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斯人独憔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3:46:16

 
  
1 暑转一个弯,在这条又小又窄的街道上,她找到了那家“亦天”机器公司,
这家公司真难找,下了巴士她起码问了三个人,起码找了四十分钟,才终于看到那半旧的招牌。
在门口张望了一阵,只见公司里放着几架拖拖车,犁地机之类的机器,但一个人都也没有。
她轻轻咳一声,清一清喉咙,然后扬声叫:
“请问有人在吗?”
没有回音。仿佛这么大的店里真是无人驻守。
正在奇怪,突听后面不知哪儿爆出一片笑声,加上呼叫,怪吼,把她吓了一大跳。
原来不是没有人,都聚在后面了。听他们那种笑法,大概正在赌钱吧?真是,这是家怎样的公司?老板不管伙计吗?大白天赌钱!
于是她提高了声音大声再叫。
“请问老板在吗?”
过了—阵,—个男人走出来,嘴含香烟,眼睛眯成—条线,手上还家着几张纸牌。
“找老板什么事?”他含糊的问,眼睛在牌上。
“我叫郭姮柔,是老板通知今天来见面,我应征做会计的,”她说。
那男人这才把视线从纸牌中抬起来,看姮柔一眼。
“你是郭姮柔?好,好,很好!”他慢吞吞的说:“明天就来上班,薪水照你要求的给。”
说完,头也不回的转身想走。
“请问你是——”姮柔忍不住问。
“我就是斯亦天。”他吐出一口烟。“还有什么问题?”
“你——甚至不看看我的文凭?证件?”她问。
“请你就请你,为什要看证件?”他反问。“女人做事就是婆婆妈奶!”
她一窒,那自称斯亦天,也是老板的人己扬长而去。
不—会儿,后面又传出来一眸笑声,赌博又开始了!
姮柔仍然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出公司。
她,二十八岁,已有五年的会计经验,因为去年的一场病,她休息了半年,最近才出来找工作。这儿是她看报纸找来的,没想到——是这样的一家怪公司。
刚才那斯亦天——大模大样的,眯着眼,含着烟,根本看不清样子。只觉得他眉毛好浓,头发好黑好厚,还有就是一抬眼之间眼中光芒逼人。
无论如何,她无法把他和生意人联想在一起,他看来——或者更像赌徒些。
是,很奇怪的想法,斯亦天像赌徒。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笑起来。才见过一面的老板,她怎能乱猜人家呢?他给她要求的薪水,他还爽快得很呢!或是人不可貌相,他是好老板呢?
阳光下,细小的汗珠从额头、鼻尖沁出来,她用手帕抹一抹。
她不再是很年轻的女孩,五年社会经验令她老练、成熟。她很斯文,很有韵味,尤其那对清澈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
这样的女孩适合在那样的公司做事吗?
她摇摇头。薪水不错,先做了再说,真的不适合的话,她可以辞职,这是很简单的事。
刚到巴士站,她呆怔一下,以为看错了人,但——定一定神,是他!的确是他!
“陈先生——”她心中有强烈的吃惊。
陈先生是她以前工作那公司的老板,怎么会站在这儿?而且还好像是在等她。
“嗯!”陈先生是个永无表情的人。他对她点点头。“请跟我来,我有话说!”
姮柔有点反感,她可以不跟他去的,现在已不是他公司职员,不是吗?但她不想这么做,于是默默的跟在他身后,走进一家咖啡店。
各自叫了咖啡,陈先生的视线停在她脸上。
“我并没有说不再用你,只是留职停薪。”他冷冰冰的说。
他也不是故意如此,对每一个人他都这样。
“我知道,但我想我还是找新工作好,”她吸一口气。从开始她就有点怕陈先生,没什么理由的。“而且我也找到了,薪水也很不错。”
“我知道。”他点点头。
她很想问“你怎么知道的?”忍住了,她不敢问。
陈先生不但面无表情,而且——她仿佛从来没有真正看清楚他的样子。
“我们一直很注意你的事。”他说。
姮柔心中暗暗吃惊,为什么要注意她的事?
“因为你曾经是我们公司职员,而且做了五年,有很好的记录。”他说:“公司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公司职员又有良好表现的,我们视为永久职员。”
“这——”她简直不能置信。
她只不过是个小会计,不值得公司——尤其是老板这么重视,而且亲自出马。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陈先生盯着她。
“不——不明白。”她硬生生的说。
“好,我解释给你听!”他认真的说:“我们不反对你去‘亦天’公司做事,但我们照样支薪水给你,目的是——希望你替我们监视斯亦天这个人!”
“这——这——”她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监视?不,不,她不能卷入这种黑社会的争斗,否则她的一辈子都完了。“我不能答应!”
“你一定要答应。”陈先生一个字,一个字说,
“不,不,你不能逼我做任何事,这儿是法治之区,我——不怕你。”她勉强说。
其实她心里真是害怕得要命!怎么会碰上这种事呢?
“你当然不应该怕!”他竟露出了笑容。“我不会强迫你,但你可以考虑,因为——这是件非常有意义的事,为了我们政府!”
为政府?这是什么活?小小的两间公司于政府有什么关系?他在危言耸听吧?他们不是黑社会吗?
“我不信。”她吸一口气。
“我已经讲得太多,超过我可以讲的,”他说:“无论你愿不愿意,这件事你非做不可的了!”
“还说不是强迫!”她生气说。
“事情是正当的。”他正色说:“同事五年,你该知道我的为人,我人格担保。”
“陈先生,不是人格担保的事,”她不知道该怎么讲。“我觉得不大好,也怕做不来。”
“做得来。你只要每星期写一个报告给我,关于斯亦天的一切行动就行了!”他说。
“那斯亦天——是什么人?”她问。
“暂时不知道,”他考虑一下。“总之不是正派人。”
“那——或连那份工作都不想做了,”她说:“我可以另外找工作。”
“不,你要做,这是个好机会,”他说:“还有一点——你弟弟今年服完兵役,是不是想留学?”
她心中一动,他真是对她家的一切了如指掌。
“是——”
“我们公司负责他一切留学费用。”他慷慨的。
姮柔怦然心动。留学费用不是一笔小数目,父母正在为这笔钱发愁。他们只是普通家庭,父亲只是个公务员,每月收入有限,他说对一切留学费用——
“我们可以一次付清,直到他念完博士,”他又说:“我们知道他是个好学生。”
“但是——”
“不必再想了。我担保绝不是坏事,只不过留意一个人的行动,对不对?”他说。这没表情的人居然有不错的口才,真是没想到。
“真是——不会危害别人?”她问。
“保证。”他严肃的点点头。“甚至——我可以把我的真正身分告诉你。”
真正身分?她吓得目瞪口呆。
他拿出一个证件放在她面前,她只看了那所属机关名称,已傻了,他——竟是那样的一个人,难怪他总没有什么表情,总看不清他面貌,原来——他是那种人!
“你——你——”
他已把证件收起来,然后慎重的点点头。
“现在你可以相信我了吧?”他说。
姮柔点点头,再点点头。那证件令她心服口服,帮他就等于帮政府,这绝对不会有错。
但那斯亦天——又是什么身分?
答应了陈先生,心中又是惊又是喜,还有一种跃跃欲试之情。
她将面临怎样一份工作?一个怎样的老板?
“放心,以后我不会和你再见面,你的工作报告邮寄给我就行了,”陈先生又说:“那些钱,我们会一次付清,转到银行帐户里。”
“这——”这时,她觉得收钱又不怎么好了,替政府做事啊!
“这是我们讲好的条件。”他点点头。“我先走,你迟些再出来。”
“是。”她吸一口气。
以后工作都得提高警觉吧?她的身分不同了!
陈先生离开后十分钟,她才慢慢走出咖啡店。才一出门就看见那像赌徒的斯亦天!
“咦!你还没有走?”他似笑非笑的望着她。有点吊儿郎当的,古铜色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喝一点水。”她避开了他的视线。“再见。”
他摇摇手,望着她走开。
她心中忐忑不安,他怎么会也这儿呢?有什么目的?可曾看见陈先生出来?
哎!她说过,她怎么会做这件工作呢?
“喂!你明天不必带饭盒,公司包午餐的。”斯亦天在背后叫。
“是!是!谢谢。”她回望一眼,飞也似的逃上一辆刚来的巴士。
这斯亦天——会不会已经发觉了她和陈先生的秘密?会不会反过来监视她?老天!若是这样,她以后怎么办?岂不是处境堪虑?
以后她又没机会再见到陈先生,这——这——
回到家门外时,她觉得自己满手冷汗,刚才的一切,仿佛发了一场恶梦似的。
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答应——
“姐,回来了?”大弟来开门。“工作讲成了吗?”
她连忙收摄心神,不能让大弟看出破绽。
“当然成了,我有经验嘛!”她勉强笑。“而且老板人很好,很慷慨。”
“那么至少我出国经费有着落了!”大弟开心的。
她很想说“你读博士的钱都有了。”但怎能说呢?这么大笔钱从哪里来的?她又不想把事情让父母知道,他们不知会多担心呢!以后——她将走怎样的路?
2 亦天公司后面有—间颇宽广的办公室,其中一间独立的为斯亦天所用,其他的地方是——连郭姮柔在内一共七个人的办公室。外面陈列室还有两个职员,还有一个煮饭的阿婶。
这间私人公司有十个职员已算相当不错的了。像以前陈先生那儿,生意做得很大却也不过六个人、这斯亦天居然可以请十个职员,也真不简单了。
但上班已三天,姮柔还没见过一个客人,也没有一张单据。这——怎能维持公司开支呢?她倒为亦天担心起来。莫非——他真有特殊身分?
三天来,也没见过亦天几次,而且每次时间短暂。他神出鬼没的,突然间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和职员嘻哈笑闹一阵,吸着烟眯着眼睛而去。
他和职员间好像没有什么阶级、界线一样,象兄弟姐妹一般亲切。他是个没架子的人,但——很明显的看得出,他对姮柔比较生疏。
可能姮柔是新来的吧?他不怎么和她讲话,眼光掠过也是很快的一闪,原本在他脸上约笑容,在掠过她的一霎那会凝定一秒钟,然后移开,笑容再展开。
姮柔并不介意,她只是一个新职员,是来工作的,她做事有个原则,绝对不故意讨老板欢心,只要分内的事做得好就够了。
但是,她发现一件事,老板——斯亦天居然是个很好看——可以说是英俊的男人。他是那种轮廓深深,五官分明的人,加上古铜色的皮肤,浓眉大眼,连眼睫毛都又长又浓,挺鼻子,薄而线条优美的唇,而且——他年纪并不很大,顶多三十五、六岁而已。
只是——只是他的神情不好,吊儿郎当,似笑非笑,嘴上总含一支烟,又爱眯起眼睛看人——这就显得轻浮和流气了。
如果他能庄重严肃些,一定是个极出色的男——他是很有“男人味”的,五尺十寸并不算太高,身体却练得很结实,很硕健,颇有一点运动家模样——只是神情不像。
他的神情看起来还颇可恶的!
姮柔可想不出他是怎样的人!真有特殊身分?
午饭时,亦天又来了,三天来,他是第—次留在公司吃饭。
阿婶可紧张了,立刻加菜加汤,对亦天好得不得了。姮柔在一边忍不住轻笑起来,只有这无知的老太婆才会这么直率的讨好老板吧?
她这么—笑,亦天刚好转头看她,笑容已来不及收敛,神情已变得尴尬。
因为她知道,亦天那对精神奕奕的眼睛已看出了她笑的动机。
可是他只看她—眼,也没出声的转回头去。
“喂!快些吃饭,吃完饭可玩玩扑克牌。”亦天叫。
职员们都站了起来,回到饭桌边。
姮柔是最后一个走过去。她心中厌恶,又赌钱?无论如何这儿是办公理啊!
她原本是文静的,低着头只管吃饭,也不理他们在讲什么。碗一放下,她就预备回办公桌。
“喂!你要不要一起玩?”亦天叫住她。
她觉得炯炯目光在她身上,下意识的不自在了。
“不——我不会赌钱。”她头也不回。
“赌钱?”亦天的笑声又大又响。“谁赌钱?我们只不过玩捉乌龟!”
捉乌龟!她脸红了,这是多恶劣的误会?
“不——谢谢,我也不会玩!”她坐下来。
亦天也不再理她,让阿婶收拾好桌子,于是一下子屋子里就充满了笑闹声,其中以亦天最响最吵,好象一个大顽童—样。
这种情形下姮柔是不可能工作的——而且也没有工作可做。反正离上班时间还早,她悄悄的溜了出去。
附近衔上也没什么可逛的公司,多半是卖机器的,她也意在出来透透气,走了半小时,她回公司。
各职员都回到办公桌上,亦天也回到办公室——第一次看见他正正经经坐在里面。
姮柔坐下来,突然看见一大叠单据放在她桌上——有生意吗?就在她出去的半小时中?
急忙翻了翻——哇!生意额还颇大呢!每一台机器都有十几二十万,加起来有两百多万——当然不可能是这半小时成交,但——什么时候做的生意?她怎么会不知情?
真是越来越神秘了似的。
看一看旁边的男孩子,她忍不住问:
“请问——这些单据是什么时候的?”
“上面没有日期吗?”男孩子大约二十五、六岁,但身体硕健。“上星期成交的!”
哦!上星期,她还没来。
她又发觉一件事,这儿做事的每一个人,不论男女都很硕健,有原因吗?
“谢谢!”她对男孩子点点头。
“我叫陆健。”男孩子微笑。“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可以问我,你太沉默了!”
她点点头,不再出声。
明知这间公司有点古怪,她就不再愿意和同事攀交情,谁知道他们是什么身分?
不过这叫陆健的男孩子长得很开朗,给人一种愉快的印象,左看右看都不象坏人啊!
但姮柔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她步步为营,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很快的,她把单据处理了,又分别入了档案。
这是她分内的工作,她做得很熟很好。这所有一切皆由她五年的工作经验来的。
她又想起了陈先生。
怎么写报告呢?除了亦天来公司的时间能见到他外,其他时候谁知道他去了哪儿?
陈先生会是要她去跟踪他?
下意识的回头望望亦天的办公室,把她吓了一大跳,亦天正若有所思的望着她呢!
立刻面红耳赤的垂下头来,心也“怦怦”乱跳起来。
斯亦天的若有所思是什么?
从此她不敢再抬头,直到下班。
刚站起来准备走——她已等了半小时,其他职员没一个离开。她不好意思总是第一个走,但——明明是五点钟下班嘛!
“喂!”亦天的声音在她身边。“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她吃了一惊、发觉每个人的视线都在她脸上,她忍不住难堪,垂着头跟亦天进去。
亦天怎么总叫她“喂”,她有名字的啊!
她沉着脸,收敛了所有表情,亦天不等重她。而她——却是个内心倔强固执的人!
“你坐。”他指一指椅子。
她坐下来,还是抿紧了嘴不出声。
是他叫她进来的,有话他该讲。
“对公司觉得怎样?满意吗?习惯吗?”他问。
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收起来,没有表情,却也不严肃,很陌生。
“我觉得工作太少。”她直率的。
“哦!”他眼光一闪,显得意外。“工作少?”
“如果每天只做这些工作,你用不着请一个会计,这是很浪费的事。”她说。
“如果我不请会计,你不是没有工作?”他反问。
“那是另外一件事,而且与你无关。”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他针锋相对。
“是,与我无关,”他笑了一笑,有点嘲弄的味道。“但与你有关。”
“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而且相信我找事绝不困难。”她强硬的。
他想一想,点点头。
“但是我需要一个会计,”他笑起来。“我这个人对数目字没有概念,以前自己管会计,弄得一塌胡涂,我就希望请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她这样的人?
“你,郭姮柔,二十八岁,有五年工作经验,文静、理智、又心细,还表现得不错,不是很适合这分工作吗?”他眼睛又渐渐眯成一条缝。
“你——就是这样选了我?”她皱眉。
“我不喜欢太年轻的女孩子,大学毕业,有一股自以为是的傲气,什么经验都没有,还以为能做尽天下事。我不喜欢教人,不喜欢训练童子军,所以我选你。”他回答得很特别。
她吸一口气,这——倒也合理。
“还有——别的事吗?”她扬一扬头。
她对他有着莫名其妙的敌意,或许是从陈先生那儿来的,她不知道。
“你对我仿佛有成见。”他望着她。
“没有,以前我又不认识你。”她避开视线。
“中午你拒绝玩捉乌龟,我并不相信你真的不会玩。”他说。
她想一想,还是说了。她是矛盾的,又想保有这汾工作——陈先生给了她一大笔钱。但又想尽快的摆脱这环境,她害怕将来可能发生的未知可怕事。
“我来见你时,我曾以为你是个赌徒。”她说得好坦白。
“赌徒?”他哈哈大笑起来。“你倒有眼光,我的确是个赌徒,的确是。”
“但是你只玩抓乌龟。”她说。
“我是个赌徒。做生意原本就是赌博,不是赚就是赔,等于不是输就是赢。而我也赌生命。”
她以为听错了,赌生命?
“没有什么可怕吧?生命难道不是赌博?”他又笑了笑。“同样的情形,不是输就是赢!”
“我不觉得是这样!”她说。
“那是你阅历太浅,人生经验不够,”他说:“等你像我这么大,三十五岁时,又经历了我这么多事,你就会明白生命原也是赌博。”
她压抑住了心中疑问,她不必知道他太多的事,她和他永远不会是朋友,他们是对头。
一定是的,因为陈先生。
“你——并不常回公司上班。”她说。
有这机会,她自然要探探他行踪,好写报告。
“上班不一定要回公司,”他不屑地笑—一他的笑容总带那么一丝瞧不起人的模样,真可恶。“我住楼上!”
哦,原来如此,他住楼上,怪不得这么无声无息的神出鬼没。
“而我做的生意,往往一个电话就决定—切,”他说:“还有最重要的是我懒。”
懒?是这个字吗?
“我是个懒惰的男人,最好每件事都有人来替我做就好了。”他笑。
“你已经有了十个职员。”她说。
“是,是,所以我也不贪心,十个就够了。”他搓搓手,吊儿郎当的老样子又来了。
她有点生气,怎么留下她尽说些这么不关痛痒的话呢?他——是不是有所企图?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回家了,”她故意看—看表。“时间不早了。”
“哦!当然,”他立刻站起来。“有一件事,你以前工作那家公司当你病好时,为什么不再请你?”
她心中一震,他——绝不是个胡涂人,也不会连文凭、资历都不看就请了她,他——会不会也查过她?
“不是不再请我,而是我不想回去,”她吸—口气。“五年了,太闷人,我想转换环境。”
“嗯——女人都喜新厌旧。”他笑。“明天见。”
她一步也不停留的转身出去。
一看外面,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所有人都走光了,难道他们同时走的?故意趁她在里面?
这公司和公司的人更引起她最大的好奇心。
无论如何,她决定做下去。并不因为陈先生和那笔钱,而是——她内心里也充满了挑战性。
3 姮柔写了第—星期有关斯亦天的报告。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只是说他住公司楼上,说他几时来,几时走,不过她没有写他和职员捉乌龟的事。她觉得这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写上去会让陈先生笑话的。
她想,只写这些也不算做坏事吧?她完全没有要害亦天的念头。
她心安理得的去上班。
才进办公室,她真是吃了一惊,才八点半,还没到上班的时候,所有的职员都己到了,而且——好像来了很久似的,他们正围着一张桌子看亦天和陆健下象棋。
下象棋,而且在她的桌子上。
她的脚步声引起亦天抬头,不知道他是否真正看见了她,略一挥手,又低头看棋盘。
“你随便坐坐,我们用了他的办公桌。”他含糊的。
她摇摇头。这样的老板也真少见了,虽然和职员打成—片是好事,他却过了分。
她默默的坐在一边,听见他们不时爆出来的笑声,直到九点二十分。
过了上班时间吧?难道陪老板下棋就不用工作。
陆健突然怪叫一声“将军”,所有的人都跟着叫起来。姮柔看见亦天双手接着头,一脸的尴尬笑容。然后,突如其来的把棋盘弄乱了。
“不算,不算,你们众多人斗我一个,不算。”他叫。又嘻嘻笑个不停。
“说好的谁输谁请吃晚饭,怎可赖皮?”陆健也叫。
这一刻,他们之间完全没有雇主与职员之分。
“输的不值得,完全不值。”他用双手捶桌子,砰嘭作响。
“那么再下一盘,分个高下。”陆健不放松。
“那怎么行,上班时间了,是不是?郭姮柔。”亦天突然转向她。
她呆怔—下,连话也忘了回。
这个男人怎么回事?神经兮兮的。当然是上班时间了,但是老板带头玩,也没什么不可以。
“算了。”亦天也不等她回答,径自站了起来。“工作吧!下班了我们去吃生鱼片。”
“万岁!”职员们都叫起来,各自回到座位上。
姮柔默不出声地坐回自己桌子,在所有职员里面,她仿佛是个冷眼跟旁观者。
所有的事都与她无关似的。
“啊!”亦天站在他办公室门口,大声说:“也请郭姮柔,你—定要参加!”
姮柔错愕的抬起头,他已进去。
几个职员都望着她,突然间,她觉得难为情。她不属于他们这一群,好像硬生生挤进来的,她——
“一起去!”陆健在旁边微笑,“我是代表所有职员和老板赌的。”
“我——没和家里讲,而且我不吃生鱼片。”她悄声说。怕别人听见似的。
“打个电话回去不就行了,而且日本料理有很多东西吃,可以吃铁板烧或其他。”陆健很体贴的。
“我——想一下。”她勉强说。
她才不愿莫名其妙的去吃斯亦天一餐饭呢!
“还有——我们所有职员都很欢迎你,真的,”陆健又说:“他们说很少见到女孩子像你这么文静。”
她的脸一定红了,同事们原来背地里谈论过她!
“他们还说——”陆健的脸也红了,并压低了声音。“还说你好有女人味。”
姮柔忍不住摇摇头,笑起来。
“你们开我玩笑。”
“不,不,不,是真的,”陆健急起来。“他们不是开玩笑,是真心诚意这么说的。”
“那——谢谢大家。”姮柔终于说:
另一个管营业部的男同事一直在注意他们,他那似笑非笑的模样,五分像亦天那么可恶。
“喂,大情人,又在打什么鬼主意?”男闹事叫。
陆健的脸更红了。原来他的绰号叫“大情人”。
“你别造谣,”他指着那男同事。“连修文,你怎么老攻击我呢?”
他们都面带笑容,看得出来大家只是开玩笑。
“攻击你?我说真话啊!”连修文不以为然。“你过去在女孩子地界中战绩辉煌,我提醒郭姮柔小心而已!”
“你——你小心我在你太太面前说坏话。”陆健笑。“姮柔,别听他的!”
他叫她姮柔,是否更进一步了?
她也没理会,开始做自己的工作。
不过,她知道,同事都已经接受了她,这令她很开心,真的,她很开心。
刚才陆健、连修文这么怪叫,是不是一玻璃之隔的斯亦天也听见了呢?这多不好意思!
当然,叫也叫了,她也管不了那么多。好在她知道这些同事都是开惯玩笑了,她也不是小器的人。
工作了一阵子,把所有要做的事都做完了,怎么办呢?又坐在这干瞪眼?
或者,以后她该把工作“省”点儿做,慢慢的,一件件做,真是舍不得那么少的工作,她该做一件休息一阵,然后再做。
以前嫌工作太多,现在嫌少,人真矛盾。
有人敲敲她桌子,抬头,看见亦大。
“请到办公空来一趟,郭姮柔。”他说。没有吊儿郎当,却也没什么表情。
他对她总是这样,和对其他同事不同,或者她新来,还陌生吧!
而且他总连名带姓的叫,叫一声郭小姐也不行。
她沉默的跟着他进办公室。敏感的,她觉得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她身上。
“坐。”亦天指指椅子。
她坐下来,心中却不安。
来此地工作了八天,从没见亦天叫别人进来过,只有她,已一连两次了。
他不是故意的吧?
她不出声,她很倔强,很自我。他找她,就必须是他先开口。
“你不是嫌工作少吗?”他指指桌上一大叠帐簿。“这是以前我做的,一塌胡涂。如果你有时间,不妨帮我从头按理一次。”
她吸一口气,这么一大叠起码是四、五年的,叫她从头做一次?
但——也好过没工作,她坐在那儿干瞪眼。
“如果不限时间,我可以试试。”她说。
“当然不限时间,当然。”他满意的笑了。“我很喜欢听人讲真话,你有任何不满,可以提出来,我们改善。”
她考虑一下,摇摇头。
“没有,暂时没有。”她说。
“很好,你开始工作吧!”他指指帐簿
她看了一阵,他完全没有帮她拿出去的意思,只好自己尽力的捧出来。
这个大男人主义,太骄傲了。
“哇!这是什么?”陆健问。
“前几年的帐簿,从头整理。”她苦笑。
“亦天这家伙,”他摇头。“他看着你温婉可人,就拿这么多给你,欺负人!”
“不,别误会。我告诉他嫌工作太少的。”她说。
陆健觉得她温婉可人?他错了,他没见过她的倔脾气他会吓坏的!
“有你这种女孩子!”他笑了。“你知不知道从头整理帐簿比自己新做还麻烦?”
“知道。但是我乐意接受任何困难的,有挑战性的工作。”她平静微笑。
“斯亦天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请到你?”他自语。
不再理陆健,她开始翻开第一本帐簿。她不想让连修文又拿陆健和她开玩笑,令人误会了很不好。而且——她理想中的男人应该年纪大一点,沉稳一点,冷静—点。
陆健年龄不会比她小,却显得太不成熟了。
看那些帐簿,果然亦天是弄得一塌胡涂,他根本可以说完全不懂会计,在帐本上乱写一通。亏得他还能做到如今,还有钱赚,是他运气好吧。
一下子就到下午下班时间,她才把自己从帐簿里抽出来,哇!脑袋里全是数字。
这笔帐真难整理,工作了大半天,也只不过理出一个月的帐。
看来这份工作在考验她的耐性呢!
“姮柔,可以走了吧?”陆健问。
“走?下班?”她有点茫然。“哦!该回家了。”
“不是,我们去吃日本料理。”他说。
“我都忘了,还没打电话回家——我看,算了,你们去吧!”她根本没想过要去。
“那怎么行?老大说过请你的。”陆健说。
“老大?谁?”她问。
“哦—一”陆健自知失言。“我是说亦天,我们背后叫他老大。”
“我看还是不去了,这帐簿今天令我头昏眼花,我想回家休息。”她说。
“那更要去!做了额外的工作,不吃他已餐怎么划得来呢?”他振振有词。
一转头,看见亦天已站在一边,正默默的注视着她,那黑眸中的光芒——竟深不可测,令她心颤。
“那——好吧!我去。”她连忙转回头。
“我们走,连修文和小美,我们正好一部车。”陆键没看见亦天。“走吧!”
姮柔不出声,有点“逃”的感觉和陆健一起离开。
—路上她都在想——亦天有那么深不可测的眼光,他一定不是普通人,陈先生的怀疑是对的。
那么,写报告的事,她要积极些才行。
“老板——一直都做这行生意的?”她装做若无其事的问。
但—一另外三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陆健的口气严肃多了。
“不,我是说—一”她吓了一跳,她说错话了吗?“我是说他一直都做生意?”
“当然,不然他做什么?”连修文反问。
“但是——我看他好像不怎么懂,又什么都不怎么在乎似的。”她口吃的说。
“是吗?”陆健打着哈哈。“也许他运气好吧!他年年都赚,而且赚得不少。”
“是,做生意运气很重要。”小美也说。
小美是个大眼睛,瓜子脸的女孩子,很年轻,可能刚满二十岁,她长得很可爱,是打字员。
“我觉得他——有点怪。”这一次,姮柔故意的。
她想试探一下。
“怪!当然,他原是性格巨星。”连修文说:“做久一点,你可以发现他更多怪毛病。”
“他有太太吗?”她忍不住问。
“太太?”陆健夸张的。“他这么性格,什么样的女人肯嫁给他?又忍受得了他?”
“他只不过太大男人主义!”姮柔说。
“他不会结婚的,他的个性玩世不恭。”连修文说。
姮柔皱眉,玩世不恭!风流?
小美是女孩子,她看见姮柔的微小表情。
“不,你别误会,”小美悄声说:“他眼中没有女人,他有点看不起女人!”
这才对了!姮柔松一口气,这才是她印象中的亦天,他的确是看不起女人,她强烈感受到。
到了日本料理店,他们一起下车。才进去,就看见亦天大模大样的坐在那儿喝酒了。
刚才明明他们先出门,怎么他反而先到了?
她坐下,陆健坐在她旁边。她敏感的觉得亦天视线飞快的掠过她脸上。
她暗暗吃惊,莫非他发现了她的身分?
4 又是一连几天见不到亦天的影子。
公司的事情不会因他不在而停顿,所有的人都习惯了做自己分内的工作。尤其那位年轻却十分严肃的出纳许志坚,他似乎有权动用公司的任何钱,进来的支票和现款他收,付出的钱也由他开支票。
斯亦天连钱都不理?不管?
这个许志坚,虽然顶多二十五岁,身体又高又结实,很象远动选手,但是他好像从来不讲话似的。
就算别人跟他讲话,回答也简单,短短的几个字,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而且,姮柔注意到了,从上班的第一天起,他从来未曾正眼望过她。
但他分明是极正派,又清秀、斯文的男孩子。
当然,姮柔并不是要每一个人都注意她,她只是想,大家同事,至少可以打个招呼。
许志坚却连招呼也没打过。
不提志坚了,她的工作渐渐多了起来。
除了那些待整理的陈年旧帐外,新的单据也多。真的,他们几时做的生意?
外面那个看店面的职员,似乎永远空闲。
今天斯亦天也没出现,姮柔忍不住问了——因为她必须对陈先生有交代。
“陆健,老板去了哪里?”她悄声问。
“亦天?哦!他不在,大概去了日本。”他说。
日本!她想起来了,这家公司的人仿佛对日本特别喜好,喜欢吃生鱼片,老板往日本跑,还有不少的日本生意。
莫非—一陈先生认为斯亦天和日本人有关?
“他常去日本?”她又问。
“他常常飞来飞去,不清楚他去哪里,”陆健讲得很小心。“做生意嘛!”
“快回来了吧?”她再问。
“不知道,他从来不说,”他笑了。“他总是说去就去,说回就回,从不向我们交代。”
“真是没见过这样的怪老板。”她摇头。
“这样不是更好吗?”陆健滔滔不绝,“没有人盯着我们工作,精神上比较轻松。”
“你们每一个人不用盯着都努力工作啦!”她说,“尤其是那位出纳先生。”
“阿坚?”陆健又笑。“他很怕女人。”
“哦——怕女人!”她不明白。
“一见女人就脸红,半句话也说不出。”
“我以为他骄傲。”她笑。
“骄傲!怎么会?”他拍拍腿。“等会儿吃午餐时你看我去捉弄他,他会立刻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不要这样,捉弄人不是很好的事,”她摇头。“会令人很难堪。”
“我们同事之间惯了。”他不以为意。“不过做起事来,我们可是一本正经的!”
“这样倒也很好!”她说。
就在这谈话之间,斯亦天已施施然走进来。脸上,身上都没有什么改变,更不像旅行回来。
他似乎永远都是这样子。
“亦天回来了!”陆健悄悄说。
她立刻转回桌子,不再出声。
她对他有点敏感,仿佛——不愿有什么差错被他看到,就算她和陆健讲话也不好。
埋头工作,一下子就全神投入了。
快吃午餐的时候,她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亦天公司。”她习惯的说。
“郭小姐,我是陈先生,”男人声音。“现在你立刻找借口出来,我在上次的咖啡店等你。”
“啊——这——”她心跳得很厉害。陈先生不是说过不再跟她见面的吗?
“立刻来。”象是一道命令,然后收线。
姮柔呆了半晌。看见陆健望着她,她也是个灵敏的人,立刻说:
“我弟弟正好在附近,他要拿东西给我。”
“赶快去,我们等你午餐。”陆键很体贴。
“不,我和他在外面吃饭,不必等我。”姮柔站起来。
“我带水果给你们吃。”
“下午见。”陆健声音追着她。
她很紧张,也有点害怕,她被拖进了—个什么圈子呢?她真是担心后果。
再见陈先生——进咖啡店之前她要深深吸—口气,稳定情绪才行。
陈先生没什么表情的坐在—角,看见她?也只硬硬的,冷冷的点一下头。
她不明白,难道这样子才能适合他身分?
“很好,你来得很快,”他看看表。“我本来不该见你的,不方便,但这次——我带个连络人给你。”
联络人?真是好像——间谍—样。
“是她。”陈先生指指邻桌,一个打扮新潮的女孩子坐在那儿,对地点点头。“这是她的电话。”
姮柔接过来,放进皮包。
“以后你们直接联络,”陈先生又说:“你的报告也交给她,明白不?她叫白翎。”
白翎?假名吧!像小说上用的。
那白翎再点点头,径自离开了。
“另一件事我很不满意,”陈先生望着她。“你的报告太简单了,只有上班下班,在公司或不在公司的时间,这不够,我要知道更详细一点的!”
“但是我——我总不能跟踪他!”姮柔皱眉。
“上班时间你当然不可能出去,下班以后,我要你留意。如果回楼上的家,当然算了。如果出去,你坐车跟一程,我要知道他平日多去哪儿。”
“这——”她为难了。
要她去跟踪亦天?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所有的车费都写在报告上,我另付钱。”他又说。
“不是钱的问题——”
“其实你要有心理准备,一接受我这工作,你就要全力以赴,跟踪只是最普通的事!”他说。
“我又没受过训练,万一被他发现了怎么办?”她问。
陈先生露出罕见的一丝笑容。
“你如果被发现,可利用你女性特权,让他去怀疑你喜欢他好了!”他说。
那——岂不卑鄙?这种事好诈!
她胀红了脸,半响说不出话来。
“当然,你没受过训,你做不到,”陈先生可能知道话说的太重。“你可想受训?”
“不—一我不想,”她立刻摇头。“我不喜欢做这一行,我观在是——你一定要我做的!”
“是!我勉强你做,所以不能要求你太严,”他又自言自语。“但跟踪绝对不难,你一定做得到!”
姮柔又想到他说的“女性特权”,非常反感。
“试试看,好不好?”陈先生换了—种口吻。“你要记住,你做的工作是为政府,是神圣的。”
“他——最近去了日本,今天才回来。”她不知道怎么会说出来。
为他说的政府?神圣?她不知道。
她的话根本是冲口而出的。
“日本?”他摇摇头,再摇摇头。“不会,我们在移民局有人,他没有出过境。”
“但公司里的人是这么说的。”她辩白。
事情怎么会这么复杂呢?
“或许是他骗公司的所有人?又或者公司同事骗你?”他望着她。“我们做事有个原则,重视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话经别人的口,就不再正确了!”
“是。”她点头。
“所有的钱都进了你银行帐号,你知道吗?”他问。
“不——我没有去银行问过。”她吓了一跳。那么一大笔钱,这么快就转进来了。
“你去看看就知道。”他说。
“可是——如果银行或任何人查起来,我该怎么解释?”她反应极快。
“我们已完全替你弄妥,你绝对不需要在这方面担心。”他又说一次。“也没有人会查。”
她相信这是事实。他是那种特殊身分的人。
“那——还有什么事吩咐?”她问。
“就是要跟踪,”陈先生说:“还有——你从来不跟他讲话,我希望你们混熟一点。”
“你——怎么知道?”她膛目结舌。
“他公司里当然不只你一个人。”他颇自得。
“还有谁?”她简直吓坏了。
这件事好象越来越复杂,她盯着斯亦天,又有人在后面盯着她?这——太可怕了。
“你不必知道他是谁。”
“但——我不喜欢在别人监视下做事,”她有点生气。“我不是你们正式的人员。”
“已经算是,你不知道?”他说:“五年前我们录用你己开始观察你,结果你令我们很满意,所以今天这件事才选中你做!”
五年前?她真是几乎晕倒。
那年她才大学毕业,什么都不懂——他们却开始观察,这份用人的长远计划,深思熟虑真可怕!
“如果你们的观察认为我不合格呢?”她反问。
“你并不知道什么,我们慢慢就会放弃你。”他说。
她记起他曾说过,一进公司就是永久职员的话,她现在才明白。
“但是——无论如何我希望知道‘他’是谁?”她固执的。
“我不能告诉你,但你可以慢慢观察,”他说:“只不过十个人,很简单。”
“至少你告诉我是男是女。”
“这是一个测验,希望你能通过。”他说。
她吸了一口气,测验!看来她已泥足深陷,她被“选”定做这一行己改变不了。
“我说过,我不喜欢做——”
“郭小姐,请记住我们的大前题,”他正色说:“我们每一个人都属于政府!”
她不能再说什么,政府,这是大前题。
“我——尽力试试。”她说。
她觉得心里沉重,要跟踪,要接近亦天,这都是她极不愿意的。但——大概没有法子。
“很好。”陈先生站起来。“我先走,你吃些东西再回去,不要引起怀疑。‘’
她点点头。然后叫了份快餐。
吃得完全没有胃口,接近亦天,哦!这个和她完全格格不入的人。
她很小心。饭后,她去买了些水果带回公司。
陆健在门口等她。
“怎么去了那么久?”他问。
“和弟弟聊了一下。”她胡乱说:“她为留学的事而烦恼,年轻人都是这样。”
“留学?可是——为钱?”他悄声问。
她错愕的抬头,他为什么这样讲?
“我的意思是——如果钱不够,可以跟亦天——不,跟公司借,很方便的。”他是善意的。
“不,不是为钱,”她立刻说:“谢谢。”
她回到办公室,把每人的水果送到他们桌上,连煮饭的阿婶也有。
她拿着亦天的那份,犹豫一下,还是进去。
陈先生说要接近他。
“水果,斯先生。”她推开门。
“啊——”他意外的望着她,仿佛从来没遇过这样的事。“好,好,请放桌上。”
她微微一笑放下水果转身出去。
一直到下班,她都全力工作,也没和任何人讲话。
“姮柔,可以回家了!”陆健说。
她下意识的回头,亦天已离开,水果仍在桌上,
他什么时候走的?她怎么全然不知?
5 那水果在桌上放了三天。
可怜的苹果,都变得干了,枯了,失去了大部分的水分。而且——好刺眼。
这斯亦天是什么意思?故意令姮柔难堪?
姮柔努力压抑了心中不满,这个大男人实在太可恶了,他不吃,可以不接受啊!
这三天他每天都来上班,每天都望望那苹果,像很满意它的干枯似的。
他大概是个残酷的男人。
本来姮柔也打算开始跟踪他的,可惜苦无机会。
他每天一下班就上楼。
上楼回家——她只能这么写在报告上。
今天——又下班了,只见他点然香烟,大摇大摆约走出办公室。
姮柔一直偷偷的注视着——她真是惨,每到下班时刻神经紧张,
啊!他没有上楼。
“我回家了!”姮柔立刻站起来,拿了皮包就走。
陆健略略诧异的望她一眼,却什么话都没说。
远远看见亦天在前面,她放慢步子。
电影上见过,跟踪是该闪闪缩缩的。
亦天的背影很魁伟,很有型,他以前一定是运动员吧?要不然就会柔道,空手道什么的。
走到路口,他停了一下,然后伸手拦车。
姮柔着急了,她也紧张的叫车,命司机跟着前面的那辆计程车。
她那司机跟着车,也多话。
“你跟踪他?他是你什么人?”他问。
姮柔皱眉,不出声。
“我知道了,”司机自顾自的笑。“是你丈夫,他一定在外面另有了女人。”
姮柔气红了脸,只有沉默。
丈夫?亦天这种男人可以做丈夫吗?他眼中甚至没有女人。
很奇怪,前面汽车停在儿童乐园门口,亦天下车,并买票进去。
姮柔虽意外,却也只好跟着进去。
有些他们那种人,是喜欢在这类地方交换一些情报的她在电影里看过。
但——亦天只是漫无目的的逛逛,看看,有时也买票上摩天轮之类的地方玩玩。
姮柔不敢跟得太近,只能远远的躲着。
她觉得这实在是份万分辛苦的事。
暮色已在四周缓缓聚拢,她很心急,这地方对一个单身女孩并不安全,他还要等到几时才走?
果然,所有的灯都亮起来时,他还在小吃部吃东西,还喝着啤酒。
姮柔真是好急,又气,是被他发现了,故意捉弄人吗?看他那神色又不像。
他像很落寞,又很孤单样子。
强自忍受他吃光所有东西,他终于站起来,慢慢踱出儿童乐园。
姮柔暗叫—声“多谢上帝!”跟着叫车,跟着他回家。
看来,他只是到儿童乐园消遣一下,并没有什么意图,她在报告上这么写着。
回到家里已是九点半,母亲急坏了。
“你去了哪里?不回来吃饭也不打电话回来?急得我以为发生了意外。”
“我还没有吃饭。”她说:“临时派我去查一份帐单,我也不知道会这么迟。”
“下次千万来个电话。”弟弟也说。
看见纯良,听话又功课好的弟弟,她心中的怨气都消失了,九月他出国的所有费用都有了。
“阿弟,公司借了一笔钱给我,不要利息,分期摊还,我给你作出国用。”她柔声说。
“啊——什么?”更惊诧的是父母。“你借到钱了?是多少?够用吗?”
“足足有余,”她吸一口气,心中有莫名的辛酸,自己仿佛很委屈似的。“老板很大方,公司也年年嫌大钱,所以福利好!”
“但是你才做了两个多月。”母亲说。
“这有什么关系?我表现好,同事告诉老板关于我们家的难题,老板自动借的!”她笑。
“那就太好了,太好了!”弟弟连连说:“本来我以为今年九月一定走不成了,正想找事做。”
“其实早几天老板就答应了,不过钱没转进我的帐户,我不敢讲。”
“钱已拿到?”母亲大喜。
“是。明天你们可以去订机票,买必需品,打点一切了,明天一早我去银行提钱。”她说。
“姐——以后我念完书,一定嫌钱补偿你。”弟弟说。
“傻话,我要什么补偿呢?我自己不喜欢留学,觉得做事更适合我,是我自己的选择。”
“好了,你们都别争,自己姐弟,没什么好说的,”父亲说:“你们是我的好女儿和好儿子就是了。”
“来,我热菜给你吃。”母亲开心的进厨房。
姮柔真的饿惨了,她吃得简直狼吞虎咽。
“我从来没见过姐姐这样吃饭。”弟弟笑。
这个兴奋的孩子,—直陪在姮柔身边。他感谢她为他的前进铺了一条康庄大道,他只要踏上去,努力向前走就行了。他觉得自己幸福。
当然,他内心更充满了感激。
饭后,姮柔想早点休息,电话铃却响了。
“姐,你同事找你!”弟弟说。
同事?谁?陆健?
“喂,我是郭姮柔。”她拿起电话。
“白翎。”女孩子声。“你今夜跟踪了吗?”
姮柔心往下沉,真是有人监视着她的!
“是。”她吸一口气。
“但是你做得并不彻底,”白钥没有任何感情的说:“回家之后,他又出去了!”
“那我又不能整夜跟——”她说不下去。
父母和弟弟的视线都在她脸上。
“我明白。”白翎说:“好在我们有人又跟了下去。”
“既然有人做,何必再要我?”她忍不住说。
“记住,这是个考验。”白翎冷冷的。
“我——”
“明天中午我要报告,在原来的咖啡室,十二点半。”白钢吩附。
“是。”她收线。
接到这样的电话一定不会高兴的,姮柔也默不作声。
“怎么了?跟同事不合?”母亲关心的。
“不——为了一点工作,没有事,”她忍耐着:“公司的同事都很友善。”
“我看你语气不大好。”母亲说。
“妈—一我的事让我自己处理,好不好?”她说“我好累,要休息了。”
母亲只好不再言语,任她去冲凉,回房。
无可奈何的躺着,她很懊恼,大概她一生都会陷在里面,再难自拔了吧?
早晨再上班,情绪不怎么好,是昨夜睡眠不足之过。但是,意外见到亦天桌上的烂苹果不见了。
她很细心,在废纸篓里看了一下,也没有,他并没有把它扔了。
过了一阵,亦天回来,像平日一般的沉默,也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一定不知她昨夜的跟踪。
她好奇的想知道,他到底把苹果怎样了?
或者——是煮饭的阿婶扔的?
找个借口,她溜过去问阿婶。
“老板桌上的苹果呢?”她问。
阿婶是住在楼上亦天家里的,也替他打扫房屋。
“哦!他带回家了!”
“带回家?”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喜悦。“仍收着?”
“昨夜他吃掉了。”
“吃?苹果不是坏了吗?”她急问。
“我不知道,我看见他吃的。”阿婶。“还有没有事?我要出去买菜。”
“没事,没事,你走吧!”她急忙说。
她又悄悄溜回桌子,陆健却问她:
“你今天魂不守舍似的,怎么回事?”
“没有事,可能昨夜没睡好,太迟回家了。”她说。
“太迟回家?”陆健小声叫。“昨天下班你第一个离开,怎么会迟?”
“我——唉!办了一点事,所以迟了。”她支吾着。
陆健笑一笑,指指亦天。
“今天亦天也脸色阴沉,不知为什么?”他说。
她望了一眼,却不是阴沉。
“我觉得他今天很好啊!”她低声说。
“很好?他回来也没有和我们打招呼。”陆健摇头。
“恐怕你们太敏感了。”她笑起来。
于是大家开始工作。
工作时,姮柔时时都在想,十个人中(除了亦天!)谁是奉陈先生监视她的呢?
小美?不会,她太年轻,也没城府。
连修文?不象,他只爱开玩笑。
陆健?更不可能,他们是比较接近的朋友。
许志坚——啊!这个不言不语,视线完全不接触她的人很可疑。
他可是故意不看她的?
其他几个人都太平凡了,平日也没接触,自然不会是,那个阿婶,简直是个笑话,老态龙钟又胡涂的她,怎么会是身负重任的人物?
是!她认为最值得怀疑的是许志坚。
以后,可要对他的行动更留神呀!陈先生的考验,她相信是通得过的。
做了—上午的工作,中午亦天也坐在办公室吃饭。
果然,他不是心情不好。而是非常愉快。
“吃完饭谁参加‘接龙’?或是‘拖黄包车’?”他叫。这是两种扑克牌游戏。
“我——我们!”大家一起叫。
亦天的视线停在姮柔脸上。
“你不能总当自已是局外人,”他说:“你己加入了我们这个大家庭。”
“我不会玩这些游戏。”她脸红了。
他是很注意她的,是吗?
“没有人天生就会,所有的事都要经过学习!”他又说:“你要记住,你已不能‘置身事外’。”
姮柔吃了一惊,他语带双关,是故意点醒她吗?
他已知道她的身分!
“好。我参加。”她吸一口气。
“这才像话嘛!”陆健叫起来。“我总觉得你是故意拒绝大家。”
“怎么会呢?”她仍脸红。“我只是不熟。”
“多参加我们,自然就熟了。”小美也叫。
“姮柔和陆健最熟。”连修文永远开玩笑。
亦天看她一眼,又看陆健一眼,脸上很快掠过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姮柔很不喜欢这种暧昧,她转开脸不出声。
阿婶在这时叫大家吃饭,把这尴尬解开。
有亦天在的那一餐,大家总是最热闹,一下子就吃完饭,开始玩牌。
“赌什么?”亦天做庄。
“你说。”小美娇俏的笑。“只要我们输得起。”
“那么——输的人请全公司的人看电影。”陆健叫。
“看电影不好,还是吃饭。”连修文也叫。
“好——星期天我们去野餐,输的人负责全部野餐食物。”亦天说。
大家轰然叫好,只有姮柔没出声,只淡淡的望着他。
那眼神,仿佛看透了一切。
但,看透什么?
 
6 夜晚,姮柔又接到白翎的电话。
“中午你怎么不来?”她冷峻的问。
“中午?”姮柔吓了一大跳。“中午——啊!是,我忘了这件事,完全忘了这件事。”
“忘了?”白翎冷冷的笑。“这是完全不被接受的理由,做我们这种工作,不可能有‘忘了’这两个字。”
“但是——我真的忘了。”她嚅嚅的说。她是真的忘了。
一来白翎是昨夜跟她说的。而且亦天邀她一起玩扑克牌,那一霎那间——她就完全忘了其他的事。
“下次不许再跟我说同样的话。”白翎总算稍有人情味。“你中午和斯亦天一起玩扑克牌?”
“是——公司所有的人都参加。”她吸一口气。
那监视她的人真是分分秒秒向白翎报告她的行动?
“你可以不参加,除非你另有原因。”白翎又冷冷的笑起来,而且笑得——暧昧。
姮柔很气,这——什么意思?
“你现在出来,把报告交给我,”白翎再说:“我在你家巷口的电话亭。”
“是——好,”姮柔再深深吸一口气。“我立刻出来。”
这白翎真是神出鬼没的,怎么在她家巷口呢?
拿了报告,她连招呼都没向家人打一个,就急速的奔了出来。
“姮柔,姮柔,什么事——”母亲的声音在后面追。
她没有回答,一口气跑到巷口。
果然,在电话亭的暗影里看见白翎。她穿牛仔裤,衬衫,象个年轻的女学生。
白翎没有表情。
姮柔把两张白纸交给她,她看也不看的顺手放进肩上的大帆布袋里。
姮柔暗暗摇头。她己很用心,很仔细的写这篇报告了,她不看—下。
“我——可以回家了吗?”她问。
白翎微微点头,接着又说:
“我对你个人没有成见,我所做的——切是站在公事立场。”
“是。我明白。”
“做我们这行,最忌感情用事,”白翎淡淡的说:“而女人,往往过不了这一关。”
姮柔吃惊的望着她,感情的事也要受管制。
“没有人。会管你,”白翎象看透了她。“但是,最终吃亏伤心的是你!”
姮柔勉强点头。
这也是实话。但感情来了,谁理得伤不伤心,吃不吃亏,受不受伤害呢?
“我若是男孩,会喜欢你这种女人。”白翎笑一笑,悄然而去。
这白翎——也开玩笑。
她若是男人会喜欢姮柔,可惜她不是。而姮柔——说来不信,虽然喜欢她的人颇多,但她从来没正正式式交过一个男朋友。
她不喜欢挑三选四,太浪费时间和感情了。她会看中一个,死心塌地的从一而终。
她是这种死心眼儿的人!
慢慢的,她走回家。
“姮柔,这几天你到底怎么回事?神不守舍的。”母亲悄声问她。
“没有啊!”她说。
“刚才又去了哪里?同事的电话?”母亲颇精明。
当然啦!对女儿的事,哪个母亲不紧张?
“一个女同事,她有东西忘在我这儿,她等在巷口,我拿给她而己。”她说。
“女同事?为什么不请她进来坐坐?”母亲问。
她想了想,知道母亲误会了,以为她有了男朋友,这误会——真可笑极了。
“妈咪,你放心,如果我有男朋友,我一定带回家给你看,好吗?”她笑着哄母亲。
“真不是男朋友?”母亲不信。
“真的,发誓,”她举起右手。“公司里的同事不是太老就是太嫩,没有人适合我。”
“哦!”母亲有点失望。
“真的,妈咪,我很挑剔,你是知道的。没有适合的,我宁可不嫁。”她说。
“你就是这么固执。”母亲不以为然。“啊,你们老板才三十多岁,有太太吗?”
“没有吧?谁知道。”她说。
怎么会提起斯亦天呢?
这个人高深英测,又冷又怪,加上令人怀疑的背景,谁敢接近他?
“他长得如何?人好不好?”母亲感兴趣了。
“我根本没看清楚过他,他很阴沉,很怪,”她说:“有时候又疯疯颠颠和同事们玩在一起。”
“有这样的人?”母亲皱眉。
“真的啊!我看这种人不顺眼,所以没什么话跟他讲,还有啊!又喝酒,又抽烟,还喜欢日本料理。”
“哦——”母亲不出声了。
母亲最讨厌人家喝酒,吃日本料理。她说中国菜的味道比日本料理好百倍不止。
“我可以去休息了吗?”她问。
“不过——无论如何,你还是注意一点,不要轻轻放过了缘份。”母亲不死心。
“我知道了。三十五岁之前我把自己嫁出去,好不好?”她在开玩笑。
“三十五岁?”母亲吓一跳。“不行,不行,太迟了,你才二十八——三十岁以前一定要嫁。”
“若是我找不到对象呢?”她打趣。
“你唯一的毛病就是这个,好像男人跟你有仇似的。”母亲埋怨。
“谁说的?我不是很喜欢小弟。”她笑。
“不跟你讲了,你总是歪缠,小弟怎么算呢?”母亲白她一眼,走开去。
她冲凉,然后回到房里。
她不明白,母亲怎么会想到亦天那儿去?
亦天——她突然想起他吃了那个又枯又干的苹果,这个人——实在怪异。
当苹果好好的时候他不吃,一定摆几天,等它坏了时再吃,这——有原因吗?
她恐怕永远也不会了解他那种人的!
房门又在响,母亲走进来。
“有—件事我一定要问清楚,”她说:“那笔公司借的钱——是不是真的?”
“为什么问?这种事还有真的?假的?”姮柔皱眉。母亲发现了什么呢?
“你才进公司不到一个月,为什么人家肯?”母亲摇摇头。“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这么好的事了。”
是。目前这社会大概不会再有这种事,但——她又怎能把这笔钱的来源讲清楚?
母亲恐怕会被吓死。
“私人公司没有规定得那么严格,反正公司年年嫌大钱,何乐而不为?收买我的忠心啊!”
“我总有点怀疑。”母亲摇头。
“怀疑什么?”姮柔吃了一惊。“钱的来源不正?”
“不是。我怕那老板——你说的怪人恐怕对你怀有目的。”母亲担心的。
“妈咪——”她大叫一声。“你想到哪儿去了?”
“别叫。我真是这么担心。”母亲说。
“我告诉你,斯亦天又冷又怪,但他非常正派,不止正派,他身上还有一些正气,很难形容的,或者是——江湖义气之类的。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看不起女人,心目中根本没有女人。”
“有——这样的人?”母亲半信半疑。
“真话,你可以去问公司全体同事,”姮柔笑。“他还是个绝对的大男人主义者。”
“哦——可能我真的想错了。”母亲透出笑容。
“当然。平日没事,他连话也不跟我说的。”她笑。“他们男同事最喜欢跟他下棋和玩扑克牌。”
“赌钱?”母亲睁大眼睛。
“不,抓乌龟。”她大笑。
但是——她又怎么这样清楚他?她呆住了。
7 回办公室之后,姮柔开始小心翼翼,有人监视着她呢!她一定要查出这人是谁。
她的小心翼翼引起了同事的玩笑。
“姮柔,你这几天怎么回事?”小美轻声问。“是不是工作上有困难?”
“没有,真的没有,”姮柔意外。“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很紧张,心神不定。”小美说。
“没有,我不觉得。”她摇头。“你真这么想?”
“不是想,是看见。”小美笑。“许志坚也这么说,他说你一定有些不妥。”
“许志坚!”她更意外。
那个从不出声,更不看她的年轻人?
“是啊!阿坚说你好像坐立不安。”
“我没有。”她吸一口气。
那许志坚是否监视她的人?
看来像了。这家伙不出声,又阴沉,故意做出一副不看她的样子,其实正是监视她的人!
一定是他了!
姮柔下意识的笑起来。她一定去白翎面前讲穿,看看她不是很轻易的就通过了考验吗?
“你笑什么?”小美问。
“笑你神经过敏,”姮柔还是笑。“我原本就是这样的,我是比较拘谨的人。”
“不是,你神经紧张。”小美说。“陆健也这么说。”
“不能所有的人都这么说,我就真的变成神经紧张啊!”姮柔笑起来。
“喂,”小吴转了话题。“午饭后我们去逛逛衔,看看有没有便宜货拣。”
“好。”她爽快的答应。
她并不怎么讲究衣服,有时候买很便宜的,有时也买贵些的,但都很适合她的身分、气质。
可以说她很会穿衣服。
小美回到桌子去工作,姮柔又开始做亦天交给她的那几本旧帐。
还不错,这些日子来,她已理出半年的头绪了。
她发觉,亦天赚的确实不少,但是支出也大,他为人一定很豪爽的。
而那些支出,都是他私人名下的。
午饭后,她和小美逛街。
这附近没有什么大的百货公司,好的精品店,但既抱主意出来拣便宜货,随街走走也无妨。
正午的太阳十分炽热,耀花了人的眼睛。
“你在公司做了几年?小美。”她问。
“六年。”小美不在意的说。
“你——今年多大?”姮柔吃了—惊,下意识问。
“二十二。”小美笑容如阳光。
“那你是十六岁就进公司了?”姮柔问。
十六岁,中学还没毕业呢!
“是啊!那年我才初中毕业,环境不好,要找事做,却没有公司肯请我,我又不喜欢到工厂做,正在那时碰到亦天,他录用了我。”
所有职员都叫老板为亦天。
“当时只做些打杂的工作,好象客人来买货,倒杯茶,送送帐单,或帮亦天去银行,后来他叫我去学打字,然后就做打字员了。”小美笑。
“很不错啊!”姮柔由衷的。
“亦天帮忙啊!他让我学打字,公司付学费,现在我念英文夜校,他亦付钱,他是天下最好的人。”
“哦——”姮柔颇意外。
她知道亦天很义气爽快,却不知到了这种程度。
“以后你慢慢会体验到,”小美认真的说:“我们所有的同事都对公司有归属感,赶也不会走的,亦天对我们每个人都像兄弟姐妹。”
“所以你们都叫他名字。”姮柔笑。
“他不喜欢别人叫他老板。”小美正色说:“他不喜欢繁文褥节的事,他说人与人之间应该平等,交朋友也是。他还说谁叫他老板,他就开除谁。”
“我没叫过他名字。”姮柔说。
“也没叫他老板,是不是?”小美俏皮的。
“你怎么知道?”姮柔问。
“我很注意你啊!”小美掩着嘴。“我注意你的—举一动,我喜欢你成熟的韵味。”
难道小美也是监视她的人?
又多了一个疑犯——啊!怎么说人家是犯人呢?
“别说笑了。”姮柔在时装公司里转一转出来。
其实她们都没有什么买衣服的心,一起出来聊聊天到是真的。
“我觉得亦天对你有点怪。”小美说。
“什么?”姮柔听不懂。
“我不知道,”小美想一想。“总之我觉得他对你和我们不同,我很难形容。”
“哪有这样的事,你才神经过敏。”姮柔摇头。“可能因为我还陌生。”
“你已来了一个月。”小美说。
“可是接触少,我又不喜欢说话。”姮柔说。
“不,不,不,我所谓的不同是——是——我也说不上来,很绝的。”小美着急的形容。
“很绝?”姮柔反问。
“是——可能他又不同于陆健,陆健是摆明了倾慕,一心要追,一路献殷勤那种,他——我真的说不出来。”小美边笑边说。
“说不上来就表示什么都没有,就表示你以后别说了,”姮柔摇头。“公司就那么几个人,岂不笑话?”
“有什么好笑?”小美睁大眼睛。
“我告诉你,虽然我不是独身主义,但我认为结婚,交男朋友并不是必要。”姮柔说。
“真的?”
“当然。时代不同了嘛!一个人生活愉快,为什么硬生生的要多加一个人?”姮柔再说:“我喜欢简单,我不喜欢复杂、麻烦的事。”
“说的也是。”小美点点头。“我也喜欢简单,但——女人不结婚似乎很怪。”
“你年纪不大,思想却古老,”姮柔笑。“女人不结婚一点也不怪。以前是女人养不起自己,要靠丈夫,现在我们每个人都能独立生活,男人不再那么重要。”
“你也不向往恋爱?”小美悄声问。
“这是可遇不可求,我不勉强,更不刻意,”姮柔坦然说:“我从来没交过男朋友。”
“真的?”小美不信。
“我没有理由骗你,是不是?”姮柔说:“我喜欢水到渠成式的,其他的我不欣赏。”
“哇!你读书多,能想这么多道理,”小美很羡慕。“我就不行了,自己不会想,要别人讲给我听。”
“慢慢年纪再大些时,你就会想了。”姮柔安慰她,“以前我也不怎么会想的!”
“真会这样?”
“人是随年岁增长、成熟。”她说。
逛完整条街,也没买到什么。
“我们不如回去吧?”姮柔说。
“好!反正我也不是真想买什么。”小美说。
才—转头,姮柔就看见白翎站在旁边的电话亭里,作打电话状。
但白翎的眼睛却示意她过去。
“哦——小美,我碰到个朋友,”她有点慌乱,白翎又来做什么?“你先走,好吗?”
“我在前面那家商店里等你。”小美指着一家商店。
“好!”姮柔志在打发走小美。
她不能让小美看见白翎。
“是她?”小美却朝电话亭指一指,笑着离开。
小美一走,白翎就出来了。
“你又做错了一件事,知道不?”白翎说。
“又做错什么?”姮柔问。
“你和小美一起逛衔、聊天?”白翎冷笑。“你可知道小美是什么人?”
“什么人?”姮柔惊异。“她是我们公司里最小的一个同事,很乖的。”她说。
“她也是斯亦天手下最得力的助手,”白翎说。“她是来刺探你的。”
“刺探我?我有什么值得刺探的?”姮柔大惊。
“我相信他们开始怀疑你的背景。”白翎说。
“不——会吧?”姮柔吓了一跳。“怎么会呢?我又不是正式人员。”
“他们小心防范每一个人,”白翎说:“宁可错杀,也要小心身边的每一个人。”
“错杀!”
“当然不一定是真杀,但——”白翎没说下去。“以后少跟她们私下聊天。”
“但我们是同事。”姮柔为难的。
“同事?”白翎冷冷的笑。“有些事你得衡量一下,到底那边轻,那边重。”
姮柔一震,又用政府来压她?
她没有说话,这是没有得衡量的事,有一边己重得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明白。”她吸一口气。
“行了。”白翎站直了。“我走了。不过今夜你预备,斯亦天又会出去。”
姮柔点点头,一转身,看见小美站在那商店门口,目不转睛的望着她。
“我等不耐烦了,出来看看。”小美说。
8 亦天又是去儿童乐园。
姮柔很怀疑,他总是去这个地方,有目的吗?传递消息?却又不见他和任何人接触。感怀往事?回忆少年时吗?他那模样又不像。
他为什么特别喜欢这儿?
儿童乐园其实已陈旧不堪,地方也杂,很多小飞仔、飞女在那里惹事生非,加上附近一些小孩不买票就混进来,衣服、拖鞋脏桩的,令人看起来—片杂乱。
姮柔很不喜欢这环境,却非跟来不可,这是她的任务。此地唯一的好处是,她可以隐身杂乱中。
亦天一直坐在河边的石椅上,一直没动过,十点钟,园中游人都陆续离开了。
她躲在一株树后,她开始有点怕。
人一少她很容易被看见,而且——她怕遇到坏人。
儿童乐园地方这么大,又有山坡,万一——她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她想离开。
跟踪有个限度,对自己生命有威胁时,她当然有所选择。
她移动一下,他却立刻发现了她。
“出来吧!我看你也站累了。”他淡淡地说。
她吓了一大跳,她只是动一动——或者他根本早己发现了她,跟她开玩笑。
犹豫—阵,讪讪然走出来。
他看她—眼,很特别的一眼——眼光似乎有些什么,她却完全说不出来。
“很喜欢儿童乐园?”他沉声问。
眼光是落在小河流上。
“不,不——哎!是。”她心慌意乱。
被他发现了,会有怎样的后果?
“跟着我来两次,很好玩吗?”他仍对着河水。
“哎——”她面红耳赤,早就被发现了呢!“我不是——不是有意——”
“不论你有意或无意,一定有个目的。”他说。
她咬着唇,心中飞快的转,要怎么答才好?
“我——只是好奇。”她说。内心惭愧。
“对我好奇?”他冷冷的笑起来。
“是——”她硬着头皮,终于要利用女人感情了,不幸被陈先生而言中,“你很怪,很——特别。”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从眼缝中在看她。
“是这样的。”他笑得很暧昧。“对我有兴趣?”
姮柔几乎无地自容,事情怎么变成这样?
“斯亦天——”她没有办法说任何话。
他是老板,又是她奉命监视的人,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和他翻脸。
她只能虚与委蛇。
“很好,我喜欢大家叫我名字。”他又说。
她深深吸几口气,说:
“对不起,我回去了。”
“就这么走?”他的语气有点轻佻。
姮柔霍然转身。他想怎样?留下她?他以为她是什么女人?她是会——拼命的。
“你——想怎样?”她冲口而出。
“你可知道,你这么单身走出去,起码有十个坏人跟着,你不怕?”他说。
她看他一言,看来——错怪了他。
他也不说话,领先往外走。
她就默默的跟在他身边。
走了一小段路,他们都沉默着。
果然,有些形影闪缩的人在—边虎视眈眈,却没有人敢走过来。
是因为亦天,她知道。
走在他身边有十分安全的感觉,仿佛天下人都伤不到她。他身上有一股霸气——或者说杀气,令所有不怀好意的人都退避。
走到门口,她不,仿佛他们俩都松一口气,他也——紧张?
他拦了一辆计程车,示意她上车,然后也坐上来。
“说地址。”他冷冷的。
她只好说了。就任车飞驰。
车厢里是沉默的,他们都一言不发,空气很僵。
这气氛一直维持到她家门外。
“谢谢。”她垂下头不敢看。
他只看她一眼,挥挥手叫司机再开车。
在门口呆怔半晌,她才回到房子里。
今夜的事真像做梦,到底谁在跟踪谁呢?而亦天——亦天—一她心中泛出了种奇异的感觉。
她说不出那感觉是什么,总之——不是敌意。
“姮柔,又这么晚回来。”母亲出来埋怨着。
“有事做嘛!”她不愿谈。
“我看这份工作并不适合你,”母亲肯定的。“还是回以前的公司吧!他们还请你的,是不是?”
以前的公司?姮柔苦笑。她怕一辈子也脱离不了。
“可是我向新公司借了钱。”
“最多——我们不用,还给他们。”母亲说。
“小弟不出国吗?”姮柔说。
母亲沉默了。理想和现实的确有距离。
“你到哪里去了?”母亲叹一口气。
“又逛街。”她顺口说。
“但是——我看到有人送你回来。”母亲望着她。
“那是——在街上碰到旧同学,太晚了,他怕不安全,送我是为礼貌。”
“旧同学?结婚了吗?”
“儿子都有两个。”她忍不住说。
“你这孩子,我是关心你,又不是害你。”
“我知道。但我说的是事实。”她笑。
“去冲凉吧!”母亲也不想多跟她噜苏,因为明知没有用。“明天一早要上班。”
她立刻去浴室,二十分钟后出来,看见客厅灯已熄,连忙回到自己卧室。
真是奇怪,快十二点,却一丝睡意也没有。
她依然看不懂亦天眼中的光芒,却也忘了他刚才的轻佻,他是故意的,是不是?
他陪她走那段路,他送她回家,他是很有诚意的。
不,不能说诚意,他是——关心吧?
关心一个属下的职员。
但是,他又是怎样发现了她呢?既已发现,以后——恐怕陈先生不要地跟踪了吧?
跟踪是难的,尴尬的。她不能真像陈先生所说,给亦天一个喜欢他的印象。
她喜欢他?天晓得是怎么回事。
明天上班——会不会窘迫?他会不会把今夜的事公开讲出来?
啊——那暗中跟踪她的人呢?是不是看见一切?
她的脸莫名其妙就红了,以后——怎么见人?
有点担心,又有点兴奋,她就在这种心情之下模糊的睡着了,直到母亲叫醒她。
“知道你起不了床。”母亲埋怨。
“但有你啊!你比闹钟更准时。”她笑。
母亲摇摇头,出去。
她迅速梳洗,快快吃早餐出门。
在这尴尬时期,她不想自己迟到,这会窘上加窘。
回到公司,同事们都到齐了,连亦天也坐在那儿。
她垂头默默回到座位,她不敢看亦天。
今天大家都比较沉默,于是姮柔开始工作,而且一直避开不看亦天那儿。
好几次,她下意识的偷望过去,他也没看她,他可是也故意避开吗?
他有理由这么做吗?
中午吃饭,亦天也没留在公司,午餐后才回来。姮柔把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却不安了。
亦天是在避开她。
亦天误会了她?以为她——她——她真的脸红了,这情形她怎么再留在这公司。
她想到辞职。
白翎的电话却及时来了。
“昨夜你做得很好。”她说:“继续努力。”
“但是我——”
“你离成功已近了一步。”白翎收线。
离成功近了一步?什么成功?
9 快下班的时候,亦天走出他的办公室。
“我有事出去,告诉阿婶别预备晚餐。”他似乎故意的在对陆健讲。
姮柔窘迫得连头也不敢抬,她知道他有意让她听到,但—一这种情形她能做什么?
想跟出去也不可能啊!
她感觉到亦天的眼光掠过她,然后他昂然而去。
她的心“怦怦”跳,她知道应该跟着出去,白翎还赞她昨夜做得好,可是——可是——
“姮柔,要不要看场五点半?”陆健悄声问。
“电影——,啊!不,不,”她吃惊的。“我有事。”
“那就算了,下次吧!”陆健不介意的笑。
“老板去哪里,你知道吗?”她压低声音。
“亦天!”陆健很意外。“他只说出去,没说去那里,你也听到的。”
“是”。她连忙低下头。
“你对亦天的事有兴趣?”他问。
“不,不,他是个奇怪的人。”她脸红了。“我从来没看过有人像他。”
“怎么可能有人像他?”他用十分尊敬的口气说:“他是不凡的,天下只有一个斯亦天。”
“所以他叫亦天,意思是姓斯的就是天?”她反问。
“大概不是这个意思吧!”陆健呆愕一下。“名字是父亲取的,可能是说姓斯的人有天般开阔的心胸,或者天般大的志向,或者——”
“这个‘或者’可以永无止境的说下去,”她被逗笑了。
“我只不过说了一句话。”
“我只想解释——”
“公司里的人都很维护他,很帮他!”她说。
“他是真正的好嘛!没有人像他!”他重复一次。
“好,在哪方面?”她问。
“人格高贵,”陆健正色说:“心地又善良,又有头脑,又料事如神——”
“讲得好像是个超人,但他连帐都不会算。”她笑。
“钱该是女人管的。”他说。
无意中就露出了大男人主义。
“斯亦天这么说的?”
“我这么说,”他笑。“亦天口中从不提起女人,他会尊重女人,但从不正眼看,也不接近她们。”
“他有毛病?”她是故意的。
“当然不是。”他考虑一下。“他说女人常坏事。”
“太偏见了!”她不以为然。
“也许是,我就不这么想,”陆健笑一笑。“但是我相信他这么讲—定有他的理由。”
“我发觉你们有点盲目崇拜他。”
“盲目祟拜?怎么可能?我们从事实中看到——”他自动打住,他说错了话。
“事实!是什么?”她问。
“也没什么,很琐碎的事,叫我一时也说不上来,”他摸摸头。“喂!下班了!”
“我得走了!”她拿起皮包站起来。“下次我补请你看电影,再见!”
她匆匆忙忙的冲出去,她没有注意,背后每一道视线全投在她身上。
站在街上,她只考虑了一秒钟,立刻跳上计程车。她有灵感,他会在儿童乐园。
这个时候去儿童乐园她不害怕,光天化日下,也不会有公然作奸犯科的人。
如果亦天不在那儿,她立刻离开也不迟。
白翎的夸赞,令她鼓起勇气做这件事。
这次她会小心,一定不再让他发现了。
她开始觉得,这是不是和亦天在斗智?如果是的话——她的兴趣突然大起来。
天未黑,几童乐园人不多,四周的小孩还没吃完晚餐,八点之后人才渐浙热闹。
姮柔很小心的慢慢走,—边很细心的观察。
一直到斜坡下,仍看不见亦天的影子,莫非他没有来?莫非他另有去处?
她是有耐心的,这是当会计训练出来的吧?她慢慢的走遍了整个儿童乐园。
他不在,这已肯定。
连他爱坐的那张河边石椅也寂寞的在那儿空着。
看来她的灵感并不灵呢!
慢慢往斜坡上走,还是回家吧!她今夜是注定白跑一趟了。
快到园门时,她看见路边石凳上悠闲的坐着一个人,正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她大吃一惊,斯亦天?
“看着你满园走。找人吗?”他问。
“我——”她的脸红得一塌胡涂。“我完全没有看见你,—直坐在这儿?”
“是啊!从来没离开,”他说得好可恶。“我看见你进来,看着你到处乱跑。”
“为——什么不叫住我?”她气坏了。
他分明在捉弄她。
“为什么要叫住你?”他反问。“你又不是找我。”
她语塞。她怎能承认找他?
“是——我找一个朋友。”她硬生生的。
“找不到,很失望?”他今夜对她说了很多话。
暮色渐渐聚拢,天就快黑了。
“无所谓,找不到他就回家,反正还有明天。”她说:“再见,斯亦天。”
“反正还有明天,”他重复着。“谁知道明天你等的人会不会来?”
“什么意思?”她问。
“谁能预知明天事?”他淡然。
把视线也移远了,看着远处河水。
“明天不来,还有后天,大后天,”她露出一付挑战的口吻。“明天是永远都存在的。”
“只是生命脆弱,谁能保证自己还有几个明天?明天并不永远都在前面。”他说。
“我不明白。”她说。
已忘掉了要回家的事。
“不明白就算了,”他摇摇头“世界上的事不必明白太多,否则就痛苦。”
“你在说自己?”她凝望着他。
这个人到底有什么身分呢?看来颇正派,他的下属又那么尊敬他。
她猜不到,他真象一团雾。
“我!我只是生意人。”他淡漠的。
“一个不懂会计的生意人。”她说。
“这是我最头痛的事,所以我请你来。”他指指头。
“因为钱是该女人管。”
“陆健告诉你的?”他笑起来。
他很少笑,笑时露出雪白、整齐又坚固,健康的牙齿,给人一种极愉快的感觉。
“总之这话出自你口。”她说。
他不置可否。过了好一阵。
“我真是那么怪?值得你每天来研究?”他问。
“不——”她又胀红了脸。立刻她又聪明的转了话题,“你用什么方法使自己受人尊敬?那些形容词如高贵、善良、有头脑、料事如神,你是超人?”
“我会使魔法,他们全着了魔。”他说。
“还有,你为什么喜欢此地?”她一股脑儿全问了。
她发觉,他并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她对他的成见—一是陈先生加上去的吧!
“我曾经是儿童。”他说。
“谁不曾经是儿童?”她说。
他把视线转向河水,好久,好久才回过头来。
“我家乡也有个小小的儿童乐园。”他说。
这男人也缅怀往事?可能吗?
“那又怎么样?”她迫问。
“我父亲——死在里面。”他透一口气。
“哦——”
“走吧!”他霍然起立。“可有意思跟我去喝酒?”
“喝酒?”她怔住了,这不是她的生活,但——没有考虑的就接受。“好。”
可是受慑于他那气魄?
他默默的注视她—阵,领先大步而行。
10 在那家上次去过的日本料理店里。
亦天坐在那儿自酌自饮,脸上依然冷冷的没有什么表情,而且目不斜视——从进来开始,他一眼也没看过姮柔。但是他邀她来的。
她并不生气,因为她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此刻,她能看透他,只是此刻,真的。
虽在喝闷酒,他心中却在想着很多事,看他的黑眸,里面光彩不停的变换,深绿,深蓝,深紫,深灰——不是她眼花,她真的看出这么多颜色。眼中的变化这么多,心中当然在翻腾起伏,对不对?
他喝完第三瓶酒,脸上才微有酒意,突然,他把视线转到她脸上。
“你—直望着我,你想知道什么?”他眼中光芒慑人,令人呼吸都似不畅。
“我——”她吓了一大跳。“不是。你知道你眼中的颜色一直不停的在变吗?”
不知为什么,她就这么说了出来。
他的浓眉慢慢聚拢,眼光突然间变得一团深黑。
“什么意思?”他沉声问。
“我猜——你心中有许多事,对不对?”她直率的。仿佛面对的是个知心朋友。
“错了,”他沉声说。“我心中了无凡尘。”
“了无凡尘!怎么突然变成大师了呢?”她笑起来。
突来的一种变化,令她在他面前不再有怯意,他们之间不是朋友,却——也鼓不起敌意。
他的凝视仍在她脸上,此刻,她却没有退缩。
“你在研究吗?”他问。
“有这兴趣,但是太难了。”她说。
“难?”
“你外表象团雾,内心却透明。即使透过雾,什么也见不到。”她摇摇头。
他想了一下,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为什么要弄得自己这么神秘?”她问。
“谁都有权保护自己。”
“你那些属下了解你吗?”她大胆问。
“我不了解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必了解我。”
“这么孤独,你不觉痛苦?”
“什么是痛苦?”他问。
“这——很难解释,要去感觉。”
“我是个没感觉的人。”
“不信,任何人都有感觉,除非行尸走肉。”她说。
“你就当我行尸走肉吧!”他又喝一杯酒。
第四瓶也快喝完了,她有点担心。
“常常喝那么多洒?”
他不语,再饮一杯。
“你——没有家人吗?或在乡下?”她试探着。
“谁叫你来问的?”他突然说。
她呆住了,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
“没有人,我自己好奇。”
他眼中光芒一闪。
“我知道你是怎样的女人,好奇——并不是好理由。”他似笑非笑的。
“事实上如此!”她急忙说。
“有个叫白翎的女人是谁?”他问。
姮柔大吃一惊,白翎?他怎么知道的?
“她——我的朋友,唉—一弟弟的同学。”她说。她也知道他一定不会相信。
“很好的解释。”他再喝。“还有——个姓陈的男人呢?”
“陈先生——啊!没有,怎么这样问?”她的心在颤抖。
不能轻视他的神通,他什么都查得到。
“没有?”他逼视她。
她心乱了,慌了,毕竟没有经验。
“有一个——是我以前工作那间公司的老板,”她想自己一定变了脸色。“姓陈。”
“就是他吧!”他吃一片生鱼。“怎么不吃东西?”
“哎——我不饿。”她摇头。
怎么有心情吃呢?突然变成被审犯人一样。
“我想你吓倒了?”他哈哈大笑,笑意渐敛,脸色又变的凝肃。
刚才那阵笑声仿佛不是他发出的。
“没有,没有。”她的心七上八下。
她知道,她永远不是他的对手。
“以前公司的老板还找你做什么?”他又问。
“他想叫我回去做。”她说。
“既然人家那么有诚意,你就回去吧!”他说。
“但是一—你的公司呢?”
“我另外再请人,我不是那么念旧的人。”他说。
“但是那些帐一—四年来的帐我没做完。”她说。
“新人可以代替你做!”他淡淡的笑。“我并不介意,我对任何职员绝不为难。”
“可是——我不想回去。”她终于说。
“为什么?”他眼中又是光芒一闪。
“很闷,而且——我不喜欢!”她吸一口气。
“那就是喜欢我这儿了?”他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陆健是个不错的人。”
陆健!关陆健什么事?
“我在哪儿工作与任何人无关。”她正色说。
“别太紧张,我不理会职员间的恋爱问题。”他笑。
“请——别乱说,”她快生气了。“在我眼里,陆健只是个小弟弟,是同事。”
“陆健比你还大一岁。”他说。
他知道她几岁?他记得这种琐碎事?
“不是年岁,是心理上的。”她红着脸。
“好。算你说得有道理。”他又开始喝酒。
“你只喝酒,吃的东西太少。”她说。是很自然的关心,没有任何作状。
“看不顺眼可以先走。”他挥—挥手。
“喝得烂醉谁送你回家?”
“计程车。这儿的人都知道我地址,他们会叫车送我回去。”他毫不介意。
她不喜欢他这种态度,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
“再见!”拿起皮包就往外冲。
冲到一半,心中就觉不妥、不忍,这么一走——他真醉了怎么办?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她转头,遇到一对又黑又亮又深沉的眸子,他一脸的凝肃,正在注视她。
心中一软,她又慢慢走回去。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心软,这种感觉很莫名其妙的。
她坐下,默默的迎着他视线。
觉得窘迫的反而是他,他讪讪的收回视线,再喝一杯。
“其实——我也能喝酒。”她说。
然后为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
“很少女人能喝酒。”他说。
“可以试试,四瓶酒也醉不倒我。”她仰一仰头,有强烈的挑战味道。
“四瓶?好!”他指着她。
她仰起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好兴致,她变了一个人似的。
接着,又为自己倒满一杯。
“慢着,”他用筷子按任她的手。“今夜不是斗酒,我不想倒在这儿。”
“我只想证明,女人并不是你眼中那么差劲的。”她说。
他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不以为然?”她挑战似的。
“喝酒。”他扬一扬酒杯。
他喝酒有个习惯,总是一杯杯的喝,又快又急,绝对不会喝一口或一半。
她跟着他再喝一杯,面不红,气不喘。
他看她一眼,为她再倒一杯。
“不必三瓶,连喝三杯已很不错,你是女人。”他说。
她二话不说的又倒进口里,立刻为自己再倒。
“不必急,”他的筷子又按过来。“既然你有兴趣,我们有大把时间。”
他似乎对她有一点点另眼相看了。
她的固执,顽强全被挑起来,眼中射出一种——类似猫般光彩——这是平日绝对见不到的,她是斯文、秀气的,现在却像猫。
“我绝对有兴趣。”她说。
“想不到你真是个对手。”他是—话双关吗?
   
11 斗酒之后,亦天又恢复了原状,对姮柔一如往昔般的冷,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姮柔也不介意,她并不希罕他对她另眼相看,他们之间只不过老板、雇员的关系。
她有点高兴的是,她知道在某—些时候,她可以看到他的内心。
只是某一些时候。
对这么—个奇特、神秘的人,即使只能探到一点点内心,她己很满足了。
她依然上班,下班,依然有时候偷偷跟在亦天背后,却再也不敢跟去儿童乐园了。
亦天到底发觉她跟踪没有?他不讲?她也不出声。跟踪仿佛变成他们之间的秘密一样。
下班的时候,陆健又约她看电影,她只想了一下就立刻答应。
反正回家也没事做,看看电影无伤大雅,也许从陆健那儿还可以探知亦天更多的事。
他们一起离开公司时,她敏感的觉得全公司人的视线都在他们身上。她不担心,因为亦天不在。
真的,全公司的人她都不介意,独亦天例外。
如果亦天也在那儿望着她,她怕自己受不了。不是亦天有什么不同,而是——她和他之间有一点点说不出,莫名其妙兼神秘的牵连。
陆健表现得很殷勤,他是个颇能讨女孩子欢心的人。但是姮柔一直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她说过,她只当他是同事,或普通明友,甚至心理上,她当他是弟弟。
是一部狂笑的喜剧片,无所谓好不好,笑料是—个连一个的砌出来的,是那种看完之后什么也不记得的。
陆健倒是看得眉飞色舞,所以说同年纪的男人比女人天真些,孩子气些。
突然之间,陆健腰际的追踪器响起来,他拿起来望一望,立刻显得紧张。
“怎么了?”她问。很意外。
“亦天找我,”他站起来。“你等一等,我去打个电话。”
“怎么知道是他找你?”她问。
“打出来的电话号码是他的。”陆健勿勿去了。
两分钟后,他半跑着回来。
“对不起,我必须立刻走,有要紧事,”陆健刚才的笑容一丝也没有了,只留下一片凝肃和紧张。“你可以留在这儿继续看—一”
“我们一起走。”她迅速站起来,反应极快。“或者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不,你回家吧,”他认真的说:“抱歉的是我没法送你,我赶时间
“没问题。”她淡淡的笑。
她已打定主意,她会跟在他后面看个究竟。
他们各自叫了计程车,他很焦急的催司机快开车,反而没注意到后面跟着的姮柔。
他到一家舞厅门外,急急忙忙就冲了进去。
姮柔在门口犹豫一下,这种地方她怎方便进去,何况还不是高级的那种。
她想,就在门外等一阵吧!
也只不过几分钟后的事,听见舞厅里面传出打斗声,呼喝声:他们来打架?
过了一阵,有人奔出来,拼命的跑,有很多受惊的舞客舞女涌出来,一下子秩序大乱。
姮柔远远的站在一边,隐约听见警车驶近的声音。她知道再也不能停留了,于是拦车离开。
她不想无辜的牵连进去,虽然她极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甚至没机会见到陆健他们——他们一定在里面,对不对?他们也—定会逃走!
但是,她已离开。她只听见警车到达的声音。
一夜睡不好总想到打架、流血、最怵目惊心的是亦天,亦天会受伤吗?他的影子一直在她眼前晃。
早晨梳洗,她看见自己的黑眼圈,也罢!她睡不好就是这样子,黑眼圈是没法掩饰的。
回到公司,她十分意外并吃惊,所有人都在,全都是若无其事状。
她当然不敢问,否则就漏了自己跟踪的秘密。
大家都像平日一般工作,昨夜那场打斗仿佛没有发生过。她益发好奇了。
“小美,昨夜我打电话找你,你不在。”姮柔试探的问。
“我去看电影了。”小美淡淡的笑。
问不出结果,她只好不出声,还是让她自己慢慢去观察吧!
报纸上是有这段新闻的,登的地方并不显眼。
“舞客在舞厅打架”,只是这么—小段。
她相信其中另有事故。
“继续看昨天那场电影?”陆健问。
“算了,笑片我并不太感兴趣。”她摇头。
“那么另换—家?”他不死心。
“昨夜斯亦天找你什么事?”她转开话题。
“哦——没什么重要事,他要我去陪他喝酒。”他说。
她当然知道他没说真话。第一,她跟在后面看见发生的—切,再则,亦天根本不要人陪着喝酒,他习惯了自酌自饮。
她不拆穿他。
午餐后,她又开始工作。
桌上电话响了,她才拿起来,就听见陈先生的声音、
陈先生——不是不再和她接触,派了白翎吗?
“听着,”陈先生的声音又低沉又冷漠。“昨夜你失败了,为什么不跟进去?”
“我——那种地方——”
“不论什么地方,下次你必须跟到底,”陈先生一丝人情也没有。“我们这种人,即使派你去妓院,你也得遵照命令。”
“那——怎么行?”她忍不住叫。
陆健在旁边望她一眼,她把声音压低了。
“当然,我只是打个比喻,不会真派你去,”陈先生略缓和些。“下次不可犯同样的错。”
“是——但是我想—一不做。”她说。
“有这种事吗?你已加入,那是一辈子的事了,”他真是那么冷酷?“就算你加倍还钱给我们,也不可能脱离。我们的工作是奉献。”
“但我——做不来。”她吸一口气。
奉献?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会计,她根本不希望做大事,尤其有关政府——她只是个小女人。
“任何人开始都做不来。”他说:“还有,你得记住白翎为你已受了伤。”
“她—一”受伤两个字她不敢说出来。“她也在场?”
“当然。”陈先生冷哼—声。“就是因为你不肯进去。”
“但是我——”她想说如果她进去的话,受伤的岂不变成她?
“你错了,”陈先生洞悉一切。“你进去的结果不会相同,你是他们的人,表面上。”
“可是我—一没有理由。”她说。
她是说她没有进去的理由。
“为着成功,理由根本不必要,”陈先生又说:“我对你说过,要不挥手段。”
她吸了一口气,不出声。
陈先生的意思是她该出卖自尊,抛开廉耻,不顾一切,不理后果的不挥手段?她—一值得吗?
“你一定认为不值得,”陈先生冷笑。“你错了,在大前题下,我们只是工具。”
工具?她不能置信,人只是工具!
“我明白了!”她不想跟他谈下去,他们永远话不投机,永远格格不入。
“这一星期由我和你联络,直到白翎痊愈。”他说:“而这段时间,你会很忙。”
“有一件事,他——知道你们。”她说。
陈先生呆怔一下,然后冷酷的笑起来。
“他比我想象中还聪明、狡猾。”他先收线。
放下电话,姮柔再也没有心情工作,她完全被陈先生的话扰乱了。
没有理由,不理原则,人只是工具——这实在是件极可怕的事,人只是工具。
快下班的时候,亦天忽然交下一叠要立刻做的账,姮柔只好留在公司做。
“我陪你,好吗?”陆健低声问。
“不必,我可能做得很晚,你先走。”她淡淡摇头。
她现在一点也不怕单独留在公司,她知道,即使公司里一个人都没有,她依然安全。
亦天的家在楼上,而且——表面上看不出,此地的防盗设备极为先进。
她单独在灯下做帐,连煮饭的阿婶也上了楼。
亦天便在交帐给她做时已先离开。
做帐是很枯燥的事,数目字又烦,好在姮柔有耐性,直至九点钟,她才做好一切。
她把做好的帐送进亦天办公室,锁好门,然后离开。
这么巧,在公司门口遇见刚回来的亦天。
“现在才走!”他似乎好意外。“啊!那些账!”
他终于想起自己交下来的工作。
“我已经做好了,放在你办公桌上。”她看他一眼,转身欲行,
“可有兴趣——一起喝酒?”他突然问。听得出声音里有一丝犹豫。
“不了,我还是回家好!”她觉得累。
而且,有什么理由一而再的跟他喝酒?虽然陈先生说“理由”不重要,她却抛不开。
二十八、九年来,这一切已成习惯。
“你觉得回家好—一我送你。”他也转身,跟着她走。
“这也——不必了。”她说得困难。
他不出声,只坚持的跟着她。
他是坚持的,她强烈的感觉得到。
叫了车,他让她先上—一最低限度,他还不至于大男人得不尊重女性。
姮柔自己说了地址,就任车往前驶。
和他坐在一起,心里总觉得有丝特别,也讲不出是什么,但—一和其他男人不同。
他身上会发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压力一—是,姮柔就是感到压力。
“很久不见你去儿童乐园。”他突然说。
“我已长大,也不留恋童年。”她说。
“不是很好的理由。”他说。
“有的人是不讲理由,原则的,”她说了陈先生的话。
“是吗?”他眼中特殊光芒一闪。
“是——”她又觉得心怯。怎么和他讲起他们那行的事呢?他不会懂的。
“但你是这样吗?”他望着她。
“我——也不肯定,要看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面对什么样的人!”她说得飘忽。
“好。”他淡淡的笑。“你有进步。”
进步!是指什么?她很担心。
“昨晚——你找陆健找得很急。”她试探。
“是,打扰了你们看电影。”他还是淡淡的。
他知道!他真是什么都知道?
“也不算打扰,我根本不喜欢那部戏。”她说。
“陆健很不错。”
“他是小弟弟,心理上的,我记得告诉过你。”她说。
“这不重要。”他淡淡—笑。“昨晚你在舞厅外。”
她大吃—惊,什么话也说不出。
“我没看见你。”她说。
“我们从后门走的。”他望着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很不舒服,是吗?”
“我也—一不想知道什么。”她窘迫的。
“那我就不讲了。”他真可恶,原来他就不打算讲的,不是吗?
12 这一星期里,陈先生盯得姮柔很紧,每天快下班时,他总有电话来,提醒姮柔的“工作”。
亦天就好象和陈先生作对似的,每天下班就回家,—步也不出门,令姮柔想跟踪也不行。
星期六早上,姮柔到得特别早,而今天公司里只有—半人上班,显得特别冷清。
亦天也没来。
姮柔四下张望,半个人影也不见,只看见亦天办公桌上有个小录音机,还有盒录音带。
她对亦天真的有着强烈好奇,反正没人,她进去听听录音带里说些什么。
真的,她只想到说话的录音带,完全没想过可能是歌曲,可能是戏曲。
按下了键,她听见一男一女的对话。
突然之间她紧张起来,背脊上的汗毛也竖起来,因为——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她和陈先生的对话。
“不论什么地方?下次你必须跟到底,我们这种人,即使派你去妓院,你也得遵照命令!”
“那——怎么行?”是她略尖的声音在叫。
“当然,我只是打个比喻——”
“有这种事吗?你加入已是一辈子的事了!”
“白翎为你已受了伤——你是他们的人,表面上一—”老天!她像发恶梦一样的把录音机关掉,面青唇白的发着抖,原来——原来此地电话是有录音的,她和陈先生所有的话都被录下来。原来——亦天早己知道她的身分,为什么不揭穿她呢?
慌忙退出亦天办公室,回到自己桌子边,心还“怦怦”的剧院不停。
他们早已知道她身分—一
阿婶进来,走路轻得象猫。
“啊!小姐早,小姐到得真早。”阿婶”一边说—边走进亦天办公室。
她总是叫姮柔做“小姐”,这“小姐”己变成专有名词了。
姮柔含糊的应—声,不敢看她。阿婶摸索—阵,又从后面走出去。
姮柔再回头,已不见了录音机和带盒。
这——一定是亦天昨夜在此地听,大意的留在这儿,今晨想起不对,立刻命阿婶拿回来。
想不到亦天这——不小心,就被姮柔发现了秘密——这是她的好运气吧!
她以后要加倍小心才行,要做到完全不露声色,明知亦天知,也不让他抓到把柄。
她吸一口气,令自己镇定些。
上班的同事已陆续来了。
“早啊——姮柔。”陆健叫。
“早——咦!你上星期六上过班,今天不是轮到你休息吗?”姮柔故作开朗的问。
“反正没地方去,又有些工作没做完,不如回来上班,那些工作留下来也还是自己做!”他说。
小美在旁边掩着嘴笑。
“陆健才不是这么勤劳的人,今天你也上班啊!”小美指着姮柔。
“又开玩笑。”姮柔淡淡的。“陆健是我小弟弟。”
“陆健,听见没有?小弟弟,今夜怕回家睡不着觉,伤心欲绝吧!”小美打趣。
“你才伤心欲绝呢!”陆健白她一眼。
这个时候,亦天大摇大摆的走进来。
他实在是个很有气势的男人,才一进来,办公室里所有人的光彩都被他压下了。
他和大家打招呼,视线若似无意的掠过姮柔,有如冷电。姮柔暗暗吃惊。
大概——东窗事发了吧!
但他只是一瞥,又若无其事的回到他的办公室。
整个上午,姮柔都在提心吊胆的状态下工作,生怕亦天叫她进去,拆穿她的谎言。
直到中午下班的时候(星期六下午不必上班),亦天离开后,她才松一口气。
“什么事令你紧张?”陆健好奇的。
“紧张?不,没有,”她掩饰着。“对工作我会紧张,也许这几天工作较重。”
“下午去轻松一下,逛街、看电影。”他打蛇随棍上。
“我最好的轻松方法是回家唾大觉。”她笑。
陆健不知道她曾跟踪他去舞厅吧?要不然他的表演功力就太到家了。
“周末睡大觉,太浪费了吧?”他说。
“不要死缠烂打,”小美在—边笑。“你该知道是没有希望的,姮柔喜欢成熟型的人。”
“成熟型?谁?亦天——”他想收口已来不及,怎么突然说出亦天的名字呢?这个玩笑开得太离谱。“对不起,我乱说的,不要生气。”
姮柔没什么,他自己倒红了脸。
“看我星期一告诉亦天,”小美不放过。“你呀!说不定被骂—顿。”
“别说,别说,最多我请你看电影,”陆健真的介意。“我不该拿亦天开这种玩笑,他—一”
“我都不生气,斯亦天也不会介意吧!”姮柔笑:“他是男人,而且明知开玩笑。”
小美很意外,这不像平日含蓄的姮柔呢!姮柔也不开玩笑,而且很含蓄。
“饶你一次,”小美对陆健说,又转向姮柔。“你不是真要休息吧?我们女生去逛街。”
“真的想回家。”姮柔歉然。“下次再逛街。”
他们于是不再勉强她,收拾桌子各自离开,
姮柔最后走,她有点心怯,不敢跟他们一起,她实在担心录音带的事。
离开公司,她才暗暗透一口气,今天总算混过了。以后的日子她简直不敢想。
走出巷子,猛的吃了一惊,站在她面前的不正是亦天!他定定的望住她,什么都不说。
“斯——斯亦天。”她口吃的。她知道他在等她。
“请跟我来一趟。”他说。
她深深吸一口气,转身跟他走。
她只能硬着头皮这么做,既然被他发现了,她逃也逃不了,是吧!
心里好紧张,一边迅速的盘算,该怎么应付?可是越急就越乱,越想不到应付之策。
她以为亦天带她回公司,但是不,他带她上楼,到他自己的家中。
她心跳得更厉害,去他家——是不是因为事情太严重?
阿婶来替他们开门,看见姮柔—点也不觉得意外。
“小姐,请坐。”阿婶说。
又为姮柔送来清茶。
姮柔虽然紧张却忍不住心里的惊奇,她从来没有想象过,他的家会是这个样子。
纯中国式的古雅布置。古旧(看得出来不是现代的)的酸技木家具,透亮的地扳,墙上挂着许多国画,而且竟都是名家真迹。最特别的,墙上还有一把似生了锈的中国古剑,书卷味中又有一抹难以形容的杀气。
姮柔并没有坐下米,她拘束的站着不知所措。
“坐。”他的声音又沉又冷,但中气充沛。
她机械的坐下,她象一个待罪之人。
“不知道——有什么事?”她低声问。
他拿起阿婶为他预备的酒,一饮而尽。
“你应该知道是什么事。”他说。
“是——”她想还是坦白点吧!做了就承认,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是那卷录音带?”
他凝定在她脸上的眼光一闪。
“多谢你的坦白。”他说:“你有什么解释?”
解释?她扬—扬头,即然做了,还解释什么?她不想婆婆妈妈的多此一举。
“没有解释。”她很固执,很倔强。
他又是眼光—闪,黑眸更深。
“姓陈的要你这么他的?”他再问。
“你已知道,何必问?”她垂着头不看他。
“你很倔强,”他不知道是赞或是叹。“我不知道对你是好或不好。”
“你预备怎么做?我并没有犯法。”她说。
“是,目前为止你还没有犯法,而且姓白的女人还让我们打伤了,对不对?”
她一言不发,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
“你有什么打算?”他问。
打算?啊!她太天真了,她居然没想到,这件事之后她还能留在公司吗?
“我辞职。”她生硬的说。
“我同意。”他还是什么表情也没有。
“那——我可以走了吗?”她问。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从进来到现在,他一直这么凝视她,眼中光芒很难懂,很深刻,但——她没有看出敌意。
他并没有把她当做敌人,她知道。这样——她觉得心里舒服些,虽然她并不知道为什么如此。
“真要知道?”她再扬一扬头。“当然,为钱。他们给我弟弟出国的所有费用,而且—一最重要的,为我们每个人的大前题—一政府。”
“政府!”他先是—呆,然后仰天大笑,仿佛她的话很荒谬似的。
“有什么好笑!”她愤怒的望他。“就是政府。”
“我明白了,好,好。”他说:“爱政府的郭姮柔,想为民除害,你请吧!”
请!就这么简单!
13 这一夜,姮柔失眠了。
她万万想不到结果会是这样的,她已经尽可能的小心、注意了,还是发生这种事。
电话原来是有录音的。
她很烦、失去这份工作不要紧,弟弟留学那笔钱呢?要还给陈先生?啊!
如果母亲知道她辞职,一定会怀疑那笔钱的,老天!她这回真是进退无路了!
天快亮时,她突然想起电话录音的事也不能全怪她,电话是陈先生打的,他该知道详情才对。
是了!这该是陈先生的错。
她这才安心些,迷糊的睡了一阵。
“姮柔,姮柔,还不起床上班?迟了。”母亲很着急的推她又叫她。
“上班?”她迅速坐想来,立刻又想起辞职的事,颓然倒下。“不,今天不上班了。”
“为什么?今天公司休息?”
“不,”她用棉被蒙住头。“我辞职了。”
母亲吓一大跳。
“你说什么!辞职?”她叫。“不是做得好好的吗?又说老板人好,才借了钱——怎么辞职?。”
“是真的。”她把头伸出来透一口气,“我和公司的人——有一点磨擦。”
“你这孩子,怎么可以这样呢?”母亲着急。“你一向脾气都好,怎么这回有磨擦?”
“大家工作原则不同,”她吸一口气。“你知道我是最讲原则的人。”
“也不能说辞就辞—一”
“已经辞了,没办法挽回。”她说。
她心中也难受,但不能表露出来。
亦天是好老板,公司也是好公司,但她——
“姮柔,你的毛病就是个性太倔强了一点,”母亲叹气。“我们替你取名字姮柔,就是希望你脾气柔一点,你——”
姮柔不说话。
其实她只是讲原则,并不太倔强,但这事——真是与脾气、个性无关。
可是她又不能说清楚。
“老板提过那笔钱吗?”母亲焦急。
“没有。”
“那——”
电话铃和门铃都同时响起来。
“唉!我先开门,你去听电话,”母亲奔出去。“电话准是找你的。”
她披—件白色毛巾的长晨褛就出去听电话。
“喂——”她才开口,就呆了。
陈先生已知悉一切?电话追来了。
“姮柔——”陈先生说:“是你吗?”
她心中怦怦跳,瞄一眼大门,那吃惊更大,怎么——斯亦天站在哪儿。
“陈先生,对不起,我有客人,”姮柔立刻说,声音也高扬起来。“请半小时后再来电话。”也不理对方的反应,立刻收线。
“你——”对着亦天,她心中是兴奋的,她完全不明白是为什么。但又窘迫,自己这—身衣服,连脸也没洗。“请——坐。”
母亲看她一眼,也惊异于她同刚才的不同。
“妈妈,他是公司老板斯亦天。”她窘迫的介绍着。“这是妈妈。”
“伯母。”他脸上没有表情。
那眼光却很深,很深,很难懂。
“哎——你们聊聊,我去买菜。”母亲立刻避开。
“妈妈——”姮柔想留下她,她却已走了出去。
亦天一直望着她,她窘红了脸,手忙脚乱的。
“请——请坐,”她摸摸头发。“请等一会儿,我去换衣服,我去洗脸。”
说完,一溜烟的跑进卧室。
十分钟后她再出来,亦天已坐下,但眼光定定的在一处,姿势有如磐石。
“哎——我好了,”她不自然的坐下来。“请问有什么事?我是说你——”
她心中对辞职的事已再无芥蒂。
“请你回去上班。”他把凝定的视线移到她脸上。
“但是我——”
“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他认真的说:“公司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阿婶在内,所以——请你回去。”
“昨夜我辞职,你己同意。”
“那是欠考虑的,我当时很生气,”他说:“你这样无缘无故的走,公司里其他人会怀疑的。”
“让他们怀疑好了,反正我和你们——是对立的。”她说得极不自然。
“对立!”他眼光一闪,冷冷的笑起来。“这话是你说的,不是我。”
“然而—一不是吗?”她反问。
“正与邪,道与魔,朋友和敌人其实很微妙,也很难分,你不认为吗?”他也反问。
“对我来说,是非,黑白是清楚的,中间有界限,一眼就辨得明。”她说。
“因为你没有经验。”他轻轻牵动一下唇角。
非常成熟与性格的一个动作。
“与经验无关。”她颇强硬。
“这世界上有绝对的事吗?”他摇摇头。“我说的话就那么多,请下午上班。”
“我不会演戏,不是朋友——我表现不出。”她说。
“原本我们就不是朋友,”他站起来。“但也不一定是敌人,我只是老板。”
“不——”
“你是针对我?”他转身看她。
“不是。我不喜欢回去工作。”她叫。
“你一定要。否则——姓陈的那儿你怎么交代?”他了解一切的。
“这——”她讲不出话。
“刚才我进来时,可是他的电话?”他问。
她吸一口气,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他对一切了如指掌,他这人——真深不可测。
“你不在意身边有个—一不是朋友?”她不敢——也不想再说“敌人”两个字。
他凝视她一阵,说:
“我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
他走了,只留给姮柔一大堆矛盾。
她该不该再去公司工作呢?她该怎么对陈先生交代?亦天怎么又会突然回心转意的呢?再请她回去上作是不是另有内情?
本来简单的女孩子,被这些事情弄复杂了,她却身不出已,一点办法都没有。
刚才亦天那样牵动一下唇角,那冷漠又认真的神情——她得承认,他是很吸引入的男人。
或者说,他那气度,那外型才是真正的男人。
电话铃又响了,啊!半小时后,陈先生真是很准时,决不多或少半秒钟。
“陈先生?”她拿起电话。
“是,听说你昨天辞职了?为什么?”他严厉地问。
“因为—卷录音带,你打电话去公司被录下来。”她吸了一口气,和半小时前的心境完全不同。
她已有所恃。
“啊——”他呆怔半晌。“是我的疏忽。”
“但是——我并没有辞职,”她故意这么说:“谁告诉你我辞职,谎话。”
“你今天没上班。”
“我请半天假,”她笑。有胜利的感觉。“下午我会回去上班。”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陈先生问。
“完全没有,我一切正常,”她觉得第一次在他面前占了上风。“就你在疑神疑鬼。”
“录音带呢?斯亦天不处理?”他问。
“他追问你是谁,我说是以前公司的老板。”她说。
“他不怀疑?”
“有什么可怀疑?”她反问。
“那——没有事了。”
“等一等,白翎痊愈了吗?”她问。
他已收线。
14 下午回公司,果然没有人怀疑她。
“早晨不舒服?”陆健问,小美也问。
“不,我陪弟弟到领事馆办点事。”她眼睛眨也不眨的。
说起假话面不改色,是她这行的特质吧?看!她已经把自己算成“这行”了。
“我们都以为你病了,却又不见你打电话来请假。”陆健的关心是真切的。”
“不。”姮柔摇摇头。
她不想多谈这件事,话越多越容易错。
亦天三点多钟才回办公室的,进去之前,肯定的,他看姮柔一眼,眼神——似乎很满意。
他满意于姮柔回来上班?
不知道为什么,她也开心起来。
一直到下班,亦天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看见姮柔站起来预备走时,他出来了。
“有没有兴趣一起去吃生鱼片?”他在问大家,但——姮柔觉得他象在问白己。
她不出声,同事们却大声说好。
“你呢?去不去?”问的是陆健。
永远是陆健表现得最关心她。
她垂着头,却感觉到亦天的视线在她身上。
“不,我想回家。”她说。
亦天的视线立刻移开了,但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
“我们现在去?”小美问。
“是。”亦天沉声答,领先走了出去。
“一起去吧!”陆健还在问。
姮柔心中流转了一下午的高兴已消失,存在心中的只有一腔别扭。
“不——”她有点后悔,又骑虎难下。
为什么要说“不”呢?她明明是想去的,她——不明白自已。是矜持?需要吗?
“你总不爱参加我们的团体活动。”小美也说。
“不,实在是——”她心中的懊恼越盛。
已站在门口的亦天转身回头,又黑又亮的眼睛停在她身上。
姮柔心中的懊恼,别扭,在这一句话中一扫而尽,她却没有立刻答应,女孩子嘛!
“去吧!可以早一点回家。”他说。
“去啦!去啦!最多我送你回家。”陆健说。
“不必送,我去就是。”她吸一口气。
她仿佛看见亦天脸上有一丝微笑,看不真切,她不能确定。
跟着大家,他们分乘两部计程车而去,
仍旧是上次那家日本料理,仍然是那张桌子,亦天仍然独霸那一个位置。
不是刻意,姮柔坐在他对面,陆健的旁边。
一坐下亦天就开始喝酒,叫来的食物都是同事在吃,他吃得极少。
也不过半个多钟头,他己连喝两瓶日本清酒。
姮柔下意识的皱皱眉,亦天却似乎看到了,他没有什么表示,继续自酌自饮。
这样喝酒法,会伤身体的!姮柔想,忍不住又轻轻摇摇头。
亦天的眼光突然变得朦胧起来。
“你怎么不吃东西呢?”陆健问。
“对日本料理,尤其是鱼片,我兴趣不大。”姮柔说。
“我替你叫面或天妇罗,好吗?”陆健的确体贴。
“等一等,我现在吃不下。”她笑。“到底你们谁最喜欢鱼片?”
“亦天。”陆健笑。“他是鱼片王。”
“但是他只喝酒。”她也笑。
“每次都这样,”陆健耸耸肩。“我想,其实他只是请我们吃,他自己只爱吃阿婶烧的菜。”
“阿婶跟了你们好多年?”
“阿婶看着亦天出世,”陆健又笑。“阿婶是亦天母亲的陪嫁丫头。”
“现在还有这样的事?”她很惊奇。
“他们以前是古老大家族。”他说。
“但是——为什么现在只有他?”她好奇的。
“这——”他下意识的看亦天一眼,摇摇头;“这就不很清楚了,他自己从不说。”
“他根本连话都不多说。”她笑。“我来上班之后,从来没见过他有朋友。”
“朋友——当然是有,”陆健的态度突然有些不自然。“我不清楚他的私事。”
她摇摇头,不再追问下去。
她要做得不落痕迹才行。
陆健为她叫了碗“和风猪肉面”,她对日本食物一概不懂,大概是猪肉煮的吧?味道还相当不俗。
同事们已吃得差不多,亦天也停止了喝酒,他眼中的朦胧己散,酒后却变得更清澈,更黑、更深、更亮。人也更沉默了。
“要不要吃点东西,亦天?”小美关心的问。
他摇摇头,挥手结帐。他只不过在帐单上签个字就算了。
然后,又是他领先大步而出,步履稳健,居然一点点醉意也没有。
姮柔替他算过,他已喝完了五瓶清酒。
陆健说要送姮柔,她不好推辞,上车时,看见亦天大步而去,单独的一个人。
“他喝了酒会不会打架?”她忍不住问。
“他?亦天?不会,”他肯定的说:“他是怪人,越喝酒越有精神,晚上回去,恐怕还要摆几盘棋谱。”
“他下围棋的?”她意外。
“是。他是围棋迷。”他说:“他家的棋谱堆满了整整一个房间。”
“是,他家布置出乎意料之外的古雅。”她顺口说。
“你去过他家?”陆健十分惊讶。
“哎——是,”她知道说漏了嘴,只好尽力补救。“有一次我交帐给他,他已回家,阿婶带我上去的。”
她的脸已经胀红了,说话怎能这么不小心?
“哦——我们都很少上去,”他说:“你有没有见到墙上一柄生锈的古剑。”
“有,这是唯一和屋子不配的装饰,替房间里添了一抹杀气。”
“杀气?”他笑起来。“那柄古剑是有历史的,是亦天的曾祖父一脉传下来的。”
“曾祖父?四代了?”她问。
“清朝时期的,”他说:“亦天家里是当时的武将,很大的官。”
“哦!这倒传奇,”她说:“这柄古剑是不是也杀过什么名人?”
“好象是,我不记得了!亦天说过,好象太平天国的什么王。”他摸着头。
“我们好象在讲历史。”她叫停车。“我到了,明天见。”
“明天见!”他在车上挥手。
她用钥匙开大门,暗影中忽然走出一个人。
“白翎?!”她吃惊的叫。
白翎脸上现出暧昧的笑容,眼睛定定的望着她。
15 “总是这么晚回来?还有男人送?”白翎斜倚石墙。
“他是同事,陆健。”姮柔觉得别扭。
怎么白翎从来不能用好一点的态度对待她呢?
“我认得,斯亦天氅下第二号打子兼神枪手。”白翎冷冷淡淡的说。
“你说什么?”她好意外。
陆健会是打手兼神枪手?他颇斯文,怎么可能呢?
“别不信,我就是被他打伤的,”白翎漠然说:“至于第一号打手,你一定猜不出是谁。”
姮柔真的猜不出。
她心中掠过公司里每一个男同事的影子,都不象,他们没有一个象会打架的人。
“许志坚。”白翎笑起来。
姮柔不想跟她争辩,由得她去乱说吧!那个从不敢正眼看姮柔的人会是一号打手,简直笑话。
“听说你去过斯亦天的家?”白翎望着她。“他对你倒是挺不错的嘛!”
“那是因为陈先生的电话录音带。”她说。
“他为什么不开除你?还到你家请你回公司?”白翎尖锐的。“他爱上了你?”
“请别—一胡说,”姮柔沉下脸。“我不是开玩笑的人,你明知他是敌人!”
“但无可否认,他是个很有男性魅力的人。”白翎还是暧昧的笑。
“请——尊重些。”姮柔忍受不了。
“好,”白翎面色一沉。“你为什么不把去斯亦天家里的报告交上去?”
“这——我以为不需要。”
“什么都需要,他身上的,身边的每一件事,”白翎的声音没有一丝人情味。“你必须尽力而为,不能自以为是,对你,组织是付出很大的代价的。”
“我会尽力,”她吸一口气。“但是——斯亦天到底是哪方面和我们作对?”
“这不是你需要知道的,”白翎翻翻眼睛。“甚至我也不必知道,我们的信条是少问多做事。”
“我只希望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你在做一件对政府有益的事。”白翎说。
“我知道,可是——斯亦天真是敌人?坏人?”
“你怀疑什么?”白翎的脸色一沉。
“不,不是怀疑,”姮柔吓了一跳。“没有怀疑。”
“怀疑组织的人——”白翎摇摇头。“你该明白后果,我不是吓你,你已说了太多话。”
“我又不是你们正式的人。”她不服气。
“从那一笔钱转入你帐户之后,你已经是。”白翎笑。“我今夜来是交这个给你。”
姮柔接过来看,是一张类似陈先生的身分证明卡,突然间,她觉得恐惧。
“我——不需要吧!”她天真的想推辞。“没有用。”
“非常有有用,”白翎再递回给她。“当你在危险中,或在执法人员面前,你可以证明自己身分。”
姮柔望着那张卡,忍不住就笑起来。
“我曾以为这些都是电影里夸张的情节,”她说、“想不到现实生活真有这样的事。”
白翎再看她一眼。
“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这是什么意思。
直到白翎的影子消失在巷口,姮柔才能透一口气。
望着手上的身分证明卡,她只能苦笑,想不到一份工作,就把她今后的道路全改变了。
正待进门,暗影中又走出一个人。
看仔细了,竟是去而复返的陆健?他不是早走了?什么时候又回来的?
不只姮柔不知道,看来白翎也没发觉。
“陆健——”她难堪的,不知该说什么。
陆健默默的走近她,站在她面前。
“很抱歉,我听见你们所说的一切。”他说。
姮柔无奈苦笑。
“我不介意,迟早会知道的!”
陆健从她手上接过身分证明卡看一看,只冷笑—声,什么都没说。
“我想斯亦天也早知道我身分。”她说。
“他没有对我们讲过。”陆健摇头。
“那是他的仁慈。”她接头。“我曾辞职。”
“你天真、可能吗?”陆健把那卡还给她。“他们会轻易放过你吗?”
“他们为工作,为政府。”她说。
“是吗?”陆健冷嘲的笑。
“你们——到底是什么身分?”她忍不住问。
“我们?”他摇摇头。“你以为呢?”
“是他们的敌人?或者别国的间谍?又或者是一个黑社会组织?”她说。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他哈哈大笑。“留待你以后慢慢观察吧!”
“知道我身分后——仍可以留在公司做?”她意外。
“亦天认为可以,当然就是可以,”他潇洒的。“放心,我不会讲今夜的事。”
“谢谢。”
“最重要的——事实上,你也不是心甘情愿的替他们做事。”他说:“好象说是一笔钱——”
“不关我事,他们自己给的,给我弟弟留学的费用——”她急忙解释。
“不必谈这件事了,”他阻止她说下去。“我主张你以后用眼睛,用耳朵,来证明一些事——有些事是不能只听一面之词。”
“我明白。”
“这样就好!”他拍拍她。“再见。”
“陆健——”她叫住他,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很谢谢你——说的—切。”
“我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他笑着大步而去。
回到家里,她迅速洗澡上床,事情已发展成她难以想象局面。
陆健他们已知她身份,却没有怪她的意思,还留她在公司,这——她实在猜不透了。
而白翎——还要给她一张身分证明卡,特别要证明她身分似的,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真的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躺在床上,她又觉得难以入睡,翻来翻去都精神旺盛,全无睡意。
她又想起斯亦天,这个人——仿佛和他之间有什么微妙联系一样,总是会——扯得上一丝关系。
而他的眼神——
她心头一热,再也无法想下去。
斯亦天仿佛很重视她似的,虽然明知她是敌人。
敌人?天知道她从来鼓不起敌意!
早晨,又是上班的时候。日子就过得这么刻板,重复又重复。
回到公司,一切如常,只是没见亦天回来。
而小美进进出出的,神色严肃,很匆忙。
姮柔想问却又不敢问,即使是关心——但他们已知她身分,她得小心。
吃午饭的时候,小美也不在,这是很少有的情形。
“小美呢?”她是忍无可忍了。
“她有事出去——”有人说。
“她在楼上,亦天那儿。”陆健说。
有人很惊异的看陆健,却没人出声
这顿午餐,大家吃得都很别扭,餐后各人也就散了。
“出去散散步,太饱了!”陆健说。
“好。”她急于知道小美的事。
亦天没出现在公司,小美又在楼上他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你大概猜到了发生了事吧?”他在街道上问。
“我不知道,只觉得小美情形特别。”
“是。亦天出了事。”他说。
“什么?就是昨夜?”她吃惊的。
她记得亦天喝了五瓶清酒,然后单独离开。
“对方很狡滑,把我和志坚都调开了,只剩下亦天一个人,他——胸部受伤!”
陈先生的诡汁,白翎是他故意派在那儿的。
“胸部?!严重吗?”她变了脸。
“更重十倍的伤亦天也受过,这不算什么,”他说:“对方的手段太卑鄙了。”
她想起一号打手,二号打手的名字,难道是真的?
“你和许志坚——”
“我们都练过功夫,”他轻描淡写的。“志坚更是从小学的,根基很好。”
“你知道他们叫你们什么吗?”她问。
“昨夜听白翎讲过了。”他说。
他是早就知道白翎的,看来,是她小看了他们,他们一定比她知道得更多。
“是——什么伤斯亦天的?”她问
“刀。”他说:“七八个人打他—个,他们都有刀。”
“这真不公平。”她叫。
“生死之间,根本没有公平,”他笑:“我带你去楼上看看亦天?”
“不——”她想也没想的就拒绝。“不”字才出口就后悔,对他,她是矛盾极了。“不必!”
“你不想去看看?”
“不大好,我和他—一不熟。”她垂下头。
“不熟?”他笑。“他是我们老板。”
“不,我还是觉得不大好。”她摇头。
“那—一就算了。”他仿佛有些失望。“我以为下午你可以和小美换班去照顾亦天。”
“那——怎么行?”她吓了一大跳。
叫他单独对着亦天?不,不,,她办不到。
即使有另外的人,面对他——也是难堪,他和她之间——有一种很难形容的关怀,非敌亦非友。
“那么我们只上去—会儿吧!我也要去。”他说。
她想一想,免为其难的点点头,她——她不能连这一点人情味也没有。
于是,她再一次来到这古雅却有抹杀气的屋子里。
亦天并不如想象中躺在床上,他赤着上身,胸前缠了好多纱布,坐在沙发前摆棋谱。
小美在一边忙这忙那的。
看见他们,尤其姮柔,他眼光的确是闪了一闪。
“我们来看你的伤势。”陆健说。
“就快好了,”他全不在意的。“你带小美下去上班吧!我叫她下去她不肯定。”
“让她服侍你也没有关系,下面不忙。”
“阿婶在就行了!”亦天皱眉。
从进来开始,姮柔一直沉默着。她站在那儿很尴尬,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
“你们坐。”亦天指指沙发。
他面对着陆健说话,那语气却象对着姮柔。
“不坐了。如果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我们就下去工作了。”他说。
亦天的视线掠过姮柔,眼中光芒又闪下。
“我们走了!”姮柔垂着头说。
“等一等,姮柔,”小美叫。“等一会儿我要吃饭,你留下来帮我—下。”
“我——”姮柔面红耳赤,又窘又急。
“是啊!你留下好了,”陆健也说:“等小美吃完饭再下来。”
“我——”姮柔心中矛盾。又想留又不想留,她也说不出心中感觉。
“不必了,”亦天突然插口,没有什么表情。“不要把我当成病人。”
姮柔看他一眼,很感激他给她台阶下。
于是转身,一言不发的就逃了出来。
陆健好奇的望着她,仿佛说;为什么要逃?
 
 
斯人独憔悴
  
16 亦天的受伤姮柔一直有点内疚。
若不是陈先生让白翎调开了她和陆健,亦天一定不会伤成这样子。
她记得那夜他喝了五瓶清酒。
就算酒量再好,他一定已有醉意,这种情形下,打架一定吃亏的。
何况对方还有七、八个人。
三天了,亦天都没有下楼上班,小美也偶尔上楼帮忙阿婶服侍他。
陆健却没有再带姮柔上去。
她心中是十分渴望知道他的情形,又不敢问。
今天是月尾结帐,姮柔比较忙,六点多钟还没离开公司,同时还有小美和陆健。
“今夜我有事,不等你了。”陆健欠然说。
“不用等,我到八点钟也未必做得完。”她说,
“我还不走,同时做伴。”小美在—旁叫。“这几天堆积的工作太多。”
“也不必今夜做。”陆健说着走了。
对着枯燥的数字,姮柔却很专心,即使她不喜欢;这却是她的工作,她对工作很重视。
过了一阵,小美走过来。
“我不做了,做也做不完,”她笑。“反正不赶,明天慢慢来吧!”
“那你还不走?”姮柔笑。
“陪你聊一阵。”小美很孩子气。
姮柔想说若是聊天,她九点钟也做不完工作,看见小美很热诚的脸,这话说不出口。
“你有没有男朋友?”小美突然问。
姮柔好意外,谈男朋友?她没兴趣。
“没有。遇不到好的,我宁缺勿滥。”她说。
“我也这么想,可是——我订了婚。”小美叹一口气。
“你才多大?订婚?”
“是小时候乡下订的”小美脸上有点无奈,有点失神。“家里穷,没办法,只好半象童养媳般给别家人,他们供钱养我,我仍住自己家,就是这样。”
“啊——你对未婚夫怎样?”
“他啊——”小美眼中掠过一抹厌倦。“是个不务正业的人,而且心术不正。”
姮柔怔怔的听着,现代还有这种故事?
“在乡下,他——常常欺负我,有时还想侮辱我,说我迟早是他太太,”小美继续说:“我逃来台北,正好遇到亦天,他收留了我,给我工作,直到如今。”
“你没回过乡下?”
小美摆摆头,再摇摇头。
“我只是每月寄钱回去。”她黯然。
“你的未婚夫也没出来找过你?”姮柔问。
“他不知道我在哪里!”小美天真的笑了。“他来我也不怕,公司里的人都会帮我。”
“那——”姮柔犹豫一下,终于还是问:“你现在有没有其他男朋友?”
“没有,”小美极快的说:“没有。”
“其实就算你有!也不是错。”姮柔想一想。“那种人,你怎能真嫁给他?”
“嫁不嫁不是问题。”小美笑得好神秘。“我若喜欢一个人,只要心里爱他就行了,不一定要嫁.但那个人——我可以为他做一切的事,甚至为他死。”
“别说得这么可怕,什么时代了,为他死?”姮柔大笑起来。“你看了太多小说。”
“我不看小说的,我只看电视。”小美说。
“那么你是中了电视的毒。”姮柔说。
“不是中毒,也不是受任何人影响,而是我心中真正是这么想。”小美脸上有凛然之气,很令人感感动。“我是可以为我爱的人死!”
“好在你还没有找到这个人,否则这思想真可怕。”姬柔拍拍她。“回去吧!我得加紧做事,否则十点也走不了。”
小美脸上有一阵神秘的笑容一闪而逝。
“好,我先走,明天见。”她一阵风班的走了。
小美还是个大孩子,还天真无邪得很,而且个性也颇有男儿风,等她长大了,可能会改变吧?
姮柔并不担心刚才的一番话,她又埋首工作。
九点钟的时候,她看看表,就在这时候,她听见门声轻响,谁?
“谁?!”她扬声问。
她绝对相信公司里的安全设备。
没有声音,却有人慢慢走进来。她还没有想到“怕”字,已看见站在那儿的是亦天。
啊——他!
她心中莫明其妙约一阵颤抖,立刻,她把脸色显得更淡漠些。
她要伪装自己,她这么想。
“还没有走?”他那炯炯目光停在她脸上。
“我在总结这个月的帐。”她吸一口气。
为什么在他面前总会不自然?
“太晚了,”他没有表情,声音里却有关叨。“你还没有吃晚饭。”
“我不饿。”她困难的说。
她不希望他对她好,他们是敌人,她要分得清楚。
他默默的注视她一阵。
“别做了,明天有的是时间,”他说:“跟我来。”
跟他去?这是句什么话?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上楼吃饭。”他又说。
哦——他也没吃饭?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放下了工作,默默的跟他上楼。
真的,她完全不知道是为什么。
楼上的餐桌上已放好了食物,碗筷都是双份,早就为她预备的?谁告诉他她没走?
“小姐,吃饭。”阿婶笑容可掬。
她按捺住心中疑惑,低头吃饭,一句话也不说。
亦天也沉默,可能沉默是他吃饭的习惯,他去吃日本料理时也是这样。
饭后,姮柔立刻告辞,她是不方便在上面久留的。
“你——好象很怕我。”他又凝望着她。
他的眼睛又圆又黑又深,当他凝望时,她的感觉好象掉入茫茫大海,看不到岸。
“不——或者我下去把工作做完。”她不安的。
“明天做。”他的声音很有安抚力。
她觉得窘,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谢——你的晚餐。”她说得莫名其妙。
“你真是这么怕我。”他似轻叹。
“不,你受伤,我——不想打扰你,”她胡乱说。
“受伤是小意思,”他淡淡的。“我身上有几十处伤痕,这只是纪念。”
“你从小打架到现在?”她问。
“也——差不多了。”他摇摇头。“生长在这种环境,没有我选择的余地。”
“怎样的环境?”她忍不住问。
他眼光一闪,仿佛在问你也关心?
他没有解释,只是淡淡的摇摇头。
“对不起,我不该问。”她想起自己的身分。
他也不介意。
“听陆健说,你有一张证明身分的卡?”他问。
“是——”她脸红了。
他淡淡一笑——或者不是笑,仿佛象笑,然而他脸上肌肉并没有扯动。
“他们做事——很刻意。”他说。
他们?陈先生,白翎他们?他象在说熟朋友。
“我不明白。”
“你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他盯着她。“只要你认为自己做得对,对得起良心,就行了。”
“良心?但是我们替政府——”
“别提政府。”他眼中突然有怨恨。“政府、政治,哼!政治永远最卑鄙。”
她吓了一跳,不敢再出声。
“对不起,你走吧!”他透了一口气。
“等——等”他突然叫住她。“我送你!”
她站起来,慢慢朝门边去。
他送——
她不意外,而且——莫名其妙的欣喜。
仿佛——他原该如此。
17 接着一段长日子,生活,工作,都很平静,连陈先生和白翎都没有打电话来找姮柔。
除了姮柔每周要交的报告。
报告是一定写,但都平淡泛味。不外是亦天几点钟上班,下班,外出等。
她一直怀疑,这种报告有用吗?
不过公司里的同事最近常常出差,轮流外出。先是陆健,后来小美、许志坚,还有另外几个也经常出门,三两天才回来。
这——是不是要写进报告里呢?他们不是亦天,而陈先生要的是亦天的行踪。
想了一下,她没有写,她不想多事。
而且——写进去会不会影响陆健他们?
她——已经在矛盾了。
她觉得亦天、陆健、小美他们根本不可能是坏人。怎么陈先生视他们如敌人?
而陈先生又代表着正义的一方,这——该怎么办?
在姮柔心中,只有好人和坏人之分,其他的——她不愿用世俗的眼光来分正邪。
许志坚回来了,他打电话来,是姮柔接的,她立刻把电话转给亦天。
接着几天,志坚并没有来上班。
他这么勤劳的人,回来了怎会不上班?莫非——有什么事情发生?
小美也出了门,只去了两天,回来时找亦天密谈了一阵,他们脸色都不好?
而且——公司里的气氛一下子变紧张了。真的,姮柔感觉得出。
大家进进出出很匆忙,神色凝重,连陆健都变得沉默,这——一定有什么不妥了。
清晨回公司上班,公司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姮柔觉得奇怪,平日大伙儿都来得很早,怎么今天这么迟?有原因吗?
接着。两位平日不怎么熟也不大讲话的同事默默回到桌边工作。
过了两点,亦天来到,也不是小美他们。
她很自然的把视线投向亦天,亦天看她一眼,却什么也不说的进办公室。
气氛好特别,她很不安。
试着过去问那两个同事,他们均摇头不知,答案只有在亦天身上吧!
一直到下午,所有人都还是没影子,她觉得忍无可忍了,借着一点事到亦天办公室。
“小美、陆健他们怎么没回来上班?”她轻描淡写。
“我该回答你生病,”亦天抬起炯炯目光。“但是我说——他们受伤。”
“啊——怎么会?”她吃惊的。
“昨夜我们和一些人有冲突,他们受伤,我幸得无恙,就是这样。”他说。很平静的。
“就是和——陈先生他们那些人?”她问。
他不答,只是那么望着她。
“对不起,我——只是关心。”她很窘。
“事情由志坚引起。”他很坦白。一点也不当她是对力的人。“他出差替我办事,被人伤了,伤得很重,我们当然要报仇。”
啊!打打杀杀的事太可怕,他们偏偏是那种人。
“你们真是——黑社会?”
“你看像吗?”他淡淡的笑。
他满身正气,眼光逼人,这种人不可能是邪的,怎么——怎么——
“我们不是。”他淡淡却肯定的说。
他才说出来,她立刻就相信了。
亦天是这样的人,任何人都不会也不可能怀疑他说的话,他真是这种人。
“难道陈先生他们弄错了?”她很自然的说。
“没有,他们没弄错,我和他们是对头,”他冷冷的抿一抿嘴角。“然而——正与邪就很难说了。”
“莫非他们是——”她说不下去。
“那要你自己用眼睛看,用思想来判断。”他说:“没有人能帮你做这件事。”
“我会。”她苦笑。“我现在身分、地位都尴尬,替他们来监视你,你却又知道我。”
“这也没什么坏处,”他说:“你替他们照样报告,我们仍然照做我们的事。因为我们做的一切见得人,见得光,不介意别人知道。”
她心中叹息,那为什么他们偏被列入邪的呢?
“外面的同事——也是你们的人?”她问。
“都是,”他不在意的说:“各人分工做不同的工作。”
“昨夜——他们没参加?”
“没这必要。”他摇摇头。
“你——”她望着他,很真诚的。“你什么都告诉我,不怕我报告陈先生?”
“为什么要怕?”他傲然问。
“他们知道你们多人受伤,会不会——”
“你以为他们会比我们好?”他笑。
啊——是这样的。呆怔之后,她心中又觉得轻松和高兴。
陈先生那边受伤的人多,她反而高兴?这没有理由!
然而高兴却是确确实实的。
“我——出去做事了!”她低着头。
“等一等——”他叫住她。“下班后你方不方便和我一起去看看他们?”
“方便、当然方便,”她立刻点头,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去。”
她根本忘了他们是“敌人”。
他满意的点点头,眼送她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姮柔现在的心情完全不同了,很轻松,很开心,还很盼望似的。
她可以和亦天一起去看小美他们!
工作共事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她喜欢他们。
是,她喜欢他们!
她觉得他们都是热情又善良、正直的年轻人。
直到下班,那两个同事都离开了,亦天才走出他的办公室。
“现在去!”他说。
她立刻跟着他出门,跟他跳上计程车,这一切都是十分自然的事。
感觉上,她去探望的是极好的朋友。甚至亲人。
在郊外一处风景区,外表不象医院,象富有人家的大别墅。
小美,陆健和许志坚都在里面休养。
有医生、护士,有各种设备,一切跟正式医院一样。亦天在那儿找到这么一个地方?
小美的脸色苍白,她大腿和小臂处都有刀伤,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陆健好些,只伤了肩,他看来硬朗。
许志坚最惨,头上满是纱布,身上也是纱布,腿上也是,他到底受了多少伤?
他在熟睡,一边在吊“点滴注射”。
“亦天——”陆健叫,一眼看到姮柔,呆了半晌。“你也来了。姮柔。”
“是,我来看看你们。”姮柔觉得喉头塞住一些东西,话也说不出。“是他叫我来的。”
她可以连名带姓的叫,就是叫不出亦天两个字。
小美望着亦天,他点点头。
“她很担心你们。”他只这么说。
“我们很快就会没事,”陆健看见姮柔就高兴。“很快就可以回公司。”
“许志坚也行?”她问。
“他——”小美叹一口气。“他伤得很重,若不是——”
亦天摇摇头,阻止她说下去。
姮柔也识趣,不再追问。
“你会每天来吗?”陆健半开玩笑。
“我——”姮柔看亦天,他没什么表情。“我有机会就来,放心。”
“陆健是个大蠢蛋。”小美笑骂道。
“什么?”陆健盯着她。
“你想仔细点,”小美说:“别发白日梦!”
“好好休息!”亦大拍拍他们,示意姮柔离开。
亦天来。甚至没对他们说什么话。他们之间——有另一种不为人了解的默契吧?
18 当小美,陆健他们回到公司上亡班,已是十天后的事了。
志坚仍在休息,但好多了,纱布也拆开不少,也能和大家讲话。
姮柔又随亦天去过一次,但志坚依然不正眼看她。
志坚对她——有成见吧?。
晚上,姮柔和父亲在下围棋,白翎来找她。
她们又在巷口的电话亭处见面。
“一切很平静。”白翎说。
看她样子,完全没有受过伤的痕迹。
“是。”姮柔点头。
“他们很多人受伤,”白翎笑。“我们胜了一场。”
姮柔皱眉,她记得亦天说过“他们不会比我们好”,那么——白翎在吹牛?
她不出声,在白翎面前她学乖了,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保护自己的方法。
“怎么不出声?”白翎问。
“我听你讲。”她说。
“斯亦天看来颇对你另眼相看,”白翎说的暧味。“可是你别忘了,你是哪方的人。”
姮柔想辩白,忍住了。
还是沉默比较好,不要给白翎任何机会。除了公事之外,白翎看来对她很有成见。
这是很奇怪的,她以前又不认识白翎。
“现在给你一个新任务,”白翎似笑非笑的盯着她。“你要试着打进斯亦天的生活。”
“这——为什么?”她心中一震。
打入亦天的生活?这——怎么行呢?她极自然的在抗拒,亦天和她之间关系——微妙,她也说不出。
“命令。”白翎冷冷的。“我们没有问‘为什么’的权力,这一切都是命令。”
“但是——怎么叫打入他的生活?”
“很简单,你和他之间不应该只是老板下属的关系,你们应该是朋友。”白翎说。
“不行。这不可以!”她下意识的叫。
“你抗命?”白翎眼光如冷电。
“不是抗命,是——为难,”姮柔说真话。“我跟他这么陌生,怎么可能是朋友?”
“这要你自己想办法去达到目的,”白翎拍拍双手,好象抖落一点尘埃。“我的工作是传达命令!”
“那么——我该跟谁说?陈先生?”
“跟任何人说都没用,陈先生也要遵守命令。”白翎又笑得不怀好意。
“但是我——”
“无论多么困难,多么不愿,你也要做,”白翎背上大帆布袋。“知道吗?我曾做过一年舞女。”
姮柔张口结舌,白翎已飘然而去。
姮柔回到家里,继续和父亲下围棋,本来颇有希望的场面,最后输得好惨。
她完全没心思下围棋了。
回房休息,竟是做了一夜的梦,梦中全是乱七八糟的事和人,但没有亦天。
唉!上帝,她怎样才能令自己成为亦天的朋友呢?
回到公司,她依然毫无情绪,整个上半天就这么混过了,她用什么方法做亦天的朋友?
亦天的朋友——她真是心惊。
午饭后,小美拿出棋盘。
“谁跟我玩‘五子’棋?”她叫。
姮柔看见亦天也在,心中突然灵光一闪。
“五子棋我兴趣不大,我跟你下围棋。”她说。
“围棋?!不行,不行,我没有那么高深的道行,我只能下五子棋。”小美不依。
“说什么道行呢?”陆健笑。“该说造诣。”
“姮柔,勉强其难,下一盘五子棋,然后—一啊!亦天,你可以和姮柔下围棋。”小美说。
姮柔看亦天,他什么表情也没有。
“那你不如现在起身,让我们欣赏姮柔和亦天的棋艺,不是更好?”陆健提议。
“好——亦天,好不好?”小美望着亦天。
亦天慢慢走到小美对面的位置坐下。
“姮柔,来,”小美站起来。“你要为女性争光。”
“我是很不错的。”姮柔第一次用这种口吻。
亦天看她一眼,却不出声。
姮柔坐下,两人开始对奕。
越到后来,越是发觉姮柔棋力真的很高,她倒不是吹牛的。
亦天也觉意外,好几次忍不住对姮柔投出惊异的眼光——姮柔的第一步成功了,是不是?
“哇!没想到姮柔那么厉害。”陆健叫。
“现在你再没有理由说女人不能下围棋了吧?”小美开心的大声说。
“只是一盘棋,说不定是运气。”陆健不服。
当然,亦天为他心中偶象。
“我们可以再下无数盘,”姮柔抬起头来。“在这方面,我不轻易认输。”
亦天望着她,眼光一闪,似是赞许。
“好,下班再下一盘。”他说。
“输一餐晚饭!”陆健叫。“请全体。”
姮柔很有信心的淡淡一笑,
“好。”她点头。
亦天似不解的望着她,一言不发的站起来。
“这一盘下完了吗?”小美问。
“再下去也不过是和局,不下也罢!”亦天说。
“那么说好了下班后再比赛了!”小美顽皮的。
亦天淡淡一笑,走开去。
“姮柔,谁教你下围棋的?”陆健问。
“我念小学时爸爸教的,那时候他要让我五子,”姮柔说:“现在我却让他两子,才能玩下去。”
“你是围棋天才?”小美叫。
“不,我看很多棋谱,也喜欢围棋,”姮柔知道亦天在远远的一边听着,她故意说:“当然,围棋这门学问,也是要点天分的。”
“我看亦天这次棋逢对手了!”小美笑。
大家看亦天,他只是微笑。
“我赌亦天赢!”陆健突然说。
“我赌姮柔赢!”小美不示弱的。
“别吵了,谁赢都有晚餐吃,是不是?”另外一个平日不大开口的人说。
“是,当然。”小美开心的。“吃日本料理!”
“今天不吃日本料理,”亦天说。很肯定的。“我们去吃四川莱。”
四川菜?!姮柔心中一动,他知道她喜欢吃四川莱?或是一种巧合?
她看他,他已经大步走出公司。
下午在一种热烈的,似有朦胧希望的情绪下度过的,姮柔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喜悦有那么多?
下班时,姮柔和亦天在他办公室下围棋,其他同事在外面继续工作,等待结果。
一个多小时之后,他们走了出来。两人都没有什么表情,也没立刻开口说话。
“怎样?结果怎样?”小美急问。
“我输了二子,”姮柔淡淡的。“我请晚餐。但是——我声明,输得不服!”
亦天颇意外的看她,不服?!
“明天再比!”小美叫。“总之我们有晚餐吃!”
“想害死姮柔?”陆健说。
“谁说我一定会输?”姮柔挑战似的望亦天。
亦天也望她,仿佛说:“接受你的挑战!”
于是大伙儿一哄而出,分三部车直达目的地。
象以往所有时间一样!一坐下亦天就开始喝酒,不停的自酌自饮。
这一次,姮柔很自然的被分到亦天的旁边,她很仔细的在观察他。
没有人可以不醉,她相信这句话。亦天每次不醉,可能他酒量大,身体好,但他一定有个极限。
“你的极限是多少?我是指喝酒。”她忍不住。
他很惊讶的转头望她,摇摇头。
“我不知道,因为没有试过。”
她强烈的感觉到他没说真话,他一还是顾忌她的身分,是不是?
“那是说你没醉过?”她再问。
“很久以前醉过一次,不记得了。”他说。
“我曾见你连饮四瓶清酒不醉,这是极限?”她说。
“各种酒对我感应不同,”他慢慢的,低沉的说:“你相不相信我喝一杯啤酒会醉?”
“可能吗?”她惊讶的。
“没有机会试,因为我不想醉。”他淡淡的。
菜陆续在上,大家吃得很开心。但是,亦天依然很少动筷子,他手中握住的只是酒杯。
“不吃东西?”她轻声问。
“填饱我肚子的不是食物,是酒。”他说
“伤身体的。”她关切的。出自真诚。
“我曾有胃溃疡,是用酒医好的,”他说。“所谓的以毒攻毒。”
“有这种事吗?”她眉毛一掀。
他不出声,只是点点头。
只这点头,她真的就相信了,再没一丝怀疑。
“姮柔,怎么吃得这么少?”小美在对面叫。
她看看亦天,又看看姮柔,很特别的。
“姮柔不敢吃,心痛这顿饭钱,”陆健打趣。“我们可能吃了她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薪水。”
“是啊!今夜回去我睡不着觉!”姮柔笑。她很少这么风趣,这么俏皮。
陆健看得发呆,姮柔的浓烈女人味令他神不守舍。原来有韵味的女人比外表的漂亮更吸引人。
亦天也在看她,深如海的眸子却什么反应也没有。
亦天是深不可测的。
“那么明天还继续比赛吗?”小美问。“我不能让你继续输下去。”
姮柔从眼角瞄亦天一眼。
“不一定是我输,”她很有自信。“除非比赛到我服输为止,否则——我愿请客。”
“万岁!”陆健叫。“我支持姮柔的信心。”
“不能太自信,否则是女人的致命伤!”小美说。
“我不是自信,是有把握,”姮柔说;“我已把握到他下棋的弱点。”
她指指亦天,仍然只说“他”。她就是叫不出“亦天”两个字。
“好!明天等亦天请客。”小美拍手。
“你——是不服输?或是不服我?”亦天沉声问。
姮柔吓了一跳,他能——看穿她的心?
“两者都有一点!”她这么答。
“很好。”他说:“我很高兴有这样的对手。”
“终于说对手了?”她笑。
“我不是指敌人,”他想一想,说:“他们都太听我话,一面倒的服从,这——不好!”
“所以你寂寞?”她说。
寂寞?!他大吃一惊,她也能看穿他?
“我—一没有这么说。”
“事实上是。”她满有把握。“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美刚才说过,太自信是女人的致命伤。”他说。
“那要看伤的是什么?”她答得很特别。
他思索一阵,沉默了。不知他明白与否。
“或者——我不该向你挑战围棋的,因为你是我们老板。”她忽然说。
“我等这挑战者已等了好久,好久,”他眼中光彩动人。“你的出现——很好!”
他是否一语双关呢?她不能肯定。但是“很好”两个字,又代表着什么?很好?
她抿着嘴笑一笑。
“那——相信我们会对峙下去,你说挑战。”她说。
19 亦天没有再提起下围棋,姮柔也不能表现得太露骨的急切,但是——她心中一直有盼望。
她这盼望并非白翎的吩咐,不是急于和亦天打好朋友的关系,而是——极自然的。
她偷偷注意着亦天的动静,这与陈先生下令她跟踪不同,跟踪很勉强,而她的注意他,是她心中下意识的动作。
下意识是很奇怪的,她自己也完全不明白为什么。
亦天很平静,他原是沉默的人,任何人绝对无法从他外表看到他心中一切,他深沉。
深沉之中,姮柔真是看见他平静。
一个象他那样身分、背景神秘的人,又要面对打杀的场面,他——怎样平静?
星期六,只有一半人上班。
十一点的时候,亦天交给姮柔一些工作。
她看—看,肯定下班之前做不完,他——常常在快要下班时给她工作,有原因吗?
她没有出声,默默做着。
心中——有个模糊的喜悦,也说不出为什么。
超时工作在亦天公司是习以为常,大家都有这经验,同事们打过招呼各自离开。
公司里只剩下了亦天和姮柔。
突然问,她感到莫名其妙的不自在,偷望亦天,他也专注的工作,没有望她啊!
是她对他——有难以解释的心理吧!
一点钟,亦天打开门走出来。
“还没做完?”他望着她,平静的。“吃完饭再做!”
吃完饭?她诧异的。
“阿婶在楼上预备好了。”他很自然,象对每一个同事那么自然。
这意思是,他请她到他家午餐了,是吗?
“好。”她也大方的站起来。
接近他,这是白翎传达下来的命令,一想到这里,她就心中有愧,不敢直视他。
跟在他后面上楼。
他肯定的是大男人主义,没有女土第一的观念,他总是走在前面。
有的男人这么做很令人反感,但他——不会,他仿佛是天生该走在前头,天生的领袖。
阿婶果然预备好了午餐。
她还看到小几上面摆好了棋盘。
“又要摆棋谱?”她问。
“今天你可以挑战。”他看她一眼。
她心中一动,这是他给她工作,留下她的原因?
她心中又涌上一阵莫名的喜悦。
“我一定会。”她笑。很妩媚。“我原本就是个不服输、不低头的人。”
“我知道。”盯着她半晌,他才说。
“知道?”她反问。
“我看人不是用眼睛,是用心。”他牵扯一下嘴角,不是笑,是有一丝引人的笑意。
她的眼睛闪一闪,闪出了她不自觉的喜悦。
每一次在亦天面前,她都喜悦,只是——
她并不知道这喜悦是什么。
而且内心里,她是被命令和他敌对的。
阿婶等他们坐下,为他们送来饭,他低下头慢慢的吃着。
啊!他也吃饭的,他只吃免和蔬菜。
这是他的习惯吗?只吃蒸鱼和蔬菜。
难怪他到外面只喝酒,什么都不吃。她记得小美或是陆健说过,他只吃阿婶做的莱。
“你偏食?”她忍不住问。
他不置可否的看她—眼。
虽然他说不用“眼睛”看人,但他用眼睛在表达一些东西,也传送讯息。
“我看见你每次在外面你都不吃东西,只喝酒。”
“喝酒和喝水,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他说。
“中午你不喝酒?”
“白天我要工作,”他淡淡的。“而月—一日本清酒很淡,很谈,几乎没有作用。”
“这有没有作用想来因人而异。”她笑。
“我并不是酒鬼。”
“我知道。你永远清醒,而且身上水无酒昧。”
“身上永无酒味?”他笑起来。
“我的意思是——”她脸红了。“平日上班时,你永远清爽洁净。”
他眼光一闪,不知道。代表什么。
“你——还有亲人吗?”她突然问,问得连自己也吓了了一大跳,怎能问这些?
他皱皱眉,沉默了半晌。
“没有。”
她以为他一定不会答,他却答了。
“很——对不起,”她真的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好奇?或是命令?”他问。
“纯粹——好奇。”她吸一口气。
他看来很相信她的话。
人与人之间相处很奇妙,信与不信,很快能感觉到,这——或者是基于诚。
他看来是个很真诚的人,她也是——即使他们是敌对的人,也互不隐瞒。
而“信”的建立,却是绝对重要的,这是种很微妙的感觉,但——互相的感觉上很美好,很舒服。
“我没有兄弟姐妹,只有父亲,”他慢慢说。象对一个知心的朋友。“我也从来末见过自己母亲,母亲——当然一定有,父亲没提过,相信她死了。”
她皱着眉,很奇异的身世。
“十多岁时,父亲——也去世了。”他似在叹息,脸上的肌肉却如钢铁般的坚强。
他是那种绝对可让任何人放心依靠的。
“就在一个儿童游乐场中?”她问。
“你的记忆力很好。”他看她一眼。
“我能问——他是怎么死的?”她小心问。
“他们说意外,我当然知道不是!”他冷哼一声。“我甚至知道是谁做的。”
“黑社会仇杀?”她天真的。
她始终当他是“邪”的—方。
“我说过,我们不是黑社会,父亲也不是。”他颇为不悦,“我象那种人吗?”
“你们—一神秘。”她有点怯。
“很多种人都可以神秘,”他冷冷的笑。“打打杀杀也不一定是黑社会,这个世界,只要有人就有纷争。”
“我可以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吗?”她再问。
他今天十分坦城,她真心希望多知道些有关他的事,与陈先生无关的。
“不能。”他想也不想的。
她吸一口气,她大概太过分了。
“对不起,我的好奇心太过分了。”她立刻说。
“不算过分,你并没有到处打听我。”他说。
“我——”她脸又红了。
她知道他是指她没向公司里的人乱问。
“啊——”知道话题再也接不上,她聪明的转开。“许志坚的伤还没好吗?”
“好得差不多,过几天就回公司了。”他说。
“他好得极快,他的伤那么重。”她说。
“他身体好,而且从小有武术底子。”他说。
“你们打闹,互相有受伤的人,为什么一—治安单位不理会?”她还是好奇。
“他们不知道。”他淡淡的。
“不可能吧!”她怀疑的。“这儿的法律不允许私下有人打闹。”
“我们—自有我们的方法。”
“因为陈先生他们是政府人员?”她再问。
“我们都属于政府,包括你和我。”
“但是——”
“事情不如你想像中那么简单,”他摇摇头,“很遗憾你要置身其中。”
“我——不是自愿。”她不知为什么说。
“我明白,”他说:“世界上太多事都身不由己,人其实很可怜。”
“你也身不由己?”她吃惊。
他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子。
“休息一下,我们下盘棋。”他说。
“好。谢谢你的午餐。”
“我是否该谢谢你的超时工作?”他反问。
他们在小几前坐下,阿婶送来茶,他拿出棋子。
“我下围棋并不一定非胜不可。”他说。
“为什么?”她反问。
“我只借围棋令我冷静,令我能更多思考。”他笑。
“所以我常常摆棋谱。”
“我却要胜,我不服输。”她说。
“这不是好本性。”他说得特别。
“你怎么看得出?”她吃惊的。
“我用心眼来看人,当然看到人的内心。”
他淡淡的。她考虑一阵,犹豫一阵。
“那——你可知道我有目的来接近你?”她说。
他肯定的点点头,再点点头。
“凭什么看得出?”她再说。
“你骄傲,”他笑起来。“你绝对不会愿意接触一个身分、背景不明,又像我这样的男人”
她呆住了,是吗?
20 姮柔发觉并不因为下围棋或到亦天家里吃一餐饭就可以拉近两人间的距离,她开始知道,要成为他的“朋友”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因为主动权在亦天身上。
他总是主动的接近她或远离她,她永远只能被动,何况她不想做得太明显,太急切,女人的自尊心较重。
她始终只能在他的四周等待着机会。
半年多了,她连亦天到底是什么人也查不出,不能说她没尽力,实在是他太深沉。
每想到这里,她就不由叹息,越来越觉得她这份工作的不妥。
“退出去”的念头越来越重。
唯一安慰的是,弟弟在美国念书十分顺利,如果成绩这么一直保持下去,有可能拿奖学金。
如果有了奖学金,陈先生那笔钱不是可以退了吗?
如果真能这样就好了,她也不必困在这儿工作。
她真的有被困的感觉。
吃完午餐,正觉无聊,小美约她逛街。
“我们好久没逛街了。”小美说。
“我没有东西要买,当做散步好了。”姮柔说。
“我也去。”陆健立刻说。
“不收男生。”小美瞪他一眼。“全公司以你最多事,最鸡婆,你不可以。”
“被你这么一说,我还要做人吗?”陆健不以为意的笑。“只是你啊!半个男人头,男人婆,只怕将来找不到丈夫。”
“你再说!”小美胀红了脸,瞪大了眼睛。“我将来怎样不要你管。”
她半恼半嗔半带笑,姮柔摸不清她心中怎么想,不过——小美年纪小小,想来也不会介意。
“是啊!小美是个小男人婆!”亦天不知道从那里钻出来。“陆健说得对!”
“看,亦天都这么说了!”陆健哈哈大笑。
小美呶一呶嘴,顿一顿脚,拉着姮柔就定,再也不理背后的笑声。
“怎么?真生气了?”姮柔试探。
“怎么会呢?”小美展颜一笑。“我才不理他们说什么,我就是我,又不会改变。”
“你是有点象小男生,又爽快又开朗。”姮柔说。
“那也没什么不好,对吗?”小美一扬头。“不过我喜欢你的名字,姮柔。”
“父母取的名字,好不好我都要接受。”姮柔耸耸肩。
“姮柔,姮柔,温婉纤柔多好!”小美感叹着。“我只是个小美,俗死了!”
“你真孩子气。”姮柔笑。“名字只不过是个符号,代表着一个人,其实真的没什么。”
“算了,我叫小美,我女生男相,我认命。”小美是很乐天的。
“有什么认不认命呢?说得太严重了。”
姮柔摇头。小美没再出声,走了好一段路。
“你觉得亦天怎样?”她突然问。
“斯亦天?!”姮柔极意外。“他是老板。”
“我是问你对他的印象怎样?”小美加重语气。
“说不上什么印象,”姮柔有一点点戒心,她不能说错话。“他很冷淡,很沉默,很正直,如此而已!”
“这只是表面印象,我想知道深入点的。”小美不放松,她把这问题看得很重。
“没有什么深入的!”姮柔摇头。“我才来了半年,又和他不接近。”
“已经很接近了,”小美小声叫。“以前请来的女职员,他根本不理不睬的。”
“请来的女职员?你不是吗?”姮柔故意说。
“我是指——新请的,”小美知道自己有语病。“我是从小跟着他,陆健、阿坚他们也都是。”
“哦!是这样分的。”姮柔笑。“你们对我也很好,很接受,没当我是新人。”
“大概是缘份吧!”小美笑。“你一来我们就都喜欢你,尤其是陆健—一”
“我当他是弟弟,”姮柔打断她的话。“我是个理智的人,不轻言感情。”
“我也是!”小美抓住她的手。“我若爱一个人会是一生一世的,可为他做任何事,甚至死!”
“别说这样的话,”姮柔制止她,她已第二次这么说了。“爱情不会令人死的,你说得太可怕。”
“但我真是这么想啊!”小美叫。
“你那未婚夫——最近可有消息?”姮柔问。
“别提他,那个魔鬼,”小美满脸憎恨。“我希望永远不再见到他。”
“他不会来台北?”姮柔好心的问。
小美呆怔半晌,黯然说:
“我最担心,最害怕的就是这件事,”她不安的。“其实——只要他愿意,随时可来台北,找我—一也不难。”
“我觉得你该面对这件事,先跟他提出解除婚约。”
“试过,他不肯。”小美难过的。“他是魔鬼。”
“也未必这么恶劣,”姮柔想转开话题。“何况你还有公司那么多人帮你!”
“是啊!”小美立刻开心了。“亦天他们一定帮我!我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看得出来,她对亦天信心极大。
姮柔有时也这么想,如果她有事,亦天决不袖手旁观,他真给人这种信心和安全感。
“那么就开心些啦!”姮柔挽住她。“你喜欢的人是怎样的?”
“怎么形容?”小美脸上有个梦般的笑容。“他要强壮、勇敢、正直、公正,他要象一个男人,他——”
没听小美说完,姮柔心中已浮现一个影子,小美所说的,完全是亦天,对不对?
亦天是小美的偶象?
“你说的人很像斯亦天。”她忍不住说。
“不——怎么会是亦天呢?”小美呆怔一下。“亦天已三十五岁,太老了!”
“老?!”姮柔忍不住笑。小美太天真了。“可能对你这样的小女孩来说是‘老’一点,但三十五岁,却是男人的黄金年华。”
“我不是说亦天老,只是——只是—一”小美摸摸头。“我不会解释,我想你明白的。”
“我明白。”姮柔只好这么说。
她其实并不明白,小女孩的心理是极难猜的。
“我觉得亦天对你很好。”小美忽然说。
“大概已不当我是‘新’职员。”她顺口回答。
“不,他告诉你许多不该告诉你的事,”小美看来疑惑。“也许他认为你可信。”
“错了,他并没有告诉我什么,”姮柔吸了一口气。“我不是一个好奇的人。”
“他不是请你去他家吃过饭?你们不是常常在一起下围棋?”
“更不对。我只去他家吃过一次饭,那是因为超时工作。”姮柔心平气和的。“而且,我在楼上只和他下过一次围棋,就是吃饭的那次。”
“真的?只是这样?”小美似乎不信。
“为什么不问阿婶?”
“哎!这是陆健说的,”小美怪不好意思。“我只是多嘴来问你而已。”
“没关系,又没什么事,我不介意任何人问。”
“但是—一他们都说亦天望你时的眼光不同。”小美笑了。“他们都说!”
他们?!姮柔淡淡的摇头。心中却有难言喜悦,亦天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听他们胡扯。”
“不过你们俩——”
“别这么说,我和斯亦天格格不入,”姮柔打断她的话。“这是我唯一的感觉。”
“或者是吧!”小美终于不再讲下去。
“该回公司了,”姮柔看看表。“别迟到。”
“这不是问题,”小美笑。“我们几时上班,几时离开,亦天根本不理,但我们很自律。”
“他在你们之中很有威信。”姮柔说。
“对了,他有威信,我们都服他,”小美由衷的。“他做每一件事都令我们口服心服。”
“你们——常常打架受伤,到底为什么?”
“私人恩怨。”小美淡淡的。
私人恩怨,真这么简单。
“你们有很多仇人?”
“不是仇人,是敌对的人。”小美认真的。“我们无端和别人结什么仇呢?”
“你们是个集团?”姮柔再问。
“集团?不,当然不是,”小美笑得爽朗。“我们都是亦天的兄弟姐妹,我们帮他!”
越说越奇了,兄弟姐妹?
“你看不出吗?我们是同乡。”小美笑。
“你们是同乡!”姮柔恍然。
难怪他们如此团结合作。同乡,在外地遇在一起,的确有份乡情的。
“是不是斯亦天有—一”
“不要乱猜,姮柔,”小美打断他的话。“如果能告诉你,亦天一定会讲的!”
“才说我不好奇,看,立刻好奇起来。”桓柔自嘲着摇头。“我是不是有点矛盾?”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矛盾处,亦天说的。”
她们已走回公司,才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对。
“陆健—一”小美叫,立刻就呆住了。
她看见一个又流气又低级,还满脸戾气,穿了套极不合身,看来十分土气男人站在那儿。
“你——曾雄。”小美倒吸一口冷气,后退几步。
“小美,”姮柔在背后扶住她。“怎么了?他是谁?”
看那叫曾雄的男人,用邪气的眼光盯着小美,姮柔立刻明白了,他是小美乡下的未婚夫。
怎么这样巧,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曾雄长得并不难看,也高大,只是那邪气、那戾气、那土气、那流气加在一起,令任何人都受不了。
“我来了,”曾雄大刺刺。一屁股坐下。“带我回家,我要休息了!”
“你——休想,”小美气青了脸。“你快走,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我没有撒野,我只要你带我回家,别忘了我是你的什么人!”曾雄的神色极可恶。
“你——快走,”小美快急哭了。“你根本不是我什么人,我们没有关系,你快走!”
“什么?你再说一遍!”曾雄站起来。
“她说与你没有什么关系,叫你快走!”亦天又冷又坚硬如钢的声音加进来,“你还不快走。”
大家转头,看见面色严肃的亦天,曾雄——仿佛也被镇住了。
 
  
21 亦天和曾雄对峙一阵,曾雄终于在亦天坚定得永不言退,永不言悔的眼光下退缩。
“原来是——你,斯亦天。”曾雄喃喃自语。他那邪气的眼中闪过一抹血红。
“是我。”亦天稳定如山岳。“这是我的公司,我现在要你立刻走。”
曾雄似乎有些怯意,马上,又替自己壮胆。
“是你又怎么样?我不怕你!”他挺挺胸。“这儿不是乡下,我根本不怕你。”
“我不要你伯我,你也不必怕,这是私人地方,属于我的,我有权叫你离开。”
“你——”曾雄脸上涌上杀机,一闪而逝。“我会走,但是你小心。”
“我会小心!”亦天脸上纹风不动。
曾雄霍然转向小美,对着她咆哮。
“你等着瞧,我会令你死不得也生不得,”他是色厉荏吧?“我不会放过你!”
陆健踏—步上前,亦天用眼色制止了他
曾雄经过小美和姮柔身边,冲了出去。
姮柔是旁观者,她看见小美的震惊,陆健的冲动和亦天如山岳般的坚定,她相信,只要亦天在,这件事一定不会太严重。
“没有事,小美,”陆健拥住小美走回办公桌,他这时象—个大哥哥。“你放心,我们在,曾雄不敢再来。”
“他来——我精神上有压力,”小美吸一口气。“其实我并不真怕他。”
“我明白。”陆健拍拍他。“还是小心点儿好。”
姮柔一直偷偷的注视亦天,见他一直在沉思。
“下班后—一陆健,你去帮忙小美搬到我楼上暂住。”他突然说。
“亦天——”小美感激的叫。
亦天摇摇头,迳自回办公室。
他一定知道姮柔不停的在注视他,他却一眼也不望她。他思考事情时是极为专心的。
“其实——没有这么严重吧!”陆健似自问。
“小心些好。”姮柔也插口。
曾雄那样子,令姮柔想起来都怕,怎么天下有如此恶劣形象的人呢?
“我会。”小美看她一眼。“我真的并不怕他,就算打架——我也不会输给他。”
打架?!姮柔摇头。小美说得自己象个武林高手似的,到底还是个天真的女孩。
下午过得很平静,大家都做自己的事,连亦天也没有来过。
想来,曾雄的出现是影响了他们的情绪。
“姮柔,”快下班时小美到她面前。“你有没有空,帮我一起搬家,好不好?”
“好,当然没问题。”她想也不想的。
“我不是怕,只是觉得孤单。”小美悄声说。
“我明白。”姮柔拍拍她。
一转头,姮柔看见亦天在注视她们,她立刻收敛了笑容,回转身——这时她记起陈先生的命令,她该对亦天笑一笑或什么。只是——
她做不出来。
不是出自内心的事,她真是做不出,勉强也不行。
“下班一起走。”小美回座位了。
“你陪小美也好,”陆健在一旁说:“她心慌,她年纪小,有勇无谋。”
“她很能打架?”姮柔笑。
“打架?”陆健笑。“她柔道四段。”
再过一阵,是下班的时候了,亦天走出来。
“陆健,你这就陪小美回去吧!”他说。
“需不需要我?”许志坚问。
办天淡淡的摇摇头。
“我要姮柔陪我。”小美叫。
亦天显然意外,也许对他们而言,姮柔是个“外人”,但他没有表示反对。
姮柔低着头,拿了皮包就跟着小美出去,她没有看亦天,这—刻——她觉得怕遇见他的眼光。
走出公司,她实在有“逃”的感觉。
小美租了别人家中的一间房子,地方虽然不小,如曾雄上来闹事,对房东很不好。
亦天叫小美搬去他那儿是有道理的。
一旁整理东西,姮柔一旁跟小美聊天,
“你们乡下的人都认得亦天?”姮柔问。
“就算不认得,也知道他的名字。”小美顺口答。
“他很出名?”
“他的父亲一—”小美不肯再讲下去。“你对亦天的事有兴趣?”
“不,我只是顺口问问。”姮柔不自在了。
这次,她完全没有打探消息的意图,她出自内心很自然的想知道。
“我只知道,他家是个大家族,但人丁单薄,”小美想一想,说:“旁系的人很多,但并不亲,”
“所以他个性也孤独。”姮柔笑。
“我不了解,”小美摇摇头。“没有人想让自己孤独,有的时候是无可奈何。”
“斯亦天是把自己和人隔离起来。”
“不,怎么会呢?”小美叫。“他只是——”
“小美,”陆健进来打断了她的话。“我叫了一辆货车,我们开始搬吧!”
“床,衣柜,写字台都搬?”小美问。
“我们俩试试看吧!”陆健极自然的把小美当孩子看。“又不是多重。”
“好。免得浪费。”小美不以为意。
姮柔只好帮他们搬一点细软,小件的东西,她可没有办法象小美那么大力气。
小美搬床,搬衣柜,简直和男人没有两样。
小屋子里很快就搬空了,他们一起上货车,姮柔望着小美,犹豫了半晌。
“还需要我陪吗?”她问。
“一起到亦天家去吃晚饭。”小美拖着她上车。“试试看陆健驾大货车的滋味。”
姮柔还是犹豫,去亦天家——她真是矛盾。她想去又怕去,他觉得亦天总能看穿她!
“反正你没事,不是吗?”小美还是说:“晚上陆健会送你回家。”
姮柔想,亦天也曾两次送她回家,公司里的男人,这方面是很周到的。
“是,我开货车送你。”陆健开玩笑。
“好在我们早一步,”小美拍拍胸脯。“否则曾雄来了就麻烦了。”
“还说不怕?”姮柔打趣。
“是嫌烦,”小美看来完全镇定下来。“他绝对不是我和陆健的对手。”
“一个女孩子总是说打架。”姮柔白了她—眼。
“从十五岁,我已开始——”小美知道说错了话,自己伸伸舌头,笑了。“我不能再讲了,陆健,是不是?”
“不要问我,我不知道。”陆健尴尬的。“否则姮柔更要怀疑我们的身份了。”
“我们只是——”小美自知说话太多,“姮柔,你对我们有没有戒心?”
“我觉得你们都是好人,很少见的好人,如此而已!”姮柔说:“真话。”
“但是你替他们——做事。”小美终于说。
“对所有的事我一无所知,我替他们也没做什么,而且我是迫不得已。”姮柔坦然说。
“当然知道你没做什么,否则还能留在我们中间?”小美快人快话。
“你们一直在监视我!”姮柔说。
“我们处境特别,不能不多加堤防。”陆健说。
汽车驶进了公司的那条小路,一眼看见亦天站在门前望着。除了等他们外,看来——眼中若有所盼。
姮柔一看到那若有所盼,心中立刻急跳两下。这盼——可是盼某—个人?
某—个人——她说不出话。
“你们回来了。”亦天不再看姮柔。
“一切顺利,没遇到曾雄。”陆健说。
亦天淡淡一笑,指着对面的马路——曾雄站在那儿.他没有被吓走,是吗?
22 晚饭之后,陆健帮着小美在整理房间,姮柔也想帮忙,被小美推了出来。
“你们下围棋,”小美有点夸张的叫。“陆健帮我就够了。”
下围棋?姮柔把视线转向亦天,他也望着她,很安静,很详和的眼光。
“可有兴趣?”他问。
姮柔只好走向他。
她有点懊恼,在这间房子,甚至在这家公司,她都身不由主的处于被动地位,她很不喜欢这样,从来她都是个主动的人——也许不该说主动,至少她控制自己,操纵自己。
她是懊恼。
亦天似乎了解这种心情,他看她,淡淡一笑。
“大多数的时候,你太拘谨了。”他说。
拘谨?是,就是这两个字。因为拘谨,所以她才失去了主动,是这样吧?
“你不觉得有时我必须如此?”她反问。有挑战的味道。“我很自知,我不能过分。”
“尝试忘掉陈先生和白翎,或者你会轻松些。”他说。他是了解的。
“或者我本身是个拘谨的人呢?”她摆下第一粒棋子。
“是吗?”他微微扯动嘴角。
他那模样仿佛在说她没讲真话。
她没有回答,他也摆下一粒棋子。
“公司里的事是否令你觉得复杂?”他问。
他们在这边下棋说话,里面的陆健和小美是听不到的。
“社会上的事都复杂,不只在公司。”她说。
“很好。”他点点头。
不知道他的“很好”是赞她什么。
“晚餐时你没喝酒。”她突然说。
“有时候我对酒也会突然失去兴趣。”他说。
“譬如今夜?”
“譬如我心中有事时。”他说。
她很敏感,立刻联想到小美。
“小美的事?”她问。
“曾雄并不简单,”他沉声说:“他背后有人。”
“你怎么知道?”
“你们去搬家时,我查了一下。”他说;“如果背后没人,他不敢这么狂。”
“那——小美有危险吗?”
姮柔担心了。
“小美只是一个引子,他们针对的是我,”亦天慢慢说:“他们也真不简单。”
“那么——你怎么办?”她下意识的说。
“我怎么办?”他眼光一闪,仿佛很意外她会这么说。“你——也关心我?”
姮柔脸一下子就大红起来。
下意识的表现,往往是最真实的。她也关心他?她不知道,或者——是吧?
在他的凝视下,她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继续下棋。”他替她解围。
他永远不强人所难,他的内心并不如外表般的硬梆梆,对不对?
可是他心里面到底在想什么,却是没有任何人知道!
下围棋要心情极度宁静才行,可是姮柔做不到,亦天的话,亦天的眼光都扰乱了她。
投多久,她就失去一块地方。
“今夜我肯定输了。”她说。
“什么事令你不安宁?”他问。
她多么想说“你”,可是没有这勇气。
“他”对她根本是个一无所知的人,她不能冒险。
“不知道,或者根本没有事。”她故作轻松。“我这个人常神游太虚。”
“是吗!但你是很好的会计人材。”他说。
他又看穿了她,是吗?
好的会计人员是踏实、稳重、小心、仔细,但她说神游太虚,这岂不正好相反?
他又拆穿了她的言不由衷,真的。
“工作时我才是好会计人材,平日——我只是个女人,普通女人。”她替自己解释。
他望着她,眼中隐有笑意。
他满意于她的回答,是不是?
“此生中我最不了解的就是女人!”他说。
今夜他肯跟她谈这种题材?实在意外。
“因为没接近过?”
“根本没机会。”他摇摇头。“甚至母亲。”
“难怪你只有阳刚。”她说:“但是小美一—你们不是很接近?还有阿婶。”
“对我来说,她们俩是没有性别的,”他菀尔。“尤其是小美,我当她是弟弟。”
“她是个女孩子,当她是弟弟是自欺欺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但我当她是弟弟。”他说得又倔强又强硬。
仿佛他说是,就是了!他有这威势。
“不喜欢女人?”她转了话题。
这问题很大胆,她惊异于自己会说出来。
“以为我是同性恋。”他笑了。有点不屑。
“不,我的意思是——”
“我是个孤独的人,天生如此。”他傲然说:“我只是一个人。男的女的都不会与我有关系。”
“但是你有那么多伙伴。”她忍不住说。
“伙伴——”他看一眼小美的房间。“伙伴只是伙伴,心灵并不相通。”
“我不明白。”
“还是—一不要明白好些,”他的眼光有点乱,低下头来掩饰了。“少知道一些事,对自己有好处!”
“我并不好奇,只是——”
她没有说下去,她想说;“只是对你例外”。但这种话又怎能说得出口呢?
他点点头,居然点点头,他——明白了?
她的脸又红起来。
“我到今天才知道,女人脸红原来——很漂亮!”他突然说了句莫明其妙的话。
“我——”她大窘。
“看来我们的棋不能再继续了,”他推开棋盘站起来。“去看看他们弄得怎样。”
他——自己也窘,他替自己解围吧?
小美独自在房里,不见了陆健。
“陆健呢?”他意外。
“帮完忙,他先走了,”小美微笑。“你们下棋下得聚精会神,不打扰了!”
好一句“聚精会神”,他们是吗?
“他不是要送我回家吗?”姮柔也走过来。
“亦天会送。”小美笑得古怪。
亦天皱皱眉,没出声,转身走回客厅。
“小美,你们的玩笑太过分了,”姮柔并不真生气。“我要你送我。”
“我不能外出,你是知道的。”小美跳上床。“而且也是我该睡觉的时间了。”
“明天见。”姮柔走出去。
她拿了皮包,对亦天点点头。
“我走了,明天见。”她不想让亦天送。
今夜她和他之间已经怪别扭的了。
“我——送你。”他显然是犹豫了一阵。“我们从后门走,比较好。”
她不出声,跟着他走向后门。
她从来不知道此地有后门,想来是秘密出口,现在这秘密已被她知道。
他不担心她报告给陈先生?
看他沉着的样子,她心中有抹感动。他这么信得过她,她—定不把秘密说出去。
后门出口竟是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街道,真是神奇。
“离开家,我担心的是小美的安全,”他像在解释。
“曾雄会等在那儿。”
“我明白了。”她说:“我可以自己回家。”
他不响,拦了计程车和她一起上去。
“治安不好,女人夜晚回家危险,”他说:“你又完全不懂功夫。”
“你肯教我?”她冲口而出。
“我不收女徒弟。”他想也不想的拒绝。
23 清晨,姮柔被一阵阵电话铃声吵醒。
才七点多钟,又是周末,谁这么不知趣的打扰别人好梦?谁?
母亲睡眼惺松地敲门,伸头进来。
“姮柔,找你的!”
找她?她跳起来,心中立刻浮现了亦天的影子,她冲出房门,拿起电话。
“喂——”
“我是陈先生,”陈先生冷得不带人味的声音。“八点钟你上班之前先到巷口见我。”
“有——什么事吗?”她莫名的不安。
“如果不是特别的事,我不会自己来。”陈先生似乎很不高兴。“记住,八点钟。”
姮柔颓然放下电话。
陈先生好象用一条铁链锁住了她的喉咙,远远的在一边控制着,随时可以收紧,放松。
她永远没有了自由权,是不是?
没什么心情的梳洗着,又草草吃了一点早点,八点钟到了,她匆忙出门。
陈先生站在电话亭后,他旁边站着一个男人,她也没仔细看,直走到他们面前。
“陈—一”她只说了一个字,就看见那男人的模样,邪气、流气、杀气集于一身的曾雄。
曾雄——怎么会站在这儿?
她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前两天——你有一夜在斯亦天家过夜,没有回家!”陈先生的第一句话。
“你——”姮柔又惊又怒,这是什么话?“没有这种事,你不能血口喷人!”
“我们守在门外的人没看见你出来。”陈先生再说。
守在门口的人?是站在前门外的曾雄?曾雄——真是陈先生的人?
但是——姮柔决定不把亦天家里有后门的事告诉陈先生,她对陈先生奇异的厌恶感。
陈虽代表正派,但——厌恶就是厌恶,没原因的。
见她不出声,陈先生又说:
“哦!先给你介绍个同事,曾雄,”停一停,又说:“以后由他和你联络,白翎调另外的工作了!”
一阵愤怒由心底升起,和曾雄联络?还有没有更毒一点的方法?
她认定了是陈先生的毒计。
“我——不愿和男人联络。”她吸一口气说。
“我们这行是不分性别的,”陈先生冷冷的笑。“我们只为工作,只为任务。”
“但是——不要曾雄。”她强硬一点。
“为什么不要曾雄?他得罪过你?”陈先生夸张的。
“他是小美以前的未婚夫。”她说。
“现在还是未婚夫,”曾雄带嘶哑的声音说:“我们从来没有解除过婚约。”
这是个毒计,姮柔又想。
“这是斯亦天方面的弱点,”陈先生自得的。“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
“但是小美是我同事。”她强自镇定。
“这岂不是更方便吗?”陈先生笑。
“不—一我不接受这件事。”她咬着唇。
“非接受不可,这是命令。”陈先生的脸沉下来。“曾雄会和你联络。”
“不——”看到曾雄的样子,她心中已发毛。
“你要抗命?”陈先生瞪着她。
“可以接受的我一定接受,”她手心冒汗,这—次她—定要争,她不能要这豺狼般的曾雄做联络人。“但是曾雄——陈先生,请换个人。”
曾雄脸上有了怒意,但他强忍着没有发作,看来他很顾忌陈先生。
“不行。”陈先生斩钉截铁的。“我再说一次,这是命令,不得违抗。”
“如果——我抗命呢?”她忍无可忍地说。
陈先生嘿嘿冷笑起来。
“组织里对抗命的人自有处分方法,我无法回答你,”他说:“但——很严厉的。”
“是严厉?或是残酷?”她又气又恨。
“你可以随便说。”陈先生冷哼一声。“我们走了,曾雄会随时和你联络。”
姮柔苍白着脸一声不响。
“还有——”走了两步,陈先生转回头。“下一次交报告,最好解释那夜你没回家的事。”
姮柔的脸变成铁青,目送着他们离开。
亦天有办法令小美避开曾雄,陈先生却把曾雄送到她面前,这叫道高一尺。
没有回家,她直接去公司上班。
也许她脸色太坏,回到公司所有的人都注视着她,包括坐在那儿的亦天。
她没有说什么,径自坐在办公桌工作,然而——她又哪儿有心思工作呢?
以后那可恶可怕的曾雄就会随时随地出现在她身边,这个联络人——陈先生的毒计。
陆健好几次引她说话,姮柔都不出声,想起曾雄,她会吃不下,睡不着。
她想,不如一了百了,辞去工作,就算拼命吧?难道他们还能把她杀了?
看一眼亦天,他神情庄严,和平日也不相同,难道他也遇到什么事?
别理别人,先救救自己吧!
下班的时候,趁亦天还没离开,她敲门进去。
亦天看她一眼,对她进来一点也不意外,他那眼神绝对是了解的。
“就算你离开公司,还是于事无补。”他真料事如神。
“你怎么知道——”她说不下去。
“曾雄的突然出现,我又知道他背后有人,这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他淡淡的说。“何况我知道他们做事的手法,他们会把曾雄安排跟你合作。”
“是——他们是这样。”她颓然。
“你是他们的同事,他不敢对你怎样,陈先生对控制人很有办法。”
“他只会用高压的手段。”她冲口而出。
亦天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我不在这公司做了,他们对我也无可奈何。”
“你是他们选中的,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你。”他摇头。眼中有充沛的智慧光芒。
“他们能杀我吗?”她说气话。
他不出声,神色却严肃。
姮柔吓了—跳,难道他们真会——
“随时安排一次合法的意外是很容易的。”他说。
“这——不是真的。”她心脏却变冷、变僵。
亦天点点头,再点点头,答案再明显不过了。
“那——我该怎么办?”她冲口而出。
下意识戾,她大概当自己是亦天这边的人了。
他的眼中跳动着一抹意外,过了半天,才说:
“我没办法回答你,”他说:“我只知道,目前——你不会有任何危险。”
她呆怔一下,突然醒悟自己的立场,明明和亦天敌对,怎么还问他呢?
她真是越来越荒谬了。
“对不起,打扰了。”她站起来。
“你——”他犹豫一下。“姮柔,或者你留下——和小美——我们一起午餐,我们再想想办法。”
她站在那儿僵了,他叫她姮柔,象叫小美——样,不再连名带姓的叫她、这——这——
无比的亲切和温暖涌上心头,她觉得眼睛湿了,喉头哽住,他——他——
好一阵子,她才能回转头来,当然,她已收拾好心中的一切震动。
他们的立场不同,她不能让他知道太多,何况——她心中顾忌陈先生。
“不必了,我约好妈妈有事,”她半垂着头:“无论如何——很感谢你。”
立刻,她转身离开。
在转身的—霎那,她仿佛看见他眼中有些失望的光芒,但——也看不真切。
因为——他没有理由失望。
小美还等在那儿,一见她出来便跑过来。
“什么事?姮柔,今天整个上午你都不对劲。”她问。
“没什么,我——有点不舒服。”她摇头。
“不像,”小美观察入微呢!“你有心事。”
“真的没有,就算有——也是私事。”她说。
“我把自己的事都告诉你,你肯帮我。为什么不把你的事告诉我?或者—一我能分担呢?”小美很天真。
望着小美,心中想起曾雄,她只能苦笑。
这件事—一叫她如何讲起?
“其实真的没事,”姮柔勉强笑。“放心,过了今天我就真的好了。”
“不骗我?”小美瞄一瞄亦天。“刚才你进去跟亦天讲什么?神情那么古怪。”
“古怪?”姮柔忍不住笑。“我去辞职。”
“你不要开玩笑,骗人的。”小美叫。
“当然骗人的。你们对我这么好,我怎舍得走?”
门声一响,亦天出来。他——也听见这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姮柔的脸就红了。她觉得这句话让小美听到和让亦天听到的意义完全不同!
24 姮柔在报告里解释了上次帮小美搬家,没回家的事。她说陪小美一起,太晚了所以没回去。
她已决定不说出亦天家里的后门通向另一条街道的事,无论如何不说。
她不知陈先生是不是满意,但陈并没再迫问。
也许他们觉得这是她的私事,并不太重要。
星期天。
姮柔不想留在家里被母亲问长问短,更怕曾雄打电话来找她,她想避出去。
但是,街上那么多人,茶楼酒楼那么挤,叫她避到哪儿去呢?
考虑了半天,看看窗外带秋意的阳光,她突然想起了儿童乐园。
是,那倒真是个好去处。
于是,极少穿长裤的她穿上了牛仔裤,换了一件白色长袖T恤,背起一个旅行用帆布袋就出门。
“喂,姮柔,去哪儿?”母亲追问。
“旅行,”她笑。她这模佯不正像旅行吗?“和公司的同事一起,黄昏才回来。”
其实她的帆布袋里只是两本书,一点冷饮而已。
和同事旅行,看她现在扯谎不眨眼了。
反正有太多的时间,从现在到黄昏有八小时,她搭巴士慢慢的去。
可以找个树荫下看看书,日子大概会过得清静。
她很为自己的安排满意。
虽然她到达时间还早,儿童乐园里的孩子已满坑满谷,谁都趁这假日出来活动一下。
她没经考虑跳往以前亦天常坐的地方走去,因为她知道那儿没有玩的东西,人比较少。
她在亦天习惯坐的那石椅上坐下,拿出小说。
这位子真不错,面对着河,背着儿童乐园的斜坡,亏得亦天找得到。
她忽然记起以前那段跟踪的日子。
那时候深以为苦,现在回想倒也很得意,她这个普通的女人,居然也做了半个情报人员。
情报人员,她忍不住失笑,这简直滑稽,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一天。
小时候一直想做个平凡踏实的人,谁知命运是那样的奇妙,一份工作,居然改变了她的—生。
她还能做一般人一样的结婚生子吗?或者会在这种不愿又必须接受命令下矛盾中度日?
哎——不必想这么多,还是看小说吧!
拿出书本,倚在那儿—一突然想起亦天,他现在在做什么?一个人摆围棋谱?和小美聊天?
摇摇头,翻开了书本,慢慢的一行行看下去。
一会儿,她已入了神,思想、感情都进入书中,忘了周围的—切。
风声伴着时间在她身边溜过,她全然不介意,她随着书中男女主角而喜怒哀乐。
也许是肚子饿,也许是正好看完—个段落,她抬起头来—一是眼花吗?旁边树下坐著的不是亦天?
下意识的揉揉眼睛再看,真是亦天!心中冒上一阵喜悦,这个时候,无论遇到哪个朋友都是好事。
她站起来,他也在这个时候转头。
“你占了我的座位。”他说。
虽然脸上没有表情,但眼光却是愉快的。
“不知道你会来,对不起,”她突然顽皮起来。“现在座位原封不动的还给你!”
他慢慢走过来,拿起她的书来看一看又放下。
“最近事情多,很久没来了!”他坐下。
“我还以为你还是每天来。”她说:“刚才我还在想,你是不是在家摆棋谱。”
他皱皱眉,好半天才说:
“家里多了一个人,不习惯。”
“小美?”她冲口而出。“你当她是弟弟。”
“不是小美的问题,而是多—个人——随便任何人我都不习惯,我是个孤独惯了的人!”他说。
“小美可以搬去和我同住。”她口快心直。
“不安全。”他想也不想。“请——不要把这话告诉小美,免得她不安心。”
“是。”她连忙点头。
“你——也为躲避一些人而出来?”他问。
“妈妈对我的事很怀疑,”她轻松的。以往不能这么轻松,可能是天气、是环境,是她身上的牛仔裤。“而且,我极厌恶听到曾雄的声音。”
他微微摇头,没有出声。
“他们以为上次在你家—一我没有回家!”她说。莫名其妙就脸红了。
“小美搬家那次?”他眼光一闪。
“是。我的解释是为陪小美。”她说。
“为什么不说出后面另有出路?”他反问。
“不想说。”她摇摇头。“我知道哪些话该说,可以说,哪些话不该说,不可以说!”
“这事有关于你的名誉。”他认真的望着她。
“我——没有想过。”她避开他视线。“我觉得—一不应该出卖你们!”
他沉默了好一阵,眼中光芒变换了几种深浅颜色。
“谢谢你!”他只这么说。
“不,应说是我谢谢你,因为——你信任我。”她说。
他想了—下,笑起来。
“我并不真那么信任你,我只是赌一下,”他其实可以不这么说的。“结果我赢了!”
她有些尴尬,原来他只是赌一下?
“如果我讲了出去呢?”她忍不住问。女人总是比较小心眼的。
“我们都有麻烦了!”他说。
看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他刚才说并不真信任的话不是真的,他故意那么说,他不要她感激。
真的,他是这个意思,她忽然懂了。
“你不必故意说那些话,”她笑。“你怕人感谢你?”
“我不希望欠人情,也不要别人欠我情!”他淡然说:“独来独往,没有牵挂最好。”
“但人是不能离开人群的。”她说。
“我希望和任何人没有关系。”
“能吗?”她再问。
“我尽量,”他的瞳孔在渐渐收缩。“人最软弱的就是感情,也是大多数人的致命伤,我尽量摆脱一切的感情困扰,永远保持孤独。”
“但是跟你的人都忠心耿耿,他们对你有感情依附。”她不放松的。
“我正在训练他们,”他冷冷的说:“不能摆脱感情的人,就不能成功。”
“但感情是人类天生的!”她说。
“我知道。我就是要和天生的东西拗一拗,”他眼中有抹奇异光华。“人定胜天!”
“你的名字叫亦天也有关系吗?”她问。
“我——人亦是天!”他傲然说。
她心中震动,他的口气太大了,他太骄傲。
“人不能是天,如是天,也只是一个,太孤独了、人不能没有同伴。”她婉转说。
“孤独正是我所求,我刚才说过。”他说。
她吸一口气,莫名的失望塞满心头,她料不到他是这样的人,他不该是,也不会是,但他这么说——
“不要怀疑我说的话,”他似乎看穿了她。“我的行动和事实可以说明一切。”
“我没有怀疑,”她立刻说:“只是——有点可惜。”
“可惜?”他眼光一闪。
“你不是没有感情,而是感情藏得太深,没有人可以看得到一一或是极少人能看得到。”她扬一扬头,替自己鼓起勇气说。
“极少人?你!”他紧紧的盯着她,像是——恼怒。
她被他的恼怒激起了斗志。
“是。”她昂然不惧。“我觉得我看得见,而且一一感觉得到。”
他呆怔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你的小说看得太多,”他指着石椅上的小说:“你的幻想也多于一切。”
“别笑,”她胀红了脸。“现在你不承认也不要紧,总有一天—一你会露出马脚。”
他不再说下去,很懂适可而止。
“如果真有这么—天,我也希望能看见。”他说。
“你只是好强,”她也傲然的笑。“你知道我讲得对,只是不肯承认而己!”
他用一种挑战的眼光望着她,似乎在说“我是吗?”
“一起午餐?”他只这么问。
“我怕回来时失去这个座位。”她摇头。
“有兴趣去我那儿下一盘围棋?”他再问。
“如果连午餐一起的话。”她有意外之喜。
“我相信阿婶在等我。”他说。
她微微一笑,收拾好帆布袋,萧洒的背着跟他走。
“今天——你和平日很不相同。”他终于说。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切面和形象。”她说。
“我却只有一个样子,”他摇摇头。“我永远这样,喜怒哀乐都不变。”
“这只是个固定的面具,”她不以为然;“戴得太久的面具,久得你以为是你的真面目了。”
他微微动容,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说不定坚强、冷硬的面具下,你有天下最善良,柔和的面貌。”她笑。
会吗?
25 姮柔今天工作特别多,七点多钟才做完,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刚到巷口,就看见昏暗的路灯下站着曾雄。
厌恶和怯意一起涌了上来,她不要见这个人。
不理曾雄,她径自朝家门走去。
“你不可能没有看见我吧?”曾雄的声音象被铁丝网钩住脚的狗在嘶叫。
她不理,再向前走几步。
“我是陈先生派来的,再不愿意,你也得见我,听我说话。”曾雄暧昧的笑。
“有什么事你赶快讲。”她冰冷的背对着他。
她无法把曾雄当人看待。
也许是先入为主的恶劣印象,她无法令自己正视这个人,不—一这豺狼。
“我并不那么难看,至少——和斯亦天相差不远。”他轻佻的。“你怕看我?”
她心中极度愤怒,曾雄那有资格和亦天相提并论?一个是天,一个是贱泥!
“请讲正事,我没空。”她还是不转身。
“他们说你和斯亦天有接触,”曾雄的口气极下流。“斯亦天也会喜欢女人?”
“你尊重点,再不讲我走了。”她气极。
经他的脏口,简直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急什么呢?”他笑得好恶劣。“我们家乡的人叫斯亦天粗疽,在城市里,听说你们称为猛男。”
姮柔已忍无可忍,立刻就走。
“慢着,”曾雄的声音一下子变成冰冷。“你快回家换衣服,陈先生叫我带你去开会!”
“不,”她怪叫着转身。他来带她,她和他在一起?这简直——简直——“我不相信,陈先生不会这么做。”
曾雄脸上的杀气隐现,歪着嘴,扬一扬手上纸条。
“这是陈先生电话,你可以打去问。”
她咬着牙,一把抢过那纸条,转身跑回家。
“我在这儿等你。”曾雄说。
姮柔一口气跑回家,脸色气得铁青。
“什么事?什么事?”母亲吓了一跳。
“我——打个电话。”她神色不安的推开母亲。
她打了那纸条上的号码,果然是陈先生接听。
“我以为你己在路上。”他说。
“我不信任曾雄,你不要叫他来接。”她气坏了。
“他不接你,你怎么知道地方?”陈先生冷笑。“曾雄也不过一个普通男人,你何必特别歧视他?”
“这是我的事。我再说一次,我不跟他合作。”姮柔把全部的勇气和倔强都拿了出来。“叫他告诉我地址,否则我不来。”
“这是抗命——”
“不理是什么,你们杀我也好,我不跟他合作。”她说得斩钉截铁。
这倒使陈先生意外了,柔顺的姮柔居然也会这样?
“好—一吧!”陈先生退了一步。“叫他给我电话。”
“还有,以后我不要再见到这个人。”她叫。
“他并不比斯亦天差很多啊!”陈先生说。
“你——”
“好。我再安排。”陈先生收线。
虽然,看来姮柔赢了一次,但陈先生这人——是不是让她渐渐看到真面目了?他像无赖,像流氓。
“什么事啊!你在发脾气!”母亲站在一边。
她瞪母亲—眼,烦燥的。
“我的事你别管。”
“我是妈妈,我怎能不管你的事?”母亲说:“你刚才跟谁吵架?”
“公司——同事。”她吸一口气。
母亲是不能知道这些事的,否则会吓死,担心死。
“你们平日讲话都这么凶巴巴的?”母亲问。
“遇上我正在发脾气。”她摇摇头。
“唉!进了这家公司,你整个人都变了,”母亲叹息。“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变得紧张,烦躁,易怒,敏感,到底你们公司做什么的?”
“你才敏感,”她努力使自己脸色好些。“我们公司卖机器的,大型的,会另外做什么呢?”
“希望是我敏感。”母亲说:“吃饭吧!”
“不,我马上出去,”她摇摇头。“今天有个同事生日,约好了去夜总会的!”
“哦——”母亲半信半疑。
“我去换衣服,你去吃饭吧!”她说。
“那——你早点回来。”母亲转身走了。
“我会照顾自己。”她回房。
随便换件衣服,也不打扮,静悄悄的就摸出了门。她不想再让母亲见到噜苏。
其实,她会照顾自己吗?她不知道。
曾雄果然还象木头般的站在那儿。
她把纸条扔给他,冷冷的说
“你打电话给陈先生。”
曾雄眼中闪过一抹奇异光芒,似乎——怨毒。
他在旁边的电话亭打电话,出来时,本已丑恶的脸红了就更加难看了。
“好,这是地址。”他说了。“你自己去。哼!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姮柔皱着眉头,不看他也不理他,反正有了地址,她自己会去,以后—一怕和这人没关连了吧?
等曾雄走了十分钟,她才预备叫车,这时,有辆汽车缓缓驶到她身边停下。
“陆健?”她望了一望,意外的叫。
“上车吧!我送你去。”他微笑。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儿?”她惊讶。
“亦天让我来的,”他老实说:“那种地方——你一个正经女人去不方便。”
“那种地方?是什么地方?”她问。
“红灯区。”他简单的。
红灯区!她大吃一惊,居然会是个风化区,陈先生叫她去那儿开会?
或者只是开她玩笑?捉弄她?
陆健不再说什么,汽车如飞船向前驶。
“亦天——又怎么知道我去那儿?”她居然也能改口叫亦天的名字了。
“你忘了我们是做什么的?”他笑。
“你们真是——情报人员?”她不能置信。
“怎么不说间谍?”他不直接回答。
“你们是吗?”她再说。
“有些类似吧?”他不置可否。“你进去后要做什么?”
“他们说开会。”
“我会在外面等你,直到你出来。”他说。
“但是——他们若知道你在外面,你会有危险。”
“我会小心,”他不在意的笑。“我是有备而来,而且还有车,怕什么?”
“如果他们知道你送我去——”
“他们更不敢为难你。”他笑。
她想一想,实在弄不懂他们。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是他们那种人的看家本领。
果然,陆健的汽车把他带到一个她不能想象的地区,当街站着拉客的莺莺燕燕,门口把风的大汉,缩头缩尾的男人,真是红灯区。
“我——”她好畏缩。“我怎么进去?”
“你这样子,人家会看出你的不同,”他安慰她。“看情形吧!”
车停下来,他指指前面一幢四层高的住宅。
“就是那儿!”
她望一望,没有莺燕,还好!只有两个壮汉类似把风的人站在那儿。
“我——自己过去?”她心怯的。
“我看着你进去,有什么不对我的车会冲过来保护你,你见势不对就立刻上车,知否?”陆健说。
“我记住了。”她点点头。
“其实,你们是自己人开会,怕什么呢?”他笑。
“第—次——我好怕。”她拍拍胸口。
“快去吧!”他鼓励她。
她吸一口气,推门下车,慢慢的朝那随房子走去,很顺利的就进去了,壮汉一句话也不问。
他们认识她吗?
进了屋子,是一个大厅,果然不象红灯屋,一个女人也没有。
“请这边。”突然有个中年人在她背后说。
姮柔吓了一跳,随中年入进入另一间屋子,然后,上楼梯到了二楼。
“他们都在里面。”他指一指。
姮柔推门进去,长方桌前果然坐了十多个人,其中有陈先生、有白翎、有曾雄。
“你来了!”陈先生指着旁边的一个空位。“坐这儿!”
她默默坐下,垂着头,不敢和任何人招呼,但她觉得每个人的视线都在她身上。
“她——就是我提过的新同事G十九。”陈先生说。
G十九!原来她也有个代号的。
微微抬起头,看见许多张陌生又冷漠的脸,都不特殊,都难记忆。
“她现在做斯亦天那一单案的线人。”陈先生又说。
“斯亦天——真如你所说?”有一个人提出问题。“你是不是查清楚了?”
“是。有人证。”陈先生微笑,很自得的。“他就是另一个新同事曾雄。”
曾雄站起来向大家鞠躬,他的视线掠过姮柔,她觉得似有刀划过。
“他和斯亦天同乡,一起长大。”陈先生说。
“我还是觉得有疑点。”又一个人说。
“什么疑点,我可以解释。”陈先生说。
“说不出具体的,但我心里觉得不妥。”那人又说。
“是心理作用。”白翎尖声的。“他曾伤了我们不少手足,大家应记得。”
“我们也伤了他们不少。”又有人说。
姮柔觉得奇怪,亦天到底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或是什么仇恨呢?
他们似乎分成两派,一派是陈先生那边,一边是存疑派——或说反对派,亦天——到底为什么事呢?
“总之我们不能放过他,”陈先生慢慢的,冷冷的说:“他对我们的威胁太大。”
“有吗?我怎么看不出。”有人说。
“是真的。”白翎突然指着姮柔。“G十九可以作证,她是斯亦天最接近的人!”
她是斯亦天最接近的人?她呆了!
这是——什么话?她能证明什么?
 
  
26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姮柔还是觉得迷糊。
那样一个似开会又不似开会的聚会,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就讲斯亦天,正的反的纠缠不清,到大家离开也没有什么结论。
这是开什么会呢?
她出来时看见陆健的汽车还在,竟然也没有避嫌的上去——她根本没想到避嫌。
只有白翎看她一眼,却也没出声。
在屋子里争论两小时的人,在门边不到半分钟就一哄而散了,是训练有素?
姮柔现在更迷惑了,到底他们要她做什么?
陆健在办公室完全不提昨夜的事,她也只好不出声,看亦天,也是若无其事状。
所有的人都那么沉得住气。
她又想起那些人说她是亦天身边最接近的人,这——怎么说起的?她根本不怎么接近他!
该是小美,她现在住亦天那儿。
吃中饭前,她收到一张小纸条,夹在公事里面:“请到楼上一趟。”没有称呼,没有签名,字写得狂放不羁,这是亦天写的?她不确定。
直觉上,亦天的字不该是这样,他是深沉,严肃的,但那字狂放不羁,这岂不矛盾?
但外表的亦天真和他内心一样?
午饭之后,她静悄悄的上了楼。
开门的是亦天,他似乎在等她,房于里没有别人,小美,阿婶都在楼下。
他们都没有说话,有默契似的对坐着。
其实姮柔心中很别扭,越来越觉得单独面对着亦天是件极不自然的事。
“我要你来—一我想知道昨夜你们的情形。”他凝望着她,非常真诚。“你若认为可以讲的,你就讲,否则我不会勉强你。”
“昨夜根本没有事,”她说。很轻松的。“只不过说起你,有些人和陈先生的意见不一致。”
“请详细的告诉我。”他的身体因专心而前倾。
“有人提出你是否如陈先生所说的一样,”她说:“看来他们对陈先生的一切存疑。但陈先生极肯定,他还提出人证——曾雄。”
“曾雄?”他冷冷一哼。
那样一个人,仿佛全不在他眼睛里。
她喜欢他这种态度。
“但是我并不知道你和他们之间有什么事,他们都没有提!”她又说。
他沉思着,好长一段日子没说话。
“后来争论没有结果,就散会了!”她说
“听陆健说,曾雄对你——不怎么友好。”他说。
友好?怎么可能?
“我不当他是人。”她立刻厌恶的。
“但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说。
“与我有什么关系?以后我又不会再见他!”她笑。
“哦——陈先生答应调走他?”他好意外。
“大概是吧!我告诉他,如不调走他,我就抗命,难道他能杀我?”她不在意的。
“你真这么对陈先生说?”
“当然!我有自己主张,我软硬都不吃!”她傲然说。
他歪着头,似乎在研究她这句话。
“我倒不觉得你像这种女人。”他说。
“那么我该像什么?”她反问。
“你该吃软不吃硬!”他淡淡的笑。
“完全错了,”她说得极肯定。“我的主观强,原则性强,我讨厌软言相求,我自有主张。”
“倒是——难得。”他点点头。
“并不想让你赞美我,事实我如此,”她笑。“妈妈说我会吃亏,我不介意。”
“什么理由令你不介意?”他反问。
“生命是我自己的,我为自己而活,”她扬一扬头。“别人对我不那么重要!”
“很象你本人!”他说。
她意外。他能了解她?
“我自己——也是这么一个人!”他又说。象是在解释什么似的。
“虽然这样,可是——我觉得我和你并不相似!”她说。
他眼光闪了闪,仿佛鼓励她再说下去。
“你有很多往事,很多历史,我却什么都没有!”她说:“那就是说你复杂,我简单。”他微微皱眉,似不同意。
“真实——我也很简单。”半天之后,他才说。
“只说你的身分已不简单。”她摇头。
“那是社会上的人加上去的色彩,”他说:“我这人——其实只是一抹黑,浓黑。”
“浓黑怎能让人家看见里面有什么呢?”她笑起来。
“里面有什么是自己的事。”他说。
她呆怔一下,这是道理啊!
“但黑——岂不低调,太悲观了?”
“错了,黑——该比红色更强烈,更深刻,”他不同意。“黑是总和。”
“代表你其实内心充满了各种颜色?因为太多,只是成了浓黑?”她问。
他不置可否,只望着她。
她被望得退缩,有怯意,连忙改变话题。
“小美要在这儿住多久?”她问。
“不会太久,我在为他们找宿舍,”他淡淡的说:“—幢独立的房子,能容纳下他们所有人,连他们家人。”
“所有职员?”她很惊讶。
“是。”他点头。
很想问“也包括我”?但这问题无聊,所有人当然包括了她,她不必多此一举。
“那——目标岂不变得更大?”她只这么说。
“我有分寸。”他摇摇头。
“他们知道这件事?也同意?”她问。
“我的意愿也是他们的意愿。”他极肯定。“我们很明白团结的力量。”
“你呢?也和他们住一起?”她再问。
他想了一阵,慢慢摇头。
“我孤独惯了,我也能保护自己,”他淡淡的笑。“这儿很适合我住。”
她心中有些高兴,却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我——我们也习惯了你的孤独。”她说。
他望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他可在研究她说“我”又变成了“我们”?
“我的意思是——你形象如此。”她红了脸,
“形象?”他又笑。“我不懂这是什么,我只是我!”
“那字条上的字——可是你写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问。
“是。”他眼中跳动着问号。
“字是真你?或外表的形象?”她再问。
他考虑了一下,才慢慢说:
“我说过,我没有什么形象。”
他回答了她这问题,是不是?
这代表他——她第一次探到一点儿他的内心。
“很——意外。”她说。
“人的眼睛未必可靠,我相信感觉。”他说。
她心中一阵急促的跳动,相信感觉?
“我也是——”她冲口而出的话再也收不回去。
他再深深看她一眼,指指棋盘。
“可有兴趣?”
她考虑一下,她很想,却又有点自己也说不出来的矛盾,和他下围棋,对是不对?
矛盾还没过去,他立刻又说:
“你有事,是吗?”
他——也在矛盾吗?
“现在下一盘,可赶得及上班?”她问。
他眼中隐有笑意,因为她答应了?
他拿出棋子,分一盒给她,两人很快的就开始了。
屋子里静得很,只闻互相的呼吸声。她偶一抬头,看见他凝定在她脸上的视线,大吃一惊,连忙避开。
过了一阵,轮到他走棋,她抬头望他,他那深思的模样极深刻,极动人,生活的痕迹化做浅浅的皱纹,在他深古铜色的脸上,平添了许多风霜,似乎,每一条纹之中都有个故事,有段生活,他——
突然间,他放下棋子抬起头,遇见她凝定的视线。她要躲也来不及,要避却也避不开,有一种极——权温馨的默契在他们之间形成,一种全新的,极令人愉快的感觉在他们心中扩大——
大门突响,小美闻了进来。
“你们——”她被他们互相凝视的神情吸引了。可是这两字一出,他们立刻都转向了她。
“你上来了。”亦天仍能表现沉稳,虽然显得勉强。
姮柔——却已满面通红,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胸臆中有着前所未有的温馨甜美?
“哦!”小美立刻笑起来。“你们原来在这儿下围棋。”
“不,我们——”
“我请她上来问清楚一点事。”亦天脸色是很认真的。
仿佛刚才的一刻温馨甜蜜不是真的!
“我只是上来吃一片胃药,”小美径自进卧室。“我会马上下去。”
“我跟你一起走。”姮柔立刻站起来,她不能再留在这儿了,虽然——心中有丝依恋。
“下完棋再走。”小美在房子里叫。
“不了,也快上班了。”姮柔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硬是不敢回头再望亦天,她觉得有些一—心慌意乱,心“怦怦”的跳得厉害。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情形。
亦天在背后也没出声,他心中有什么感觉呢?会不会象她——谁知道呢?
他说过自己是个孤独的人。
小美从房里出来,神色有些特别,那笑容——也似乎有些暧昧。
“这样吧!我等你,你下完这盘棋再走!”她说。
“不——”
“我也下楼,我有事要出去。”亦天却领先走了出去,不看姮柔,也不看小美。
小美望望姮柔,姮柔望望小美。
“真不好意思,我打断了你们的棋。”小美说。
“随便玩玩,”姮柔有点恍惚。“你知道,昨夜——我们曾开会?”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解释。
“哦!亦天是为这件事!”小美仿佛释然。
“除了这事,我们还能讲什么?”姮柔笑。
“下棋!至少还可以下棋。”小美大笑。
27 曾雄没有再来麻烦姮柔,这是好消息。
姮柔觉得心理负担轻了,而且——这个星期来,她心中常会涌起一阵莫名的喜悦,也说不出什么原因的,总之——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
“妈妈,有没兴趣跟我逛街?”她问。
“街上都是人挤人,有什么好逛的?”母亲说。
“上了半年班,想买样礼物给你!”她笑。“随你喜欢,随你挑。”
“有这么好的事?”母亲笑了。
“或者还可以看场电影。”她说。
“情绪一下子又变得这么好?前几天啊!我以为你会吃人。”母亲打趣。
“是会杀人,”她笑。“人怎么吃得下去呢?太可怕,也太难吃了”
“人到绝境时,吃人也不是没发生过,”母亲摇头。“我们现处太平盛世。”
“怎么这样说呢?”突然之间,她想起了亦天。
亦天好像永远在战斗中,是不是?
“我想太平盛世和乱世并非实质,而是各人的心理状态。”她说。
“我不懂你说什么。”母亲笑。“什么时候走?”
“随时出发!”她眨眨眼。
“你这孩子——”母亲转身走几步。“你那老板叫什么?他怎么没再来?”
姮柔呆怔一下。
“他为什么要来?”她反问。
“你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她心中有奇异的感受。是吗?朋友。“不,他只是老板。”
“上次他不是来过一次,长得挺好的,”母亲不信。
“除了深沉一点外,他很正派。”
“妈,你说到哪儿去了?”
天下所有的母亲都一样。
“这一阵子你常出去,不是和他?”
“怎么会呢?妈妈,”她又好气又好笑。“我是和同事一起,你要几时才明白?”
“他不算同事吗?”
“他是老板。”姮柔正色说。
但提起亦天,无论如何,她——是乐意的。
街上果然人山人海,假日都是这样的。
陪母亲逛了半天,仍买不到一样合怠的礼物,她们找了—家咖啡店坐下。
“老了,走一阵就累,真不中用。”
“吃一点东西会好,”姮柔笑。“或者——我现在就去买票看电影?”
“算了,算了,我宁愿回家看电视,”母亲摇头。“新电影不知道想表达什么,不看也罢。”
“妈妈也犯起老人病来了?”她笑。
“什么叫老人病?”
“就是整天躲在家里,拒绝接受外面的新事物,不运动,不走路,又噜苏,渐渐的就更退化了。”她笑。
“老人是渐渐退化的。”
“五十几岁,怎算太老呢?”她叫“现在的人都活到八九十,你还算中年呢!”
“中年?”母亲笑。“还午轻力壮呢!”
咖啡店的窗外有个人慢慢走过来,他不是亦天?他怎么可能出现在闹区?
他穿着牛仔裤浅灰色镶麋皮毛衣,浓发浓眉,一脸孔的正气——他怎么会在这儿?
他径自走着,并没有发现玻璃里面的母女俩。
“嗨——”母亲敲敲玻璃。“嗨——”
亦天隔着玻璃被叫住,很意外地望着她们,深浓的眼中惭渐沁出了一丝温暖。
他点点头,犹豫一下,从门外走进来。
一霎那间,姮柔心中乱成一片,是意外、喜悦又加上难为情。
母亲为什么叫住他呢?
“伯母。”他望着对坐的母女,在姮柔身边坐下。
姮柔立刻紧张起来。
为什么紧张?为什么?她不知道!
“他是斯亦天,是老板。”她刻板的介绍。
“我认得你,见过一次,在我们家,”母亲笑得好开心。“逛街?”
“哎——不。”亦天怎么和逛衔扯在一起呢?他是处乱世,永远战斗的人。“不。”
“哦!约了朋友?”母亲从来不这么多事的,怎么今天变了?
“不,”亦天看姮柔一眼,有点为难。“我—一只是出来走走。”
“和我们一样,只是闲逛,”母亲自作主张。“我正累得要死,想早点回去,不如你陪姮柔?”
“妈——”姮柔脸色大红。
“好。”谁知亦天答应得那么爽快。
“那么——我先走啦!”母亲笑得好开心。“我自己出去叫车。姮柔说我有老人病。”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了皮包就逃出去。
母亲这招算什么?简直令姮柔尴尬得半死,无地自容,她——怎么可以——
“对不起,我陪妈妈回去,”她立刻站起来想追出去。“妈妈——开玩笑。”
“请——等一等,”亦天叫住她,很——严肃。“我正想找人帮忙。”
她又呆了一下,才慢慢坐下。
她仍坐在他旁边。
“有事?”她强自镇定。
“是。但我找不到陆健他们,他和小美去了另一处,而志坚——身体没完全复原。”他说。
看样子是认真的。
她的尴尬退了,是公事!
“我能帮得上忙吗?”她小声问。
“可以,你只要跟在旁边,我——找寻一个人,”他望着前方。“我一个人会惹人怀疑,你在——好得多。”
“好。”她欣然同意。
有事做总比闲着无聊好。
“那么——我们走。”他扔了钱在桌上,径自往外走。
对日常生活,他是粗枝大叶的。他怎知给的那些钱太多或太少呢?
姮柔只得跟出去,好在咖啡店的人没追出来。
他一直往前走,走得很快,她要很费力才跟得上。但—一也总算跟上了。
穿过闹区,他慢下来,好象散步一样。
“现在—一不必赶了?”她问。
“我没有找到他,”他淡淡的说:“我只知道他在闹区的人群中。”
“可是你刚才走那么快,怎么看得见呢?”
“我看见了每一个人。”他说。
她吸一口气,真有这种能力?
“那么—一现在呢?”她很小心的问。
“再走回头一次。”他想了一想。“然后——你可愿去儿童乐园?”
她皱眉。她更喜欢去他家下棋。
她非常喜欢他家里那种味道,甚至那柄古剑的杀气,真的,她喜欢。
“或是——下盘棋?”原来他的话并没有说完。
“你说呢?”她忽然轻松下来,竟反问他。
他望她一眼,他一定看得见她脸上的喜悦,她眸中的企盼,他一定看得见。但——
“我问你,该你回答。”他却这么说。
他可是在为难她?
有时,女孩子也绝对勇敢,她咬着唇微笑。
“下棋?”她半带问的说。
他似乎一下子也轻松了。
“你今天赢不了我。”他说:“走吧!”
他又以来时的快步子往回走,她仍是吃力的跟着——仍是跟得上。
在刚才她和母亲吃点心的咖啡店门外,他突然拦车,让她坐上去。
“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结束。”他说。
她楞楞的望着他,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28 亦天的客厅十分寂静,两人下棋,却不闻—丝声音,甚至呼吸——都各自小心翼翼。
呼吸也小心翼翼?他也紧张?
起先姮柔还心独意马的不知在想什么,对着亦天,她就是没法子集中精神。
渐渐的,她溶入了棋局,下围棋由不得她分神,除非不投入,不想赢。
越来越发现,亦天的围棋造诣是比她高,不服输只是口头上硬撑——这若真是她想接近他的借口,虽然她一直没有用。
落子越来越慢了,他们己在短兵相接的阶段,相信不出三子她就会宣布输了。
他再落一子,她跟了一子,立刻,忍不住“啊”了—声,不必再走棋,她已看出输了。
轮到他,他拿住一子考虑半晌,把棋子扔开。
“我们再来。”他和乱了棋子。
明明是他赢的局面,为什么不落那决定性的一子?
“刚才你赢了,”她问。“为什么要弄乱棋盘?为什么不走那一子?”
他微微牵扯一下嘴角——亦天式的微笑。
“知道赢了就行了。”他淡淡的。
“为什么不落那子?看见实实在在的赢?看见对方被杀得片甲不留?”她再问。
“有的事不必眼看,心中知道也就行了。”他说。
“我不明白。”她摇头。“留下这最后——步——我觉得意犹未尽,我喜欢把事情做得完完全全。”
“完完全全之后就不再有任何余地了,”他说得很特别。“我不喜欢这样。”
“你的意思是凡事不必做得太绝?”她盯着他。
他是这样的人吗?她想起他手下的人说他仁慈,高贵,是这样的吗?
“随便怎样说,这并不很重要。”他摇摇头。
她想一想,忽然说:
“你凡事如此?或只是下棋?”
“那——要看是什么事,”他说:“譬如敌人,我不能以为他或知道他真正输了就行,因为稍一疏忽,他们卷土重来,倒下去的就会是我。”
“那么——只是下棋了?”
“也——不一定。”他眼中有很奇特的光芒。
“那——”她想问,心中忽然莫名的不安起来。“还有什么呢?我的意思是——”
“没有什么了,”他避开她视线。“这只是一件小事,下棋是消遣。”
“但你刚才的话显得矛盾。”她说。
“也许,人生原是个大矛盾。”他摇摇头。“我们做的每一件事仔细想一想,都有其矛盾处。”
“对一些事——我不能知道就算,我要实实在在的,”她有点感慨,就这么自然的说了出来。“不因为我是会计,也不因为我是女人。”
他眉心渐渐聚拢,若有所思的望着她。
“你不相信?”她望着他。
她很少这么直视他。
“我——相信。”他点点头。“大部分的人都这样,实实在在,很靠得住,这叫现实。”
“为什么不说一步一个脚印?”她不以为然。
“一步一个脚印?错的呢?”
“对的,错的都在那儿,抹不掉的。”她说。
他想了半天——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思索的问题。他为什么想那么久?
“抹不掉的,”他叹一口气。“是!抹不掉的。”
他又想起了什么?她一点也不知道。
“是不是——一段难忘的往事?”她小心试探。
“往事?”他说:“你以为是什么?”
“一个——令你难忘的女孩?”
他呆怔半响,仰天大笑起来,仿佛听见天下最荒谬的事情。
“每一个人的生命组合不同,适合大多数人的,并不定适合我,”他说:“我生命中没有女人。”
她万分难堪,她怎么说出这么蠢的一句话?他说过,甚至对母亲都没有印象。
“很抱歉。”她红着脸,半垂着头,那种窘迫混和着变成一丝特殊的女性妩媚。“我说错了。”
他的笑声突止,浓黑的眸子渐渐变淡,沁出一丝温柔一一那个永远战斗,永远如钢般男人的温柔。
他望着她,定定的,安静的望着。
“无需抱歉,也没有错,”他的声音也变低了。“你不知道我,这不是错,就好像我不知道你一样。”
“但是——你看来了解我。”她说。她觉得若不说这何话会很一—遗憾似的。
“一般的了解,或许工作上,”他说:“我从不向任何人的内心作更深的刺探。”
是吗?是这样吗?为什么她的感觉上,他总能那样适当的触到她的感情上?
啊——感情,她是想到感情吗?这一—这——这——怎么回事?又怎么可能?
“我——我—一”她讷讷不能成言。
心头千头万绪,乱得不可收拾,她怎么想到感情呢?二十九岁来,这是第一次!
感情!对她来说那样严重的两个字,竟在亦天面前,竟对他—一上帝,是对他吗?
不止心乱,她的手心冒汗,背脊冒汗,额头冒汗,鼻尖冒汗。她不知道,怎么这两个字突然之间就冒了上来,她的心中毫无防备,她——被自己吓坏了。
“你怎么了?”他问。
他是关心,真的!从他眼中看得出。
“没——没有,我没有事,”她心慌意乱,手足无措。眼前这个男人——这个非友非敌,似友似敌,又是老板的男人,竟让她想到感情两个字,她——“我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或者—一我替你泡杯茶。”他站起来,离开她的视线。
他——看透了她的心?知道她所思所想所挣扎所矛盾?他不是说不对任何人的心作更深的刺探?
她深深,深深吸口气,依然不能令自己平静。
怎么突然冒出这两个炸得死人的字呢?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似的,感情——
啊!姮柔,姮柔,你是疯了。
亦天用小托盘送来一杯茶,清香的绿茶——啊!他送来的是一杯子的碧绿。
“你看来根特别。”他又坐下来,在她对面。“今天。”
“今天见面已经够特别了。”她强自镇定。“妈妈又——发神经似的。”
他不语,只仿佛微笑的望着她。
突然间她明白了。
她刚才在路上并非真要在人群中找寻一个人,并非真有工作,他只是怕她窘迫,怕她难为情——母亲是那样的留下她。
他——是这样吗?
她目瞪口呆的凝定视线,好半天,他竟真的笑起来。
“今天你真的很特别。”他再说。
“我想——我是个大胡涂虫!”她忍不住笑起来。“谢谢你刚才替我解围。”
“解什么围?”他反问。
“你并没有工作,也不要找人,你那么做只怕我难为情。”她照实说了。
“你真这么想?”他笑。
“难道不是?你穿牛仔裤,一付轻松自在的样子,”她摇头自嘲。“你——只是帮我。”
“其实——我是找人。”他也自嘲。“只不过不知道想找什么人,所以我在人多的地方。”
“我不明白。”
“孤独惯了的人,偶尔也会寂寞,”他在说真话吧!说真话的眼睛是那般动人。“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阿婶也外出,我只好走出去——我想找人陪——其实这个人不存在的,找人——也不真实,只是种感觉。”
“你重感觉?”她抓住了什么似的。
“是——对我很重要。”他认真的。
“你遇见了我——。”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
“是一—很谢谢你的陪伴。”他颇言不由衷,她听得出来,真的。
“陪伴不是感觉。”她立刻说。
他呆怔半晌,终于说:
“你在这儿,感觉——很好。”
一霎那间,她胸臆中充塞得满满的,是一种暖洋洋的,是一种能令人平静,快乐的东西。她在这儿,感觉很好!怎样的一句话?
姮柔突然间有落泪的冲动,但她忍住了。
她怎能在此时此地,怎能面对着他流泪?
她只能低着头,自己享受心中乱七八糟的感觉。
谁说不是?她心中的感觉也极好,极好!
沉默包围着他们,好久,好久,仿佛时间、空间一切都凝固了。
再抬起头,他们都恢复平静——也许他不曾“不平静”过,但他那句话——
那句话——“你在美国读书的弟弟好吗?”他这样问。
“很好,他已有奖学金!”她立刻答。
“一定很有前途的!”他说。
“我想也是。我很高兴他能这样。”她说。
“是,是!”他说。
但是,怎么又突然变成这么空泛的话呢?为什么?
29 快下班的时候,一个陌生男人匆匆走进公司,也不经通报,径自闯进办天办公室。
许志坚和陆健都站了起来,一脸孔的戒备一一就算其他同事脸色也都紧张,姮柔真的相信此地所有的人都是亦天的手下。
她突然记起,他们之中原有一个是陈先生的线人,常把她的行踪报告给陈,但在今天这种情形下,她可看不出来谁是线人。
每个人都像忠心耿耿的。
亦天接待了那陌生人,志坚和陆健才慢慢坐下,但办公室里还是很紧张。
那陌生人是谁?
第一眼看来陌生,可是再看——姮柔又觉得有点脸熟,仿佛在哪儿见过他。
这是不可能的,她不可能贝过这人,也许马路上偶尔相遇—一不,不是这样,她一定见过他——
突然间心头灵光一闪,是,她见过他,是在那夜陈先生所谓开会的时候,在那幢四层高的房子里,是!她就是在那儿见过他!
但—一他该是敌人,不是吗?他怎么来了?
那人和亦天起码讲了一小时以上,但两个人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猜不透谈话内容。
然后,他径自走出来,就和他来时一样突然。
亦天仍然在他办公室里不出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陆健很想进去,他似乎在犹豫着,但亦天没叫他——
亦天终于走了出来。
“咦?下班了那么久,你们怎么都不走?”他问。
“我们—一就走,”陆健站起来。“我以为你会有事要我们办。”
“没有事,一切很好。”亦天挥一挥手。
姮柔满肚狐疑,却更是不敢开口,人家陆健都不出声,她算什么!
低着头收拾桌子,却听见亦天声音。
“有一点事想请教,请留步。”他说。
她抬起头,才知道是对她说。
他不是叫过她“姮柔”吗?怎么今天没有了称呼?
因为人多?她不知道。
“是。”她只能点头称是。
其他的人都匆匆离开,一下子就只剩下他们的。
她一直在想,刚才他的语气怎么那样生疏,那样客气?
他们——不是一直谈得很好吗?
她以为——至少也该是朋友了!(当然,得除了陈先生那边的关系!)
“对不起,必须留下你,”他凝视着她。“你见过刚才那个人,是吗?”
“是。那夜开会,他也在。”她答。“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肯定的,他是陈先生的人。”
“你说过,那天晚上有些人对陈先生的话有些不以为然,也包括他?”亦天认真的。
她想一下,这话可不敢随便答。
“我记不得,”她坦然说:“那夜我很紧张,很担心,我没有注意那么多。”
“请仔细想想,”他再问。
她真的仔细的在想,但还是不能肯定。
“提出反对陈先生说话的那人我记得,但他——我只是见过。”她说。
他慢慢皱起眉头,很困惑的。
“好抱歉,我帮不了你。”她说。
“你本不应帮我的。”他摇摇头。“只是——这人来得突然,我猜不透。”
“他——为什么来?”她忍不住问。立刻又知错了。
“对不起,我不该问。”
他竟淡淡的笑起来,很难得的笑容。
“正邪、改我实在很难分,对不起?”他说:“我从不曾当你是敌人。”
“我——”她很想也说同样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胀红了脸。
“你会不相信,那人—一是想帮我。”他说。
“帮你?或是试探你?”她叫。“我不相信,他们那些人——你别上他当。”
“事情并不复杂,”他不在意的说:“复杂的是外表,人为的一切。”
“我不明白。”
“当然,现在你不会明白。将来若有机会——你一定会说,啊,原来如此。”他说。
“原来如此?就这么简单。”她意外。
“是。所有的事原本都简单,”他颇为感叹。“是复杂的人心弄复杂了它。”
“现在——你预备怎样?”她问。
“我不预备怎样!”他淡淡的。“只不过来了一个人——你可知道,以前我和他是朋友!”
“哦——怎么有这样的事?”她更胡涂了。“你们明明是敌对的双方,还曾经有人受伤。”
“那只是意外。”
“陈先生不是想——消灭你?”她睁大眼睛。
“消灭?”他被这两个字惹笑了,“我们的事把无辜的你扯进去是很抱歉的,但是——”
“但是什么?”她追问。
“你信不信‘缘’?”他问。
“缘份?”
“不一定是缘份,但‘缘’字很奇妙,”他说:“应该聚在一起的人,总会碰面、认识,那怕是全无相干,隔离东西的,但缘—一不一定是份。”
她还是点头。这没什么值得辩论的,虽然她有一点儿不同意。
有缘已经是很可贵的了!
“不论是敌是友,全是缘。”他又说。
“‘缘’是个好字,我很难想到敌人也是缘。”她笑。
“事实上是如此。”他看一看表。“不耽误你了,你可以回家。”
“再见。”她拿起皮包往外走,忽然间有丝依恋——他可以留下她一起晚餐,或下一盘棋,这不是很好?
他没出声,她只好走出公司大门。
她的依恋—一其实很没道理,她明知不该如此,无论他怎样吸引了她——她承认是吸引了她。他总是个身分不明,敌友难分的人!
站在门外,她还想了一下——和他相处的时间实在很舒服,他一举一动都牵引着她的神经。
但他—一太冷了一点。
他说过,他的生命中不会有女人,他大概是没有感情的人——咦!看她,想到哪儿去了?怎能如此胡思乱想!这不简直太笑活了吗?
“姮柔。”陆健和小美站在路口。
“啊—一你们还没有走?”她十分意外。
“—路走—路笑,你到底在想什么?”小美捉住她的手。“亦天跟你讲了什么?”
“他——”姮柔定一定神。“他问我认不认得那个人。”
“是谁?你认得的,是吗?”小美急问。
“是陈先生那边的人,你们也猜得到,”她说:“人家公开来,想来也没什么。”
“就怕有诡计。”小美说。
“你们的事我越来越不明白,”姮柔说:“严重时有死伤,有时又象玩泥沙,真的,假的,敌人,朋友也都分不清,越弄越胡涂。”
“我们——”陆健似有难言之隐。“我不便说什么,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
“看看,曾雄出现时多紧张,亦天一刻不等的要小美搬到他家。现在呢?好像根本没有曾雄这个人似的,他也没有出现过一样。”她笑。
“那你就错了!”陆健正色说:“曾雄一直在四周。”
“四周?谁的四周?”姮柔反问。
“你。”小美也是严肃的。
“我?”她大吃一惊。“我没看见,怎么会?陈先生答应调走他!”
“你太天真了。”陆健欲言又止。“不过——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只是—一自己小心些!”
“你在吓我吗?”姮柔说。
“我们没理由这么做,”小美握住她的手。“不过,你放心,我们会保护你的。”
“你们会——保护我?”她敏感的问。
“哎——”陆健有点尴尬。“是,亦天要我们这么做的,因为你身处夹缝中。”
姮柔突然想起,常常在她需要时,往往帮助随处出现,譬如陆健用车送她去开会,譬如——亦天早就安排有人保护她——他是没感情?只是仔细过人?
“是不是曾雄会对我不利?”她有点害怕了。
曾雄,根本是个豺狼。
“不知道,但小心总是好的,”陆健说:“我们也保护小美,虽然她有时比我还凶。”
“这样的事——到底要纠缠到几时呢?”姮柔忍不住问。“总不能一辈子吧?”
“谁知道,”小美笑了。“一辈子就一辈子,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姮柔不能置信的望着那才二十二岁的女孩,小小年纪,她已经把自己“豁”出去了,置生死于身外。
“但愿有一天我能明白,到底你们是些什么人,你们之间纠缠了什么事。”姮柔叹口气。“否则我死不限目。”
“这么严重。”小美笑。“你知道吗?其实你的闯入,对我们是个好大的意外。”
“哦—一”她沉默的听着。
“我们没有预计有你这么一个人,你来了,鬼使神差似的。而且——你又是个——是个这么好的人,”小美困难的考虑措词。“我们想,对亦天有帮助的!”
“对亦天有帮助?”她不朗白。是指她吗?
“是——或者说对整件事,”小美笑得特别。“只是想不到的是,你太有性格,有的事几乎弄糟。”
“有吗?我怎么不知道?”她说。
“你自然不知道。”小美笑。“不过,渐渐的,我们现在已当你是自己人!”
“但是我不是自己人。”她说。
“随便怎么说——”小美停了停,看陆健一眼。“他们来了。”
“是。小心。”他们转身就走。
“喂—一等我一起。”姮柔意外。他们行动有异。
“你赶快回亦天家,曾雄带了一个人来这儿,”陆健迅速说:“他就快到了。你回亦天那儿。”
“你们怎么知道?”她不能置信。
小美推着她走回去。再转身,己不见了小美和陆健的影子。
30 坐在亦天的客厅里,又是紧张,又是心慌,又有莫名其妙的喜悦。
离开了不过十分钟又回来,这是她完全想像不到的,亦天替她开门时也意外。
她说明了陆健要她回来的事,她就被安排坐在那儿,而亦天,他在窗前望了一阵,就退回卧室。
或者那并不是他的卧室,那只是一间房间。他在里面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姮柔坐着无聊,又不知道自己要在这儿多久,就拿出棋子自己摆棋谱,渐渐的也就浑然忘掉四周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抬起头,看见亦天坐在她对面,很专注的望着棋子。
“啊——对不起,”她有点窘迫。“曾雄他们是否走了?我能回家了吗?”
他沉默的摇摇头,再摇摇头。
“对不好。把你困在这儿。”他说。
看看窗外,天已全黑,她不禁有点担心。
“我——打个电话回家。”她说。
他没出声,任她打电话,任她慢慢走回来。
“小美他们呢?”她问。
“他们办点事,也许很快回来,”他看见表。“阿婶就预备好晚餐了。”
“其实——若曾雄日日在我四周,我出去也没什么关系,”她想一想。“陆健他们为什么紧张得要我上楼?”
“他们一定有他们的理由。”亦天说:“和曾雄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人。”
“那也并不代表什么,”她还是怀疑。“我根本没见到他们。”
他沉思一阵,慢慢的,认真的说:
“如果你要回去,我送你。”
“不——我的意思是——”她脸红了。其实她那么讲并不是想回家,只是——没有话说,心中也的确怀疑。“我也相信陆健他们要我上楼有理由。”
“和曾雄一起那人,就是上次伤许志坚的。”他说。
“啊——为什么不报警?”她叫。
他望着她好久,还是摇头。
她也自觉过分天真,他们的事大概警察也管不了吧?
“对不起,我又说错了。”她说。
“我们不明白他们的目的,所以——任何人也不能冒险。包括你。”他说。
“如果他们——”她想说“一夜不走呢”?话到嘴边忍住了,因为她知道答案。
亦天不会放她去冒险,除非他送。但他送——那个伤许志坚的人会不会伤他?
“就由得他们在外面了?”她转了话题。
“不会。”他极有自信。
“小美他们回得来吗?”她担心的。
“一定回得来。”
她又想起另一条出路的事。有另一条出路,会不会有第二条?第三条?
她闭口不敢再问。
“你母亲——知道这些事吗?”
“不,她完全不知道,”她立刻说。想起母亲,又想起那天在咖啡店的事,脸就红了。“她甚至不知道我工作的事,我不跟她讲。”
“她是个好母亲。”他说。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不敢插口。
他对自己母亲都没有印象的。
“其实,有母亲大概是件很好的事,”他又说:“你们在一起有说有笑,商商量量,很好。”
“不一定母亲才可以有说有笑,商商量量。”
“情形是不同的。”他摇摇头。“我没有资格讲这些,我对女性一无所知。”
“以前—一你甚至没有共事者?”她忍不住问。
“小美!除了她小,我当她男孩子。”他摇摇头。“你——可以说是第一个。”
她心中一震,她是第一个。
“那个时候——你也可以不用我。”她说。她的意思是当初可以不请她。
“是——”他犹豫了一下。“但我知道你是陈先生公司来的,我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你老早知道——”她叫。
“我们这些人比较敏感。”他说。
“当初常常替你担心。”她笑起来。
“我知道开始时你对公司,对——大家印象不好。”他说:“尤其是我。”
“也许是不习惯。”
“你也许不知道,除了小美,他们——每个人都念书不太多,没有人有大学文凭。”他说。
“大学文凭并不那么重要。”她说。
“社会上的人并不这么认为,”他摇摇头。“他们是文凭论英雄,实力反而其次。”
“你——你呢?”她忍不住问。
他望着她——他很喜欢用这种眼光,这种神色望她。
“既然不重要,为什么要问?”
“我——”她的脸一定又红了。“我问的原因——你实在太令人好奇。”
“我记得你说过自己不是好奇的人。”
“我是说过——”她摇摇头。“若不是好奇,我能说——关心吗?”
关心?这两个字一说出来,两个人都呆一下,她关心他?是吗?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慢慢说:
“我不是在本地受教育。”停一停。“二十二岁时才回来,我一直跟着父亲。”
“那与——儿童乐园有什么关系?”
“十一岁以前,我总在儿童乐园,”这一次,他讲得很爽快。“我记忆深刻。”
“那时父亲——也不在本地工作?”她问。
“他一辈子都漂流不定,”他眼中有抹特别神色,“直到他去世。”
“感觉上,你很喜欢安定。”
“谁不喜欢安定?”他反问。
他的瞳孔渐渐缩小,看不见限中是否有憧憬。
“安定是可以追求的。”她说。
“追求——也要有条件。”
“不是条件,而是权力。”她说:“每个人都有权,不论他或她是做什么的!”
“你不懂,不是人人有权。”他说。
“错了。人人有权,除非那人自动放弃。”她说。
他考虑一下,思索半晌。
“或者吧!有人自动放弃。”他说。
她皱眉。他的意思是——他自动放弃?
“你看来是个勇往直前的人。”她试探。
“当背后有把利剑时,不勇往直前还能怎样?”
“利剑?”
“只是个比喻。”他说。
“也许我太多事,但——摆在眼前那么多神密,古怪的事,有时候会忍不住。”她说。
“我明白。”他点头。“你已经比我想像中好得多,但儿女人—一我也许太过分偏激。”
“我不帮自己同性,我们是有许多缺点,”她笑。“我也有不少。”
“但你理智,你努力不犯错。”他说得中肯。
“妈妈最不欣赏我的理智。”她突然说。
“哦——”他似不懂。
“她怕我永远孤独下去。”她笑。她不知道怎么就这么讲了,而且讲得如此坦率。“理智令我看很多人,很多事不顺眼,我没有朋友。”
他没有出声,眼中却有似赞许的光芒。
他看来被鼓励了。
“我并不在乎。”她又说:“朋友再多也没有用,我只要求一两个心灵相通的就够。”
“我想,就算这一两个也难求。”他说。
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就在这一霎那间,他们的心灵就似乎相通了。
那是种很特别的感觉,但——他们都能了解,这就是心灵相通。
“是——我相信是!”她说。心中喜悦无限。
他点点头,再点点头,然后,无缘无故叹息。
“你——为什么叹息?”平时她绝对不会问,但此时此地不同,内心里,她已当他是朋友。
外表也许不是,甚至永远不是。
“我觉得——很快乐。”他认真的说。
快乐,是种感觉。对了,就是感觉,他们之间的—切是感觉,不必用任何言语说出来的。
她微笑,因为他说快乐。
阿婶轻悄的走了出来。
“小美还没回来,要不要先开晚饭?”她问。
“啊—一是,”他的视线仍在姮柔脸上。“可以先开,留给他们。”
阿婶又轻消的退开,她轻悄得似乎完全没打扰过他们。
他们始终互相凝望着,那样平静,那样安详。那样恒久——那样温柔。
“其实,我们可以等他们。”她说;
“等他们?不,不必,他们——”突然问,他呆怔一下,脸上所有的神色都消失了,他变回了原来的他。“不必等,我们肚子俄了,不是吗?”
她看见他突然的转变,似乎懂又似乎不懂,但——她并不太介意,因为她曾经看见过他不同的另一面。
 
31 深夜,亦天送姮柔回家。
小美和陆健一直没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姮柔总不能留在亦天那儿过夜,不是吗?
他们还是从后面的通道出来的。
其实她早想到可以从这儿出来,对方的人不会知道,但——她没有说。内心里她希望留在他那儿?
自然,他也知道,也同样没有提,难道他心里所想的和她一样?
坐计程车回家总是很快,无论多远也一下子就到了。路上,两人都沉默着。
“这么晚—一谢谢你送我。”下车时她说。
他站在车门边,凝目望她——也许是夜,也许是路灯,也许是四周的环境!她觉得他今夜眼光不同。
“其实—一我一早可以送你回来。”他说。
“为什么—一不送?”她问。
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变得干涩,说话困难。
“不知道。”他说得这样坦白。
“但——一定有原因的。”她不放松。
她有感觉,这——对她很重要。
“我想—一我不能确定,”他也说得极困难。“屋子里有你——多一个人是很好的事。”
但“有时”和“多一个人”是不同的,他怎能混为一谈?
“阿婶—一也在屋子里。”她站在门边,就是不肯推门进去。
今夜她是下定决心弄清一切吗?
“是。她也在屋子里,但那是不同的。”他的话虽不流畅,但眼光却是绝对坚定的。“她和你——不同。”
她吸一口气,心中暖暖的。
“她和你不同”,虽然没有清楚的说明什么,但她懂,她感觉得到他的意思。
他们之间的一切是感觉,真的。
“谢谢你—一这么告诉我。”她点头。
“本来应该——早一点告诉你,”他突然又说:“我觉得突然,又不知道你要不要听。”
“我自然是要听,早——在什么时候?”
“我不清楚——或者你一直在背后跟着我,”他淡淡的笑了。“跟我到儿童乐园,我觉得——背后有你是很好的—件事。”
“那么早?”她轻声问。
她的眼中也有“星”一样的光芒,她并不知道,因为看见的只是他。就像他,他的视线那样坚定,那样深切,他自己也看不见,看见的只是她。
“或许更早,我不知道,”他说得好充实。“因为许多事是你来到公司之后——才有的。”
“我带给你们麻烦。”她说。
“麻烦原本就有,你来—一反而振奋了我们。”他说。
“我没想到情形会是这样。”她轻轻摇头。
他再凝望她一阵,转身回到车上。
“告诉你之后,心中舒服多了。”他说。
汽车飞驰而去。
她深深,深深吸一口气,才能把情绪平复。
她想告诉他的是,听了他的话之后,她心中舒服多了,至少——没有那么多矛盾。
最重要的是,她知道感觉是双方都有的。
正要进门,黑暗里闪出一个黑影,震惊之际,连大门也忘了开。
但——不是曾雄。
“你?白翎!”她意外的睁大眼睛。
“很惊讶,是不是?”白翎笑。“不是你自己要求不见曾雄吗?我又被派来了。”
“这么晚——有重要事?”她问。
白翎至少比豺狼般的曾雄好太多了。
“我并不希望这么晚,是你回来的迟。”白翎靠在墙上,她永远是这个懒懒、冷冷的模样。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来,”姮柔说:“我——”
“真同斯亦天卿卿我我?”白翎笑。
“没有——怎么会呢?刚才只是——”
“我听见你们所说的每一个字,”白翎揉揉鼻尖。“斯亦天何等人?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你——很了解他?”姮柔忍不住问。
“不了解他的‘真人’,了解他的资料,”白翎说:“他眼中没有女人,任何一个。”
但—一亦天是这样的吗?
“当然,现在得除你之外,”白翎的眼光令姮柔窘迫。
“我们都知道斯亦天如一块高速钢,永远刚硬,但——今夜让我看到一丝柔,这是我的运气。”
姮柔半垂着头,不知该说什么。
“当然,我相信你还没有本事溶钢,但你叫姮柔,是有点道理的,是吧?”白翎又说。
姮柔胀红了脸,尴尬极了
“你——开我玩笑。”她说。
认识白翎以来,今夜第—次能跟她好好谈谈,而且没有什么敌意。
“我是不开玩笑的人,我宁愿打架,”白翎摇摇头。“我不像女人,也不喜欢女人。”
姮柔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但现在——我竟有点羡慕你。”白翎又说。
“我不明白。”
“斯亦天对你非常好,你也不明白?”白翎说。
“这——他对任何人都好,我是指——公司里的人。”姮柔又红了脸。
“任何人是他的兄弟,是他的手足,他们同生共死,但你不是。”白翎说。
“我现在也是他的职员。”她说。
“怎么同呢?你还是我们的人呢!”白翎笑。
“我—一的确身分尴尬,我并不愿弄成这样,”姮柔说,“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
“你是有点无辜,”白翎今夜的态度是大不同了。“以前我以为你贪钱,后来—一”
姮柔望着她,过了半晌,她才说:
“你能那样强硬对陈先生,我欣赏你的个性,”停一停又说:“不过你会很危险,知不知道?”
“危险?”姮柔问。
“曾雄绝对不是个好东西,我不明白陈先生为什么要用他,”白翎的不满原来在此。“这对大家都不会好!”
“曾雄是不是常在我四周?”
“是吧!他的任务就是跟着你。”白翎说。
“陈先生不是答应调开他吗?”姮柔委屈的。
“调开他?那么曾雄有什么事做?”白翎冷笑。“陈先生从乡下把他找出来就是对付斯亦天的!”
“但他跟着我。”
“别以为别人看不出你和斯亦天之间有些不同,”白翎笑。“斯亦天和谁去过儿童乐园?和谁常常下围棋?”
“你们——什么都知道?”她大吃一惊。
“这是小儿科的事,我们的一切斯亦天也一样清清楚楚。”白翎说。
“那么——我根本是完全没有作用的人。”姮柔说。
“有没有作用现在还不知道,”白翎站直了。“陈先生不会白走任何一粒棋子。”
“这件事——可有一天会完?”姮柔问。
“谁知道?人与人之间永远有纷争,我们的工作也永远完不了,就是这样。”白翎颇有感慨。
“你——为什么做这行?”姮柔问。
“我——”白翎呆怔一下,脸上有细微的变化,路灯下却看不清楚。“忘了,好久以前的事了!”
“但你还那么年轻。”
“年轻的只是外表,像你们的小美一样,”白翎微微皱眉。“姮柔,你就是心太软了。”
“天生的,改变不了!”
“谁说改变不了?”白翎抬高了声音。“当你遇到一些事时,什么都会改变。”
“你遇到过一些事?”姮柔关心的。
白翎的眉心聚拢。
“我得走了,”她歹回答。“我只是来看看你,你——要小心曾雄。”
“白翎——谢谢你。”她叫住她。
白翎挥一挥手,像男孩子般的转身隐入黑暗。
她也是女孩子,她不害怕?不担心自己安全?
再度预备开门,又听见背后的脚步声。
她警觉的转头,看见的却是意外得不能再意外的亦天,他不是早就离开了吗?
“你——”
“我看见有人走近你,于是我折回。”亦天动也不动的站在那儿,挺立有如山岳。
“你——一直站在这儿?”她问。
“是。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伤害。”他说。说得理所当然。
“只是白翎——”
“她也不是好惹的人物,”亦天仿佛不相信任何人。“她伤过我们不少人。”
“今夜——至少今夜她是善意的。”她说。
“谁知道是否争权,争宠?”他说。
她知道他听见了今夜所有的话,心中有丝儿不自在。
“我——进去了,无论如何——谢谢你。”她低着头打开大门。
“我想请问,我真给人一块高速钢的感觉?”他突然问。
“这——或者只是外表。”她为难的。
“请说下去。”他站着不动。
“内心双,我觉得——你并不如此。”她说。
他默默注视她起码一分钟,转身溶入黑暗。
这一次,炬柔才真正回到家里,靠在门背上,地竞控制不住自己的喘息。
喘息?为什么?刚才并不害怕,也不担心——喘息是为了面对亦天的紧张?
她想,她和他之间真是发生了一些什么了,只是自己的感觉,但白翎竟也看得出来——或者小美,陆健他们也看见了,啊——她怎么一直没想到?
但是,他们之间发生了些什么呢?
她捧着自己发烫的面颊回到卧室,啊!快两点钟,这么晚了,她真没想到。
匆匆洗澡上床,她真是全无睡意,神秘的喜悦在心中激荡,千头万绪要自己整理——仿佛许多蛛丝马迹,仿佛许多事情——真真假假,虚虚幻幻,她只是意外,事情的发展怎么如此?
熄了灯,她躺在床上,面颊依然发烫,这是二十九年来的第一次。
斯亦天,就这么不经意的走进了她的心扉,是这样吧?她必须对自己承认。
承认了这一点就必须想到以后,以后—一
以后的事谁又能预料呢?
32 小美搬到亦天为他们安排的宿舍,陆健、许志坚及另外两个同事也一齐住进去。
当然,姮柔知道亦天是为安全着想。可是小美住在亦天那儿该是最安全的了!
是不习惯吧?亦天那个孤独惯了的人,不喜欢与人同住吧?连阿婶都住在二楼最远一间卧室。
搬家的时候,姮柔也来帮忙,大家忙出忙进时,一直没见到亦天的影子。
他有事?他躲开了?他实在很不合群。
“亦天怎么不帮忙?”姮柔问。
其他的人都仿佛意外的望她,好象亦天不帮忙是天经地义的,她问才多余。
“怎能要他帮忙呢?”陆健说。
亦天在他们心目中是高人一等的。
“怎么不能?平日他有事大家也帮他。”她说。
“帮他是应该的,”小美也说:“我们原本就是替他做事的嘛。”
“他至少应该在一边看着才对。”姮柔坚持。
“他大概有事。”陆健说。
看一眼旁边的许志坚,志坚总是沉默。
“最近事多,好久大家没去吃日本料理了。”姮柔想令气氛轻松些。
“想去吗?我们搬完就去。”陆健说。
“我不是说要去,”姮柔看看大家。“我最初到公司也最深刻的印象是你们喜欢吃日本料理。”
“我们无所谓,亦天喜欢,”小美说:“他总是去。”
“他去了多半不吃!只喝清酒。”姮柔笑。
“好像是这样。”小美点点头。
“我看他不是喜欢吃,或者只喜欢那里的气氛。”姮柔又说。自己也控制不住。
几个人都很意外的望着她。
“哎——我只是这么想,”她脸红了。“不一定对,刚来上班时对一切好奇,只是这样。”
小美笑了,笑得很特别。
“大家都对亦天好奇,可是我们了解的没有你这么多,”她说:“真的。”
“我不是了解,是猜。”姮柔知道不能再说下去,否则会泄露心中秘密了。
“猜也猜得比我们准。”小美笑。
七手八脚的,加上搬运工人,“家”很快搬好。
是一幢有花园的两层楼高屋子,不是太新的那种,但无论如何,价钱会相当贵,在市区里哦!
亦天从哪儿找到这样的房子?他很富有?
他们大家都不谈这件事,姮柔自然不会问,但心中怀疑是有的。
黄昏的时候亦天才出现。
他看来风尘仆仆——很奇怪的感觉,他只不过从家里来到此地罢了!
“搬好了?”他四周张望一下。
“是,我们等着你来请我们吃日本料理。”小美看姮柔一眼,笑笑。
“日本料理?”亦天很意外。“为什么?”
“姮柔说你喜欢!”小美还是笑。
“不是喜欢日本料理,是那种气氛。”陆健补充。
亦天望姮柔,她窘红了脸,怎能开如此玩笑?
“好。我们去吃日本料理。”他说。
几个人一起叫好,唯独姮柔不出声。
她心中有自己也难明白的情绪。亦天这样——是表示什么?尊重她?她猜对了他的心?
叫计程车去,两部车正好坐满,姮柔挤在没有亦天的另一部上。
和众人一起面对他,是很为难的事。
她一直很沉默,即使在吃的时候也不敢再注意亦天,她怕小美再开玩笑。
小美是小女孩子,她对这些事特别敏感,但她——她和亦天实际上什么也没有,除了感觉。
是,除了感觉。
感觉是不可言传的,所以她怕小美讲,因为讲出来的一切一有点变质,不那么真切了。
“姮柔,你吃得又少,又不说话,”小美果然顽皮,不肯放过她。“为什么?”
“我平日也吃这么多,”她不好意思。“我听你们讲。”
“你像在想心事。”小美又说。
“没有,怎么有心事呢?”姮柔令自己淡然。“听人讲话是种享受。”
“但今夜你太沉默,不像平时。”小美说。
“或许她累了。”陆健打圆场。“姮柔帮了我们一下午。”
亦天的视线也在她脸上,她益发不自在了。
“也没帮到什么忙。”她脸红。
还好,亦天把话题转到另外方面,她才能脱困。
他们又聊了些,很奇怪,他们从来不讲与陈先生对垒的事,一个字也不提,甚至曾雄。
姮柔想,他们另外有时间讨论吗?或者他们真是什么都不讲,只应付对方的攻势?
这一餐吃得很久,很久,付帐出来时已十点了。
亦天看看大家,最后把视线停在姮柔脸上。
“你们一起回去,我送姮柔。”他说。
姮柔心中喜悦,却忙着推辞。
“我自己可以回去,不必送。”
“亦天送好些,”陆健说:“我们肯定曾雄是跟着你的!”
“但——他并不在四周。”姮柔天真的。
“他怎会让你看见?”少说话的志坚也开了口。“但是我已经知道他在哪里。”
“他在哪里?”姮柔和小美一起问。
志坚冷冷一笑,指一指不远处的转角。
他们并没有真看到什么,亦天和陆健都一起点头,甚至小美也称是。
“我——看不见。”姮柔说。
“这些事——感觉最重要。”亦天可是另有深意。
可是他又说感觉。
姮柔不再反对,跟着亦天跳上一辆计程车。
“如果总要这么送来送去,岂不太麻烦?”她说。
“出了事岂不更麻烦?”他说。
“你认为会出事?”
“不知道。但—一反正我没事,送你回去很方便。”他是这么说的。
只是这样?想问,不敢问。
“平日我上下班,他也在四周?”
“是吧!那时时间早,不会有危险,”他说:“即使不是曾雄,太迟回家对女性来说也不安全。”
她想一想,也有道理,于是不再出声。
“小美搬离我家,感觉上——比较好,”亦天说:“虽然她在时并没有打扰我。”
“但是让他们住在一起,你认为比较好?”她问。
“他们可以互相照顾,是安全些。”
“但是——也可能更危险些。”她说。
“哦——为什么?”
“最近恐怖分子冲入黎巴嫩总部和美军军营的事不是很可怕?”她说。
他呆怔半晌,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我们不是恐怖分子。”他说:“就算陈先生他们,也不是恐怖分子。”
“我不是指你们是恐怖分子,”她连忙解释。“而是他们太集中,被攻击的目标岂不太大?”
“不——怎么会?”亦天皱眉。“事实上,任何攻击不会明日张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可以告诉你,你想错了,我们不是打仗。”
“但你们的确给我两军对垒的感觉。”她说。
“或者——我们是斗另一方面的东西,”他考虑着。
“暴力有时不能免,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些。”
“是什么?”她忍不住追问。
这实在引起她太大的好奇,他们斗的是什么?
“或者——我的解释是善与恶,对方却未必,”他说得很怪。“也许是是与非,也可能争权。”
“越来越不明白。”她说。
“不要明白比较好,”他看她。“你只站在我们外围,已经觉得痛苦了。”
“你们也觉痛苦?”
“是。凡有斗争总有痛苦,免不了的。”他说。
“既然痛苦,为什么不放弃?”她说:“世界很大,你们也都各有条件,为什么不离开?”
“说起来容易,做——却难。”他摇摇头。“因为每个人还有自己肩上的责任。”
她想一想,笑起来。
“我还是别问了,问了也不懂,”她说:“我甚至不知道你们的真正身分。”
他盯着她看半晌。
“真的不知道?”他似不信。
“你以为谁会告诉我?”她反问。
“不——我以为经过了这些时间,还有发生的事,你至少该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他说。
“听你这么说仿佛很简单,在我眼里,你们却是绝对神密的。”她说。
“你知道陈先生的身分?”他问。
“是,他是政府的情报人员。”她说。
“你以为我呢?”他反问。
“既然他是,你——是他对头,我可猜不到,”她摇头。“但你们肯定不是坏人。”
“我说过是非黑白,是敌是友,是好是坏很难在表面上分别的,”他说:“如果我说——我也是情报人员,你信或是不信?”
“信。你应该是,不过——不知道属于哪一方面。”她认真的。“你们是敌对的。”
“我也是政府的情报人员。”他正色说。
她简直不能置信,他也是属于政府的?但——但既是同一阵线,怎可能又是敌对?
“你和陈先生之间有私人恩怨?”她自以为聪明。
“我甚至不认识他。”他扯一扯嘴角。
“那——为什么?”她不能明白。
“所以许多事不能只看表面,”他说:“就算看全部——也未必明白。”
“但——没有理由。”她说:“派系之争?”
“极少的一部份。”他笑了。
“看样子你们想拼个你死我活。”她说。
“很矛盾,是不是?”他摊开双手。
“上面不管你们?”她突然想起来,该有上级的。
“上面?”他重复一次。“上面。”
“有什么不对吗?”她再问。
“慢慢——你总会知道。”
33 下班时因为多做了一点事,姮柔迟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家,到巷口时,天已全黑。
此地并不冷清,可能因为晚餐时间,行人也不多。姮柔不担心,她只要多走二、三十尺就可以到家,而且他们这区的治安一向也不差。
可是才走两步,有人拦住她。
曾雄?曾——雄?
她是吃了一惊,可是又立刻镇定自己,不必怕他,谅他也不敢怎样。
“拦住我做什么?”她昂起头,冷漠严肃。
“自然有事,”曾雄斜睨着她,十分可恶。“否则我不会另找妞儿?”
“你—一尊重些。”她气坏了。
“我是粗人,就是这样的了!”曾雄嘿嘿笑。“我不懂什么是尊重。”
姮柔想越过他而去,他却阻挡。
“我说过有事,你急什么?”他一付恶劣状。“陈先生怀疑你不忠哦!”
“你——胡说。”姮柔又气又急。“我的事不用你管,陈先生说过的。”
“可是陈先生叫我来的,”他死鱼般的眼睛盯着她。“我受命跟踪你,想来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我不要见你。”她说。
“我知道你不要见我,所以每天只在你四周而不出现,当然啦!我又不是斯亦天!”他嘻皮笑脸。
“如果你再不说什么事,我就走了。”她警告。
“我说了啊!陈先生怀疑你不忠,”他还是那副德性。“让我来警告你!”
“凭——什么这么怀疑?”她吸一口气。
“有些事你知情不报,”他斜着眼又点一根烟。“你每周的报告写得不尽不实。”
“没有。我知道的全写了。”她忍不住说。
她忘掉了这些事不必和曾雄噜苏的,现在她的联络人是白翎。
“不。肯定没有。”曾雄洋洋自得。“我每天跟在你后面,知道的比你的报告更多。”
“胡扯——”她咬住唇。“这件事如是真的,叫陈先生跟我说。”
“陈先生是上级,叫他来?”
姮柔冷哼一声,再度想越过他而去。
他的双手又伸出来,毫不客气的拦着她。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冷冷的。
“我不跟你说话,”姮柔强硬一点。“让开。”
“不让,你能怎样?”他动也不动。
他就是那种无耻至极的人,专门欺负女人。
“我——”她呆怔一下。她能怎样?真是没想到。“我告诉陈先生。”
“求之不得,这表示我负责。”他居然还笑。
“你——无耻之徒,”她忍无可忍的挥开他的手,预备冲过去。“让开!”
曾雄不但不让,还捉住了她的手臂,她吓得大叫起来,这豺狼怎能碰她?
“叫什么?”他的手指加铁钳。“讲完话我自然会走,你再骂人我就打你!”
“放手,”她情急的挣扎。“你敢。”
“我曾雄出了名的专打女人,”他嘿嘿怪笑。“不管你是谁,惹火了我——”
“惹火了你怎样?”一把冷冷的女人声音加进来。
姮柔如逢救星,转身大叫:
“白翎,他——他—一”
曾雄一见白翎如见老虎,手松了,神情也变了。
“白翎,你怎么来了?”他立刻换上笑脸。“我—一哎,跟她开开玩笑。”
“开玩笑?你配?”白翎一点也不留情面。“你是什么东西?比狗还不如,你配?”
“嘿——我——也是奉命做事。”曾雄被骂得服服贴贴,真是没见过比他更贱的人。
“奉命?奉谁的命?谁让你来的?”白翎音声不大,只是冷得刺骨。
“我——哎——陈先生——”
“放屁,老陈会叫你来?”白翎盯着他。“你想在姑奶奶面前要花样?”
“不,不敢——”曾雄真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我怎么敢耍花样,我也是——为你!”
“滚!下次再有类似情形,我要你的狗命,”白翎阴沉沉的。“姮柔——是我的朋友!”
“是,是,下次绝对不敢。”曾雄转身,没命的大步逃走了。
两个女人之间有些沉默,还是白翎先开口。
“下次他真的不敢了,放心。”她说。
“谢谢你,白翎,”姮柔抚着被曾雄握痛的手臂。“你怎么会刚好在这儿?”
“那瘪三不怀好意已经很久了,我不放心,”白翎淡淡一笑。“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为什么如此恨我?”
“—来你当初不给他面子,再则——他恨小美,你是小美朋友,他就报复在你身上。”白翎说。
“今夜如果不是你,真不知该怎么办?”
“你大声叫好了,时间早,附近又有人家,”白翎说:“时间太迟就不行,你要人送。”
“我总不能老麻烦人家。”姮柔说。
“有人或者喜欢你去麻烦呢?”白翎笑了。
“你又开玩笑。”
白翎倚在墙上望着她,过了半晌。
“说真的,是不是有些事你知情不报?”她问。
“没有——怎么会呢?”姮柔努力令自己不脸红。“其实我知道得并不多。”
“想来他们也不会真正让你知道什么。”白翎似自语。“算了吧!”
“白翎,你最近和以前不大相同了。”姮柔说。
“是吗?”她淡淡的。
“真的。你以前很尖锐、很偏激、做事说话很不留余地。现在——淡了很多。”姮柔说。
“淡了很多,”白翎笑。“人是会变的,也许我看开了,什么劲也提不起。”
“看开?”
“有的时候,我真怀疑自己做的事是否有意义,”白翎居然肯说心底话。“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不是说过,为政府,这是大前题。”
“是。但——你可知道斯亦天的身分?”白翎问。
“刚知道不久,,他和你们一样。”
“是。我们是同样的人,做同样的工作,但互相间有矛盾,有争斗,”白翎摊开双手。“很无聊。”
“陈先生是主动,是不是?”
“很难说,事情已经过了两代。”白翎摇摇头。
“两代?斯亦天的父亲?”姮柔很敏感,立刻就联想到了。“死在儿童乐园的?”
“看来你知道得还真不少。”白翎笑。
“不。我知道他父亲不因为工作,他告诉我时是象朋友般,你——明白的,是不?”
“我明白。斯亦天当你是朋友。”白翎点点头。“这已经十分难得。”
“哦——”
“他知道你是我们派去,又是女人,他却能当你是朋友,他对你很特别。”白翎再说。
“感觉上他对任何人都很真诚,友善。”
“除了女人。”白翎说。
“你们有一个人去找过他。”姮柔冲口而出。
她注定不能做这一行的了,别人对她好些,她真是什么话都说出来,不考虑后果。
“我知道。那也没什么,他们原本是朋友。”
“是不是陈先生冤枉了斯亦天?你们其中有人并不同意陈先生所做的。”姮柔问。
“谁知道?”白翎不置可否。“陈先生——也不是坏人,这个人太固执了。”
“那么斯亦天呢?是不是坏人?”姮柔问。
“那要看从什么角度来看了。”白翎脸上有淡淡的笑意。“这很难下断语。”
“从我们普通人的眼光去看呢?”姮柔不放松。
“你和我可能认为他是好人,陆健、小美他们可能认为他是圣人,而老陈——当然认为他是坏人啦!也许不是坏,是敌人!”白翎说。
“你一定知道原因的,是不是?”姮柔天真的。
“不很清楚。我知道的只是资料,是死物,而且文字的运用上一点点偏差就给人很大的错误印象,”白翎慢慢说:“所以我可以算不清楚。”
“谁最清楚呢?”
“当然是当事人了!”白翎笑。“斯亦天、他的父亲、老陈、和老陈的上一代。”
“陈先生的父亲和亦天父亲有仇?”
“老陈的上一代不一定是父亲,可能是上级,”白翎解释。“他们之间的事很复杂。”
“亦天说并不认识陈先生。”
“很有可能。事情从上一代开始。”白翎摇头。“无论如何,你是最无辜的一个。”
“如果相信命运的,可不可以说命中注定?”姮柔也笑。
“命中注定有此一劫?”白翎笑出声音来。“我得走了,和你聊天是很开心的事。”
“那么,白翎,”姮柔吸一口气,很真心诚意的。“如果有空,我们可否约好一起喝杯茶,看场电影?”
白翎显然呆怔住了,这是她意料之外的话,喝杯茶、看场电影,好久不曾在她生活中出现的事了。
“你——真这么想?”她转头看姮柔。
姮柔认真的点头。
“是。我很希望这样。”她说。
“为什么?我又冷又硬又凶,完全不像个女人。”白翎自嘲的说。
“你刚才说——我们是朋友,记得吗?”姮柔说。
朋友,非常温馨,美丽的两个字。
“好!有空时我打电话约你。”白翎脸色十分柔和。“你很好,难怪斯亦天对你另眼相看。”
“白翎——”
白翎已飘然而去,溶入黑暗中。
她已得到了白翎的友谊,是不是?从当初的极不友善,针锋相对到今天的友谊,这其间也经过了好多,是不是?这友谊也真不容易。
虽然经过了曾雄的不愉快,但和白翎的友谊比起来,姮柔还是开心的回到家里。
白翎——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想,白翎会对她很重要,真的。
34 白翎的友谊令姮柔暗暗开心了好久,但同时,搬到宿舍去住的小美好象渐渐离她远了。
也许不是远,但下班时他们一伙人行色匆匆,令姮柔有孤独感吧?
而陆健,再也没有在她面前表示好感了,当然再也不会请她看一场电影了。
后起她发觉,小美他们行色匆匆似乎有原因,他们有工作要做,于是她更不敢问了。
她有个感觉,亦天把他们放在一起住,是否方便工作?又或者可以避开她,避开她?
这是很荒谬的事,她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这感觉真实。
她在公司变得更沉默些。
亦天和她的接触也少了,他们其实根本不可能没有单独相处的时间,只是——只是——
她心中莫名的不安和烦闷,以前——不是这样的,是不是?以前——
以前是否曾有些事发生呢?
当然,那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觉,她能感觉到,亦天呢?也能感觉?
亦天是个什么都不说的人,怕——她永远不知道他心中曾有感觉吧?
心中常有所挂,常有所憾,做起事来就无法把精神集中,她居然把这个月的帐弄错了。
出错的地方虽小,但数目的事错就是错,大错和小错是没有分别的。
“对不起,”她站在亦天面前,垂着头,好懊恼。“是我错,我再做一次。”
“只是一点点错,志坚不说我也不知道,没关系,”亦天很仁慈。“不必再做一次,改一改就行了。”
“我重做。”姮柔坚持。
她不容许自己做的帐上有改过的痕迹。
亦天望着她半晌,点点头,把帐簿交给她。
他知不知道她心中的感受呢?她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不出来。
虽然是星期六,姮柔下了班不回家,一个人独坐办公桌前埋头苦干。
不做完她是不会回家的。
所有的同事都离开了,包括阿婶。
星期六是没有午餐供应的,她只胡乱买了两个面包吃,工作时根本不知肚子饿,她一直工作到晚上九点多钟。
写完最后一个数字,她抬起头。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有自己,肚子突然又饿了,再看看时间——她惊觉还没有通知家里——连忙拿起电话打,母亲在电话中埋怨一大堆,也难怪母亲担心,十多小时汉消息呢!
她也真是,竟然忘了打电话回去通知。
“我就回来。”她在电话里对母亲说。
连忙收拾桌子,把重新做好的帐放在亦天办公室,这才往外走。
就在这时,亦天从后门出现了。
“原来——你还没有走?”他睁大了惊异的黑眸。
“我做帐,已经做好了。”她吸一口气,莫名其妙的就觉得委屈。
“谁叫你今天做?又做得这么晚?”他盯着她,目不转睛的。“如果你不打电话,谁知道你在这儿?”
下面的电话一定和上面通的,一有人用,上面必然会发现。
“我说过要重做!”她不看他。
“你太倔强,太固执了。”他说,还轻轻叹口气。
他一叹气?她没听错吗?
“不——这是我的工作态度,”她扬一扬头。她觉得这次在他面前做错事,自尊有损。“就算做到半夜,做到明天天亮,我也要做好才行!”
他还是那么望着她,眼光却柔和多了。
“现在不是上班时间,我们——不必谈工作,”他说:“你——一定肚子饿了。”
“不——还好。”她不肯承认。
在他面前,她第一次表现得这么任性、倔强。
“怎么会不呢?从中午到现在——”他向她走了几步。“或者——我陪你去吃点东西?”
“不——不必,”她下意识的后退。“我回家——我现在就回家!”
他摇摇头,再摇摇头。
“是我令你工作到现在,请接受我的歉意。”他说。声音低沉真挚。
“不,这不关你事,是我错——”
“能不能把倔强、骄傲收起来,”他凝望她。“我真心想陪你吃点东西。”
她的心突然间前所未有的乱起来,他的话——他竟然说了那样的话——那样动人的话,那绝对不是平日的他能说得出来的,白翎说过,他是一块高速钢——
“走吧!”他不再等她答应,领先往外走。
她几乎是不受控制的跟着他走出去。
理智上,她告诉自己别跟他去,别去,因为——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感情上——她控制不住。
他带她到附近一家小小的,但很安静,很干净的餐厅,不是晚餐时间,只有他们一桌客人。
他为她叫了食物。
他并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就这么替她叫了食物,感觉上——她反而觉得很好。
她喜欢他这些不过分的大男人主义。
“你真是一直——这么倔强,骄傲?”他问。
今夜他的眼光一直很柔和,一直停在她脸上。
“不知道。以前——没试过这情形。”她说实话。
“也许上午我说得太直率,很抱歉,我想我伤了你的骄傲。”他说。诚心的。
“不,我恨自己居然出错。”她摇头。
“谁都可能出错,谁能保证一辈子不错?”他说。
“我——”她考虑了—下,终于说:“我不能容许自己,在你面前出错。”
他呆住了,这句话的份量极重,他不会不懂,但——那么骄傲的她居然讲了出来。
“为什么——不能容许在我面前?”他无法不这么问。也无法控制心灵的震动。
“因为——”她下意识的舔舔唇,她又紧张又莫名的心虚。“你是你,不是其他任何人。”
他眼中难懂的光芒一闪。
“我—一原本就是我。”他说。
“我不知道。对我——”她深深,深深吸一口气。“对我——你是不同的。”
突然间,她看见他脸上的痉挛,他—一看来那样怪异,她的话令他——痛苦吗?
是痛苦吗?
“谢谢你——这么告诉我,”他的大手重重的握一握她的手,立刻就放开。他的声音——竟在颤抖。“真的,谢谢你这么告诉我。”
“我说的是真话。”她无法猜测他,心中更是不安。“我——说错了!”
“没有,你没有错,”他显得激动。“你完全没有错,如果有错,错在我。”
错在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她再吸一口气。
今夜,他们似乎互相接触到对方的心灵了,也许只是一点点,但这接触是极真实的。
“不,不要明白,”他有点慌乱。“不,我的意思是——很谢谢你说这些话。”
很明显的,他避开了。为什么呢?她真是不懂。
食物在这时继续送上来,打断了他们话题。
“曾雄——麻烦过你,是吧?”他说。
说这些话时,他完全平静,完全正常。
“是,前几天的晚上,好在遇到白翎,她替我解了围。”她照实回答。
离开了刚才的题目,她觉失望。
“白翎。”他默默念了一次这名字。
“现在她已跟我成为朋友了!”她说。
“任何人跟我说这话,我不会相信,因为我深知她是怎样的—个人。但是你说,我信。”他说。
“为什么?”
“白翎宁可杀人流血,不会和任何人做朋友,”他摇摇头,“但你——不是任何人,你是你。”
他用了她刚才说的话,你是你!
“我有什么不同?”她反问。
“我说不出,因为只是些感觉,”他说。他又说感觉。“你能令任何人——付出真诚。”
“我还是不明白。”她说。
“感觉是不可能完全明白的,”他摇摇头。“我不明白你的,你也未必明白我的。”
“可以说明。”
“说明了,那还算什么感觉呢?”他说:“我喜欢去感觉一却事,因为那才是最私人,最秘密的。”
“所以你把自己弄得这么神秘。”她笑。
“白翎——常常跟着你?”他又转了话题。
“不知道,因为我看不见她,但有需要时,她会出现,”她说:“想来她跟着我。”
“她又跟,曾雄又跟,为了什么呢?”他皱眉。
“曾雄一定不是奉命的,”她说:“我听见白翎骂他。”
“白翎也不是奉命,因为老陈还不够资格命令她。”他说得奇怪。
“白翎的地位很高?”
“她是个很特殊的人。”他说:“她从十二岁就开始了这行的工作。”
“十二岁?”她不能置信。“这么小她能做什么?”
“她比许多人能干,他们说她是天才,”他思索着。
“而且十二岁时的她和现在的样子也差不多。”
“会吗?她现在大概二十一,二岁吧?”
“她近三十。”他正色说。
姮柔睁大了眼睛,简直不能置信。她开始觉得,做这一行一定要奇能异士吧?
“你呢?也是从小开始的?”她问。
“所以我对白翎——可以说熟悉。”他不置可否。
“但是她说她只熟悉你的资料。”她说。
“因为我这个人和资料差不多。”
“怎么会?资料是死物,没有生命。”她叫。
“你以为——我有吗?”他望着她。
她大吃一惊,他怎么讲出这么怪的一句话呢?
“你是人,当然有生命!”她叫。
“或者吧!”他冷冷的哼一声。
想追问,又不知从何问起。
“你们都是很奇怪的人,”她说:“甚至—一我觉得你和白翎有点相像。”
他又皱眉,却是没有出声。
“真的,你们很像,”她被自己的想像鼓励了。“你们都冷、都深沉、都善良又都从小做这行,你们——”
她说不下去,她就想起,白翎提起亦天时不是神情很特别?莫非他们之间——不,不,白翎说他生命中没有女人,但——
“怎么不说下去?”他问。
“没什么了,”她吸一口气,心中立刻不舒服起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没什么了!”
他审视她半晌,摇摇头。
“女人是很难懂的,”他说:“像你、像白翎。”
“你们曾经很熟?”她问。
“不算熟,工作上的接触,”他说,“好多年前了。”
“很合得来?”她追问
“没有。”他漠然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只是好奇,因为你们相像。”她说。
“我跟她没说过十句话,”他摇摇头。“我想——我跟你比跟她更合得来些!”
他——是这么说的?
35 姮柔得到通知,陈先生要见她。
如约到那间小餐厅,他已坐在那儿,神情冷峻如故,而且看来——不很开心。
被他约见一定是有较严重的事,姮柔知道。坐在他面前,沉默的等着他出声。
“我知道你不曾真心替我工作,”这是他开始第一句话。“你一直以为我是坏人,又冷又恶。”
姮柔愕然,为什么这样讲?
“你不必承认也不要否认,事实就是这样,”他似乎在发泄。“我自己深切知道。”
她吸一口气,只好不出声。
“这是我的失败,”他脸上有一抹暗红。“其实——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姮柔真被弄明涂了,她来听他发罗嗦的?
“陈先生,我不明白——”
“是,你不明白,所有人都不明白,就算我把心掏出来,也没人会明白,”他有点激动。“我是鬼见愁。”
鬼见愁!姮柔几乎忍不住想笑,谁替他取的花名?再贴切也没有了!
“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他摊开双手。“我生成一付恶人样子,有什么办法?活该!”
姮柔忍不住了,终于说:
“陈先生,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事?当然有事,”他说:“你们每个人替我做事,个个都在敷衍,不尽不实——”
“陈先生,请别这么说——”
“这是事实。”陈先生脸上的暗红隐现。“每一个人都对我这样,这是我的失败。”
又是失败,和谁比较呢?
“你吩咐的事我都尽心在做,但——有的事我也没办法,是做不到。”她说。
“试问你可对我忠心?”他盯着她。
忠心?当然不!她替他做事是迫不得已,与忠心两个字完全拉不上关系。
她无言。
“是不是?人家手下一大班人,可以同生共死,我呢?我呢?”他有点喘息。
姮柔皱眉;这种事怪得了谁呢?
亦天的手下对他忠心耿耿,而亦天对他们也万死不辞,这种感情,这种联系是相对的。
“我想——上司对下属,下属对上司是否忠心,是否爱护,该是相对的。”她说。
她总有这毛病,想到什么就说出来。
“相对的?”他叫:“你的意思是我对你们不够好?”
“不是好与不好的问题,”她好难启齿。“双方——应该建立起感情。”
“感情?”他问。仿佛听不懂这两个字。
“是,感情,”她肯定的点头。“这很重要,因为我们是人,受感情支配的,感情——可令我们做很多事,很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事。”
“像——斯亦天对他的手下?”他问。
“斯亦天没有手下,他们是手足。”她吸一口气。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事给陈先生听,她也不知道他懂不懂,但——她认为告诉他比较好!
“手足!”他看来真的不懂。
“是。同胞手足,”她加强语气。“如果他们有人受伤了,亦天是会痛的!”
“那不可能,又不是他自己受伤。”
“他们的心是直连的,”姮柔再说:“在感情上,他们互相溶入对方。”
“怎么可能?我不能相信。”他说。
“这是我在他们公司工作以来的最大发现,也是——最真实的报告。”她诚心说。
“你——”陈先生盯着她看半晌。“我不可能象他那样,我们的工作是不能带感情的,否则容易导至失败。我绝对不可能象他。”
“没有人要求你像他!”她说。
“但是——我手下有人出卖我,甚至我的伙伴。”他非常的不平静。
“也不算出卖,你们难道不想是非黑白分明吗?”她心中总是偏着亦天的。“那人寻求真相。”
“我说的就是真相,有一切资料、证据。”他说。
他太刚腹自用了,是不?
“连白翎——也认为是非黑白很难分。”她试探。
“白翎!”他眼光一闪。“她说了什么?”
“也没有什么,她只是不想分你们谁对谁错。”她说。
“但——正邪是分明的。”他说。
“观点与角度是否会有偏差?而且——文字也可能误导人错误。”她说。
“这都是白翎说的,”他一口咬定。“她也想跟我作对?”
“你们都是自己人,谁会和谁作对呢?她也只不过就事论事。”她说。
“我才不信,”他冷冷的笑起来。“白翎——她的事我不清楚吗?她和斯亦天——有瓜葛。”
有瓜葛?她睁大了眼睛。
“别不信,他们以前——”他故意不说下去。“很多人都知道他们的事。”
“他们有什么事?”她忍不住了。
“为什么不问他们?”他得意的笑。“白翎和斯亦天不是跟你很谈得来吗?为什么不问?”
姮柔吸一口气,令自己平静,她不要上他当。
“别人的事我不必一定要知道。”
“但是斯亦天——现在不是对你很好?”他说。
“哪有这样的事?”她胀红了脸。
突然觉得,这陈先生有点卑鄙,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难怪他的手下对他不好。
谁可能对这样的人有归属感?
“有没有大家心里有数,”他还要继续讲。“但是我不同意你们——认为我做得不够好,我只不过是——是样子长得不讨人喜欢。”
姮柔几乎忍不住笑起来,陈先生居然这么天真?他一切推在长得不好上面?
“我知道,这是我最大的缺点,他们叫我鬼见愁?”他恨恨的。“其实——他们只是看不见我对他们好!”
然而看不见也能感觉,大家也感觉不到?
“好,言归正传,”陈先生面色一沉。“事情到了今天——也该有决定性的行动了。”
姮柔望着他,感觉上好像世界大战要开始。
“我和斯亦天的事要弄清楚,”他眼皮紧张得在跳“我不想再拖下去。”
“请问——你们之间有什么事?”她问。
“不只我和他,还有上一代,还有好多人,”他说:“有人流血,有人丧命,有人失去名誉。”
“我的感觉是—一直是你在对付他。”她忍不住说。
“什么?”陈先生眼中光芒暴露,类似——凶光。“你说什么?你在帮谁做事?你收谁的钱?而且——你难道不知道我一切为政府。”
“他也是政府的情报人员,”她有点生气,提起钱,令她有侮辱感。“而且钱也是你强迫我收的。”
“你已经认定了是我错?”他沉下脸。“你象他们那些人一样只是看外表?”
“不,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更不判断谁是谁非,”她觉得厌恶。“有工作的话,请吩咐。”
“有,当然有。”他眼中暗红又现。“替我约斯亦天出来,我跟他当面解决。”
“我可以替你传话,不担保约到。”她说。仿佛极复杂的事,两人单独见面就可解决?
还有—个曾雄——想到此人,对陈先生连一丝好感也消失,他能用这样—个人。
“你们的事这么简单?”她问。
“当然不,我们发生过不少冲突,伤了不少人,”他说:“上面开始——注意,我要速战速决。”
“是上面让你们斗的?”她再问。
“这些事你不必问。”他拒绝回答。“我只想把复杂变成简单,一次——弄清楚。”
他眼中有奇怪的光芒,类似——牺牲、成仁,但——这不可笑吗?
“我试试。”她吸口气。“其实——你们都是同—阵线,又都不是坏人,有什么事不能解决?”
他眼中光芒一闪。
“你认为我不是坏人?”仿佛很意外,很高兴似的。
“是坏人也不会投身这么有意义的工作,”她由衷的。“而且你只是冷,只是严,没有人说你坏。”
“你真——这么想?”他眼中竟有喜悦。
“是。”她点点头。
他突然沉入自己的思绪里,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好一阵子之后,他脸上的所有神色才渐渐敛去,他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吩咐你的事你尽快做,”他的声音又似结冰。“做好了通知我。”
他递来一张纸条,上面有个号码。
“不必经过任何人,你直接跟我联络。”他说。
他对手下的人真是完全失去信心。
“如果——他不肯应约呢?”她说。
“你也告诉我。”他说:“我——总要办完这件事。”
“然而血已流,命已丧,权力已失,现在再来追究是否失去了意义?”她忽然说。
他呆怔一下,突然间变脸。
“我的吩咐就是命令。”他站起来,大步冲出去。
 

 
36 下班的时候,姮柔等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她才慢慢的踱进亦天办公室。
他用视线默默的迎着她进来,那神色很特别,仿佛——期待。
“有一件事必须跟你说,”她深深吸一口气。在他视线下,她呼吸都不畅。“陈先生让我来的。”
“是他,”他看来完全不意外。“再也玩不出其他任何花样,所以叫你来。”
“不,我来只是传话,”她颇不自在。“我不会牵扯在事情里面。”
“是吗?”他反问。
她呆怔一下,他怎么这么问,难道——他认为她已脱不了身?她已扯进旋涡?
“当然是,我是传话人。”她再说一次。
“哦——好,你说吧!”他定一定神,仿佛才醒来,刚才他心不在焉?
“陈先生希望约你见面,他说所有的事情—次解决。”她认真的说。
“我——不认识他。”他皱眉。
“这要紧吗?”她不明白。
“我不想见他,”亦天接着说:“因为他卑鄙,他—直用小人的方法在对付我。”
“我是否这样照实对他说?”她问。
“是。”他点点头。“而事实上,他没有资格做他—直在做的事。他没有资格。”
姮柔再吸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知道吗?他以为自己在替天行道,”亦天说:“有些人是有理说不清的。”
“所以你不见他?”她问。
“没有这必要,”他断然说:“无论他要怎么对付我,我根本不怕。”
“但是你们的上级——”
“与上级无关,”他打断她的话。“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独断独行,老实说,他已越权。”
那么,是否陈先生心怯?他越权?
“那么——我告诉他你不愿见他!”她说。
“我会用我的方法来解决问题,”亦天说:“他欠我的,我会一次索回。”
“用武力!”她担心的。
“以前他用什么方法对付我们,我们也会同样回敬。”亦天冷冷的笑。
“但是他们人多。”她提醒。
“人多没有用,我们有斗志,我们齐心,”他说。今天他的话突然多起来。“而他们——只是象曾雄般的乌合之众,我们不担心。”
“曾雄——又麻烦过小美吗?”她问。
“他敢!”亦天淡淡的一笑。“他只是欺善怕恶的走狗,他玩不出什么花样。”
她咬着唇犹豫一下,再站在这儿也没用,而且尴尬。
“那么——我走了,”她说:“我会把你的话告诉陈先生。”
他没有出声,望着她转身,望着她慢慢往外走。
“可——有兴趣下盘围棋?”她都快走到门口,才听见他的声音追出来。
他是在犹豫、在挣扎、在矛盾,她却——等得几乎心脏都变硬了。
是!她一直在等,等他的邀约,等他开口——
她蓦然转身,远远的凝望他。
“你该知道——围棋是我最大的兴趣。”她说。
“我知道。只是——”他没有说下去。
站起来,他一步步走向她。
“只是什么?”她不放松。
“只是有时候情绪、时间、环境都不对,”他想一想说:“所以我宁愿一个人摆棋谱。”
“有对手总比没有对手好。”她说。
“对手难求,我——很挑剔。”他说。
转身往外走,她跟在他后而。
“和许多人下过棋?”她搭讪。
“下棋最多的人是——父亲,”他慢慢说:“那时很小,六、七岁。后来——再难找对手,直到你出现。”
她——一她心中一阵颤动,她和他父亲相提并论。
“我并不是个很好的对手。”她说。
“好不好由我来决定,”他笑了。“正如你所说,有,总比没有好。”
回到他二楼的家,阿婶替他们预备好茶就默默退下,偌大的房子只剩下他们。
她又看到墙上那把带杀气的古剑。
“那是你祖先传下来的?”她悄声问。
他呆怔一下,然后才意识到她是指剑。
“是。”
“他们说——有历史的。”她问。
“谁都有历史,”他说:“人活了几十年,东西存在了几百年就是历史。”
“我不是指这些,我是说特别些的——”
“没有。”他摇头。“只是祖先传下来,传到我这代而已,他们说它杀气大,于是就把它封起,如此而已。”
“谁说它杀气大?”姮柔忍不住。
“他们——家乡的人,”他想一想,还是说了。“父亲去世时,手上握此剑。”
“他死在儿童乐园。”她说。
“是。被人杀死,”他脸上掠过一抹暗红。“或者说,他在互相打斗中死亡。”
“是——陈先生那边的人?”她敏感的想到。
他望着她好久,好久,神情变化了好几种。
“你若知道,我怕你后悔。”
“后悔?不,永不,”她激动的,没经考虑的就叫起来。“我绝对不会后悔。”
“你只是个局外人,如果知道了,你——就再不是——外人。”他凝望她。
他的话——可是另有深意?
“我不介意,我希望知道。”她在喘息。
感觉上,她早已当他是自己人,真的,只是她一直每说出来。
“真的?不后悔?”他眼中有特殊的光芒。
“不,绝不,请相信我。”她说。
他轻轻的把一粒棋子放在棋盘上,然后说:
“两个朋友奉命去做一件事,很危险,很机密的,但——失败了,机密老早泄漏,两人中的一个失陷,据说——死了,只剩下一个回来,这一个人是我父亲。”
姮柔静静的听着,很全神贯注。
“父亲回来后被人怀疑,以为他泄漏机密,其实,他是无辜的,”他又说:“他被罚停职,回到家乡很失望,常常往儿童乐园跑——后来,有—天波发现死在里面。死时手上握剑,剑上有血。”
“血——是自己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问。
他很意外的望着她半晌。
“你怎么会知道?”他反问。
“不——我猜的,”她摇摇头。心中有模糊的概念。“别人一定说他自杀,是不是?”
“是,”他黑眸中一片沉寂。“所有的人都这么说,但我肯定,有人杀死了他。因为——他要死,也不会用这把剑,剑在我们家族代表光荣。”
她望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
“而且父亲个性和我一样,我们不会以死来解决事情,”他正色说:“死是懦夫的行为,而且父亲还等待着复职,因为他知道自己冤枉。”
“那——与陈先生有什么关系?”
“与父亲一同派出任务的人是他的上司,”亦天叹一口气。“他们情同兄弟,他认定父亲害他,但——他忘了一件事,那人是父亲的好朋友,可以说——生死之交。”
“事情到今天都查不清楚?”她问。
“相信有些文件会证明一些事,有些文件会歪曲一些事,”他说:“我一直在追查,但——陈先生阻止我,我不明白为什么。”
“怕你查出真相?”她说。
“你知道吗?”他皱起眉头。“一起出任务的那人——陈先生说是父亲所杀。”
“什么?”她吓了一跳。“他们是朋友。”
“他肯定说是,是查到的,”他淡淡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原本不相信,怎么可能呢?后来——想了许多年,今天我说——也有可能。”
“你说什么?”她大吃一惊。
“是有可能,”他正色说:“当你知道对方是出卖政府的人时,会不会愤而杀人?”
姮柔傻傻的听着,觉得——切仿佛都不真实,像看小说,看电影一样。
“这是唯一的可能性。”他再说:“我努力去证实,但陈先生不肯接受这事实。”
“然而——是不是事实?”她问。
“问问白翎,让她告诉你。”他说。
白翎?难道白翎和亦天果真有关系?
“你们就为这件事而争执?甚至还伤人?”她说。
“我只在找寻事实,陈先生——却不顾一切,”他说:“他说自己替天行道。”
“你又没犯错,为什么他针对你?”
“我是父亲的儿子。”他吸一口气。
她思索半晌,抬起头。
“这事——并不太复杂,为什么好像难解决似的?”
“因为——人性的缺点。”他说。
人性的缺点?!
37 姮柔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满身大汗,口渴异常,坐起来,还不停的在喘息。
刚才发的是什么噩梦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一连串的血腥,一连串的追杀,吓得她现在仍心跳不已。
是亦天的“故事”吓倒了她。
当然那不是个故事,就是因为它的真实性所以才令人吃惊,仿佛——血流成河似的。
好半天,她才定下神来。
实在口渴得厉害,又仿佛在发热,她轻手轻脚出去为自己倒杯水喝。
回来时看见闹钟才指着四点。
回到床上她再也无睡意,她觉得胸口闷闷的好不舒服,额头又发烫。
莫非病了?她被亦天的“故事”吓病了?
苦笑一下。亦天说过别知道好些,是她坚持要知道的,不能怪别人。
然而这样的事——
她开始想,到底真相如何?会有一天找出来吗?
亦天的父亲是否真杀了同伴?那同伴是否真出卖政府?又或者那同伴是对方人所杀,亦天父亲被冤枉?
还有,亦天父亲是被杀或自杀?这——那么多个死结,是不是可能解开?
而且——这么多年前的事,真相公布了,是否有人完全相信?又或不信?
陈先生和亦天不是各执一词吗?世界上又真有——真相这件事?
她的心好乱,思想不受控制的奔驰,想这个,想那个,一会儿又忆起流血,杀人的场面,下意识的,她又喘息起来。
或者亦天说得对,她不该知道这些事,她只是个女人,一个局外人——她在自寻烦恼。
然而——亦天的事她不能不关心,她已控制不住自己,她——她己不知不觉走进了他的生活,或者——如有可能,她愿走进他生命。
她脸红了,即使黑暗的屋子里只有自己。
她愿走进他的生命。第一次,她有这盼望,某些事上,他可以说是个陌生人,但——心灵上、感情上,她觉得与他已极接近。
真是这样,在心灵上,感情上,他们极接近。
亦天虽然什么也不说,不表示,然而感觉——是共通的,是不是?
属于他们的是感觉,绝对美好的感觉。
亦天——她心中流过一抹柔情,好温暖的,这个男人在她生命中出现了,虽然——显得那么轻描淡写,对她来说是满足的。
感情的事是那么奇怪,当初—一她甚至不能接受这个男人做上司。
她轻轻叹一口气。叹什么?她不知道,仿佛是快乐,亦天——想起他也觉愉快,他的确是小美他们所说的,正直,勇敢,公正,善良。
这样一个男人——是值得的。
她又想起他的难题,他的斗争,该说这两个字吧?她能帮得上忙吗?
胡思乱想到了天亮,她想起床,突然觉得头好重,又昏昏沉沉的全身乏力。
怎么回事?难道病了?
连忙找出温度计探热,啊!三十九度六,发高烧了呢!真的病了。
躺在床上,直到母亲出现。
“姮柔,怎么不起床?不用上班吗?”母亲走进来。
“我发烧。”她痛苦的躺在那儿。“等会儿请替我打个电话请假。”
“发烧!”母亲摸摸她又摇摇头。“昨夜回来还好好的,凉到了吗?”
“我不知道,很难过,”她揉揉胸口。“很闷。”
“等会儿我陪你去看医生,”母亲说:“我先倒杯水给你喝,好好休息一下。”
“记得先打电话请假。”她说。
母亲拿水进来,又用热毛巾替她洗脸,无论长得多大,在母亲眼中始终是孩子。
“先睡一阵,我们十点钟去,医生没有这么早。”母亲说:“看你,眼睛都红了。”
“发烧的人是这样子。”她说。
虽然觉得难过,心情却是很好,也没什么原因。
母亲出去后,她真的睡了一阵,然后,模模糊糊的发了—阵梦,又听见人声——亦天的声音,她梦到了他,是吧?这阵子总梦到他——
“姮柔、姮柔醒醒——”母亲推她。“有人来看你——啊!你衣服都湿了,出了一身大汗。”
她睁开眼睛。有人来看她,听见的人声不是发梦?
“谁来了?”她支撑起来。
“斯亦天。”母亲笑。“别起来,我先拿衣服给你换,一身汗别又着凉。”
“不要紧,”一听亦天来了,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翻身就下了床。“我自己换,你先出去。”
“我约了医生等一会儿来,我怕你不能出门。”母亲退出去。
母亲永远是母亲,一点点小病还约医生来。
她迅速换衣服,胡乱的梳梳头,好在刚才洗了脸——因为发烧吧?她的脸看来满布红云,似一脸的羞涩。
推门出去,看见亦天坐在那儿。
他用眼光迎着她,深深沉沉的眼光。
“伯母说——你病了。”他说。
深深沉沉的眼光中,竟让她看出了关怀——他是关心她的,否则他不会来,是吧?
“是——发烧,昨夜可能着凉。”她摸摸额头。有丝甜丝丝的尴尬。
这样不算太整齐的样子给他看见了。
“昨天还好好的,”他说:“可是——我说的事令你不安?”
他不但关怀还了解,真的。他一语道破呢!
“也许是,”她又摸模头发。“昨夜发了好多噩梦,四点钟就醒了,很不舒服。”
“我——不该告诉你。”他摇摇头。“我说过——做局外人比较好。”
“我不介意发烧,也许不是局外人局内人的关系,”她咬着唇。“我很——担心。”
他凝望着她,眼光更是柔和了。
“真的,我很担心,”在他强有力的眼光下,她垂下了头。“这件事情——怎么解决呢?”
“我不知道,也没有想过,”他轻叹一声。“我一路追查只想寻求真相,替父亲洗脱冤枉,我没有想过真相寻出之后的事。”
“可是——我想到了。”她吸一口气。
“你——”他好意外,好意外。
“真相寻出后有两个可能性,”她慢慢的,有条理的说:“如果——伯父清白,那么陈先生的上司必然有罪,反过来说,伯父可能有罪。”
“我不介意谁有罪,我对父亲极有信心,我们父子都不会是出卖政府的人。”他慎重说。
“那么——还不明显吗?”姮柔叹口气。“陈先生阻止你追查,是不想真相被查出。”
“那——”他呆住了。
“他可能早已知真相。”她摇头。“你父亲那伙伴,他的上司——是有罪的。”
“如果是这样,我更要追究,”亦天的脸上掠过一抹暗红血色。“爸爸——不会自杀!”
姮柔闭上了嘴,因为这件事她无法分析了。
“爸爸不会用古剑自杀!”他重复一次。“他是被别人害死的。”
“一切—一要有证据。”她悄声说。
“我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也一直受到别人阻止。”他的神色坚硬如磐石。“但我坚持——我会一直坚持下去,直到找到真相。”
“有人阻止——你想会不会真相被消灭?”她问。
“我知道有这可能,”他点点头。“但我始终相信正义在人间,公道在人心,不可能真正被消灭。”
姮柔思索半晌,终于说:
“真相找到后——又如何?”
亦天呆怔半晌,然后慢慢摇头。
“我——没想过。”
“认识你们这一年时间,知道你们都是好人,但——打打杀杀始终是犯法的,”她由衷的说:“虽然可能没有人制裁你们,但——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但是父亲的冤枉,他的无辜死亡,我不能不理。”
“可能——寻求更理智和温柔的方法了?”她问。
他又凝望她半晌。
“你认为我做得不对?”
“不——不是你的对与错,”她考虑半晌,犹豫—下。“我只是担心。”
一霎那间。他紧绷的脸上松驰了,柔和了。怎样的一句话?她只是担心!
“姮柔——”他想说什么,却又留在唇边没有吐出来。
“谢谢你——这么说。”
这不是他想说的话,绝对不是。
“我不需要你谢,请相信,”她为自己鼓起勇气。“你被不快乐的往事拖得太久、太累。我——我只是想告诉你,世界上是有快乐的。”
他怔怔的望着她,世界上是有快乐的?她想表达什么?她想告诉他什么?他只是望着她,没有出声。
“而快乐——是要自己追寻的!”她再说。
她已尽了最大努力的坦白,直率了,他该明白,是不是?他该明白。
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没出声,她甚至以为他今天可能不再说话了。
“总之——谢谢你,姮柔。”他还是说“谢”。
上帝!这不是说“谢”的时候,这件事也不是一个“谢”字可以表达的,他怎能只说“谢”呢?
“不必客气。”她透一口气,心中有莫名的失望。
他竟只说“谢”字,是不懂?或装做不懂?
“我不是个聪明的人,很多事我都想不通,”他说:“我又固执,不通的事我就算穷一辈子之力也要弄通,所以我——希望你明白。”
她明白什么?他根本什么都没说,她明白什么?
“做事,我喜欢—件件的做,做完一件才做第二件,这是原则,”他又说。但——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个女人。“一件做不完,永不做第二件。”
“这——又为什么?”她不得不问。“不能同一时间做两件事吗?如果时间允许的话?”
“我——没有考虑过,我觉得做事要专心,即使有时间,也不该分心。”他说。
“这个道理很怪,以前我没听说过。”她摇头。
“我是个怪人,很难相处,我知道,”他又似在叹息。
“我只有伙伴,只有手足,没有朋友。”
“不是没有朋友,会不会是你——拒绝?”她反问。
他脸上有怪异之色,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拒绝?”他似在自问。
“是——像当年——白翎?”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问,说出来是极自然的。
他看来像受了震动,好半天回不了神。
当年白钢——真和他有一段什么故事吗?
“不——她与我——没有关系,”他突然醒过来。“以前我们曾同事,但加起来谈的话不超过十句。”
“友谊不以说话的多寡来划分。”她说。
“那——以什么?”他反问。
“感觉。”她说。说完自己也吓一跳。
他的脸色又在变化,但很快复原。
“我想——对她我没有感觉。”
“但是从她的语气里我感觉她有。”姮柔说。
“我不是她,我不知道,”他皱起眉头。“而且——她伤了我们不少人。”
“你们也伤过她。”姮柔说。
“是。”他点点头。“是我亲自伤她。”
“啊——”姮柔大吃一惊,他亲自伤白翎?
“是——就是上次你也看见的那家舞厅哩,”他说:“那时——我们敌对,她伤许志坚。”
她长长的叹一口气,她有个感觉,事情——是他们自己弄坏了的。也许不是他们自己,是立场问题,派系问题,总之——哎!原本是很好的一件事,她感觉得到,白翎对他很特别。
“很遗憾。”
“遗憾!为什么?”他不懂。
既然他不懂,她也不说了。还没开花,他们已把这幼苗连根拨起,不可能有结果的。
说出来也枉然。
难怪白翎不快乐,难怪当初白翎对姮柔极不友善,人家都是女人,现在姮柔都已明白。白翎的感情还没发芽已死去,白翎很可怜!
“也——没什么。”她不答他的话。
她想到了自己。她现在是什么立场?是敌是友?他心目中是怎么想?
会不会——她是第二个白翎?
想到这儿大吃一惊,脸色也大变。第二个白翎?
“你——怎么了?”他始终凝望着她。
“没——没有。”她又觉得头昏眼花,四肢乏力,刚才忘记的病情又涌了上来。“我——不舒服。”
“我扶你上床。”他真的扶起了她。
他是强有力的。他的手臂、他的胸膛、他的腰、他的全身,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但——他可有感情?
“谢谢。”她躺在床边,略觉舒服些。“太麻烦你了,我——休息一两天就会好。”
他站在床边没有离开——也没有想离开的意思。
“别忽,公司的事不要紧,你身体好了再上班。”他凝望着她,看得出很深的关怀。
“我会——你请回去吧!”她说。
她这么躺在床上,他站在旁边很难为情,他只是老板,不是她的什么人。
“想不想——下围棋?”他突然问。
她呆住了。下围棋?他不想走?
“下围棋?”她喃喃的说。
“病人总躺在床上,会越睡越不好服,”他竟有丝难为情的样子。“做点别的事,精神会好些。”
他不想离开,他想陪她,是吗?
他为什么不直说?
想起白翎和白翎的事,她又有些不安。
“这——”
“我陪你下棋,直到医生来。”他又说。
她透—口气。她——何尝不希望他留下,只是——他刚才的话,白翎的事都影响了她。
“好。”她勉强答应。
他在她的指点下搬出围棋,就在床边摆好棋盘。
她刚放下第一粒时,突然抬起头。
“我们——说过超过十句话吧?”她说。
他呆怔了半天,点点头。
“当然——你怎么说这些?”他反问。
这个大男人,在感情上还是幼稚园学生吧?
“不,我只是随便说说。”她摇头。
“你是指刚才我说白翎?”他也敏感。
她沉默着,算是默认。
“她和你怎么一样呢?”他考虑了半晌。“你——你们根本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在你心目中我们有什么不同,”她鼓起勇气说:“我的感觉是,我和她都是女人!”
他眼中又有了变化,仿佛——海涛起伏。
“我不曾——当她是女人。”他认真的说:“我和她之间只是工作,工作是没有性别的。”
“我和你之间也是工作。”她说。故意的。
“我们还有围棋,”他摇摇头。“还能聊天,还有——儿童乐园。”
姮柔不再言语。要他这样的男人说这么多已不易了,是不是?她不能太贪心。
于是她专心下棋。
医生进来时,她甚至忘了自己有病。
“啊医生,”她叫,也忍不住笑。“我该看病。”
亦天默默的退到一边,视线却还在她脸上。
突然之间,她觉得有幸福的感觉,亦天——很关心她的,是不是?她看他——又想起了白翎——在她心目中,白翎实在好可怜,好可怜。
38 病好了之后的第一件事,姮柔约见白翎。
以前她永远不会约见白翎,她认为对方没有人情味,像冷冰冰的机器一样。但——了解后一切都不同了,尤其听了亦天的话,她——好同情白翎。
两个女人约在一间僻静的咖啡店见面。
白翎还是老样子,冷冷的,吊儿郎当的。
“很意外,你会约我。”她说。
“我说过有空时可以一起喝杯咖啡。”姮柔笑。
“病了几天,你女人味更浓。”白翎居然开玩笑。
“怎么说这些——”姮柔脸红。“这几天发生了事情吗?”
“你以为会发生什么事?”白翎反问。
“陈先生等得不耐烦,约见斯亦天。”姮柔说。
“蠢!”白翎吐出一个字。
“是,斯亦天不赴约。”姮柔摇摇头。“这件事总得解决,不能老拖下去。”
“看来——你也知道是件什么事了?”白翎说。
“是。”
“病了几天收获倒不少,”白翎笑。“斯亦天两度探访,这很难得。”
姮柔脸红,突然间觉得很不好意思,斯亦天以前——和白翎一定有些什么。
“他是——很好的老板。”
“只是老板?”白翎笑得古怪。
“你们以前曾是朋友。”姮柔突然说。
白绷脸色微变,停了一下才说:
“你想知道什么?”
“不,我无恶意,请相信,我只是猜的。”姮柔立刻解释。“因为你们讲起对方时都很特别。”
白翎把视线移到窗外。
“我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她显得冷漠。
“也许你们自己不觉,但在旁人耳中很特别。”姮柔不知为什么要坚持。
“是不是你对这些事特别敏感?”
“不——”姮柔又脸红。
“我告诉你,自从加入这行工作,我抛弃了自己的性别,”白翎说:“我心目中没有男人,女人之分。”
“但——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白翎盯着她。
“很多事发生不受控制,”姮柔吃力的解释。“譬如自觉,喜恶,甚至——感情。”
“那是你不了解我们这行,”白翎淡淡的笑。“我们没有感觉,没有喜恶,没有感情。”
“那不可能。”姮柔叫。
“可能。我就是。”白翎说。
“不——你厌恶曾雄,这表示你有喜恶!”
白翎眼光一闪,很难明白,仿佛尴尬。
“错了,我只是帮你,”她不承认。“十三岁开始,我的心已经死了。”
“我不相信。”
“不相信也没法子,”白翎扬高了头,有丝——惆怅是这两个字吧?“我亲手杀死它的。”
“为什么?”姮柔追问。
她知道自已有点过分,但——她急于知道,她始终觉得白翎和亦天有关。
“为—个男人。”白翎简单的答。
一个男人!果然是一个男人!
“你才十三岁,怎么可能——”
“我十三岁时可能比你现在还成熟,”白翎冷笑。“今年我三十岁,我觉得已到人生尽头。”
姮柔吸一口气,白翎今年果然三十岁,外表实在半点也看不出。
亦天没说假话,她三十岁。
“那男人——怎样?”她忍不住问。
白翎展开笑容,又古怪又邪气,还有半丝不屑。
“那男人——正眼也不看我,”她笑起来。“我没有见过这么冷酷的男人。”
“他伤了你?”姮柔小心的。
“是吧!我不知道,”白钥耸耸肩。“只是当时我很恨,恨天下男人,从此心死,抛弃一切。”
“他只是不看你,你的反应——是否太强烈了些?”姮柔也奇怪自己这么说。
“强烈?”白翎笑。“我是这样的人,天生的。”
“那么——”姮柔犹豫一下。“那男人知道你因此而改变吗?或是——”
“他知不知道都与我再无关系。”白翎打断她。“我说过,我杀死了自己的心。”
“可以杀死自己的心吗?”姮柔怀疑。
“如果是我,可以,”白翎望着她。“换成你——不知道,也许不行。”
“为什么?我脾气也刚烈。”姮柔说。
“但你柔情似水。”白翎大笑。
“我——”姮柔脸又红了。“你开我玩笑,我只不过名字叫姮柔。”
“为什么不照照镜子?”白翎打趣。“尤其面对斯亦天的时候。”
“我面对——”姮柔指着自己。“你胡扯。”
“我算胡扯,”白翎也不介意。“大家都在说,铁汉也为你心动了!”
“哪里有大家?”
“我们这边的人都知道,”白翎很狡猾似的。“还有小美他们,相信比我们更清楚。”
“我想知道——你十三岁那个男人是谁?”姮柔是突如其来的问。
白翎呆怔了,确确实实的呆怔了一下。
“你——以为会是谁?”她不安的反问。
“斯亦天?”姮柔说。
白翎仰天大笑,笑得——引来了所有人的视线,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斯亦天!你说斯亦天?”她指着姮柔。
“难道不是?”姮柔益发怀疑了。
白翎笑声突止,脸上一片沉寂,她刚才在笑,怎么——一点笑意也没有?她——
“不是。”她说得斩钉截铁。
她的声音里全是冰霜,有刺骨的寒冷。
“不是?”姮柔还是不信。
“不是。”白翎再一次重复,声音里的坚决更是明显。“怎么可能是他!”
姮柔吸一口气,她自己也犹豫了,信白翎?或是不信?然而这件事——她摇摇头,算了,大概世界上现在再也没有肯定的是与非了吧?
她不喜欢这答案,也不喜欢这世界。
“或者——我猜错了,”她只好这么说:“但是你们俩——在某些方面,我觉得相像。”
“那也不能代表什么,”白翎说:“十三岁以后,我眼中再无任何男人,斯亦天出现在十三岁之后。”
“能不能告诉我,怎样的男人令你如此伤心,从此眼中无男人?”姮柔问。
白翎呆怔一下,想不到她如此问。
“很难解释,”她说:“我认为这是真正男人,给我顶天立地的感觉。”
顶天立地?还说不是斯亦天?但——不必再追问了,就算真的知道了又如何?那已是过去的事了!
“很羡慕你当年能遇到这么一个男人,”姮柔由衷的。“世界上越来越少这样的男人了!”
“是,我也觉得自己当年幸运,”白翎微笑。“这样的男人不正眼看我倒也值得。”
“你不恨他?”
“我恨他做什么?白翎还不至于这么不分青红皂白,这么小家子气。”白翎说。
“如今他在哪儿?”姮柔还是忍不住。
“谁知道?”白翎答得爽快。“天涯海角,或许他已儿女成群,或者他是天涯浪子,又或者——”
姮柔应该相信,那个男人不是斯亦天了吧?
“你说如果你们再见面会如何?”姮柔说。
“不如何,”白翎洒脱的耸耸肩。“或打招呼,或不打招呼,面对面走过去,只是这样。”
“我相信当然你一定很——刻骨铭心,怎可能面对面擦身而过?”
“没有文艺大悲剧,大喜剧之类的镜头,”白翎笑。
“你太天真了,而且我心己死。”
“你始终是不肯说出来。”姮柔叹一口气。
“说什么呢?又不是写小说,人家当年连正眼都没看过我呢!”白翎拍拍她。
“会不会他一直在后悔?”姮柔异想天开。
“后悔什么?”白翎大笑。“你非要我把当年的事放进你做好的模子里才满意吗?”
“不是,我只觉得遗憾。”
“天下遗憾的事太多了,我从不为这两个字心动。”白翎又恢复了冷冷的样子。
“我看电影,看小说也会流泪。”姮柔笑。“大概我太差劲了。”
“不是差劲,你——心中有爱有情,”白翎很真心的。“所以你能柔情似水。”
“你又说这四个字,我哪里有呢?”姮柔不依。
“不信也没法子,或者你回去问小美。”白翎说:“我很欣赏小美。”
“她很好。就是有个曾雄拖着麻烦。”姮柔说:“否则一定好多男孩子喜欢她。”
“恐怕——她不会喜欢任何人!”
“什么意思?”姮柔不懂。
“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白翎说:“我们出来大半个下午了,不如回家吧!”
“你有事?”姮柔依依不舍。
“我有什么事呢?总是一个人。”白翎说得有丝凄凉。
“我没事,星期天总是留在家里,很闷。”姮柔摇头。“只能陪妈妈。”
“会吗?”白翎径自站起来。“走吧!”
姮柔付了钱,两个人并肩走出咖啡店,站在太阳光底下。
“我很少白天活动,很不惯,我是夜猫子。”白翎说。
“下次约你晚上看电影。”姮柔说。
“看。你就是站在阳光下的人,”白钥望着她。“神情、外貌,心境都配合。”
“谁说你不是呢?”
“自己的感觉。”白翎摇摇头。“阳光令我自卑。”
她又说感觉,她是有感觉的,是不是?正想反驳她,她的神色突然变了,仿佛——遇到了敌人。
“我回去了,”她压低了声音,很紧张,很特别。“我们再通电话。”
说完,也不理姮柔的反应,大步走开,一下子就消失在街角。
姮柔不明白她为何变脸,突然离开,她想——做他们那行的人或者都是这样吧?
正待叫车离开,背后有人轻拍她肩。
转身,看见了亦天。
亦天来了——和白翎的走有关系吧?她记得他们对四周人的警觉特别灵敏的事。
白翎是否先发现了亦天?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惊喜的。
自然,他不能说偶然经过,对不对?天下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
“我去看你——伯母告诉我这儿。”亦天坦白的。
他去看她——第三次探病了,白翎说的是否真心?他对她——不同于其他人?
“是,我约了白翎聊天。”她愉快的。
“聊天?”他意外。“不是公事?”
“不是。我和她是朋友,”她说:“我们聊得很开心。”
他不语,伴着她慢慢往前走。
“开心?白翎会吗?”他问。
“人都会开心,为什么她不会?”她反问。
“我以为她是个只有工作,没有喜怒哀乐的人。”他淡淡的摇头。
“怎么会呢?又不是机器。”她说。心中—动,以前她也曾觉得白翎像机器。
“不知道,不了解这个人。”他还是摇头。
“你们认识时,她是多大?”她突然问。
“十二、三岁。”他想也不想的。“个子不算太高,但眼睛十分成熟,十分冷漠,很怪的模样。”
“很怪?”她笑。“如果十二、三岁的人眼睛成熟,老成又冷漠,大概有点——怪异。”
“倒不是怪异,”他说:“很矛盾,当时我们曾合作过一个工作。”
“哦——”她望着他。
“她的行动十分古怪,我跟她合不来,”他又摇头。说起白翎,他总是摇头。“尤其那种眼光,我总避开,不敢正眼看她。”
不正眼看她,她说的。但——不“敢”正眼看她,他是这样说的——若他真是她口中的“他”,那是怎样的遗憾?
姮柔有点激动,脸也红了。想说什么,哽在喉头就是出不来。
“你怎么了?”他望着她。
亦天却总是凝望她,是不是?这完全不同。
姮柔明白了,亦天口中她和白翎“完全不同”,大概分别就在这里吧?
“没——没有。”她吸一口气,把话咽回去。
那些话不说也罢,遗憾也好,无缘也好,反正已经过了那么久,提起来——也无益。
何况,她始终不知道他是否白翎口中的那个“他”。
“你病刚好,不如早些回家。”他说。他变了很多,以前他根本不说话的。
是她的柔情似水吗?她不知道。
“我想下围棋。”她在他面前也少了拘谨。“又你家?”
他凝望她一阵,伸手拦车,说了他的地址。
“你们的事——有没有进展?”她问。
“时间不是问题,我已等了那么多年。”他说。
“陈先生没来烦你?”
“他不会傻得自己来。”他说:“曾雄——以后不会再来麻烦你了。”
“怎么?他死了?她吃了一惊。
“不——怎么你会想到死?我们真的那么可怕?”他问。眼光炯炯有神。
“我以为——他那种人应该恶贯满盈。”她笑。
“不是。他被管训,送去外岛。”他摇头。“他以前做了太多犯法的事。”
“小美呢?”她问。
“她很开心,因为曾雄已经把儿时签的婚约退还给她。”他轻描淡写的。
他说得这么轻松,简单,可是她知道,事情进行时必然有惊涛骇浪。
“你办的?”她问。
他微微点头,永不夸张。
“那么,剩下来的只是你自己的事了?”她问。
“是。这事需要你帮忙。”他说。
“我?当然,我做得到的一定做,”她立刻说;“是否约陈先生?”
他微微皱眉,摇摇头。
“今天只下围棋。”他说。
她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又把话题岔开了。
“你的事呢?”
“要办的时候我通知你。”他说。
计程车送他们回到他那古雅的家,坐在他那别致的厚棋盘前。
“第一次到这儿时,我的感觉是那柄古剑和屋子的气氛不对,杀气太重,”她坦然望着他。
“后来,渐渐清楚你——你们,又觉得古剑很配你身分。”
他转头望古剑,望了好一阵子。
“只是挂在那儿,我什么也没想过。”他说。
“你是做完一件事才做第二件的人,你没有精神去想到其他小事。”她说。
“也许。”他拈起一粒棋子,沉思半响。“我是不是太固执了?”
“固执未必不好,看在什么时候固执。”她说。
他凝望她半晌,不声不响的放下棋子。
“小美他们晚上来吃饭。”他说。
“病了几天,一直没见到他们,”她也放下棋子。“怎么刚才不告诉我。”
“告诉你与否重要吗?”他问。
“不重要,但——我或者不来,免得他们——误会。”
误会?他望着她,是什么?
39 黄昏的时候,小美、陆健他们一伙儿来了。
小美一看见姮柔就呆了一下,然后又看见棋盘,她的笑容突然变得夸张,声音也拉高了。
“姮柔,姮柔,好早就来的,是不是?”小美拥住她。“本来还想去你家接你。”
“我中午就出来了,约了朋友聊天,”姮柔是平静的。一切事情对她来说是极自然的。“后来在街上遇见亦天,就一起来了。”
“在街上遇见亦天?”小美故意看亦天。
他没有什么表情,也不出声。
但谁都知道,亦天是不怎么上街的。
“是。恭喜你,曾雄的事解决了。”姮柔由衷的。
小美脸色有点改变,看看亦天又看看陆健。
“但是——亦天为此受了伤。”她说。
受伤!姮柔怎么会不知道?也看不出?
“一点点刀伤,不算什么。”亦天走开了。
“伤在右胸,”小美压低了声音,满脸孔感激。“如果是左胸就不堪想像。”
“他们曾交手?”姮柔听得惊心动魄。
“其实可以不打架的,”陆健也小声说,好像怕亦天听见。“但亦天要亲手解决,然后才交给治安机关。”
“我不明白。”姮柔摇头。
“曾雄对亦天有极深成见,亦天跟他面对面解决,就是要他口服心服。”小美说。
“我不相信曾雄那种人会服,他根本没人性。”姮柔非常的不以为然。
“你说得对,”陆健冷哼一声。“曾雄那种人死了也没有人会惋惜,亦天的一刀挨得冤枉。”
“为小美今后的幸福,我相信亦天不介意。”姮柔说。
“还是你最了解他。”陆健笑了。
“他是这样的人嘛,你们大家都知道。”姮柔脸红。
小美望着他们,没有再出声。
阿婶出来摆餐桌时,小美立刻过去帮忙,甚至不再望他们这边。
她今天有点古怪,是不?姮柔只是想,没有说出来。
“以后的事—一会单纯多了。”陆健说。
“可是——陆健,别说这些事,”她还是心乱。“这会令大家尴尬。”
“正大光明的事怎说尴尬?”陆健一脸正直。“亦天孤独了半辈子,我们希望他幸福。”
“你——”
“可以吃饭了,”小美在一边高声叫。“大家快过来。”
“你是指亦天和陈先生?”
“是。其实—一不必再追查真相,我相信亦天的父亲无辜,”陆健说:“他们父子都是顶天立地的人。”
顶天立地,白翎也这么说过。
“我也相信是这样。”姮柔望一望远处独自摆棋谱的亦天,心中柔情一片。
他是那种人,根本不必说什么,做什么,就能完全赢得异性的心了。
因为他本身已能表明正直、善良、刚强和所有美好的一切。
“你觉不觉得亦天有些改变?”陆健问。
“不觉得。”她吸一口气。叫她怎么说?她明白他是在试探。“因为我认识他不深。”
“是改变了,”陆健直视她。“因为你。”
“不——请千万别这么说,”她心慌意乱,面红耳赤。“别—一开这样的玩笑。”
“我们都尊敬你,什么时候开过玩笑?”他反问。
她呆怔住了。
陆健的话也说不下去,他陪姮柔一起走过去。
莫名其妙的心理,姮柔坐在亦天对面,陆健旁边,也不知她躲避什么。
小美却坐在亦天旁边,她显得兴高彩烈。
“喝酒。今天不许亦天独饮,我们都喝酒。”她举起酒杯。“要庆祝!”
“你的确该庆祝。”少说话的志坚说:“从此心中再无负担,可以找个好丈夫。”
“谁说我要找丈夫?”小美红着脸,却—饮而尽杯中酒。“我不能独身?”
“你真不想嫁?”陆健也开玩笑。
“独身最好,最自由,”小美为自己倒酒,又—饮而尽。“想做什么都行,没有后顾之忧。”
“天下女人都学你怎么办?”陆健打趣。我们这些人岂不都当一辈子王老五?”
“不,不,不,”小美倒第三杯酒。“还有姮柔,她那样柔情似水的女人才适合结婚。”
又是柔情似水,姮柔啼笑皆非。
“怎么——说到我头上。”她不安的。
她甚至不敢看亦天。
“你最有女人味,这是真的。”陆健笑。
大家喝了点酒,没有了平时的拘谨。
“真是——请不要说我。”姮柔窘极了。
“好,说我,”小美又喝了一杯酒。“我自己知道,我最没有女人味,标准男人婆。”
“你还好些,那个白翎,不但没有女人味,我看她连人味都没有,冷冰冰的。”陆健说。
姮柔皱眉,想替白翎解释却忍住了。她迅速的偷看一下亦天,他没什么反应。
“她打架的方式才吓人,一付玉石俱焚,两败俱伤状。”志坚也说。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呢?真不明白。”陆健说。
姮柔好想说几句什么,但——说了又有什么用?让他们知道白翎其实有血有泪有感觉,只是个伤心人又如何?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印象。
白翎其实只是个伤心人,从十三岁开始。
“姮柔,你和白翎最熟,你认为她怎样?”小美叫。她已喝得脸色红如柿子。
她看来很兴奋。
“我和她——是朋友,”姮柔想了一下才说:“我不批评朋友,我只能说——我了解她一部份,我很喜欢她,而且——不觉得她象你们所说!”
“那么白翎是双面人!”陆健叫。“她在姮柔面前是另一副模样。”
“不,她在我面前还是那样子,很冷、很硬,”姮柔慢慢说:“但是——我感觉得出她内心不一样。”
“感觉?”小美叫起来。“对我们来说,感觉是好奢侈的事,我们没有时间,心情去感觉。”
“小美说得对,我们要面对面,直截了当的,”陆健笑,“感觉——还没试过。”
“但是感觉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姮柔红着脸争辩。“因为还可以加上自己的想像,很——浪漫的。”
“哇!姮柔说浪漫!”小美哗然大叫。
陆健他们几个也跟着起哄,弄得姮柔很难为情。
这一切都只在亦天眼中,他坐在那儿默默的喝酒,默默的微笑,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喝酒,喝酒,”陆健叫。“浪漫的人要喝酒。”
“不——不,我不会喝酒。”姮柔急坏了,拼命的推。“我一喝酒就昏。”
“喝一点,无论如何喝一点,”陆健不放松。“大家都那么高兴嘛!”
“真的不行,我病刚好,还在吃药——”
“这样吧!我替她喝一杯。”一直没出声的亦天说。默默的举起杯子喝了。
大家都望着亦天——尤其小美,睁大了眼睛——
“谢谢。”好半天,红着脸的姮柔才低声说。
“不行,”小美大叫。“如果亦天代喝,一杯不够,亦天是千杯不醉。”
“我——再喝三杯。”亦天二话不说,一连为自己倒了三杯酒,连干了三次。
这回,连小美也没话说了,她坐下来,默默的吃着菜,仿佛刚才闹酒的根本不是她。
大家又谈些别的,一下子把她冷落了。
只有姮柔还在注意她,因为她一直觉得小美今夜的情形很古怪。
又过一阵,小美开始喝闷酒,一杯,二杯,三杯,都是一饮而尽,毫不考虑。
她以前也是这么豪饮的吗?
“小美,别再喝了,”姮柔轻声说:“你已喝了十几杯,再喝恐怕要醉了。”
“醉?怎么会呢?你不知道我也是千杯不醉?”小美哈哈笑。“我还真想试试酒醉的滋味呢!”
“小美——”
“由她去。”陆健似乎了解。“她不容易醉,而且醉了还有我们在,不要紧。难得她高兴。”
小美可真是难得高兴?
姮柔只好不出声,但——益发觉得情形不对,小美根本是——借酒浇愁式的。
借酒浇愁?她的愁——曾雄。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小美又喝了几杯,双手一挥,面前的酒瓶倒了,酒流了一桌子。
众人慌忙抹桌抹椅,姮柔却过去扶住她。
“别喝了,我们在一边吃点水果。”姮柔拖她到沙发上。“喝太多酒对身体不好。”
“身体?身体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小美说:“又没有人理会,总是我自己!”
“小美——”姮柔吃了一惊。
“我总是自己一个人,”小美胡乱的说,她已经醉了,
“怎么讲这样的话?”姮柔意外。
“真的,我是这么想。”小美无缘无故的叹口气。“我觉得——我比不上他们。”
“不许这么想,人是不能比较的,哪有标准呢?”姮柔不同意。
“和他们在一起,我觉得是高攀。”小美说。
“更不应该。”姮柔说:“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你不能有这种自卑的心理。”
“不是自卑,是事实。”
“小美,再这么说我就不理你了。”姮柔警告。
“事实上如此,”小美十分固执。“尤其跟你在一起,我更是微不足道。”
“小美——”姮柔盯着她。
小美凝望她好一阵子,才说:
“好,我不说了,”她摇摇头。“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
“什么事?”
小美望望亦天,摇摇头。
“我想问亦天,不过,很荒谬,我问不出口。”
“是什么?或者,我帮你问?”姮柔天真的。
“这——”小美脸上有扭捏之色。“我想知道,他心中到底当我是男孩子或女的?”
姮柔呆住了,心中流过一抹奇异的感觉。年纪小小的小美问这问题,她是否知道——并非只是问题表面这么简单?小美——小美——
“以后我要跟你学,”小美又说,充满了喜悦的:“跟你学女人味。”
姮柔再无怀疑,小美和白翎走了同一条路,她们都喜欢亦天,不知不觉的爱上亦天,然而——亦天知道吗?
她转头看亦天,他却正凝望她,心中一怯,连忙避开。亦天——只凝望她。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小美——会不会受伤?
真的!事情怎么这样?
40 当姮柔知道陈先生和亦天约在儿童乐园后面的河边见面时,已过了约会的行间。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姮柔一脸的惶急,—脸的凝肃。“你知不知道可能发生——意外?”
小美凝望着她,一直这么望着。
“亦天并没有叫我通知你。”小美说。
“但是——你们为什么不陪他去?”姮柔又惊又怕。
“他不要我们去.他自己的事他要单独处理,我们也对他的能力有信心。”小美说。
“我——”姮柔站起来。这不是信心问题,她不敢想象亦天发生意外会怎样。“我立刻去看看。”
小美淡淡的笑起来。
自那次酒醉后,她显的沉静,成熟多了。
“我知道你会赶去。”她说。
“我——”姮柔脸儿一红,转身奔了出去。
不管他们怎么猜,怎么说,怎么想,事情到了今天也不必再掩饰。亦天若有意外——她伤的不只是感情,她会伤心。
跳上计程车她就不停的催,催得司机都不耐烦了。
“小姐,再快的话会被罚违反交通规则。”他说。
“对不起,实在——事情紧急,”她急红了脸.“迟了我怕发生——意外。”
司机不再说话,汽车左插右穿,惊险百出的总算把她送到儿童乐园。
扔下足够的车钱,她下车发足狂奔。儿童乐园门口收票的小姐都诧异的望着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几乎是一口气跑下斜坡,穿过众多的游乐设备,奔到河边。可是——
河边没有可怕的事发生,亦天站在那儿,面对着他的不是该来的陈先生,是——白翎。
白翎怎么会在这儿?而且和亦天面对面的站着,他们的视线竟都在对方脸上。
一霎那间,姮柔进退两难,她没有资格打扰他们,但又不甘心让他们一直这么下去——他们这样对望了多久?她心中涌上强烈的忌妒,因为她已清楚的知道,白翎口中的那个“他”,就是“亦天”。
忌妒并没有令她失去理智,只是几秒钟,她决定离开。若他们要这样对望下去,她知道,她无法改变一切,他们已有十多年的关系。
可是她—转身,白翎就发现了她。
“姮柔,你来了。”她立刻叫住她。
姮柔不能再走,只能讪讪的再转回身。亦天的视线回到她脸上,白翎也快步朝她走来。
“我们的事办完了,”白翎站在她面前,深深的凝视她。“所有的一切都解决,以后——再无牵连。”
姮柔皱眉,她一点也不懂。
他们的事?她的?陈先生的?
“我走了。”白翎拍拍她。“你保重。”
“白翎——”她想抓住她,她却走得太快,一下子就消失在游乐设备之中,只觉得她今天特别憔悴。
不知道为什么,姮柔有种永远失去她的感觉。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转头问亦天。
亦天望着远处的斜坡,深深的沉默着。
姮柔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白翎孤单瘦削的背影,正在暮色中逐渐远去,远去,直至消失。
亦天长长的透一口气,坐在石椅上。
“对不起,”姮柔不知该怎么说,“或许我不该来,我以为是陈先生——”
“他来了,又走了,”亦天仿佛很疲乏,不象解决了心头中大事般的轻松。“他带来了白翎。”
“白翎——与你们的事也有关?”她问。
“原来我不知道,直至今天,”亦天眼光十分复杂。
“原来她是我父亲当年同伴的女儿。”
“什——么!?”姮柔以为听错。
关系怎么错纵复杂至此?
“认识她十七年一直不知道,”他叹口气。“只觉得她怪,原来——是我自己蠢。”
“但是我知道白翎并不怪你。”她说。
“这件事里大家都是受害者,无所谓怪不怪,”他摇摇头。“只是——那么多年,简直不可思议。”
“事情怎么解决?”
他摇摇头,再摇摇头,什么都不说。
刚才白翎分明说,解决了的,她没有听错。
她当然不笨,他不说,她也不追问。
他们之间突然就沉默了。
暮色从四方八面合拢,才一阵子,他们之间的视线就模糊了,互相看不清对方面庞。
“白翎今夜离开,永不再回来。”他说。
说得那么突然,令姮柔吃了一惊。
“去哪里?为什么永远不回来?”她问。
“她——另负有任务,海外的。”他只这么说。声音在暮色中特别——苍凉。
苍凉,是这两个字吗?
另有任务?或是——远离伤心地?姮柔永远记得白翎是个伤心的女人。
这一刻,她仿佛明白刚才他们之间的凝视了,他们——是不是在临别一刻才互相了解?
“你知道——她曾经对我说了个故事,”姮柔说。她觉得若不说出来,心里永不得安宁。
“故事?”他眼光一闪。
“一个十三岁的女孩伤心的故事,”她吸一口气。“那是——很悲伤、很凄凉的。”
他不语。不知在听?或是在想。
“她刚烈,只因一个男人不留正眼看她,而那男人——她很喜欢。”她再说。
说出来她觉舒服多了,至少没有对不起朋友的感觉了。
他还是不响,过了好一阵子,等天全变黑时。
黑暗中,只能看见互相眼中的星光。
“你可曾想过,她知道那男人的父亲是她杀父仇人?”他激烈反问。
“真是——这样?”她心中巨震。
“是,我确知父亲当年在任务中杀死她父亲,”他叹口气。“她父亲确是叛徒。”
“那么——你父亲呢?”她问。
他抬起头,把视线投向空中,似乎想在黑暗天际找寻答案。
“我放弃再追寻了,”他说:“找到真相又如何?而且——所谓真相,是否真那么‘真’?”
“为什么——会放弃?”她问。
她有点怀疑,可是与白翎有关?
“不为什么。”他把视线收回来。“没有原因。”
“陈先生呢?”
“他也调去海外,不过——跟白翎不一起。”他说。
“其实白翎可以不走。”她很遗憾似的。“一个女孩子孤单的在海外飘泊——”
她突然就想起她离开时的憔悴——她憔悴。
“是。我也这么说,”他咬着唇。“她坚持。”
“你留过她?劝过她?”她睁大眼睛,希望可以看清楚他的神情。
可惜河边太黑了,看不清楚,除了他眼中有些无奈的光芒。
他——无奈?
“我一生到现在,不曾真正快乐过,”他把话题岔开了。“我把过去的事拖着尾巴不放,还以为自己很聪明,其实很蠢。”
“遇到你这样的事—一相信任何人都会像你一样做。”她说。
“错了,”他说。“过去的对与错都不该再拖着,像我,有什么值得骄傲的?羡慕的?”
她不愿插嘴,他总要发泄一下。
过了一阵,他却不再说话,只闻河水淙淙。
“该回去了吧?”他问。
她站起来,伴着他慢慢往外走。
“我忘了问你,你怎么来了。”
“小美告诉我,我立刻赶来,我怕——发生意外。”她照实说:“我想错了。”
“意外。”他自嘲的笑起来。“我们这些人的作为把你吓坏了。”
“不,我怕陈先生——”
“他只是刚愎自用的一个人,”他摇摇头。“执迷不悟的却是我,否则——也没这么多事。”
“后悔吗?”
“倒是——没有,”他笑了。“相信时光倒流,我仍会这么再做一次。”
这才是斯亦天,她想。她欣赏这种固执的男人,想讲又忍住了,这——太难为情。
走出儿童乐园,他伸手拦车。
“送你回家?”他问。
为什么要问?送她回家只要行动,不需要询问,他是否——另有所图?
“我自己回去。”她摇摇头。
事情结束了,她的地位也不那么重要了,是不是?至少不必担心她的安全。
“你总是肯让我送的。”他很意外。
“但却不是你‘必须’做的事,”她微笑。“我只是你属下。”
“姮柔——”他叫住她。“你可知道,以后——你调归我属下,我是指组织上。”
“我?!我又不是你们正式的人。”她自然的反应。
“怎会不是?你预支了那么多钱,不工作怎么行?”他盯着她看。
预支——啊!陈先生曾经给了她一笔钱说是给她弟弟赴美深造用的,怎么是预支?她站在那儿傻了。
“但是我真是——从未想过,也不喜欢做这样的工作,我不同白翎——”她胀红脸,困难的解释。
“连会计也不做?”他再问。
“这——当然做,”她透一口气。“我只是个会计,其他的工作——我不称职。”
“那么——我想你要替我的公司工作一辈子,”他半开玩笑。“公司替你还了那笔钱。”
“那——那——”她惊喜交集。“那我不必做情报人——”
“上车。”他打断她的话,不让她再说下去。“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说吧!”
“我说过,做完一件事我才做第二件,”他很专注的望着她。“现在我可以做第二件了。”
她突然觉得紧张,觉得有些呼吸不畅,有些心慌,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希望——常常能跟你下棋,”他说得结巴,他也紧张,心慌吧?“不论在我家和你家。”
“你——”
“我已经决定,今后——请你与我同行。”他认真又诚恳的。
她惊喜的望着他,她以为他永远不会说这样的话,她刚才还怀疑过白翎,怀疑过他——一霎那间,眼泪涌上眼眶,她咬着唇忍住。这不是流眼泪的事。
“我——我该怎么说?”她喃喃自语。
“你该点头,说‘好’。”他幸福的笑起来。温暖又坚强的大手握住她的,仿佛——就这么起步,同上大道。
只是——她心中永远忘不了,白翎离去时的憔悴和孤单。永远命中注定的得与失,渺小如你我是改变不了的。唯有——祝福!
祝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