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戏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1 15:23:43

潘烈兴冲冲地走进会场。
今天是参加世运会的队伍出发前的授旗典礼,体育界的重要人物都会到齐。而潘烈,他是第一次被选为世运的体操选手,下个月将出席在LA举行的奥林匹克世界运动大会。
他兴奋,不止因为自己是选手,也因为这场面。
他还在念大学四年级,说真话,—个学生是没什么机会见到大场面的。而今天——放眼望去,全是报纸上常见的响当当人物,全是平日高不可攀的达官贵人。他那明朗英俊的面庞,那粗眉大眼都特别焕发了。
他是时下很少见到的那类男孩子。六尺二吋,挺拔硬朗,气宇轩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浑身上下浓烈的运动员气息——该是忠诚,爽朗,豪气加热情。还有他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燃烧着一团火,随时随地都能发光,发热,甚至——他能燃烧自己。
授旗的仪式终于结束,他也从解散的队伍中走出来。
接着是一个相当隆重的酒会,有更多的各界名人会来参加。潘烈看看自己胸前那枚徽章,骄傲地笑了笑。现在,他是这酒会的主人之一,他要尽力招待每一位参加的客人。
心里这么想,脚步下意识地移向门边,他的运动伙伴,柔道高手许培元也跟过来。
“这种场合真不习惯,我宁愿去加紧练习。”许培元说。他也是硕健、开朗的男孩子。
“我们将会面临每一种场面,现在也是练习。”潘烈说,热诚地和一位来宾握手,并带他进会场。
当他回到门边时,许培元已不见踪迹,想来也是陪来宾进去了吧?
穿着西装的他并不比运动衫好看,可能肌肉太多,太缩实,西装虽合身,却有会爆烈的感觉。运动员就是运动员,他穿起运动衫来——
突然之间,潘烈的视线被一个人吸引住了。他睁大了眼睛,惊诧地、不能置信地望着,漂亮的薄唇也因忘形而微张。他看到了什么?
那是个女孩子——或者女人,纤细而苗条,起码五尺八时高,还穿了两三时的高跟鞋,感觉上,她更高了,和潘烈差不多。她化了十分适中的妆,穿一身极精致的黑衣裙,充满女人味的半长卷发。
潘烈呆楞住了,在他还没看清她的面孔时,他觉得她对他已好熟好熟,熟得不需要再看清楚,因为她的容貌在他懂人事那天已在他心里、脑里。
他不由自主地迎着她走上去。
“我是潘烈,请到里面喝杯酒——”他喃喃说。
她懒洋洋地飘来一眼,说声“谢谢”就飘然而去。那“谢”字好听得令潘烈回不了神,除了女人味,还充满了一种——一种性感。是!是性感。
他看到她的背影已没入人群,才长长透了口气。
原来刚才他连气都没敢透,看他多紧张。
他是紧张,或是紧张还不足以形容他的情绪,他的心跳得那么急促,不但自己,连他身边的许培元都听见了。
“怎么回事?中了邪?”培元打趣。
“她,那女人是谁?”他坦白又近乎天真地问。
“你招待了她,难道她是谁都不知道?”培元夸张地问,“你简直是失魂落魄了!”
“是,我想我是这样,”他也直率,“但我并没有看清楚她的样子。”
“不要告诉我你跃进情网,因为她是叶思嘉。”培元笑。
“叶思嘉?!”潘烈呆了半晌。
这是似曾相识的名字,叶思嘉?是谁呢?他肯定不认得,但名字又这么熟。
“演戏、拍电影的叶思嘉!”培元加一句。
“哦!”潘烈恍然。
原来是演戏、拍电影的,怪不得名字熟,而他从没看过她演的电影,难怪认不出她。
“哦什么?你不但没看清叶思嘉,恐怕连她身边的大制片家丈夫也没看见吧?”培元还是笑。
“丈夫?!她有丈夫吗?”潘烈似大吃一惊。
“去年结婚时还轰动得很呢!被称为电影界近三十年来最伟大的婚礼。”培元似乎很清楚。
“你又知道这么多?”
“我妹妹是叶思嘉最最忠实的影迷。”培元推推他,“别在那儿发白日梦了,好多客人来了。”
潘烈只好打起精神,再度去招待客人。
整个酒会过程也不过个把钟头。自见了叶思嘉一面之后,再也没发现她的踪影,只偶尔飘来一两声她懒洋洋又性感非常的笑声。
这笑声令潘烈浑身不自在,却又对这不自在莫名其妙。一个面孔都不曾看清楚的女人,怎么会这样强烈地牵扯到他的情绪呢?
散会的时候,他紧张地期待在门边,或者——可以看见她的离去。但是,人都散光了,都没有她的影子。突然之间,潘烈心中浮起浓烈的惆怅。
惆怅?!是这两个字吗?他年轻的二十—岁生命里,第一次知道惆怅的滋味。
和许培元一起离开会场,他仍是怅然若失,那黑白分明朗黑眸中,火焰似乎烧得更盛了。
“你不是真的吧?”培元打趣。
“什么真的,假的?”潘烈瞪他一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记得她的声音,挂着她这个人。也许,我猜是因为我没看清楚她。”
“一见钟情的暗恋?”培元大笑。
“不是吧!那有达么简单的爱情?”潘烈不能肯定。
“算了,别想这些,明天我们就开始集训,整个月的时间都要苦练,为了金牌,你不能分心!”培元说。
“那当然——金牌我没有信心,或者银牌或铜牌吧!”潘烈笑起来,露出一排又白又整齐的牙齿,有十分健康和坚强的感觉。
“比赛的时候心情和运气都重要,技术反正大家都差不多。”培元说。
潘烈忽然想起,如果比赛时那叶思嘉也在场,他会怎样?会表现出色?或一场胡涂?
“又在想什么?潘烈。”培元推推他,“你要记住一件事,大家都认为你是继杨传广、纪政以后最出色的运动员,你不会令大家失望吧!”
潘烈心中一凛,连忙吸—口气,收慑心神。今天,大概他是着了魔吧!
前面一大群女孩子奔过来,一下子就把他们围住了。
“潘烈,请替我签名!”热情的女孩子叫。
“替我签,我先。”另—个拉他的手。
于是,一本本小簿子,一枝枝笔都涌到他面前。他望一望培元,培元的情形比他好得多,只有三两个人围着。他摇摇头,苦笑一下。
“我不是明星,我不签名。”他推开簿子和笔。
女孩子们却不放过他,你推我拉地,硬要他签,说什么也不肯放过他。他又烦又不开心,却又明知脱不了身,只好胡乱地签着,签着。
拿到签名的女孩子快乐又满足地看着,说着,又有女孩子向他提出一连中问题。
“四年之后你还会参加世运吗?”
“你会不会以运动为终身职业?”
“你会不会改行?做哪种职业?”
“对金牌有没有信心?”
“你是不是泥血?为什么有这么深的轮廓?”
“这么年轻,怎么会有长长的胡须?”
“你的头发是天然微卷的吗?为什么这么黑,这么浓?”
“以后会不会当明星?喜欢演戏吗?”
“明星?”他下意识地自问,“我怎么会当明星?”
“为什么不行?”好多女孩子一起叫起来,“你比所有的明星都有型,都英俊。”
他想一想,摇摇头,签完最后一个名字。
培元过来替他解围,他才能冲出重围,跳上公共汽车。
“她们——怎么会想到明星?”他自问。
“你不知道吗?你原比所有男明星更具条件。”培元说。
潘烈和所有的选手同时搬进了集训中心,开始最后一个阶段的训练。他知道这是最重要的,在世运中能否脱颖而出就靠这个月的努力了,他练得十分专心。
集训中心里的生活绝对规律化,每—个选手都得绝对遵守,象受军训一样。他努力使自己做得最好,把自己状态保持最佳。他有个感觉,除了做给所有开心的人看之外,叶思嘉也会看着。
叶思嘉——这是除了体能练习外,他唯一想着的人。真的,自那次见到她之后,他再也没法驱除她的影子——虽然他根本没见到她的脸,但那声“谢”,那懒洋洋,极为性感的笑声,终日在梦中萦绕着。
在梦中萦绕着女子的影子——这对他是不可思议的。女人?!他想都没想过,他这大男人主义者十分自傲,他甚至没正眼看过她们。象一些对他表示好感的女同学;象许多当他是偶像的年轻女孩子,象那个权威女体育记者,他从来不理她们,他认为女人麻烦。
但这个叶思嘉——叶思嘉怎么这样轻悄悄、毫不经意就直走进他心中呢?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解释,这若不是着了魔,就该是爱情!
爱情?!他大吃一惊兼瞠目结舌,爱情是什么?天外怪客?他完全不懂,不明白,不了解!爱情怎么会这么突然,这么措手不及地来到他身上?
爱情——他感到心脏在缓缓收缩,微微疼痛,鲜血象一个小泡一个小泡般地涌上来,每一个小泡就是一个希望,一丝欣喜,一个安慰。原来爱情的感觉是这样的,是他!这就是他的爱情!
星期六,集训中心开放,让所有的选手自由活动,可以回家,可以去看电影,可以会会女朋友,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潘烈没有出去,他在这儿没有家,家在远远的乡下。而且他也不想浪费时间,趁大家都外出了,他不是可以安安静静地独自占用练习场地吗?
刚吃完午饭,他不能立刻做运动,散一会步之后回到宿舍的寝室,他和许培元共住一间。
培元一早就回家了。他半躺在床上,打开收音机,或者——看一份报纸吧!
看报纸他一定先看体育版,这是习惯,也是人之常情。近日世运集训的花絮很多,大家都很看重他们这些选手,他自然也想多知道些事。
记者们实在有办法,往往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消息,报纸上已经刊登出来了。他也不是后知后觉,天生他不喜欢多管闲事,他只想尽力做好自己分内的。
那个总喜欢找他瞎三话四的权威女体育记者又写了他,还是一篇专文。饱眉头皱了起来,眼光变得冷了。他只是个运动员,他又不想做明星,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宣传他呢?他并不喜欢事前多张扬,如果真能拿到金牌或银牌,那时才介绍他岂不更好?
现在这么写——只能令更多小女孩来围着他签名,只能令他更尴尬,更啼笑皆非。
刚把报纸放下来,突然,听见收音机里传出懒洋洋的歌声,成熟而性感的女人声——
他猛然坐直了,眼里射出逼人光芒,这可是那叶思嘉唱的?她不是明星吗?也唱歌?唱什么?“喃无,喃无”的,念佛经?那把嗓子:十他确定了,是她的,她那独特的性感声音,焕发着百分之百的女人味。
“喃无”完了,他才从呆楞中醒过来。
整首歌唱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唯一记得的是“喃无”,性感的“喃无”。
“嗨!发什么呆,潘烈。”房门自动打开,那位无孔不入的权威女体育记者已伸进头来。
“你——”他皱皱眉,眼光又变得好冷,“你来做什么?怎么不敲房门?”
“他们说你在宿舍,反正有空,过来看看你。”女记者人高马大,留着一头长卷发,牛仔裤包着她修长的腿,看来有八分爽朗的男儿风,连说话也直率。
她不是好看,却也不是不好看,很有型,也许很多人会喜欢,但潘烈不包括。
“这里不方便、请先出去。”他说。
“全宿舍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你。”她爽朗地笑,“舍监让我进来的。”
他不出声,径自先走出寝室。
“看过今天报纸吗?满不满意?”她跟着出来。
她不是十三点,是不拘小节,根本没想到男女有别。
他站在走廊上,沉默半响。
“以后请别再写我!”他沉声说。
他连声音也低沉雄壮,男子气概十足。
她的眉掀得好高,似意外,又似惊讶,想骂人又忍住,最后只是耸耸肩,说:
“好吧!不写就不写,你以为我爱写的?我吃饱了饭没事做?”
他看她一眼——他永不正面望女人,他觉得尴尬。
“我没有要求你写!”他说。
“报馆收到信,小女孩小男孩当你偶像。想想看,我们代表队除你之外还有谁有希望拿金牌、银牌?不写你写谁?你告诉我!”她大声说。
“那——谁也别写。”他没有表情,“你的每一篇文章都带给我压力。”
“压力?!”她反而笑起来,“这么说我是有点分量嘛!”
“你是权威体育记者。”他说。
“喂!潘烈,你总是‘你,你,你’的,我没有名字吗?”她指着他问。
他不出声,虽然明知她叫苏哲,十分男性化的名字。
“你这个怪人。”她没好气地说,“喂!你也喜欢听叶思嘉的歌?”
听到叶思嘉三个字,他黑眸中闪过一抹强烈的光芒,好象一颗巨大流星掠过黑暗的天际。
“为什么问?”
“刚才我推门时不正是她在唱‘我爱,我爱’吗?”苏哲指指房里的收音机。
“我爱,我爱”——哦!潘烈恍然,原来那性感的声音在唱法文歌,难怪他听成“喃无”了。
“我只是——偶然听到。”他说。
“那天授旗典礼的酒会她也来参加,和她那大制片家丈夫,”苏哲不经意地说,“这女人很有型,又会打扮,又有这资格,不能不服她红这么久。”
“她红了很久?”他下意识地问。
“想来你是不看电影的了,否则怎会不知道她?”苏哲笑,“我跟她认识,她很风趣,很幽默,有的人嫉妒她,居然说她十三点。”
十三点?!潘烈忍不住冷冷地哼一声,叶思嘉那样的女人怎可能和十三点这几个字联在—起?
“我很喜欢她。”苏哲又说,“她是个很爽快的女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从不故作姿态,也不放作神秘。”
“她,有多大年纪?”他突然问。
他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怎么问这么离谱的事?
好在苏哲完全不怀疑,她是大而化之的。
“二十六、七岁吧?不太清楚。”她随口说。“我记得她去年结婚时说过是二十五岁。”
“她去年才结婚?”他再问。
“怎么突然那么多问题?这么多话起来?”苏哲瞪着他,“你是她的影迷?”
“我没看过她的电影,也不知道她的样子。”他说。
“当然,她十九岁出道时,你还在念初中,她比你大得多。”苏哲说。
他的眼光渐渐凝聚,并且不再出声。
“想不想去游泳?”她突然问。
“不,不想,我要练习。”他想也不想地拒绝。
他总不和女孩子、女性、女人在一起,他不惯。
“所有的选手都出去了!”她提醒。
“我要照着我的计划做。”他十分坚定。
她看了他半晌,真真实实的,眼中掠过一抹柔情。
“你真固执,我没见过比你更固执的人。”她摇摇头,“计划是你自己订出来的。”
“我知道!”他不看她。
“晚上呢?独自留在中心吃晚餐?”她关心地问。
她年龄也比他大,他体育大学今年才毕业,二十二岁都不到,她已在社会闯荡了几年,她的关心是混合着母姊——或者另外再加些什么的!
“有些教练也是留在中心。”他说。
他的直截了当,他的不虚假,十分符合他的运动员气质,给人一种绝对可信的感觉。
“我走了!”她也不勉强,挥挥手转身就走,“忘了告诉你,你剪的短发很帅。”
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一端,他才能透口气。他不习惯和女人相处,那感觉好别扭。
回到卧室,关上房门并上锁——他不要任何人再来打扰他。隐约间,他又听到了“我爱——我爱——”的歌声,叶思嘉又在唱?
望着寂然的收音机,他知道自己是幻觉。但幻觉竟也那么美好,那么亲切,那么令人激动。这首歌大概已填满他的心胸了吧?
站了一会儿,心中的激荡继续着,他竟不能令自己平静,还是——练习去吧!
换了短裤,他独自跑到练习场。场中寂然,不见一个人影。他慢慢地走到中央,正待开始,突然间,他有个感觉,自己不也象站在表演台上?不也象在演戏?只不过另一种形式的戏而已!
恍惚间,他也听见掌声,听见喝采声。一时之间他呆住了,他是谁?他站在这儿做什么?耳边又响起“我爱——我爱——”的呢喃歌声,叶思嘉也来了,那慢慢向他走来,那悠然自如,懒洋洋的姿态不正是她?她向他走来,独自一人,穿着黑衫裙——
“潘烈,你中了邪?”苏哲的声音响起,“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眼发青光的样子很可怕?”
他一震,醒了。
一切只是他恍惚之间的幻象,朝他走来的是苏哲,叶思嘉根本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歌声——啊——歌声呢?侧耳细听,什么都没有。
一切只是幻象。
“我问你话,你听不见?”苏哲提高了声音。
“我——在想别的事。”他冷淡地应着,“为什么你又来了?”
“看你练习啊!反正也没事!”她在一边坐下。
她的一切都是自然的,理所当然似的,反而令潘烈无话可说。
他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她的记者身分。
“你可知道,中心外面有一群小女孩子在等你签名。”她笑,“你不出现,她们大概不会走!”
他摇摇头,一声不响地开始练习。
他练的是自由体操。他的身手无疑是一流的,是世界水准,灵活,清爽,矫健,力道又控制得恰到好处,肌肉也保持最好状态,姿式极帅。苏哲忍不住在下面鼓起掌来。
“我们赌一百元,你会拿到金牌。”她大声说。
她连说话的姿态都象男孩子。
“我有这个心理准备,同时,我也作坏的打算。”他抹一抹额头的汗,“我不想一出马就被失败打倒,或被胜利冲昏头。”
“你比我想象的冷静!”她很赞赏,
“我才二十二岁,一切刚开始。”他走近她。
运动过后,他除了大汗淋漓之外,心情也轻松起来。他是那种不能困于斗室的男孩子,海阔天空任他飞,但叶思嘉是唯——例外,真的,想起她时他的心会悸痛。
“说得好!你的运动生命起码还有十年,你刚起步向高峰。”她肯定地说,“以你的条件,不输给任何世界高手。”
“因为我生长在乡下的关系。”他稚气地笑起来。“我劳动惯了,什么都做过,又日晒雨淋,身体比一般人好!”
“哦——是这样吗?我不知道。”她十分意外。
“那么,我现在告诉你,我是正正式式的乡下仔。”他笑了,眼中是真诚动人的光芒。
“乡下仔”三个字突然间响亮起来,这当然是拜苏哲之赐,她在报上写了一段十分动人的特写来形容这三个字的主人,于是本来已备受注目的潘烈,突然之间真象一颗耀眼的星星了。
每天集训中心外面都有男学生女学生请求签名,好多电话打到中心来找他,全是他不认识的人。还有好多好多信,把他烦得无法令自己集中精神。
苏哲明知自己的好意闯了祸,也就不敢来骚扰他,到底她明白这个月的集训对潘烈的重要性。当初她也实在没想到,一篇文章会有这么大的后果。
终于,潘烈忍无可忍,他向队长提出不见人,不看报,不接电话,不收信,甚至也不见记者的要求。好在队长和教练都能体谅,把他搬离了宿舍,住在教练那儿,以避开所有的人。
但是,能避开所有的人却避不开刻在心上的那个叶思嘉,她时时刻刻出现在他的脑里,心里,梦里。她的面孔依旧熟悉而模糊,但幻想她的真正模样,已成了他最大乐趣。
她是他唯一不想避开的人,他甚至在想,可有一天能见到她?什么时候?情形会怎样?
无论如何他已下定决心,若有机会再见她,他先要弄清楚她的模样。
每次想到这儿,他的心脏就会慢慢缩紧,紧得有轻微的疼痛——他有机会弄清楚她的样子吗?
练习完回教练那儿,先冲凉换衣服,半个月后出发,他要在最细微的地方保重身体,任何一点小病都足以影响他的比赛。
教练还在指导其他选手,他独自躺在床上。
房门在这时响起来,许培元探进头来。
“乡下仔,愿意见我吗?”培元捉狭地说。
“练完了?”他立刻坐起来。
对朋友,他尊重而有诚意,不会躺在那里和对方讲话。
“摔了对方几十跤。”培元笑。
“夺标有希望啦!”他说。
“算了,到了LA准被那些大块头的高手摔得鼻青脸肿,体质不如人嘛!”培元说。
“尽力苦练,得失不必看得太重。”潘烈笑。
“你呢?人人说你将得金牌银牌,你有没有压力?”培元笑着问。
“这个压力不大,反正我尽力做到我最好的。”他淡谈说,“压力来至苏哲的报导和那些人的反应。”
“别人想也想不到。”培元说。
“想?!你叫我以后回来怎么做人?”潘烈硬直地说,
“常常被人围着签名?”
“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放弃努力,不得金牌,银牌,大家就会把你淡忘了。”培元天真地说。
“不!”他肯定又反应迅速地,这时他心中突然闪过叶思嘉的影子,“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既然如此,你对一切就坦然接受吧!”培元从运动袋里拿出一份报纸,“看不看?不是苏哲那一家的!”
潘烈笑一笑,接过报纸。
不看报纸的日子其实很难挨,报纸对一般人就好象吃饭睡觉一样,不看会觉若有所失。
“我想苏哲心中也有歉意,她的报导扰乱了你的情绪。”培元看着他的反应。
“我实在有点怕她。”潘烈坦白说。
“她是绝对好意,你在运动方面是天才,人又是最英俊的性格巨星,她怎可能对你有恶意?”培元说。
“她让你来做说客?”他问。
“我们刚才聊了一阵。”培元不置可否,“她说如果真影响了你,她道歉。”
“算了,我不想再提!”他说。
“星期天中心开放,她请你吃中肉面。”培元笑着扮鬼脸,“我是陪客。”
“我不想去,我不想再惹麻烦。”他是固执的。
“不是麻烦,人家诚心诚意的。”培元说。
“那么你去。”潘烈打一下他的肩,“我曾经说过,集训的一个月中,我绝对不出训练中心。”
“这又有什么原因?吃一顿牛肉面又不会令你金牌失手?又不会让你少一次练习。”
他想一想,还是摇头。
“你不明白,我和你不同。”他说。
“有什么不同呢?我们谁不是抱着必胜的决心去参加?得不得名次是另一回事。”培元说。
“总之——我不同,这次参赛对我一生的影响很大。”他说。不知为什么,他脸就红了。
他又想起了叶思嘉?
“每一个参加世运的选手都认为此次对自己—生的影响大,你有什么不同?”培元不以为然。
“你知道我从乡下来,而且——这是我自小的梦想。”他说,但完全没有说服力。
“不是来自乡下的选手也有自小的梦想,你又有什么特别呢?”培元忍不住叫。
“因为——”他忍一忍,黑眸中那一团火忽然熊熊地燃烧起来,“如果这次能成功,我将把它献给一个人。”
培元呆楞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献给伯母,不是吗?我早就知道了。”他说,“我若有成绩,我也会献给从小培植我的父亲!”
“我——”潘烈皱皱眉,打住了话题。
培元不会明白,他也不会讲。他天真热情的想法是——他将把一切成功献给叶思嘉——那个互不认识,而且不知面貌的女人。
他当然不能把这件事说出来。
“我什么?你太固执,太钻牛角尖了。”培元不由分说地,“不管你答不答应,星期六去定了,你这人现在最需要的是轻松一下。”
“我并不紧张。”他说。
“你自己不觉得,旁观者我却看到了。”培元说,“我怕你会走火入魔。”
“还练功夫呢!”他笑了。
“我听人说,你真是练过功夫的。”培元问。
“随便学点皮毛而已。”他轻描淡写,“我相信那不算什么功夫。”
“什么皮毛?哪一派的?”培元追问。
“道家的气功。”他说,“乡下有个老人家懂得,小时候他教我,用以强身的!”
“怪不得你与众不同,我还以为你天生的,原来是从小练的气功。”培元恍然,“到了什么程度?”
“不知道,练来强身而已!”他不置可否。
“有时间想跟你学学!”培元站起来,“我回宿舍,记得星期六之约。”
“我——”
“哦!有一件事!”培元忽然记起什么,“叶思嘉和她丈夫将去参观世运。”
“谁说的?”他简直兴奋起来。
“报上说的!你自己看。”培元迈开大步而去。
潘烈迫不及待地打开报纸,哪一版呢?叶思嘉和她丈夫都是影视圈人,大概是娱乐版吧!
果然,不大不小的一段新闻写着思嘉将和她大制片家丈夫去LA参观世运,并顺道度假什么的。
潘烈的眼光迅速搜寻整版,没有思嘉的照片,她好象有意和他作对似的,就是不让他看清模样。
不过——这也汉关系,在LA世运时,大概总有机会见到她吧?
或者,她会来看他比赛?
想到这儿,整个人仿佛都要燃烧起来,拿着报纸在房子里团团转。
教练推门进来,很意外地望着他。
“什么事这样兴奋?阿烈。”他问。
“啊——没有,没有。”潘烈立刻合上报纸,“我没有事,教练,你回来了!”
“刚在路上碰到许培元,他说来看你。”教练说。
“是,他约我星期六出去吃牛肉面。”他说。
“去吧!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教练笑,“我发觉你近来神经十分紧张。”
“我完全不觉得,真的。”潘烈说。
“而且情绪也不稳定。”教练绝对有经验,“我看也不完全因为报纸上的消息。”
潘烈愕然,教练难道知道他心中渴望?知道他想见一个人?
坐在牛肉面店里,潘烈始终沉默。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你拖出来,你却一言不发,真是生我们俩的气?”培元盯着他。
潘烈不出声,黑眸中稳定的光芒象黑色磐石。
“我看你不是因为我那一篇文章,”苏哲似乎能看透他,“你另有心事。”
他那对龙盘虎踞的浓眉微微上扬,却仍是不出声。
苏哲了解地笑一笑。
“我讲中了你的心事。”她说,“但——为什么?”
潘烈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我想早些回中心。”他望着自己的手指。
他很固执,虽然被培元硬生生地拉了出来,不高兴却一直写在脸上。不讲话就是不讲话。
苏哲的瞳孔渐渐微缩,远远地用欣赏的眼光看着他。
“越来越欣赏你的性格。”她完全不在意他的态度,
“没有见过任何人象你。”
“我也不象任何人!”他冷冷地说。
在异性面前,他的态度永远如此。
“很对,很有道理。”苏哲的笑容渐渐加深,“我想问一个问题。”
“又是明天报纸上的专题?”他有点揶揄。
“我发誓不再写你。”苏哲认真地举起右手。“我只想知道,这一辈子你妥协过没有?”
潘烈沉思一阵,抬起头,很严肃地。
“没有。”
“没有妥协过而有今天,我只能说你的运气比别人好。”苏哲笑。
“我努力,一直努力,不是运气。”他说。
“很多人都努力,但运气重要。”苏哲坚持己见。
“运气也是努力之下才能造成。”他也坚持。
苏哲摊开双手,耸耸肩笑。
“我斗不过你,我只好投降。”她说的语气极愉快,完全没有生气。
“我并没有跟你斗,我只是固执。”他说,“我认为绝对是对的事,我不妥协。”
“你说过你从未妥协过。”她笑。
“是。今后——想来也不会。”他说。
她皱眉,可能吗?一辈子是那么长久的一段日子,他不可能永远有这么好的运气。他这话说得太早,也太满。
“想和你打赌。”她极感兴趣。
“可以。但——你不觉很无聊?”他黑眸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一个定点。
“无聊?换个人也许会,但你不会,”她带着挑战的口吻,“你这人——值得。”
“我作见证人!”许培元响应。
“那么,赌什么?”她问。
“不知道,现在还没想到。”他摇摇头,“我相信你,到时候才说赌注。”
“有这样的事?若她故意为难你呢?”培元叫。
“她不会。”他把视线转到她脸上,深深地凝视一会儿,“她不会。”
只是凝视,苏哲心中突然涌上一阵强大的感动,潘烈对她有信心,她对自己的信心也增强了。
“谢谢你。那么,我们一言为定!”她伸出右手,和他重重地握一握,“你若妥协,你便输了。”
“我不会。”他信心十足。
苏哲深深吸一口气,豪放地用力拍他的肩。
“很久没有看见真正的男人,虽然你还年轻,但你是!绝对是!”她大声说。
“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是?”培元哇哇叫。
“我所说的男人不只是性别,而是——在气势上啦,个性上啦,形象上啦!喂,你一天要剃几次胡须?”苏哲望定了他。
“两次。”他坦然答,完全不别扭,“胡子长得极快,早晨剃了,黄昏时已长了一小截,非剃不可。”
苏哲莫名其妙地叹口气,说:
“你知道吗?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常常就受了感动,很没道理,很莫名其妙。真的,你的确有一种自发的感动人气质。”
“可不可以说是魅力?”培元打趣。
“也不尽然,魅力只是吸引入,他却能感动人。”苏哲肯定地摇头,“我越来越感觉强烈。”
“你不是想说爱上潘烈吧?”培元笑。
“见鬼,潘烈只配做我小弟,我妹妹都比他大。”她恶狠狠地瞪培元。
“我们都不明白你为什么那样帮他。”培元说。
“被他的气质所动咯!”她笑。
“不这么简单吧?”培元还是不放松。
“随便你说,说我暗恋潘烈都行。”她不在意。
“这种事——不可开玩笑。”潘烈一本正经地说。
“你这人正经成这样,若有一天你真遇到叶思嘉时,不知你会怎样!”培元开玩笑。
“叶思嘉?!”苏哲怀疑,“她怎样?”
潘烈如珠石般的黑眸突然就燃烧起来,一片惊心动魄的光芒闪着。
“许培元总没有正经话说。”他连脸颊也烧红了。
“告诉我,叶思嘉是怎么回事?”苏哲追问。
“她是潘烈的偶像!”培元叫。
“哦!你喜欢看她的电影?”苏哲问。
“从来没看过,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潘烈明显地兴奋起来,“只听过她声音和见到她背影。”
苏哲沉默一阵,突然问:
“想不想认识她?我和她还算得上熟。”
“不——”潘烈想也没有地迅速反对,“从来没想过,我不喜欢这种方式介绍而认识。”
“你想怎样?”苏哲打破沙锅问到底。
“不想怎样啊!如果有机会认识,一切会自自然然的,我不喜欢刻意安排。”他说。
“她——就是你这一阵子的心事?”苏哲敏感得惊人。
他皱眉,不能再说下去了。他完全不想和别人分享内心中的秘密乐趣。
“我——回去了!”他站起来。
他是那种说走就走,一阵风般地没有人留得住。
“等我,我们一起回去。”培元追上来。
苏哲付了钱,也赶着上来。
“散散步,如何?”她问。
“散步不适合我们这类运动员,我们坐车回去,体力要留着练习或比赛用。”培元挥挥手。
“我自己走,再见。”苏哲也男孩子气得很。
“谢谢你的牛肉面。”培元叫。
苏哲转头,看的却是潘烈。刚才潘烈眼中的火焰已烧完,又变得黑如磐石。
“好好练习。”她扔下这句话,跳上计程车而去。
“她对你是真的关心。”培元伸手拦车。
“我们,不只是我。”潘烈跳上车。
“不能否认她对你特别。”培元说。
“有些名气大的记者,他们只想证明一下,他们有能力捧出一个人来。”潘烈说。
“苏哲不是这种人。”培元肯定,“看看她写的稿,她是投入了真感情。”
感情?!潘烈吓了一大跳,他最怕这些事。
“别再开这样的玩笑了,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他认真地说,“我不喜欢和任何女人扯上关系。”
“叶思嘉呢?”培元立刻问。
“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不过见过一次她的背影,听过一次她的歌。”潘烈吸一口气,“我的王国只在运动场上,其他的不重要!”
“运动是你一辈子的事?”培元望住他那张充满男性魅力的年轻脸庞。
“至少,也是半辈子。”他说,“以后,我可以做教练。”
培元想一想,摇头,又摇头。
“不,我的直觉是,你不止这样,你还会有更大的发展,这与世运奖牌无关。”他说。
“我看不到。”潘烈也摇头。
“也许是我敏感,甚至可以说第六感觉,但真的,你一定不止于此,你的王国不限于运动场,你会有更大、更好的发展。”培元几乎肯定地。
“为什么如此肯定?”他笑了。
“因为——你是潘烈。我不知道,你是潘烈,你会与众不同,会非常成功!”培元说。
会吗?或只是年轻人的梦想?
叶思嘉懒洋洋地半躺在沙发上看报纸。
这儿是他们夫妇俩的休息室,五、六架二十八寸的电视机并排放着,还有各种音响设备,另外就是一组角度安放得恰到好处的白色大沙发。
房里没声音,电视也没有画面,只有思嘉翻动报纸声。不知她在看什么,看得十分入神。
二十六岁的她没有化妆,没施脂粉,却依然动人非常。她不是工笔画中的美人,却美在神韵,意态,尤其那粉嫩白皙的皮肤和明明黑白分明却又显慵懒的眼睛,令人为之神夺。她人高,手和脚也纤细修长,颇有艺术家的味道。
门轻响,她那大制片家丈夫庞逸走了进来。他只看她一眼,沉默地在一边坐下,也拿起报纸看。
庞逸比思嘉大二十岁,比她矮两寸,但很有艺术家风范,鉴赏力高,工作能力也强。虽然全世界的女明星都选富贵的嫁,然而思嘉嫁他,却大半是欣赏他的才华。他决不是个庸俗商人。
两夫妇似乎很习惯这样沉默。过了好一阵,思嘉看完了整张报纸,才透一口气说:
“不去公司?”很谈的语气,很不经意地问。
“陪你午餐,下午才去。”他头也不抬。
他很体贴,知道年轻貌美的太太怕寂寞,总是尽量抽时间陪她,带她出席各种宴会——像那天世运代表队授旗典礼,根本与他们没有关系,看思嘉闷,就带她去参加。在他心目中,思嘉是第二位。
他爱她,宠她,有时甚至象对女儿。
“午餐后我约好了发型师。”她放下报纸。
“我送你去。”庞逸瞄了一眼报纸,清楚地看见是体育版。思嘉什么时候对体育有兴趣?
“我想自己开车。”她轻轻掠一掠头发,那姿式很美,很美,十足女人味道,“我想逛街。”
上帝在这方面并不公平,怎么思嘉独能得到这么多美好的赐予呢?
“哦——”他看她一眼,“要不要秘书或公司的女职员陪你?”
“我自己去。”她轻描淡写,但语气坚决。
他想了一下,终于没有出声。
“很久没有自己逛过街,习惯了有人陪并不好,以前我很独立的。”她说。
“以前你是出名的叶思嘉,大明星。现在你是庞逸夫人,这其间有所分别。”他说,语气很怪。
她又看他一眼,眼中隐有笑意。
“你是说不喜欢我单独上街?”她问。
“没有。我没有说。”他微微一笑,“我只不过有点担心你遇到过分热情的影迷。”
“我只去几家约好的公司。”她说,“答应你不乱跑,行了吧?”
“这才是乖孩子。”他满意地笑了。
乖孩子?!她歪一歪头想说什么,终于忍住了。
坐下来,她又拿起报纸。
“近来对体育有兴趣?”他问。
“我是门外汉。”她摇头,“我看的是苏哲的文章,她写得真不错,把一个叫潘烈的男选手描写得很动人。”
潘烈?庞逸呆楞一下,他在哪儿听过这名字?他当然永远不会想到那是潘烈在酒会上迎宾时的自我介绍。
“我们认识这潘烈吗?”他问。
“不认识。”她又扔开报纸,“怎么会呢?和我们的圈子风马牛不相及。”
“这一阵子世运选手出尽风头,可以拍一部这类的电影。”他忽然说。
“体育片能卖座吗?”她反问。“何况找谁来演?要真材实料的表演才行。”
“现在什么片子卖座很难预料,碰对了就行。”他细想说:“不过由你主该,卖座总有几分把握。”
“开一部运动片给我拍?”她笑了。
“你喜欢什么就拍什么,我的公司不就是你的吗?”他对她无限的大方。
“天气这么热,暂时不想拍戏,”她潇洒地往外走。“秋凉以后再说吧!”
走到门边,庞逸叫住她。
“我越来越满足,因为你已经是我太太。”他动情地说,“谁也无法再找到一个你!”
她嫣然一笑,大步走出去。
庞逸还是望着门,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刚才的话并不是肉麻当有趣;更不是拍马屁,他是真心的。纵横影圈数十年,全世界大明星见过无数,只有思嘉令他动心动情。三年中,他用尽了全力,总算感动了她,令她下嫁。
思嘉有什么好?他也说不出来,只是——看见她就令他情不自禁,神魂颠倒,如果不据为已有,会是他这一辈子的遗憾。
而且很奇怪,他对她倒不是情欲上的需求,而是——精神上吧!他只想得到她,放在最尊贵的地方,能在一边欣赏已满足了。
是!或者他当她是件稀世的艺术品般欣赏着,他永远小心翼翼地供奉着,保护着,生怕有一丝损毁。
听见思嘉上楼的声音,他知道她又去冲凉了。
她有这习惯,一天冲五、六次凉也不嫌多。她说,冲凉是她美容之法,清洁又焕发的女性才是最美的。
他露出了不自觉的满足微笑。这样一个可爱可亲的小女人是他的太太,他再无遗憾了。
放下报纸,他用遥控掣开了其中一个电视。上午没什么节目好看,是重播一个旧的运动比赛。
又是运动?今天和运动很有缘呢!
画面一转,是男子组体操比赛。体操是庞逸喜欢的项目,他坐在一旁,凝目注视。
原来播的是冠军选手各项表演的慢动作。那个男孩子灵活而无瑕地表演着,实在万分精采,只是动作拉慢了,就看不清他的脸,这是个遗憾,不过看得出他很高,身材保持得极好,一丝多余的肉都没有。
表演完毕,萤光幕上打出九点九五分,同时又打出潘烈的名字。
潘烈?!就是思嘉刚才提过,近日大出风头、苏哲笔下极为动人的男孩子?
他呆想一阵,然后关上电视,边拿起电话。
“替我找苏哲,那很出名的体育记者,是——当然是女的。”他吩咐手下,“请她立刻复我电话。”
或者只是一时的冲动,也或者这是今生注定的,这个电话,居然改变了好多人的命运,包括他自己。
十分钟后,苏哲的电话来了。
“很意外,庞先生。找我有事?”苏哲说。
“是——我想拍一部有关运动的电影,想请你做顾问。”庞逸开门见山地说,“你认识潘烈的,是吗?”
“潘烈?!”她好意外,好意外,“是,我认识,他怎样?”
“我刚看完电视里重播他的表演,他身手极好,只是不知他的模样如何?”他问。
模样?电话里的苏哲呆楞半晌。
下意识里她有个感觉,她不该把潘烈介绍给庞逸,只是——这是个好机会,她又不想放弃。
最重要的,潘烈不能做一辈子运动员!
“他——比目前所有的男明星更有型,满身是阳光和原野气息,气质也绝佳。如果找他,我相信你这次找对了人。”她只犹豫了一下,就这么说。
“那请你替我约见他,好吗?”他是快人快语。
“尽力去办,只是我不担保他一定肯见你。”她说,“他是绝对自我的人,又骄傲。”
“我明白了,请尽力。”他笑,“任何时候有消息,你都可以给我电话。”
“等我二十四小时。”她笑着挂断了电话。
庞逸满意地放下电话。
他笑一笑,但只笑了一半,他就停住了。这一刹那间他有个感觉,他可是做错了?
正在呆楞间,冲完凉,穿着一件白色长丝袍的思嘉出现了。
“咦?!你做什么?神情这么古怪?”她问。
“没有,我在想——我这件事做得对不对?”他说。
她不问什么事,只问对错。
“那是对呢?或错?”
“不知道,以后或能分晓。”他摇摇头,“我一生做事决不后悔,这次即使错,我也认了,大不了亏一点钱,对我没有损失。”
于是她不再追问。
很少女人能象她这样不好奇,不追问。她个性。爽朗洒脱,只要不关她的事,即使是丈夫的,她也不很认真。
“你不想知道是什么事?”反而庞逸忍不住了。
“与我有关吗?”她谈谈地问。
“刚才提起过的运动电影,你主演。”他说。
“你很少不经深思熟虑就决定事情哦!”她意外。
“我承认是一时冲动,但——刚才我看见潘烈在电视上的表演。”他说。
“潘烈?!苏哲笔下的乡下仔?”她叫起来。
“苏哲二十四小时内给我回音。”他笑,“很少人拍过成功的运动片,我想试试。”
“潘烈会答应?”她不以为然,“人家最关心的是世运的金牌,电影——他大概作梦也没想到!”
“他是目前年轻男女的偶像。”他说。
“你这大制片家,一生只讲艺术的人也要投机?”她问。
“不是。”他想一想,“我自己也不明原因,我只能说——的确是一时冲动。”
“希望体真的不后悔。”她笑。
“几部片子的钱我亏得起。”他豪气地说,“那绝对丝毫不会影响我们生活。”
“我不是这意思。”她慵懒地半躺着,意态撩人。
“那是什么?”他盯着她看,开始紧张。
“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担心。”她说。
他沉默半晌。
“世界上任何事我都输得起,除了你!”他郑重地说。
“我是个幸福的女人!”她真心笑了。
一个爱她,宠她的丈夫,给她世界上一流的享受,给她完全的自由,还在事业上支持她,帮助她,她真的再也没有遗憾。
“谢谢你给我信心。”他由衷地说。
“信心?什么意思?”她很惊讶。
“我尽了全力才得到你,你年轻,条件又那么好,我——说真话,到现在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肯下嫁。不为财,不为名,我——真的没有信心。”
她凝望他好久,好久。
“庞逸,你太低估了自己。”她认真地,“你的仁慈。你的胸襟,还有你比许多人都重的艺术家个性,最重要的是——你的才华。你娶我,我觉得是抬高了我!”
“不要这么说,千万不要!”他有点惶恐,“我真感谢你在名成利就时肯嫁给我,思嘉,这一辈子我都感谢。感谢你也感谢上帝。我前一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好事。”
“我们之间是不是太客气了?”她笑,“有别的夫妻也象我们这样?”
“我不理别人,我是真心的。”他始终望着她。
她慢慢走过来,在他唇上轻吻一下。
“我们是缘分,是吗?”她说。
缘分,是,他开始安心些。刚才的不安是否多余?思嘉的性感气质是天生的——她又苗条又瘦,绝对不是那种所谓性感女星的身材。她的性感是气质,是,只是气质。她是个极贤淑的妻子,他深深明白,了解,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们是缘分。”他温柔地拥住她。
“如果谈成了,我将演什么角色?”她慢慢站起来。
“没想过——”他思索一下,“你有什么意见?”
“我只是个演员,你交给我什么角色我就尽力去演,我能有什么意见呢?”她笑。
“你能有意见,因为你是我太太。”他笑。
他这句“太太”,有绝对的满足与快乐。思嘉是他太太。

苏哲把庞逸约见的事告诉潘烈,他几乎想都没想地就拒绝了,非常干脆利落。
“为什么?连见见他都不肯?”苏哲瞪大眼睛。
他只摇头,什么都不肯说。
“人家并无恶意。”她说。
“我只是运动员,演戏——很荒谬。”他没什么表情。
“那部电影也是要你做运动员。”她劝解。
“我只做自己,不做别人。”他绝对自我。
“那么,你要我怎么回答庞逸?”她叹口气。
“你照实说,我完全没兴趣。”很硬。
他歪一歪头,想说什么却忍住了。
“你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你不能做一辈子运动员。”她无可奈何地。
“我曾经说过,不做运动员我会做教练,这是我的兴趣。我不喜欢旁门左道的事。”他顽固地说。
“旁门左道?!”苏哲忍不住笑。
潘烈讲话还是很孩子气,很天真的。
“总之——不是我理想中的路。”
“好吧!我就照这样跟庞逸讲。”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可以劝服他,“但是我还是觉得你傻。”
“傻也是心安理得的一种。”他笑得很谈,淡得来不及捕捉它已消失。这似真似幻间,却特别吸引人。
“演电影会令你不能心安理得?”她不懂。
“我这人一辈子假不来,我自问没办法做戏。”他说。
“那么——你并非完全没有兴趣了!”她问。
“不,不,我——是完全没有兴趣。”他犹疑一下,才说,“多谢你通知我。”
“你可知道女主角可能是叶思嘉。”她说,也非故意,却有些试探。
“我知道。”他居然不为所动。
“她不是你的偶像吗?”她半捉狭地。
“偶像的意思是只可远远膜拜,不可接近。”他居然也有风趣的时刻。
“真是不想见到她?”她再问。
潘烈考虑了一阵,终于还是摇摇头。
“我越来越不懂你了,我发觉你比我想象中更古怪,更特别。”她说。
“我承认,因为我不是普通的都市人,我只是个从乡下出来的男孩子。”他说。
“许多入说被我笔下描写你的文章感动。”她笑,“其实若不是你本身先感动了我,我写得出?”
“但是我并不象你笔下的那个乡下仔。”他微微摇头,
“我不那么理智。”
“理智是我的感觉,你不止理智,还冷静,这是成功运动员的先决条件。”她说。
他象是懒得争辩,很不以为然地笑笑。
“我说错了?”她很敏感。
“对与错没问题,我不必解释自己是怎样的人。”他淡淡地扯动嘴角。
“你怕人了解?”她再追问。
“我又不是一本书,公开任人翻来看。”他说。
“我也不能?”她是故意问。
他想说不,却又觉难以启齿。
“我也有不冷静不理智的时候。”他说。
“什么时候呢?”她很感兴趣。
“讲不出,但绝对有那种时候。”他肯定地说,“我会觉得自己变成一团火,熊熊地烧着,什么也不顾——真的,我会这样。”
讲到后来,他开始激动起来。也许是第一次对人这么坦白,以前从未试过——他觉得若不讲出来,他的心会胀裂,会爆炸。
他也完全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有过这样吗?”她又问。
他想了好久,突然就呆楞住了。
他是有过两次这种情形。第一次是当他知道被选为世运选手代表那一刹那,另一次是——是他看见思嘉背影,听见她声音时——但这不能讲。
“有过,不过很少。”他下意识地脸红了。
“可不可以让我猜猜?”她笑。
“可以。”他知道她永远猜不到,因为即使猜中了,他也决不会承认。这是他心灵中最大的秘密和最大的快乐。
“可是——入选世运代表?”她凝望他,“还有吗?”
微微一哂,他不置可否。
“有或没有?”她追问。
“我不能再告诉你了。”他说。
“看到心仪女孩子的那一刹那?”她自顾自地猜。
他招摇头。心仪不能算对,程度上不同,他是心跳,心动,心都燃烧起来了。
“那就猜不出了。”她笑,“可预知的一次,或者当你拿到金牌时。”
“我想——不会,”他摇头,说得奇怪,“在世运比赛中我已不再是自己,个人的感受不那么强烈。”
“你是特别古怪。”她笑,“我得回报馆了,庞逸的事忘了它吧!我会应付他的!”
“谢谢。”他垂下头。
苏哲已经走了出去,又退回两步。
“每次你只有‘谢谢’这两个字吗?能不能有新鲜—点的词儿?”她怪叫。
“不能。有些事——或大多数事我都坚持原则的。”
她再挥挥手,飘然而去。
潘烈从会客室回到他和教练的房间,把自己抛向床上。刚才苏哲提起的事,他心中并不如外表那么冷静。想想看,能有机会和思嘉合作拍戏哦!
他看见自己的双手忍不住地轻微发颤,他的心又在燃烧,他——他遇见了怎样的一次机会?!比作梦更难令人相信,只是——只是他又怎能答应呢?
是啊!他从哪儿可以找到那么大的勇气去面对思嘉?!老天!他不能想象,他面对思嘉会怎样?整个人燃烧成灰烬?或炸得粉碎?他真的不能想象!
他下意识地喘息起来,仿佛真要看见思嘉了。
用坚决冰冷的态度去拒绝庞逸,对他来说是保护自己,他的自尊,他的骄傲不容他在思嘉面前出丑——他一定会出丑的,他肯定知道。
思嘉——哎!思嘉,即使只是想起她。他仍心中火热。思嘉的面孔——那没有固定模样的面孔,是他心灵中最大的乐趣,他可以随意幻想,随意安排。上帝不让他看到她的脸该是最大的恩赐。
以前,他从未想到女孩子,女朋友的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喜欢哪一型的异性——有些时候,他还想过自己可能一辈子不结婚,奉献给运动,给体育。但是思——这不知面貌的女人,竟然令他神魂颠倒了。
这是什么?缘?或是命中注定?
他深深吸一口气,把自己从胡思乱想中拔出来。他知道精神不集中不是好事,但——他又怎能集中得起来?思嘉的背影已带走了他的魂魄。
忽然间从床上跳起来,虽然练习了一天,他还是爬在地上做俯卧撑。他不要自己再想思嘉,他只能做俯卧撑令自己集中精神,令自己精疲力尽。这些日子,思嘉的影子甚至侵扰了他的睡梦。
他很苦恼,又不能告诉任何人——任何人怕都会笑死他吧?这样荒谬的一件事。
做了一百二十次俯卧撑,他跳起来,满身满脸的大汗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纵横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原始性感。
刚要抹汗,房门响了。
许培元站在门外大叫。
“电话,电话,快去,是苏哲。”他指指会客室。
她才离开电话又来?搞什么花样?
他跑进会客室,还不停地喘息。
“潘烈。”他沉声说。
“你做了一天一夜的苦工吗?”苏哲在电话里笑。
“刚做了一百二十下俯卧撑。”
“你在虐待自己。”她说,“刚跟庞逸通过电话。”
“与我有什么关系?”刚平伏的情绪又跳上来了。
“他坚持想见你一面,即使谈不拢他也心安。”她说。
“开玩笑,我有什么好看?同性恋吗?”他冷笑,“叫他回去看他漂亮的老婆好了!”
“不是开玩笑,强烈,别令我为难。”她放软了声音,
“庞逸有百分之两百的诚意。”
“诚意是用滥了的两个字。”他笑,“等我世运回来吧!”
“喂!你同他有仇有怨吗?”她怪叫起来。
他呆楞了一下,为什么这样坚持拒绝庞逸?他们别说没仇没怨,连对方的样子都不知道呢!
“没有。”他透一口气,“只是现在不想为无聊的事分心,我完全不感兴趣。”
“不会耽误你时间,今晚庞逸跟我来集训中心见你,十分钟就够了!”她说。
“不——”他忽然心虚起来,好象会被庞逸看穿一样,“不要今晚,也不要来中心。”
“为什么?”她不明白。
“这种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我不要被人说得谣言满天飞。”他勉强说。
“你倒很周到嘛!”她呆楞了一下说。
“至少我会保护自己。”
“那么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你说。”她不放松。
“最好不见,”他很为难,真要见庞逸?!他是思嘉的丈夫——潘烈的心又乱了,“请再推一次。”
“我已经尽了力,真的!”她叹叹气,“但庞逸很坚持,他完全不放松,不气馁,甚至不肯委曲求全。”
他又想了一阵。
“只是他一个人?”他犹豫着。
“当然他一个人,还有我。”她问,“你以为还会有谁?叶思嘉?他们夫妇俩各人独立,事业也分开,她才没空理庞逸的事。”
“我不是指她!”他说。
“不管你指谁,快说个时问。”她催促着。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又逼上来:“我还有好多稿要赶。”
“等我再想一想。”他还在推。
“你也会婆婆妈妈?”她仿佛不能置信。
“不——原本我就不答应,是你硬逼的。”他说。
“就算我逼你,你也勉为其难一次,给一个石阶让我下台好不好?”她忍无可忍。
“那——晚上九点钟,我在中心门口等你。”他说。
“这才象话嘛!”她也透一口气,“一言为定。”
他胡乱地应一声,放下电话。
一转身,看见许培元倚墙站在那儿,似笑非笑。
“又是什么事?”培元问。
“苏哲不死心?”培元又自以为是地加了一句。
“别胡扯。”他皱眉。有一下犹豫,他还是说了:“庞逸约我见面。”
培元呆住了,庞逸?!他没听错吗?
“庞逸?!叶思嘉的丈夫?!他约你做什么?”培元问。
“谁知道!”他不想讲,“反正荒谬得很。”强烈想结束话题。
“不荒谬,说不定他想请你拍戏,捧你做明星。”培元打趣,“你有条件的。”
“也要我肯才行。”他说。
“你不肯?”培元意外。
“我为什么要肯?我是运动员。”潘烈说。
“运动员不会做一辈子,当明星有什么不好?”培元问。
“谁认为好谁就去做,人各有志!”他说,一边大步走出会客室。
“喂,潘烈,”培元追上来,“就算你不喜欢,也可为叶思嘉啊!”
“她与我有什么关系?”潘烈沉下脸。
“偶像,不是吗?你不想接近她?”培元笑。
“从来没有想过接近她。”他严肃得有点过分,“我和她——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没说真话!”培元大叫一声。
“我难道不明白自己?”潘烈说完,扔下培元,旋风般地卷开了。
他——真明白自己?
汽车在集训中心门外停下,看见一身红白运动衣的潘烈。庞逸的司机下来替他开门,并说:“请上车。”
潘烈呆一呆,这是什么意思?庞逸自己不来?正在犹豫中,车里伸出一只手,整齐、洁白的男人的手。
“请上车。”同样的三个字,分量和意义就不同了。
强烈知道那是庞逸,他伸手跟他握一握,然后上车。
他看到的庞逸是个中等身材,很有修养的人,大概四十多不到五十岁,是个精明有经验的成功商人,但臭铜气息不重。
庞逸正盯着他看,起码看了半分钟。
“他一定会红。”庞逸转头对苏哲说。
“我告诉过你潘烈有最好的条件。”她笑,不敢讲得太多,怕播烈不高兴。
“潘烈,我极希望你肯跟我合作。”庞逸对着潘烈,“我现在巳有十足的信心。”
潘烈没有回答,定定的黑眸一片冰冷。
“你还不曾回心转意?”苏哲见他不出声,忙打圆场。
潘烈望着车窗,望着缓缓驶过的街道,还是不响。
“也许我太冒昧,但是,我实在想拍一部好的、有血有肉的运动片。”庞逸又说。他的声音不大,也不特别威严,但慢慢讲来给人很有分量的感觉,“而这灵感是由你而来的!”
潘烈意外地掀起眉毛,灵感由他而来?
“我在电视上看到你的体操比赛。”庞逸快人快语,“它给我一种生命的感觉,而以前我从没试过这种情形,我是说没有其他的选手感动过我。”
潘烈很意外,黑眸中星光一闪,却还是没说话。
“而我拍的电影——如果你看过,你对我必会有信心。”庞逸说得颇为自傲,“我从不投机,这是我一辈子的事业。”
说完就望着潘烈。苏哲也望着他,很明显地是在等他的答应了。
他看来是在想,而且很用心地想。
“我从来没想过运动以外的任何事,任何工作,我的兴趣只在运动方面。”他说。
他的声音是雄浑而且带着一丝丝原野气息,和庞逸的完全不同。他给人的感觉是,连声音也这么不修饰的绝对男性。
“你可以把我的电影当成运动。”庞逸很会说话,“我是拍运动,以你为主的运动。”
“但是——”潘烈看苏哲一眼,“我不会做戏,也不原做戏,我只愿意表现我真的一面,这是运动员的精神。”
庞逸想一想——只是一阵子,立刻点头:“你可以做你自己。”他似乎志在必得。
强烈怀疑地昂起头,很不能置信。
“有这样的电影?”他问。
“以前没有,现在让我们来拍一部。”庞逸十分豪气,“就拍你,怎样?”
“我没有故事,一生中只有运动,别人不会感兴趣。”潘烈说老实话。
“我已经极感兴趣了。”庞逸笑,“电影不一定以故事取胜,我们拍你运动的生命,拍你运动的光与热。”
潘烈的黑眸终于有了点光采,不再显得冷漠。
“我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他还是没答应。
“凡有才气的人必有个性,有个性的人也必难相处,”庞逸笑,“我也是这样的人!”
潘烈立刻想到思嘉,思嘉也与他难相处?
几乎是同时,庞逸也想到了思嘉。
“不过思嘉除外。”他有不经意流露的满足。
思嘉只是一个名字,三个人却有着不同的思路。
“这部运动片也由叶思嘉主演吗?”苏哲问。
“潘烈反对吗?”庞逸表现得十分尊重潘烈。
“我没有说要演。”潘烈立刻变脸。
他的变脸是心虚,只是心虚,怎么提到思嘉呢?这苏哲真是多事。
“不论你现在答不答应,我有信心,这部片子一定必须由你来演。”庞逸真的不担心,“我等你十年。”
“十年后我恐怕要退休了。”潘烈说。
他有点感动,这庞逸是真心诚意的了?
“人都在颠峰时退出,在你颠峰时拍这部戏不是更好?更精采?”庞逸大笑,仿佛事情已经成功了似的。
“十年中好多变化,谁也不敢担保。”潘烈说。
他在说自己,却也说思嘉。十年之后她已三十六、七岁,或能保持目前的风姿、韵味?
“我不担心,我做事贯彻始终,有这计划就必定完成。”庞逸拍拍他,“年轻人,我一定要令你回心转意。”
潘烈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庞逸,两个年龄相差起码二十年的男人就这么互相挑战似地凝视一阵。
“如果你真能令我心甘情愿,我会努力拍这部戏。”潘烈接受了挑战。
“我们一言为定。”庞逸伸出右手。
他们握了—下,奇怪的是,潘烈心中完全鼓不起敌意,他甚至发觉,他喜欢这男人。
这男人的气派、豪气和自信都令他心折,以后他希望至少这方面要像庞逸。
庞逸吩咐司机,汽车调头,缓缓向回驶。
“现在送你回去,但——我会常常找你。”庞逸说。
“可以。”潘烈很干脆。
“世运之前我不会再烦你。”庞逸又说,“我们都希望你勇夺金牌。”
“谢谢。”潘烈吸一口气。
回程的路总是比较短,一下子他们又回到集训中心。
“我跟你一起下车。”苏哲抢着下车,“庞先生,我的任务已完成了吧?”
“没有。拍电影时,你是我们的顾问。”庞逸对潘烈点点头,“记住我们的十年之约。”
潘烈不置可否地笑一笑。他不担心,什么十年之约呢?恐怕过了几年就忘了,无论他再有艺术良心,生意人永远是生意人,赚钱还是最重要的。
“我要回宿舍了。”等庞逸银色的“劳斯莱司”开走后,潘烈才说。
“不陪我聊聊天吗?”苏哲看看表,“九点半,不上不下的时候,叫我去哪里。”
“你的报馆正在忙碌。”他说。
“我白天已忙碌完毕,我不需要上夜班。”她摇头,“对面那家咖啡店?”
他没有拒绝,是不忍,也不好意思。苏哲是无条件地帮他。
两人对坐着,潘烈照常是沉默没话讲。
“潘烈,运动员是开朗、热情又活泼的,你怎么总是不讲话?”
“我也开朗、活泼又热情,你没看过而已!”他说。
“什么时候?又在什么情形下?”她笑问。
“和我的伙伴们,在运动场上。”他淡然。
“你讨厌女孩于?”她歪着头。
“不,只是不习惯。”
“偏偏那么多女孩子为你发在。”她笑,“你知道吗?我们报馆收到好多信,那些女孩子说你在运动场上像会发光一样。”
“我不知道。”他摇头。
“真服了你,”她又好笑又好气,“换成别人碰到庞逸这机会,怕都—头撞了过去,因为一定成功的。只有你一推再推,还要人家等上十年。”
“他不会等十年的。”他说。
“你错了,庞逸说一不二,他完全不在乎钱,他说等十年就是十年,那怕十年后这部片子完全汉噱头。”苏哲说。
“他找我拍片是为噱头!”他皱眉。
“你做事太认真,总把事情想得太严肃,不好!”她说,“除了外型,你完全不像运动员。”
“我是天生的运动员!”他不以为然。
“如果你的个性改一改就十全十美了。”她说。。
“做人不可能十全十美的,所以我不必改!”他说,“我喜欢做我自己。”
“会不会有一天有人要你改,你就心甘情愿地改了呢?”她怀疑地问。
“绝对不会。”他心中闪过思嘉的影子,心脏又剧烈地收缩,令他疼痛,“如果有那么一个人,我想——是我令她改!”
他竟下意识地把“那一个人”当成思嘉。
“自信得过分!”她不以为然,“现在你嘴硬,看到哪天那个十足吸引你的女性出现时,你一定投降。”
“我们可以赌。”他又黑又亮的眸子望住她。
她心中有一份自己也不能明朗的情绪掠过,这样一对有振撼性,有征服性的黑眸,谁——能抗拒?
“不赌。”她努力把自已从强大的压力下拉出来,她的个性也不容她服输,她也是个侵略和征服性强的人,“我没有必要赌,因为我知道必胜。”
“是心虚。”他淡淡一笑。
他那整齐又雪白的牙齿啊——她只能透一口气,只有他这样原野孕育出的运动员才拥有吧?他全身都给她强大的压力,甚至牙齿。
“是自信心。”她要深深吸一口气,才能扬起头。
他望着她一阵,真正开怀大笑起来,第一次,她见到他的豪放、热情和开朗。
“说良心话,你是很难得的女孩子。”他由衷地说。
“造句话你说了多少次?”她反问。
“我从不和女孩子多说话,以前没对任何人说过。”他收敛了笑容。
“但愿你多笑,。像正午的阳光,虽晒得人发昏,给人的感觉却是兴奋的,美好的。”她说。
“你是体育记者,不该这么文艺。”他摇头。
“不论是什么记者,我只在说真话。”她笑。
“谢谢你的真话,但我不接受。”他说,“你的比喻太过分了。”
“你脸皮很薄。”她点点头,“不过你真的很可爱。我想全世界的人没像你那样对庞逸说话。”
“我也是说真话。”他说。
“但你想过庞逸的身分地位吗?他在电影界举足轻重,在世界各国都有地位。”她说。
“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想在他那儿讨便宜,更不想为他工作,我跟他是平等的,对不对?”他说。
“对。但目前社会的大多数人都趋炎附势,就算我过分也好,我还是要说你难得。”她说。
“又错了,不是难得,只是过分自我。”他自嘲地笑,“我明白这样对自己没有益处,但不这样我心里会不舒服。”
“我觉得更了解你了!”她由衷地说。
“不许写。”他这三个字说得很强硬,眼中光芒灼人,“我不要在报上再看见你写我的文章。”
“如果站在朋友立场,我知道不应该写,”她望着他,“但身为记者,我应该写。”
“若再写我们就不是朋友。”他警告。
“这么严重?”她反问。
“再写,对其他选手太不公平,参加世运的起码有一百人,你不能只写我。”他说。
“怕别人讲是非?”她似笑非笑。
“不怕,我是个男孩子,我怕什么?”他不直接说。她明白了,他担心有人在背后说她。
“我明白了,可是我也不怕。”她耸耸肩,“所有的一切都是光明正大,不是吗?”
“你一定要写?”他瞪着眼睛。
她凝望他一阵,他的认真令她觉得好笑,这么孩子气!
“不写了,”她吐尽胸中所有的空气,“写了你这么多,我也写累了,即使再有资料,我一个人知道就算了。”
“这才像话。”他放松紧绷的脸。
“不再说谢谢了?”她笑。
“你已经嫌多了,不是吗?”他说。
“你既然不想当明星,出风头,我何必勉强你?”她说,“我希望一直拥有你这朋友。”
他不置可否地笑一笑。
咖啡店的门开了,进来几个早回宿舍的选手,他们自然认得潘烈,也认得苏哲。几个大孩子打了声招呼,扮了一堆鬼脸,就远远地坐开了。
苏哲也没在意,潘烈却皱起眉头。
“我们走吧!”他站起来。
“想不到你也会小心眼。”她笑。
“看样子他们已经误会了。”他不高兴。
“误会又怎样?我们自己没有误会就行了。”她说,“别那么在意别人的眼光和别人的话。”
“我不在意其他,只在意这一点。”他非常认真,“我不想有一点点闲言闲语。”
“什么闲言闲语?”她说。
“我对——以后的她必须付出百分之一百,即使是传言,也是瑕疵。”他胀红了脸。
她呆楞半响……推门出去时间:
“那么她也必须是完美无瑕,对你付出百分之一百,是不是?”她说。
“不——我只对自己这一方面负责。”他说。
这一刹那他心中还是想起思嘉,他能要求思嘉完美无瑕,百分之一百吗?不!他的心又疼痛起来。
庞逸回家的时候,思嘉正濒洋洋地半躺在雪白的床上看书,细致的脸上架着白色细边的眼镜。
“成功了吗?”她慢慢除下眼镜。
“为什么这样问?”他很意外,“你知道我做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
“我知道。可是我有个感觉,这次你不会这么顾利。”她淡淡地笑着。
“哦——”他拖长了声音,一边把西装脱下来,“你的感觉从何而来?”
“不知道。”她优美地掠一挠头发,“去说服一个对演戏全无兴趣的运动员不是件容易的事,钱也打不动他。”
“我甚至还没机会提酬劳。”庞逸笑起来。
“放不放弃?”她随口问。
“我的字典里没有这两个字。”他已换好睡衣,“我跟他说好,我等他十年。”
思嘉俏皮地歪一歪头,很认真地说:
“我们赌一次。”
“赌什么?”他凝望着她。眼中充满了欣赏。
“这部电影或拍得成,但主角一定不是他。”她说。
他想一想,笑得十分舒畅。
“不赌。因为我也知道,他恐怕永远不拍戏。”他说,“十年之约是我心有不甘。”
“这年轻人的意志比你更坚定、强硬?”她好奇。
“他很有气势。”庞逸回忆一阵,“他是那种绝对自我,不肯向任何人妥协的人。”
“那岂不是有些像你?”她也笑了。
“并不很像,我的气势,个性是从时间、经验和背景各方面造成、磨练出,但他是天生的。”他肯定地说,“我没有看过任何人像他,他给我绝对‘男人’的感觉。”
“所有男人都是男人。”她又笑。
“他不用看,凭感觉,凭他身上的气息都可以知道,他非常特别,他的眼睛可以征服人。”他说。
她把眼镜放在灯柜上。
“有这样的人吗?我想看看。”她顺口说。
“看得到的,我们不是要去LA参观世运吗?”他说。
“啊!我几乎忘了!”她拍拍脑袋,“这两个月没开戏,我闲得脑筋都停顿了。”
“天气太热,拍戏太辛苦,秋凉之后,恩?”他用询问的、宠爱的口气问。
“好。”她很柔顺,有点像温柔时的猫,“这一阵子我突然想拍古装片,那种爱情很浓却含蓄的古典故事,那一定非常有趣。”
“明天我去看看可有这样的剧本。”他淡淡地说。她的任何要求他都认为理所当然。
“你不觉得我荒谬?”她望着他。
“我喜欢你脑袋里稀奇古怪的想法,很有趣。”他说,“帮你把幻想变成事实,这是我的责任。”
“还有比你更宠太太的丈夫吗?”她问,眼波流转,很娩媚,很动人。
“丈夫不一定宠太太,我只宠你。”他说。
“我该说什么呢?谢谢?”她笑。
“只要你接受,你喜欢就行。”他摇头。
“我真怕有一天我被宠坏了。”她叹口气。这是幸福的叹息。
“就算宠坏了我还是喜欢,因为只有你一个叶思嘉。”他抓住她的手吻一下。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去LA?”她问。
“其实时间还早,我并没有打算去看开幕式,我只想看各种决赛的项目。”他沉思一阵,“这样吧!我知道你闷,我们先去地中海晒晒太阳吧!”
“地中海?不。”她想也不想就否决了。
“为什么?我们俩从来没去过那里,我是说结婚之后。”他很诧异,“而你又喜欢那儿!”
“不——”她把这“不”字拖得好长,“地中海要讲究气氛、情调,我现在心情不对,而且你——也不适合。”
“哦?!我不适合?”他问。
“你比较理智、冷静,你并不浪漫,你不适合那儿。”她笑得有丝顽皮。
“但是你适合,你讲究罗曼蒂克。”他说。
“不去。现在心情不对。”她摇头,“我开始想工作了,还是比较适合去lA。”
“好。可是当初你还不肯陪我去LA呢!”他说。“现在怎么同意了呢?”
“我要去看看你一心想拍的运动片男主角,助你一臂之力。”她笑靥如花。
“你肯帮我?”他十分高兴。
“有一个气势比你更强的男人,我不服气。”她俏皮地说,“我们合力试试是否令他低头。”
他想了一下,说,
“你可试试,但不要勉强。”停一下,又说,“我十分欣赏他,我不希望他心中有一丝勉强。”
她还没说话,他又抢着说:
“他很骄傲,你要有失败的心理准备。”
“什么意思?”
“看他对苏哲的样子,他并不重视女人的意见。”他说。
“世界上真有这么一个人?那岂不是刀枪不入的高速钢吗?”她说。
“你形容得真好,他的确给我这种感觉。”他点头,
“高速钢相信也能熔解,只是不知道用什么才能熔解他。”
她只想了一下,耸耸肩放弃了。
“其实,我们不必花太多精神在这方面,是不是?”她熄了自己这一半的灯,躺下了。
“你先休息,我去洗澡。”他拍拍她,径自入浴室。
思嘉闭上眼睛,却没有真的休息,她脑子里有很多东西在转,转得又快又乱,自己也抓不到什么头绪。
她想,可能不是想工作这么简单吧?一定还有其他,但——其他是什么呢?她不知道。
十分钟后,庞逸从浴室出来,轻手轻脚绕到自己那半边床,很快地熄了灯,悄悄上床。
他一定以为思嘉睡着了,一丝儿声音也不敢发出,上床时甚至极力避免弹簧床的震动。
再过一阵,他发出了均匀而略重的呼吸声,他已入眠。
思嘉依然静静地躺在那儿,半丝睡意也没有。她是个艺人,生活习惯并不规律,要她按时按候地睡觉是很痛苦的事。庞逸却刻意安排她如此。
每天拍戏不超过晚上九点,早班也不早于九点,这是好意,希望她有充分的休息,但她——并不快乐。
她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想睡就睡,想玩就玩,想吃就吃,她厌恶这么规律。她知道,只要她出声,只要她告诉庞逸,他一定会将就她,但——她不说,庞逸对她已太好了,她不想要求什么。
而且——她懒。是,她懒,一切随遇而安。她现在过着众人所羡慕的生活,没什么不满意的了,她懒的再变动。安乐的日子里,她已懒的再有任何变动。
然而她才二十六岁,以后的日子还有那么长、那么长,她就这么懒下去吗?或者这就是她心绪不宁的原因,日子过得安乐舒适却平淡,激不起一丝波纹,她的心——不是仍然在跳动吗?她不该这么懒下去。
可是不懒又如何呢?她会配不上庞逸的脚步,年纪相差近二十年,以她年轻的步伐走,庞逸岂不是显得太衰老了吗?不,她不能这么做。
想翻身,又不愿惊醒一边的他,她唯有忍耐着。
结婚一年多,他对她好得不能再好,即使不可能的事,只要她想做,他都尽可能地变成事实。有时候她想,他宠她的方法,是否更像一个父亲对女儿?
无论如何,有一点是令她十分满意的。结婚前她曾为此担心过,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冷感的人,对精神上的要求永远比肉体的重要多。后来发觉他也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她十分开心。有时候,他一个月也不会对她要求一次,这方面他们的确十分匹配。
想着,想着,已是深夜,看看灯柜上的钟已将近四点,她才勉强自己闭上眼睛,勉强入睡。
有时候,她是想得太多了,但思想如天马行空,连自己都无法控制,可能这就是她苗条的原因吧?思想吸收了她大部分的营养。
营养——明天—早她喝一杯鲜奶冲蛋,立刻又会恢复体力,精神焕发。这方法屡试屡灵,甚至她通宵不眠,也没有人看得出。
庞逸和思嘉终于也出发赴LA了。
长途飞行令思嘉有些疲倦,然而一下车,就有美国大制片家最豪华的“凯迪拉克”三排座位礼车来接他们,安排他们住在比华利山的私人别墅里。
这一切对他们夫妇已是习惯的事,他们到世界任何角落都有同样的招待。
休息一天之后,晚餐、舞会接踵而来,应酬多得令人叹息,见过的各种人物起码装得下整个世运会的场地。
“庞逸,我累了。”她忍无可忍地说。
“好了,宴会到此为止。”他体贴地说,“休息一两天后,我们去看世运比赛。”
“不必休息,只要不再应酬,我的精神立刻好起来。”她苦笑。
“我没想到你并不喜欢宴会。”他很意外。
“一次两次无所谓,我们已连续了八晚,我脸上的肌肉都笑僵了。”她说。
“罗拔说要请你拍戏哦!”他笑。罗拔是当地最大电影公司的总裁。
“我才不拍。”她微微撇一撇嘴,“要我演什么角色?一个东方女郎?卖弄着一些似是而非的性感?”
“当然不是,罗拔知道你的身分,怎么会给你这样的角色?”他笑。
“为了你的面子而给我个好角色?更不拍!”她笑。
“你真固执!”他也不以为许,“我们还是拍自己的电影,古典爱情故事。”
“你在笑我?”
“不,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也在想这古典爱情故事会极动人。”他笑。
“你讨我欢心。”她不经意地瞄他一眼。
她没有故意作状,但那动人神情却叫人发呆。
“我——早上和潘烈通过电话。”他忽然转了话题。
“潘烈?!谁?!”她想一下,“哦!那个运动员。”
“你一定没看报。他的呼声很高,是太热门。”他说,“本来约他中午一起午餐,他没空。”
“怎么找到他的?”她并不感兴趣。
“苏哲看到报上有我们的消息,她先找我。”庞逸看看窗外的大花园。
“那苏哲也跟来了?”她问。
“报社派她来的,她是唯一的随团记者。”他点头,“她是个有着男人办事能力的人。”
“我见过她,不算太热,她很爽快。”她说。
“既然他们没空,我们自己出去悠闲地吃一餐吧!”他提议。
“在家里吃不好吗?别墅里的厨子还不错,居然还会—两道中莱。”她说。
“你怎会知道的?”他意外。
“做为主妇,来到一处地方当然先找大厨谈谈。”她笑得明媚,“看,没有应酬我心情大好。”
“但每个宴会中,你始终是最出色的一个。”
“因为我是庞逸夫人。”她说,“只是明星,无论有多红,多出色,在好莱坞是没法显出光芒的。”
“我很高兴你这么说。”他由衷地说。
“是事实。”
他点点头,再点点头。他喜欢和满意一个引他为傲的太太,这对男人是重要的!
“那么,今天整天交给你安排。”他说。
“午餐后我们去世运会场。”她想也不想地说,“我们来lA的目的是看世运。”
“不必连初赛也看吧!”他说。
“让我先进场一次,即使只有选手在练习也是好的。”她也有固执的时候。
“你,当然依你!”他宠爱有加,“不过今天没有潘烈的项目。
“谁说要看他?”她瞪圆了眼睛。
当她瞪眼睛时,她又显得稚气,平日她看来远比她的年龄成熟。
“你不是要助我一臂之力吗?”他反问。
“说着玩的。”她甜甜地笑,“如果我真帮了你,怕你会不高兴,是不是?”
“还是你最了解我。”他在她额头印上一吻。
他们之间的感情始终这么淡,这么含蓄,或者因为他已不是年轻人了。
“做妻子若是不了解丈夫,这不是很可怕?很悲哀?”她说。
“我对你有信心,从不担心这些。”他拍拍她。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她仰着头望他,“你一直这么让我,宠我,你觉不觉得委屈?”
“委屈?我永远没想过这两个字。”他温柔地笑,“我爱你,我为你做任何一切事。”
她没出声。
她也爱他,要不然也不会嫁给他,但她——从来没想过为他做“任何一切”,真的没想过,怎么可能呢?人甚至不会为自己做尽一切。
但是她没说出来,她觉得不适宜在这时让他知道。
于是,他们在别墅中午餐,休息一阵,换上轻便的衣服,司机送他们去世运会场。
“其实我想自己开车,老爹。”她突然说。
“明天让他们换部普通车,你开。”他点点头,对她叫他‘老爹’并不意外,开心愉快的时候,她总是这么叫他。
“你要替我看地图。”她说。
“不怕我老跟昏花?”他笑问。
“开错一个路口有你陪着,迟多久,绕多少圈都不是问题,只要你在。”她说。
“谢谢你对我的信心。”他说。
“我发觉你越来越客气了。”她笑。
“因为我一天比一天爱你。”他也笑。
LA的道路的确陌生,尽管他们不知来过多少次,每天都有司机伺候,反正就是没印象。
“真要自己开车?”他再问。
“我说过在开玩笑吗?”她反问。
他微微皱眉,然后又点点头。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问,她觉得夫妻之间得有一点秘密是很好的事。
世运会场到了,看外面并没有很多人,也许不是热门项目比赛,也许不是决赛,所以不用排队就进去了。
庞逸很自然地往体操的室内场地走。
“为什么不看看田径比赛?”她问。
“太阳太大,等晚一点时再去。”他设想周到。
体操场上也疏落地坐着不多的人,他们被带到最好的位子坐下。
是女子体操的复赛,比赛一直在进行着,罗马尼亚的选手在表演。
“庞先生!”有人在背后叫。
是苏哲,庞逸一下子就认出来。他回头,看见高处坐着几个东方男女孩子。
于是他挥挥手,一个女孩子很快地走下来。
“庞先生!”果然是苏哲,她显得很兴奋,“早晨你没说下午会来参观的。”
“思嘉的意思,”庞逸指指一边的思嘉,“她参加了太多的宴会,烦了。”
“思嘉。”苏哲点点头,看着没什么化妆,清淡秀气的思嘉,她穿着白长裤白T恤这么简单的衣服,但浓浓的女人味道还是沁了出来。这女人真是得天独厚,浓妆谈抹都这么光亮,都这么吸引人。
“你好,苏小姐。”思嘉淡淡地说。“很久没见到你了!”
“是,自从上次在那个酒会之后。”苏哲的兴趣在庞逸身上,“庞先生,潘烈也在上面。”
“能不能请他下来一起看,他可以替我们解释一下。”庞逸又回头挥挥手,他是招呼潘烈。
“我去叫他!”苏哲又快步跑上去。
过了好一阵子——的确是好一阵子,才看见苏哲拖着一个高大健硕的男孩子走下来,他走得似乎勉强。
“潘烈来了,庞先生!”苏哲兴高采烈。
庞逸和思嘉一起转头,看见那眼眸特别黑,肤色古铜却又泛着阳光的男孩子站在那儿,那浓眉沉寂得好象一条潜伏的龙。
“庞先生。”雄浑感人的声音。
思嘉心中莫名其妙地跳一下。她再看他,他的视线刚停在她脸上,视线交集处,一朵无形的火花闪了出来。他立刻又移开了。
“请坐,正好请你来指点我关于体操的事。”庞逸拍拍身边的座位。
“我尽力而为。”他坐得离思嘉远远的。
“过去几场比赛满意吗?”庞逸问。
“还没有达到我的颠峰。”他老实地说:“有一点怯场,希望决赛时能克服。”
“你的呼声极高,我们都很兴奋。”庞逸又说。
“并没有把握,比赛时的心情、体能,还加上各种因素很多,我不敢担保。”他说。
“他谦虚,他的积分一直是最高的。”苏哲叫道;
潘烈下意识地把视线移向她,却碰到了思嘉的,一刹那间,黑眸中的火馅燃烧起来,燃红了思嘉的面孔。
两人都惊觉地移开视线,却迟了。
“潘烈,还没上场,你全身又发光了!”苏哲叫。
“你——胡闹。”他垂下头,大气都不敢透。
刚才的一刹那真是惊心动魄。
“热吗?”庞逸递一条手帕给思嘉,“或者此地空气不太好,你脸都红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的相遇。

世运村的选手宿舍里。
已是晚餐后,所有选手都回到自己的卧室,他们有的聊天,有的玩桥牌,有的在唱歌,整个宿舍显得特别热闹,只有一间是特别的。
那是潘烈和培元的宿舍。
培元在看当天的报纸,潘烈却无聊地把自己扔在床上,显得无精打采。
几乎一个钟头了,他们都没说过一句话。
“你到底在想什么?”培元忍无可忍地问。
潘烈看他一眼,从床上跳起来。
“陪我去散散步。”他说。
“明天一早你有比赛,还不早点休息?”培元诧异。
“睡不着。”他径自往外走。
培元只好扔开报纸,快步追出去。
“是不是准决赛你紧张?”他问。
“我尽力而为,怎么紧张?”潘烈反问。
“可是他们说下午你练习时完全失去水准。”培元偷看一下他神色,“我知道大家期望你得金牌,压力大,你该放松一点。”
“他们还告诉你些什么?”潘烈不高兴。
“他们还说——”培元是老实人,一五一十地全说出来,“昨天女子体操时,庞逸和叶思嘉来找你。”
“他们不是来找我的!”他大声说,脸都红了。
“大概——他们看错了!”培元吓了一大跳。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潘烈的反应为什么这样激烈?
潘烈沉默半晌,情绪似乎冷静下来。
“我——终于看见她了。”他说。
“看见谁?!他又是谁?”培元摸不着头脑,“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叶思嘉。”他仿佛经过了好大的挣扎。
“她又怎样?你一直想看见她?”培元问。
“我一直只记得她的声音,从来没机会看她的脸。”他透一口气,“昨天终于看见了。”
培元好惊讶、好意外地望着他:“这——很重要?”
“我不知道,但终于看见了,我有——了却一件心事的感觉。”他说。
“比想象中的好或不好?”培元问。
“我不曾想象过她的样子,因为想不出。”潘烈答得根特别,“看到她——她的相貌正好天衣无缝地钻进我印象中的空白,再合适也没有了。她就该是那样子。”
“你真着了迷?”培元问。
“不是着迷,”潘烈说得很困难,“我只是觉得了却一件心事。”
“了却就该结束,你为什么还心绪不宁?”培元问。
“我不知道。”潘烈又想起和思嘉四目相投的一刹那,他的确看见爆出火花。这火花代表什么?他可不知道。“我只记得望着她的刹那间,很震动,如遭雷殛。”
“这岂不是沉入爱河的先兆?”培元笑,“潘烈,你思了单思病。”
“你总是胡说八道,”潘烈也笑了,“我说的是很认真的话,你怎能开玩笑?”
“我是照你的话来分析。”培元叫。
“我相信不是单思病。”他摇摇头,再摇摇头,“我说不出来,但她扰乱了我的情绪。”
“所以下午练不出水准?”培元问。
“我知道这极糟糕,如果准决赛表现不好,很可能被淘汰出局,但——我控制不了自己。”
“想我怎么帮你?”培元比他更紧张,“你要知道,你是我们唯一有资格拿金牌的选手。”
“我说过,我会尽力而为。”潘烈吸一口气。
“情绪不是尽力就可以控制的。”培元好着急,“我找苏哲商量一下。”
“不许找她。”他立刻制止,“达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不能转告任何人,否则——我们不是朋友。”
“这么严重?”
“这是我心中唯一的秘密。”他又透一口气,“我想——说出来心中会舒服些。”
“那么多说些,让心里更舒服。”培元半开玩笑,“明天的准决赛你决不能失手。”
“我会尽力,”他望着黑暗的前方,轻叹一声,“可是我没有把握。”
“这么糟?以前你的信心呢?”培元好担心。
他苦笑招头,不再言语。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培元忽然叫:
“我宁愿自已在柔道场上被摔得死去活来,而你一定要赢,你是我们最大的希望。”
“我也渴望赢,只是——”他好苦恼。
“只是什么?”培元急切地问。
“我说不出来,我甚至不能睡觉!”他说。
“这——怎么行?”培元怪叫,“我找教练去。”
“别去!”他喝止培元,“去也没用,教练帮不了忙,这是我个人的事。”
“但你的成败却是大家的事,”培元板起脸孔,“你苦练了这么多年,总不能功亏一篑吧?”
潘烈咬着唇不出声,他也知道自己不对,但情绪真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输了——我当然也不甘心!”他说。
“那么你说,你要怎样才能使自己情绪安定下来?我赴汤蹈火都替你办!”培元拍拍胸口。
“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叹口气,“如果我知道能用什么方法令自己不胡思乱想,我早就做了!”
培元无奈地望着他。
“那明天你等于半放弃了?”
“不会放弃,我会尽力,只是不再有把握!”他说。
远远地有人朝他们奔过来,一下于就到了眼前,是那个长腿的苏哲。
“终于找到你们了,”苏哲十分轻松愉快,“明天有比赛,怎么不早休息?”
“潘烈他——”
“我就要回去休息,”潘烈抢着说,“整个下午不见你的人影,出去了?”
“跟庞逸和叶思嘉出去见见场面。”苏哲颇自得,“他们认识的人非富即贵,全是好莱坞的大人物,要不然就是参议员、州长什么的,我大开眼界。”
“下午他们就开宴会?”培元问。
“不是,是几个比较接近的朋友聊天。”苏哲摇头,
“叶思嘉不喜欢外出,她嫌热,而且她竟然那么不喜欢应酬,只喜欢留在家里,庞逸就依她。”
“老夫少妻总是宠的。”培元看潘烈一眼,“叶思嘉是不是个难相处的女人?”
“她很乎易近人,也没架子。”苏哲回忆着,“不过她比较冷淡,凡事都懒洋洋的。”
“所谓叶思嘉式的性感?”培元打趣。
“也不是说那种带邪气的性感,她很瘦,又高,肉都不多一点,她的性感是味道,所谓的女人味那一类。”苏哲慢慢说。
“女人味是什么?装出来的妩媚,装出来的爽朗,装出来的潇洒,连笑声都比人大声和怪的?”培元不以为然。
“思嘉怎会是那种人呢?她所有的一切,一举手一投足都自然得很,她那种味道连身为女人的我们也心悦诚服。”她说。
“但是你说她很冷淡。”培元不放弃。
“就是,冷淡中还有那么浓烈的味道,她真不简单。我不能想象她如果狂热起来会如何!”苏哲象自语。
“燃烧。”潘烈极自然地说出来。
“是了,她可能会燃烧——咦?你怎么知道?”苏哲诧异地望着他。
他脸色大红,连眼也不敢望向培元。
“小说里说的。”他胡乱回答。
“原来你也看小说!”苏哲哈哈笑,“我们最出色的运动员也看小说!”
“这有什么不对?”培元永远帮他,“我也看小说,要不然比赛的时候心理压力好大。”
“看小说可以轻松?你们看哪一类的?”
“爱情小说!”培元扮个鬼脸,“谁也缺不了爱情,是不是?包括你。”
“潘烈也看爱情小说?”苏哲大笑。
潘烈瞪培元一眼,不出声。
“我以为潘烈只有运动。”苏哲说,“喂!听人说你下午练习不理想哦!”
“丑事传千里!”他冷哼一声。
“你是大家的希望所在。”苏哲不以为然,“如果你不是那么出色,大家就不会注意你。潘烈,你是背负着许多人的希望。”
“别再给他加添压力了!”培元嚷。
“告诉我,到底为了什么?怯场?不可能吧?初赛时你表演出色,这不成理由!”她直串地问。
“没有原因。”他想一想说。
“你会无缘无故地如此这般?”她逼问。
“也许——周期性的情绪低落。”他摇摇头,转身住宿舍走。
“许培元,你一定知道详情。”苏哲拖着培元问。
“苏哲,放过我吧!明天我也有比赛。”培元叫。
潘烈听见他们在背后的声音,他装做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刚才吐露了心中秘密,是不是错了?培元不会出卖他吧?
“你那比赛不是挨打就是打人,没什么艺术味道。”苏哲故意说。
“祖奶奶,你心中难道只有潘烈一个?我们这批陪榜的全不是人?”培元说得夸。
“你这小子越来越油腔滑调。”苏哲男孩子气重,也不脸红,“谁告诉你我心中只有潘烈?”
“那么你知不知道潘烈心中也有一个人?”培元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
“是谁?”苏哲呆了一下。
潘烈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许培元真的出卖他?
“我怎么知道?你有本事就去问吧!”他笑着说,然后转身大步跑开了。
苏哲加快脚步地追上潘烈。
“你心中的人是谁?”她问得直率。
“我怎么知道?问告诉你这问题的人吧!”他淡淡地说。
“你们联合起来作弄我。”她瞪他一眼,“潘烈,明天能不能振作一点?”
“不知道。”池摇头。
“哦——忘了告诉你,明天庞逸和叶思嘉都会来看你比赛,替你加油!”苏哲随口说。
他眼中光芒连闪,突然间他就变得高大,光亮了似的。
“他们——告诉你的?”他问。
“当然。”她笑,“思嘉还说,看见你之后,觉得不请你拍戏实在是太可惜,她希望你考虑那部片子。”
“庞逸那部?”他反问。
“除了他那部,还有别人也情你拍戏?”她反问。
“没有。”
“考不考虑答应?或是真要他们等十年?”她笑,
“回去之后我会告诉他们,我不会拍那部戏,即使他们真等上十年。”他肯定地说。
“为什么?你们有仇?”苏哲叫。
“不,我很欣赏庞逸这个人,我只希望和他是平起平坐的朋友,我不要领他薪水,替他工作,当他下属。”他说得非常特别。
“这是——什么理由?”她完全不懂。
“没有理由,我只是不想低于他。”他说。
“你真骄傲,替他拍片也不见得就低于他了?”她笑。
“向他领片酬,不是已低他一级?”他摇头,“我不能忍受这样的事。”
“世界上大概只有你这个人有这种怪思想。”她说。
“不是怪。我或会去拍戏,那也是将来的事,但老板一定不是他!”
“他的钱是腥的?”她笑问。
“他是叶思嘉的丈夫,”他生硬地说。
叶思嘉的文夫?这有什么关系?
出场的时候,潘烈几乎一眼就望见观众席上的思嘉,并不是她那相同于昨日的一身白,而是她本身的光芒——至少在潘烈眼中是耀眼的光芒。
几乎是立刻,他精神大振。
其实他昨天就知道她会来,虽然兴奋、紧张,精神仍是不能集中。也许只是意识中知道她会来,但没真见到她,而今天一见,整个人就振作,就斗志激昂了,这真是很难解释的事。
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待着,看来很专注,很有耐性,他的全身都像拉紧的弹弓,随时准备开上火线。
然后,扩音机里叫出了他的名字,他反应迅速地站起来,姿式优美地跑进会场。
他没有四周张望,也没有看任何人,他心中大概只有比赛,只有努力,只有胜利的意念。他已站在单杠的下面。
一声口令,他跳上去开始动作。每个动作都那样完美无瑕,力的伸展,肌肉的控制,翻腾、打转、正翻、侧翻、单手、双手,都令人屏住呼吸,目瞪口呆。全场那么多参观的人,竟静得连一丝声音都没有,直到他跃下来,稳稳地站定双脚,举起双手,全场才爆出春雷般的欢呼和掌声。
掌声持续到他回至座位,坐下来再站起来,对四面的观众一一鞠躬致谢,这时,才见他露出一丝微笑——那也只不过牵扯了一下嘴角。
记分牌上打出了九点九五分,全场再一次爆出欢呼。潘烈这次真正笑起来,笑得灿烂如阳光,映着他雪白又整齐的牙齿,那种感觉纯净又健康,非常、非常动人。
他笑着,笑着,突然间把脸转向思嘉那方向。他凝望着她——坦率又放肆,根本不当周围的一万观众是一回事。这么望着足足有半分钟,才转回头,站起来随着教练沉默而去。
他经过的地方,其他选手拍他的肩,又与他握手,他实在做得太好,大家都在为他开心。
走出表演场地;许培元和苏哲俩一起冲出来,苏哲并忘我地一把抱住他。
“太好了,太好了,不可能再好的了!”她眼中有泪,“看,大家都在为你开心。”
他立刻挣开她的拥抱,他的动作很明显地表示,他不喜欢她这样子。
“谢谢,我只不过尽了力。”他淡淡地说。
“昨夜还骗我没有把握,害我一夜没好睡。”培元兴奋地。“你太棒了!”
他摇摇头。临离开会场时,又向思嘉那方向望去,但——内心一阵失落,她和庞逸都已离开。
“看谁?庞逸他们?”苏哲立刻发现了,“一看完你比赛,他们立刻定了,思嘉想看篮球赛。”
潘烈看她一眼,没出声,快步而去。
培元,苏哲都跟在后面。
“喂!潘烈,我发觉在某些时候,你真的会发光似的,苏哲说得没错。”培元追上来。
“我是核能发电厂。”潘烈抹一抹汗。
“刚才你看见没?教练笑得多开心。”苏哲也追上来。
“没看见。”他摇头。
他怎能看得见呢?刚才那燃烧的一刹那,他全身每,个细胞的注意力都在思嘉身上,脸上。她看来仍是淡淡,冷冷,懒洋洋的,但当他和她的视线相交时,他的确又看见了一粒星火。
星火,这是第二次了。
“刚才大伙儿打赌你会赢,他们今夜请你吃蛋糕。”苏哲半跑着跟着他。
“又不是生日,又没有真正得到金牌,为什么要吃蛋糕?”他说。
“大伙儿高兴啊2”许培元叫,“到目前为止,你的积分一直迢迢领先,眼看金牌有望,我们能不兴奋呀?”
“等真正拿到金牌吧!”潘烈还是摇头。
“刚才好多没有比赛项目的选手都在看你,你真棒,比前天的自由体操做得更完美,你是天生的运动员。”培元说,“我告诉他们说有人想请你当明星,他们哪!笑得东倒西歪。”
潘烈自己也笑。苏哲却问:
“有什么好笑?潘烈没资格当明星吗?”
“他可以做性格巨星。看,他平日连笑容都吝啬。”培元说,“除非看到叶——”
“叶什么?”苏哲瞪大眼睛,“叶思嘉?”
“你疑心病真重。”培元知道自已说溜了嘴,连忙自圆其说:“我说过叶思嘉吗?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
潘烈瞪了培元一眼。
“你们聊聊,我回宿舍洗澡。”他扔下一句。
“我们在宿舍门口等你,”苏哲叫,“你一定要来。”
没听见他答应没有,他已跑得好远,好远;
潘烈内心是兴奋的。得到好成绩是出乎自已意料之外的,昨夜他仍不能集中精神,而且——他和思嘉视线相交处,次次都有星火,这星火——是否有特殊意义?
他觉得——自己简直爱上了这个女人。
思嘉!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给他那么强烈的感受,甚至母爱。
但是——这是不是爱呢?他不知道,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别人说爱不会这么简单,这么容易,但他——甚至没看见她的样子,只听声音,只看背影,就“轰”地一声爱上了她。
这是爱吗?是吗?
奔上楼梯——他总走楼梯,他相信自己一双脚比电梯更快,奔进卧室,迎面一大篮白色的花。看清了,是一大篮纯白的百合。
他惊喜地拿起卡片,上面写着“祝贺你的胜利”,下面签着庞逸与思嘉——啊!思嘉,这花会是思嘉的意思吗?或是庞逸的?
卡片背后有一行字:
“晚上六点汽车在宿舍门口等你,一起晚餐。”
他的心脏突然加速了跳动,一起晚餐?他可以和思嘉面对面地坐在一起?那将是怎样——怎样不可思议的场面?他还能活下去吗?他的呼吸一定会停止了!怎么办?和她一起晚餐?
他没有想到庞逸,一丝儿也没有想到,他和庞逸是不可能有任何关系的,他心中只有思嘉——
但,他又怎能见她?他相信他会室息,会死!
放下卡片,匆匆忙忙洗澡,他记起培元和苏哲在外面等他的事——然而——晚餐呢?他全身兴奋着,但已决定——一开始就决定,他不会赴约去跟他们晚餐。见思嘉那种强烈反应,到目前为止,他怕自己的心脏还不能负荷!
洗完澡,换好衣服,再看那一篮纯白——他推门而出。那些纯白已深印在他心中,再也不会消失。
他有个奇怪的感觉,百合——该是属于思嘉,一定是她的意思。带着那丝莫名兴奋,他走出宿舍。
苏哲仿佛已等得不耐烦,一见他就说:
“这么慢,还要化妆吗?”
“想请你帮一个忙,”他停了一停,“晚上帮我去应酬一个人。”
“什么意思?”苏哲问。
“庞逸夫妇请晚餐,我不方便外出,明天还有比赛,希望你替我出席。”他谈谈地说。
“有这样的事吗?”她笑了,“他们怎么不请我?”
“也许也请了你,不过你不在宿舍,还不知道!”他说,“那么,你带培元去。”
“别出我洋相了,我不适合跟他们来往。”培元拼命摇头,“你自己去吧!”
“我不去。”他坚决得很。
“到时再说。”苏哲仿佛另有主意,“去喝点冷饮。”
两位男士都没有意见,于是三人一起向餐厅走。
“庞逸为什么对你特别好?”培元望着潘烈。
“他想找潘烈拍电影。”苏哲轻松地说。
“我看不这么简单,好得有点过分了。”培元说。
“胡思乱想,”苏哲大笑,“你以为他们要潘烈做什么?走私?败毒?”
“当然不是。”培元也笑了,“我是有点怀疑。”
“你看了太多小说、电影。”苏哲说,“庞逸说过,他非常欣赏潘烈本人,不只在运动方面。”
“我也很欣赏他,但——这并不表示我们可以做朋友。”潘烈说,“至少我没有这意思。”
“一开始我就觉得你对庞逸有敌意。”苏哲摇头。
“敌意?不是。”潘烈思索一阵,“他的气势很强,我不想被他压倒。”
“你的气势也强,可以试着压倒他!”苏哲笑。
“也不想,我只想和他平坐过招。”他说得古怪。
“过招?拍武打片?你决定了?”培元叫。
“不——”潘烈的脸突然红了,“我不会替他拍片,我的意思是——”
他说不下去。叫他怎么说呢?过招——他下意识地想起思嘉。过招?他怎么说出这两个字?!
“是什么?”苏哲凝望着他。
“没有什么。”他吸一口气,“我请吃冷饮。”
培元会意地望他笑一笑,这古灵精怪的家伙,他想到了什么?
“当然应该请客,不止冷饮呢!”他说。
“什么意思?”苏哲是极度敏感的。
“问他!”培元指住潘烈。
潘烈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他心中呢?也什么都没有?
潘烈没出现在庞逸的晚餐席上,这令庞逸多少—有些失望。他越来越觉得,潘烈不是他想象中那个单纯的运动员,强烈的固执不在他之下。
只是,他完全不明白潘烈为什么一再拒绝他。感觉上,潘烈已是朋友,但这“朋友”却特别得很,他接受到了似友非友,似敌非敌的压力。是压力,他强烈地感受到。
但他还是喜欢接受潘烈,很难遇到这么难得的对手。对手?!是吧!他们之间的十年之约是场拉锯战,谁胜谁败还是未知数,他们算是对手吧!
越来越接近决赛的日子,连做观众的庞逸也开始有点紧张。
“奇怪,又不是我出赛,为什么我也紧张?”他笑。
思嘉淡淡地看他一眼,没出声。
“你呢。你会不会因他的胜败而情绪波动?”
“我?!”她又看他一眼,“不会!他是个与我全然无关的人,我有什么理由要情绪波动。”
“奇怪的是我觉得他与我有着难以说明的牵连,”他笑,“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象我儿子!”
思嘉意外地张大黑眸,这时,她眸中光彩照人。
“你想要儿子?”她问。
“不,我没有这意思,真话。”庞逸微笑摇头,“前妻生的儿子已十六岁,我没有想过这些事。我觉得他太象我,各方面都象。”
“你已经说过一次。”她说。他的前妻早逝,与她完全无关,前妻的儿子现在英国念书。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帮潘烈一把。”他似在自语,
“这可能完全改变他的一生。”
“问题是人家肯不肯接受。”她说。
“对!他太骄傲了,是因为他完全没受过挫折。”他点头,“男孩子出来创业不能够太一帆风顺,否则会令他不知天高地厚。”
“他现在就是这样。”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说,“又骄傲,又不知天高地厚,全身都有角似的,他那紧闭的嘴唇,仿佛天下人都不在他眼底。”
“是吗?”他呵呵笑着,“你注意到了?”
“我观人入微,”她仍然不怎么起劲,“我和他曾经打过两天照面。”
“你可能误会了,他是孩子气重。”庞逸倒了解,“我有个打算。”
“打算怎样?”她好奇地问,“我从来没见你对任何人发生过这么大的兴趣。”
“打算在他得到金牌后,替他开一个盛大的派对。”他兴致勃勃地说,“他应该被更多的人认识!”
“不怕别人抢了你未来的天皇巨星?”她打趣。
“不会,不会有人抢得走。”他信心十足,“我相信他除非不拍片,否则一定拍我的。”
“信心从何而来?”
“不知道。或者——他象我。”他又呵呵地笑着,“他真的象我耶!”
思嘉摇摇头,不再言语,手上虽拿着一本美国明星杂志,心中却晃过了潘烈的影子。她两次正眼望他,他也迎着她的视线,刹那闻她仿佛看见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只见他眼中凝固的深和黑。但深和黑之前呢?是有一种令人震动的强光?或只是她的幻想?她不能确定。
从来没有对异性——或爱情有过幻想,爱情是实实在在的,象她嫁给庞逸。但——那强光一闪,的确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
感受?她摇摇头,下意识地笑起来。
“笑什么?恩?”原来庞逸一直在注视她。
“哦,什么也没有。”她替自己掩饰了,“我想来到此地,忙得简直象做梦。今天是第一次有机会这么悠闲地坐下来聊聊天。”
“朋友太多也是麻烦事。”他说,“刚才那一阵你的神情特别柔和,特别美丽,我以为你想到什么好故事,好情节可以放进电影里。”
“我现在只想拍古装片,但我这个人太现代了,想不出有什么美丽的情节。”她摇接头,“我演古装,得经过各位艺术大师好好包装一下才行。”
“包装!”他摇摇头,“现在是个流行包装的年代,外表好看就能吸引人。内涵反而不注重了!”
“只有你还有艺术良心!”她故意说,很浓的开玩笑意味,“我们来拍部表里如一的戏。”
“我已经想好,就是潘烈和你的那一部。”
“我和潘烈不怎么相衬,他太年轻!”她说,“我看起来会象他姊姊。”
“错了,别让他的年龄令你产生错觉,”他认真地说,“他的眼神和脸上的线条非常成熟,不只成熟,还动人!”
她的心跳了一下,动人?是那强光一闪吗?
“说得他那么好,下次真要好好地打量他一下才行。”她不经意地说。
“那么说定了,我们替他开庆功宴。”他说。
“你认为他一定拿金牌?”她反问。
“前天的单杠已是最高分,还有自由体操、跳马什么的,他的分数都领先,我看好他!”
“苏联那个选手也很好,分数和他相差甚微。”她说。
“不,潘烈好,潘烈的表现有生命,有火花!”他说。
火花?她心中又跳了一下,就是那强光一闪吗?
她真的记住了那强光一闪,那是绝对令人难忘的,即使过了一生一世。
“或者你有道理。”她扔开杂志,“今天还去不去世运会场?”
“潘烈不出赛,明天吧!”他随口说。
“我们参观世运,结果变成了参观潘烈出赛。”她悠然地笑。“没有节目我去洗头。”
“管家替你预约了吗?”他关心她每一件事。
“我去告诉她!”她随即走出房间。
于是他们午餐,然后思嘉出门。
她自己开车,反正发型屋也不远,附近的路她也摸熟了,何况还有地图。
将到发型屋,心中突然浮上个强烈的意念,去世运会!她还没有想到去世运会做什么,车已疾驶过发型屋的出口。好吧!去世运会!
这个决定令她身心舒畅,原来她心里是想去的,是吗?人有很多下意识的想法,有的一闪即失,有的被抓住了。看她,不是已在世运会场的路上了吗?
几乎每天都往世运会场,这条路她也熟,虽然转错了两个弯,好在不算太离谱,比原定时向迟了四十分钟。
她的套票在皮包里——看,她真是想去的。
走进会场,她自然而然地往室内运动场定,每次他们总来看潘烈——不过今天潘烈不会在,会场虽只是一场落选赛,他甚至不会来旁观。
思嘉独自坐在观众稀少的座位上,人不多,但众人的眼光还是集中在她身上。无论在任仍场合,她的风采都与众不同;有着独特的魅力。
场中的选手在比赛着,虽说是“落选”,但成绩仍然可观,到底是代表着每一个国家的。
看了一阵,思嘉的思想、意念甚至视线都被吸引住。那些选手可能已没有心理压力,表现得特别精采。
又换一位选手,思嘉移动一下,突然之间,她感觉到有一道强烈的光束射向她。她意外地转头——更意外地,她看见潘烈。
他也望着她,视线交接处,清清楚楚的一粒星火。
她不经意、淡淡地笑起来。
“你对这场比赛也有兴趣?”她问。
他高大挺拔又帅的身体移了过来,保持一个短距离地坐在她旁边。
“任何一场比赛都可能对我有益。”他说。
她凝视他,垂下的眼帘掩住他眼中光芒,他看来相当深沉。
“你说话和表情都过分严肃,令我紧张。”她笑。这是真话,这男孩子太拘谨了。
“是——吗?”他居然脸红,然后展开一个可爱又动人的笑脸,像阳光,“我习惯了。”
“我的习惯是分分秒秒改变表情,我是做戏的。”她说。
“是明星。”他说。
“现代人美其名曰明星,古代称我们是戏子。”她毫不在意地自嘲。
他不知道该怎么答,只好窘窘地沉默看。
庞逸说他成熟,她可不觉得,明明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大男孩。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独自在这儿?”她笑。有时候她是有少少的稚气。
“为什么?”他问得笨拙。
“去洗头,错过了出口找不到发型屋,把心一横就来啦!”她有着不同平日的活泼。
“难怪不见庞先生。”
“你到底拍不拍我们那部戏?”她突然问。
和他一起演戏,大概会很不错吧?她想,
“庞先生说等我十年。”他不置可否。
“那不是没有可能,你知道的。”她笑,“我现在想以旁观者的身份问你。”
“我想——我不拍。”他肯定得无与伦比。
“啊——我很意外。”她睁大黑眸,虽是吃惊,但眼眸中仍似柔波荡漾。
“很对不起,我有我的理由。”他正色说。
“啊——没有这么严重。”她笑,“我们不会强迫你拍,你有自由,你太认真了。”
“我对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是认真的。”他令自己脸上线条放松些,“我是这样的人!”
“但是——你可知道你无论外型、身手都比任何人更适合拍戏?”她说。
“抱歉,我从来想过这件事。”他避开她的视线,“从小到大我只想做运动员。”
“但是人生并不只是一条直路。”
他慢慢地抬起头,闪着异样神采的黑眸定定地停在她脸上。
“我是一个走直路的人,无论在哪一方面。”刚说完,他的脸就红了。
他的话透露了他心中唯一的秘密。
但是,她怎能听得懂呢?
“这样的人很吃亏。”她不知道为什么说了这么多话,对一个可以说是陌生的人。
“吃亏是种激励,我不在意。”他很毫气。
她眼光一闪,放弃了这话题:“很高兴今天终于真正见到你。”
她伸出右手重重地和他握一下,她感觉到他的手粗糙而炽热,这不是个大男孩的手,是男人的。
对她,或者只是握一次手,像以往的无数次一样,但对他——他仿佛握住了一个允诺。允诺?!
“我也是!”他又垂下头,他要迅速地把允诺收藏好。
“那么——再见。”她站起来,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讲了,她只好离开。
他压低了声音也说再见,目送着她苗条的背影远去。
她走得很急,因为她感觉到他的视线追在背后,那视线霸道得很,令她透不过气,她必须逃开!
终于是“逃”出了体育馆,她找到自己的汽车,沿着回程的路回家。
头发虽没洗成,但见到潘烈,和他谈了几句话却是很开心的事,这种开心不同于其他的,他带给她是全新的感受。
车停在花园里,她不经意地抬头,看见庞逸在楼上望着她。她挥挥手愉快地奔进去。
“我见到了潘烈,在世运会里。”她对着他嚷。
“难怪发型屋打电话说你没到!”他和胸地笑着,“还以为你迷路了。”
“几乎迷路,好在我还记得世运会场。”她笑。
世运会场,几乎成了她来LA的唯一目标。
思嘉披着雪白的浴袍从浴室出来,一边愉快地哼歌,一边抹着仍在滴水的头发。
到LA后,此刻看来她最轻松快乐,明明已是小妇人,却透着小女孩的单纯。
庞逸静静地在一边望着她——他总是这么望着她。
“不满意刚才的发型?”他温和地问。
“不满意?不,我根本没去过!”她对着大镜子仔细地抹干头发,对自己的容颜,她是小心翼翼的。
“我以为你约了发型师。”他淡淡地说。
“走错了路,懒得绕回去,直接去运动场了。”她坦率地,“随便挑个项目看,结果遇见了潘烈。”
“哦!”他并不追问。
但这一声“哦”却代表很多,很多东西,多得他自己弄不清,她更完全不察觉。
“知道吗?和他聊天怪有趣的,我从来没遇见过他那样的人。”她笑得好开朗,“他很有野心!”
野心?庞逸呆楞一下。这决不是他印象中的潘烈,潘烈只是不妥协,只是顽强固执,并没有野心。
“怎么看得出?”他感兴趣了。
“不止他不肯拍我们的电影,我的感觉是他会拍另一部片子来向我们示威。”她说得天真。
“但是他为什么要示威?”他反问。
“我不知道,那只是我的感觉。”她想一想,“他——仿佛要领导群伦,不肯屈居人下。”
“那是因为他可以拿金牌的缘故。”他试着解释。
“他已经拒绝了我们。”她说。
“我并不气馁,我对他志在必得。”
“你们俩似乎在赌博。”她笑了,一边很小心地把头发梳理直。
“赌博,但赌注呢?”他反问。
是!如果这是场赌博,却似乎没有赌注,或是两个男人在赌气?
“意气?”她聪明剔透。
他慢慢地吸了口雪茄,摇摇头。
“你不提醒我倒想不起,潘烈是给了我压力,我以为自己不在乎的。”他笑了笑,又说,“有时我把自己估计过高了。”
“不,他根本不是你对手,”思嘉想也不想地说,“也许我们高估了他?”
“他引起我最大兴趣的——”他慢慢思索,他是个用脑的人,“是他那年纪应该没有那样的思想,他该接受我提供的名与利。”
“名他已拥有了。”她提醒。
“我必须让他接近我们的生活圈,”他胸有成竹,“他有必要接触到我们的生活。”
“这招式有点欠光明。”她笑起来,“不像你的做法。”
“他不看看我们这一阶层,怎知他本身不是?”他说,“我只让他看,决不引诱他!”
“如果他并不响往呢?”
“我再另想法子。”他肯定地说。
“世界上绝对没有第二个人像你,你只不过想得到一个男演员,而他也并不一定会红。”她笑。
“他会红,甚至——”他考虑了一秒钟,还是说了,“甚至比你更红,像那些国际超级巨星。”
“为什么用我比?”她放下梳子。
“在东方,还有人比你更红吗?”他若有所思,“而他,绝对不只限于东方。”
她望着他半晌,轻叹一声。
“你觉得吗?这些日子我们仿佛都着了魔,和以前完全不同,就只不过突然有了个潘烈。”
“其实——我赌博的对象大概只是自己,”他走到她背后,把双手放在她的肩上,“如果得不到潘烈,我无法向自己交待。”
“你的顽固相当可爱。”她在镜中望他。
“别谈潘烈,吹头发吧!你不怕头痛?”他体贴又关心。
她淡淡一笑,拿起吹风机就吹。
他移开放在她肩上的手,慢慢地在屋子里踱着,咬在嘴上的雪茄熄了,他也汉察觉,什么事令他如此入神?
他是颇深沉的人,凡事不露声色,刚才他很想知道思嘉和潘烈聊了些什么,却绝对不追问,除非思嘉自己告诉他——多半的时候她会告诉他,这次却例外,她什么都没说,一句也没有。
“你想想,我们和潘烈可能成为朋友吗?”他突然问。
“恩?”她关上吹风机,“什么?”
“没有,”他自觉失言,笑起来,“你的头发就这么吹直,不要人帮忙?”
她摇摇头,把吹干的直头发用橡皮筋束在脑后。
“没有应酬,又不见人,马虎一次算了。”她说。
没化妆的净脸,加上束在脑后的马尾,她整个人完全改变了,像个仍在念大学的女孩子,不——她比她们多了分韵味,那与生俱来的韵味。
他凝望她一阵,把视线移开了。
他必须承认即使如此她仍是清丽绝俗的,天生丽质的女人无论用什么面目出现都漂亮,他否认不了她的得天独厚,但是——他有莫名其妙的担心。她这样子,他们之间的年龄差别看来更大了,虽然她向来表示不在乎,但——年龄真是一年年对他构成威胁。
“这样子——你看来像我女儿!”他这样的男人也忍不住说了这句话。
“是啊!你原是我的老爹。”她不在意地笑,“晚上我弄神户牛排给你吃?”
“我想到健身房运动一下。”他拍拍肚子,“来lA之后只看别人运动,我的肚子都大了!”
“这么严重?”她一直神情愉快,“谁不知道你的身材保持—流。”
他望着她半晌。
“你记住,我做每一件事都为你!”他说。
“即使大腹便便,你仍是我心中的庞逸,不可能有改变的,”她笑,“我们之间的联系不在形象。”
“你是唯一的思嘉,”他赞叹,“我运动一小时,你等我,我去厨房做道家乡菜给你尝尝。”
“你会令大师傅昏倒。”她笑。
庞逸刚进健身房,墨西哥籍女佣人就轻悄悄走进来,说有电话。思嘉顺手拿起了身边的电话。
“叶思嘉。请问找哪一位?”她的英语算不上最好,却也流利。
“思嘉,是我,苏哲。”是她那爽朗豪迈的声音,“庞先生不在吗?”
“他在健身房运动,要找他吗?”思嘉说。
“不了,我迟些再打来——潘烈说刚才下午遇到你!庞先生怎没陪你?”
“这是个很可爱的巧合。”她只这么说,她不必向苏哲解释什么,“哦——现在可有空?我们不出去,可以来一起吃晚餐,反正你要找庞逸。”
“不会太打扰?”苏哲象有事找庞逸。
“不会。没有客人,很随便的,庞逸说要自己动手弄家乡菜呢!”她说。
让苏哲来的念头是突然来的,没什么原因。
“很好,请把地址告诉我。”苏哲很高兴。
“不必,你在宿舍门口等,我让司机来接你,一小时之后,好吗?”思嘉说。
“谢谢,我会来。”苏哲先挂断。
拿着电话犹豫一阵,还有什么没讲完的话吗?没有!怎么还不挂断?怎么心中还有意犹未尽?
终于放下了电话,让女佣人去吩咐司机。她站在那儿考虑了一阵,回到卧室去换了一套纯白运动装和白色平底便鞋。
这次到LA来,她箱子里所有的衣服都是雪白,除了晚装是永恒的黑。黑与白是属于她的颜色,或者说,她属于黑与白。
她高挑的身材穿什么衣服都好看,不,她根本是最出色的一流衣架子,尤其是运动装和牛仔裤。她拥有长腿,窄腰,丰腴却并不大的臀部,决不象大多数东方女人有臀部过大又过低的毛病。
按铃把女佣人又叫进来,她不再等庞逸的家乡菜,有客人来,等他一小时后出来做哪来得及!何况亲手做家乡菜只适合他们夫妇俩,否则以他的身分——做菜请苏哲有些不伦不类。
一小时很快过去;浑身是汗的庞逸出来了,运动后的他看来精神奕奕。
“我先冲凉,然后去厨房。”他兴致很高。
“计划改变了,”思嘉拦住他,“苏哲来跟我们晚餐,我吩咐厨房预备了!”
“只苏哲来?”他望着她。
“你还期望谁来?”她意外地反问。
“没有了!”他摇摇头,“我冲凉。”
走了几步,他转回来。
“你真耀眼,现在我才能睁开眼睛来赞美你。”他说。
“走吧!”她笑得好可爱——可能是衣服,是心情,也可能是她的马尾,令她有丝象小女孩的俏皮,“司机去了一小时,我们的客人就快到了!”
庞逸满意地走回卧室。他很满意思嘉为他安排的一切,他不正为晚上的无聊担心吗?他对着思嘉,全世界赞美的话都说完了,他不知还该说什么。
是。越来越有这感觉,他不知该对思嘉说些什么才好,他总不能一天到晚总是对着她望吧!
苏哲来很好,可以聊聊天,喝点酒,谈谈运动,思嘉又陪在身边,真的很好。他有着无法形容的愉快。
刚才说做家乡菜,也只不过逗逗思嘉开心,从小到大,他几时进过厨房?
很快地换好便装,梳好头——唉!他头发竟越掉越厉害,他真担心这“老”的现象。
回到大厅时,看见思嘉竟在窗前张望。他心中有微微的不安,他们夫妇俩这种象牙塔式的生活,是不是令她也寂寞无聊了。
“看!我够不够快?”他故意提高了声音。
“没有人催你,”她从窗前走回来,“我们的客人还没有来。”
“你找她的?”他问。
“我到哪儿去找她?是她找你,我让她来。”
“苏哲对运动永远热心,我没见过比她更热心的体育记者。”他说。
“做任何事都要热心,投入才容易成功。”她安闲地坐着,“我们也都一样。”
“外表看来你并不热心演戏。”他笑。
“我内心太热。”她说,“演戏是我的生命。”
“你从来没有表示过。”他意外。
“我以为你知道,”她笑,“因为只有你最了解我!”
“是——”他有点尴尬,“好在我还有这能力,使你演戏的生命更光辉。”
女佣人匆匆去开门,带进来苏哲,庞逸正想招呼,却看见她背后的潘烈。
潘烈也来了?!他肯来?!
“我带来了潘烈,欢迎吗?”苏哲说。
“当然!”庞逸走向前。
他握着苏哲的手,又握着潘烈的手,潘烈只看他一眼,视线就掠过他,望向他背后。
“又见到了你!”潘烈说。
他没有称呼任何人,眼中却是一片火焰。
庞逸转头,看见淡淡微笑的思嘉,她——一如往常。
“你好!”她只这么说。
“能吃到你亲手做的家乡菜——”苏哲还没说完,思嘉就打断了她。
“不,今夜我们预备了比家乡菜更好的。”她说,也许是装扮的不同,懒洋洋的味道也减退了。“就是因为你来!”
“这么有面子!”苏哲笑。她想拉潘烈坐在一起,他却已远远地走到一边坐下。
“没想到你会来,”庞逸走到潘烈那边去,“你常常给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我不懂应酬。”潘烈笑,眼中的火焰没有了,变得特别清澈,明亮。
“其实,撇开了电影不谈,我们也可以是朋友。”庞逸对他是一样的热诚。
“是。”他只淡淡地答。
他的淡和思嘉的淡似乎——很有相同的味道。
庞逸想一想,突然转向一边。
“你们怎么不过来一起坐?”他招呼着苏哲。
苏哲和思嘉没有异议地移过来,思嘉很自然地坐在庞逸身边。
对着思嘉,潘烈立刻变得——象拘谨又象兴奋,但却更沉默了。
女佣人送来一点餐前酒,送来两碟小食。
“祝我们有一天能合作。”庞逸举起酒杯。”
潘烈犹豫一阵,比别人都迟拿起酒杯,沉默无言地喝了一小口。
“刚才你找我有事?”庞逸问。
“想聊聊天。”苏哲看潘烈一眼,“综合大多数人的预测,潘烈如能保持水准,他肯定得金牌。”
潘烈微微皱眉,想说什么,忍住了。
“我也这么想。”庞逸说,“而且十分有信心,我想过,得到金牌,我为他开一个盛大的宴会庆祝。”
“我们正有此意。”苏哲兴奋地说,“我们当然也能自己开派对庆祝,但不能和你比,你的名誉地位,和你在此地认识的人,能令派对更盛大和热闹。”
“大家都有这意思,就这么谈定了!”庞逸竟有少见的兴奋和天真。
“那真太好了——”苏哲笑。
当他们俩在说得兴高采烈时,思嘉的视线无意中掠向潘烈,却见他定定地凝视她;眼中跳动的竟是一抹跃跃欲试的火焰。她大吃一惊,立刻逃开,但刚才的一刹那,却给她——惊心动魄的感觉。
他——为什么要那样望着她?放肆,大胆还——霸道。他们之间十分陌生,甚至没有友谊,这个男孩子发疯了?
正在这时,苏哲解了她的围。
“潘烈,你认为怎样?”她问。
潘烈的反应极快,他竟能在一刹那间收敛了一切。
“如果——拿不到金牌呢?”他反问。
“怎么你自己竟说如此泄气的话?”苏哲大大不满,“你不是一向很有自信的吗?”
“我不能不防万一,”潘烈说得轻描淡写,“比赛时,情绪和环境都有关系。”
说“情绪”时,他看思嘉,她却毫无反应。
“赛前你总是这样,”苏哲简直在埋怨了,“准决赛时你也是情绪低落,比赛时比谁都好,你在吓人!”
“我能告诉你我有把握拿金牌吗?”他说。
“总之我们都会为你打气,”庞逸打圆场,“我们都在等你胜利。”
潘烈低下头,不再说话。
“还有一仲事,我们的柔道有个爆冷门的选手,他也入了决赛。”苏哲说,“事前我没看好他,叫许培元。”
“是吗?也可以一并庆祝,”庞逸说,“许培元并不是选拔赛中的冠军吧?”
“他不是。但他耐力好,摔交本事一流。”苏哲说。
思嘉在一边忍不住笑起来。
她一笑,潘烈的头也抬高了。
别人没有注意,思嘉对他却敏感了,这个既漂亮又出色的男孩子真有点傻气吧?他——他——
“我去厨房看看!”她站起来转身就走。
她耐不住这儿的气氛,不,或者说她受不了潘烈给她的压力。
“思嘉——”庞逸意外。
思嘉是有点失态吧?她不该也从不会到厨房去看一看的,她一向是称职的好女主人,今夜何其怪异?
潘烈却望着她那高挑苗条的背影回不了神。她是为他而离开的吧?他开心,至少——他影响了她!
庞逸的视线回来时,碰着了潘烈的,但潘烈——沉静安稳,没什么不妥啊!
“我们的话题闷着了她。”他只好这么说。
“思嘉回来我们转话题,该讲什么?”苏哲说。
“说电影,演戏。艺术,”庞逸用宠爱的口气说,“她是个有艺术修养的演员。”
潘烈忽然想起“戏子”两个字,是思嘉自己说的。
有艺术修养的演员和戏子之间,有什么不同?
“可以晚餐了!”思嘉再次走进来,她又看来一切如常,她会演戏,她能掩饰一切,。
但生活——也是演戏?潘烈不懂。
“来!我们一起去。”庞逸起来。
潘烈看不见他们,他眼中只有思嘉。

午夜,潘烈仍无法令自己兴奋的心情平复下来。
整夜对着思嘉,看她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甚至她漠然以对,他的心始终在燃烧着。他不记得晚餐吃了些什么东西,也不记得大家谈了些什么话题,整个晚上,他就在兴奋、热烈又恍惚的情形下度过。
躺在床上几个小时,他脑子里、心里仍然盘据着思嘉的影子。他竟和她相对了整个晚上。
是,感觉上,四周没有别人,只是她和他。他是忘我的,专注得根本忽略了旁边的人。
思嘉根本没表示过什么,甚至不多看他一眼。但他看得出也感觉得到,她是被他扰乱了。这种扰乱——也是好事,至少表示他能影响她,不是吗?
他翻一个身,闹钟告诉他已四点了,他知道,今夜再也法成眠。他从无失眠的习惯,辛苦的练习总令他一觉睡到天亮,但——他实在兴奋,几乎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兴奋,睡不着大概也不能叫失眠吧?他是根本不想睡,他要捕捉,回忆晚上的每一个细节——与思嘉一起的细节。
这种回忆对他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享受,目前为止,这是他最大的兴趣。不睡觉不要紧,反正明天没有比赛,他不必担心精神,体力。他竟能和思嘉相处整个晚上,这是天大的幸福。
他从来不知道一套简单的运动衫穿在思嘉身上会那么好看,思嘉真是可以说是完美的,从外形到性格无一不强烈地吸引他,他相信,没有第二个女人能如此了!
看一眼睡得很熟、很沉的许培元,他摇摇头。一个人若没有心事,没有牵挂就是这样的吧?培元一心要在柔道上出人头地,这回他有了机会,他一定会紧紧把握。他呢?他也想把握,但——总有点力不从心的分心,他心中有了个思嘉,不再全是运动了!
但是——即使拿不到金牌,他也不会太遗憾,真的!虽然这是他二十年来的最大希望,但——他说不出,他真是不再那么紧张,那么在意了!
天亮的时候,他在朦胧中睡去,好像才睡不久,就感觉有人在推他,摇他。
“潘烈,快起来,有人在等你。”培元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极自然地看看钟,九点了?
于是一跃而起,动作敏捷得离奇。
“谁在等我?”他边穿衣服边问。
“你以为还有谁?就是对你采取盯人战术的苏哲咯!一大早就坐在会客室了!”培元笑。
“别开玩笑,她找我是公事。”他说。
“公事?我才不信你会答应拍庞逸的电影!”培元摇头,“她是假公济私。”
“随你怎么说,总之我不承认。”他梳洗一番,快动作地走出来。
“喂!今天我参加决赛,下午两点,来不来捧场?”培元在后面叫。
“当然来,如果你得名次,庞逸会为你开庆功宴。”
培元呆楞一下,他已去远。
苏哲果然坐在会客室,而且看来极不耐烦。
“怎么这样久才出来?”一见他,她就埋怨。
“许培元才从床上把我拉起来。”他说。
“这么懒?”她皱眉,“你不练习?”
“迟些练,”他望着她,“找我有什么事?”
“我正要问你,昨夜你在做什么?”她一副质问状。
“昨夜——我做什么?”他也皱眉。
“还不肯承认,”她笑起来,“你眼光老是望住叶思嘉,整个人好象失魂落魄,你知不知道?”
“我有吗?”他反问。
“还说,你根本就是失态了!”她小声叫,“思嘉很不自在,庞逸就很有风度,假装看不见。”
“你是在夸张吧?哪有这样的事?”他笑,他想用轻松的态度来冲淡气氛。
但他知道,昨夜他很可能真的失态了。
“下次要替你照张相才成。”她盯着他,“潘烈,你不是真对思嘉入迷吧?”
“她是个很特别的女人。”他只这么说。
“她是天皇巨星,她是庞逸的太大,两种身分加起来,她当然特别。”她说。
“我不是说这些,”他摇摇头,“即使她不是天皇巨星,不是庞逸夫人,只以一个女人来说,她也特别!”
“这大概是男人眼中看女人吧!”她笑,“我觉得她除了高,除了气质之外,也没什么特别!”
“你可以这么说,因为各人的眼光不同。”他说。
“今天迟迟起床是因为昨夜兴奋得睡不着?”她问。
“这么敏感,难怪你做记者。”他笑,“我有什么理由兴奋得睡不着?”
“那要问你自己了!”她白他一眼。
“一大早找我只为说这些事?”他问。
“别以为不严重,下次在庞逸面前要收敛些,别惹得人家两夫妻怕了你。”她说。
“收敛什么?我不觉得自己过分。”他说。
“还说,还说,”她指着他,“你那样子,十足是想抢人家太太似的。”
“苏哲——”他皱起眉头。
她耸耸肩,摊开双手笑了。
“也许我说得过分些,但也八九不离十了。”她说,“昨晚我一直在担心。”
“担心什么?我连话都没有说什么!”
“一来担心你过分投入下忽然乱说话,再则也担心庞逸受不了而反脸。”她笑。
“怎么会呢?你太夸张,把事情弄严重了!”他说。
“凭良心说,潘烈,你昨夜是否有些失态?”她问。
他考虑一下,摇摇头。
“不。我不这么认为。”他说,“我根本什么也没做,怎么叫失态?”
“强辞夺理,难道你把人家吞下去才算失态?”她不以为然。
“我从来没想过把谁吞下肚。”他笑。
“庞逸对你极好,不要惹起他的反感。”她警告。
“我——为什么要怕他?”他沉下脸。
“谁要你怕他了?”她又好气又好笑,“你怎么今天象条蛮牛,完全不讲道理?”
“因为你先歪曲事实。”他不示弱。
她定定地凝望他一阵,决定放弃。
“好,我们不谈这问题,你今天好象吃了火药。”她笑,“我陪你去练习。”
“不——我还没吃早餐。”他有点赌气。
“这个时候宿舍还会有早餐?我陪你出去吃!”
“不——”他还要拒绝。
“你在生我的气吗?”她忍不住说,“我只不过好意劝你一下,也没有别的意思。”
“谁说我生气——”他自知很难自圆其说,“好吧!我们出去吃早餐。”
“这才象话嘛!运动员不该这么小器。”她笑了。
“我还要回来练习,下午答应许培元替他打气。”他说,怕她拖着他不放似的。
“不必你提醒,许培元出赛,我们所有的人都要去替他打气,他很有希望。”她说。
“我出赛时希望你们大家都别来。”他说。
“这是为什么?自己人在场比较好啊!”
“不——你们在我反而有心理负担!”他摇头,“我只想自己一个人,不会分心。”
“真是这样?”她怀疑,“一个人都不要?”
他没说话。如果思嘉能来当然最好,但——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真是这样!”他透一口气,“这一阵子我越来越感觉压力,我觉得自己练不出水准。”
“是你心理作用,准决赛你不是出乎意料的好?”她不能置信。
“我说的是真话。那汰我也全无信心,好——也只是运气,真的!”他说。
“潘烈,我发觉越来越不了解你,你真是越变越古怪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她说。
“我也不知道,”他咬着唇,“也许是决战前夕的心理。”
“我看——潘烈,如果这次你不赢,以后的机会不会太大,下次世运你已二十五。”她说。
“这次不成,我会完全退出,”他慎重地、认真地,“我会从此隐姓埋名做个平凡人。”
“能吗?你能吗?”她不能置信地反问。
许培元果然脱颖而出,夺得一面铜牌,对他而言,这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谅喜,他从没想过能得到名次的。
他本人兴奋得一夜睡不着,又打长途电话回家报告喜讯,又和大伙儿一起喝啤酒笑闹,大家都有点忘形,疯狂了。只有一个人,潘烈,他始终在—角沉默。
明天是他参加决赛的日子,到现在他仍然无法成眠。培元得奖对他也有无形的压力,他觉得越来越没有把握了,仿佛——输定了似的。
再坐一阵,他默默退出,回到自己宿舍。
他是为培元高兴的。培元是个勤奋、有耐力的选手,这次他苦战而胜,是他平日勤于练习之功,当然,他还有一股为民族争光的意志,这很重要。
可是他——他皱皱眉,怎么会临参赛前让他见到了叶思嘉呢?这是前世注定的吗?他从来不曾这么无法控制自己过,也从来没有如此失却信心,他真想——真想可以一走了之。
当然不能一定了之,这是极不负责任的事,也不是他的个性。明天——他只能硬着头皮上战场。
胡思乱想不知到了几点钟,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阳光刺醒了他,他一跃而起,几点了?是比赛的时间了吗?
不,才八点多,时间还早。他再次坐在床沿,竟有些莫名的喘息。喘息?他是最好的运动员,正在颠峰,喘息?他是太紧张了!
看一眼邻床的许培元,他正睡得跟一滩烂泥一样。比赛胜利后是这样的了,轻松得什么负担也没有。他才是真正的幸运儿。
梳洗之后他去餐厅吃早餐,才坐定,苏哲和另一位随团记者快步过来。
“潘烈——咦?!怎么眼中全是红丝?”苏哲大吃一惊,“昨晚和许培元他们一起疯到天亮?”
“没有。我记得今天要决赛。”他说。
“无精打采的,怎么象参加决赛的人?”她皱眉。
“要我咧嘴傻笑才象?”他忍不住笑。
“真不要我们去打气?”她问,很认真。
“随便吧!如果你们去看见我输了,请别喝倒采。”他说,“我会受不了。”
“还没比赛就说丧气话。”她摇头。
“要我怎样呢?告诉你我一定赢?”他快发脾气了。
“真不得了,今天吃了火药?”她连忙摇手,“我不惹你,免你赖我害你。十点钟我们在体育场见。”
他无意义地挥挥手,任他们离去。
他再一次有个感觉,今天一定不会赢。
吃完早餐,他散了一会步,回宿舍去换衣服。许培元仍沉睡未醒。他也不打算叫他,径自朝体育场走。
教练从背后快步追上来,也是惊讶于他眼中红丝。
“你怎么了?体力行吗?”教练不安地问。
“非常好,放心。”他点点头,“只不过我很紧张。”
“不能紧张,你该投入,忘我。”教练说。
“我知道,但——太紧张下会做不到。”他苦笑。
“从来比赛你都不紧张,这回很反常。”
“是。我相信是,因为这是世界体坛最高荣誉。”他说。
教练看他一眼,用力拍了拍他肩膀。
“祝你好运,只要你尽了力,成败也不那么重要。”他说,“我还有点事,等会儿体育场见。”
教练是好人,不忍心再给他心理压力。但是尽力——他是会尽力,但没有把握达到水准。
到体育场后他先向大会报到,然后静坐那儿等待。他是第一个报到的选手,时间还没到,观众也只有稀落的几个。他望一眼,已看见了苏哲他们。
他并没有招呼,目前最重要的是冷静,他告诉自己,从此不要抬头四望,不能让任何人影响他的情绪,即使是思嘉——她会来吗?才说过要来的。
观众越来越多,选手也都到齐了,潘烈这时反而冷静下来。他的精神集中,意志坚定,求胜心极强,一小时之前的颓丧已完全消失,仿佛变魔术一样,他已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他并没有想到什么,也没有见到任何人,也许是比赛的气氛越浓,他就振作了。他是天生的运动员,他真的能闻到比赛的味道,而胜利两个字,在他心中越聚越浓了!
轮到他比赛时,他冷静地站出来,向四边行礼时,他眼中看不见任何人,并不刻意地,他做到了“忘我”。
或者苏哲说得对,赛前的患得患失,失去信心并不是真的,比赛的那一刻才最重要,而他,往往就抓紧了这一刻,顺利演出。
他完美地做着各种项目,每一项都掌声如雷,他仿佛全不为所动,只全心全意于自己的动作。
终于比赛完毕,他站定了。他并不知道自己表现得好不好,刚才他根本是忘了一切的。听见四周掌声不停,许多人都站了起来,而那么多人中,他一眼就望见了思嘉——真是一眼就望见,完全不需要费力地找寻,或者刚才比赛中他已见到?他不知道,总之就是一眼找到了她。她——终是来了,他下意识地叹了口气。
记分牌上打出九点九五,接近满分的完美分数,还来不及兴奋,教练已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你做得太好,太完美了,潘烈,我为你而骄傲。”教练眼中有泪光。
潘烈微笑转头对着思嘉,好象没有听见教练的话。
“你刚才为什么还吓我?”教练问。
“我——是没把握。”他凝一凝神,“你知道,我为一个人而比赛,她若不来,我不会胜利。”
“谁?!谁?!”教练万分惊讶。
他毫不犹豫地指一指思嘉,教练循着他手指望过去,观众席上那么多人,他指的是谁?是谁?
潘烈没再出声径自回到他的座位上。
其他的选手们继续比赛,他却专注望着远远的思嘉,甚至看不见她身边的庞逸。
比赛到一点钟,还剩下一个选手,几乎已经确定是潘烈赢了。选手们都向他道喜,他这才把视线从思嘉那儿移回来,应付大堆的恭喜声。
终于比赛完毕,大会开始颁奖,明知潘烈是冠军,但当他名字报出来时,掌声如春雷爆炸,观众席上的人也开始涌了下来,记者的镁光灯也闪个不停。
很多记者都在访问他,他勉强在应付着。这时苏哲好不容易挤上前,大声叫:
“潘烈,我说过你会赢的,你一定赢!”她喘息着,眼中浮现泪光,“潘烈,做得好!”
潘烈向她挥挥手,脸上不知是泪是汗,心情又复杂得难以述说。
“庞逸说明晚有庆功宴,替你和许培元开的。”苏哲叫,生怕潘烈听不见似的。潘烈只是挥手,胸前的金牌令他突然光亮、高大不少。更多的同胞涌上来,潘烈胜利和他们胜是一样。
熙攘了好一眸子,潘烈才能从人群中挤出来,立刻又被一群人包围了。
“潘烈,你不负众望,真是好本事。”有人叫。
“你表演得太好了,理所当然得冠军。”
“你是众望所归!”
他只是笑,现在除了笑还能说什么?所有队友没吃午饭在这儿替他打气,这令他十分感动。
“我请大伙儿吃中饭。”教练叫,“一起跟我来!”
众人又是拍手又是叫好,跟着教练后面走。教练今天也特别开心,高徒得了冠军啊!
远远的一个人又跑又叫地奔过来。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为什么不叫醒我?潘烈得冠军,是不是?是不是?”
原来是沉睡未醒的许培元。他一见潘烈,抱着他就哭起来。
“你终于得到冠军,你终于得到——”他抹一把眼泪,“潘烈,你真好!”
潘烈眼眶也红起来,老友的真情流露令他感动,但这冠军——他感觉得来太易,仿佛不曾真正表演,他已得到。但——是这样吗?他只不过在比赛时太投入,太忘我,才觉得未尽全力,他多年的苦练也是重要因素。
他拍拍培元,哽着声说:“我们吃中饭去。”
两个男孩子拥成一团,大步走出体育场。
苏哲一直沉默在旁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庞逸——他们呢?”潘烈忽然问。
“早走了。”苏哲淡淡地说,“看完你领奖就走了,临走前说明晚在他家开庆功宴。”
“思——思嘉呢?”他再问。
“当然随她丈夫走啦!”苏哲笑。“你不是真想告诉我,你已失魂落魄了吧?”
潘烈没出声,脚步却更加快了。
他何止失魂落魄,简直——简直无法用任何字眼来形容目前的感觉。得到金牌虽然是实力加运气,但他也想象过“可能”得到,思嘉却是一个未知数,对他是充满了挑战性的。或者——这胜利的当儿再加一把劲?
再加一把劲?!他也有赢的可能吗?他不知道,可是这意念给了他全身的力量和勇气,他觉得自己全身又在被火烧着了一般。
“潘烈,你在想什么?”苏哲意外地盯着他,“你这人是不是真会发光?”
他对她微笑,温柔而动人。
“这是我心中的唯一秘密,请不要问。”他说。
“得金牌的一刹那也不见你如此,为什么?”她还是问。
“嘘!”他用手指掩住口,“这是秘密。”
庞逸住的那朋友的别墅今夜灯火辉煌,用无数玻璃建成的屋子象极了一个美丽的发光体——象外太空来到的太空船。
入夜了,活跃在好莱坞的名人美女们都开始涌着来,所不同的,今夜此地有更多东方面孔的运动健儿,来庆祝他们伙伴的胜利。
潘烈、许培元是主客,被同伴们拥在中间,酒会还没正式开始,他们已被灌了好多酒,平日不善饮的他们,脸已发红。
潘烈古铜色的皮肤透出淡淡的红,那是非常健康、非常动人的颜色。常显得冷的黑眸也透出兴奋的光芒。他为今夜的庆功而兴奋?或是其他?看他那黑眸不停地在人群中搜寻,他必有所待。
是!女主人思嘉还没出现,他似等得不耐烦了呢?
“潘烈,再喝一杯,”许培元冲到他面前,“祝我们老友俩一起得胜!”
潘烈举一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好!”培元叫,“希望四年后我们再有机会一起出战!”
潘烈拿着空杯再举一举。
他没有想过四年后再一次参加世运的事,完全的,一丝一毫都没想过。不是他没雄心壮志,而是——这样的荣誉一次也够了,世界上还有那么多运动员,机会该让给更多的努力者。
他想,四年后他是不会参加了,只是他没说出来。
里面传出一阵掌声,他迅速回身,一抹黑色影子闪电般地掠过他眼睛,思嘉出来了!
庞逸牵着她的手,夫妇俩都穿着黑色礼服。思嘉仍是卷而长的头发披肩,低胸的晚装衬得她分外修长,胸前的钻石项链和手链、钻戒是一套的。她和所有客人打招呼,又是那副懒洋洋、毫不经意的样子。浓妆之下,她透着十分性感——一种单纯的、健康的性感。
潘烈的兴奋加了一倍,不自觉的越众而出——苏哲及时一把抓住他。
“喂!你不必急,等会儿她自然会过来和我们招呼的。”她小声说。
“是——”他呆楞一下,为自己的忘形而难为情,“我第一次看见她时也是这样子。”
“这是思嘉的一贯形象!”她偷笑,“是展示在众人前的,平日她根本不是这样。”
“她说她是戏子。”他下意识地说出来。
“她自己告诉你的?”她大为惊奇,“为什么说戏子?这不是恭维的名词。”
“她——??她——来了。”他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因为思嘉和庞逸已朝他们走来。
他兴奋得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嗨!恭喜你。”思嘉站在他面前,淡淡地伸出右手。
他也伸出冒汗的双手,紧紧地握住她。
“谢谢,这——这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她已抽出右手,递给了另一人。
他呆在那儿,庞逸却及时握住了他的。
“你是东方的光荣!”他正色说,“我们为你而骄傲。”
他竟忘了称谢,只傻傻地望着他们夫妇离开。
苏哲在旁边推一推他,轻轻笑着。
“喂!还说不是失魂落魄?”她说。
“她今夜真漂亮,是不是?”他叹口气。
“离谱。你不是开玩笑吧?”她说,“再下去我怕你闹出笑话。”
“啊——笑话。”他振作一下,“怎么会?今夜是庆功宴,我要多喝几杯。”
“潘烈,”苏哲了解地叹口气,“这些日子我一直冷眼旁观,这样下去——我怕会出事。”
潘烈有点变色,却强自镇定。
“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会出什么事呢?”
“你不承认也罢,潘烈,这是不可能的事,你不要弄坏了自己声誉。”她说。
“声誉?!”他极不以为然。
“你现在是最出色的运动员,所有的人眼光都在你身上,你难道不知道?”她再说。
“看着我又怎么样?从此我不必生活了?”
“潘烈,你今夜十分不对劲。”她皱着眉。
“是我不对劲或是你?”他很不客气地说完就走开。
身边的一些人看到,听到他们的谈话,又不知他们发生了什么事,都呆呆地望住苏哲。
苏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咬唇说:“对不起。”大步朝潘烈追上去。她不能令自己在大家面前失面子,“潘烈——”
他回头望一望,突然加快脚步冲到角落,拿起一样布包的东西,迅速又冲出大门。
“潘烈——”苏哲是硬脾气,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在花园处,她终于追到他,并一把捉住他。
“你在做什么?庆功宴为你而开,你就这样离开?”她忍不住责备他。
“你不必理我的!”他黑着脸,把心中所有委屈,所有的气都发在她身上,“这是我的事。”
“没有理由你要发这么大的脾气,思嘉对每一个人都是这么冷淡的。”她直率地说。
“不许提她!”他怪叫。
“不提就不提。你拿的是什么?”她指一指他手上布袋。他看一眼,抓紧了,一声不出。
“是什么?仿佛很重要似的!”她再问。这件事引起她最大的兴趣。
“金杯。除金牌之外的那个奖品。”他终于说。
“你带来做什么?”她问。突然之间心中灵光一闪,她明白了,脸色也变了,“原来你想在今夜送给她?原来你已经——已经——”
他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潘烈!”她大声喝住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
“没有想过。”
“会是明天报纸上的头条花边新闻。”她严肃地说,“这决不是我夸张,真的。”
他吸了一口气。
他真是没想到这些,只不过他一腔热诚,一股冲动,以表示自己的真诚爱慕,他完全没想到其他!
“世运刚出炉的金牌得主,和世界闻名的大制片家太太的花边新闻,谁受得了?”她摇摇头,“潘烈,你太冲动了。”
“现在——我什么也没有做!”他负气地说。
“是。你虽然没有把金杯送给思嘉,但今夜你是主角,你在众目睽睽下这么冲出来,人家是否怀疑?”她说。
“怀疑什么?”他硬硬地说,“谁叫你气急败坏地追出来?事情是你引起的!”
她呆楞一下,是啊!她怎么也完全不经大脑地就冲出来,这不是她的作风啊!
“对不起,可能——我也太激动了!”她笑起来,“算了,忘了它吧!我们进去。”
“不!”他是绝对固执的,“我回宿舍。”
“潘烈,你要给主人面子!”她叫。
“你自己去给!”说完大步消失在黑暗中。
她给?!

庆功宴已过了两天,潘烈一直没再见苏哲,以前随时随地可以在身边出现的人,一下子不见了,他觉得很不习惯。而且——他想见她,想从她那儿得知一些思嘉的消息。
她可是故意避不见面?她为那晚的事在生气?
“培元,你见到苏哲吗?”他忍不住问。
“刚才还一起在餐厅喝汽水,怎么?你对她?”培元虽目睹那晚的事,他却一个字也不提。
“不——这两天都没见到她。”潘烈摇摇头。
“可能她忙。”培元淡淡地,“每个项目她都在采访,都在决赛阶段。”
潘烈点点头。
但他知道这不是理由。以前苏哲再忙也抽空找他说几句话,苏哲对他的“特别”关心是明显的。
“想找她可以去餐厅试试,”培元又说,“她总是约选手在那儿接受访问。”
潘烈没出声,培元却径自出去了。
潘烈虽想见苏哲,却不想找她。好几次他都觉得她对他的“特别”已过了分,他不傻,不想自找麻烦。
可是除了苏哲,他又无从得知思嘉的消息,他为这件事而烦,而矛盾!
或者——到会客室去找些报纸看吧!
会客室静悄悄的,大多数选手都去看决赛,要不然都出去逛街,买纪念品。他们的队伍也打算后天离开LA呢!教练说,回去后会有盛大的欢迎仪式。
盛大的欢迎仪式?他下意识地摇头。他并不喜欢这些,拿世运金牌只不过是一个运动员的最大目标,每一个人都为这目标努力,他的努力有了成果,只是这样。
没有什么盛大欢迎的理由,真的!
美国的报纸比一本书还厚,他只随意看看大标题,世运的消息占了最多篇幅,还有人在写他的事,说他是第一位东方人得到此项运动的金牌。
他轻轻笑起来,已经过了四天还提?东方人得金牌就令人意外吗?那些美国佬到今天还对东方人有点“另眼相看”的味道,眼光胸襟都未免太窄了吧?
门外有轻悄的脚步声,他抬头,看到苏哲。
“你找我?”苏哲大方地、若无其事地问。
“你走路为什么这么轻?完全不象你。”他不答反问,叫他承认找她是很难的一件事。
“怕又惹火了潘大爷啊!”她笑起来。
“小心眼儿,还真记仇?”他也笑了。
“为什么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说。
就以这么轻松的场面化解他们之间的僵局。
“你很忙,是不是?”
“和以前差不多。”她耸耸肩,“逛了两趟街,结果什么也买不到。”
“后天的机位订好了?”他问。
“是架包机。”她说,“喂!还有两天就回家,你不买点纪念品回去送人?”
“没有需要,我从不做这种事。”
“这是一点人情,代表心意。”她说。
“我不懂人情,也没有心意。”他还是摇头。
“我说你越来越怪,完全没有错。”她瞪眼,“喂!庞逸他们昨天走了!”
他皱眉。很想问“思嘉呢?”但思嘉总是跟着丈夫的,他问岂不多余?
“曲终人散,这是必然的道理。”他说。
“庞逸打了电话给我,他们去巴黎。”她继续说。她明知他想知道这消息,“思嘉要添新装。”
“每季换新装就往巴黎跑,太浪费,太奢华了。”
“人家是庞夫人,叫她长住巴黎,天天换时装人家也换得起。”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吗?
“她嫁庞逸是因为他的财富?”他不屑地问。
“错了,她欣赏他的才华,和他的艺术修养。”她说,“要想娶她的国际富豪们,是要排队的。”
“钱对女人真是那么重要?”他象在自问。
“我不知道。思嘉本身也富有,她可能并不在乎钱,但是——她这种女人大概是要极多的钱来供养的。”她想一想,说,“那天庆功宴上她的那套钻石项链和戒指,我听一个洋女人说,要值一百万美金。”
“很荒谬的事!”他冷哼一声,“这种女人只能在富豪家做装饰品。”
“别这么说,好吗?”苏哲笑,“庞逸爱她,对她视若珍宝,你不该侮辱她!”
侮辱她?他吃了一惊,他有这意图吗?或是——他在自拔?在自救?把她形象弄得更坏一点,好让自己死心?会是这样吗?
“不是侮辱,我——偏激!”他透一口气。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必刻意丑化她,她真是一个极可爱、极有魅力的女人,主要的看你的决心和意志。”她说。
他脸红了,半晌不语。
“庞逸还叫我问候你,希望你没忘记考虑他的建议。”她再说。
“他——有没有提那晚的事?”他忍不住问。
“那晚?那晚什么事?”她有点夸张,“他什么都没提,只说回去后大家约时间见面。”
“他——什么时候回去?”
“大概一星期左右。”她笑,“思嘉在巴黎有熟的时装设计家,她买衣服很快,尤其她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她穿白运动衫最好看。”他冲口而出。
她捉狭地看他一眼,暧昧地笑起来。
“我没事了,你可不可以陪我逛街?”她笑问。
“不——”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推,“我约了石龙去观光,来了这么久,总要看清楚LA。”
“好吧!我们分道扬镖。”她很爽快,“晚上回来一起晚餐,好不好?”
“如果——我赶得及回来的话。”他勉强地说。
“OK,若回来打电话去宿舍找我。”她扬手转身走了。
潘烈望着她的背影,告诉自己这电话他一定不会打。
思嘉已从巴黎回来。
在他们漂亮的家里,她过着和往常大同小异的日子。身为一个超级巨星,她的生活是平淡了些。但普通的日子,她当自己是庞逸太太,所以她心境平和,无波无浪。
梳洗完毕,做完运动,她冲凉换一件白丝长裙下楼,如果今天没有工作,她照例是不吃早餐的,早餐和午餐当成一餐,她认为比较适合。
庞逸劝了她无数次,她仍我行我素——是了,她是个颇我行我素的人。
庞逸在起居室里看报,这是他的习惯。通常要陪思嘉午餐后,他才去公司。
“不吃早餐?”庞逸问。
她只耸耸肩,什么都不说。
“你的倔强脾气哪一天能为我改一点儿?”他笑说。
“不是倔强,是自我。”她俏皮地说。
“刚才他们打电话来,你的新剧本已弄好了,我叫他们送来给你看。”他说。
“不是立刻开镜吧?”她姿态优美地坐下来,“这阵子闲散惯了,不能马上提起精神工作。”
“什么时候想拍你随时说,由你决定时间。”他说。
“男主角呢?”她懒洋洋地倚在沙发上。
“本来也想请潘烈,但他一直没点头。”他考虑一下,“我们用前一阵子红透半边天的阿叶,好不好?”
“他?!”她迟疑一下,“我不想沾他光。”
“啊!是,是。”他拍拍脑袋,“我老胡涂了!”
“不要提老字,你一点也不老!”她故意皱眉,“你的‘老’常常威胁到我!”
“怎么会?”
“表示我太不成熟了!”她笑。
“言归正传,你想跟谁配戏?”他问。
她在考虑,心中突然涌出潘烈的影子。庆功宴那晚他带酒意的英俊面孔晃到她眼前,她不由自主地心颤了一下。这男孩太放肆,太大胆了,她完全明白他心中所思所想。但——思嘉是什么入?他弄错了!
“你认为谁适合就谁吧!只要不是太矮的。”她吸一口气。如果和潘烈演对手戏——
她的心又颤抖一下。
“那我就自己选了。”他不在意地说,“反正正派男主角很容易选。”
“哪一种最难找?”她也拿起一份报纸。
“介乎正邪之间,但要正多些,有稍稍邪,而且必须是天生的气质,装模作样的没有用。”他说。
她摇摇头,把视线移到报纸上。
“今天报上有潘烈的消息,还有照片。”他说。
“是吗?最近他是风头最健的人物。”她淡淡地说。
“有一件很明显的事,他每张照片旁边必有苏哲。”他笑起来。
“苏哲是记者,也是他好朋友。”她不以为然。
“那就错了。苏哲脸上、眼中不自觉而露出的神情,很令人怀疑。”
“怀疑什么?”她抬起头。
“苏哲一定喜欢潘烈,而这喜欢,她自己可能并不知道。”他很肯定地说。
“有这样的事?”她笑起来,“他们俩很配的!”
“傻瓜!潘烈不会喜欢她。”他更肯定了。
“凭什么你那么清楚?”她反问。
“有经验成熟男人的目光。”他笑。
“那——什么原因呢?”她仿佛感兴趣了。
“潘烈是个大男人,非常强烈,坚硬。而在意识和外形上,他称得上男人中的男人,他怎么会喜欢一个大女人型的苏哲呢?”他分析着。
“那么他喜欢哪一型的女人?”她再问。
“他——”庞逸的眼光慢慢聚拢,凝定在思嘉脸上,“纯女人味的女人。”
“这话太抽象了,什么叫纯女人味的女人。”她说。
半晌他都没说话,思嘉的视线却一直在他脸上。过了好久,他才慢慢地,绝对平静地说:“象你这样!”
她吃了一惊,也吓了一跳,呆楞得什么话也说不出。“象你这样”这句话真是出自庞逸之口?!
“你——简直开玩笑。”她终于想出一句话。
“算它开玩笑吧!”他再拿起报纸。
她只好也把视线放在报上。
刚翻两版,果然看见潘烈的照片。他正在接受一位男记者访问,全神贯注。而他旁边,正是苏哲。她也全神贯注,是在仔细聆听他的话,且视线在他脸上。
庞逸说得对,苏哲已不自觉地流露了对潘烈的好感,她心中的秘密已全在照片上。
这傻女人——思嘉呆了一下,苏哲这么不自觉地对潘烈,潘烈也同样的不自觉对思嘉,不是吗?
潘烈心中所思所想,她真是完全知道。
只是——在感情上她不是个冲动的人,也不贪心,她安于她所拥有的。
当然,女人总是虚荣心重的,潘烈这么出色又有名气的男孩子对她如此这般,她心中仍会暗喜。
她看庞逸一眼,他是精明的男人,他大概已发觉潘烈对她的异样情愫吧?
忽然间,她有点内疚。
“庞逸,下午我陪你一起去公司。”她提议。
“你有事?”他望着她。
他显得那么平静,那么若无其事,以致她都怀疑,庞逸根本不知情吧?
“就是没有事,也没地方可去,才陪你去公司。”她再说,有一点撒娇的味道。
“好。”他慈祥地点点头。
有的时候,他真象她口中的“老爹”,他慈祥。
“只是好?没有欢迎的意思?”她叫。
“公司也是你的,还需要欢迎吗?”他笑。
她倒是从没想到这一点,真的。公司是庞逸的,她一直这么想,事实上也真是如此。而她,只不过嫁给他而巳,一切仿佛坐享其成。
这是女人的特权吗?一切可以因结婚而坐享其成?但——思嘉并不喜欢,以前她没想到过,如今——她觉得有很大的不妥在里面。还有一点,她不但坐享庞逸的一切成果,庞逸比她大二十岁,如果——如果一旦蒙主宠召,他那庞大的产业岂不全变成她的?
一刹那间,她心跳加速,呼吸也急促起来。这是她结婚时从未想到过的事,她——她——老天!别人心中、眼中会把她当成怎样的人?!
“不——”她下意识地叫起来。
“恩——什么事?”
庞逸很是诧异地望住她。
“不,不,”她喘几口气,摇摇头,“我在想一些——一些电影情节。”
他也不追问什么情节,只随口问:
“恐怖片吗?看你吓成那样。”他笑。
她也笑起来,说:
“科幻片,我遇到太空怪物。”
“是啊!我们怎么不想到拍一部科幻片呢?”他若有所思。
“象《星际大战》一样?”她反问。

思嘉从发型屋出来,想横过马路到对面一个高级商场逛一逛。刚下台阶,敏感地觉得背后有人影一闪,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最近这种情形已好几次了,每一次都看不见人,她不晓得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但是——她依然有点耽心。大都市里龙蛇混杂,她又是人人瞩目的巨星,她不得不特别小心些。于是她折回发型屋,叫个男孩子到附近的停车场替她取车。街也不逛了,干脆回家来得安全些。
“是不是真有人在背后跟踪你?那样最好报警。”发型屋老板说。
“不能肯定,因为我根本没看见人,也许是我神经过敏。”她摇摇头。
“小心点儿好,尤其是你,这么出名。”
“我会小心。”她微笑。
车取来了,她谢过男孩子,跳上车就走。她想,即使真有人跟踪,她这么出其不意地开车走,对方一定赶不及再追吧?
看看背后,果然没有什么可疑的车辆,她松口气,也许是她庸人自扰吧?
她的家在近郊的高级住宅区,这儿一向治安甚好,越近,她就越安心。可是,她也发现了一辆计程车跟在她后面,跟了五、六分钟了。她把车速加快些,计程车亦步亦趋,她又紧张起来,是不是刚才那人呢?
但——计程车里只有司机一人,没有乘客,想来又是一个误会。快到家了,她把车速减低,那辆计程车飞快地掠过她,径自去了。
就在这一刹那,她看见司机的背影——怎么那样熟悉?她一定是在哪儿见过他——真的,她一定见过!
一直回到家里,她都在想这个问题。她几乎肯定那是个熟人,却怎么也想不出是谁,越急就越想不出,认识的人都让她想遍了,仍不得结果。
起居室里,她看见眉头打结的庞逸。
“这么早就回来?公司里没事了?”她意外地问。
他定定地望了她一阵,然后说:
“有一件事令我很意外,也很失望,”他摇摇头,“想不到我到今天还会看错人。”
“谁?什么事?”她说,莫名其妙地,心里有丝不安。
“你一定没看报,”他很不开心,“潘烈和另一间电影公司签约拍片。”
“是吗?他不是答应过你先考虑你的要求吗?”她也意外,这是不可能的事,谁都希望拍庞逸的戏,因为他能捧红他们,怎么潘烈例外。
“他甚至没听过我愿给他的好条件。”他摇头。
“请苏哲找他来问问,或者只是谣传。”她说。
“不会,他和那公司的老板一起见记者的。”庞逸说,
“不是运动片,而是一部他外行的警匪片。”
“不可能吧?”她怀疑,“他才拿金牌——”
突然之间,心中灵光一闪,刚下那司机的背影不是极象潘烈吗?难道是他?!
她楞楞地,连话也没说完。
“怎么样?”庞逸怀疑地望着她,“怎么不说下去?”
“没有事。”她深深吸一口气,把心中的震动掩饰住,“我想也许他另有原因。”
“我打听到那家公司给他的条件并不太好,我真是不明白。”他叹口气。
他是有叹息的理由。自他成名后,他几乎做每一件事都成功,从来没尝过失败,连小挫折都少。尤其一些明星们,个个都卖帐,这潘烈却——不识抬举。
“不明白就算了,不必为他那种人伤神。”她冷淡地说。
想到那司机的背影极象潘烈,她就不能平静下来。这家伙太可恶了,他到底想做什么?
“不行,我不甘心。”他说,“这十年来我很少看中一个这么有潜力的人,他是唯一的,我不甘心。”
“但他已签了别的公司。”
“只签一部,还来得及补救。我要他也同时拍我的戏,我们抢先推出上演。”他肯定地说。
“他肯吗?”她问。
她有个强烈的感觉,他不会答应。他签别的公司,只不过是报复她。
报复她?她又呆一下。报复她?!
“不知道,但我已下定决心,答应他任何苛刻的条件。”他一字字地说。
“你认为——值得?!”她吓了一大跳。
任何苛刻的条件?!这太过分了。
“我不想也不能在此时此刻还遭到任何失败。”他说。
“他不拍我们的戏,也不能说是我们失败。”她说。
“是失败,心理上的。”这骄傲的男人说;
她不再言语,心中却越来越不安。
庞逸可能不知道,但她是绝对清楚,潘烈拍别人的戏,完全是针对她的!她真的知道!
过了半天,庞逸似乎忍不住了。
“你怎么不说话?”他问。
“没有意见。”她力持自然——老天,她竟会不自然起来,“因为我认为这件事一点也不重要。”
“思嘉,原来你还不了解我,”他又叹一口气,“谁都知道我找他拍运动片,他却签了别家公司,这令我很丢脸,你知道吗?”
“他——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她试探着问。
“有什么理由?故意让我难以下台?”他不以为然,“我和他又没有仇。”
“那——你想怎么做?”她反问。
“苏哲在到处找他,找到了会和他一起来这儿。”庞逸说,“我会一直等他。”
“老天,怎么对这件事你如此固执?犯得着吗?”她忍不住这么说,“你太抬举他了!”
“我要成功,不要失败!”他慈祥的脸上忽然掠过一抹严峻,不怒而威。
“不惜任何代价?”她问。
“不惜任何代价!”他肯定得无与伦比。
她叹息。
当他知道潘烈心中的条件时,他后悔就来不及了!
“这件事上你和我的看法不一致。”他说。
“我不象你,一个实业家,艺术家,大制片家。”她淡淡地笑,“我只是个演戏的,俗称戏子!”
“你不是戏子,戏子没有感情,你有。”他立刻说。
“我真有吗?”她不置可否地轻笑起来。
“你有,你当然有,”他说得有些激动,“你不但感情丰富,而且感情细致,这是我亲身的感受。”
“我上楼换衣服。”她嫣然一笑,轻身上楼。
她不想在这时候再和庞逸谈话,故意在楼上停留了一段长时间,又洗澡,又小睡片刻,起身换衣服时,已近黄昏。
她就踏着夕阳余晖下楼。
客厅里有人谈话的声音,她走近张望一下,哦!苏哲果然有办法,把潘烈找来了。
她在门边犹豫了一阵,才走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害怕在潘烈面前会表现不出平日的洒脱冷淡,她真的害怕。
“嗨!思嘉。”苏哲永远热情开朗,“不知道你也在家。”
“我在午睡。”她故意不看潘烈,连招呼都省了。
看来似乎他们刚到,还没有谈到正题。
“其实,”庞逸轻咳一声,“今天我请你来,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先考虑我的提议?”
“我考虑过了。”潘烈也不看思嘉。
“哦——是我给的条件不够好?”庞逸问。
“我并不清楚你的条件,但肯定知道比我现在签的好,因为我清楚你的为人。”潘烈说。
“那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不想拍电影。”他简单地说。
“不想拍为什么要签?”苏哲反问。
“因为他们答应除片酬外,另拨一个基金,培育新的有好潜力的运动员。”他正色说。
“我同样做得到,而且可以做得更好。”庞逸不满。
“我知道,只是——”潘烈的视线突然在思嘉脸上掠过,“我不想做你的下属,替你工作。”
“这——什么意思?”庞逸大惑不解。
“我敬重你的为人,欣赏你的风度,更佩服你的魄力,我没有遇到任何一位比你更出众、出色的男人。”潘烈吸一口气,慢慢说,“我只想和你平起平坐,交不交朋友没关系,但决不能打你的工,拿你的薪水。”
庞逸呆楞半晌,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好骄傲的男孩子,我服了你。”他说,“你虽令我心中有失败和挫折感,但是你的理由令我心折。好!从今天起我们是朋友,不再谈拍片的事。”
他的豪气与了解令人极其愉快,真的很少有这样的男人,他们是英雄惜英雄?
“谢谢,庞先生。”潘烈由衷地说。
“你可以叫我庞逸,”他愉快地说,“我们平辈论交。”
潘烈的视线有意无意又掠过思嘉,她只沉默木然。
“你可知道我在哪儿找到潘烈的?”苏哲插口,“他啊!租了辆计程车在练习驾驶。”
思嘉皱眉,果然是他,冷冷地瞪他一眼。谁知他也正在看她,那眼光——令人心颤。
这漂亮又出色的男孩子,他可知道走的是一条永远不通的路?
“他永远做出令人意外的事!”苏哲又说。
当潘烈的第一部戏推出来时,正好和思嘉的那部古典的浪漫情调戏打对台。
这并不是谁有心和谁为难,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巧,要碰上的终归都要碰上。
思嘉拥有一大批基本观众,新戏拍得也好,所以票房一路领先。但是潘烈是新鲜热辣的英雄人物,警匪片并非拍得很好,潘烈的角色却极为讨好,加上崇拜他的年轻男女极多,票房从普通开始,一传十,十传百地大家都涌去看这“最有型的东方人”,到后来,票房居然赢了思嘉的,而且差距还相当大。
虽然第一部戏就奠定了潘烈的影坛地位,他并不开心,因为他知道,对思嘉可能是一个最重的打击。所以尽管片约如雪片飞来,他一部也不接。
对思嘉,他有内疚。
苏哲兴高采烈地来找他,他也提不起一丝兴趣。
“影圈第一红人,怎么没精打采似的呢?”她诧异,“你知不知道全人类都在替你高兴。”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他反问,木无表情。
“第一部戏就能打跨天皇巨星,这还不值得高兴?”苏哲完全不懂他。
“她的票房也很好。”他说。
“这才更值得骄傲,你是比她更好。”她说。
“所有的人只看见成功者的荣耀、光芒,”他叹息,
“没有人去想想失败者痛苦、失落。”
“你说思嘉?”她问。
“最近有没有她的消息?”
“没有,庞逸也没有联络过。”她摇头,“他们是见过世面的人,不会小心眼儿吧?”
“希望不会。”他说。
“你的低沉是因为怕思嘉难受?”她再问。
“我没这么说,”他不肯承认,“我只是不喜欢有人渲染和夸大我那部戏。”
“是事实啊!票房打破一切旧纪录,又没有人吹牛。”她不以为然地叫。
“你有没有办法制止报纸再写这件事?”他天真地问。
“你以为我是谁?”她笑,“除非是政府,没有人可以制止,而且新闻自由,政府也不会制止。”
他沉默了半响,然后叹一口气:“总之,我被新闻界害惨了!”
“你以为谁对你有恶意?”她叫起来。
“总之,我不喜欢这样。”他固执地说。
“为什么呢?”她摇头,“我认为你这样红起来更好,完全靠自己,片子里只有你一个男主角,功过全由你负。但是如果拍了庞逸那部戏,人家会说是庞逸的制作有水准,思嘉原本就有票房,你的功劳就弱了。”
“我从来没想过这些事。”他说。
“但你重视,对不对?”她望着他。
“我不知道。”他皱眉。
他重视吗?或许是。不想替庞逸工作是一个理由,内心里,他是否想靠自己红起来,而不沾别人的光呢?
他根本不想拍电影,却接了那郁警匪片,他——唉!他心里面真是矛盾得一塌胡涂。
“我问你,你突然肯拍片,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她问,“红起来你并不高兴,难道你后悔?”
“没有后悔。”他想一想,“只是——得了世运金牌之后,我已看不见前面目标。”
“你不参加下届世运?”
“不了。有的事可一不可再,否则就是强求,会很痛苦的。”他说。
“我完全不明白。”她摇头。
“如果下一届我得不到金牌呢?”他反问,“我心理压力大,我不想四年之中喘不过气,放弃——比较心安理得。”
“得失心这么重?”
“没得到过不会如此,金牌在手,失去的滋味——我怕承受不了。”他坦白地说。
“你怎么逃避。”她不客气地说。
“你可以这么说。”他不置可否,“以后我只做教练。”
“只做教练?戏也不拍了?”她问。
“我已推了起码二十次的邀请。”他笑起来,“我这种人怎会适合拍片呢?我自己也觉荒谬。”
“你演得还不错,很有性格。你不知道你现在是人人眼中‘东方最有型的男人’?”她打趣。
“我只在做自己,我完全不懂做戏。”他笑。
“做自己更不得了,你的‘自我’迷倒了几千万人。”她哈哈大笑。
“能不能不要这么夸张?”他忍不住说。
“说句真话,以后打算如何?”她关心地问。
“我说过了,只做教练。”他说。
“推了那么多戏,真不打算再拍电影?”她问,“我认为太可惜了。”
“哪一方面的可惜?”
“钱啦,天分啦,外形啦。”她说,“我横看竖看都认为你是明星。”
“我从来不向往很多钱。”他冷笑。
“但是有了很多钱之后,就可以养得起象思嘉那样的女人。”她深切了解。
他眼中光芒一闪,整个人都生动了。
“世界上也只有一个她。”
“我想你这个人大概这辈子也不会改变的了。”她叹一口气,“思嘉——可能令你头破血流。”
“已经是了。”
“没有停步的意思?”她定定地凝望他。
“犹如雨天走斜坡,已一滑到底了。”他苦笑。
她思索一阵,很认真地说:“去约她。”
“约她?!”他吓了一大跳。约思嘉?!有这可能吗?她肯出来吗?
“主动权在你手上,你去约她,她出不出来见你是另一回事,对不对?”她问。
“但是——”
“想吃,又怕烫,这怎么行呢?”她笑,“这不象你的风格,你忘了曾要当众送金杯的事?”
他的脸红起来,眼中有了跃跃欲试的光芒。
“你认为她会不会见我?”他很矛盾。
“我怎么知道?”她翻翻白眼,潇洒之中却有一丝古怪,好象——不大自然,“想见她,当然要以行动表示,整天坐着想是不可能有奇迹的。”
“你想——她有没有可能知道我——我——”
“她不是傻瓜。”她暧昧地笑。
他沉默着,终于一跃而起。
“我——去打电话。”他奔向屋角电话处。
苏哲在胸前画十字,喃喃自语:
“庞逸请别怪我。”
一会儿,潘烈走回来,垂头丧气地。
“怎样?”她问。
“她不在。”他漂亮的脸上一片失望。
“她不在家,又不是拒绝你!”她叫,“你原本象个大男人,怎么变成小女生了?”
“你——”
“可行的方法还有很多,”她吸一口气,一边想一边说,“譬如——送花。”
“不好。”他想到庞逸,觉得非常不要。
“恩——站在她家门外等,她总会出现。”她又说。
“不好。”他还是摇头。
“什么都不好,你自己想办法好了!”她没好气地说。
“天——我想还是直接打电话约她比较干脆。”他十分诚恳地说。“苏哲,我很想,但又怕又乱,你别牛气。”
“我才没时间生你的气。”她站起来,“回家了!”
“我送你。”
她意外地望住他,他第一次主动送她哦?
“我不需要你感谢。”她也骄傲。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万分诚挚,“象许培元是我最好的兄弟一样。”
兄弟,朋友,她暗暗摇头。有些事真是天注定的。
“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她拍拍他肩,十分豪爽,“今生从不要男生送,不能为你破例!”
她飘然而去。
回到屋里,他就对着电话发呆。是不是总有一次他会找到思嘉?

思嘉的汽车才一转出大门,就看见站在墙角的潘烈。他似乎等了很久,那姿式是固执而恒久的。思嘉的车子开过了他,却慢慢停下来。
他脸上掠过一抹惊喜,迅速跑过去。
“思嘉——”他径自拉开车门,坐在她旁边,“我以为你不会停车。”
“至少——你是庞逸的朋友。”她谈淡地说,“我现在去洗头,我可以先送你回家。”
“我不回去,我有点事想跟你讲。”他反应迅速。
“说吧!”她什么表情也没有。
“我——”他欲言又止,“那部电影的事——很抱歉。”
她眉毛一扬,做一个完全不懂的表情。
“哪部电影?什么事?”她问。
“这——”潘烈脸红了。是不是他小人之心?
“请讲清楚,我完全不明白。”她冷冷地发动汽车。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先为你们拍,而拍了别人的,结果——”
“结果又和我们的戏打对台,而且打赢了。”她望着他。
他心中失望,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冷漠。
“不,不——”他急得直摇头,“我不是这意思。”
“是不是都无所谓。”她自嘲地笑,“我说过,我只是个戏子,戏演完了我就百事不理,至于卖不卖座更与我无关,那是老板的事。”
他很想说“老板是你丈夫”,话到嘴边却忍住了。
“其实——不拍庞逸的戏;我有另外一个最大的原因。”他一本正经地说。
“是吗?”她似乎不感兴趣,其实在听着。
“我不想和你在银幕上演对手戏,因为——那是假的,很虚伪。”他的情绪变得紧张。
她皱眉,却不出声。
为什么不想和她演对手戏?怕她的光芒?或是——认为她不够资格?或是他怕人说因她而红?想知道答案却不想问,于是沉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都不对,”他肯定地说,“因为——因为——我希望和你之间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颇为动容,却把眉心皱得更紧。
和她之间的一切都是真的,怎样的一句话?
“我希望你能懂,这——很重要。”他的声音变低沉。
“我不懂。”她吸一口气,令自己变得冷酷。
“这——”他漂亮的脑上掠过一抹暗红,“我的意思是——是——”
“其实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有他自己的理由,根本不用解释。”她说。
“但是你——”
“我是我,你是你,我没有必要知道你,除了自己,我对任何人的事都不感兴趣。”她望着道路的远方。
“庞逸呢?”他几乎是冲口而出。
“他?”思嘉笑了起来,“他是我丈夫。”
“我知道。我是说他的事呢?”
“他的事不需要我管。”她答得很妙。
“你——不是对任何人都这样的!”他开始激动。
“当然不是。”她终于看他一眼,“我和你只是认识,连朋友都不是。”
“是你不给机会。”他赌气似地。
“交朋友不是机会,是缘。”她始终冷冷淡淡。
“我不信我们没缘。”他小声叫起来。
她又看他一眼,这男孩子固执得惊人。
“你或许看错了我,”她慢慢说,“我可能不是你想象的,我从不玩游戏。”
“游戏?!不,不,我从来没说过游戏。”他天真地说,“我是认真的。”
“爱情游戏。”她似笑非笑。
“不——思嘉,你一定要相信我,从开始到现在,我每一秒钟都认真,真的。”他着急地说。
“或者你认真,可是你找错了对象。”她冷冷地,“我是庞逸的太太。”
“我不管,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努力。”想了半天,他才说出努力两个字,“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相信我。”
她轻轻地、懒洋洋地、非常性感地笑起来。
“努力什么?”她不是真不明白他的意思吧?“努力演戏?努力赚钱?赚得象庞逸一样多?”
“不,我不是说演戏,不是说钱,我的意思是——”
“潘烈,我是戏子,现在你也开始学做戏子,时间和经历令我成功,但你失败。戏子不能有感情,你明不明白?有了感情你永远不会成功。”
“我不是戏子,我永远不是,我是个真真实实,活生生的人,有血有泪有感情有爱恨的人,”他爆发般地叫起来,“你也不是,只是你不肯承认。”
“我是。”她平静如恒。
“思嘉——”他突然紧捏她的手臂,“请告诉我,你不是戏子,就算戏子——也有感情,你不要那么残酷!”
“人生原是残酷,生老病死样样不肯放过我们,何况感情这微不足道的事。”
“思嘉,你一定从未动过感情,你不知道感情可以令人生,令人死——”
“你对我和庞逸的关系有所仔疑?”她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看来有点动怒了。
“不——我是说你还这么年轻,而他却老了——”
“等我象庞逸那么大时,你不是还年轻吗?我至少比你大五岁。”她冷冷地笑起来。
“但是——这不同,爱情令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同,真的,相信我——”
“你不觉得这么讲是侮辱了庞逸和我?”她冷淡地问。
他呆楞一下。他说了什么?是不是太过分了?
“告诉你,”她突然把车停在路边,“我嫁给庞逸是因为他富可敌国,又可以捧我成国际巨星,就是这么简单。如果你有这能力,你再来找我也不迟。”
“不,我不相信。”他骇极而叫,“你不是这样的人,绝对不是,我不信——”
“一个戏子就该如此!自古到今多少例子?”她冷酷地说:“别把我幻想得太清高,我不是。最后一次告诉你,你一定要信,别对我再存幻想,我只是个戏子。”
“思嘉——”望着她那冰冷的脸,他目瞪口呆。
“下车。”她斩钉截铁地说,“到你拥有庞逸同样的一切时,你才能来见我。”
“但是我没有可能做到他那样。”他急切地说。
“那就永远别在我面前出现。”她肯定得无与伦比,“我是个戏子,记住。我只在别人的故事里流泪,我是没有心的。下车。”
他知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她大概真是没有心,没有感情的。再看她一眼——她依然那么美,那么韵味天生,他的心依然在翻腾,他却只能下车。
他不是死皮赖脸的男人,他的个性,他的傲气不允许他这么做。
刚站好,思嘉的车已箭般地射出,显得那样无情。
潘烈颓然站在街边,好久,好久都回不过神来。他是鼓了好几天的勇气才敢等在那儿的,他曾想过千百种结果,但都与今天的不同。思嘉真的那样绝情?
一辆小型摩托车停在他旁边,苏哲跨了下来,并除下安全帽。
“去哪里?我送你一程。”她用开朗的声音说。
他看她一眼,立刻明白她已知道一切,她常常跟在他后面。
“刚被思嘉赶下车。”他自嘲。
“怕什么,男孩子嘛,再上去一次不就行了?”苏哲半开玩笑。
“我想——我再上车多少次都没有用,她说她是戏子,没有心,没有感情。”他垂头丧气。
“或者她在试探你?”她开导他。
“不,我感觉得出,不是试探。”他摇头,“她是绝对认真的,因为她说——”
“说什么?”她追问,“她说了什么?”
“她说除非有一天我拥有了庞逸相同的条件,才有资格去见她。”他咬着唇。
“啊——”她也吃了一惊,“莫非——外面那许多传言是真的?”
“什么传言?”他睁大了眼睛。有关思嘉的一切,还是强烈地影响着他。
“很多人说思嘉嫁庞逸是为了财富和名望。”
“你信不信?”他追问。
“本来不信,因为思嘉原也很富有,我相信她说的,欣赏庞逸的才华和艺术修养。”她摇摇头,“现在却相信。”
“我不信,我永远不相信!”他叫。
“为什么?她那样对待你。”她皱眉。
“我感觉到她在为难自己,也故意令我知难而退。”他思索着说,但他全无把握。
“会吗?”她却不信,“她没有理由这么做,除非——”
“除非什么?”他很紧张。
“除非她根本对你没有兴趣。”她说。
“不——我真的能感觉到,我也看见她眼中的光芒,她——她——她——”
“她也喜欢你?只限于环境?”她哈哈大笑起来,“现在什么时代?有这么老土的事?”
“你笑我?”他有点生气。
“潘烈,你不该生在这年代,晚生二、三十年就好了,现在没有讲纯情的。”苏哲说。
“爱情不受年代影响,它是永恒。”他认真地说。
“永恒的爱情?你找给我看!”她又笑起来。
一段好长的时间,潘烈在思嘉的视线里消失了。他不再出现在她四周,也没有电话,但思嘉仍是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存在。
一年多来,潘烈拍了四部卖座电影,—套十分轰动的电视影集。难得的是,这套电视影集还作了世界性发行,许许多多国家的人都认识了潘烈,还有人写信给他。因为电视影集的缘故,好多国家来买他的影片,很短的时间,他就变成了国际明星。
所有有关他的消息都登在报刊上,思嘉不可能看不到,也惊异于他爬升的速度,她感到巨大的威胁。潘烈终于威胁到她了。
这个男孩子很有骨气,很骄傲,她这么想。她只不过当面拒绝了他一次,他就转头而去,不但转头,而且奋力向上。庞逸没有看错人,潘烈是不同凡响的。
庞逸曾把潘烈的电影拿回家来看过。思嘉惊异于他居然能演得那么好,他习惯不怎么用对白去表达感情,他用眼睛。他那冷而正直的眼神,往往令人感动于不知不觉间。曾有一组镜头令思嘉至今仍觉震撼,那是他和女主角矛盾而深厚的感情无法解决时,他们分手凝视,他那肯定的,永不言悔的注视,曾令思嘉自己陷入那女主角的位置中,那凝视——居然是出自一个人类的眼中,思嘉简直不能置信。然而潘烈——思嘉必须深深呼吸,才能令自己平静。潘烈竟然有这样的演技。
下午四点她有拍片通告,整个早晨她都赖在床上看报纸。庞逸已去了公司吧?她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他几时起床,几时离开的。
她心不在焉地想着,又翻过一页报纸。
潘烈的名字斗大地登在那儿。潘烈,这仿佛有关又毫无关系的名字还是吸引她的,她慢慢看完那段新闻。
原来有外国片商想请他去拍外国片,出了很高的片酬,给他当男主角之一,条件极好,潘烈有意接受。
思嘉合上报纸突然坐直了,潘烈拍外国片?现在?
她有立刻打电话给他的冲动,告诉他不该拍这部片。在外国片里东方人无论如何是吃亏的,不管你比任何人都强,他们也不会把最好的给你。他们只想利用潘烈的名气,他不该这么傻!
她真的跳下床,抓起电话——但,怎么打?打去哪里?她根本不知道潘烈的电话,不只不知电话,他的家,他的背后是什么,她完全不知道!
她吃了一惊。对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他怎能如此地影响到她?她得承认他的一切的确影响着她的!
但——如果不把心里的话告诉潘烈,她怕自己一定会后悔。她拨了庞逸的电话。
“庞先生办公室。”是秘书的声音。
“安娜,我是庞太大,我想请你给我苏哲的电话。”她说,很自然地想起苏哲这永远的中间人。
“是,请等一等!”安娜在翻电话簿,“有了,请记下,苏小姐的电话是——”
思嘉挂了电话,手指立刻不受控制地拨了苏哲的电话。她的个性并不象她懒洋洋、毫不起劲的外貌,她也性急,也冲动。
“苏哲。”是苏哲爽朗的声音。
“苏哲,是我,思嘉,”她急切地说。突然,她又停住了,她该怎样和苏哲讲?她把声音放慢,放缓了:“有一点事想麻烦你。”
“没问题,你说吧!只要我做得到。”苏哲笑,“今天不进厂拍片?”
“下午才有通告。”思嘉奖,“我还在床上。”
“还在床上?”苏哲失笑,“你真享福。什么事呢?这么急打电话找我?”
“不急——刚才我看到一点潘烈的消息,他要拍外国片了!”思嘉小心地考虑措词。
她怕人误会了,但——她又开始后悔打这电话了。
“我也看到,很不错啊!”
“请转告他,三思而行。”思嘉认真地说。
“哦——为什么?这不是好事?”苏哲不懂。
“我的意思是——外国人只是想利用潘烈的名气,并不想真正捧他。他若接片,要先看剧本。”她说。
苏哲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阵才说: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又补充说,“我也好久没见他了!”
“是吗?”思嘉好意外,“你也没见到他?”
“这一年多来他每天都忙,每天都在片厂或外景地,我自己工作也忙,”苏哲笑,“何况我觉得,如果你告诉他,他会比较肯接受。”
“但是我跟他不熟。”思嘉说。
对这个电话,她已后悔极了。冲动之下没想后呆,她真的不想再引起什么事。
“还是你讲吧!思嘉,我把他的电话给你。”苏哲立刻说了一个号码,“你记下。”
思嘉没有用笔记下,苏哲只说了一次,她已记在脑里,记在心里了。
“那——就算了,”她这么说,“他自己也会想,也不必别人提醒他。”
“看过他的电影吗?”苏哲试探。
“四部片都看过,他演得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好。”思嘉笑起来,“他是演技派的。”
“你们现在同是超级巨垦了。”苏哲说。
“他红得很快。”思嘉顾左右而言它,“什么时候我们聚一聚,好久没见你了!”
“也约潘烈?”苏哲问。
“不——我是说你,”思嘉有点窘。“来片厂看我,好吗?我下午四点到一点。”
“OK。如果晚上没事,我一定来。”苏哲笑说。
然后她们一起挂上电话。
思嘉仍然回到床上,心里那个电话号码不停涌现,她觉得烦,不该打这电话的。
终于是没打,因为庞逸回来了。
“还没起床?”庞逸笑问。
“早醒了,在看报纸。”她伸个懒腰,顺手把报纸扔在地毯上。
“愿不愿意陪我午餐?”他温柔地说。
“当然。”她慢慢下床,“下午有通告,再懒下去,脸会肿,拍出的镜头不好看。”
“没有心情今天就不拍了!”他很纵容她。
“谁说不拍?”她抓起衣服往浴室去,“我宁愿去片场活动一下,我闷坏了。”
并没有关上浴室门,她就开始梳洗。
“安娜说你刚才找苏哲?”庞逸轻描淡写地问。
她皱皱眉,安娜连这点小事也告诉庞逸?他岂不是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
他也知道她在车上严拒潘烈的事吗?
“是。”她淡谈地说,“好久没见她了。”
“要不要请她到家里吃晚饭?”他问。
“不必了,她可能会去片场探我班。”她说,“这几天我都有晚班戏。”
“又拼晚班?!”庞逸不悦:“我吩咐过不许给你晚班的。”
“老爹,是拍晚上的戏啊!”思嘉失笑,“总不能制造一个夜晚的布景,何况只到一点钟。”
他考虑了一下,又露出笑容。
“晚上我去陪你。”
“好啊——你没有应酬?”她问。
“到一到就行了,不必停留太久。”他说,“我不喜欢回到家里看不到你。”
“下一部戏你自己做导演吧!”她说笑。
“好啊!十年没自己导过戏了!”他顺从地说。无论思嘉说什么,他没有不从的:“说不定拿金像奖。”
“那是肯定的。你在好莱坞那班老友不狂捧你才怪。”她走出浴室,“我可能也变影后。”
“想不想当影后?”他认真地问。
“东方人,不可能有机会。”她摇头。
“让我们试试,如何?”他信心十足。
“算了。”她坐在沙发上,点起一支烟,“我没有这野心,也不想这虚名,还是做庞逸太太好。”
他没有回答,过了好一阵,才突然说:
“潘烈拍西片了!”
“我在报上看到。”她耸耸肩。
“请他的那家公司实力不够,我看多半是噱头片。”他摇摇头。“希望他聪明点,眼光放远一点。”
“他已经是超级巨星了。”她说。
“这是我能预料到的,”庞逸微微叹息,每提起潘烈,他就有受挫的失意,“他天生有光芒。”
“还想不想请他拍戏?”她半开玩笑。
“永远没这可能。”他肯定地摇头,“在籍籍无名时已不接受我的好意,何况现在。”
“他这人骄傲得过分。”她说。
“虽说他骄傲,要和我平辈论交,但——我始终怀疑他不肯替我拍片是另有原因。”他说。
“什么原因?”她心中一动,莫非他真知一切?
“不知道!”他摊开双手,“若是知道,问题早巳解决,他早为我拍片了。”
“但是——我们也不必一定要他拍片。”她说。她记得潘烈说不和她演对手戏,因为戏中一切全是假的,他要的是真实。
“是,当然,当然!”庞逸点点头,“我又不是为噱头,为赚钱,这件事——总是遗憾。”
“世界上原有太多的遗憾,也不十怕多一件。”她笑。
他凝望着她,口中喃喃称:“是、是。”
他想到了什么?

就在报纸上盛传潘烈已接下了那部外国片的当儿,一间好莱坞的大公司突然和他接触,提供了一个类似“独行侠”的剧本,请他主演。
条件好得出乎人意料之外,除片酬外还可以分红,而且他是独一无二的男主角,最主要的一点,女主角人选得经他同意才行。
多数人会在这种情形下毫不犹豫就接了这部戏,他却要考虑三天。许多人都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么好的机会舍得放弃?甚至苏哲也想一探究竟。
苏哲直冲上潘烈的家——他依然住在那儿,一幢大厦中的小单元。
“喂!潘烈,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开门见山地问,“这种机会不是常有的。”
他盘着膝坐着,身上仍是运动衫,运动裤,对她的问题仿若未闻。
“潘烈,我在讲话,你听见了吗?”她再问。
他的神情很肃穆,很认真,而黑眸光芒却深刻——也不过一年时间,他变了不少,至少,成熟多了。
“听见了,这几天已经听得太多。”他沉声说。
“你决定了吗?”她急问。
“决定了。”他那英俊如刀刻出来般的脸上没有任何一丝表情,“我拒绝那部戏。”
“什么?!”苏哲几乎跳起来,“你拒绝?!为什么?有什么理由?你发疯了?”
“我绝对冷静。”他真的心平气和,“你觉不觉得这件事来得太突然,太巧合?”
“不懂。”
“我原先要接另一家小公司的戏。”他分析着,“而好莱坞大公司从来没有消息要拍一部以东方人为主的戏,我觉得这其间——很怪。”
“你怀疑什么?”她问
“很难讲,”他考虑了一下,“会不会庞逸在幕后运用了些力量?”
“庞逸与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她叫。
“我不知道,我心中怀疑,所以宁可不接。”他说。
“如果不是呢?岂不错失机会?”
“机会不止一次。”他淡淡地说,“我对自己很有信心。”
“我们对你也有信心。”她笑了,“不过,当初你从运动员变成今日的银幕大侠,我很意外。”
“意外?”
“你不是坚拒庞逸吗?我以为你根本没兴趣当演员。”她望着他。
“是没有兴趣,现在也一样。”他说。
“那为的是什么?思嘉?”她问。
只见他眼中光芒迅速一晃就消失了——他不再是提起思嘉就全身象燃烧般的男孩子,他真的成熟太多、太多了!电影界大概真是个令人迅速成长的地方。在他二十二岁的脸上,她甚至看到一丝似真似幻的风霜。
他不语。沉默一直是他最好的武器。
“至今对她仍不死心?”她试探着。
“我说一不二,不会改变,即使是错。”他说。
她心中暗暗摇头。不会改变,即使是错——谁不这样呢?即使是错!
“这些日子见过她吗?”
“没有,我没有时间。”他淡淡摇头,“我的时间要用在更有效的工作上。”
“你真想有一天和庞逸——”
他的脸一下子胀红了,他不愿听见庞逸的名字,这名字总强烈地刺激他。
“不是想,是在实行,”他深深吸一口气,“她讲的每一句话我都当真。”
苏哲不忍心说他傻,但是这么疯的人还真没见过。尤其是他,本身条件那么好,是偶像级的超级巨星。
“那可能是很长、很长的日子。”她提醒。
“我已决定穷一生之力来做这件事,”他肯定得令人感动,“我已封死其它所有的路。”
“你知道一定会成功?”她替他耽心。
“我不知道,但——一定得这么做。”他再一次深深吸气,“这是我唯一目标。”
“是不是越难到手,越得不到的东西,你就越想得到?”她皱着眉头。
“我没有向往、追求过任何东西,除了她。”他绝对认真,“她已开出条件,现在我在努力。”
“你以为她在开出条件?她只不过在叫你知难而退。”她叹息,“你不可能有一天象庞逸那样富有,那样有地位。”
“我知道我不能、但非做不可。”他脸上有一抹痛苦,“如果我自己不努力,我还有什么希望呢?”
“这与努力与否没有关系。”她想说服他。
“我都明白。我甚至知道自己没有希望。”他颓然,“而我不做,不努力又怎样?等着死?”
“你封死了自己。并非只有一条路可走,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话早已过时了。”她说。
“感情的事永不会过时!”他说。
“你真那样爱她?”她凝望他。
他又沉默。这又是不需要再说的事了。
“你不觉得她伤害了你吗?”她再问。
“她不重视我,何必伤我?”他说。
“这是你一厢情愿的讲法。”她叹口气,“以你现在的名气,地位,比她更好十倍的女孩子都我得到。”
“比她好一千倍也没有用,她们不是她。”他说。
她想一想,摇摇头。
“好,我们不再说这件事,再说我会生气,会气得爆炸,这件事上你不可理喻。”停一停,再说,“你接了那部戏吧!会对你大有帮助。”
他摇摇头,肯定地再摇一次。
“我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庞逸搞的鬼,”他说,“他始终想让我替他拍戏。”
“那有什么不好呢?不是可以同思嘉合作?”
“永不!”他眼中射出异采,“我永远不会和思嘉在戏里面一起出现,永不!”
“真不明白你,矛盾得一塌胡涂。”她说。
“你要明白一件事,演戏是假的,喜、怒、哀、乐,我不要这些,我和她之间一切是真实的。”他有点激动,“面对着她,我的泪,我的笑都是真的,我不再能是戏中人,你明白吗?”
“你并不是好演员。”她笑,“好演员要投入,要忘我,你做不到。”
“面对任何人我可以做到,面对她——不行,”他痛苦地说,“她永远是思嘉,我永远是潘烈。”
“其实你们俩根本是没有关系的两个个体。”
“不要太残忍,相信我,总有一天有!”他咬牙切齿。
“你忘了一件事,她说自己是戏子,流的是别人的眼泪,她没有心,甚至没有白己。”
“我不相信。她有血有肉有感情,她只是把自己封死了。”他说,“我了解她,真的了解。”
“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封死?”她问。
“因为她嫁了庞逸,他们之间没有爱情,不能共鸣,她只有封死自己。”他说得好肯定。
“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其实未必如此。”她说。
他眼中突然射出一抹异彩,直直地盯着苏哲,一刹那间,苏哲有透不过气之感。
“相信我,实情一定如此,我能感觉到。”他说得极为诚恳,脸上神色也极为动人,“真的,我感觉到。”
一时之间,她真还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子才喘口气,点点头。
“希望—如此。”她说。
心中想着未必如此,却为他神色所慑。如果现在再说反话,她觉得是自己的罪过。
他也透一口气,有人相信他,他觉得高兴,心中的压力也轻了一些。
“潘烈,你一年来失去了笑容,”她说。“无论大报纸,杂志上你的照片,甚至电影里都是一副冷然面孔,以前你脸上的阳光呢?”
“这副冷脸,你不以为是电影公司为我塑造的形象吗?”他反问。
“太严肃一点了。”她笑,“好几部剧里女主角对你痴情一片,你最后都是绝然而去,太欠缺柔情了。”
“那是剧情。”他说。
“剧情是一回事,你脸上的肌肉可否柔和一点?”她还是笑,“那部戏里你明明心中极爱女主角,为什么还是离开她?没有人情味,不,应该是没有人味。”
“我在戏里是个浪迹江湖的人,成了家怎么行呢?破坏自己形象啊!”
“难道还预备拍续集?”
“是。因为卖钱。”他摇头,“离开了运动场,才知道这世界上一切都要钱,没有钱就一事不成,很可怕。”
“以前你的环境太单纯,当然不必关心钱的问题。但社会现实……”她笑,“你就这么离开了运动场,而又正在巅峰上,他们肯放你吗?”
“我早已表明态度,不再参加世运,只帮他们训练新人。”他说,“我目前还是教练。”
“真的去训练?或是挂名?
“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他反问。
“两样都是辛苦的工作,你挨得住吗?”她极关心。
“我意志力强,不是最后一口气,我绝对不会倒下来。”他坚定地说,“而且——我有目标。”
目标——苏哲也沉默了。“哦,有件事,”她突然想起来,“思嘉看了你所有的电影!”
“是吗?”他的眼睛睁得好大,黑眸里一片喜悦。思嘉看了他所有的电影!

潘烈在法场,一身古装戏服,沉默地坐在一边等人打光。有一堆堆人在聊天,他永远置身事外。
超级巨星如他,早该身边一大堆人,秘书啦,跟班啦,朋友啦,他没有。不是人们不想拥过来,而是他那严肃的冷脸拒人于千里之外。
门口涌进来一大堆记者,都是来找他的。他拒演西片的斗大消息登在报上,全世界的人都想知道原因。
一见记者他就皱眉,却又无可奈何地被包围起来。
“为什么拒演西片?潘烈。”有人问。
“不想拍。”他毫不考虑。
“是剧本不好?条件不好?”又有人问。
“都不是,只是我个人的原因不想拍。”他耐着性子。
“没有理由。条件那么好!”女记者尖着嗓子叫。
“是没有理由。也许我做错了。”他淡淡地说。
“现在挽回还来得及吗?”
“不知道。我也不想挽回。”他说。
“你刚才说做错了。”记者不放过他。
“我们常常做错事,也不需要挽回,”他露出一丝微笑,“也不介意今天多加一件。”
“但这是大事,不是小事。”有人说。
“大小因人而异,是不是?”他反问。
有一阵子沉默。
“大多数观众都希望你能和叶思嘉合作,你认为可不可能有这机会?”有人突然说。
“我不知道。”他又皱眉。
“一个男人中的男人,一个女人中的女人,一起拍戏一定好精采,一定轰动。”有人开玩笑。
记者们哄笑起来,谁都没有注意他脸上的细微变化。
“你认识叶思嘉,对不对?”
“是。”他点头。
“你有没有跟她合作的打算?”
“要看电影公司老板有没有这打算。”他说。
“听说你拒绝了庞逸的戏。”有人叫。
“那个时候还没开始拍戏。”他应付得很好。
“如果今天庞逸再来找你呢?”
“我——会考虑。”他想一想,才说。
记者又这又那地问了一大堆,直到导演叫他开始拍戏。
记者们得到资料也就慢慢离开,到了后来只剩下一个女孩子。
她高高瘦瘦,一副女运动员身材,穿牛仔裤T恤,很潇洒地倚在那儿。
“苏哲?”潘烈在布景中间叫,“你也来了。”
“他们包了一部车,我跟着来的。”她淡谈地笑。
“你等我,拍完这组镜头跟你聊天。”他看来很高兴。
她作个OK的手势,在旁边找到个椅子坐下。
人们看的电影一气呵成,对白、表情层次分明,但拍摄的时候却枯燥单调,重复一次又一次,拍到后来,可能选用的是第一次拍的胶片。
苏哲起码等了一个半小时,潘烈才走过来。
“看到报纸了?”他先提出来。
这件事他仿佛做得十分自得。
“当然。”她笑一笑,“以为自己很聪明?”
“你觉得呢?”他反问。
“我跟庞逸通过电话,他找我的。”她不直接回答。
“那又怎样?我心意已决。”他说。
她审视他一阵,似笑非笑地摇头。
“如果不是庞逸幕后指使,你岂不失去一次好机会?”她问得很认真。
“得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心中感觉。”他说,“万一接了之后发觉真是他的诡计呢?我会一辈子不安乐。”
她再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也只有你才会想到这一点,你太敏感。”
“然而这是事实,对吗?”他眼睛发亮,“我的第六感往往很灵。”
“他——想见你。”她终于说。
“目前我没有这打算。”他很骄傲,或者说自尊心强。
“不要这样,他又不是敌人!”她说。
“但是我说过不替他工作,我要跟他平等。”他说。
“我知道,他也清楚,”她笑,“他见你是想跟你谈一件合作的事。”
“合作?!”
“你们各做一半老板拍一部戏,你用片酬投资。”她是很诚恳的,“这条件极好,庞逸的戏一定卖钱。”
他皱皱眉,招摇头。
“我的戏也—定卖钱。”他说。
她知道说错了话,想收回已来不及。
“当然,就是你们俩都有把握,合作起来岂不事半功倍?”她立刻转口气。
“替我谢谢他,我宁愿自己做,赚少一点钱。”他笑着,“我不要任何人说他提携我。”
“太骄傲了,人家没有这么说。”她着急地说。
她把话说坏了,以致这件事弄不成,惨了!
“我重视的不是人家怎么说,而是我心里的感受。”他也极认真。
“这么自我,你很吃亏。”她说。
“吃亏而能令自己快乐,我认为也很不错。”他笑。
“潘烈,你忘了我和你,你和庞逸都是朋友!”她提醒,“而朋友之间不必讲这么多条件。”
“庞逸不是普通人,他是我竟争的对象,”他想一想,说,“接受他的好意,我心里不舒服。”
“你不想见思嘉?”她故意问。
他脸上掠过一抹暗红。
“想见她——开车等在她家门外就是,她总要出来。”他老老实实地说。
“你常这么做?你不怕庞逸见到?”她很吃惊。
“他迟早会见到,”他完全不介意,“也迟早会知道。”
“碰过他没有?”
“碰见过不止一次。”他淡淡地笑,“不知他有没有看见我,我光明正大地等在那儿。”
“还说光明正大!”她忍不住失笑,“去看人家的太太,怎么说得通呢?”
“不许说太太——”他发怒地低吼。
“事实上是,”她决不畏缩,“你连这一点都不肯承认,怎么和人家争,你知道庞逸风度极好。”
“我希望他不好,至少——我可以跟他打架。”他说。
“稚气,这种事打架就可以解决?”她笑。
“不能,所以我苦恼”他说。
“为什么不说痛苦?明明是痛苦,与苦恼有什么关系?”苏哲十分不以为然。
“只是程度上的差别。”他说。
“那么我们去见见他们,等你拍完戏之后。”她说。
“为什么一定要我去?”他望着她。
她考虑半晌,微笑起来:“我也说不出。我知道你不想见他,却想见她,我一定要你去——或者我有虐待狂心理吧!”
“差不多。”他也笑起来。
于是他再回去拍戏,她就一直等在那儿,到晚上九点多——也许没有拍完,导演放他走了。
“这个时候——迟不迟?”他问。
“庞逸知道你忙,他说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等你。”她说得俏皮。
“你这一阵子见过思嘉吗?”他问。
“见过。”她望着他,“昨天,我在一个酒店咖啡座上见到她和她新戏男主角一起喝咖啡。”
“新戏男主角?那个花花公于?”他叫起来。
“做戏时才是花花公子,本人不是。”她笑,“这你也嫉妒?”
“她怎能那么做?不怕庞逸知道?不怕破坏形象?”
“那么我问你,你怕吗?”她反问。
他呆住了。
他对思嘉的一切如果公开了,他不怕吗?原来他也只看见别人眼中的刺,看不见自己眼中的梁木。
“不必对思嘉的事太紧张,没有用。”她笑,“我知道她是个十分有原则的女人。”
“有原则!”他抱怨着,“她甚至不肯跟我讲话。”
“你不反省一下,是不是一开始就象只色狼一样,把别人给吓坏了?”她又笑。
“怎么说色狼?我象吗?”他叫。
“这我知道,但思嘉可能这么想。”
“你吓我!”他拍一拍驾驶盘,“等会见到她,不看她也不说话就是了!”
“你做得到?”她打趣。
“那就最好不去。”他把车停在路边。
“走吧!追女人要脸皮厚,要勇往直前,你一点也做不到,怎会成功呢?”她大笑。
他狠狠地瞪她一眼,这才重新开车。
“什么时候买这部小车的?”她问。
“当我觉得片厂太远,坐计程车太浪费时,我就买了它。”他淡淡地说,“只是代步。”
“思嘉不坐这种车的。”她故意说。
“我会把全世界最好的留给她。”他认真地说,“而我——你知道,我根本不在意这些的。”
“你这么真心诚意,我是否该祝你成功?”她问,很疑惑的样子。
“原来你从来没祝福过我?”他叫。
她为难地望他一阵,摊开双手,无可奈何地。
“现在开始祝福你,”她说,“但是我并不知道这祝福是对或不对?”

天气渐凉,屋子里不开冷气也凉飕飕的。思嘉慵懒地穿着牛仔裤,随便披一件白色麻质外套靠在那儿对着电视机,有一眼投一眼地看着。
庞逸有应酬出去了,说好十点半以前会回来。其实她一点也不在意他早或迟回来,因为——对她来说,完全没有影响。
她自由惯了,也独立惯了。他根本不过问她的私事,这是因为尊重。(实际上他应该知道的,她发现过,他不问,但有许多其他方法知道,尊重——大概是表面上的。)她从来不做过分的事,所以也不介意他到底用什么方法得知。
当女佣人来通报苏哲和潘烈来访时,她象吃惊地坐直了,眼睛也睁得好大。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她让女佣人请他们进来,然后迅速武装自己。
武装自己?需要吗?她自己也觉莫名其妙。
黑裤黑衬衫的潘烈进来时,她心中大震,这大男孩不止成熟了,还开始有了气度,虽然他变得更沉默。
“请坐。”思嘉令自己不冷也不热,“是庞逸约了你们吗?或是——”
“他约我们。”潘烈抢着说,达句话仿佛很重要似的,他要先表明态度。
他望着思窥,眼中没有了以前的火焰,变得更深沉,更坚定,给人一种永恒的感觉;
这永恒令思嘉不安,她没见过这么固执顽强的男人。
“是,他约我们来,”苏哲也说,“我到片场去把潘烈抓出来的。”
“他就会回来,”思嘉不自然地看看表。“这个时候——要不要吃点心?”
她始终望着苏哲,她望避开潘烈的压力。
“不用了,见了庞先生我们就走,”苏哲看潘烈一眼。这家伙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着了魔般,“潘烈拍了一整天戏,要休息。”
“我看过你的戏,”思嘉勉强看潘烈一眼,“很好。”
“我全身投入,婴成名,要赚钱。”他说。
他的意思明显得很,思嘉怎会不明白。
“你——怎么知道好莱坞那部片是庞逸幕后支持?”思嘉对这件事很好奇。
“我的名气和演技还不足以担当如此重任,好莱坞的制片家也没有几个会知道我,突然有那么好的机会,任谁都会怀疑。”他淡漠地说。
“我阻止过他,我知道一定不会成功,他偏要试。”思嘉冷冷地笑,“有时候他那样精明,有时候又那么天真,我真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我拍戏。”潘烈也笑,“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也知道原因!”
“或者他和你有着同样的固执,顽强?”苏哲插口。
他看苏哲一眼,视线又回到思嘉脸上。
“甚至公平地跟我合作,我也不会答应,”他肯定地说,“找我来多少次也没有用。”
“我明白。可是这部戏并非我演。”她在暗示他吗?
潘烈只是不想跟她演戏而已,他说道。
“你始终是他太太。”他真截了当。
思嘉皱眉,没再出声。
这种话,这种语气都令人难堪。世界上没有这样摆明要去抢别人太太的事,何况——感情不是单方面的。
她实在该发怒的,偏偏怒意凝聚不起,她也不知自已是。怎么回事。
“如果太晚,我们不等了,”苏哲打圆场,站起来,“我们明天再来。”
“也好——”思嘉如释重负。
“谁说明天?我不是回来了吗?”庞逸的人跟着声音进来,“潘烈,非常高兴见到你。”
潘烈只沉默地点点头,什么也不说,视线也从思嘉那儿移到手指尖上。
庞逸的全无芥蒂,令他心中不安。
他知道爱上思嘉的事并不对,但感情的事一点办法都没有,爱就爱了,对与错已不再重要,而且——感情上该没有抱歉吧?
“苏哲跟你说了吧?”庞逸十分热诚,“既然骗都骗不到你替我演戏,我们不如合作?”
他讲“骗”字毫不介意,反而哈哈大笑,他实不同于一般人,真的。
“我不是生意人。”潘烈并不动情。
“说真话,拍电影赚片酬,永远不能成大富,做生意才是正途。”庞逸半开玩笑。
“也许迟些我会考虑,目前不是时候。”
“你给我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庞逸笑,“不是对我有成见吧?”
“当然——不是,”潘烈抬起头,“你是我最尊敬的人,我一直当你是我的目标,向你学习,甚至超越你。合作不成——是时间问题。”
“时间我可以将就你。”庞逸立刻说。
“不是拍戏的时间,”潘烈想一想,“是各种因素凑合的时间不对。”
“我不明白。”庞逸望着他。
“我——解释不来,这是心中感觉。”潘烈也望着他,一点也不畏缩,“我做事喜欢看得很远,不合作是——很多年后,我希望你不怪我。”
“什么意思?”庞逸问。
苏哲和思嘉都皱眉,女人比较敏感,她们听懂了。
“潘烈是最不懂讲话的人,”苏哲连忙说,她永远无条件地帮潘烈,“你别听他胡扯。”
庞逸再望潘烈一眼,笑起来。
“也许是代沟!”他打着哈哈,“我和潘烈相差二十多岁,有时思嘉说话我也不明白。”
苏哲瞪潘烈,示意他别再乱说,潘烈视若无睹。
他的顽强、固执比苏哲想象中还厉害得多。
“你不明白我,可是我明白你啊!”思嘉望着庞逸笑。
“是,当然。代沟是有,可是我们终究是夫妻,默契自然也在心中。”庞逸轻拍思嘉。
看在潘烈眼中,他脸上立刻添了一抹暗红,神色也变了。
“我想——回家。”他闷闷地说,“明天拍早班。”
“吃了消夜走,”庞逸热情留客,“我已吩咐他们做,十分钟就会好。”
“不,我没有消夜的习惯。”他已经站起来。
“潘烈,”苏哲生气了,“我肚子饿,你等我一会儿。”
潘烈得意外,却也不再说什么,径自坐下。
然后他们三个都去饭厅吃消夜,留下潘烈一个人坐在那儿,他望着墙上一幅思嘉的照片发呆,这个女人——到底会不会终有一天接受他?
想到这儿,他的心又燃烧起来。
“潘烈,”思嘉冷然站在他面前,“我并不知道庞逸约你来,否则我会阻止他。我希望无论以后什么事,你都别再来这儿。”
“为什么?”他问,声音低沉,象发自灵魂深处。
“因为我不想再被扰乱!”她气恼地说。
“扰乱?!”他的眼睛,他的脸,他的全身都光亮起来,“我终于能扰乱你了,谢谢你告诉我。”
他很兴奋。她却呆住了,无意中,她泄露了自己心中的秘密,是不是?
十一
思嘉的一句话令潘烈面前的阴霾散了一些,至少,他知道思嘉是被扰乱了。
那表示他在思嘉心中已有一些分量,是吧?
他很高兴,工作就更起劲了。
今天没有夜班通告,对他来说是少有的,他拍武侠片夜戏很多,差不多晚上都要熬通宵。今天片场换景,他才有一晚休息。
开车离开片场,心情是说不出的轻松。等一会儿该做什么?约苏哲出来吃饭?或是找运动场上的伙伴聊聊天?或是——心中立刻浮现了思嘉的影子。
立刻,思嘉占据了他整个思想,他无法再想到其他人,想见她的意念越来越浓,越来越强烈。他知道,今夜若不见到思嘉他会无法安眠。
在一处电话亭停车,他打了庞逸片场的电话,那边的人说思嘉在,会拍到十点钟。
十点钟?他看看表,汽车飞驰而去。
也许是他天真,他确是查到每—个与思嘉有关的电话号码,她家的,庞逸办公室的,片场的,她的美容师,她常去买衣服的精品店。他要自己有把握地随时可以知道她在哪儿。
能随时找到她——即使不去找,心理上也是种安慰和保障。
找了家餐厅,他随便吃了些东西。
令他受不了的是四面八方的视线,到现在他仍不习惯被人“验尸”般地看,他觉得自尊全无了。他自己知道,他真是不适合做这行的,然而除了这一行,还有什么职业能令他迅速成名,迅速富有?他也想过以后,如果追到了思嘉——他简直越来越有把握了。他会改行,他还是要做体育教练。这才是他的兴趣所在。
匆匆吃完碗中食物,“逃”出餐厅,才八点半,或者——这就去思嘉片场外等吧!
想到可以见着思嘉,他立刻兴奋,等一小时半是小意思,前些日子为了见她,他等过六个多钟头的。他一点也不抱怨,更不后悔,见着她的一刹那,他那种兴奋就象——就象性的高潮一样。
虽然他对她全无欲念,但情形的确如此。
他默默停车于片场冷清清的围墙下。
墙里正上演着人世间一切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墙外却只有他孤单地守着。
他喜欢这孤单,至少——他真真实实在守着,感觉、过程都真实而美丽。墙里的一切让它属于别人吧!他永远不和思嘉演戏。
九点半,就陆续有人出来,有人开车,有人骑摩托车,有人走路,却都不是思嘉。
思嘉——在卸妆吧!普通生活中,她总是喜欢以真面目示人,她那略带苍白的皮肤,美得很特别。
接着,思嘉的跑车出现了。
她并没有看见他,跑车直驶而出。好在他有预备,一直没停引掣,立刻就追了上去。
起初思嘉并不觉得,以为是片场里的人。十五分钟后,那部车仍跟在后面——她有了警惕,故意把车开快又开慢,潘烈当然亦步亦趋地跟着,然后,她的车霍然停在路旁。
她发现了他!
他跟着停车,慢慢走到她车边。
“你在做什么?不是说过别再打扰我吗?”她恼怒地问。
有的女人真是得天独厚,恼怒也是美丽。
他沉默地深深望住她,只是望住她。
“不要望着我!”她低喟,“一点礼貌也没有。”
但是——他的凝视的确令人心潮起伏,的确令人惊心动魄,她觉得害怕。
“你说话!到底要干什么?”她胀红了脸,一丝颤抖仍在她极力掩饰下透出来。
他摇摇头,再摇摇头,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再见!”他转身就走。
他想见她,现在见到她了,他已满足。至于以后——待他有庞逸那样的条件时,他才会开口。
“站住!”她大叫一声。
她是发怒了,这潘烈是怎么回事?一声再见就走?这么无头无尾。她要弄清楚。
或者——也不是弄清楚,她内心也有一见他的念头——她是这么矛盾,对付不了自己的矛盾,她只好发怒。发怒——或者说只是种姿态!
他立刻站住,并转回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地跟着我,又莫名其妙地离开,你——你——”她的脸更红。
“我——”讲话之前,他必须深深吸气,“我只是想看看你,如此而已!”
他讲得如此简单,如此轻描淡写,如此理所当然,但她却感到震动,从来没有一个人象他那样直接,那样单纯地表达感情,表达思念。
单纯直接并不感人,感动人的是话出自他那样一个男人的口。她望着他,连话也忘了说。
过了一阵,只是一阵,她似乎清醒过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迅速地关上车窗,跑车飞驰而去!她也没有再说任何话,留下他——他脸上一片温柔。
然后,他回到自己车上,心中甜美,满足无比,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情形——思嘉状似发怒,但——但他几乎完全感觉得到她的感受,真的。
慢慢地开着车,不自觉地吹出口哨来,流露一丝属于他年纪的稚气。
他才二十二、三岁,然而——他的神情起码二十八,或者更大些。刻骨铭心,火烧般的感情令他迅速成熟,令他脸上添了抹沧桑,二十三岁的沧桑!
一直回到他的小公寓,那股甜美的感觉似未退丝毫,对着世远会中他得到的奖牌,他想得痴了!
有一天,思嘉会接受这奖牌吧?电话响起来,他立刻接听,即使不是思嘉打来的,他同样快乐。
“潘烈?不是六点钟就收工了吗?”苏哲的声音,“你野到哪儿去了?”
“找我有事?”他说,立刻,掩不住心中兴奋,“我刚才见到思嘉了!”
“在哪里?”她迟疑一下。
“她片场外面,我开车追了她一程,她停车,我——就面对面看见了她。”
“说了什么吗?你这么开心?”她笑。
“她骂我,我什么也没说。”
“这样也开心?”她又笑。
“笑——是因为心里的感受。”他说,“今夜再见她,我觉得一切都好,非常好!”
“我不明白,你又痴又傻。”她在摇头。
“总有一天你不会再说我傻。”他信心十足。
“她给了你允诺?”
“没有。她只骂我,但我开心。”他重复,“这是感觉!”
感觉,是不能同人分享的,就象爱情。
十二
潘烈的一部新片,偶然中被人看中,报名参加欧洲一个国际影展。
也许是运气,也许这原是锦上添花的世界,影展大会居然将最佳男主角奖给了潘烈。欧洲的报纸上说,他把那武士的孤独、坚强、正直、公正演得极深刻。普通的武快片多重视武打镜头,少演技表演,而他令剧中人活生生地站在影片中,他的呼吸,甚至都给观众强烈的压迫感,引起空前的共鸣。
潘烈本人当然高兴有人赏识,但几乎全人类都轰动了。他接到的贺电,鲜花都堆满了柜子,甚至排到了公寓外面,而外面——更令他头痛,—早就站满了影迷,要他签名,和他谈话,并要求照相。
他在无法应付下,足足困在家里两天,才由警方派车接他出来,送到酒店去暂住。当然,这酒店名字是保密的。
电影,带给他名和利,但是电影能否带他到达最终的目的呢?他不知道,他能做的是一步步往前走。
住在酒店极闷,只有电影公司的人和他联络,这两天又不必拍戏,简直如坐牢一般。
除了影迷找他之外,许多电影公司的人也打锣敲鼓地找他,希望他为他们拍戏。他极想接戏,他的目的是赚钱,赚得好象庞逸一样多,但目前办不到,他必须等得奖这部片的人为他举行记者招待会之后。
在这个时候,他心中依然是思嘉,思嘉知道他得奖的消息吧?她是否也替他高兴?或者——根本不当一回事?实在想知道她的反应,忍不住打了几次电话。
很不幸,每次思嘉都不在家,连庞逸也找不到,他们——又出去旅行吗?
心中如火般燃烧,但他离不开这四堵墙,他不想被人撕成碎片。有这可能吧?他想起前天被撕破的衣服,心中仍在发毛。
终于,实在忍受不了孤寂,他打电话向伙伴许培元求救,要培元来陪他。
“怎么想到我?”培元在电话里怪叫,“苏哲呢?”
“苏哲?!”他呆愕一下,怎么说到苏哲?
“见面再谈,半小时到。”培元说。
半小时,培元果然来了,他看来容光焕发,身材结实,眼睛发亮,这是运动员应有的现象。
“咦?!你怎么——这个样子?”培元一进来就叫,“才不过—年多,电影如此折磨你?”
“你在说什么?”看见培元,潘烈好开心,去年世运会的一切又兜上心头,“我怎样了?”
“看看镜子,皮肤失去阳光,又憔悴,身上肌肉不像以前结实,让教练看到啊,准骂一顿。”培元指着他,“好在眼中光彩依然逼人,这是你得奖的原因?”
“别说得奖,外面有什么消息?”潘烈问。他说的外面其实只是指思嘉。
“你没看报纸吗?”培元看看四周的报纸,杂志,“我又要工作,又要练空手道,所知道的不比你多。”
“还想再参加一次世运?”
“不象你,得了金牌可以告老归田,我——始终是意难平。”培元笑。
潘烈笑,什么告老归田呢?大家都是年轻人。
“我练气功半年了。”潘烈说。
“气功?道家功夫?真有用?”培元睁大眼睛,“你相信这些?”
“我对中国功夫很有兴趣,现在只不过开头。”潘烈含笑地说,“气功是根基。”
“练气功怎能有你这样的脸色?”
“我断断续续。”潘烈摇头,“我拍片很辛苦,所有动作自己做,即使难度高的也不用替身。”
“你做得到,你有运动底子,而且是世运金牌得主。”培元轻描谈写。
“不为这个。替身可能打得不够我好看,主要的,我要在电影里也表示真实,做得最好。”
“你做到了,影帝先生。”培元笑。
“我没有想到,也不介意,我的目的和希望是——”
“哦!苏哲到处找你,问到我这儿来,”培元打断他的话,“我把地址告诉她了。”
“我忘了通知她。”
“连她都忘了?你通知了谁?”培元打趣。
“只有你。”潘烈皱眉,心中又浮起思嘉的影子。
“潘烈,这些日子你和苏哲不是很接近?”
“是,我们一直都来往。”他说。
“我听好多人说,她对你极好。”
“极好?什么意思?”潘烈反问;
“人家传说她在追你。”
“没有这样的事,我们是好朋友,”潘烈立刻认真地说,“真的。”
“我不知道,听人家传的。”
“下次人家再传,告诉他们这不是真的!”他正色说。
培元凝视他一阵,招摇头。“除却巫山?”
“你知道我的个性,”他说。
“我觉得很荒谬,这根本不可能,”培元再摇头,“你怎么傻得这么厉害?”
潘烈不语,神色却是肯定的。
“我相信迟早你会醒过来,”培元无可奈何地笑,“这种事你永远不可能和庞逸争。”
潘烈还是不响,心中的意志更是坚定。
房门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并传来苏哲的声音。
“是我,苏哲,能开门吗?”她叫。
“来得这么快。”培元去开门。
苏哲进来就盯着潘烈,一副又气又恼又好笑的样子。
“连我也不给一个电话?影帝身分究竟不同了!”她说。
潘烈摊开双手,苦笑一下。
“你知道我从哪里来的?”她又问。
“报馆?”
“庞逸那儿。”苏哲很仔细地观察着潘烈神色,“他们刚从欧洲回来。”
潘烈只是眼光—闪,什么都没说。
“他们去参加影展,虽然没有片子参加,他们是嘉宾。”苏哲又说,“庞逸说因你得奖而骄傲。”
“是潘烈得奖,又不是他!”培元插嘴。
“别小器,他们是朋友。”苏哲白他一眼。
“或是半友半敌?”培元捉狭。
苏哲和他都笑起来,只有潘烈还是沉默在那儿。
“潘烈,怎么不讲话?不高兴我来?”苏哲问
“我——在想一些事。”他摇摇头。
“他们问,可不可以请你吃顿饭?”苏哲望着他。
“他们?谁?”
“明知故问,”苏哲摇头,“庞氏夫妇。”
“不,只是庞逸。”潘烈说得极肯定。
“你答不答应?”苏哲再问。
“当然,为什么不?”潘烈眼中光芒好灿烂,“你也参加,是不是?”
“我去,可是别拿我当挡箭牌。”苏哲笑。
“我宁愿自己是箭靶,总比全无感觉好。”他说。
“潘烈也学会了文艺腔。”培元大笑。
“他讲的是真话。”苏哲点点头。
培元扮一个怪像:“还是苏哲最了解潘烈。”他笑。
苏哲完全不介意,潘烈却瞪他一眼。
“你预备把自己收藏到几时?”苏哲问。
“明天有个记者招待会。”潘烈说,“我希望公开见了所有人,以后就没有麻烦了。”
“别作梦,影迷起码缠你一年半载。”苏哲很有经验,“一直到他们的新偶像出来。”
“有了潘烈,还能有别的偶像吗?”培元夸张地说,“连好多大男人都欣赏他,潘烈不知走了什么运。”
“说真话,你知道你的影迷最多的是哪种人?”苏哲问。
“哪种?”他反问。
“男人,女人,多数在二十多岁以上。”苏哲笑,“他们成熟了,所以能欣赏你的成熟和沧桑。”
“潘烈才二十三,成熟和沧桑?”培元怪叫。
“他给人的感觉如此,思嘉也这么说。”苏哲随口就说了出来,完全没经考虑。
潘烈眼中光芒突然大盛,他凝视着苏哲,仿佛在问:“思嘉真是这么说?”
苏哲答不出话来,她已经在后悔了!
庞逸在一间最好的餐厅请潘烈,他们夫妇盛装出席。
思嘉今夜看来有些不同,刻意的不同。她把头发松松地挽了一个髻,斜插了一枝大粒珍珠簪,看起来比平日老气很多,衬着她的黑衣,看起来就觉得碍眼,碍眼就在那刻意上。
她刻意打扮老气来配合庞逸,使她和潘烈的距离更大。她是刻意的。
潘烈几乎一眼就看穿了她,心中涌上莫名的愤怒。是愤怒,就是这两个字,他狠狠地盯着思嘉,不理一边的庞选和苏哲,气氛似乎变得很僵。
“潘烈,”苏哲扯扯他的西装,“你怎么了?”
潘烈把视线转到她脸上,老天!眼睛里面却是血红一遍,他竟完全不掩饰自己。
“不要这样!”苏哲一边笑一边在他耳边咬着牙说了一句,“你要有耐心。”
潘烈这才不看思嘉,却沉默地喝起酒来。
不知道他酒量如何,喝酒的速度却惊人,一杯一杯往口里倒,完全不需要考虑。
苏哲很着急,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明知劝不了他,又怕他失态,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好在思嘉什么表情也没有,—贯的淡漠,一贯的漫不经心,加上庞逸的风度极好,他依然那么热诚大方,仿佛对潘烈的—切毫不知情。
然而,他真的毫不知情?上帝!
“不知道潘烈的酒量这么好,”他笑着,“我绝对不是你对手,绝对不是。”
潘烈红红的眼中光芒连闪。
“我喜欢听你这么说!”他已有醉意了。
“别再喝了,”苏哲趁机说,“喝醉了等会儿怎能跳舞?”
跳舞?!潘烈把视线移回思嘉那儿,突然间就放下了酒杯,再也不喝一滴。
“今夜他一定太兴奋,”苏哲努力打着圆场,“昨天那个记者招待会空前地成功,连社会版也登他的消息,这是前所未有的。”
“可见我的眼光一流,我是最早看好潘烈的。”庞逸说;“只可惜我们脾气、个性太相似,没缘合作。”
“你可以以你的眼光再找好潜质的人,”潘烈不以为然,“可以制造另一个偶像。”
“有了你,我到哪儿能找到一个超越你的?”庞逸轻叹一声,“我这一辈子只看中了你一个人。”
潘烈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而且这句话十分有分量,可是这句话由庞逸口中说出来,他又觉得讽刺。
这个世界上怎么有了庞逸又会有他?而思嘉只有一个!
“有你这句话我觉得骄傲,”他扬一扬杯子作喝酒状,“我相信——我们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谁也讲不出的联系,或者可以说又是欣赏又是嫉妒,但也不太贴切;”
庞逸先是一呆,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他并没有再说什么,但神情之间他是同意那句话的。
然后,他们开始用餐,这段时间很沉默,大家都不说什么。餐后,餐厅的灯光变暗,开始了夜总会时间。
音乐开始响,潘烈突然变得紧张起来,紧张又兴奋。他互搓着双手,有点神经质地颤抖。
“吃完饭,最好的运动就是散步式的跳舞。”庞逸说。正待把手伸向恩嘉,潘烈却抢先了行动。
“我想——请你跳舞。”他对思嘉说。
他甚至没想到这是不礼貌的。他该先问问庞逸,再请思嘉,而且也不该请第一支舞。
思嘉显然呆住了,她看庞逸,庞逸点点头,大方说:“你跟潘烈跳,我请苏哲。”
今夜一直沉默的思嘉,这才慢慢站起来,随潘烈走进舞池。
当潘烈的手接触到她的腰时,他的颤抖连自己也感觉到。
她仍淡淡地,把脸转向一边,不接触他的眼光。
沉默了一阵,他的手忽然一紧,沙哑的嗓子说:“请——望着我。”
思嘉若无其事地把脸转向他,轻松地问:
“你跟我讲话?”
“你不必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他说得咬牙切齿,带醉的眼睛更加惊心动魂。他实在是个太好看的男人,二十三岁已成熟得有沧桑感。“你曾经对我开出条件。”
思嘉眉峰紧拢。
“那些条件,你做到了多少?”她故意问。
“我不知道多少,我一直努力在做,”他说得激动,“但是——你不能骗我!”
“我骗你什么?”她反问。
“到我做到了你要求的所有条件,你不能反悔。”他又认真,又严肃地说。
她考虑一下,还是冷着脸在说:“我相信自己不是那样的人。”
“很好,我们现在握手为誓,”他用力紧捏着她的手,他知道弄痛了她,他不理,“要是有人反悔,她——她——”
他说不下去,他根本说不出什么恶毒的誓言,他爱她唯恐不及,哪肯伤她?即使是言语。
看他急红了脸,她反而笑起来。这笑容,令黯淡的灯光突然光亮起来。
“其实——你不觉得整件事都很荒谬?”她问。
“不荒谬,上帝可证明我的诚心。”他认真地说。
“你觉不觉得这件事才真象一出戏?我们都在人生舞台上扮丑角。”她说。
“不许你这么说;”他胀红了脸低喟,“我和你之间永不做戏,我要真实的一切!”
“这只是我的感觉!”她摇报头。
“不要再说戏子,难道你和庞逸之间也是在演戏?”他率直地问。
她呆愕着,并变了脸。
“请送我回座位,我不想再跳。”好久之后她才说。
“不,我不会放你回去。我讲动了你的心事,你被我看穿,害怕了,是不是?”他笑得有点残忍。
“不!我不怕任何人,我做事不论对的,错的,我自己负责,与任何人无关。”她生气了。
“我喜欢听你这么说,与任何人无关,”他叹了一口气,“你今夜又何必故意打扮成这样来刺激我?”
“我为什么要刺激你?”她开始心虚。
在他那对带血丝的眸子前,她觉得无所遁形。
“因为你在意我,你刻意这么做。”他一针见血,“你知道我会被刺激得老羞成怒。”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她狼狈地说。
“你知道,你完全知道,为什么不肯承认呢?”他说。
“潘烈——”她愤怒地胀红了脸,“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这样的男人,送我回去。”
她想说“死皮赖脸”的男人,终是说不出口。
“说完了话,跳完了舞,我自然送你回去。”他盯着她看,一刻也不放松,“我只是努力在做心目中向往的一件事,我不是无赖。”
“你——”她哼——声,把脸转开。
潘烈也不理,思嘉在她怀中,他已满足,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事可以打动他的心。
“请——别再等在我家门外,”她突然又说,“这很无聊,而且——别人也会见到。”
“我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见到你。”他坦白又老实。
“你也不一定要见我,”她说得无可奈何,“你可以去看我演的电影。”
“我要看的是真真正正的你,不是戏里的。”他认真地说,“我讨厌不真实的一切。”
“你也演戏?”
“这是唯一最容易赚钱的正当方法,”他说,“如果有人保证我跳进火山不会死,而给我庞逸一般的财产,我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火山里出来不死也——变了样。”她轻轻说。
“变样不要紧,外表我不在意,内心我还是我,我的心思意念不会变。”他肯定地说。
她似乎有些动容,但不能肯定。
“如果我说——那条件只不过是我随口说的戏言呢?”她试探着。
“不,我当真的,永不是戏言。”他肯定得无与伦比。这反而令她不敢再胡乱说话。
“我不明白,你到底知道我多少?了解我多少?你只不过看了我的外表,就不顾—切地投下感情?”
“这是我的事,你所要做的只是——接受我。”他说。
她不出声,柔柔的光芒在眼中掠过。
“现在已是第四首曲子,我们可以回座位了吗?”她说。
第四首曲子?!他完全不知道!立刻带她回座位,看见庞逸和苏哲早已坐在那儿。
“谈什么事?这么开心?”庞逸全无芥蒂。
“谈拍戏。”思嘉淡淡地说。
苏哲眼尖,竟看见她脸上的一抹红晕。
“最可惜的是潘烈永不跟我合作。”庞逸笑。
“可能你这个人一生顺境,想做什么事都一定做得到!”苏哲半开玩笑,“他想在你生命中加一抹遗憾。”
“若这是遗憾,就未免太大了,”庞逸笑说,“潘烈,我找你拍戏的心永不死。”
潘烈看思嘉一眼,忽然说:
“或者——会有这么一天,不过那将是很多年以后。”
“为什么要很多年?”庞逸问。
“有些事必须经过时间才能促成,”他说得很飘忽。“时间是很重要的因素。也许那时我已不能卖座,你也未必想请我了!”
“我再说—次,我的邀请永远生效。”庞逸诚恳地说,“你不是那种一闪而逝的明星,你会是个永恒的演员,一个超级巨星。”
“你说得太好了!”潘烈自觉不好意思。
“我从不过分赞人,要那人真有那么多料才行。”庞逸又说,“你演的影片我都借回来看过,有的拍得还可以,有的不行,但你的演技一直保持水准。”
“大概他是天生的演员。”苏哲说。
“奇怪的是到如今我对演戏仍没有兴趣。”潘烈笑。
刚才和思嘉共舞之后,他的心情看来已平衡。
“你拼命接戏,为的是什么?”庞逸精明的眼光望着他。
忽然间,他就心虚了。
“我想超越你,建立和你同样或比你更大的电影王国。”潘烈考虑一下说。
“呵,呵!原来你的假想敌是我!”庞逸笑,“真好。”
音乐在这时又响起来,庞逸没动,潘烈望思嘉——犹豫一下,转向苏哲。
“我们跳舞。”他说。
仿佛思嘉眼光一闪,似是赞许。
思嘉的赞许,潘烈的心热起来。
从餐厅回到家里已近十一点。
庞逸先冲凉,然后坐在床上看报纸。思嘉从浴室出来,他仍保持那个姿式。
“还不睡?”她用大毛巾抹着发根的水珠。
“今夜很兴奋,完全没有睡意。”他把视线移到她细致的脸上,“我们聊聊天。”
她凝望他一阵,点点头。
对今夜的一切,她莫名其妙地心虚。
“难得你想聊天。”她也坐上床,和他平排而坐。这样比较好,互相看不见对方的脸。
“是不是怪我冷落了你?”他看她。
“不,不,怎么会呢?”她吓了一跳,“我们各人有事业,有工作,怎么叫冷落呢?如果认真说,我也可以算是冷落了你。”
“不说这个——”他似在考虑,“我发觉对潘烈——越来越矛盾了。”
“矛盾?!”她问。
“他是我最欣赏的一个演员,我一直想跟他合作,可是——我越来越觉得怕见他。”他说。
“怕见他?!”她心中一凛。
“很难解释的一种情绪,”他淡谈地转开了脸,只望着虚无的前方,“他浑身上下发出一种无形的威胁力,而这力量是向着我来的。”
“哪有这样的事。”她吸了一口气。
“我和他不是敌人,但——他往往表现出一种要和我拼死活的气息,我不明白。”他说。
他可是真不明白?思嘉不敢问。
“你觉不觉得?”他突然转向她。
“我?!”她又被吓了一跳,“不觉得,我觉得他和你相差太远,没有可能比较。”
“错了,我真是一日比一日感觉到他的威协。”他笑得很特别,“他对我好象——又恨又敬。”
“你太敏感,怎会有这样的事。”
“希望有一天能证实我的话。”他说。
她觉得恐惧,证实他的话——那岂不是要有事情发生?不,不,这很可怕!
“别胡思乱想了,他也只不过是个演员。”她说。
庞逸又思索了一阵。
“觉不觉得他对你——很特别?”他问。
“不——”她硬生生地压住心中震动,“我平日不怎么注意他,也很少交谈。”
“他总是望着你,那模样——”他笑起来,“可能我太紧张,也可能我真是敏感,我——算了,别说了。”
“那模样怎样?”她却一定要问。
她不想这种暖昧的问题存在他们之间。
“我——没办法形容。”他摊开双手。
“你一定知道,只是不肯讲,”她认真些,“这样对我不大公平。”
“恩——”他再考虑,“好吧!说得通俗一点,他象要把你一口吃掉似的。”
“哪有这样的事?”她笑,其实心中震惊,庞逸精明的眼睛,早已把一切看穿了,“他只不过是个大孩子。”
“不要看轻他,”他正色说,“我甚至怀疑,他总有一天会超越我!”
她吓了一大跳,超越,潘烈是这么说过,但——怎么可能呢?潘烈和庞逸相差太远,太远。
“你别吓我,哪可能有这样的事?”她小声叫。
“世界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悲哀地摇摇头,“而最重要的是,他还年轻,我却老了!”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她很自然地拥住他,“如果你老,我也老了!”
“思嘉,我最遗憾的是你与我不是同一时代的人。”他说得很特别,“二十年是我们之中很大的鸿沟。”
“我不觉得。”她说。
“骗不得人的,”他颇为感叹,“你看看,我身上的肌肉都开始松弛了,你却正当弹性。我虽然仍有冲动,有时也不得不承认,精神不行了。”
“这些算什么呢?重要的是感情。”她急切地说,“我们的感情是紧密,融洽的,是不是?”
“是。”他点点头,再点点头,“紧密而融洽的。”
“既然如此,其他的就不必谈了!”她很快地说,“我不许你胡思乱想。”
“我不是胡思乱想,有的时候,”他停一停,犹豫一阵,“有时候我真感觉到潘烈在我四周。”
她呆楞一下,他果真看见潘烈等在门外?
“这——就不明白了!”
“我觉得他在附近,”他更清楚地表示,“他身上逼人的气势,我真的感觉得到。”
真有这样的事?她觉得不可思议。
“或者——”他突然跳下床,掀开窗帘往外看,“他会在那儿?”
他看的就是潘烈时常等在那儿的方向,她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没有,他当然不在那儿。”他又微笑着走回床上,“我是有点神经质吧?”
“我不清楚,要不要请教医生?”她只能这么说。
“我又没有病,请医生做什么?”他笑,“睡觉吧!或者我今天多喝了两杯酒。”
他先熄灯,倒在床上就转去他那一边。将近一个月,他对她没有要求了,他是——正常吧?
思嘉被刚才他的一些话扰得睡不着,心里乱得一塌胡涂,显然,庞逸是看出了潘烈的一切。
刚才那些话——可是试探她的?
庞逸还不知道她心中的所思、所想吧?
然而——她想的又是什么呢?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她根本可以完全拒绝潘烈的,不给他任何颜色,也不给他任何机会,但——她为什么不这么做?
不是不忍心,而是——她觉得这仿佛是一出戏,她是旁观者,她也希望自己看到结局。
这是怎样的心理呢?她完全不懂!
或者,该请教心理医生的是她,是潘烈——
想到潘烈,她心中自然涌上一股热。那个出色的、漂亮的男孩子,一心一意地对着她,即使她不接受他,心中的骄傲也是存在的。
潘烈那样的男孩子,怎可能不骄傲呢?
她对潘烈是不是已动了情?
想到这里,她简直惊骇欲绝,她动了情吗?是吗?怎么会是这样的?她根本不想如此,她只想做庞逸的好太太,过她幸福的下半生,她真的不想再掀起任何惊涛巨浪,她真的不想。
移动一下,碰到了庞逸的身体,她竟有强烈的犯罪感,她——可曾对不起他?
仔仔细细地想了一次,这才放心地透口气,她什么都没做过,怎么对不起他?
但以后——以后肯定不能再见潘烈了,潘烈是一堆烈火,她开始——不!她已知道,再下去很难令自己冷静。她已怕面对他深情专一的眸子。
那眸子——也令她有犯罪感。
老天,这是怎样的矛盾?
十三
在近郊的一个外景场地,思嘉坐在她专用的太阳伞下休息。刚拍完一组镜头,要等工作人员打好另一组的光才能再拮。她闭目养神,深秋的阳光并不刺眼,只会令人懒洋洋地不想动。
专服侍她的阿婶送来一盅茶,并轻声问,“我削点水果,你吃吗?”
“好!不用削,我吃青葡萄。”她说。
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葡萄立刻送到她面前,她悠闲地吃着。她喜欢青葡萄的颜色,不会象紫葡萄一样弄污手指甲,而且味道也不那么浓,她喜欢清淡。
是,清淡,连爱情也是,所以她选择了庞逸。
淡淡的感情不会刺激人,也不会令人有负担,她喜欢轻轻松松过日子,象目前一样不是很好吗?
庞逸是最适合做她丈夫的人,他从不给她任何压力,即使是庞太太,她觉得和没结婚时也没什么不同。
但是潘烈——一想起他,心中那股热流就涌上来,想也压不住。她无法解释他们之间是什么,但——压力大得她透不过气,大得令她想逃避。
若这是情——那么“情”这一定该是烦恼的根源了。她吃几粒青葡萄,忍不住轻叹一声。她随时随地都会想起潘烈,想控制都不行,他的影子会自动浮现地面前。无论如何,潘烈已强烈影响了她。
她很害怕,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她虽是明星,却是规规矩矩的,别说外遇,即使男性朋友,她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只有这潘烈,他似一辆完全不受控制、不循轨道的火车,不分青红皂白地向她撞来。她很害伯,怕自己终有一日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她打了个寒噤,是这个字吧!她发觉如真是这样,她现在已招架乏力了。
不远处传来一阵阵人声,她把视线转过去。
“另一组外景队,”副导演在一边说,“好象是潘烈来拍武侠片。”
潘烈?!这么巧?想起他,他就出现了,这也是缘?
思嘉没表示什么,把自己视线收回。她自己才知道,骤闻潘烈的名字,她的心跳得有多快。
当然,她是不敢再往那边望。面对潘烈,她不知道多辛苦才能令自己看来冷漠。
在银幕上她是个好演员,现实生活中却一塌胡涂,她还算戏子吗?
潘烈他们的戏没有开拍,只是工作人员开始预备,潘烈却朝她这边走来了。
他——知道她在吧!
她又开始紧张,开始心跳加剧,开始手冒冷汗,他过来了,身上穿的是戏服。
“思嘉。”他叫,就站在她身边。
她抬头——也真奇怪,就在这一刹那间,她竟掩饰好所有的情绪。
“噢!你。”她淡淡地说。
“我来拍外景,想不到遇到你。”他喜悦的黑眸比阳光更耀眼。
“我还有几个镜头就拍完了。”她轻描淡写地说。在潘烈面前,她始终是这样——但是,她能不这样吗?
“庞逸没来?”
“他从不陪我拍戏,就象我从不陪他上班一样。”她淡淡地笑着,比深秋的景色更有韵味。
对着那笑容,潘烈呆楞半晌。
“我们可以一起回市区吗?”他冲口而出。
“我们不会同时拍完。”她皱皱眉才说。
“我只有一场打戏,拍完就走。”他的神情热烈起来,脸也微红,“你——可不可以等我?”
“不可以,”她摇摇头,“除非同时拍完!”
他呆楞一下,立刻转身就走,一边定一边说:“我立刻回去拍,可能比你先拍完。”
望着他的背影,思嘉叹了口气。
穿着戏服的他又是另一番景色,另一番气势。也不过一件黑色衣裤,象所有江湖游快一样,但他那正气,那威武从每一个毛孔里渗透出来。只是造型,他已占了绝大的优势,难怪他那么红,又红得那么快。
只是——他才二十多岁,脸上却有了风霜,更特别的是,他眉心的沧桑。这是否出现得太早,而且事业一帆风顺的他,又是什么令他如此?
爱情?!思嘉震惊地想。
副导演来请她就位,她心不在焉地走过去,一站在那儿,她发现竟忘了台词。阿婶立刻送剧本给她看,又给她送茶。十分钟之后,正式开拍了。
思嘉从来没有恍惚得这么厉害过,居然听不见男主角的台词,居然接不了下句。弄了半天,这场戏始终拍不成。她一下子就烦燥起来。
也不理导演说什么,径自回到太阳伞下。
“思嘉——”导演很尴尬,“休息一阵再拍——或者——你要不要先回家,我们改天拍?”
“不必,”思嘉莫名其妙地心神不宁,“我等一下再拍,没有多少戏,是不是?”
“是,没有多少。”导演陪笑,“不必急,你什么时候可以拍了告诉我就是。”
思嘉吸一口气,视线不受控制的移向潘烈那儿。他们已开始试戏了,潘烈很认真地在一拳一脚地比划,看他全神贯注的模样,他一定急于完成这场戏。
她有点感动,这男孩为了她可以不顾一切,达的确少有。而且他不是普通人,只要他肯,一定能找到比她更好的,但执着专一——
他执着专一,她的心又翻腾起来。
再一次拍戏,她终于勉强拍完那几个镜头,并不满意,她也算了。她知道,再拍下去,也不可能有更好的表现,而且她全无心情。
潘烈在不远的另一边。
看见她们这边收工,那边的潘烈急了,他也顾不得最后几个镜头,迅速地朝思嘉奔过来。
“思嘉,请等我。”他满头大汗,神情急切又动人,“只有几个镜头,不会很久——”
她淡淡一笑,摇摇头。
“我还没下班,我不会这个样子回市区。”她说。
“那是你肯——啊!”他又回头奔回去,“你等我!”
这样孩子气,这样单纯的请求,她又怎能、怎忍心拒绝呢?而且,她竟也向往和他同在一个车厢里的情形,那一定很温馨。
阿婶替她安排了镜子、冷霜、纸巾,她就慢慢地对着下妆。她并不一定在现场下妆,有时为了赶时间,她也浓妆回家。
其实她自己知道,她在等潘烈。
她在等潘烈——她已不拒他于千里之外了。
很矛盾又微妙的心理,想见他又怕见他,又向往又害怕,她怕自己就要无所适从了。
洗干净脸,她到外景车上去换了牛仔裤与薄毛衣,下车时见到潘烈奔跑着过来。
他已换好衣服——一身的运动衣。
“刚好赶得及,是不是?”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光之炽热,思嘉觉得自己会烧起来。
她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没开车来,你呢?”他问,仍是动也不动地望着她,专注得完全看不见四周的人。
事实上——四周的人都在注意他们,目前最红的男明星和思嘉是朋友?
“我总是自己开车,”她大方地和导演挥手,然后回到她那辆跑车上,“你去哪里?”
潘烈刚坐上车,闻言呆了。
“我——没想到,”他老实地答,“我以为你一定拒绝和我一起回市区。”
“我该这么做吗?”她发动跑车,轰然而去。
“你一直对我有反感。”他望着她侧面。
东方女性很少有她那么挺的鼻子,那么深轮廓的侧面,她真美得——得天独厚。
“不是反感,而我们不是朋友,也相处不来。”
“没有相处过,怎知处不来?”他问。
“女人对事对人总凭直觉,没有原因、理由。”她说。
“今天你又肯带我回市区?”他反问。
“刚才我们都在拍戏,面对面时的感觉就象在做戏,一切很自然。”她说。
“不是做戏,”他叫起来,“你不能一口否定一切——那么现在呢?”
“不知道,反而好象有点怪,有点陌生。”她笑,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她对付不了自己的矛盾,“大概我已习惯做戏,真实生活中的一切反而假了。”
“不可能!你没说真话!”他决不同意。
“不要吵,否则我怕回不了市区。”她说。
“我宁愿回不了,”他完全不以为憾,“我更希望这条路可以永无止境地走下去。”
她不出声,脸色却沉下来了。
于是他也不敢乱讲话,他怕第一次的单独相处被自己破坏了。他有的是时间,不必急。
“送你去哪里?”她再问。
“我本来打算——回去看一场试片,我的电影。”他说。犹豫半晌,又说,“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看?”
她思索了一阵。
“晚饭之前可以看完?可以回家?”她和自己在挣扎吧?
“当然,一定,我保证。”他高兴得几乎跳起来。
“地址呢?”她终于说。
他认真地转头看她,突然之间,他仿佛看见黑暗中的一丝光亮闪动,再看清楚,光亮已消失。
但是——他是真真实实地看见了光亮,是吧?
十四
小试片室里,只有两个工作人员和他们。这原是潘烈要求试映,他没有邀请任何人,除了思嘉。
思嘉专注地对着银幕,对潘烈的表演看得十分用心,或者是每一个演员的习惯,她只是对着银幕。
潘烈当然也看试片,却一点也不专心。他不停偷看思嘉,他不相信她没发觉他的注视,她怎能做到一点反应也没有?真是对他无动于衷?
他不气妥,只要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无论如何不能气妥。他眼中始终有一抹光芒,那光芒就是刚才车中她给他的一丝光明。
虽只是这么一线,他已满足。
戏演完了,她透一口气,他也是——他根本什么也没看到,但戏可以再看,和思嘉相处的时间却不多,他能分别其中轻重。
“我得说——你是天生的好演员,”思嘉由衷地说,“你不演戏是浪费。”
“我知道自己的长处,做戏时我完全投入,我当它是真实的,我在戏里也生活一次。”他认真地答道。
“所以你是演员,不是戏子。”她微笑。
“请别用戏子来分别我们,我们是一样的人,我知道,我感觉得到。”他诚挚又痛苦。
“感觉不一定正确。”她是故意的吗?人不能如此冷血,“你不能猜测我!”
“思嘉——”
“我想回家了,”她站起来,“谢谢你请我看了一场精采的戏。”
“我不请你你也看得到,主要的是——你肯跟我一起来看。”他非常真心诚意。
“好戏总是先睹为快。”她淡淡地说,一边已开始往外走。
“我能不能再搭你便车?”他追上去。
“当然可以,我送你回家。”她一点也不在意。
“如果我能送你回家该多好。”他说。
“你没有开车。”她笑,好抚媚的笑容。
他看呆了,以至忘了走路,呆楞之后才快步追上去。
一直走到车边,她才回头看他一眼。
“你放弃运动完全不觉可惜?”她打开车门。
“不。”他肯定地说,“因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在运动场上你的光芒十分耀眼。”她在暗示什么吗?
“我不需要那么耀眼的光芒,”他想一想才说,“只要有一个人望住我就足够了!”
“总之——很可惜。”她停了一下才说。
“并不,我仍运动,教一点学生,自己也保持状态。”他象在解释。
她眼中光芒一闪,象是喜悦。
“是吗?我以为你只拍戏。”
“不,今夜我就要练习——”心中灵光一闪,突然福至心灵,“你愿意去看看吗?”
她很犹豫,终于还是说:
“可容外人参观?”
“当然,只是我自己练习。”他心跳兼狂喜,今天的运气怎么好得如此这般,“现在去。”
“通常你不吃晚餐就练习?”她望一望天色。
“只能吃一些点心,否则不能运动。”他笑,露出雪白整齐又刚强的牙齿。
“不再需要教练?”
“我自己足可做教练。”他笑得阳光灿烂。
“其实——”她考虑一下,“我更欣赏你运动场上的表现,穿上戏服,你始终是剧中人,虽然你演得好。”
他思索半晌,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
“演戏只是达到目的之手段,运动却是一生一世的。”他很真心地说。
她闭闭眼睛又笑一笑,他又看呆了。
天下怎有如此动人的女人?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能牵动人的心弦?
“这样——很好。”她象透了一口气。
“你常说‘很好’,这代表什么?”他望着她。
她沉默地看着前面的路。
“你还没说运动场的地点。”她淡淡地说。
“就在我们大学。”他说,“不过要先找家店买点心。”
“运动和拍戏都要体力,营养是重要的。”她说。
“是——我明白,我——”
“最近见过苏哲吗?”她不给他讲下去的机会。
“没有,她忙我也忙。”他摇头,“其实——我和她并不是很接近的朋友。”
她笑,仿佛说他不必急于分辩似的。
“她人很好,很热心,对你的事很紧张,也十分帮忙。”她说。
“是。我们相处有如兄弟姊妹。”他有点着急。
她终于笑出声音来。
“不必急急分辩,我并非暗示什么。”她说,好象大人抓住小孩子的错。
“事实上是——”他急得红了脸。
“你可知道,这一年你看来改变很大,我是指外型。”她慢慢说,“你的年龄和外表不符合。”
“我说过,内心里我是很成熟的人。”他立刻说。
她不置可否地笑。
“你为什么不信呢?内心已超过三十岁,所以外表看来也如此,年龄——不重要。”他着急地说。
“我没有看重年龄。”她说。
“这样很好,”他高兴起来,“年龄真的不能代表一个人成熟与否。”
“我心理上有庞逸那么老。”她第一次提起丈夫。
“不会,绝对不会,”他紧张地说,“你不可能有比年龄大二十年的心理。”
“事实上是,所以我选择他做丈夫,我们很融洽,很快乐。”她悠然。
“你根本不知道快乐是什么,”他有点发怒,“就象你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一样。”
她眉梢一掀,想说什么,终于忍住。
“或者我不懂,但这不重要,”她说,“有没有爱情对人生影响不大。”
“你真这么想?”他诧异。
“当然,我一样生活,一样工作,而且平静。”她说,“我此生最大的追求是宁静。”
“追求到了吗?”他问。
“不肯定,至少——我目前快乐。”她说。
“快乐只是表面,你内心真快乐?”他大声说,“你根本在替自己掩饰,不敢面对自己内心。”
她望着他半晌:
“难道你比我更了解自己?”
“我了解,我真的了解,”他激动地说,“嫁给庞逸,你根本就放弃了一切的追求,你以为婚姻就是一切,然而是不是呢?你敢扪心自问吗?”
“为什么你总要怀疑我同庞逸的感情?”她有点变色,“你怎知我们夫妇间的事。”
“或者你们有感情,但绝对不是爱情。”他肯定得无与伦比,“你可以比较一下。”
“比较?!”她意外。
“你——”他胀红了脸,又认真又矛盾又孩子气,“你可以试着接受我。”
她的眉心慢慢聚拢。
“请别以外表看我,我的内心古老而传统,”她吸一口气,“我愿从一而终,永不二心。”
“这并不是美德!”他怪叫,“没有爱情而勉强在一起,这叫做——屈服于既成的事实,是东方女性最大的弱点,这——很不好,很可悲。”
“我是很自信的。”她一点也不激动,“我觉得,如果我们只象普通朋友,我们可以相处得更好些。”
“你以为——我能吗?”他痛苦地说,“爱情是不受控制的,它来了,它发生了,谁能抗拒?”
“但是我——并没有发生什么。”她不看他。
“你扯谎!”他怪叫,那完美无瑕的男性面孔因极度痛苦而改变,“你为什么不肯向我说真话?”
“我说的是真话。”她淡淡地说。
他猛然替她煞车,用双手紧紧地捉住她的手臂,他那模样——仿佛要吞噬了她。她吃惊而惶恐,她害怕发生的任何事——终于,他颓然地放开她,只剩下急促的喘息。
“总有一天,你必会认错,”他咬着唇,“思嘉,你无法再骗我,你会承认。”
十五
思嘉回到家里已将近十一点。
时间虽然不晚,她却有点莫名的心虚,看见庞逸坐在小客厅里等着,更显得不自然。
但是,她没有做错什么,对不对?她只看潘烈运动练习,然后又吃了点消夜,如此而已,这当然不是错!
她甚至根本可以不必告诉庞逸。
“回来了?”庞逸把视线从杂志上移到她脸上,脸色平和,“累不累?要不要我陪你吃点消夜?”
“不必,我吃过了,”她扔开皮包坐在他斜对面的沙发上,“和潘烈。”
此话一出,她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为什么要讲出来?她不是决定不说的吗?
“我知道,你们外景队碰在一起。”他全不意外,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思嘉立刻就不高兴了,她不喜欢他那种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模样。
“你也知道后来怎样?”她不自觉地这么说。
“不,后来当然不知道,”他笑了,很温柔,“只知道你们一起进城。”
“我们去看了一场试片,潘烈的新电影,”她仿佛故意在说,“然后看他运动,吃了消夜才回来。”
“原应该这样,”庞逸的反应出乎她意料之外,“你一直没什么朋友,除了拍戏就回家,一些应酬也不全合你心意,我希望你的生活领域拓宽一点。”
思嘉定定地望着他,这与她想象中完全不同,她以为——至少庞逸该有些不高兴,因为她连电话都没有打回家。
“你赞成我这样?”她笑了,心中也突然轻松起来,“我以为你并不喜欢我和圈子里的人来往。”
“潘烈不同其他圈子里的人。”他说,“他那运动员气质非常好,非常高贵。”
“什么是运动员气质?”她问。
“很难解释,很难说明,”他想一想,“譬如他看来正直些,开朗些,公正些,热诚些,很难讲的!”
“希望我能明白。”思嘉掠一掠头发,“明天我没有戏,会整天在家。”
“哦——忘了告诉你,明天晚上我得去英国几天,想买一部很好的新片。”他忽然说。
“英国片?卖座有把握吗?”她问。
听他说要离开,竟然很愉快。
“就是没把握,才要亲自去看看。”他淡淡地笑。
她考虑一下,没有出声。
以往他去哪里总带着她一起,无论如何也问一问她想不想去,今夜——很特别。
“要不要我陪你去?”她提出来。
“这——”他思索一下,“算了,我想早些把你这套新片拍完,好圣诞节推出。”
“圣诞节?!”她皱眉,那岂不是又和潘烈的新片打对台?是巧合吗?
“怕赶得太辛苦?”他立刻说,“那么我们就改在农历新年上也行。”
“不,不必改了,”她招摇头,“其实我的戏剩下不多,很快可以拍完。”
“你的意思是什么?”他凝望着她。
“我可以陪你去,而不怎么耽误时间。”她说。她有个感觉,这话是他逼着她说出来的。
“还是——算了,”他摇头,他眼中掠过一抹难解的光芒,“免得你辛苦,此行全是公事。”
“是你不要我去的。”她说,分明是他逼她自己说去,为什么又拒绝她呢?真不明白。
“我怕你闷。”他又笑,“留在家里比较好,你不是不喜欢坐长途飞机?”
“好吧!”她当然也不真想去,也不坚持,“反正后天和连下去的几天我都有戏拍。”
他再笑一笑,没置可否。
突然之间思嘉觉得,他的笑容变得陌生又难明了,怎么会这样?他是她的丈夫啊!
“我上楼洗澡。”她抓起皮包,“你也早点睡。”
“好,我就上来。”他的视线又移回杂志。
那种平静、稳定的样子,好象刚才他们根本没谈过话,互相没看见似的。
她快步上楼,换了衣服又冲进浴室。这一刻,她觉得她该避开他。
避开他?!她完全不明白。
洗完澡出来,庞逸已上床,背向着她,并已熄了他那边的床头灯。
她在浴室门边站了几秒钟,才轻手轻脚地走向属于她的另一半床。
她这边的灯光仍照着庞逸的背影,他的头发越发显得稀疏,两鬓的白发也看来更多,她惊觉,庞逸大概真的老了,他比她大二十多岁。
轻悄地躺在床上,她又想起潘烈。
潘烈——她顺手关熄了灯,怕在灯光下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她想起潘烈的汗。
刚才运动场上潘烈激烈的练习中,她清晰地看见他脸上、头上、身上的汗,那是真实而——性感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两个字,但他——真是性感。
男人不一定都性感,庞逸就不是,他身上肌肉松弛又略肥,就算身材保持得极好,却不性感。潘烈强烈地给她这方面的感觉,甚至每一粒汗珠都性感;都能引起她心中莫名其妙的震动。
然而庞逸是丈夫,潘烈只是另一个不相干的男人。
不相干的男人——她轻轻地移动—下身体。这不相干的男人却令她毫无睡意。
从小到大,她的喜怒哀乐都不强烈,这不强烈曾令她以为自己冷感,包括性。但今夜——她知道,她真是强烈地为潘烈而震动。
她的冷感或者不是真的?像潘烈所说,她只是没有遇到真正的爱情。但真正的爱情是什么?突然之间,她向往起来。
庞逸翻过身,他温柔地拥住她——她吓得一身冷汗,他发觉了什么?不,不,他已睡熟。
他真是个难得大方的男人,明知今夜她单独和潘烈在一起而不起疑,也不嫉妒,是他对自己太有信心?或是对她,他真毫不介意?
她又想起潘烈成串成串流下来的汗水,她的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这简直完全没有道理,一个男人流汗,就这样感动了她,吸引了她。是汗?或是因为那男人是潘烈?她很吃惊,可是她分辨不出来。
整夜辗转,直到天亮了也睡不着。她没想到,作梦也没有想到,潘烈竟令她失眠。
她是看轻了潘烈,是吧!他如烈火般的感情,已烧到了她的面前。
她听见庞逸起身的声音,她把眼睛闭得更紧,她绝对不想在这个时候面对庞逸,她怕泄露了自己的秘密。老天,在庞逸面前她竟有了秘密!强烈的犯罪感袭上心头,她是不是错了?
这错——还不深,只是她内心的挣扎,连潘烈都不会知道,她——可有机会自拔?
想到自拔,她宽心,她并没有做什么不可挽救的事,对不对?她原不该这么耽心的!如果今天以后她再也不见、不理潘烈,那岂不什么都没有了?
庞逸下楼吃早餐,临出卧室前还探头望望她,她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不习惯有秘密,更不习惯说假话,看来——只有不理会潘烈一条路可走了!
她不能想象如和庞逸闹出婚变,全世界的人将用怎样的眼光来看她!
全世界的人——她下意识地往被里缩一缩,她没有面对全世界人的勇气!
庞逸没有再上楼,她已听见他离开家的车声。这时,她才能长长地透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无法再睡,虽然一整夜的辗转,她的精神仍是旺盛,她可以再做一天运动。啊!不好笑吗?她运动什么呢?运动是属于潘烈的!
正待坐起来,床边的电话铃响了。
“喂——”
“思嘉,我是潘烈,”他急切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我看见庞逸出去了。”
“你在——门外?”她吸一口气。
“在墙角,他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声音也有着兴奋,“我想立刻见你!”
“今天?不——我没空。”她强忍心中的剧跳,“真的,我没有空。”
“思嘉——”他万分失望,“你没空——站在窗边让我看看也好!”
她不是存心折磨他,上帝知道。她实在应付不了心中的巨大矛盾。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尽量令自己声音冷静。这是她最低限度要做到的。
“昨夜——你送我回家,我开了车立刻就来了。”他说,真诚感人,坦率感人,那么激情更感人,“因为——我太兴奋,我知道不能把自己困在屋子里。”
“你这么做——不太傻了吗?”她心中叹息,更十分矛盾,“今天我根本不打算出门。”
“那——我能进来看你吗?”他天真地问。
“不能,因为这是庞逸的家。”她立刻说。
“但是我——思嘉,昨天我们不是还能谈得好好的吗?”他焦急地说。
“我不方便时时见你。”她硬起心肠。
“我令你矛盾了!是不是?”他自责地说,“但是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你去找苏哲吧!”她说,“今天我——无论如何我不出门,我已决定。”
“以后呢?我还能再见到你?”他决不放松。
“我想——不能,也不应该。”她吐口气。
“你对我,对自己都残忍。”他在电话里叫,“你没有理由这么做,这不公平。”
“许多事不一定要公平,”她慢慢地说,“我们只能求其心安。”
“这么对我,你心安吗?”他咄咄逼人。
“别为难我,我要休息了。”她说。
“休息?!”他大叫,“别挂电话,告诉我,昨夜是否你也没睡好?告诉我!”
“潘烈,再努力也没有用,”她终于叹气,“我不想改变目前的一切,我没有勇气面对全世界人的眼光。”
“思嘉——”他大概是高兴得发昏了吧?思嘉第一次对他说这样的话,“你等一等,等一等,千万不要挂电话——要面对全世界的不只你一个人,还有我,是我们一起,我和你,你不明白吗?”
“不——我没有这勇气。”她固执地说。
“思嘉,思嘉,你出来,我当面对你说——”
“不行。”她的固执又来了,“昨天是我错,我们实在不应该在一起的。”
“是对的。”他反而高兴,“我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使你明白我不是单方——发疯。”
“别说了,我要休息——”
“思嘉,你若不出来,我永远站在这儿!”他肯定得无与伦比。
“别耍无赖,这行不通。”
“你明知我不是无赖,”他说,“你明知我每一句话都是真诚,都出自深心。”
她犹豫了好久,矛盾了好久。
“下午,下午我出来。”她终于抵不过内心的渴望,“两点钟我开车来接你。”
“一言为定。”他开心得象个孩子,“不可黄牛,你一定要来,我会等你一生一世。”
“潘烈,你能告诉我这是对或错?”她叹息。
“不管对与错,这是爱情。”他沉声说。
十六
其实,当潘烈单独面对着思嘉时,他们之间仍然没什么话好说,沉默的时间居多。
思嘉开着车子不停地往前驶,他们几乎经过了全城的大街小巷了,她仍没有停的意思,或者,她根本找不到一个可停的地方。
暮色渐浓,车正行在近郊的公路上。
“一起吃晚饭吗?”潘烈忍不住问。
整个下午,他都表现得极有耐性,安静地坐在思嘉旁边。他原无奢望,能伴思嘉侧,他已觉十分满足。
“我先送你回家。”她突然转头看他,立刻又移开了视线,“我得去机场。”
“机场?你要离开?”他大吃一惊。
“我送庞逸。”她说,看似平静,整个下午,她实在没有一刻不矛盾。
“我可以陪——”
“我自己去。”她打断他的话,“这两天我做的一切令自己也莫名其妙。”
“错了,这该是你心底的意愿,你表面不肯承认,于是变得矛盾,令你觉得莫名其妙!”他说。
“你比初见面时会讲话了。”她说。
“初见面时——我见到你已经傻了,呆了,哪儿还说得出话?”
“我以为你原来就是这么傻,这么呆的。”她微微一笑。
“我们去喝杯咖啡。”他又提出,“从上车到现在滴水未进,我们一直在路上。”
“只能一直在路上,”她说,“因为没有目的地。”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随你在任何地方停。”他说。
她沉默着,没再出声。
“喝咖啡?”他再问。
他知道,思嘉还需要一点时间,她刚开始在接受他,他不能逼得太紧。
“就在这儿。”她突然停车,就在一家小咖啡店前。
这种地方平日她一定不会来,象她这样的大明星怎么可能在小店进食,但——她内心是恐惧的,她无法面对全世人的眼光。
潘烈随她进去。这地方虽小,但布置不错,还有个别致的店名叫“老藤”。
一个客人也没有,清静得出奇。他们叫了咖啡,老板还殷勤地站在一边。
“要不要试试我们的咖哩牛肉?”很出名的。”老板说。
潘烈只望着思嘉,一脸的盼望,询问。
“好——吧!”思嘉说得勉强,却还是答应了,“来两客试试。”
他大喜,她已经答应一起晚餐了,是吧!女人讲话往往都言不由衷,她不是真正要去机场吧?
他不揭穿她,他学聪明了。
咖啡煮得很浓很香,不比一般大店差,想来咖哩牛肉也会不错,有时随意中得到的往往比刻意找寻的好。
“你的眉毛天生这么黑这么浓?”她望着他。她的眼光坦然,看不出有什么。
“是。比小说中形容的毛虫更厉害,”他孩子气地说,“有时我觉得它象刷子。”
“刷子?!”她摇摇头,笑,“虽然难听,但贴切。”
“是不是看起来很凶?”他问。
她想了一想,才慢慢说:
“很适合你拍古装大侠,浓眉才够戏。”
这是她的真话吗?他可看不出。被她望得久了,他不自觉地伸手理一理,摸一摸眉毛。
“早上起床要不要梳?”她又问。
“又不是头发。”他也笑起来。
思嘉原来也有天真的时候,不象她平日替自己塑造的形象,总是冷傲成熟。
她没有把“眉毛”这题目继续说下去,很怡然地在喝咖啡,她能那么怡然,她刚才的矛盾跑到哪儿去了?女人真是难以理解的。
“庞逸真去英国?”他主动说。
“去买片。”她没有表情,“四、五天才回来。”
“那是说——你有很多空闲的时候?”他眼睛亮了。
“不,我每天都得开工。”她摇头,“我这部片预备在圣诞节上。”
“我那套也是——”他没有说下去。他明白,打对台对他们俩都不利,尤其是思嘉,更多些,重些。
“银幕上,我们总是敌人。”她笑。
“我不介意,那些电影,是戏,根本不真实。”他凝望着她,“我要的是真实的一切。”
“说了很多次,我快会背了,”她还是笑,“其实你想开了,戏和真实人生又有什么不同?”
“不同在戏是夸张的,有艺术加工,”他说,“我要的是平淡自然。”
平淡自然?她和他的名气,可能吗?
这只是个梦想,他实在太天真了。
“真想约苏哲出来,好久没见到她了。”她说。
“请不要这么做,”他正色说,“我万分珍惜和你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
“大家都是朋友。”
“不同,”他是认真而严肃的,“朋友有很多种,她和你是绝对不同的,我分得很清楚。”
“但对你和对她,我是一视同仁的。”她说。
“不是真话,”他皱眉,“不要借这些话来令心理平衡。你是永远不能平衡的了,因为我。”
“你太霸道。”她说。
“我已用尽全力,非这么做不可。”他说,“思嘉,你可知道我已给自己一条路走?”
“一条路?万一此路不通呢?”她问。
“我用最强的炸药炸开它,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他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说。
她有些变色,好一阵子才恢复正常。
“世界应该没有这种感情的。”她慢慢地说,“感情应该是双方,是水乳交融的。”
他的眼睛变得更深、更黑、更凝肃。
“思嘉,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他沉声说。那声音发自灵魂深处,有一股逼人魅力。
思嘉震动一下,眼帘慢慢垂下。仿佛——一抹泪影在她眼中浮现。
她没有回答这问题,叫她怎么答呢?她的身分,她的处境,她的矛盾,叫她怎么答呢?
老板一脸笑容,把咖哩牛肉送来,是两个很精致的盅,另外两小碟饭。
“请试试小店的招牌菜。”他说。
这正解了思嘉的围,她打开小盅的盖子,香浓的牛肉味涌了出来。
“唔——好香,一定极好吃!”她对老板笑,然而那笑容是极度的灿烂。
眼中的喜悦令笑容灿烂、喜悦。
潘烈也低下头,开始进餐。
整个进食的时间,他们—句话也没有说,甚至互相没有对望过。但朦胧的喜悦和平静弥漫空气中,仿佛——不用再说什么,他们已心意相通。
“的确味道很好,是不是?”放下筷子,她主动说。
“几次一起晚餐,从没见你吃得象今天这么多。”他专一地对着她。
“这儿的东西很对我口味。”她笑。
“明天再来。”他立刻说。
“一切随缘。”她不置可否,“也许今天以后,我永远走不到这条路上,永远找不到这家叫‘老藤’的店。”
“只要有心,记一记街名,记住店名就行了,”他说,“天下没有做不到的事。”
“我喜欢随缘,刻意的一切就失去味道了!”她说。
“你讲究味道。”他若有所悟。
“我原是个讲究味道的人。”她淡淡一笑,“这也许是挑剔,但——我不要委屈自己!”
他点点头,再点点头,仿佛明白了。
“现在去机场还来得及吗?”他问。
他居然不介意她离开?
“不知道,”她也不看表,“现在我完全不想去了!”
“庞逸会介意吗?”他开始为她着想。
“也许会,也许不会,有什么关系呢?”她靠在椅背上,“他了解我。”
“我也开始了解。”他说。
她看他一眼,眼中真的是喜悦。
“下午开了四小时车,真是很累,”她自嘲地说,“其实我根本不必这么做,是不是?”
“我不明白——”
“我怕被影迷、记者见到我和你,我很在意,不能破坏形象。”她笑,“现在想想,也不必如此。”
“什么事令你改变?”他问。
“没有任何事,人要绑死自己或释放自己是很简单的事,只在一念之间。”
“你现在不再介意记者和影迷了?”他反问。
她呆楞一阵,思索半晌。
“我说不出,但是——就算他们见到又如何?根本什么事也没有,耽心什么呢?”她笑。
“但是——并非什么事都没有,是不是?”他逼视她。
她并不退缩,很坚持地回瞪着他。
“你告诉我,有些什么事?”她吸一口气。她很倔强,不,或说顽强。
“我——爱你,思嘉!”他终于忍不住说出来,脸也红了,脖子也赤了,“你别再假装不知道!”
她呆在那儿,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的直率。
他就这样表达了他的爱情。
十七
潘烈一口气跑上苏哲六楼的家,这是他问明了她家地址后第一次来。
苏哲开门的时候的确是惊讶了几秒钟才侧身让他进去,带疑惑的视线却一直停在他脸上。
“怎么上来的?”她问,看见他微喘后。
“跑。等不及电梯,太慢。”他满面灿烂阳光——虽然已近深夜。
她侧着头,深深地审视他。
“几个月不见之后,发觉你变了。”她说。
“是——也不是,”他挥一挥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我极快乐。”
“思嘉?!”她是聪明的,“是你深夜冲上来的原因?”
“是。我必须对一个最了解我,也是我最信任的人说,否则我的胸膛会爆炸。”他坦白地说。
“那就快说。”苏哲抱着个沙发椅垫在那儿,并牢牢地,望住他。
“这两天我都和思嘉在一起。”他象揭开了天下第一大秘密般,“一直在一起。”
苏哲是平静的,看来一点也不意外。
“那又怎样?”她只这么说。
“那又怎样?”潘烈叫得惊天动地,“我和思嘉单独在一起哦!你汉听清楚吗?”
“我和你也常常单独在一起,有什么奇怪的?”她说。
“苏哲——”潘烈指着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你分明和她过不去,你——”
苏哲笑着摇头:“不要这么大声,夜深了。我们这种小单位住宅隔壁听得见的,”她警告他,“好了,思嘉和你在一起,然后呢?”
他看出她的故意捉狭,也不深究。
“我们看试片,晚餐,开车兜风,聊天,”他回忆着说,“还有——很多。”
“很多什么?这句话有了病。”她不放松。
“我——我——”他期艾了半天,终于说,“我告诉她我爱她,请她不要假装不知道。”
苏哲呆楞了半晌,她没有想象到他们的进展会这么快,连这样的话都能说了。她心中掠过一抹奇异的情绪,自己也分不出酸甜苦辣。
“她有什么反应?”她吸一口气问。
“没有。她只专注地开着车,一句话也没说。”
苏哲沉默了半晌,她像在思索。
“事实上,你也不能期望她的反应。”她慢慢说,“因为这件事——她是无辜的。”
“无辜?!什么意思?难道我犯罪?”他怪叫。
“不,因为这是她预算以外的一段感情,她事先并没有心理准备。”她令自己理智。
“谁有心理准备?以前我根本不知道她——”他不以为然,“我认为是缘分。”
“就算缘分,也要给她一段时间。”她说,“我想,至少她已渐渐接受了你。”
“何止接受我?我看得出,她根本喜欢我,”他睁大了眼睛。“会不会她很怕庞逸?”
“你把庞逸想成什么人了?黑社会头子?”苏哲哈哈笑,心中刚才的奇异情绪被压抑下去。
“不——思嘉看来有所顾忌。”他天真地说。
“她是天皇巨星,她是有夫之妇,你说她该不该有所顾忌呢?你不能只想你单方面的事。”她反问。
“也许——你说得对,”他叹一口气,“但是我急于想知道她的反应。”
“你既然知道她喜欢你,还担心什么?”她再问。
“我不知道,但我真的急于想知道她的反应。”他叹一口气又摇摇头。
或者这是恋爱中的人自然反应吧?苏哲不是也有过急于知道潘烈心中对她印象如何的事?
但恋爱——她摇摇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喜欢潘烈,她很迷惑。
“不要急,总有一天她会让你知道。”她望着他笑,心中却很快地掠过很多其他的事,“你不是一向有信心?”
“越接近她,信心就越少。”他有点苦恼,“她不同于一般人,也不是我想象中的。”
“想象把你骗了。”她笑,“你喜欢真实的她多些?或是想象中的多些?”
“真实的她更令我情不自禁。”他脸红了。实际上,他的年龄仍只是个大孩子。
“那岂不更好?”她突然把怀中的沙发垫扔向他。
“我不知道,现在我才发觉——我和她的距离还很远,远得令我觉得陌生,”他疑惑地说,“但我真的爱她。”
“你们还需要一点时间,”她温和地笑,“回去吧!潘烈,太晚了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他对她根本想不到男女有别,“现在我毫无睡意,你不能残忍地赶我走。”
“你没想过明天我得上班?”她又好气又好笑,“影帝大人,我只是个小记者。”
“不行,你陪我聊天。”他竟蛮不讲理,和从前那个沉默、冷淡的潘烈变了一个人似的,“苏哲,还有,她陪我运动,在一边坐了两小时。”
“我相信你有点希望了,”她只是随口说,“以前我总是觉得你太荒谬。”
“真的?!你真是这么想?真的?!”他紧张地追问。
“怎样了?这只不过是好普通的一句话。”她摇摇头,“你太紧张了,就像一粒黄豆在烧红的铁板上一样。”
“把你换成我,你会不会紧张?”他反问。
“我会有成熟些、深思熟虑点儿的做法!”她笑,“至少不令人觉得荒谬!”
“怎么做?感情的事根本不可以控制,它就像江河决堤,洪水泛滥。”他胀红了脸。
“今夜你令我觉得陌生,一点也不像潘烈,”她盯着他,“你变得太多了。”
他呆楞一下,是!他也觉得自己太多话,多得令自己也觉讨厌。
他站起来,有一点赌气的味道。
“我回去了!”他闷闷地说。
她歪着头看他一阵,摇摇头。
“你想我替你煮消夜?或是陪你出去喝酒?”她问。
他又深又亮的黑眸中露出了一点笑意。
“我不喝酒。”
“还说不喝酒?那天庞逸在夜总会请吃饭,你——”
“不要再提!”他红着脸。
“好吧!”她站起来,“想吃什么?”
“随便。苏哲,以后——我该怎么做?”他问。
她呆在那儿,到现在,到这个时候他才来问她该怎么做?这——岂不笑话?
“你不是一向勇往直前,义无反顾的吗?”她问。
“但是现在——”他皱着眉头,“我怕稍为不慎,弄巧成拙,那我就万劫不复了。”
“患得思失了呢!”她摇摇头,“我觉得你不必担心,照以前一样的做,反正你能付出的不只是全部感情和一腔热诚,是不是?”
“我还在努力令自己有庞逸的财富与地位。”他说。
“傻瓜,你以为思嘉真稀罕这些?”她忍不住笑起来,“如果你有庞逸相同的外在条件,她留在庞逸身边和跟你一起有什么不同?”
这回轮到潘烈发呆。怎么苏哲这番话是他从未想过的呢!思嘉并不真要他有庞逸相同的条件,当时是为难他的,是不是?是不是?思嘉那时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只是为难他,他多傻!竟信以为真了!
那——那——那他何必还要寄望于许多年后?他不该浪费目前的一分一秒。
他霍然跃起,拉开大门就往外冲。
“我走了,我去找思嘉!”他留下一阵风般的话。
苏哲站在厨房门边,手上还拿着刀,还拿着待切的瘦猪肉,惊楞地望着反弹回来的大门。
潘烈发了疯吗?
只站了一会儿,她回厨房收好了刀,把瘦猪肉放回冰箱,洗完手再慢慢走出来,并熄了灯。
她觉得心中有些空荡荡的着不了边儿,不算失望却有那么——点儿酸。她原没预算潘烈会来,他来了,坐了一阵又突然离开,这也算不得什么。她原没预算的。
她该休息,明天还要上班的,不是吗?
锁好大门,关上窗,她回到小小卧室,把自己稳妥地安置在舒服的睡床上。
原该睡觉的,怎么会了无睡意?只不过中间多了一段没有预算的小插曲?人生中原有太多这类小插曲,过了就算了,怎么偏偏对此段耿耿于怀?
潘烈——她想起初露头角的他,年轻、沉默又冷淡,她去访问他,他前后也不过说了十多句话。但是回来她却写了一大篇文章,活灵活现地把潘烈介绍出来。也就是这篇文章,所有的人都接受了他,视他为偶像。
其实——是潘烈真是那么好?或是她笔下生花,美化了他?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所知道的是潘烈刚来过,坐了一阵,说了一些话,要吃消夜却突然离开。离开去找一个他喜欢的女人!
她摇摇头,心底叹息,世界上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何况——她只是一阵迷惑。迷惑?或是陷下去了?她何必追究呢?潘烈只不过来了一趟,又走了,只是这样。
潘烈来了又走了,只这么简单。但对她来说。心中仿佛失落了什么,只留下一声叹息。潘烈来了又去了——她开始怀疑,他真的来过?或只是她的幻觉?
十八
潘烈的车急速地冲到庞逸家大门口,发出难听的煞车声之后,嘎然而止。
他从车上跳下来,毫不犹豫地急促按铃,一声又一声,在静夜中发出刺耳的声音。
两三分钟后,管家被着晨楼半跑着出来,经过花园看见镂花铁门前的潘烈,他显然呆住了。
“潘先生,这么晚了,你——”
“找叶思嘉。”他的激情令他不顾一切,“请通报,我一定要见她!”
管家很为难。他自然认得潘烈,是巨星,是主人贵宾,然而这个时候——
一个女佣人在背后出现,她说:
“夫人请潘先生进去。”
管家立刻开了大门,把潘烈迎到大客厅里。女佣送上茶,并开了走廊上及附近的灯。
“夫人就下楼。”女佣悄然而退。
思嘉是在五分钟之后出现的,她披着长发,脸上素净得没有一丝化妆,只有身上的白色运动装是临时换的。
男管家随后在她背后出现。
“随便预备一点消夜,然后你去睡吧!”思嘉淡淡地吩咐,“潘先生走时我会关大门。”
“是。”管家退下。
潘烈一直用热烈的眼光凝视她,她却仍能表现得那么淡然,这真不容易。
“这么晚了还来找我,有急事?”她迎望着他。
她再也不避开他的视线了,这是进步吗?
“我——刚去苏哲那儿,我急于把我们的事告诉她,我希望有人分享我的快乐,”他一口气说,“她的话令我立刻赶来,我不必傻得再等许多年。”
她柔柔的眉心渐渐聚拢,慢慢说:
“我们有什么事?”
他一震,她——下午、晚上都是好好的,怎么现在突然又说这样的话,这么快就反悔?
“我们——我们不是——不是——”他胀红了脸,一个字也说不下去。
“苏哲的什么话又令你想立刻赶来我这儿呢?”她再问。
“她说——”他已如当头淋了一盆冷水,刚才一腔激情已变冷,他还有什么心情说话?
“事实上,潘烈,我们只是同游了两天,这并不代表什么,是不是?我不知道你向苏哲说了什么,但想来都不对,我相信你没有想清楚。”
她是想否认一切?或是不喜欢把这事告诉苏哲?潘烈一点也分辨不出。
他越发觉得,她太陌生,太遥远了。
他的失望立刻浮在脸上,他完全不能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
“对不起,我——是没经过考虑,”他的声音也低沉下来,“我只是太开心,我希望有人能分享,我告诉她,并没有任何意思,因为她是最了解我,我也最信任的人!”
她没有出声,沉默半晌。
或者,她也矛盾?这件事直到目前她都无法说服自己,第三者又怎能了解呢?她怕闹笑话,面子对她是极为重要的。
“她不会到处乱讲的。”他再补足一句。
“我不担心这个,”她极快地掩饰了自己的情绪,“我甚至不知道你讲了什么。”
“我只是说——说我已向你表达了感情。”他红着脸。
她眼光一闪,想说什么,忍住了。正在这时候,女佣来请他们用消夜,打断了话题。
“我知道现在来是太冒昧,我可以立刻走!”他悄声在她旁边说。
“吃消夜吧!”她站起来,“刚才我也只不过在楼上看书,门铃响时我在窗前看见是你!”
是思嘉吩咐女佣下来请他进来的吧?
消夜很精致,是粥和四碟小菜。厨房能在这么短的时伺弄出这么好的东西,看来真是训练有素。
“管家他们——会不会乱说话?”他冷静下来就开始担心,他是这么冲动的人。
“你怕吗?”她望着他。
“不,我担心的只是你。”他说。
“到现在才来担心我?”她笑,“以前做那么多令我尴尬的事呢?”
“我——”他孩子气地傻笑,“我是个常常被感情控制的人,我冲动,对不起。”
她只是笑,没有回答。
“庞逸有电话回来吗?”他问。
“他打来,我不在,管家接的,”她淡淡地说,“他明天早晨会再打。”
“他打来你不在,他会生气吗?”他问。
“从嫁他到今天,我没见过他生气。”她淡淡地说,“他修养极好。”
“我却极没有修养。”他自嘲。
“人是不能这么比较的,因为每一个人本质上都大不相同。”她说得平和,“各人有优点和缺点。”
“庞逸也有缺点?”他问。
她想一想,摇摇头。
“极少找到他的缺点,”她说,“我相信他有,但不多,我不是个积极的人,所以一直发现不了!”
“你自己说的,你不是积极的人。”他笑,“有一天你可能会积极起来吗?”
“谁知道呢?”她淡淡地笑,“你会突然有一天冷静和理智下来吗?”
“也许我会,那会是所有事情圆满解决之后。”他说。
“你认为世界上有圆满吗?”她反问。
“从前也许没有,但今后我会努力达到。”他拍拍胸口。
她真不知道他的信心从何而来,她真是从来不曾鼓励过他啊!
“你刚才说——有件事不必傻得等许多年之后,”她问,“什么事?”
“苏哲说你不是真要我有庞逸一样的财富和地位。”
“苏哲说的?”她皱眉。
“对不起,我痛苦时把所有的话都告诉她,她为我分析。”他坦白地说,“她一直是我的好朋友。”
“还有一位男的,也是运动员——”
“许培元,他是我的伙伴。”他笑,“我不是很合群的人,我只有他们!”
“苏哲是个女孩子。”她提醒。
“我们之间没有性别之分。”他说,“你把题目扯远了!”
“好,”她想一想,“苏哲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我想——我当局者迷,她比我看得清楚。”
“也许——她能了解我?”她低声自语。
“什么?”他没听清楚。
“没什么。”她抬起头,“你还没说今晚来的真正目的。”
“没有目的,”他有点窘,“我只是想不必再等许多年后,我开心得发昏,我只想立刻见你。”
“你仍不觉得自己傻吗?”她摇头。
“也许别人认为傻,我却永不后悔,”他认真地说,“若再来一次,我仍选择这条路。”
她再摇头,却没再说什么。
“我不是那种会被表面所迷惑的人。”过了一阵她说。
“我也不会,只有你——例外。”他说,紧紧地盯着她。
她被望得极不自然。
“你会——一直把拍电影当成职业?”她胡乱找话题。
“不,我心中真正的意愿是开一间类似体育学校的学校。以前我是想培育有潜力的体育人才,现在却有点改变,我希望也能为电影界提供一些真正好身手的演员。”
“哦——”她很意外。
“拍电影之后使我了解到,大多数的电影明星都用替身,全是自己做所有动作的,只有我一个。”他想一想,“如果每个明星都能自己做到所有难度高的动作,不是会令电影更精采?”
“很好的构想,你预备几时开始?”她问。
“不能开始,”他有点腼腆,“我的钱必须全部存起来,我希望能有庞逸那么多。”
“庞逸拥有事业。”她说。
“我不能急,只能慢慢一样样来。”
“苏哲不是告诉了你一些话吗?”她笑。
“是真的?是不是?是不是?当时你那么讲只是为难我?”他问。
“我对你的构想很有兴趣。”她不回答他。
“那——”他凝望她半晌,“明天我开始做。”
“你太冲动,讲这话先经过大脑了吗?”她责备地问。
“我的好朋友都会帮我,我想过,教练不成问题。”他笑,“我开学校,想来学生也不成问题。”
“这么多好条件,不必等了,的确!”她笑,“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不,成功之后,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他充满希望。
“受不起这么大的礼。”她接头,“我宁愿见你这方面的成就,拍戏你虽好,你自己却不喜欢!”
“我可以继续演戏,我只是不愿听你自称戏子。”他冲口而出。
“我的确是。”她低唱,“我有很多副面具,也许做得太精致了,你看不出来。”
“你还认得自己的真面目吗?”他慎重地问。
“等会儿我上楼找一找,也许还找得到。”她俏皮地说。
“记得!”他把宽厚温暖的手放在她纤长的手上,“找到后留下来,明天我要看。”
她只是那么望着他,没说好或不好。
这回他看清楚了,她的眼神不再复杂难懂了,她清澈而稳定,非常非常地样和。
“思嘉——”他的心热切起来,下意识地紧握了她的手,并捧到自己胸前,“思嘉——”
她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眼光闪动——只是一刹那,她把手用力收回去。
“你还是——回去吧!”她站起来送客。
“思嘉,我——”他吃了一惊,又后悔极了,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她脸上没有愠色,有的仿佛只是些羞怯。她也羞怯?
“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是吗?”她的声音也不平静,她努力控制还是泄露了出来。
“是——我回去了!”他的喜悦充满心胸,“明天我会先做事,然后来见你!”
“你不一定要来见我,”她自我挣扎着,“我们——可以通电话。”
“你讲什么我都依你,只要你不拒绝我!”他说。
她微微盯他一眼,领先走出去。
管家还等在那儿,忠心耿耿的。
“请送潘先生出去。”思嘉说完转身上楼。
潘烈望着她背影,真的迷惑了!她真的有很多面具?
十九
思嘉躺在床上,精神奕奕。
潘烈突然冲上她家,赶走了她所有的睡意。她完全不知道,一个男人激动起来可以不顾一切。她没有这种经验,庞逸是温和而略冷淡的,完全不能否认,潘烈的激情引起她内心的波涛。
面对潘烈,她必须装得那么冷淡,这件事简直越来越难做了,即使她是个好演员,也抑制不了心里面的真正感情起伏。
她说自己是戏子,她是高估了自己!
潘烈提醒她记得上楼找寻真面目,然而真面目——她不知道,现在脸上的难道不是真面目?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面具。
人很奇妙,有时以为很了解自己,想真了,却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思嘉好矛盾,该怎么应付潘烈?不,不能说应付,她发觉对潘烈——已不止只是好印象那么简单了。
她喜欢接近他,也极想接近他,跟他在一起时心脏跳动都快些,那是很愉快的时光。但她知道不能接近他,更怕接近他,因为他是火。
她担心自已有一天会燃烧起来。
她的脸也发起烧来,她不得不承认,潘烈是个令她心动的男人,这种心动以前没有尝过。也许潘烈说得对,以前她不曾拥有过爱情!
爱情——她在电影里演过,在小说中看过,的确不同于她和庞逸间的,他们太平淡,太顺利,太没有火花。爱情该是潘烈那种。潘烈——她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被这样强烈如火烧,更被尊重的爱情现在正环绕着她,问题是她接不接受!
她深深吸一口气。问题是她接不接受!
她接不接受?
矛盾过后,心里留下—抹轻叹。
她是明星,是演员,用她自己口气说是戏子,她本该是这么执着、保守的人。加上她性感的韵味,她天生于眉宇之间的风情,谁相信她内心这么传统?她的内心觉得婚变是罪过,外遇更是不可饶恕!她的内心甚至不属于这个时代!
看看挂在墙上的结婚照片,她和庞逸都在笑,似乎是幸福,又似乎不是,那笑容是那样淡,淡得不可能掀起任何涟漪。
一个在银幕上演遍天下爱情戏的人,居然不懂爱情,这是怎样的讽刺?她觉得可笑,又莫名其妙地觉得可悲,她这样光芒四射,红遍整个东方的女人,竟不懂爱情。如果碰不到潘烈,她的一生就这么默默过下去,但是,现在遇到了潘烈,她又该怎么办?
她又想起冷感的事。
她真冷感?或庞逸令她如此?象刚才,潘烈只不过紧握了她的手,她就象火烧般的难耐,她不得不甩开他来平抑自己!
冷感——因人而异吧?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虽然她没睡着,也吓得跳起来,抓住电话,还不停地心跳喘息。
“喂——”她不安。
她以为是潘烈,只有他才会这么做,才会这么不顾一切,只有他!
“思嘉,我,庞逸!”遥远而不真切的声音,“电话太晚,没吓着你吧?”
庞逸?立刻她就失望了。
“有一点点,我已睡了。”她说。
“对不起,我急于打来。”庞逸的歉意很深切,“两天多了,我没有听见你的声音。”
这样的话以前他也说过,她曾经很感动,但今夜听来——她觉得肉麻,汗毛都竖了起来!
“工作——顺利吗?”她扯开了话题。
“工作不成问题,永远难不倒我。”他自负地说,“我已买了两套非常好的电影。”
“那很好,什么——时候回来?”她没有话题了。
“你要我回来的话,明天我就回来,”他平静而愉快,“否则我想多等几天,多看儿套戏。”
“还是做正事重要。”她说。
对他的平静愉快,莫名其妙地有了反感。
“那么,四天之后,星期天我回来。”他说,“很对不起,打扰了你的睡眠。”
她没出声。
他不必这么说的,明知道她该入睡,此地是深夜——忽然之间,她觉得背心发凉,一个意念冒上来,再也无法平抑下去。他并非真想听听她的声音,而是故意在这时打电话看她在不在家?
会——这样吗?
丑恶,想吐的感觉一起涌上来,是——这样吗?
“还有事情吗?”她强忍那难受的感觉。
“原本就没有事,只想听听你的声音。”他说,“你好好休息——”
“如果我现在不在家呢?”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这分明有负气的味道。
“我——没有想过,”他明显地呆楞一下,“你不拍夜班戏,除了应酬极少晚上出去。我真的没有想过。”
“好。再见。”她的心很冷。
“我会再打电话来。”他说。
“也在深夜?”她问。
“不,当然不会。”他温和地笑了,“或者我今夜也不该打,看来真的打扰了你!再见。”
她甚至没再出声就挂断了电话。
庞逸是现在或一直用这种不着痕迹的方法在刺探她?庞逸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她?
她的心更冷,更硬了,她从来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她还一直在为潘烈的事而矛盾,却原来——庞逸根本没真正相信和放心过她!
庞逸把她看成什么?一个戏子?所谓戏子无情?
深夜,独立守着一间大房间是痛苦的,尤其当她的心是如此的不平静。
她把台灯扭亮了一点,顺手拿出本书,或者看看书吧!是庞逸的电影理论书藉,越看越闷,她放弃了,再找一本电影杂志,还没翻开,就看见封面上潘烈的照片。
潘烈穿了一身黑粗布的古装,非常的粗犷、刚强,一脸孔的正义,一脸孔的侠气,手上抓着一柄刀。那抓刀的手却修长细致,不象那些懂功夫的打仔明星,倒象个儒生——他的眼睛沉郁深沉,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愤怒,有一抹难言的反叛。
思嘉第一次真正看清楚了他,在一张照片上。
照片没有那样光芒逼人,照片不会逼着她闪避,但照片依然强烈地震动着她的心。
掩上照片,她不能再看下去,否则今夜休想入眠。
把自己舒服地安置床上,但怎么也闭不上眼睛,今夜似乎发生了很多事,但——实在并没有什么事。她心中的感受千变万化。
几乎过了整整一个钟头,她仍然没有睡意,她想起了苏哲。她是个了解一切的人,能跟她谈谈吗?
这念头一起就再也抑制不了,她起床拿出电话簿,找出苏哲的电话,没有再考虑地就拨了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听见苏哲惺忪的声音。
“喂!什么时候了?知不知道?”苏哲显然被激怒了,“不管你是谁,你不知道现在该休息吗?”
“对不起,苏哲,我是叶思嘉。”她窘迫。
“啊!思嘉,”苏哲在一秒钟之内就清醒了,“怎么会是你?你在哪里?你有什么事?”
“我在家。”思嘉忽然后悔打这电话,她该说什么?“我——睡不着,想找你聊聊天。”
“庞逸呢?”
“他去了英国,对不起,我太冒昧了——”
“不,”苏哲说,“其实我刚睡着——”
也许是惊觉着讲错话,立刻停口。
“你也刚睡着,三点多了,你在做什么?”思嘉问。
“我——当然写稿,”苏哲像是强打哈哈,“也好,我现在睡意全无,我们聊到天亮吧!”
“行吗?你还要上班!”
“我惯了,几个通宵不算什么,我们的工作就是如此!”苏哲爽快地说,“喂!有没有兴趣开车来接我?我们找个店吃东西,肚子饿了!”
“好,我立刻换衣服来,”思嘉被苏哲的豪气感染了,“你等我,十五分钟。”
“我在大厦楼下等你!”苏哲愉快地说。
思嘉换上牛仔裤,随便披了件外套,进车房,跳上她的跑车怒吼而去。
她才离开,管家房里的灯光亮了,可是她没看到。
十五分钟,两个女孩子见面,两人互相凝视一阵,无言的了解在彼此心中扩大。
“上车吧!我肚子也饿坏了。”思嘉也变得爽快。只不过大半夜,她变得和以前大不相同。
苏哲亮晶晶的眼睛在思嘉脸上停留一阵。
“刚才潘烈找过你?”她真的了解。
思嘉点点头,然后又说:
“他走后庞逸又来电话。”
“于是你就睡不着了?”苏哲笑。
“我睡不着的原因是——我发现情形原来和我以前想象的完全不同。”思嘉说。
“我不明白。”苏哲皱眉。
“我会慢慢告诉你,我们可以一直谈到天亮。”思嘉说。
苏哲又望着她,是谁令思嘉改变?潘烈?庞逸?或是她自己?
二十
一连几天,思嘉、潘烈都各自拍戏,没有见面的时间,但潘烈的电话不停,总打到片厂里。思嘉有空便接,没空就不听,很自然地看出,她不再拒绝“他是个朋友”的这种念头。
星期天思嘉没通告,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庞逸今天回来,他们绝对不会在这个日子派通告给她。
思嘉反而闲得无聊。
潘烈还没打电话来,她不知道他要不要拍戏,心中浮浮荡荡,无所依归似的。又不想主动打电话给他,还没到那种程度吧?
庞逸今天会回来,但她更希望听到的是潘烈的电话。也不一定要见他,但知道他的动向,听到他的声音至少能令人定下心来。
她现在就是不能定心。
她自己洗头,又慢慢吹干,用橡皮筋束在脑后,换了件纯白运动衫,她走下来。
女佣人迎上来请她接电话,她眼睛立刻亮起来,类似小女孩初恋的紧张与兴奋涌上心头,她奔向电话——拿起来时她深深吸一口气。
“我是思嘉。”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思嘉,”是庞逸的声音,竟是庞逸,“我已到了机场,立刻就回来。”
“啊——你,”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失望,“这么早就到?”
“我马上回来。”他温暖地说,“你等我。”
他挂断。她在怀疑,是不给她回答的机会?怕她说要外出?或迫不及待地要见她?
这怀疑一起,立刻被自己否定了。以前她绝对不可能这么想,庞逸对她是无微不至的,但是现在——她不知道,是否为人性中的劣根性?
庞逸回家,她自然不能再有任何计划,她只能等他回来。其实她常常等他回来的,心中从未没有过不耐,今天——她竟觉得时间难耐。
因为庞逸回来了。
她到电视室里看电视,一套不知所云的旧片子——也未必是电影不知所云,可能是她心神不属。
庞逸是在一小时之后到家的,衣服也没换就直奔进来,他的眼光依然温暖平和,但神色疲乏。
“很抱歉,你一定闷坏了。”他第一句话这么说。
“并不问啊!”她努力微笑,“只有今天没开工。”
“我不是故意这么久才回来,实在是精采的电影不少,我想多买几套。”他象在解释。
“我完全没有怪你的意思。”她说,“真的。”他审视她良久。
“精神不错,”他点点头,“片子拍得顺利吗?”
“如果我说——我不拍戏了,你会怎么想?”她不回答,却提出个很突然的问题。
“我会说太好了。”他想也不想,“我也可以立刻把我的事业交给接班人,我陪你走遍天下。”
“原来你喜欢我不拍戏,你怎么不早说?”她问。
“我从来不想左右你的意愿。”他坐下来,“你喜欢做什么都好,我总是依你。”
她紧紧地盯着他,想看出他有多少分真诚。她怎么——怎么连他的真诚也怀疑了?
爱情里真容不下一粒沙,夫妇之间相处也是,一生怀疑,那就如洪水破堤泛滥,恐怕难以收拾了。
“你不必事事都依我。”她说。
“为什么?”他反问,“你难道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但是我——”她想说我不需要那么庞大的事业,不要那么富有,不想那么耀眼的光芒和名气。但话到口边又忍住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怎么?”他是真的紧张,“厌倦了,疲乏了?好!明天我让那部戏停下来,你想拍时再拍,否则就由它放在那儿吧!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欢的事。”
“那怎么行呢?这部戏已排在圣诞上映,快拍完了,花了那么多钱——”
“钱不算什么,只要你快乐。”他认真地说。
这是句好话,里面有好多爱心、容忍和牺牲,但听在思嘉耳朵里,竟有了相反的作用。钱——庞逸有数不清的财产,他就以钱来作后盾,以钱来作武器,以钱来作感情的度量衡——是吧?
“这件事与快乐无关,”她淡淡地说,“我不想浪费,也更不是不想拍戏。”
“那你刚才说——”
“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别放在心上。”她摇摇头,“而且,除了演戏,我还能做什么?”
“不要低估了自己,太多的事情你都可以做。”他和煦地笑,“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开一家电脑公司。”
她皱眉。
她和电脑公司真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她开电脑公司——还不是他能有大量的金钱支持,她高高在上,下面请了一大班人替她做。那是她做吗?是他的钱罢了!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这么突然地对他的钱有了反感,不能怪以前有人讲闲话,说她是因他的财富下嫁。
“这很荒谬!”她忍不住说,“我连电脑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戏子。”
戏子,这两个字是她第一次对庞逸说。
“思嘉,你——受了委屈?”他神情变了,很担心,“是什么事令你不开心?”
“怎么可能呢?”她笑起来,“拍片的所有工作人员对我尊敬如女神,这不是夸张,他们都知道我是谁。”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讲,她知道的是这话讲出来可能伤庞逸,但她还是讲了。
庞逸本已担心的脸上有了巨大的变化。
“思嘉,你——可是不满意我?”他沉声说。
她吃了一惊,没想到庞逸也是这么敏感的人。
“不,怎么可能呢?”她换了一个表情,“我只是在胡说八道,你别理我。”
她笑,笑得很开心似的。
也是第一次,她发觉自己在庞逸面前有做戏的感觉。
做戏——她轻叹。谁说她不是戏子?戏里戏外她都不由自主地做戏!
他凝定视线在她脸上,良久,终是看不出任何破绽。
“你真顽皮,跟我开玩笑!”他格摇头,不再追问下去。
他总是温和的,永不在她面前尖锐,强烈,他总是适可而止。
“也不算开玩笑,”她优美地掠掠额前细碎头发,“一个人在家有时会有很多稀奇古怪想法。”
“以后我尽量陪你。”他说,“上次你在法国订的那批衣服我也替你带回来了。”
“谢谢。”她轻描淡写地说。
对时装她一直狂热,新装到手,她总会兴奋,至少会表现热烈,但今天她只轻描淡写。
他望着她好久。
“你甚至不想试试?”他提醒。
“到穿时再说吧!”她摇摇头,心思不在这方面,她无法提起兴趣。
“夫人,”女佣人进来,“你的电话。”
“接进来。”她顺手拿起身边的电话。
立刻,她听见潘烈的声音,愉快、深情又带着阳光似的灿烂。
“清晨五点钟出外景,不敢打电话吵醒你,现在巳拍完回来,”他总是那么热烈,“出来吗?”
她的精神已集中,神情也不再淡漠。
“庞逸刚回来。”她说。
“啊——”他吃惊又恍然,“他回来了!那岂不是今天也见不到你,思嘉。”
“是小事,对不对?”她不看一边的庞逸。
“是大事。我一心一意等着今天见你,我们已三天没见了。”他的声音、语气都急切。
“我来了一批法国新装,”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说,或者——庞逸的面子,“等一会儿要上楼试。”
“思嘉——”他弄胡涂了,这与新装有什么关系?
“有空再通电话。”她先挂断。
庞逸只是望着她,并没有问是谁。
“我去试衣服,”她的主意是临时改变的吧?“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要!我恐怕要大睡一觉。”他站起来,捶捶腰部,“老了,经不起飞机的折腾。”
“不要说得这么悲观,”她笑,“老,其实最重要的是心理,不是身体。”
“我身心俱疲。”他站起来。
“为什么?”她当然仍是关心的,是她丈夫,“工作太多?压力太重?”
“不知道,也许是吧!”他避开她的视线,“我觉得很累,每一方面的,而且——紧张。”
“紧张?!”她完全不懂。
“是。”他点头,却不解释,“思嘉,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去度假?”
“我们总是一起度假的。”她说,有一丝不愿,不明显却真实。
他又望着她一阵,不知他是否听出了那丝不愿。
“去地中海晒太阳,好不好?”他说,“那儿是你最喜欢的地方。”
她没有立刻回答,思绪却已飞远。
地中海的阳光更适宜另一个人,那一个令她不由自主发热的男人,若是——
“我们去一个月!”庞逸再说。
她望着他,和他去一个月?心中那丝不愿变大了,更大了。
二十一
思嘉在她的服装室里逗留了四个半小时,刚从法国带回的新装依然静静地挂在四周,一件也没试。
庞逸在楼上休息,她把自己关在这儿,但她的心早巳飞了出去,飞到潘烈那儿。
一生中从没有这么强烈的欲望,她想见潘烈,这个时候。这是很奇怪的情绪,如果庞逸不是现在回来,不是在楼上休息,她也许并不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见潘烈,庞逸影响了她的情绪。但是她没有去,她把自己困在服装室里,让矛盾折磨自己。她动也不动地坐着。她的心早已飞出去了。
黄昏的时候,庞逸从楼上下来。休息过后,精神是好转了,但睡得眼肿、鼻肿的样子并不好看,尽管他神态温文,关怀。
“满意吗?”他指指四周的新装。
“一件也没有试。”她一点也不隐瞒。
“为什么不——”他懂了,不再问下去。
嫁一个年纪大的丈夫最大的好处,是他能懂所有的事,不必她多费唇舌。
“出来坐坐,噢?”他小心翼翼地说,“不要把自己闷坏了,思嘉。”
她慢慢站起来,慢慢随他走出去。前后多少日子?她对他的感觉就完全不同了,当然感觉只是她的,任何人都不会知道,但——感觉是不能做戏的。
是!她无法强迫自己的感觉也做戏。
“很久没有开派对了,”他坐在起居室中那张大而柔软的沙发上,“请朋友来热闹一下?”
他以温和的眼光注视她,在征求同意。
她淡淡地摇头,一点兴致也提不起:“我那部戏还没拍完。”
“戏是另一回事,我们的生活是另一回事。”他说。
“迟些吧!”她不置可否。
“头发也自己洗,懒得连美容院也不愿上?”他故作轻松,“你没找秘书陪你?”
“今天没戏拍,不必讲究。”她说。
“记不记得以前没梳好头不肯见人的事?”他笑。
她淡淡地摇头,突然说:“我倒想试试独自去旅行的滋味。”
“哦——什么事情令你有这种念头?”他意外。
“不知道,也许是电视。”她指指前面的一排电视,“那些电视影集的情节,很吸引人的!”
“你是指‘爱之船’那一类吗?”他笑起来,“安娜说,去年她参加一个旅行团,坐邮轮的,船上都是比我更老的老夫妇,退休之后享受落日余辉。”
安娜是他的秘书之一。
“我不是说那些。”她被惹笑了。“我永不相信邮轮或飞机上的艳遇,那些人不惹人厌已够感谢了!而且——我不要艳遇。”
“你说独自旅行。”他说。
“没有原因,只是这么想。”她无聊地看着手指。
面对他,她已开始觉得无聊,以前那么多日子怎么过的?她一直以为自己爱庞逸。
“想——就去吧!”他微笑,“去哪里?”
他的话里有太多的宠和爱,他永不违背她的意思。
“不知道。”她摇头。答应得这么爽快,她又有点不满意,“刚刚开始想。”
“或者——你喜不喜欢和苏哲同游?两个女人有伴,一定会有更多乐趣。”他说。
“苏哲?!为什么是她?”她反问,心里立刻浮起一个念头,他——可是故意的。
“她能陪你,也能照顾你,而且我们是朋友。”
“别把我当成小孩子,我能照顾自己,”她说,“如果真是旅行,我希望单独一个人。”
他凝视她良久。
“几时要去,去哪儿,只要告诉我就行了。”他说,“我会尽快替你安排好。”
“不要安排——”她说,看见他有些异样的脸,立刻说,“我的意思是——如果去,我不要安排,只买一张飞机票,到了一站再考虑下一站。”
“我怎能放心?”他冲口而出,‘“思嘉,别忘了你的身分,太不安全了!”
身分!是,身分!有时候身分是个担子。
“我知道去不成,想想也不行?”她终于这么说。
“我不作无谓的胡思乱想,”他说,“想了之后又做不到,滋味并不很好。”
“你从来没有幻想过?”她反问。
“年轻时或许有,”他考虑一下,“不过那些幻想也很实际,后来渐渐地也变成了事实。”
“所以说幻想未必不能成事,对不对?”她笑。
“长大以后我只做有把握的事。”他说。
“我看见你曾冒险。”她说。
“那所谓的冒险,其实心中已有七成把握。”他笑,“譬如我当时想找潘烈拍戏,看似冒险,却明知一定成功,这是眼光。”
他突然就提起了潘烈。
思嘉的声音静止,神情也在这一刹那静止。
她完全没有掩饰自己,一丝也没有。庞逸自然看得见,他是那样精明。
“潘烈在欧洲名气很响。”他又说。
她真怀疑,他分明是在试探她?
“也许他在那边得缘。”
“他的片子很卖座。”他又说。这些话其实不说也没关系,完全无关痛痒:“他们说他是东方最具明星气质的演员。”
“外国人看的是东方功夫。”
“他们看的是他,潘烈本身。”他又说,“我在想,如果请他拍一部文艺或写实片,欧美人也会接受他。”
“是吗?”
“你不以为然?”他望着她。
她心中又有反感,他是故意说潘烈,说那些话的,是不是?他在试探她。
“你想要我说什么?”她语气不怎么好。
第一次,她在他面前用这种语气。
结婚的日子里,他们别说没任何磨擦,就连重一点的话也没互相说过,这种不好听的语气更没试过。
他仿佛惊愕住了,望了她半晌。
“我只是想说——我想拍这样一部文艺片或写实片。”他看来是绝对的认真,绝对的真诚。
她吸一口气,把心中莫名的不满和反感压下去。
“没有可能。”她说。
“是——”他若有所思地摇头,“我永远得不到潘烈的合作,甚至,得不到他的友谊。”
“你常把不可能的事拿出来想,这不也是不实际的一种?”她忽然想到。
“我承认。我做一切事情都能按部就班,得心应手,除了潘烈。”他苦笑,“偏偏对他不死心!”
“这没有理由。”
“我明知没有理由,”他说了一半就停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我不肯认输。”
认输?!对潘烈?!他们之间有赌博吗?
“我想潘烈并没有跟你赌。”她说。
“我和自己赌,”他望着她,“有时候我也很不懂自己,都快五十岁的人,还这么执着。”
“执着与年龄无关,对吧?”她笑起来。
“是,与年龄无关。”他专注地对着她,“思嘉,今天回来之后,你这是第一次真正在笑。”
她呆楞一下,立刻,情绪又变得低落。
面对着庞逸,她永远解不开心中的矛盾。
“你看来情绪很不稳定,思嘉。”他说。
她心中紊乱,在考虑着措词,有冲动说出自己的矛盾,又有股力量在压抑。
“很闷,我告诉过你了。”她只能这么说,“拍戏、生活都是一成不变,很闷。”
“我提议放下一切出去走走,你又不肯——”
“我肯,但不想和你一起——”话已说出来,她吃惊,但已收不回来。
他并不意外,更不像她那般吃惊,好象一切理所当然。
“每个人都会有情绪波动的时候,何况你那么年轻。”他慢慢说,“思嘉,明天我们办手续,你去旅行。”
“不——”
“别提拍戏,别提任何事,那不重要。”他的肯定无与伦比,“重要的是你找回平静,令自己快乐。”
但是旅行能令她平静、快乐吗?她不敢说!
“我不旅行。”她吸一口气,不想自欺欺人,“老爹,别替我安排去任何地方。”
“为什么?”
“因为我——”她再吸一口气,她希望分辨得出是勇气?或是其他,“我真的没什么事,今夜情绪不稳,明天可能就好了!”
她自己也叹息,勇气没有及时涌上来。
他定定地审视她,他是宽厚、仁慈的,他温和平静的眼光不但有爱,还有包容一切的力量。
“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他点点头,再点点头,“思嘉,你记住,我所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幸福,快乐。”
“我没有说过自己不幸福,不快乐。”
“那就好,”他长长地透一口气,“即使你情绪低落,思嘉,我也觉自己有罪。”
“怎么会想到罪呢?”她勉强笑,“我能不能说你情绪不好也是我的罪?”
“那不同,我是丈夫,我比你大那么多。”他说。
“丈夫妻子之间是平等的,年龄更不是问题。”她只能这么说。
她不能对一个委屈求全,低声下气的人要求太多,是不是?她不能太过分!
是!她不能太过分!——同时,她也想起,这委屈求全低声下气是不是庞逸的计?
一个处处怀疑丈夫的妻子,上帝!他们之间的幸福早在她心飞出去时也消失了吧?
“或者,我们到外面去吃一顿?你想去夜总会坐坐?或者——”
不,不,都不是这些,无论庞逸再说什么,都无法抓住她的心了,她的心巳从窗户飞了出去,她的心在潘烈那儿,在那家叫“老藤”,但不知街道名的小咖啡店中’,她的心在——
“思嘉,你在想什么?”庞逸轻唤。
她敛一敛神,美得令人心软的眸子停在他脸上。
“庞逸,请别再说,我什么都不想,”她低声说,“我只想安静一下。”
安静?!庞逸呆住了,脸色也慢慢改变。
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消失,眼中光芒也慢慢淡去,他望着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或者——他是希翼自己听错了,看错了,但——不,不,她看来是那样矛盾,那样不耐,那样烦躁,那样的不快乐——
“对不起,思嘉,”他吸一口气,慢慢站起来,“我太打扰你,对不起。”
带着一脸失神和异样的苍白,他转身慢慢地出去。
他走得并不沉重,也不颓丧,只是——那么走出去。他是个坚强的人,他承受得了一切,是吧?
他是——完全明白了她的心意,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说。她知道,他已完全明白。
她说不出心中的感受,眼看着他这么走出去,却没有一丝想叫住他的意思。不是冷酷,只是——无奈的理智。因为她知道,即使叫他回来,他们也找不回从前的一切。
她任他走了出去。前面的路是什么她并不清楚,更没有把握,但她己任他走了出去。
二十二
整晚,思嘉独自在床上辗转。
庞逸没有回卧室来。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甚至不知道他在不在这幢大屋里,她和他之间已无任何一丝心灵联系,连感觉也消失。
感情的幻灭就是这么冷酷决绝,一丝儿也勉强不得。做了那么多年戏,今夜才有这领悟,领悟虽来得迟,毕竟还是来了。
思嘉的心并不乱,当庞逸退出起居室的一刹那间她已冷静下来,非常地透澈澄明。
她知道他这么退出去是表示什么,她没有后悔也不庆幸,她只是表明了自己态度,如此而已。她不曾要求他做什么,他是自己退出去的,是不是?
太冷静了,反而令她没有了睡意。她竟然可以在这个时候想看一点书。
随手抽出一本诗集,她半倚在枕头上慢慢翻着。
演戏的这些年她很少看书,她不是很用功的演员——她也从来没当过自己是演员。她靠的是天生的外貌,演技,别人称她为明星,她当自己是戏子。她觉得戏子两个字比较传神,做戏的人嘛!
很多同行都说要充实内涵,磨练演技,不断地求进步才能长久立于不衰之地。她觉得自己根本什么都没做,角色派到手上就演,甚至没用太多的时间去揣摩个性,她只要把自己放进故事就行了。
对!就是这样。她每次把自己放进那虚假的故事里,随着故事的开展再生活一次就是了,真是这样!这其实是很容易的事,什么演技、内涵,她真是没注意到。
但是所有人都赞她好,演技好,气质好,性格好,有深度,她是目前最红的女明星。她不知道,她大概是那种天生的戏子吧!
以前人总说戏子无情,不知道他们从哪一个角度来看。没有爱情?不说情?不谈爱情?谁知道呢?仿佛戏子不是血肉之躯似的,几千年这么下来,戏子真无情?
她轻悄地翻一页书,她无情?像她今夜这么任庞逸离开,是无情吧?
或者,她把感情都给了戏?给了故事中的人物?她不知道。替人生活一次,总不至于是空白的吧?她塑造的角色下都很动人吗?动人的就是情!
她的情给了所演的角色,她告诉自己。
任庞逸离开是一件事,她认为,她心已飞到潘烈那儿又是另一件事,两事不能混在一起讲,否则就不公平。她任庞逸走出去也不是因为潘烈,那个时候她心中真是需要安静,只是这样。
令她意外的是,他一走开,她就安静了。
又翻一页书,她仍旧没怎么注意内容。人生如翻书,一页一页地过去,谁又真正注意每字每句,每页每篇?日子是流着走的。她的日子真如流水行云,除了戏里留下清晰影像,往日已依稀不复记忆。就算两年前结婚,那被形容为最轰动的婚礼也似乎很远了,她只不过多了个伴侣。庞逸只是伴侣。
她看看空了一半的床,奇怪的是心中无一丝怜恤,感情的事就是如此决绝?或她全不动情?她不知道庞逸是否永远不再回到这张床上,她也不怎么重视。重要的是,她已在适当的时候,表达了自己的情绪。
前面的路谁都要走,快乐的,哀伤的都不是问题,大家一样走上去,她一点也不担心,至于路上的变化——她不想猜,走向前去自然会知道,是不是?
再翻一页,她瞄瞄窗边已出现鱼肚白,天快亮了,阳光下的日子和黑夜会完全不同吧?视线再落到书页上,她看见清清楚楚地印着两个字,“戏子”!戏子?!是写她吗?急忙往下看,短短的一首诗,却字字跃进她心中,令她的心一下子掀起了巨浪。
“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
也不要相信我的爱情
在涂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颗戏子的心
所以,请千万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当真
也别随着我的表演心碎
亲爱的朋友今生今世
我只是个戏子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
流着自己的眼泪”
怎样的一首诗?!那不是她一直想讲,一直在她心中转动,却没能具体说出来的话吗?是谁,是谁用这样细微体贴的笔替她描绘了出来?是谁?
她的美丽,她的爱情,她的悲哀,她的表演都不真实,涂满了油彩的面容只是颗戏子的心。谁说不是?谁说不是她总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谁说不是?她只是个戏子,也许天生,也许后来的习惯,她只是个戏子,她的身体里,已不再有自己!
是——这样的吧!
这么多日子来,她没有了自己!
她的淡漠,她的冷感,她的不起劲,她的一成不变,她不再有自己,只是个戏子,一个演戏的工具!
她!超级巨星的叶思嘉,观众眼中最亮的那颗星星,全身披戴着高贵荣华彩衣的她——竟没有自己!
庞逸只娶了一个戏子,怎样的悲哀,怎样的不幸?
天亮了,她也随即起身。一夜没睡,她精神依然很好。今天将有很多事要做,是不是?
梳洗之后,换了一身雪白运动衫,她轻松地下楼。她是轻松,心中已再无负担,不是吗?她只是个没有自己的戏子,有什么负担呢!
庞逸在早餐桌上等她。
“早。”他如往日船温暖和照。
“早。”她也微笑。
竟然看来全无芥蒂似的。
“睡得好吗?”他问。看来有点憔悴,他的年纪,憔悴是理所当然的。
“几乎没有睡过。”她摇摇头,“我看书。”
“你很少看书的,以前。”他凝望她。
“是我错。”她诚心承认,“昨夜才发觉,看书会令我得益,能有所领悟。”
他再望她一阵,淡淡摇头。
“我们——是不是该谈一谈?”他问。
“老爹,我——”她内心还是有丝不忍。
“昨夜我想得很多,”他打断她的话,“我不能假装不明白,我情愿面对现实。”
她美丽的眼睛垂下去又掀上来。
她什么都没说过,他真的知道?
“我已演了太多的戏,我觉得累,”她说,“昨夜面对你时,我觉得累,我——失去了演技!”
她不是指真演戏吧?
“怎能这么说呢?觉得累就该早告诉我,”他柔和地说,“思嘉,我能接受你的任何话。”
她考虑半晌,终于坦然说:
“失去演技,庞逸,以后我再也演不下去了!”停一下,她再况,“你恐怕得再找一个女主角。”
他的眼眸变得更深,但慈爱依然。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再点点头,声音也低了下来,“我不会勉强你演戏,这会很痛苦,我明白。”
“庞逸——”
“但是我一样开心,因为你曾是我戏中的女主角,而且是最好的。”他说。他极有修养,即使黯然也是。
“我不是好女主角,也不会把戏演完。”她吸一口气。她看来是那么真诚,那么坦白:“是真的,我发觉性格已变,我不再适合这角色,我演不下去——”
“是,是,我真的明白,”他伸手轻拍她的肩,“这是一定的道理,任谁都明白。我不能勉强要你演下去,否则成不会好,大家也都——难受。”
“你——”
“我说过,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欢的事。”他认真地说,
“何况——这只是个角色。”
“庞逸——”她眼圈红了。
“你有绝对的自由,”他低声说,“思嘉,若我不能令你快乐,我有何资格做你的丈夫?”
“可是我——我——”
“不要再说了。”他温柔地扶着她,“你明白,我也明白,我喜欢看你开心的样子,我们可以做到令—切事情都圆满。”
圆满?!有可能吗?总有人会受伤,虽然他坚强,但他总是人,是血肉之躯,他真能受得了思嘉就这么离开他?
“不会圆满,但——我别无选择,”她吸一口气,“面对你,我的感觉已全然不同,我假装不来,庞逸,我必须单独地静一静——我怕已无法再像从前。”
“是,我也感觉到。”他轻叹,“以前是我太自私,我把你困在我的王国里,我忘了你也需要阳光空气——”
“我并没有缺少阳光空气——”她叫。
“黄昏夕阳怎足够照亮你!”他无奈地说。
“请别这么说,不能比较,这不公平。”她立刻制止他,“不是任何问题,只是——我不想再当女主角。”
“是,是。”不知道他在想想什么,“事实上,头一次见他,我已开始害怕。”
“害——怕?!”她不明白。
“从开始他就没有掩饰过自己,”他揉一揉眉心,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他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样子,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你早知道他?”她反问,“你还一直拉拢他?”
“或者我方寸大乱吧!”他笑,“我想以退为进,又想他成为我朋友,又想施恩于他——总之不象我平日做的事,一塌胡涂。”
既然庞逸早知道他,也该知道她并非早就接受他,其至目前——她也还没完全接受他。她从来没想过背叛庞逸,但感情的事——怎么讲呢?
“最近的日子我知道你很难受,很矛盾。我看见一切。”他轻叹一声,“我不想这样,我只希望你快乐,可是又帮不了忙,我只能自责。”
自责?!这——又是什么话?这件事里他最无辜,他还自责?
“庞逸,整件事情上——”她为难地说,“改变的是我,提要求的是我,你不该自责,这令我惭愧。”
“我恨自己不能令你快乐。”他脸上隐约有一抹特别的光芒,“思嘉,现在我问,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得了你?”
她呆住了,真的!她竟然说出这样宽大的话,她不能相信世上有这样的男人,他若是真心的——不,她该相信他的真心,她该看得出。
“不,庞逸——”
“你的名誉不容受损,你的形象也不容破坏,这是我不能允许的。”他认真地说,“你是千万人的偶像。至于我,让别人说我是个风流的小老头儿吧!”
思嘉心中涌上一股暖流,这就是以前庞逸吸引她的地方。他的宽大仁慈,他的善体人意,他永远把别人放在第一,他——但这些优点不是爱情,真的,她现在明白了,她不能再任自己错下去。
“不,这不公平。”她本能地说,“我们目前不必说这些。我要先拍完那部戏,然后——我离开,我去旅行,去很远,去很久,久得人们都忘记我时才回来。那个时候,我们再来谈所有的事。”
“你真——这么想?”他问。
他心中也明白,这难道不是她的仁慈?大家都有名誉地位,她不要他难堪。
“是。”她吸一口气,努力排开潘烈的影子,“我今天要求单独清静一段日子并非——因为任何人,你一定要相信。不论他对我怎样,我——我的决定仍在我心中,不,我的意思是——我没有任何决定。”
他淡淡地笑起来,他自然相信她。虽然没有爱情,但两年多的婚姻也令他十足了解她的为人,内心里,她保守,道德观念重,她不是面对一段婚外恋曲不改色的女人。她的矛盾、挣扎全在他跟中。他真的了解她。
“我相信。”他点点头,再点点头。“不过,你不必这么做,你能自我流放到几时呢?这不切实际。”
“爱情的事本来就不切实际。”她吸一口气,终于说出这两个字。
他默然。
他拥有了世人羡慕的世界,却没有爱情,这算不算失败?这从来没在他字典中出现过的字眼。
“老爹,让我拍完戏走,我躲到欧洲去,没有人认识我,一年半载后——”潘烈在她心中电光火石地闪一闪,她觉得幸福像针一样地扎了她一下,痛呢!“一年半载后我改头换面出现,就没有人认识我了!”
“我会让你走。”他绝对大方。“留下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有什么用?一切你——自己作主。”
“真的?!”她眼中闪着异彩。
“我骗过你吗?”他温和地说。
她凝望他丫阵,疑惑地问:
“我——伤了你吗?”
“年纪越大心越硬,这是定力。”他微笑。“我心甘情愿这么做,我希望你快乐。”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是不是?可是她也没有再追问下去。有的事是不必追根究底的。
“那——我就这么走?”她俏声问。
还有一点点担心,担心什么?却又说不出。
“你就这么走。”他宽厚地,“你可以带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其他的事——留下给我办。”
她望着他,突然捧起他的手,整张脸放下去。
“把快乐给了我,你自己却留下难题,”她有点呜咽。“老爹,我无以为报。”
“你陪了我两年多,这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他像拍一个女儿。“思嘉,我一无所憾。”
“我——非走不可,”她吸吸鼻子。“我从来不知道爱情是这样的,这是真话,如果不离开,我一定会死掉。”
“我明白,我完全明白。”他微笑着说。
爱情能令人死掉,谁说不是?他内心何尝不是有同样感受?只是——他的年龄,他的经历,他的仁慈,还有他对她宽厚的爱令他忍受了一切。
他可以忍受,他受得了,他这么告诉自己!而她,二十七岁,她还年轻,她该追寻!
“你不会明白。”她的眼泪像孩子。“因为你不曾爱过,它——它真的会令人心痛心碎的,以前我不知道,我以为只是小说和电影中的说法,但——老爹,那种感觉是真实的。”
“我相信你说的一切!”他再点点头。突然间,他的头发好像白了许多,他的人仿佛老了许多,但他微笑——一切只是错觉吧?他在微笑。
“我知道你会相信,世界上只有你最明白我,”她再吸吸鼻子。“你肯不肯告诉我,我做错了没有?”
然而对与错,他心如刀割,微笑依然。
“做得对。如果是我,我也这么做,”他似乎悠然地说,“一辈子还有那么久的时间,你总不能一个人挨下去。”
“我却对不起你。”她说。
“感情的事没有谁对不起谁。”他再刺自己一刀,“如果我碰到爱情,我会象你一样做。”
“真的?”她仰望他。
第—次发觉,她要仰望他,虽然他身材比她矮,她象孩子仰望一个大人——两年多前若是这样,只当他是“大人”,那该多好!历史将会重写,一切都将不同——
“真的!”他的声音却是真实。
从那天开始,庞逸再也没有回到曾属于他的那半张床上,虽然,他和思嘉仍处在同一屋檐下。
二十三
思嘉把全副精神投向于拍片,无论如何,这部戏一定要尽快完成。她显得情绪稳定,精神畅旺,一抹从未出现在她脸上的神采飞扬着,她象换了一个人似的。
没有人知道她和庞逸的协议——是协议吧?包括每天通电话的潘烈。
不告诉潘烈是她的决定,她和庞逸,她和潘烈是两件事,她要分开来处理,她不要其中有拖泥带水。
她甚至有意不见潘烈。
她是有理由的,她的确是忙,赶戏嘛!潘烈也深知其中苦况,何况他自己也忙,忙着拍完这套戏,在圣诞上演。谁都要抢好档期。
他们说好了拍完戏见面——那一定是极特殊的一日,他们俩的希望和向往都集中在那一天上面,一定非同小可,一定惊天动地,那么多的思念阿!
今天提早收工,才七点钟,对潘烈来说,简直是大好讯息。他忙着打电话找思嘉。她不在家,不在片场,也没有出外景,这个时候,她能去哪里?
庞家的女佣告诉他庞逸在家,他却不想跟庞逊讲话。虽然口头上强硬,他对庞逸却内疚至深——他也不愿去想这内疚,否则他只有放弃思嘉。
然而放弃思嘉?他宁愿死!
找不到思嘉,他好失望。难得一晚假期,他又不想浪费。他找思嘉的目的是告诉她,他那间小小的体能训练学校已筹备得颇有眉目了。
许培元和苏哲都在帮他,所以进行起来特别顺利,培元甚至已答应当教练。他们在经济上又不愁——潘烈愿意拿出所有的财产。他们地方找好,职员请好,现在就等招学生了。
但是找不到思嘉。
考虑了几秒钟,潘烈打电话给苏哲,和她谈谈体能学校的事也很好啊!
苏哲在家等他。他到的时候,看见她已预备好晚餐。
“还有别人吗?”他望着两对筷子。
“只有我和你。”她笑,“迟些许培元会来。”
“我找不到思嘉,”他坐下来说,“我想把学校的事告诉她,她一定高兴。”
“学校到底是她或你的愿望?”苏哲问。提到思嘉时,她神情有些特别。
“她的,也是我的。”他很认真地说,“我总要做些事,不能一辈子拍戏。”
“不再想积聚庞逸那么多的钱财了?”她笑。
“那是不可能的。”他摇头,“当初太幼稚。”
“是为情所迷!”她半开玩笑,“那时叫你去抢银行,你大概也会去。”
“没有这么严重吧!”他笑得阳光闪耀,“苏哲,你认为思嘉会去哪儿?她不在家,不在片场,没出外景。”
“女人有太多的去处。逛衔,洗头,喝茶都行,她可能做其中任何一样事。”她说。
“不会!”他说得十分肯定,“我知道,她不会做这些事,如果有时间,她会见我。”
“常常见?”她反问。
“大概两星期没见,”他想一想,“只通电话,我们把思念存积起来。”
“怎么你说话也文艺起来?”她忍不住笑,“思嘉也这么想?这么讲?”
“我不知道。今夜突然好想见她,却找不到。”他很失望地说,“等会儿再打电话试试。”
“她有事,不会这么早回家——”苏哲冲口而出。
“你知道她去了哪里,是不是?”他眼睛变大了,“你怎么知道她有事?”
“下午——碰见她。”苏哲只好说。
“她不拍戏?她一个人?哪儿?”他连串问。
“银行。”她简单说,“她在办事。”
“银行?”他皱眉。印象中,这些事都有秘书代劳,那需要思嘉亲自去?“她说了什么吗?”
“没有。”苏哲垂下眼帘,“不过她看来神情开朗,愉快,样子和以前有些不同。”
“是吗?是吗?”潘烈立刻兴奋了,“那是因为我,你知道吗?是我令她改变。”
“若思嘉这么说我才会信。”苏哲笑,“思嘉很有主见,个性又强,她不容易受人影响。”
“你一定要相信,跟我在一起她真的很快乐。”他着急地说,“任谁都可以看出来。”
“好吧!我相信你。”她摇摇头,在感情一事上,他又执着又孩子气。
“有没有见过庞逸?”他忽然问。
“没有。什么事?”
“我——想知道他有没有反应。”他老老实实地说,“我相信他知道我们的事。”
“你肯定他知道?”她凝望着他。
“我做事很不顾一切,也不掩饰,”他困难地说,“我知道这么做很不对,却控制不了自己,但他——一直没出声。我知道他一定看得出来。”
“他的修养不会令他有反应。”她说。
“感情与修养无关,”他说,“如果我是他——我会很不客气,或者——杀人。”
“你是你,他是他,如果你和他一样,思嘉根本不必有所选择了。”她说。
“我是不是对不起他?”他真心地问。
“道义上是。”她很理智,“可是你忠于自己感情。”
“感情没有罪,你是这么想的,对不对?”他立刻说。
她考虑半晌,摇摇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不伤及第三者,应该没罪,但——我不知道庞逸是否受伤。”她说。
潘烈呆楞半晌。
“他——会受伤吗?”
“无论他多强,他也是人。”苏哲提醒,“只是——我们可能永远看不见他的伤口。”
“如果是我,我不掩饰伤口。”他叫,“为什么要掩饰?有阳光空气,伤口才会好得快。”
“那——你该去问他,”苏哲说,“潘烈,你预备一辈子不同庞逸讲清楚,—辈子不面对他?”
“我——”他脸上掠过一抹为难,“该见他吗?”
“你自己想。”苏哲笑,“你给我的感觉是凡事光明磊落,难道这件事上你不能?”
他又呆楞半晌,然后说:“我该见他!”站起来,说,“我现在去。”
“现在?你考虑清楚了?”她急了。他怎么说起风就是雨呢?这件事他太沉不住气了。
“是。”他肯定得无与伦比,“你说得对,我要面对面跟他讲清楚,我要一切光明磊落。”
他以冲锋的姿式奔出去,把苏哲的声音扔在背后。
到庞家,立刻求见庞逸,几乎,他没有等候就见到了。庞逸——也在等他?
骤然相见,潘烈的激动掩不住吃惊,是庞逸原来就有那么多白发?这么苍老?或是最近的事?
“请坐,潘烈。”庞逸友善,和蔼如昨,他那大事业家的气派隐现。
“不——我站在这儿就行了。”潘烈深深吸一口气,
“我来——只想说一件事。”
“好,我听着。”庞逸陪着他站。
他还是带着雍容的微笑。还是那样的亲切,就象第一次见面一样。
潘烈再怎么也兴不起—点敌意。如果有敌意,他的话是否更容易讲些?
“我——”潘烈咬一咬唇,俊脸上—遍血红,他所有的勇气全涌到脸上,他必须这么做,这是他一生的幸福,“我必须告诉你,真诚的,我——爱思嘉。”
他以为庞逸必然变脸,他以为庞逸必须大发雷霆,他以为——错了,庞逸什么改变也没有,就那么站在那儿,连微笑也没收敛。
他只是那样望着潘烈。
“我说——我爱思嘉!”潘烈的激动就快不受控制,“你听见没有,我爱她。”
“听见了!”庞逸声音里有永恒的平静,“但是,这话你是否该对她说。”
“但是你——是她丈夫。”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丈夫并不是主宰。”他慢慢地、安详地说:“我无法主宰她的思想、感情、意志,她是独立的个体。”
“你——”潘烈后退两步。
“很感谢你来告诉我,令我感觉到你对我仍然尊重。”庞逸吸一口气。
“但是——但是——”潘烈真的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该怎么做?全不是他能想象的场面。
“如果我像你这般年纪,我会像你一样,”庞逸再说,“只可惜我老了。”
“不,不,庞先生——”
“我老了,连嫉妒都不该!”庞逸苦笑,“老年人的嫉妒会很小家子气,很卑鄙,我不想自己这样。”
“可是我——”潘烈背脊冒汗,什么也说不出了。
“我并不是拱手让你,我并没有这么大的度量。庞逸子,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思嘉的抉择,我爱她,我要她幸福、快乐,只是这样。”
思嘉的抉择?一刹那间,潘烈明白了,他觉得自己完全懂得庞逸的心,庞逸的感觉,他觉得——他喉头咬住了,眼光湿了,庞逸,怎样的一个人?
“庞先生——”
庞逸拍拍他,摇摇头,转身走开去,甚至没给他一个说“谢”字的机会。
也不必说“谢”。这根本多余的字,在他们三个人之间,没有任何言语可以表达。那么,就让无言代替一切吧!
潘烈深深地再收一口气,转身走出庞家华丽的客厅,美丽的花园,站在昏暗的街道上。
他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庞逸会宽大仁慈得近乎——伟大,他实在非用这两个字来形容不可。他一直以为庞逸不懂爱情,不懂感情,然而——谁更有情?为了爱思嘉,他竟可以放弃她,怎样的感情?
忽然潘烈觉得冷,觉得汗颜,和庞逸相比,他——岂不太卑微?他只是不顾一切地得到,他——
摩托车在身边停下来,他看见了仿佛洞悉一切又神情平静安详的苏哲。
“上车来,让我载你一程。”她来得这么及时,使他及早结束了惭愧和矛盾——再下去,他会放弃自己所做的一切?他不知道,但——刚才他确有丝后悔。“想什么?能否告诉我?”
“庞逸和我——”
“不要比较,感情的事尤其不能!”苏哲理智地说,“你的,他的不可能相同,执着于你那份已足够!”
他心中一震,果真这样——已足够?
戏子
二十五
思嘉躺在甲板上享受着地中海的阳光。
她戴着大大的太阳眼镜闭目养神,温暖中带有一丝凉意的海风吹拂着,她看起来是那样安详,那样恬适,那样轻松自在。—身雪白的长袖运动外套、长裤,阳光反射下,仿佛她四周幻出一圈花环,令她看来——似真似幻。
没有人知道她是东方最负盛名的超级巨星,她总用最普通的衣饰来令自己平凡,脸上也没有一丝化妆品,甚至住普通的舱房。
她刻意令自己平凡,令自己更象这邮船上度假的每一个普通游客。
今天是圣诞夜。她清楚地记得。
但是她已远离了家乡,远离了家人,远离了熟悉她的人群,来到这陌生的邮船上。除了庞逸,没有人知道她的行踪,她故意不告诉任何人,包括潘烈。她要把庞逸的事告一段落后再见潘烈。
她临走之前和庞逸签了离婚书,办完所有手续,她是以叶思嘉,一个单身女人的身份离开的。邮船上的工作人员都叫她叶小姐,是!叶小姐,—个令人轻松愉快的称呼,她现在是叶小姐。
她先飞到雅典,上了这艘游地中海的邮船。她根本没有选择,这个时候只有这艘船。这并非旅游旺季,虽然气温比东方的冬天温暖些,但也是圣诞了,游子们都在这季节回到家里共叙天伦,地中海的阳光也吸引不了他们——据说这邮轮上只有七成客人。
思嘉并不介意这些。她选择这邮船的目的是远离人群,甚至不到任何城市里,遇到认识她人的可能性就更少了。在四周全是欧美人的船上,她觉得安全感十足。
四天后就要离船,接下去的行程她还没计划,可能到瑞士住一阵,她喜欢那儿的清静平和。瑞土之后——或者她该找一个小地方,埋名隐姓——不过不急,还有四天的时间让她慢慢考虑呢!
她非常满意这邮轮,吃的,住的都很好,工作人员的态度尤其好,她有宾至如归之感。特别是那个留小胡子的船长,很有意大利的风流潇洒。
船长曾请她同桌晚餐,对她赞美有加,说没见过比她更美、更有气质的东方女性。她深切了解欧洲人的夸张,只不过一笑置之。
再躺一阵,她坐了起来。是她该去健身房的时间。
对前面的路虽还没有一定的目标,但今日的生活她仍把握得很好,运动是不可缺少的,即使不是明星,她仍要自己保持得很好。
一路上都有人跟她打招呼,认识或不认识的都友善,同搭一条船也是缘分。
在健身房运动了一小时,她回房冲澡,或者——就在房里看看书报吧!全是英文报纸,还有西班牙文的,她看不到任何东方的消息。东方——可有她离开、退出的消息?
不知道消息怎么说,庞逸夫妇离婚?叶思嘉变心?离开之后,她发觉无论怎么说都无所谓了,她真的不再介意。她已决心退出,别人说什么对她有什么关系呢?就算形象破坏了又如何?她已经不再是那颗超级巨星,以后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平凡女人叶思嘉。她笑起来。做一个平凡人原来如此快乐,那种可以随心所欲的感觉简直太好了,她不必再诸多顾虑,不必再怕东怕西——她做回了自己!
就是这样,她做回自己,不再戴任何面具——其实她并没有失去自己,是不是?只要除去重重面具,根本用不着找寻!
潘烈一定知道她离开,她让苏哲转告他,并请他不必追寻,因为她觉得该回去时,她就会回去。而感情——只要是真诚的,它必然还在那儿,是不是?
她猜不到潘烈会有怎样的反应。这个执着得有点近乎傻的出色男孩子是激烈的,但看不到她人,不知道她的去向,激烈也没用。她要他等——用时间令感情沉淀,使它更醇,他应该做得到的!
至于庞逸——每想到这名字,心中就多一分尊敬,世上真有这样好,这么慷慨,这么仁慈,这么宽厚的男人?她曾经以为他是假装,是伪善——不,是她错,是她的小心眼儿,他可以说——伟大。
他放她走,他成全了她。
歉疚是一定有的,然而走也是必然的路。留下她任谁也不会快乐,属于他们俩的已结束,拖个尾巴——不是他那种人会做的。她感谢他!他会怎样面对记者?怎样宣布这段婚姻的结束?她真的不再担心,但关心,说是与她有关,是吧?
中午的时候她随便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又回到房里。船上一切都好,就是寂寞。
她并不想和那些老夫妇们玩纸牌,也不想独坐酒吧喝啤酒,更不想去人太多的地方。他们的热闹不能减她寂寞丝毫,她何必多此一举。
在走廊上遇到一个相熟的事务员,记得他说自己是丹麦人。他老远就展开笑容,大声说:
“好吗?叶小姐。”他的笑容有丝特别,仿佛——思嘉不愿费神去猜,丹麦人的笑容特别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很好,谢谢。”思嘉微笑。
“今夜有派对,特别的,你一定要参加。”那丹麦人站在她面前说。
“我没有舞伴。”思嘉不置可否,“如果有表演,我一定会去。”
“船长会来请你。”丹麦人眨眨眼,走开,“日安。”
船长?!那看来风流潇洒的意大利人可真有心?
思嘉并不在意,反正寂寞,就随船长参加派对吧!她可不想船上的人当她是“古怪害羞的东方老处女”。
黄昏时,船长果然有电话来。
“今夜我有这荣幸请你做我的舞伴吗?”他在电话里说,“我会在七点正来接你。”
思嘉觉得好笑,一本正经呢!
看船长的慎重其事,思嘉只好换上她带来的唯一晚装,是件纯白的简单长裙,在雅典买的。本来她根本没想买,但就怕遇到临时派对,快上船时才随便买的,想不到还真派上用场。
随便化了淡妆,梳了梳头,已是七点正。
船长准时得很,门响了,他笑容可构,喜气洋洋地站在那儿,雪白的海军装跟思嘉的白长裙很配呢!
“所有的人都在等着。”船长说,“你一到,派对就立刻开始。”
等她?俨然今夜的女主人呢1
到达会场门口时,那丹麦人扬声大叫,“来了,她来了!”他是否夸张得过分了?思嘉只不过是今夜船长的舞伴!
立刻,里面传来了音乐,熟悉悦耳的音乐——咦?!怎么回事?结婚进行曲?开什么玩笑?思嘉惊异地转头望船长,他已带她走了进去,她的话还没有问出声,已看见站在前面的男人。
那个男人穿着西装,高大、英浚、出色,古铜色的皮肤仿佛为此地带来大量的阳光。他正紧紧地盯着她,深情而严肃,他——他不是潘烈?!他怎么会在这儿?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昏乱,迷糊中,船长已把她带到潘烈的面前,并慎重地把她的手交给他。
“我的神圣任务已经完成,潘烈先生。”船长说。
“你——”她有点惊惶失措。
“这是全船上唯一的一枝百合花,我送给你的。”潘烈把花交到她手上,用双手紧紧地环住她的腰,“这代表我的真诚。”
思嘉觉得太意外,太混乱,思想完全没办法集中起来。四周响起了如雷的掌声,笑声,恭贺声,音乐还在奏——结婚?这是结婚场面,属于——她的?!
“潘烈——”她叫。
“请说‘是’,”他深深、深深凝住视线,很明显而强烈地告诉她,他水不再转移,“现在只能说‘是’。”
“但是——”
“所有的话留待以后讲,现在请说‘是’!”他用近乎虔诚的声音说。
她望着那肯定如山岳的眸子,望着那她再也无法在其他地方找到的真诚,望着那几乎漂亮得无懈可击的脸,混乱和迷惑混合成一股前所未有的心软,软得就象一脚踏上了一朵云彩,再也抓不到重心,却又心甘情愿地往下沉,往下沉——
“是。”她轻轻地吐出这个字。
她觉得身子一紧,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鲜花、彩带、祝贺声四面八方地涌向她。她只不过轻轻地点点头,幸福就落在她的掌心。
幸福原本就是虚无飘渺的,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人面前,你张开了手,它就突然来临。
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开香槟声伴着音乐,伴着每一张真纯祝福的脸儿,她和潘烈的婚礼,就在这简单仪式中完成。
或许世上的事不必刻意安排,反会更美丽,更浪漫,也较动人,较难忘,是这样吗?
她抬头望潘烈,他也正凝望她。他那动人深刻的微笑——她觉得一切都足够了,即使不是永恒,她也曾拥有过。
“快乐吗?”他悄声问。
“快乐。你呢?”她反问。
“几乎快乐得窒息!”他拥紧她,“你已是我妻子。”
二十六
思嘉突然在熟睡中惊醒,望一望床头钟,五点四十,船舱外的天色还没有亮吧?
从昨夜到今夜变化是那样大,那样戏剧化——命中注定她必须做戏子吗?她不由自主地在做戏,做戏——轻轻移动一下,碰到了旁边的潘烈,心头猛烈地颤抖一下,这个出色又可爱的男人已是她的丈夫了!
昨夜的情形又兜上心头,一阵燥热脸也红了,事情终于得到了证明,面对不同的人,她的反应有那样大的差异.她也可以那样热——她不是冷感,只是庞逸引发不了她的热,激不出她的火花。
她终于真正享受到了爱情。爱是感觉,情是行动,这原是不可割分的事。爱情——原来美好得不是她能想象的,她终究没有傻得固持己见而拒绝潘烈,拒绝爱情。
昨夜——使她生命变得更旺盛、更完美,肯定的。
潘烈还在沉睡。他一定太累了,从庞逸那儿知道她的行踪后——竟是庞逸告诉他的,苏哲守诺言替她保密——马不停蹄地追来雅典,追上船,他乘直升飞机来的。请求船长安排婚礼,他是太累了,他需要更多的休息。
其实他的累是否还有他长时间对她的追求,心理上他快难以负荷?
现在一切都过去,她已是他的妻子,多美好的一件事,她已是潘烈的妻子,她觉得这和以前完全不同——不同在哪里呢?模模糊糊地可说不出来。但——她有责任。
真的,是这两个字,她将有责任。
再望一眼酣睡的潘烈,他那英俊脸上是幸福与满足,即使沉睡中,他似仍在微笑。这样全心全意的丈夫;她此生已再无遗憾!
脑子里思绪太多,心里幸福满溢,她知道自己无法再睡。或者——突来的念头令她迅速起床。轻手轻脚地进浴室梳洗,换衣服,又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她在想,等会见潘烈醒来看不见她,会是怎样的情形?他是那样孩子气。
她跑到船上餐厅的厨房,请求大厨让她亲自做早餐。谁都知道她是昨夜那漂亮的新娘,大厨欣然同意。
于是她烤面包、煎蛋、冲咖啡、弄果汁,生平第一次做这些家事,虽然笨手笨脚,却实实在在地做,她做得非常开心,非常满足。
然后,推着餐车,她快乐地回舱房。正要开门,舱门却自动打开。已换好衣服,神色惶急的潘烈正待出来。
“思嘉,你跑到哪里去了?把我吓了一大跳。”他孩子气地说,“这么早——”
“我去为你做早餐。”她安详地望着他。
“早餐?我们可以叫来吃——”
“不,我愿意自己为你做。”她认真地把餐车推进来,
“今天我已是潘太太,我该做每一个主妇做的工作。”
“这——岂不太委屈你?”他不安地说,思嘉在他心目中是高高在上的女神。
“怎么会委屈?”她看着他,“身为妻子就该做妻子的事,你说过,你要生命中一切真实的,以后我们不必再做戏,我们过真实的生活。”
“思嘉—”他感动地拥住她。
“我曾以为自己会做一辈子戏子,演一辈子戏,在戏中为别人流一辈子自己的眼泪。”她依在他怀里,“但当我离开庞逸,当我上了船,我已决定,我只要做回自己,我预备一年的时间学习,为你。只是我没有想到你来得这么快,我有点措手不及,我不知道做得好不好——”
“思嘉——”他拥紧她,“我得到了你,这已经足够,其他什么都不重要,真的。”
“重要的。”她有女性的固执,“我有责任令生活更安适,更完美,更有意义。我要亲自为你安排家居生活,我要——为你生儿育女。”
“思嘉——”他激动得说不出话。
“我希望先生一个男孩子,他要完完全全像你,然后再生一个女的,要完完全全像我,”她沉浸在幸福中,“再没有从前的叶思嘉,以后我只是你的好妻子!”
潘烈的眼中隐有泪光,上天待他何其厚?赐给他的比他希望的更多、更美好,他还能再说什么?
“来,快吃早餐。”她推推他,“然后我们去甲板上散步,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你。”
“是。”他深深地凝视,“我也有好多话要告诉你,那都是以前不敢说的。”
“放心,我会用一生的时间来听。”她温柔地说。
一生的时间!太完美的应允了!
于是他们吃早餐,虽然并不太美味,却都吃得津津有味,思嘉亲手做的。
“四天之后,你有什么打算?”他忽然问。
她想一想,很认真,很慎重地说:
“回去。建立一个新家要很花时间和精神的。”
“你——不介意一切?”他不能置信。
“我已不再是以前的叶思嘉,何必介意呢?”她笑得温暖极了,“我只是个守在家里的主妇,你的妻子,我们孩子的母亲,我该介意什么呢?”
“思嘉——”
他紧握着她的双手,思嘉比他想象中好千万倍,以前付出的精神、体力,以前的痛苦挣扎,以前的一切都值得的。
“你要习惯,我现在只是你的妻子,你赞扬我的是,也该指责我的错,”她真挚地说,“以后我只愿做你的一部分,我不要再是太独立的个体。”
独立的个体,庞逸这么说过的!
“好,我会记住。”他十二万分的真诚,“我会做一个负责的好丈夫,我爱你——生生世世。”
她嫣然一笑,竟有了小妇人的羞赧。
是的、她不再是以前那风情万种、性感光芒的叶思嘉,她只是他的妻子,一个漂亮但平凡的主妇。
平凡自有它的真实意义,那是光辉灿烂中难以领略的,它——至少真实。
“我想——我也不必把你离开后的事告诉你了,是不是?那已失去了意义。”他的视线再也不离开她。
“我要看的只是将来,属于我和你的。”她深情地笑着说,“以前的——只是戏。”
“是,以前的只是戏。”他深深吸一口气,“现在我们都从戏里走出来,真真正正地去生老病死!”
真真正正地生老病死,那原是最简单,最自然不过的,每个人都在过着——这其中掌握得好与不好,就全看个人了。
只不过经历了风浪、波折的人,他们会更懂得珍惜,更懂得宝贵。
许多人说人生如戏,然而付出了真,付出了诚,戏——也平淡,踏实得多。生命是属于自己的,没有理由做给别人看——
看戏的人——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只是自己,得与失,幸与不幸,也只不过是在自己的胸臆之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