说。
“好好度周末。”坚白笑。“我已约好大泽,要去他家后面的湖钓鱼!”
“祝你钓到大鱼。”她笑。
“我并不真想钓鱼,你是知道的,”坚白也笑。“只不过想打发时间而已1”
“其实你该让大泽带你到东京逛逛!”她打趣。
“那恐怕昏倒的是大泽,”坚白说。大泽是他们在日本的好朋友。“徐坚白怎么突然改变了?”
“没有人一辈子不变的!”她故意说。啊!她是故意这么说的。
“是,没有人能一辈子不要,我也不能担保自己,”坚白的语气是那样稳定,也那样肯定。“但是只有一样,我知道我这辈子不会变,那是我对你的感情。”
“坚白——”她有一刹那的激动,只是一刹那。坚白的感情是温暖平淡的,永不会有更大的激动。“多谢你这么说,我——很感谢。”
“感激?!怎么这样说?”他显得很意外。
“感激你对我这么好!”她勉强说。
“难道我不该对你好?”他更意外了。“卓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她为自己分辩。也警惕自己,坚白敏感,她不能再随口说。“你竟也疑心病重?”
“我紧张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他认真的。“你不要假装不知道。”
她犹豫一下,坚白和平日有些不同,是不是昨夜的迟归引起了他的怀疑?
“怎么?坚。”她放柔了声竟。“今早情绪不好?或者遇到了不开心的事?”
“都没有,你怎么这样想?”他又笑起来。“我只是随便跟你聊聊!”
“随便也聊了十分钟,你不去公司了?”她也笑。
心虚的人常疑神疑鬼,她就是这样吧?
“还早呢!”他不在意的。“东京已很凉了,秋天总给我一种难以形害的忧郁感。”
“你在悲秋?”她笑。“我对秋天的感受和你完全不同,我觉得秋天最美,美在意境和味道。”
“我只是个生意人!”他笑。“如果你在这里,或者我也能感受到你说的美。”
“别这样,坚。后天你不是要回来了吗!”她说:”你怎么也孩子气起来了!”
“不知道。这样出门——感觉和平日不同,真的,”他似在自语。“或者因为你已决心做主妇吧!”
“只怕不能做得如你意。”她说。
“如我意?”他轻笑。“卓尔,这么多年,我要求过什么?你是个可以尽量发挥自我的主妇。”
“我变成了一个过分自我的主妇!”她问。
电话里有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原本是个自我的人!”他说。
卓尔呆愣半晌,她原本是个自我的人,她是吗?这是他心目中的她?
“不聊了,我会再打电话来。”他说:“周来快乐。”
然后就挂断电话,显得有点——不正常的匆忙。
他——怎么了?最正常的坚白也变得不正常?
放下电话,她久久回不了神,她怀疑,一定是某些地方让坚白看出了破绽。然而一一什么破绽?
电话铃又响,她不安的抓起来。
“喂——”她顾不得礼貌。
“早。我没有吵醒你吧?”毕群,令她永远矛盾的人。
“是你——”她的不安扩大。“我今天有些不舒服,我怕不能再出来——”
“我知道,”他全然不觉意外。“昨夜——我把你吓坏了,是不是?”
“不,不是,我真的不舒服——”她在喘气吧?他提昨夜——不曾做错事而仍有犯罪感的昨夜。
“昨夜只是一次偶然,谁也没有蓄意做什么,”他认真的。“你该相信我,卓尔。”
“我认为——我们不该再见面。”她稚气得像个小孩子。“很不好!”
“不见面代表什么?自欺欺人?”他尖锐的。
“不要这么说,”她小声叫。“毕群,请你立刻回去,好不好?我不希望你再留在这儿。”
“你要我回去,我立刻走就是,”他慢慢地说:“你现在情绪不稳定,这是你的真意!”
“当然是!”她强作镇定。“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一再的见你1”
“是,我也知道错了,我们不该再见面,”他竟这么说:”因为我们的感情竟然还那么深。”
“毕群,你——”她涨红了脸,颤抖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因为她心中也承认,他说的是真话。
“你要我走,我立刻去退房,坐下午的飞机走,”他想也不想地说:“只要你叫我走!”
她深深的,深深的吸一口气。
“请你——回去,”她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留在这儿对谁都没有好处,而且你的新太太——”
“别提任何人,卓尔,”他略带沙哑的声啻似出自灵魂深处。“你不想见我,你不愿见我,我走就是,与任何人无关,请别提任何人。”
“那么——你走吧!”她咬着唇说。
“好,我下午回去,”他仿佛是决定了第三次世界大战般。“我坐下午最早的一班飞机走!”
“谢谢你,”她松了一口气。“祝你顺风。”
“只祝我顺风?”他轻笑起来。“你未免太吝啬了吧?”
“那么——祝你愉快、健康。”她说。
“重要的是你,”他的声音认真了起来。“我要你快乐,明白吗?快乐,不只是脸上的笑容。”
“我会。”她勉强说。
“我说过六十岁的再来见你,”他又笑了。“但谁知道我等不等得及呢?我会非常想念你,卓尔,忍无可忍时。我会再来。”
“不,请别再来——”她叫。
“你真的那么残忍!”他轻叹。
 
坚白从日本回来时,卓尔仍然觉得自己笑得不自然,虽然她用了两天时间来准备。
毕群是星期六下午走的,他真能这么说走就走,卓尔感到握意外。他既然来了香港,她不认为他会这么“容易”离开,他不是说过,不达目的一辈子也不放手吗?
他在机场打电话给她,说只要她一个电话,他会立刻赶来。她无言以对——不,是什么也不敢说。她怕鼓励了他更鼓励了自己,这不行。
干是他就这么走了,甚至没有留下他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很讽刺和矛盾,是不是?还说她一个电话他就赶来。
但是毕群就这么走了,她却仿佛不甘心似的若有所失。她的脾气一下子变得好烦躁,好不耐烦连小宝跟她讲话她都不愿回答。还说一辈子不放手;她只是这么叫他离开,他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她——她真的不甘心!
人性就是这么矛盾的。明知事情不可能有结果,她让他走是理智,他走了她却不开心,却——怪他,感情上她认为——既然表现得那么真诚、深挚,就不该那么容易走。她是矛盾的。
坚白回来了,她不得不藏起心中矛盾,努力展开笑容,唉!一点办法也没有,她笑得勉强极了。
“怎么?你不舒服?或是太累?”坚白一边换衣服一边凝望她。“好像病了一样?”
“没有事。”她想对他表现亲热一点,却做不到,一道无形的隔阂在他们之间。“我很好!”
“一定是昨天带小宝出去玩累了!”坚白愉快的。只要回家,只要见到卓尔,他总是愉快的。
“只不过看了一场电影,怎么会累?”她远远的坐在一角沙发上。“倒是这两天睡不好!”
“为什么?”他很意外。“以前你不太闹失眠的。”
“可能因为你不在,”她淡淡地笑。“香港这地方治安又坏,我紧张。”
“紧张什么呢?”他失笑。“有佣人,有司机,还有小宝,而目我们这地区治安一向良好,你在吓自己!”
“也许吧!你知道我喜欢胡思乱想,”她摇头。“愈想就愈睡不着。”
“傻卓尔,”坚白走到她面前,用双手捧起她的脸蛋,仔细的端详着。“恩!真是瘦了哦!”
卓尔一干子面红心慌,好像捧着她脸儿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想摔开他,却又惊觉他是坚白,她脸上的神情就愈发显得尴尬了。
“公事——顺利吗?”她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那是没什么困难的!”他吻一吻她的面颊。“公司一切全在轨道上运行,不会出差错。”
“你这人——我从没见你认为什么事有困难,”她忍不往问。“有事困扰过你吗?”
他凝视她好一阵子。
“有,当然有,”他淡淡地说:“没有人幸运得凡事都得心应手.一帆风顺的,我当然也遇到不少困难,但困扰和难题,只要沉住气,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
“这么有信心?”她问。
他摇摇头,笑了一下。
“卓尔,近来你总喜欢用挑战的口吻,你可是对我有什么不满?”他半开玩笑。
她心中一惊,不敢再试探下去。
“你疑心病重。”她说:“我目前不必工作,有太多的时间和精神,自然也盯紧你一些。”
“很喜欢你盯紧我,这是我的幸福。”他说。
幸福——她的心莫名其妙的就砰砰乱跳起来,他们的幸福是不是在受考验的边缘?
“只怕——以后你会叫吃不消。”她勉强说。
“你看错了我,”坚白摇头。“对我重视的人的重视,我开心还来不及,怎么吃不消?”
“坚,你向来都是这么好的吗?”她几乎叹息。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他在她对面坐下来。
“我的意思是——坚,你对人从来没有一点恶念吗?或者是一一你一直把所有事做得这么圆满?”她似乎很困难的在解释。“有的时候我在想,只有上帝是完美的,但你——也接近了!”
“说得多可怕,居然敢拿我比上帝?你太没有敬畏的心了,”坚白笑。“这是你的天真和孩子气,你眼中的我或许很好,但我只是个平凡人,我常做错事,也有太多的缺点。因为我们之间有感情,所以你的眼光就美化了我,觉得我接近完美。”
“不,不,不是这样的1”她急忙叫。坚白说感情,她真惭愧。在感情上,她是否已对他不忠,“你是真的好,并不是我美化你!”
“好,我那么好,你又何尝不是?”坚白捏一捏她的手。“因为你在我身边,这些年来我觉得世界上其他女性皆无颜色。”
“啊——这是什么话,”她用双手掩住了脸。“我只是个普通的人,比我漂亮的女性不知多少,你怎么这么说!”
“和你认为我那么好是同样的道理啊1”他认真的。“我们的感情好,所以彼此在对方的眼中是接近完美的,这是我们的幸福。”
又是幸福,有吗?或只在空气中飘荡?
“你认为我们这个家庭的组合很完美、很幸福!”她忍不往问。
老天!她又在试探什么?试探是魔鬼的招数!
“当然完美、幸福,”他想也不想的。“这样的组合还有什么可企求的?做人不能太贪心!”
“你——甚至不想要一个儿子?”她问。‘
坚白是家中独子,能有一个孙子是徐家上一代的期望,坚白也很想要。但——卓尔以前一直忙于事业,身体也不太好,加上她第一次怀孕时那种连续九个月的可怕呕吐,使坚白一直没有提出再生一个孩子的要求。
“这——如果能有,当然最好,否则也无所谓,”他摇头,淡淡的。“时代不同了,也不必非要儿子不可!”
她很感动,真的感动,但一一但——她宁愿他坏一点,她就不必那么内疚和矛盾,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的心现在在毕群那儿。
感情原是天下最不公平的事。
“但是妈妈不这么想。”她垂下头。
“妈妈头脑古板,由她怎么想好了,”坚白还是心平气和的。“我不会勉强你的!”
好半天,她才慢慢抬起头来。
她心中有个强烈的冲动,她想把毕群的事告诉坚白,她已经全无招架之力,或者借坚白之力,她可以抵抗毕群的攻击?
看着坚白那平静、安详的微笑,她讲不出口。破坏了他心中的幸福和快乐是太残忍的事,她不能自私的借他之力,这件事她必须自己解决。
坚白——在这件事中是全然无辜的。
“谢谢,坚,”她慢慢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对我好得过分,把我宠坏了!”
“我是吗?”他摇头微笑。“你不觉得我值得这么做吗?你是唯一的卓尔?”
唯一的卓尔,但——她的心已变,是不是?她的心己要。她怎能——有面目再面对他一
“坚——”她欲言又止。她想告诉他自己有邪恶败坏的一面,有自私自利的一刻,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想说什么?说吧!”他和煦的。“在我面前你能说任何对的、错的话。因为我是坚白。”
“那么我若做了许多对的、错的事呢?”她冲口而出。说了,又万分后悔,坚白会不会怀疑她?
“有吗?对的、错的事?”他全不介意。“谁不是一天到晚在做一些对的、错的事呢?你做对了,我开心。你错了,我也开心,因为我有机会来改正你!”
“如果——改正不了呢?”她勉强说。
他呆愣一下,然后慢慢聚拢眉心。
“有什么错事是改正不了的吗?”他似在自问,又像在问她。“我想不出。”
“我也——想不出,”她觉得背脊发凉,天!她差一点把事情弄糟了。“我只是这么形容!”
“你是故意吓我的,是吧?”他轻拍她的头。“顽皮!”
他这声顽皮里包舍了好多、好多的爱、宠、谅、包容,他——实在对她好得令她没有任何理由反叛——
老天!她竟想到反叛两个字了。
“坚,下次你去分公司视察或开会,我跟你去。”她突然说。这是突来的念头。
“不是不喜欢旅行,怕坐飞机吗!”他问。
“现在不同了,又不必上班,小宝又大了,我每天在家当主妇也用不了那么多时间,还是让我做‘跟班夫人’好了!”她说。
她是对反叛两个字震惊吧!于是赶快找个理由想摆脱,反叛丈夫,她很难接受这字眼。
“随你,只是你不能赚太寂寞,”他点头。“到了那儿我开会,去公司,一样没时间陪你!”
“那么就学学那些一天到晚四处买衣服的太太咯”她笑。“逛街我总是会的!”
他微笑的端详她一阵。
“卓尔,自从你把广告公司让了出去,我发觉你变了好多,”他说:“变得完全没有这些年来你冷静.客观的职业女性模样,好像以前刚认识你的那么天真,那么孩子气,也那么多主意。”
“是吗?”她一震。
她变得像他刚认识她的,那的刚出国,刚离开家,毕群的事件还没淡忘,情绪十分不稳定——他是说她现在靖绪不稳定?
“你好象想做很多的事,又有很多主意,又分分秒秒想否决自己,”他笑。“不要急,即使想做很多事,又有很多主意,也可以一件件来,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对不对?我永远支持你!”
“谢谢——”突然间,她有想哭的冲动,世界上还有任何人比坚白对她更好吗?但——但为什么她心中惦着的仍是毕群,这买在太不公平了。
“怎么了?”他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睡眠不足令你情绪也不稳定!”
他在开玩笑,因为他看见她红了眼圈。
“坚,其实我——”她想说什么呢?她用尽力气把自己的话打住,她矛盾得连自己也控制不了。
“别说了,我们一起去跟小宝玩玩,”坚白拥住她的肩,带她走出卧室。“回来后我还没看到她呢2”
“她可能在午睡。”她吸吸鼻子,使自己平静。
“她是个有规律的孩子,你把她教的很好,”他拍拍她。“将来她很可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小宝像你,她比我优秀。”卓尔说。
“谁说你不优秀了?”他诧异的望着她。“你若不优秀,我怎能在那么多女留学生的宴会上一眼看见你?”
“你当时真是一眼看见我?”她仰起头问。
“当然,不因为你穿白衣服,很多人都穿白衣服啦!总之我一眼就看见你,而且告诉自己,这个女孩子就是我要找寻的1”他说。
“你凭什么有信心知道我是你要找寻的?”她问。
“我从小就是极有信心的人,我绝对相信自己的眼光和感觉。”他说。
“很骄傲!”她说。
“不是骄傲!一个人想成功,自信是重要的,”他拍拍她。“我不是成功的追到你了?”
她看他一眼,不出声。
小宝刚午睡醒来,听见坚白的声音已忙不迭的迎出来。她这十足“爸爸的女儿”,不但模样像他,也最会向爸爸撒娇。
“爹地。你回来了,”小宝扑到坚白身上。“晚上是不是陪小宝一起吃饭?”
“当然,当然陪小宝,”坚白看卓尔一眼,很满足地笑了。“星期天还带小宝去游泳。”
“万岁!”小宝突然记起母亲。“妈眯,你有空去吗?”
卓尔呆了一下,忽然间,她觉得小宝和她之同也有了隔阂,小宝竟问:“你有空去吗?”
她真的呆住了!
 
接下来大半个月的日子,卓尔的生活完全失去了重心。这些年来一直在工作的她,不知该怎么安排多得永远像过不完的时间,她不爱逛街,不爱看电影,更不打麻将,也没有可通电话的朋友,抽开了一直占满她时间的工作,她发觉自己竟是真空的,像个透明人。
她觉得自己像困害般的在屋子里接来转去,找不到一条出路。刚离开公司时还不觉得,那时毕群在香港,瞒着坚白的秘密约会令她又兴奋又紧张,全身像拉满弦的弓。如今——她比泄了气的皮球更无精神地倒在床上。
是,她每天就这么半躺在床上打发日子——毕群一去,音讯全无。
他没有理由这么一走了之,连个电话都不打来,是不是?他一直表现得那么积极,那么热烈,那么主动,离开那天在机场还有电话,还——深情款款,准道回美国一切就改变了?就忘了她?
卓尔是为毕群没有消息而烦躁,而无情无绪。如果他所说所做的一切是真的,他——该再来找她,该再有消息,该不会放手——他可是因为她的拒绝而放手?
他若放手,她该高兴才是,但——她矛盾,她懊恼,她不甘心,除非他没有再出现过,没有掀起她心中的波涛,他——又怎能在这个时候放手呢?
是啊!他又怎能在这个时候放手呢?
卓尔手中抓着一本书,封面都揉皱了,里面却没翻几页。心里尽想着毕群的事,她又怎能看得下书呢?
毕群实在没有道理连个电话都不打来——床头电话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她的心一阵狂跳,会是他打来的吗?迅速抓起电话,手心都看出冷汗——
“喂——”她听见自己控制不往发颤的声音。
但是——多失望,她的心从口腔一直落到地底,只是一通打错的电话。
重新看起书本,更没办法看进一个字了。
她若有他的电话号码,这个时候她恐怕己经忍不住的打去了,她一定要弄清楚,他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消息来呢?
她——只想知道他的消息,只是这么多,这不算太过分、太贪心吧?
扔开书,她跳下床,赤脚在卧室里踱步,她——她可能想个办法,让坚白同意她独自赴美?美国虽然大,只要她能去,她总能找到他的,是不是?是不是?
无限希望在心中开始燃烧,她若能去那儿,她——她——摸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就——这么决定吧!
电话铃又响起来,她跑过去接听。
“徐太太!卓尔?”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声音,陌生的,“我姓黄,黄蓁,从台湾来的。”
“黄蓁?”卓尔收慑心神,努力思索这名字,她认得这么一个人吗?黄蓁?
“你不会认得我,”黄蓁笑了。“我是你的一个广告客户吴先生介绍来的。”
“吴先生——”卓尔恍然。吴是她的台北最大的广告客户。“是,黄小姐有什么指教?”
“叫我黄蓁,”她是女强人本色,洒脱爽快得很。“我公司的广告也想交给你做,因为我非常欣赏你替吴先生公司做的一切!”
“啊——这,”卓尔笑起来。“我非常感谢你对我的赏识,但目前我已退出公司了,不过——仍由我的职员在主持,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替你们介绍。”
“哦——这倒是很令我意外,”黄蓁听来像有点失望。“不过——卓尔,你能见见我吗?”
“当然,当然。”卓尔连串的。若不见黄蓁,这就说不过去了,人家是一腔热诚来的,生意做不做是另一回事。“我有空,我可以立刻出来,你往哪儿?”
“文华酒店,”黄蓁说;“我在二楼咖啡座等你,我认得你,我在吴那儿见过你的照片。”
“我半小时后赶到!”卓尔被振奋了。
丢开心中的矛盾与不安,她迅速打扮自己。听声音她就确定会喜欢黄蓁这个人,她们或能成为好朋友!
她仍是穿了一身白赶到文华。
一上二楼,她就看见咖啡座里的黄蓁。她能确定是她,很奇怪的心理感应,那个穿了一身浅咖啡色,质料很好但决不漂亮的女人一定是她,黄蓁。
不等卓尔走过去,黄蓁己站起来,伸出右手。
“啊!卓尔,你比照片好看1”黄蓁坦率得很。“漂亮的女人又有脑筋,你是我见的第一个!”
卓尔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没有黄蓁女强人的气势。
“坐,坐,”黄蓁招呼她坐。“我刚才还在想一你为什么退出广告界呢?这是广告界的损失。看见你之后,我又觉得你该退出,该有一个出色的男性好好保护你,你该留在家里养尊处优。”
“你——开我玩笑。”卓尔脸红了。
“真话。”黄蓁凝视她。“我若是男人,我一定喜欢你,宁愿为你做牛做马,永远为奴。”
“你——”
“我还没结婚,”黄蓁坦然说:“我这样的女人很难找对象。我三十五岁,留美十年,父亲有钱,我是独女,是他的继承人。而且我能干又不漂亮,也许有点气质,但很少男人欣赏气质。所以我不结婚。”
卓尔只能望着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正如卓尔所想,她己喜欢黄蓁。
“不结婚也有好处,”她只能顺着黄蓁的语气。“起码自由。”
“对了,自由对我很重要。”黄蓁笑。她只是坦率,绝对不是男人婆,她的一流时装还女性化得很呢!“我不能容忍任何人管我,我非常自我!”
“很羡慕你。”卓尔由衷的。
“恨自己结婚太早,是不是!”黄蓁眨眨眼。“不过吴说你有个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吴先生很夸大。”卓尔说。
“吴是我青梅竹马的老朋友,他不喜欢夸大,”黄蓁说:“你是个很幸福的人1”
卓尔不出声。幸福的定义是什么?她开始怀疑地是否真是个幸福的人。
“不过我不嫉妒你,我也有我的幸福,”黄秦笑。“我有一段非常、非常动人的罗曼史。”
卓尔笑起来。
这个三十五岁不结婚的有钱女强人,和第一次见面的人谈她非常、非常动人的罗曼史?
“别笑,别笑,”黄蓁制止她。“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一段或很多段动人的小故事,谁的生命中也会发生几次。但我的——真的,相信我,真是非常动人,我直到会天想起来,还会心跳加速。”
“我不是笑你,我只是——”卓尔不敢笑了。黄蓁瘦而平凡的脸孔绝对难以吸引出色的男性,她再笑会令人误会的。
“对方是个非常出色的男主,外貌、修养、谈吐.礼貌,我相信在台北恐怕难找出第二个,”黄蓁满足又沉醉地说:“他往在国外,常回台北。”
卓尔只能听,她要保持礼貌。
“你我一见如故,你不介意我讲这段罗曼史给你听吧?”黄蓁说:“因为我很难找到朋友能分享我这份快乐和满足。但我相信你会!”
卓尔点点头,既然人家看得起,她当然义不客辞,何况只是当一次听众。
“那是我有次来香港谈一笔主意,和一个厂商,”黄蓁开始说:“谁知一来就重感冒,除了开会谈生意外,所有应酬一律取消。事也凑巧,就在和厂商开会时,认识了他,就是我说的那男士。”
黄蓁说得很认真,卓尔也不敢出声。
“那天晚上正在酒店里休息的,他的电话来了,”黄蓁脸上流露一片温柔。“他说没有别的事,知道我不舒服在酒店,想来陪我吃顿晚饭。说实话,我当时好感动,萍水相逢的男士这么细心,这么有诚意,而且他还有那么好的条件。”
“于是你答应了?”卓尔忍不住问。
“没有,我感冒实在太难受了,哪里也不能去,更没胃口吃东西,便拒绝了他,不过觉得很遗憾。”黄蓁说:“第二天我仍继续开会,到了晚上,他电话又来了。他说知道我不能外出,他想到酒店来陪我聊天,或者陪我看电视。我问他往哪里,是一家离我酒店很远的酒店。于是我说算了,但他执意要来,甚至不怕我传染给他。”.
卓尔很感兴趣地听着。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毕群,如果她在异地一个人病着,毕群会不会这么殷勤体贴的对她?
“于是他来酒店找我,我们真的聊天看电视,他是个十分温柔的男人,他的温柔令人不由自主的动心。我承认他是唯一令我心动的男人,可惜——他已有家室。”黄蓁说,下意识的叹了口气。“我这个人做事喜欢爽快,我不愿破坏别人家庭,虽然我喜欢他,也不再跟他来往了。”
“就——这么就结束了?”卓尔问。
“不,他继续要求来陪我,甚至搬来我往的酒店,但——我硬着心肠不答应,”黄蓁爽朗地笑。“我知道他和我自方面条件都适合,他也有自己的生意,外貌我远不如他,但爱情不是凭外表,你知道吗?卓尔,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爱上的男人,但我不能接受他!”
“你很理智。”卓尔由衷的。她自问做不到,一个毕群已令她颠三倒四了。
“有什么办法呢?我常自夸是‘大’女人,我够坚强,承受得了打击,”黄蓁说:“但他的太太是小女人,我这大女人不能欺负人家,我宁愿自己痛苦。”
“到现在还痛苦?”卓尔同。
“可以忍受得了。”黄蓁耸耸肩。“只要别让我再看见他,我可以受得了!”
“他呢?有没有再来找你?”卓尔再问。
“明知无望,他还来做什么?他又不是蠢人,”黄素不在意的。“我知道他常在台北、香港跑,但我们没再碰到,大家都是爽快的成年人。”
“还很挂念他?”
“当然。我们在一起虽然时极短,但我有而爱的感觉,也许这就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我很珍惜的放在心里。我相信他也是!”黄蓁说。
“这的确是很动人,”卓尔说:“不过结局太遗憾。”
“人生就是这样,无可奈何的事情占大多数,”黄蓁喝一口果汁。“重要的是我们的态度,我把它当一件罗曼史来看,于是它变成生命中的点缀品,并不那么重要。有的人看得很严重,那么可能就有悲剧发生了!”
卓尔想一想,的确很有道理,重要的是自人的态度,看各人怎么处理。
“你不只做生意能干,做人处世也能干。”卓尔说。
“是吗?”黄蓁点燃一支姻,慢慢地吸着。“虽然我没再见到他,他的消息还是听得不少。你想不想知道得更多些?”
“我不明白。”卓尔摇头。
“我听说许多关于他的事,传闻都不怎么好,”黄秦说:“但我拒绝相信,我固执的把他当成我眼中、我心目中的那个温柔深情的男人。我要保持我那段动人的罗曼史,对不对?至少我很快乐,有那样一个出色的男人追过我,喜欢过我,为我做了许多侵事。我真的很快乐,我为什么要相信那些传闻?”
“你对。若我是你,我也像你一样,”卓尔笑。“传闻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感受。”
“对了,”黄蓁大喜,用力握一握卓尔的手。“重要的是自己的感受,我说过你会了解的,你果然是!卓尔,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卓尔开心的笑。虽然她和黄蓁的个性不同,但她们至少能互相欣赏,能做到这样的女人毕竟太少了。
“吴先生应早替我们介绍认识。”她说。
“现在也不迟,”黄秦拍拍她的手。“我是自由的人,你呢?晚上一起吃饭,行吗?”
“当然,坚白从不管束我行动,我有绝对自由,”卓尔少有的开心。“而且放开了工作,我空的很,我可以每天陪你。”
“每天陪我?”黄蓁笑。“我得工作呢!”
“这次也谈生意?”卓尔问。
“有什么办法?我不是那种该在家里养尊处优的女人,我只能出来作战,”她说得很特别。“我每天都在向别人挑战,也接受别人的挑战。”
“如果早认识你,或者我不出让公司,”卓尔吸一口气,很是振奋。“我们可以并肩作战。”
“算了,让你公司的人替我工作吧!”黄麦挥一挥手。“我的广告还是交给你1”
“好!”卓尔点点头。“我担保他们的工作定能令你满意。”
“我们不谈工作,”黄蓁很感兴趣的望着她。“我很想知道,你怎么抓住你那十全十美的丈夫?”
“我没有抓他,一切——很自然的。”卓尔说。
“哦——我几乎忘了,你这种漂亮又有气质的女孩是让男主来追的,”黄蓁哈哈笑。“你的丈夫,那个——坚白一定追得很辛苦。”
“不,我说过,我和坚白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卓尔说。
“会吗?”黄蓁不信。“这完全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种爱懂,我是指应该属于你所有的!”
卓尔皱起眉心,黄蓁——可是故意来开她玩笑?黄蓁知道她和毕群的事?
“我不懂——”她说。
“你这样的女孩,怎会没有小说里那种惊心动魄的爱情?你不该这么平淡。”黄蓁解释。
“我——”卓尔看然脸红。
“是不是?我猜对了,”黄蓁稚气的。“他是谁?现在在哪里?为什么没要到你?”
“黄蓁——”
“为难什么呢?我唯一的一次都告诉你,你有什么说不得的呢?”黄蓁笑。
“不,我——没有。”卓尔吸一口气。各人性格不同,她有的,她宁愿放在心底。
“好吧!”黄蓁招后者结账。“你开车带我去逛逛,每次来香港都为生意,连新界都没去过。”
“一言为定。”卓尔站起来。“说不定你还会遇上一次更动人的罗曼史——”
“绝对不会!”黄蓁认真的打断她的话。“再没有任何男人可以代替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他?!
一连几天卓尔都陪黄蓁,除了她白天谈生意开会的时间之外,她们都在一起,性格、爱好都不相像的她们,居然互相欣赏,变成了好朋友。
她们一起去郊外兜风,一起逛公司,喝茶,聊天,融洽得像大学里的女孩子,完全不沾她们这年龄该有的世故和虚伪。
卓尔觉得知己难遇,她几乎把自己的全部精神和的问都给了黄蓁。她在想,坚白不会在意的,她和坚白有的是时间,现在陪黄蓁是应该的,黄蓁就快回台北了。
今天和黄蓁聊天到十一点多,很是奇怪,她们总有那么多聊不完的话。她们说从前,她们说现在,她们也说将来。她们同时发现,原来三十多岁的女人仍然有梦。
啊!梦。大概生存在世的人类都会有梦吧?林林总总,不同形式,但总是梦。
卓尔发觉,黄蓁的梦中总有“他”的影子,那个在黄蓁生命中占最重分量的“他”。卓尔很好奇,怎样的男人才能令黄蓁这么死心塌地呢?她真的好奇。
回家已晚,她蹑手蹑脚的不想吵醒小宝和坚白。大概是快乐就不知时间的无情吧?她们总是一聊就到午夜。
很意外,卧室里透出灯光,她推门,看见坚白正半靠在床上看书。他神情安详,但眼中仍有等待之色。
“啊——坚,你还没睡?你不是在等我吧?”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太迟了!”
“我看一点书,很好的一本小说。”坚白扬一扬手中的书。“自己开车回来?”
“是!我很小心,不会有危险。”卓尔摇摇头。“和黄蓁一聊天就忘了时候,真对不起!”
“难得碰到能和你聊天的人,”坚白一点也不在意。“其实可以让黄蓁搬来我们家客房住。”
“她说不习惯,她独立惯了。”卓尔坐在床沿。“后天她就回台北。”
“我不是赶她回台北,”坚白笑。“我很高兴你终于遇到一个谈得来的朋友。”
“我知道我们有点过分,”卓尔掩住脸颊。“我不该每天这么老往外跑。”
“难得几天。”坚白凝视她。“肚子饿吗?”
“不饿,在黄蓁那儿吃了半个密瓜。”她笑。“我从来没有这么吃过密瓜,她硬要我吃半个,真是惊人。不过吃完了也不觉得什么。”
“人生就是这样,有些事实比想像中容易,”他说;“想像往往会吓住了我们去做一些事。”
“你说得对!”卓尔说:“小宝有没有找我!”
“小宝很听话,她知道你出去有事,加上以前你上班,她习惯了你不在身旁。”坚白说。
“黄蓁走后我就好好陪小宝,”卓尔摇头。“坚白,你觉不觉得我——在逃避主妇的责任?”
“没有。”坚白摇头。“好的主妇也不一定每分每秒守在家里。”
“你又在纵容我!”她说。
“事实如此,”坚白笑。“你根本一直在工作,但家里很有条有理,小宝又教养得好,你当然是好主妇。”
“可是我不这么想,我觉得自己差劲。”她说。
“这话该由别人说,你怎能判定自己呢?”他说:“快去洗澡,好休息了。”
“好。”卓尔走进浴室。
十分钟后她出来,坚白还是姿势不变的坐在那儿。
“还不睡?明天你起不了床。”她说。
“我等你。”他笑。“仿佛好久没见到你,没和你面对面的聊天。”
“我不该回来得太迟。”她笑着上床。
“不,我不是怪你回来得不迟,我——”坚白似乎说得有点困难。“每天只能看见睡眠中的你,我觉得很不满足,也许我傻——但真是这佯!”
“真是抱歉。”她握一握他的手臂。她是感动的,坚白的一言一行常常感动地,但一一该怎么说?她想逃避这种感动。“睡吧!太晚了!”
坚白点点头,顺手熄了灯。
“啊!忘了告诉你,”他刚躺下就说:“下午有一通你的长途电话,美国打来的!”
“啊——是谁?!”她心中一震,美国的长途电话?“什么时候?什么城市打来?说——什么事吗?”
“没有留姓名,”坚白停了一下才说:“下午两点多,是男的,也没说什么城市。”
“那——是指明找我?”她努力使自己平静。
会是谁呢?毕群?她真痛恨今天下午外出,如果她在家,不就接到这电话了?
“找卓尔,说国语,”坚白淡淡的。“我相信可能是你以前在台湾的广告客户!”
“我想——是的1”她硬生生的咽下一口气。找卓尔,说国语——还能不是毕群吗?
偏偏中午她就出去了,怎样可恨的不巧!毕群打电话来她正外出——她几乎要诅咒自己。
“我看你得发一张通知给全世界的广客户,告诉他们卓尔退休了。”他半打趣的。
“不是退休,是退出。”她应着,心中却满是懊恼,她怎能错过了毕群的电话呢?
她已认定是他打来的了。
“有不同吗?”坚白笑。
卓尔正想回答,忽然间想起一件事,下午两点钟,坚白怎可能在家呢?电话是他接的?
“是你接的电话?”她忍不住问。
“是。中午我就回来了,”他还是说得轻描淡写。“小宝——希望我早点回来。”
卓尔听出了话中的不妥,小宝要他早些回来?
“小宝——怎样了?”她霍然坐起。
坚白被她突来的动作吓一跳。
“别紧张,别担心,”坚白抓往她的手。“小宝只是有点肚子痛。小孩子不知轻重,哭着找我,反正我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就提前回来啦!”
卓尔的手心发冷,歉疚的感觉一直往上涌。
“她病了,是不是?是不是?她现在怎样?”她急着下床,被坚白拖往。
“放心,她没事,”坚白温暖宽大的。“小孩子谁都会肚子痛的,已经完全没事了,放心!”
卓尔在黑暗中发了半天呆,才慢慢醒来。
“我——大概是全世界最不负责的妈妈!”她说。声音中有着哭意。
“别这么说,卓尔,这只是意外。”坚白拍拍她。“而且只是小病,看了医生就没事了!”
“我——好抱歉,坚,”她吸吸鼻子。“我一直在任性自私的做一些事。”
“你不以为我平白获得半天假期是很好的事吗?”坚白用轻松的语气说。
“但是——你自己生病时也不请假的!”她说。心中隐隐作痛,她太不负责了。
“我是大人,可以忍耐一点病痛,和小宝怎么一样呢?”他笑起来。“睡吧!”
“我想去看着小宝。”她说。
“你回来前我刚看过她,她睡得很好,别去吵她了。”坚白说:“你也累了!”
“我——明天不再出去,”地吸一口气,说:“我会告诉黄蓁,小宝有病。”
“黄蓁后天就走了,不是吗?小宝的病已设事,你不必担心的!”他说。
她不出声。
她虽然喜欢陪黄蓁,却也分辨得出小宝重要,而且——最重要的,那个长途电话。
她不能再错过那个长途电话。
“我会留在家陪小宝,”她终干再说:“这些天来我也野够了。”
“野?!你怎么用了这个字?”他轻笑。
“就是野?!”她又慢慢躺下来。“坚,你知不知道,以前在学校时,我是个很野、很顽皮的人。”
“不会啊!我觉得你很静。”他意外。
“出国以后我变了,”她轻轻叹息。“在台湾念中学、大学的,我很爱玩,不喜欢留在家里。”
“年轻人都是这样!”地说。
“你不是这样,”她说:“坚,你不要总是纵害我,我习惯以后就会变成理所当然。”
“那么就让它理所当然吧!”他在黑暗中拥往她。“卓尔,你说,我不宠你又宠谁呢?”
“我——”她的话说不出来,想推开他又下意识的惊觉不可,全身却起了鸡皮疙瘩。
“放心,我不了解你,就算我怎么过分宠你也宠不坏,因为你是个有规律的人,你会自我控制和调节。”
卓尔深深吸一口气,不敢再乱动。
在坚白怀中,她有前所未有的窘迫,她心中一直抗拒着这种亲热,然而坚白是丈夫,她的抗拒只能强忍,变成一种极难受的感觉。
好在——好在坚白很快的睡着了,没有再进一步的要求。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她才偷偷透一口气,把悬得高高的心放下来。
她在想,以后那么漫长的日子要怎么过?她能永远忍耐这种感受、感觉?她——忽然间想起毕群的拥抱,毕群的热吻,那——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感觉,那——仿佛是燃烧,是了,燃烧——她和坚白就缺少燃烧的动力。
轻轻叹一口气,强迫自己睡觉。明天一早要着小宝的病好了没有,要给黄蓁打电话,又要等长途电话——那长途电话还会再来吗?”
又担心,又烦恼,又盼望的她也终于睡着了,醒来的天已大亮,坚白不在旁边了。
她一翻身地起来,看见化妆台上坚白留的字条。
“卓:你睡得很好,不忍吵醒你。小宝已没事,我看过她了,好好休息,晚餐见。”
把字条扔掉,她匆忙走进浴室。太多的事要做,怎能还赖在床上?
梳洗之后,她看看小宝。这孩子身体实在好,已全然没事的吃过早餐,要佣人陪她下楼骑单车了。
卓尔胡乱的吃点东西,立刻回到房里,她想先找到黄蓁,推掉今天的约会再说。
正要拿起电话,电话铃就响了。常常有这么巧的事,把人吓一大跳。
“卓尔。”她拿起电话。
“是我,毕群。”低沉温柔而略带喑哑的声啻,仿佛很远,又仿佛就在身边,毕群,他终于打电话来了。“卓尔,你好吗?”
“我——好1”她说。不中用的泪水激动地涌了上来,想掩饰也没法子,他一定听见了。“昨天是你的电话吗?我正好不在。”
“是我。令我意外的居然是坚白接的电话。”他说:”我吓了一跳。”
“他以为你是广告客户。”她孩子气的。
“没有引起他的怀疑就好了!”他说。
“怎么会呢?他从不怀疑我。”她说。
“是——我担心得多余了,我只是为你着想,”他轻叹。“卓尔,我想你。”
“你——”她的全身起了一阵燥热,心脏跳动加速。“你在美国?”
“我好想你,什么的候你肯让我来看你?”他自顾自地说:“卓尔,我完全没办法工作。”
她沉默了,心潮汹涌,眼泪又往上涌。毕群对她这么痴,她无法不感动,无法不——动情。只是——她能说什么?真的,谁能告诉她说什么?
“知道吗?我头发又多白了几根,你真残忍,”他又说。那声音温柔深情得令她的心都在抖。“你真要我到了六十岁再来?”
“毕群,你知道——这是没法子的事!”她吸了一口气。“我——也没办法。”
“一定有办法,你让我来看你,好吗?”他说:“我又没有一定要你离开徐坚白!”
她呆愣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我和你之阎的感情是我们的事,我们不说,又没有人会知道,”他婉转地说:“我什么都不计较,我只求能常常看到你,和你在一起。”
她的心好乱、好乱,又兴奋又不安,她满足于毕群对她这么好,却——又觉得有说不出的不安。他什么都不计较,但求能常见她,能和她在一起,他——委屈,她不能要他这么做。
“不,你不快乐,”她喘急起来。“你给我一点时间,目前我很乱,我——要想一想。”
“想到几时?我头发全白?”他又叹息。“你知道——为了你,我可以不顾一切。”
“我不行——”她下意识的叫,“坚白——也许受得了,我只是舍不得小宝。”
“我——不要求你离婚。”他停了一下,说。
她又呆一下,心中不安、不妥的感觉又往上涌。
“我没想过离婚,但——这样见你——我心中很有罪恶感。”她终于说。
“爱不是罪。”他说。
“不要追我。让我想一想,”她说:“毕群,其实——目前这样不是很好?”
“我看不见你。”他说:“卓尔,我要常常和你在一起,能拥抱你,亲亲你,我——卓尔,我想念你想得快疯了,你让我来香港!”
她并没有不准他来,并没有绑住他的脚啊;
“你来——又能怎样?”她叹口气。
“至少能守在你身边。”他说。
“你太天真!”她摇头。“我们不再是大学时代的卓尔和毕群了,很多事要考虑到。”
“我什么都不考虑,只要你让我来。”他固执的。
“你——太太呢?”她忍不住问。
电话里一阵难堪的沉默。
“为什么要提她?”他显然不高兴。
“她是个存在的人,和坚白一样,为什么不提?”她反问。她不以为他太太会不理这件事。
“她不能管我的事,这是我和她婚前讲好的,”他说。“我说过要过自己的生活,她明白。”
她又呆愣半晌,事情——和她想像有出入。
“那——你来见我做什么?”她问。
或者是她不传统吧?她觉得他的一切都不可想像,太太真能不管他的一切?
“我和你之间是爱情!”他肯定地说:“十多年前一直延续到现在的,你不能否认。”
“我不是否认,也没有否认,但——毕群,在我们之间的一切已复杂了。”她叹息。
“我眼中.心中只有你,我不觉得复杂。”他说:“我们不必理会其他太多人。”
“不理会,但他们其实就在身边。”她说。
“你不能洒脱一点?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很敢做敢为的,”他说:“卓尔,我已经痛苦了那么多年,我不想再继续。”
“我不觉得那么痛苦,”她反应迅速,痛苦过吗?那似乎是好远,好久的事了,几乎已不复记忆。“就算痛苦,其间经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也该淡了。”
“你残忍。”他又叹息。
“有许多事——无可奈何。”她说:“如果你有生意上的事,我当然不能阻止你来香港的,只是——我们不能再常常见面。”
“这是你的真心话!”他问。他是了解她内心的矛盾和挣扎吧?他一定了解的,他才这么说。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不可能改变现状。”她说。
“我说过,不必改变现状,”他似乎在考虑措词。“我太太是太太,徐坚白是徐坚白,我和你是另一回事。”
突然间,她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是——
“不,不能这样,”她几乎是在叫。“我不喜欢,我要所有的事正大光明,你知道我的个性,我不能这样!”
“你可以考虑一下吗?”他问。“我的真诚再加上那么多年来我所受的苦,你能考虑吗?”
“你——强人所难”她说。
“你考虑,好吗?”他又放柔了声音。“反正我们多的是时间,我会一直等你,等到你答应为止。”
“毕群——”她为难的叫。
“即使我每一根头发都白了,我仍会等,”他说。那声音——再一次令卓尔心头颤抖。“卓尔,只要你在,我永不死心。”
她无言。
再说什么都多余,是不是?
“我会再给你中活。”他似乎渐渐远去。“保重。你要快乐一点,还有,记住,我爱你,我等你。”
不等她再说话,他已挂断电话。
拿着话筒起码发了五分钟呆,她才恢复意识,慢慢放下电话。
毕群这电话把她本已不平静的心湖更弄得波涛方丈,再也难以收拾。毕群和坚白,她——已没有选择余地了吧?是不是?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把她吓了一大跳,抓起电话时,心脏几乎跳出口腔。
“喂——是我,卓尔。”她喘息着。
“什么事呢?心神不定的,”是黄蓁愉快的声音。“才大清早呢!”
“啊?我正要找你,”卓尔吸一口气。“小宝生病了,我怕今天不能陪你了。”
“你以为我会怎么样?”黄蓁哈哈大笑。“你不能陪我正好减低我的歉意,今天我也没时间跟你在一起。”
“要开会?”卓尔轻松一点。
“还开会?想闷死我?”黄蓁叫。
今天她的语气有很显著的不同,仿佛整个人都在动了,光芒了。
“怎么了?昨夜又遇到一个出色男人?又一段动人的罗曼史?”卓尔打趣。
“我是个专一的人,不会再有别的男人能打动我的心了,”黄蓁笑。“不过——的确又是罗曼史。”
“先恭喜你!但我不懂。”卓尔说。
“你当然不懂,”黄蓁简直是心花怒放。“你知道吗?很意外的,我又遇到了他!”
“啊——”卓尔忍不住叫:“他也来香港?”
“是,”黄蓁说:“既然是天意让我们再碰到,我也不抗拒了。”
“那么明天回台北吗?”卓尔问。
“不,当然不。”黄蓁愉快的。“他走时我才回去,我已想通,既然那么爱他,就不要不为难自己!”
“那你——”卓尔好意外。
“我正在等他,”黄蓁坦白得惊人。“他离开他住的酒店,搬到我这儿来。”
“你们——”
“别大惊小怪,”黄蓁笑。“和相爱的人上床是很神圣、很美丽的一件事。”
“你——考虑清楚了?”卓尔吸一口气。
“当然。他是我第一个男人,是最后一个男人,也是唯一的一个,”黄蓁说;“放心,我自己的事一向把握得很好!”
“你不是说过不想破坏别人家庭吗?”卓尔问:“现在不理会他有太太了?”
“我又没想过要嫁给他。”黄蓁说:“我们在一起觉得快乐,又不妨碍别人,一切都OK,不会有问题。我不是个占有欲强的人!”
“祝你幸运、快乐。”卓尔只能这么说。
黄蓁比起她来,是开放和潇洒得多。
能拿得起又放得下的女人毕竟不多。
“我一定会。”黄蓁快乐的。“替我问候小宝,我走之前会再给你电话。”
“好!”卓尔笑。“我有点好奇,想看看你那位十全十美的出色男士。”
“有机会的。”黄蓁叫。“啊!他来了,他在敲门,我再给你电话。”
卓尔放下电话,摇摇头。
或者——黄蓁抓往的也是幸福吧?
谁知道呢?幸福的定义愈来愈抽象了。
卓尔带小宝再一次看医生,证明她完全设事了,卓尔就顺便送她去学校。
独自在家里待了一下午,她觉得闷得要命,或者她是不适合做一个标准的家庭主妇吧?人是留在家里,心却早已飞出窗外,不知道去了何方。
她真后悔把广告公司卖了,现在想找个地方避一避解解闷都不行,每天就这么闷在家里,她怀疑自己可以忍受到几时。
正享起报纸想着,佣人请她去听电话。
“少爷打来的。”佣人说。
坚白中他很少在上班的时候打电话找她,难道是通知她晚上有必须去的应酬。
“坚,可是有应酬?”拿起电话地说。
“这么敏感,一定要有应酬才打给你吗?”坚白笑。“今晚有空吗?”
“有是有,但不想应酬。”她说。
“应酬我也不行?”坚白笑。
“应酬你?为什么?”她不解。
“我们很久没到夜总会坐坐,突然想起来就去订了位子,你不会拒绝吧?”他笑。
“当然不会,”她也笑着摇头。“应酬你是我这做太大的责任和义务。”
“能不能讲得稍微罗曼蒂克一点?”他开玩笑。
“那么你回来接我时是不是要送束花?”她打趣着。
“多谢你提醒我,”他说:“我五点钟约了一个人见面,大概六点钟可以到家”
“下班之后还见人?公司该付你加班费。”她说。
“自然,自然,”他笑。“我自己签给自己。”
“好吧!我会化好妆等你。”她说。
“对!我们今天盛妆而出。”他说:“难得的,是吧?”
卓尔笑一笑,放下电话。
坚白实在很难得有这么罗曼蒂克的念头,他们除了应酬外,极少单独去夜总会,今天——坚白很特别,可是看出她闷,特别安排的?
能够出去走走、坐坐总是好事,她不是正面对着四堵墙发呆吗?
离开广告公司,才发觉这十年来她交的朋友简直少得可怜,平日好像很多人在她四周,现在才知道,那只是公事,业务上的朋友。
是不是人愈大就愈难交到真正的朋友呢?
她想起黄蓁。
黄蓁该是她的朋友了吧?她们的来往纯属私人的,她们互相欣赏,又谈得投机,她实在高兴认识了黄蓁。
黄蓁这两天过得如何?一定快乐得忘了全世界的人吧?她真幸运,又在这个时候遇到了“他”。
很想知道她的近况,忍不住拿起电话打到黄的酒店,电话响了几声才有人过来接听。
“黄蓁在吗?”卓尔抢着问。
“请等一等。”是男人低沉的声音,就是那个“他”吧?
过了几秒钟,黄蓁来了。
“是我,卓尔。”
卓尔说:“很想念你,也想知道你快乐的情形。”
“我很快乐,很快乐,”黄蓁加重了“很”字,“也有前所末有的满足。”
“你快乐和满足我就放心了。”卓尔说。
“哦——你曾不放心过吗?为什么?”黄蓁问。
“不知道。也说不出来,”卓尔笑。“可能觉得幸福并不那么容易得到,也不实在。”
“啊——你是这样想的,”黄蓁说:“可是你对幸福的要求太高”
“没有。”卓尔摇头。“我们这样讲话会不会打扰你们!”
“不会,绝对不会。”黄蓁的笑声的确充满了令人羡慕的幸福。“我们已两天两夜没有出过房门,别把心想邪了,我觉得两个相爱的人默然相对是很美的情怀。”
“除了讲羡慕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卓尔笑。
“还能祝福我们,”黄蓁说:“因为我不知道我和他这一段情可不可能蒙上帝祝福。”
“上帝喜欢一切真爱。”卓尔说。
“谢谢你,我的好朋友。”黄蓁开心的。“喂,你知道刚才他问我说你是谁?我才不告诉他,我俩的友谊是我俩的秘密,是个是?”
“是吧!”卓尔大笑起来,这黄蓁真是稚气。
“是吧?怎么不能肯定一点呢?”黄蓁叫。
“说实话,黄蓁,我的好奇心愈来愈浓,好想见见你的他。相信我,只为好奇。”卓尔说。
“我明白的。可是目前我不想让你们见面,因为你们俩都是我心中的秘密,”黄蓁笑。“你等吧!终有一天你们会见到面的。”
“那一定很有意思。”卓尔说。
“当然。”黄蓁充满幸福的叹一口气。“你知道吗?若上帝让我在这一刻死掉,我会生也无所憾。”
“我很佩服你的勇敢,如果换成我,我恐怕会诸多考虑。”卓尔说:“幸福也是要代价的。”
“说对了,幸福是需要代价的。”黄蓁说。
“你的代价付得值得,能找到一个对你痴心一片、而你又爱他的男性,恨不容易。”卓尔说。
“你难道不是吗?”黄蓁说。
“我——”卓尔呆愣一下,她是吗?“很难说的,人的心是不可能满足的。”
“别贪心了,有那么好的丈夫还不满足,你该打手心。”黄责说。
“好丈夫并不一定代表爱情。”她说。
“啊——我明白了。我就说你不可能这么平淡,你一定另外有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是不是?是不是?”黄蓁听来很兴奋。“那男人是谁?在哪里?你们婚前或婚后认识?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卓尔呆愣半晌,才慢慢说;
“你问了这么多,叫我怎么答?”
“一条条回答啊!”黄蓁叫。“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你一定要说。”
“能说什么呢?我很想当它过去了。”卓尔无奈的。
“很想当它过去?那表示还没有过,是不是?”黄蓁笑。“他是怎样的人?凭任何吸引了你?”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因为我并不真了解他,只觉得地——介乎于正邪之间,”卓尔终于说:“他不是漂亮,但很有成熟的魅力,很温柔体贴,个性特别。”
“说得令我都心动了呢!”黄蓁笑。
“你开玩笑。”卓尔也笑。“我和他认识十几年了,但——只能说有缘无分吧!”
“会有这种事?你不要迷信好不好?命运是由自己创造的,我从不信邪。”黄蓁说。
“不由你不信,所有的事——就是阴错阳差,好像一切命中注定的。”卓尔说。
“不要再说命中注定,我不喜欢听,”黄蓁大声说:“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上。”
“我很想试一试,但目前——身不由己!”卓尔说:“谁都知道,我有个世界上最好的丈夫,还有个可爱的孩子,我还能做什么?”
这回绝到黄蓁发呆,好半天她才说:
“这么错综复杂,看来是有点困难。”
“所以我很想让它过去。”卓尔说。
“那么你告诉我,你能甘心吗?”黄累问。
“我不知道,”卓尔停一停,说:“大概不能。”
“怎么天下尽多这种事呢?”黄素仰天长叹。“我同情你,却帮不了你。”
“我不需要帮忙,也不再打扰你了,”卓尔振作一点。“继续你们的两人世界吧!”
“不,我们已决定今天走出这房间,重新投入人群,”黄蓁笑。“我们要人分享我们的快乐。”
“我已经分享了,你是幸福的。”卓尔衷心说。
“谢谢你,我们再联络。总之在我走之前一定给你电话,或许再见一面。”黄蓁说。
“希望你回心转意,我是非常好奇的希望见‘他’。”卓尔说。“而且不想等得太久。”
“我考虑。”黄麦大笑,挂断了电话。
卓尔想了一会,慢慢放下电话。
黄蓁的快乐和幸福影响了她,她能不能像黄蓁一佯做?而且同样得到幸福?
毕群——能给她幸福吗?
她——心中竟毫无把握。
走进夜总会,卓尔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陌生了,也许心理关系,她实在太久没跟坚白一起来这种场合了。
他们订的位置很好,正对着音乐台,另一边的窗外可以俯瞰整个海景,即使不跳舞只坐在那儿,也是很悠闲、很舒眼的一件事。
“我特别让他们留这个座位的。”坚白说。
“我很喜欢,”卓尔由衷的。“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
“我不该周到吗?”他笑。
“我们已是老夫老妻。”她也笑。
“夫妻相处的日子愈长久,感觉愈醇,做丈夫的愈该对妻子周到、殷勤。”他说。
“那么做妻子的应该怎么做呢?”她问。
“恩——”他想一下。“应该更体贴。”
“你是说我不够体贴?”她立刻说。
“怎么会呢?不过你比较事业型,到现在才肯停下来,回到家里。”他说。
“原来对我不满了那么多年啊!”她开玩笑。
“应该说是少许的不够十全十美,”他说:“不过现在已经好了,已经十全十美。”
她没有出声。
其实以前比现在该好十倍才是,以前至少对坚白很专一,现在——毕群在她心中的地位比坚白重得多,甚至不是她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怎么?我说得不对?”他问。
“不——我只是在想另一些事,”她振作一下。“当然,你说得对!”
她是那么言不由衷,可是不这么说又怎么办呢?她怕自己永远都鼓不起勇气来对坚白说毕群。
“跳舞,好不好?”坚白做一个手势。
卓尔随即站起来。她心中是没有任何感觉的,和坚白跳舞,就像日常生活一般,能有什么特别呢?
音乐温柔,灯光也温柔,她又忽然想起毕群,想起和毕群共舞的情形,那感受美妙、温馨、满足,和现在完全不同。人是一定偏心的,尤其在感情上。
想起毕群,她的情绪就乱了,脚步也乱了,一连踩了坚白好几脚。想定定神,又觉得她看见了毕群——
看见了毕群?她心中巨震,是幻觉吧?毕群怎么可能在这儿?昨天的电话他还在美国,飞机也不可能这么快,而且——
心中的惊疑还没有过去,她竟——竟真的看见了毕群。他并没有看到她,他正专注的对怀里的女孩子在笑,笑得加样温柔。深情,他——他——
一下子,卓尔则中雷殛,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摇摇欲坠。毕群居然会在香港,拥着另一个女孩,那他——昨天打电话给她时已在香港了吧?他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不肯讲真话?当时他还口口声声说请她准他来香港,这人——岂非太可怕?
她的心脏逐渐在收缩,身子愈变愈冷,愈要愈僵硬。她努力的把视线移向毕群怀中的女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天下竟有这么巧、又这么可怕的事?毕群的女伴居然是卓尔唯一的好朋友黄蓁。
黄蓁——所有的事电光火石般的回到卓尔脑里,令黄蓁一见钟情的男人原真是他,当黄蓁在讲时她就已觉得像毕群,只是做梦也想不到真会是他;
他对黄蓁做的那些功夫,献的那些殷勤,回想他对卓尔的那些——卓尔的心结成了冰,他讲的没有一句真话吧?他原来一直在骗人,骗了她,也骗了黄蓁。
“卓尔,你怎么了?”坚白诧异的。“你全身好像结了冰,又硬又冷,你不舒服?”
“是,可能冷气太强,”她深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我有点冷。”
“咦?!你的脸色也这么可怕。你一定病了,我们快回座位去。”坚白永远把卓尔放在第一位。
她点点头。趁黄蓁还没发现她之前离开吧!她不知道要怎么应付这尴尬的场面。
“咦?!卓尔,”背后传来黄蓁的声音,完了1“你怎么也来了?”
她勉强自己回头,她自知脸色难看得无以复加,也只能回头。
“是你,黄蓁。”她强笑,这笑容比哭更难看。
“啊!真巧,你一定就是大家口中十全十美的徐坚白了?”黄蓁大方的伸出右手。“我是咦?!,卓尔一见如故的好朋友1”
卓尔听见坚白和黄蓁寒喧,又听见她把毕群介绍给坚白,她不敢抬头看,她不知道能否控制自己。
“卓尔,他就是你一直想见的令我难以自拔.不顾一切的男朋友,美国回来的毕群。”
卓尔不想在坚白和黄蓁面前失态,更不想让毕群看到她没出息的样子。她抬起头,伸出右手。
“你好,毕先生。”她直视他。
“叫我毕群好了!”毕群的眼光深深的,动也不动的凝定在她脸上。“徐太太。”
那眼光——依然惊心动魄,令人想逃。那声“徐太太”,又是那样的锥心刺肺。
“对不起,我跟你讲过,我的好朋友是一等一的美女,你现在看到了吧?不能再不信了?”黄蓁口无遮拦。
“我怎么不信呢?我绝对相信你的朋友都是不同凡响的,徐先生不也是人中龙凤?”毕群说。
他这些应酬话实在令人难以消化。坚白先皱起眉头,看卓尔一眼。
“卓尔有点不舒服,我们想先回家,”他说;“或者——明天我们一起吃顿饭?”
“好,一言为定。”黄蓁说:“明天我订地方,然后再通知你们——卓尔,你的脑色很差,哪儿不舒服?”
“这一阵子身体比较差,”卓尔不看毕群。“常常觉得累,无缘无故的就会发冷。”
“那是要休息了,”毕群在一边搭腔,他居然能这么镇定,若无其事般。“是血压低?或是神经衰弱?我有经验,多休息,吃点营养品就行了!”
“是,谢谢你,毕先生。”坚白礼貌的向他们点点头。“明天通电话,再见。你们好好玩!”
“再见。好好休息,卓尔。”黄蓁叫。
卓尔点点头,回到座位。
坚白立刻招来侍者,付了账,马上离开夜总会。
外面的空气很凉,已经秋天了。
“你舒服一点了吧?你的手暖起来了!”坚白一直握住她的手。
“好多了,外面空气清新,”她抚着脸。“我可能不适合人多的地方。”
“我们不该来夜总会的,”坚白微笑的凝视她。“其实任何地方,只要我们在一起,不是一样吗?”
卓尔只报以微微一笑。刚才的震惊还没有过,心中仍是紊乱的一团。
“黄蓁人很爽快,她那男朋友——也许我说得不对,我觉得他有点邪,不够正派。”坚白说。
“是吗?我设怎么注意,”卓尔说:“人家的事我们不必理,黄蓁喜欢就行了!”
“这是真话。”坚白笑。”对你的朋友我也很紧张。”
门童把他们的汽车开过来,坚白服侍卓尔上车,他对卓尔真是全心全意的。他那种不落痕迹的周到、体贴,有时真是令人无法不感动。
“我看得出来黄蓁喜欢毕群多些,毕群一一仿佛胸有成竹似的。”坚白又说。
“你只不过和人家讲几句话,又会看得这么多、这么清楚?”卓尔不以为然的。
“还有,毕群刚才盯着你的眼光很可怕,”坚白若有所思。“他像想把你一口吃掉一样。”
“哪有这种事?”卓尔心中巨震。“人家才第一次见面,怎么可能?”
“就因为第一次见面才觉得可怕。”他说。
“那你还约他们明天吃饭?”她反问。“推了吧!”
“我是给黄蓁面子。”他说。
“我想黄蓁并不会介意,”她说:“请他们吃饭反而是打扰他们。”
“好吧!明天我让秘书打电话去推了他们。”坚白轻描淡写的。“我本来的意思是不想让你太多时间留在家里,出去走走,吃顿饭或许好些。”
“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她说:“也不急于一时。”
“随你。”汽生慢慢的向前驶着。“黄蓁现在跟那个毕群住在一起?”
卓尔心中有一阵尖锐的痛楚。
“是吧!”她只能把声音装得淡漠。“我没有问过,或者是吧!”
“我看黄蓁恐怕会伤心失望,”坚白为什么一直要讲毕群呢?“毕群的眼光闪烁、浮游不定的,这个人给我的感觉是心术不正。”
“不要这样说别人,”卓尔心怯的。“无论如何,黄蓁的选择我们帮不上忙。”
“不能这么说,适当的时候,好朋友应该可以说几句话的,”坚白说:“我看毕群只不过是玩玩。”
“只因为刚才他盯着我看?”她故意说。
“那当然不是,我只是直觉。”坚白说。
“你很少对人有敌意的!”她说。
“不是敌意,我只是替黄蓁担心,”他说:“黄蓁是个直肠直肚、豪爽、开朗的人,她似乎没有替自己打算过。”
“大概是吧!”卓尔下意识的叹一口气。黄蓁很爱他,她没有考虑后果,她说,就算万丈深渊她也只好跳下去。“那毕群——是有太太的。”
“什么?!”坚白大为震惊。“那怎么行!那岂不是自讨苦吃?毕群蓄意害人?”
“我只能说——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捱,”卓尔摇摇头。“我们真是不便说什么。”
“可是我担心,我着急,”坚白绝对正直。“我怎能眼看着这种事情发生?”
“已经发生了,而且你管——一定是出力不讨好,没有人会感谢你。”她说。
“我完全没有想过感谢,我只因为黄蓁是你的朋友,”坚白认真的。“卓尔。我认为你该同意我这么做。”
“我不能同意,黄蓁又不是——我。”她沉声说。
坚白仿佛吃惊了好一阵子,才说:
“卓尔,你今晚有点不同,你很奇怪。”
“我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惊觉的振作起来。“我只不过在讲我的想法。”
“但是你不帮黄蓁。”坚白说:“你没有理由帮一个初见面的人。”
“我不帮任何一个人,我只讲道理,”卓尔吸一口气。“坚,你太冲动。”
坚白呆愣一下,终于沉默下来。
“或者我是比较冲动,”他微笑着。“我的脾气就是这样,看不惯邪恶的事。”
“我也看不惯邪恶,但是不该我们管的,我们最好不要有那么多意见。”她说。
“好吧!我不说了。”坚白笑。“我这个人大概是比较四方。比较迂腐。”
“有时候这也是优点。”她笑了。
停好车,他们一起回到楼上的家里。
坚白刚换好衣服,电话铃就响起来,正待换衣服的卓尔带过去抓起电话。
“喂!卓尔。”她自报姓名。
“卓尔,这次的事我想解释,”毕群低沉喑哑的声音温柔而充满了悔意。“明天见面?”
“你找哪一位?请讲话!”卓尔急出一身冷汗。“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明天中午十二点半,我在‘喜来登’酒店餐厅等你,请你一定要来。”他快速地说:“即使——最后一次见我!”
卓尔心中一痛,再也讲不出话来。
“是谁的电话?”一边的坚白已经起疑了吧?
“不——是搭错线,一个打错的电话。”她慢慢放下听筒。
她还是听见最后一句话,毕群说:
“请一定到,我有重要的话说,说完——你不原谅我的话,我也心死了。”
她迅速的开始以换衣服的动作来掩饰她的不安和心虚,她甚至避开坚白的视线。
“半夜三更打错电话,这些冒失鬼最气人,”坚白摇摇头。“我先去洗澡。”
他并没有怀疑的匆匆走进浴室,卓尔这才敢偷偷的透一口。
如果刚才那个电话是坚白接的话怎么办?狡猾的毕群一定会不出声,或说打错电话,是吧!好在这次她反应也快,否则真不知如何收场。
明天他约她——她会去吗?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应该不再见他,她也不想见他,但——心中又确实好奇。他还能有什么理由解释?她真的想听一听。
毕群——也真大胆,居然敢在这个时候打这个电话来,他不以为卓尔会恨透他吗?
他追黄蓁,又来苦缠她,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说不通的,除非他对两人讲两次谎话之后,再讲第三次?又或者他已讲过无数次?
卓尔还是到了“喜来登”餐厅。
一走进去就立刻着见毕群,他还是坐在最里面角落的位署,还是一身黑——这都是他的习惯。
她觉得走得十分不自然,他的视线一直沉默的迎着她,给她的压迫力还是那么大。
走近了,她心中巨震。他竟——竟穿了当年的一件铁灰色的毛衣,一样的式样,一样近乎黑的灰,一样是套头的,他怎么会带当年的毛衣来香港?
他站起来为她移开椅子,即使他有千万点不好,他的礼貌。周到和体贴还是一流的。
“我担心你不来,”他沉着声音说,喑哑得几乎听不见。“我怕你不会原谅我。”
“有什么事会用到原谅两个字呢?”她淡而文雅地笑。“我们是多年的老同学。”
“卓尔,我知道你心中生气,”他低叹。“但是我——身不由己的。”
她皱眉,这是什么话?难道黄蓁逼他?
但是她不问,她根不不想跟他提这事。
“这次什么时候来的?”她问。
“来了一星期。”看来他是预备说实话的。
“那电话也是在香港打的?”她问。
“是。”他垂下头。
她笑起来,整件事情简直荒谬得可笑。都是那么大的人了,做起事来还那么天真。
“实在可笑,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摇摇头。“我常常做一些令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事。”
“为什么?有原因吗?”她问。
“不能确定,”他又叹一口气。“但当年我的出身、我家的背景都强烈影响了我,令我觉得自卑。”
“说良心话,我从来没见过你自卑,从以前到现在,”她直视他。她发觉坦然的面对他,反而比较容易相处。“或者——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你吧?”
“不是。全世界的人只有你最了解我,”他说。很认真的。“如果你或我会写小说,一定能把我们的一切,写成一部精彩的故事。”
“不是我们的一切,是你的经历,”她淡淡地摇头。“你我之间有什么事呢?”
“不要否认,否则我更不能原谅自己。”他说。
“不要自责,你原是有权做任何事。”她笑。
尽管她表现得那么淡然、那么好,可是面对他,她的心仍在颤抖。似在滴血。
她几乎己再次爱上他,接受他,虽知当年的事会重演,他根本就是个决不专一的人。
“我该死。”他又垂下头。“每一次我都告诉自己不要再对你说谎,可是——我总又一次的伤害你。”
“我不觉受伤,我已经三十三岁了。”她说。
“与年龄无关,在我眼中。你和当年十七岁的卓尔没有任何分别。”他说。
“岁月毕竟是无情的。”她说:“黄蓁呢?”
“她在酒店,”他抬起头。黑眸闪烁不定,更看不清他心中在想什么。“我已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你可以不必说的,”她有点变色。“这原已是过去的事,你不说,她永远不会知道。”
“但是我不想对她说谎,”他又叹息。“我太多心、花心了,我总是不由自主的爱上许多出色的女性,但每一个我都不想伤害她们。”
事实上他已伤了许多人的心,不是吗?至少当年的章玲、刘芸,和现任太太,还有卓尔。怎么叫做他不想伤害任何一个呢?这是不可能的。
“我想——她们不论伤与不伤都不会怪你,”她思索一下,说:“因为——你曾经令她们快乐过。”
他颇为动容,愣愣的望着她好久都不说话。
“谢谢你这么告诉我,卓尔,你是安琪儿。”他说。
“不,我只是一个几乎走错路的女人。”她摇头。
“你——后悔?”他深深凝视她。
她不答反问:
“黄蓁知道了实情,她说过什么吗?”
“她说——难怪你的神情这么特别,”他慢慢说:“她还说——令我刻骨铭心的女孩是你,她不会嫉妒!”
黄秦真是这么说?她笑起来,什么叫不会嫉妒呢?几十世纪以前的事了。
“她是极好的人,你要对她忠心。”她说。
她已确知,这一辈子她和毕群绝对不可能在一起,缘分的事实在太微妙了。
“我若对你都不能忠心,对任何其他女孩子又怎能做得到?”他说得坦白而真心。
“其实——我并不特别好,只是你不曾得到我。”她淡淡的笑。“所以我一直是你的目标。”
“也许是,”他也笑了。”一辈子能永远有个目标也是很美丽的一件事。”
“一个永远达不到的目标。”她更正他。
“徐坚白——有没有说话?”他问得奇怪。
“他为什么要说话?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笑。“上帝照顾善良的好人。”
“上帝不照顾我,”他似真似假的叹一口气。“我做了太多错事。”
“你能自知也算不错了。”她笑。
“徐坚白着我的眼光很严厉,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他说:“但是我还是必须说,他是个超等好人,他会是十全十美的丈夫。”
“我同意你的话。”她看一看表。“时间不早了,我想早一点回家。目前——我只是个学习中的主妇。”
“等一等!”他似在犹豫。“黄蓁——对我极好,她帮我解决了所有经济上的困难。”
她好意外,经济上的困难!他不是一直拥有事业、拥有财富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母亲留下了大量的金钱,他经济上有困难?
看见她古怪的表情,他又说:
“这些年我在贴钱做生意,我是个要面子、要派头、要排场的人,我把一切开展得很好,实际上,已愈来愈空,我负了很多债。”
她不能置信的望住他。
他能讲出这些话来,她已相信他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这些话由他口中说出来,而目对她,那实在太不害易了
“我必须想办法解决,刚好遇到了黄蓁,”他很不自然地说:“我知道她是亿万富翁的唯一继承人,我的出发点是不好,但后来——我发觉她是极好的女人。”
“将来——你预备怎么办?”她问。她忍不住又关心他,又为他担心将来。
女人身体里流动的,大部分是爱情吧?!
“黄蓁知道我的情形,她不要求结婚,”他自嘲地笑。“而我的现任太太也只爱念书,不要求我整天陪她,更同意我过自己的生活,所以——应该没问题。”
他还不算太卑鄙吧?他的确有身不由己的苦衷。只是——明知如此;为什么还来苦缠她?几乎令她的一生差点改变了方向。
她忽然发觉,她已不再恨他,这感觉是很奇怪的,她竟觉得他——可怜。
“至干你——”他终干说到她了。“良心话,我见到你之后是情不自禁,我完全没有想到后果,完全没有考虑到其他,我不由自主的跟着你来了香港。”
“也——不必说了。”她觉得很难堪。“所有的事都已成过去,我们要抓住的只是未来。”
“是。你说得对,只是——卓尔,失去你,是我这一辈子的遗憾。”他由衷地说:“我不知道我上辈子犯了什么错,上帝要这么罚我。”
“我想——不关上帝的事,是我们俩基本上有太大的不同,”她一边想一边说;“我若喜欢一个人,我希望对方的世界只有我。你的世界太大,比我成熟太多,我们——根本上是不适合的。”
他想了好半天,终于点了点头。
“也许你对,但这么遗憾的事,不知道来生可不可能补偿?”他凝视着她。
这一次,她清清楚楚看见了他黑眸中的深情,心中更释然。
无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对她是真心的。
她宁愿相信他是真心的!
“那么,你先得相信来生。”她站起来。“我想——我们不会见面了,请代我问候黄蓁。”
她没有回头,看不见他的神情,只知道他没有再出声。
晚上坚白回家,像往常一般的吃饭,冲凉,看书或公事,然后上床。他的日子永远这么规律,他像——不!他是一列永不出轨的火车。
卓尔却辗转整夜,天亮时也来曾合眼。
虽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烦恼了一个多月的事终于了结,但她心中——仍有牵挂。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心事呢?
坚白没问她曾经出门与否,他永远信任她,这是他的幸福,是吧!
早晨他又去上班,轻手轻脚的甚至不敢吵其实根本没睡着的她。
一听见他出了门,她立刻睁开眼睛,假装睡着是件痛苦的事,她哪儿会有睡意呢?
整夜的思索——她觉得毕群说的一切颇有不妥之处,却又找不到不妥处在哪儿。这个问题想不通她是不能甘心的,他——真是他说的那样?
很想打电话找黄蓁聊聊,黄蓁不会因为毕群而与她断绝来往吧?但是毕群必在黄蓁身边,她打去找到黄蓁怕也没什么用,她们仍是不能讲什么话。
正在犹豫,电话就响了,莫非心有灵犀?
“卓尔。”拿起电话,她习惯性地说。
“卓尔,是我,黄蓁。”她似乎压低了声音,而且显得很匆忙。“我有话要问你。”
“你在哪几?一个人吗?”卓尔诧异的。
“是,在酒店的餐厅里,毕群先上楼了,”她急促地说:“昨天毕群见过你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卓尔意外的。“是,他约我中午见面,我们只聊了半小时。”
“他说了什么话?”黄蓁直问。
“他说你很好,经济上给他很大的帮助,”卓尔根本不想隐瞒。“他会对你好1”
电话里一阵沉默。
“你相信他的话吗?”黄蓁反问。
“怎么?事情完全不是这样的?”卓尔吃了一惊。
“不,完全不是,卓尔,这个人永远不说一句真话,”黄蓁叹息。“可是我爱他,我已经陷下去了,无论他怎样,我只好认了,但你——别上当。”
“我?!我怎可能上当?”卓尔叫起来。“我现在跟他只是普通朋友,完全没有关系。”
“昨天——他有没有再约你今天见面?”黄蓁问。
“没有。我不会再见他。”卓尔肯定的。
“不,相信我,他会再来约你。”黄蓁也肯定的。“你知道吗?你在香港、台湾广告圈子很有名气,你丈夫有地位也有钱,他不会放过你的。”
“怎么——可能?我们只是老同学。”卓尔叫。
“离开学校十多年,这个人已经变得太多,不可能再是往日你心目中的毕群,”黄蓁很着急。“你太单纯了,你以为他会真心对任何人?”
“他不会?”卓尔问。
昨天,她还在想,至少有点安慰的是,他对她还是忠心的,他对她的感情是真的,怎么黄蓁——这么说。
“他只会说,他能说出任何好听的话。”黄蓁说;“我不是个嫉妒心重的女人,你要相信我,但他除了对自己忠心外,对任何人都只是利用、玩弄。”
“会是——这样吗?”卓尔吓了一大跳。
“如果不是你的名气,你丈夫的地位,我想他今天看见你也未必会打招呼。”黄蓁说。
“你怎么知道?”卓尔颤声反问。
她该不该相信黄蓁?如果信——她心中的美梦就会全碎了,毕群只是在演戏。可是——黄蓁为什么要这么告诉她?会不会是黄蓁嫉妒?
想到这儿,卓尔更加不敢出声了。到底毕群和黄蓁谁可信一点?或者——两个人都没说真话?
“他自己告诉我的,”黄蓁说:“他甚至说以前是你追他,他放弃你的。再见面时,也是你缠他!”
卓尔心中一紧,呼吸都不畅了。毕群——真是这么说她?会吗?会吗?那实在太荒谬、太可怕了。
“你放心,黄蓁,我说过不再理他、不再见他。”卓尔说:“那么——你呢?你有什么打算?后悔吗?”
“不后悔。”黄蓁吸一口气。“虽然现在我已经知道他很卑鄙,很阴险,但我爱他,他仍是个出色的男人,我不可能在台湾再找到另一个,我不后悔。”
“我很欣赏你的个性,我自问做不到,”卓尔苦笑。“我眼中不能有一粒砂,我心襟窄。”
“各人有各人的幸福和痛苦处,”黄蓁说:“我们自不羡慕。因缘由天,是不是?”
“是。”卓尔苦笑一下。“你快上楼吧!”
“我会。卓尔,有一天我在毕群面前跌倒的,记往,不要笑我,也不要扶我,我要自己站起来。”黄蓁说。
“我记得。但——你怎知跌倒的是你?”卓尔反问。
“因为我已经查过,好多个女人像我一样,先以为得到全世界,结果只是跌了一大跤。”他说。
“那你还继续下去?”卓尔惊叫。
“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面对他,我已不能自拔,”黄蓁说:“不能否认,除了卑鄙和对女人残忍一点外,他的确是十全十美的。”
“残忍?”卓尔不明白。
“他放弃女人后永不回头,无论那女人怎么苦苦哀求,”黄蓁说:“台北欢场中几朵名花全栽在他手上。”
卓尔心中巨震,欢场中的几朵名花?!毕群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怎么和她想像中的完全不同?真的如黄蓁说的,离开学校,他已变成另一个人?
刹那间,卓尔看了一身冷汗,仿佛做恶梦一样,这个几乎第二次令她爱上的男人!
“我——哎!佣人找我有事,我们以后再谈。”她急着挂电话。
“好。回到台北我打电话给你,我们明天回去。”黄蓁说。
“我们再联络,你珍重。”卓尔说。
“再见。”黄蓁放下电话。
不知道为什么,卓尔仿佛听见她声音中的轻颤和哭意,她——她拥有的是怎样的一段爱情?是爱情吗?
卓尔不知道。她甚至怀疑自己的一段——不,两段,可是真的?
电话铃又响了,黄蓁还有没说完的话?
“毕群。”自报姓名。“你在跟谁通电话?我拨了十几次才打通。”
卓尔心中一颤,话也不会讲了。
毕群果然再打电话来。
“一个朋友约我午餐,我推了。”她力持自然。
“为什么推?中午不想出来?”他问。他那声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派若无其事。“或是知道我要约你?”
卓尔没说话。他约她?和黄蓁说的一模一样。
“出来,好不好!我想见你。”他的声竟还是那么低沉,微沙而动人。
她还是不出声。她开始相信黄蓁说的是真话,这个时候,他还来约地做什么?她不出声的缘故,是想看着他到底还有什么花样。
“老地方,恩?”他几乎自说自话。“‘喜来登’餐厅,十二点半。”
“你忘了你已搬出‘喜来登了?”她忍不往说。
他沉默了一阵,似乎意外,又似乎诧异。
“这并不影响我们,”他说:“我们那么多年的友谊,不会因为一点点原因而变质吧?”
“你是一一什么意思?”她沉下脸。毕群真是脸皮奇厚,把感情当吃白菜?
“没有,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他立刻说:“我只是想——明天我要回美国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再来,非常希望再见你一次。”
以前卓尔一定会感动,明天走了咧但现在——心中又冷又硬,因为他根本没说真话。
“回美国?那黄蓁呢?”她问。
“她当然回台北,我以后——也不会时时见到她。”他说得仿佛绝对真诚。“我想——有好长的日子我会修身养性,我要好好想一想,不能再任性了。”
卓尔摇摇头,再摇摇头,她完全不信任他的话,刚才黄蓁才说过,明天他们一起回台北的。黄蓁陷得那么深,她不可能任他一个人离开,起码不会在目前。
“黄蓁——肯吗?”她忍不往问。
“中午出来,我会告诉你。”他说。
“黄蓁在吗?我想跟她讲一句话。”她说。
“她不在,约了朋友去买东西,下午才回来。”他说。
但是黄蓁刚在楼下餐厅打电话给她,刚说立刻上楼,毕群连这都不说真话?
“那就算了,”卓尔完全心灰意冷。或者她怀疑得对,他再找她,根本是为报复当年。又或者黄蓁说得对,他对任何女孩都没有真情;只是利用、玩弄,得到后就扔了,他真是这么一个人吧?“也没什么重要事。”
“卓尔,不讲别人,你出来吧1”他似真似幻的叹一口气。“我们弄成这样,实在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不,我觉得这样很好,至少——我上了一堂人生的课程。”她吸一口气。
“你真这么想?”他诧异的问。
“我学到很多以前绝对想像不到的东西,我很满意。”她再说。
他呆愣半晌,然后说:
“你认为——我不够真诚?!”他是敏感的。
“我没有这么说你,毕群,”她再吸一口气。“只是——你自己觉不觉得,这十多年来你变得太多、太多,我不是指外表,而是指内心。你——要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是吗?我不认为,也不同意你说的,我依然是毕群,和十几年前的一模一样。或者你听了什么人说些什么话?黄蓁?”
他真厉害,卓尔肯定斗不过他,她普通的一句话,他马上就知道前因后果。
“不,只是我的感觉。”她说:“若是你以前就这样,那就是我从头到尾没有了解过你。”
“黄蓁说我什么?什么时候?”他追问得很紧。“你信她说的吗?你不以为她只是个嫉妒的女人?”
卓尔答不出他连珠炮似的问话。
“不要受别人言语的左右,”他紧接着说:“你我十多年前就认识,只有你才最清楚我。也许我变得世故,变得比较圆滑,但社会现实,我要求生存。可是面对你,我始终是毕群,你十七岁那年认识的毕群。”
她的心又乱了,信心又动摇了。黄蓁和他谁的话对?黄蓁可是个嫉妒的女人?事到目前,他还说假话又有什么用?他——可是真的无辜?
“我——”
“相信我,我们六十岁之约我必履行,到那时候你可以知道我的真心。”他说得很快,在电话里喘息。“可惜那时大家都老了,只能面对一段遗憾的回忆——或回忆里的点点温馨。”
她真的又感动了。
她仿佛见到发鬓斑斑的他,慢慢来到她面前,仿佛看见他眸中依然深情一片,仿佛——突然间她一震,这段感情里,是否加上了她太多的想像,把一切并不美丽的事变成美丽。迷人?
是吗?是吗?
她一直加了太多自己的幻想?!
她还没有说话,听见电话里有门声,然后传来的是黄蓁的爽朗声音。
“亲爱的,我们是不是马上去订飞机位子?”她说。
显然毕群来不及掩话筒,黄蓁出现得太突然了。
“不——中午我有事,约了一个工厂老板,我可能向他买点货品。”他说。
然后对着话筒,提高了声音说:“就这么说定了,老地方,老时间,不见不散,你一定要来,这——对我们是重要的!”
不等卓尔回答,他已挂断了电话。
卓尔拿着话筒啼笑皆非。
他怎么能希望她再赴他的约呢?
他对黄蓁那样扯谎不眨眼,还当着卓尔——他怎能再指望卓尔再信他?
卓尔宁愿相信一切只是她的幻想罢了。
幻想美丽动人,事实却冷酷无情,卓尔现在多希望毕群不曾再出现过,那么至少,她还保留一段有欢笑有眼泪的回忆。
真的,她宁愿保留那段回忆。
毕群——从来没对她讲过真话,甚至以前,当她还十七岁的时候。她也不是曾真正了解过他,正如她自己说的,他的世界太大、太辽阔,竟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她。
她从来也没有得到过,啊——是这样的!她从来没有得到过。她只不过是到他的世界边缘走了一遭,他不曾开门,她自然看不见里面的景象,这也好,她——大概也不算真正有所损失吧?上帝永远公平,她没有得到,也没有失去,许多人都在世上白走许多路,她也不例外。
她是多走了一些路,所以她只觉得累。
累——是该休息的时候了。
她庆幸,她有一个温暖.安定又可靠的港湾,那是她真正拥有的。
她想到坚白,心中流过一抹巨大的幸福感,她完完全全拥有坚白,那么,从现在开始,也让坚白完完全全的拥有她,她要全心全意的这么做。
坚白什么都不知道是他的幸福,又何尝不是她的幸福呢?
人生道路犹如行在田间阡陌,交错纵横,千头万绪,人们往往不知不觉的走错路。
但好在阡陌有情,它总领着人们走回原地,幸福始终在那儿。
幸福始终在那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