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夜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2:28:18
01
沧海桑田
贝妮又从噩梦中醒来。
她吓得一身冷汗,手脚冰冷。这两年来,她时时都做这样类似的噩梦!
她梦见时光倒流,她梦见自己只有十九岁,她梦见自己还在那家装饰堂皇,孕育着色情与罪恶的舞厅中工作,她梦见自己还是一个舞女!
舞女——她怔怔地想着,这两个字对她有惊心动魄的恐惧,她不由自主地抖一下。
她不敢开灯,她怕吵醒了身边睡着的丈夫盛之安。
她深深吸一口气,努力排除黑暗中莫名其妙涌着过来的恐惧。
她告诉自己,文贝妮不再是舞女,两年前就不是了,她已是盛之安夫人,富有的商人盛之安夫人!
似乎,噩梦的威胁减除了不少,是之安的财富,是之安的名望,是之安对她的尊重与忠实。她轻轻伸手摸一摸之安的手臂,之安在身边,她安心了。
她翻一个身,看见夜光钟上指着五点,就快天亮了,是吧!黑夜是不能永远占领宇宙的!
她闭起眼睛,却再无睡意。每一次噩梦来临,她总想起以前,想起那大段地狱般的生活——或许对一些女孩子来说并不是地狱,只要忘却廉耻,抛开自尊心,以金钱享受为目的,那么,这地狱般的生活会变天堂。
贝妮是她的原名,做舞女时,她叫晶晶,那是舞女大班替她取的名字,表示亮晶晶,表示一定红的意思。
她可以不做舞女的。她没有家庭负担、没有债务、更没有依靠她的亲人,普通一份工作,她足以养活自己而有余,但她却做了舞女!
她不是贪慕虚荣,她不是自甘堕落,她更不是飞女荡妇,她这么做只为了一个人!
是的!一个人!
李立品,不是吗?那个一同在孤儿院中长大,那个忠厚、纯、温文、体贴的男孩子,那个比她大六岁,有天才却无钱深造的孤儿!
想起立品,她心中流过一抹难以描述的感情。她对他的感情揉合了兄长与情人,他们在孤儿院中十几年相依为命,早已互相认定是理想伴侣,他们只等待长大,只等待读完书,只等有一点基础——唉!提起这些事总叫人心酸,却又掩不住那丝带苦涩的甜意。她不想去回忆,却又渴望回忆,多矛盾的心!
立品绝不是个美男子,从任何角度上看都不是。他只是五官端正、素纯洁,污秽的社会完全影响不了他的善良和忠诚。他有一份很特别的高贵气质,像一个天生的学者,那绝不是粗布衣服所能掩盖的。
他的学业成绩永远名列前茅。他要一边工作——孤儿院规定的工作,他必须以工作来赚取学费:一边读书,但是,他的第一名得来轻松,没有任何人能抢得去!
他的抱负很大,志向很高,他绝不以自己是孤儿而灰心,而自暴自弃。
中学毕业,他一边教书一边储钱,可怜的教师待遇,他怎么才能储到一笔足够深造的费用?
那一年,他已教了六年书,雄心壮志丝毫不减,他念的夜大学也毕业了。同时,美得像一朵饱吸夜露而特别盛放的百合般的贝妮也中学毕业了。她已十九岁,她已不再是个孩子,孤儿总比较早熟,是没有父母的呵护,是经过了困难的环境而特别早熟。她竟婉拒了孤儿院院长介绍的一份教书工作,她已另外打定了主意!
那就是做舞女!
那个时候,三、四年前,舞女还是一件吃香的工作,能赚到大钱,她明白这一点,她就是想赚到大钱!
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帮助立品出国深造,她连一丝一毫都没想到自己!
自然,她更没想到堂皇、豪华的舞厅所孕育的色情与罪恶。
她以为只要洁身自好,她以为能出淤泥而不染,做舞女和做其他工作有什么不同?只是陪客人跳舞,不是吗?她怎么知道只陪客人跳舞根本不能赚大钱?
瞒住了立品,她和一间最大的舞厅接洽好了!凭她的外貌,凭她的气质,她必能走红。舞女大班的眼睛比谁都雪亮,给她取名晶晶。
她也有条件。她先借两万块钱,分期还给舞厅,而且说定了要立品离开后才正式下海。舞厅怎肯放弃这一张可成皇牌的天才?可笑,他们说她有做舞女的天才!于是,她得到帮助立品的机会!
立品已等了六年,再等下去会过了读书的年龄,书本这东西又是一扔开就忘了的,凭立品教书的钱,还要过生活,他等到头发白也出不了国,她怎么忍心让他等?
她的善良,她对他的感情造就了他,却也拆散了美好的姻缘!
或者也不能说拆散,只能说他们无缘,是吗?
她很聪明,她把两万块钱寄到美国一间大学,指定这笔钱是给香港学生李立品做奖学金的。美国大学自然通知立品,表示有人给一笔大学奖学金让他深造。立品大喜过望,当然不会怀疑贝妮,于是忽忙准备行装,在半个月后就去了美国。
行前,他和贝妮订了婚,这是最不保险的一件事了。
想想看,结了婚都可以离婚,何况一枚小小的订婚指环?它套不牢一颗要变的心,如果要变的话!
立品走了,他奔的是美好、理想的前程。贝妮呢?她走进了地狱。
她发现做舞女不是那么单纯的事,两万块钱的债务并不那么容易偿还。靠那一点点正当的钟点钱,她连做几件像样的衣服都不成。
客人更是恶劣到无法述说。陪客人跳舞的职业只是个好听的掩饰,谁都知道漂亮的舞衣下是怎样的一件事。为什么她天真得从来想不到?
她现在发现得,似乎太迟了。踏进泥沼的脚怎能不沾上泥污?
她欲退无路,那一笔欠债拖着她!
那一段日子,若无立品每星期一封的信,她简直不知道如何活下去。
她要忍受舞客的纠缠,她要忍受大班的压迫.她要咬着牙龈还债,她的日子过得好艰苦。可是,她始终坚持了洁身自爱的诺言,她只是陪客人跳舞,那是很不容易的事!
一年半的日子拖了过去,她的债终于还完,她深深地透一口气之余,也深深为自己庆幸。她以为,艰苦的路程终于走完了吧?
立品得了硕士学位,他学的是“微电子”,是所谓的尖端科学。他信里写得好,说已得到纽约大学的奖学金,将到长岛的纽大继续修读博士学位。他还说,生活一定安,立刻会接贝妮赴美,共同生活!
好美的诺言,好光明的前途,贝妮充满希望地等待着这一天的来临。
她问心无愧,她虽是舞女,却从没做过对不起立品的事,她真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只要离开香港,和立品结婚,谁会想到,谁敢想一位博士夫人曾经是舞女?
她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可是,那么奇异的,自那封信后,立品再无只字片语,立品再无消息,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般!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她急得发疯。立品怎么了?病了?出意外?若真是这样,就算死在美国,美国大使馆也会通知啊!
一点消息都没有,像空气突然凝固般的死沉,饱吸夜露的花朵也渐渐枯萎。贝妮整个人倒下来,不是病,而像,人体失去了骨骼支持!
半年了,立品真的失了踪。贝妮写信到他原来的学校和长岛的纽约大学,前者说他早已离校,后者说他不曾报到注册,哦!立品,他去了哪里?
就在这个时候,她认识了盛之安!
大概是缘分吧!之安是个安分守己的正当商人,从来不在歌台舞榭出现。他老老实实、忠忠厚厚,四十岁,年纪不算大,模样也不丑,绝不像满身铜臭的大商人。
之安从别人口中得知她的故事,晓得她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孩,很同情也很尊敬她。他没有特别追求她,他也绝不像其他可厌的恶劣舞客,他只是到舞厅里,陪她坐一坐,谈谈天,或带她出去吃一餐,他们像一对朋友般地接近了!
是贝妮的美貌、贝妮的善良、贝妮的温婉打动了他的心,在半年后的一个晚上,他向她求婚。
做了两年半舞女,她早就厌了,怕了,早想脱离这地狱般的环境,但是,不是和之安,是立品!
立品失踪整整一年,贝妮简直不敢再存任何希望。她只以为他遭遇到意外,从来没想过他变心,她相信,纵然全世界的男孩子会变,立品不会!
她相信他、了解他,他们的内心是合而为一的,这是很难解释的感情,大概因为彼此同是孤儿,相依十九年的缘故吧!
她想,她若嫁给之安,立品在天之灵也会放心吧!她无法不向自己承认,立品已不在这个世界上,否则,他绝不会丢下她!
她答应了之安!
从此,她不再是舞女晶晶,她从来没有大红大紫过,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舞客,怎肯捧一个洁身自爱的人?
他们宁愿捧那些抛开廉耻与自尊的地狱花!
她成了正正式式的盛之安夫人!
之安比她想象的更富有、更有名望,他竟是报上常出现的人物呢!
她意外之余,更有些担心,别人会看不起她这舞女出身的夫人吗?
她也庆幸自己不曾大红大紫,否则会有更多的人认识她,别人不说她也难堪呀!
她是个好女孩.盛之安的眼光没有错,她从头到尾都是好女孩!
结婚之夜,之安发觉她真的是处女,事前他是半信半疑的。他对她的爱更加深厚,更加坚固。
他尊重她,保护她,他在努力使她恢复自尊心、自信心。他简直在宠着她呢!
好女孩应该有好归宿的,是吗?上帝对每一个人都公平,贝妮也不例外!
她的生活很幸福,立品真该安心了吧!,她永远不会忘记立品的!
贝妮只是中学毕业,学识不能算好,也不差。她知道,除非她自己能表现得更好,否则,知道她曾是舞女的人,心里还是会看不起她!
她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她使自己文雅、大方而沉静。她穿最素的衣服。在她脸上,找不到一丝化妆品的痕迹,她那么美.根本不需要化妆品!
她成功地为自己建造了稳固的地位!
她绝不自己上街,她绝不胡乱应酬,更不和那些太太团打交道。所谓清者自清,没有人敢看不起她的!
最遗憾的,是两年多下来,她还不曾有孩子。在之安回公司的大部分时间里,她寂寞!
精神上的寂寞和空虚。
她变得沉默了,愈来愈沉默,她也愈来愈瘦。
之安曾带她去旅行、去游埠。她为见到新鲜的事物而高兴于一时,事后,她依然沉默。
之安以为她有病,便给她找来一个医生,是王子奇。
她最近就常看医生。吃药和打针没使她复原,更医不好她的噩梦!
为什么近来她总做着类似的噩梦呢?她不懂!
她再翻一个身,看见窗缝中透过来的光线,终于天亮了。阳光下,噩梦永远不会打扰她。
“醒了?贝妮!”之安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正温柔地、含情脉脉地望着她。
“做了噩梦,吓醒的!”她微笑一下。
“再睡一会,还早!”之安用双手拥住她。“有我保护你,不必怕!”
她点点头,在之安的怀里闭上眼睛。
之安是个好丈夫,有足够能力保护她,她不必怕!
很快地,她沉入甜睡。
※ ※ ※
十点钟,之安离家到公司去。
之安的公司很大,业务做得很广,除了出入口贸易。还代理外国一些机器入口。他拥有一家相当具规模的纱厂。他的写字楼就设在中区一幢他自己名下大厦的顶楼。
结婚后,贝妮才真正知道之安的地位及财富远超过她所想象的。除了意外,她倒没有什么特别感觉。她嫁之安不为财,只为安全感!
不是吗?做过舞女之后,更那么莫名其妙地失去了立品,还有什么比安全感更重要?
她给予之安的不是爱情,它的爱情已完完全全给了立品。她尊敬之安、感谢之安,对之安是混合着父亲与兄长的感情。
对于一个孤儿,父亲与兄长的感情,几乎都和爱情等量。
从前她对立品忠心,今日她对之安忠心。
她要证明一件事:不是每一个做过舞女的女孩子都无药可救,只要自己意志坚强,每个人都能重新做好人,舞女也可以是最好的家庭主妇。
她在沙发上计画好今天的菜式,吩咐工人去买菜后,就开始整理房间。二千多尺的屋子,每一天都是她亲自整理一切,她认为只有自己动手,才能更像个主妇。
何况,每天之安上班后,她若不动手做点家事,便简直空闲得令人难受。
有的时候无事可做并不是享受,就算躺也躺不舒服,像个废人一样。
贝妮年轻,有充沛的活力,她不想做废人,于是,家务就变成她最乐于做的工作!
比陪可厌的客人跳舞好太多了,不是吗?
门窗紧闭,开着冷气的屋子裹好静,静得连马路上的汽车声都听不到。当然。山顶区汽车少也是原因,但在贝妮心中,就觉得静得,可叹了。
她怕静,十分怕。倒不是她过惯了灯红酒绿的生活,而是,安静下来她总想到以前,想到立品,这对之安是不公平的!
可是,她排除不了这可怕的静寂!
她怕应酬,她怕不熟悉的朋友,她更怕人多的场合,她下意识地有自卑感。于是,她只能把自己关在家里,她只能毫无抗拒地接受静寂。
02
之安是个好丈夫,十分、十分好,只是,之安并不只正了解她的心。两人的年龄差上十六岁,这是段很大的距离啊!就算是之安的仁慈、之安的体贴、之安的慷慨都弥补不了这距离!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
电话铃这时响了起来,打断了她的沉思,她拿起话筒。
“盛夫人吗?我是王子奇医生!”那很和蔼的声音。
“王医生,有什么事,”她住口不说,她记起来了,今天该是她接受治疗的日子。“对不起,我忘了,我立刻来!”
“我等你,再见!”王子奇说。
她匆匆回到房里,随便换一件衣服,连口红都不抹便挽了皮包出门。
她自己有一辆摩利士房车,搁在楼下车房很少用。平日她根本不上街,这辆车几乎是她去看医生专用的!
王子奇的医务所在中区太子行,十五分钟就到了。她是特殊的病人,用不着等候,熟悉的护士把她带到一间独立的小医疗室。
“王医生就来了,请你等一下,盛夫人!”护士说。
“谢谢你!”贝妮坐下来。
其实,她根本没有什么病,做梦怎能算是病呢?人一有钱,恐怕连眼皮跳几下也是病了。王子奇说她神经衰弱,衰弱就衰弱吧!每星期到医务所走两趟,倒是可以解解闷的,何况王子奇是那么一个敦厚长者!
只等了五分钟,王子奇便过来了,他带着满脸的笑容。
贝妮常想.有王子奇这样的父亲该多好?
“怎么样?这两天好些吗?”王子奇风趣地坐在她对面。“又做了噩梦?”
“还是做,吓醒了就是一身冷汗!”贝妮说。
“同样的梦?”王子奇捏捏手。
“差不多,”贝妮考虑了一下,她从不隐瞒自己的身世,尤其是对于王子奇。“我梦见自己还在做舞女!”
“这个死结一天解不开,你会不停地做噩梦,”子奇点点头。“盛夫人,这件事,你很内疚?”
“叫我贝妮吧,王医生,”她摇摇头说:“我不是内疚,而是污点!”
“污点?”子奇皱起眉头。“不是这样的吧?”
“哎,”贝妮一窒,子奇彷佛能看透她的心。“我做舞女其实只想帮助一个人!”
“这个人负了你?”子奇直率的。
“他失了踪。”贝妮神色黯淡下来。“我不后悔这件事,我只是,忘不掉!”
子奇默默地沉思一阵.指指那张沙发躺椅。
“你先躺下来,放松一下,我们慢慢再谈!”他说。
“谈这件事?很重要?”她迟疑一下。
“放心,贝妮,”他含笑:“我永远不会把病人的一切露出去,这是医德!”
“不是怕露,”她尴尬地。“我告诉过之安这件事,我不想再提起来,我只想忘记!”
“你会忘记的!”他安慰地拍拍她。“你要信任医生,才有事半功倍之效!”
“我绝对信任你,王医生!”贝妮躺下来。
王子奇绕着房间走了两圈,站在贝妮面前。
“别以为我提你不愿提的事,是要令你痛苦,”他一本正经地说:“其实,只要你毫不保留地道出所有的事,那么,就等于解开了你心中的结.你很快会忘掉这件事。即使忘不了,至少,也不会困扰你了!”
“没有困扰,王医生!”贝妮说。
“下意识地困扰.你自己都觉察不出的!”他笑笑。“现在开始说,慢慢地,仔细地从头说起!”
贝妮犹豫一下,她相信子奇是要帮助她,对医生一定要有信心,不是吗?
她说了。很仔细,很详尽地从头说起,从在孤儿院中第一次见到立品时开始!
她整整说了一个半小时,她把自己完全投入回忆的漩涡。她流泪,她叹息,她悲伤,她痛苦;自然,也有欢笑,说完了,她觉得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抹去泪水,她发觉子奇正凝重、专注地望着她,那神色,实在像透了一个帮助女儿解决困难的父亲。
“很好,贝妮!”子奇拍拍她手。“你实在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值得所有人尊敬!”
“王医生!”她脸红了,她知道他是真心话。
“是不是觉得轻松些?”他扶着她起来。“我向你保证,很快你会复原,再没有噩梦缠扰!”
“谢谢你!”贝妮笑一笑。
“回家去吧!”子奇看看表。“我相信已经有一大串病人在等我了!”
“真不好意思,花了你那么多时间!”她说。
“贝妮,我和之安是朋友,还有,孩子,我喜欢你,”子奇慈祥地说。“能使你恢复精神,少看几个病人算什么?”
贝妮再三致谢,走出小会客室。
门外候诊室里果然有一大堆病人。贝妮歉然地摇摇头,王子奇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医生。香港太多医生赚钱像抢一样,总害怕病人会占用他太多时间,相比之下,王子奇就显得更可贵了。
推开医务所大门,一个年青人迎面进来,贝妮不防有这一着,两人几乎撞个满怀。男孩子连声道歉,从贝妮身边走进去,彷佛她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样!
贝妮却整个人呆住了,怎么,怎么有这样相像的人?那男孩不是立品吗?
如果是立品,为什么全然不认识她?立品绝不可能不认得她的,他们从小相依为命,他们整整相处了十九年,他们共欢乐、共悲伤,他们的生命几乎融合在一起,那男孩,是立品吗?
她怔怔地瞪着他,下意识地跟着走进去,她完全忘掉了这样看一个男孩子是难为情的事。她只在想,他是立品吗?是吗?是吗?
那男孩和护士说了几句话,似乎很熟落的样子,然后推开门迳自走进王子奇办公室。
贝妮仍然呆呆地站在那儿,分明是立品,那眼、那鼻、那唇都那么相似,怎能不是?不是美男孩,却很有气质,那种天生学者的气质。他看来是二十七、八岁,立品不刚好三十岁?她记得他比她大六岁,这男孩和立品的年龄都差不多,会是立品吗?
“盛夫人,还有些什么事情吗?”护士很周到地说。
“哦,哎,”贝妮回一回神。“我以为碰到一个熟人,可能是看错了!”
“是刚才那位李先生吗?”护士问。
“李先生?”贝妮心头一震。那男孩也姓李?“叫什么名字?是李立品吗?”
“这就不知道了,”护士歉然摇头。“他是王医生的朋友,你可以去问他!”
贝妮犹豫了一下,终于再走进去。她知道,她今天若是不问清楚,她会后悔一辈子。
王子奇和那男孩正在讲话,看见她进来有些意外。
“贝妮,怎么又回来了?”他问。
“我想,哎,”贝妮不知道该说什么。“明天是星期六,之安和我想请你到家里吃饭,有空吗?”
她不着痕迹地看那姓李的男孩,但他竟完全不注意她。不,他也看过她一两眼,但那眼光绝对陌生。
“你们难得请客,我当然要去!”子奇笑着。“哦,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盛之安夫人,这位是李立品!”
“李,”贝妮几乎站不住脚。她没听错?是立品,他为什么不认识她?“李先生!”
“盛夫人!”立品和她握一握手。他的神态不像是造作.他坦然地望着她,一副初相识的模样。
“李先生在香港做事吗?”她问。她控制不了自己。
“是的!”立品很有礼貌。
“李立品是电子工程师,刚从美国回来,”子奇说:“是年青有为的人物,我们虽是初相识,却一见如故!”
“既然这样,”贝妮心中飞快地转动着。“请李先生明天一起到舍下便饭,赏光吗?」“恭敬不如从命!”立品相当风趣,和以前的那个立品不同。“我在香港没有朋友,很高兴能认识盛夫人!”
“那么我回去了,”贝妮笑一笑,李立品肯接受邀请,她也不必急于一时。“两位再见!”
她挥挥手,轻轻盈盈地走出去。
她慢慢地驾着汽车,她完全不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相同的面孔、相同的名字、又是来自美国,他分明是分别五年的立品。他不认识她,不记得往事,若不是故意如此,必该有个原因,是吗?
什么原因呢?
回到家里,她整个人仍沉迷在这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上。
立品说在香港没有朋友,若他真的是那个立品,她几乎可以肯定他是!那是不可能的事,他在香港二十多年,从小到大,怎么可能没有朋友?贝妮呢?
看他刚才握手招呼的模样,一声盛夫人叫得那么自然,谁都会相信他根本不认识贝妮,连王子奇都想不到,他就是贝妮帮助的男孩,天下间怎会有这样的事呢?
明晚他会来,她该怎么问他?
单刀直入?或是暗示?
哦!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他如此?贝妮相信,即使他遗忘了全世界的人,也该记得她啊!
他们相爱过,他们订过婚,他曾说待一切安定后便会接她去美国,什么原因使他遗忘一切?
那绝不该是间谍小说裹的情节,更不该是老套的失忆症,是吗?
到底为了什么呢?
她呆呆地想着。
从抽屉底找出那枚小小的订婚指环,明晚,可以拿这指环给他看?
她不知道!
即使立品认出了她、记得了她又如何?她黯然!
※ ※ ※
只是一个家庭式的小宴会。
除了之安和贝妮,一共只请了八位客人,王子奇和立品一起来,其他的都是夫妇。
贝妮不是个十分成功的女主人,招待客人全由之安负责,他知道贝妮在这种场合里有下意识的自卑。
贝妮今晚有些恍惚,她心中有事,暗暗地注意立品一举一动。愈看愈相信.立品就是她以前的未婚夫,那个在孤儿院中相依了十九年的男孩子!没看见吗?他喝汤前总习惯地皱眉,那是立品的习惯啊!
他手上有一枚指环,贝妮看不清楚是不是当年订婚的那枚。她一直想找机会接近他,众目睽睽下,她却不知该怎么做!
很奇怪,他今晚的态度有些特别,不时凝视着贝妮沉思一阵,当贝妮看他时,他的视线又避开了。
这种情形一直维持到晚餐后!
之安陪着客人们围住聊天,立品很自然地走向贝妮。
“盛夫人,能让我参观你漂亮的房子吗?”他问。他的声音很大,连一边的之安也听见了。
“贝妮,陪李先生看看!”之安很大方。
这正是贝妮渴望的机会,不是吗?
她带着立品走出客厅,到左边的饭厅里。饭厅外面有个露台,可以看见整个维多利亚港的夜景,很美、很静。那露台相当大,摆着十分讲究的白色镂花桌椅。
“坐一下吗?”贝妮问。
“多美的夜景!”他赞叹着。“这是香港最美的一幢房子吗?”
“最美未必,但可能是最高!”她说。
“有钱的人在香港真是享受,”他摇摇头。“在美国,整天都是匆匆忙忙的!”
“美国回来的工程师没有钱?”她故意问。
“我靠奖学金读出来的,”他说:“刚开始做事不久,希望以后能有点钱!”
“买一幢这样的房子?”她看着他。分明是立品,怎么相对竟不相识呢?
“不敢奢望!”他笑得很单纯。“只想买一幢小小的屋子,最好在郊外或是海边!”
“一幢以白色石头堆积起来的屋子?”她眉毛一挑,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在海边的大石上?”
这是童年时代两个相依为命的孤儿的愿望!
“是的!”他热烈地说,很自然。“你也希望有一幢那样的房子?你可以立刻办到的!”
“那只是我童年的希望!”她摇摇头,很失望。他不明白她的暗示。“现在不再想要了。”
“为什么?因为你能拥有更豪华的别墅吗?”他问。
“不,在那种白色石屋里,只该住着一对青梅竹马的小恋人,我不配去住!”她有些黯然。
“哎,对不起,我想我是说错了话!”他很有礼貌。
“没有事的!”她振作一点。怎么回事?她和立品在做戏吗?“请问,李先生的家人也在香港的吗?”
“不,”他搓搓手,她看见了跟她手上一模一样的指环,天!他真是那个立品。“我的家人在美国!”
“在美国?”她很意外。他明明是那个可怜的孤儿,怎么突然有家人在美国?弄错了吧!
“一个大家庭?”她努力使自己神色不变。
“只有母亲!”他说。摇晃一下左手。“这指环就是她给我的纪念品!”
03
贝妮说不出话。和她那款一模一样的订婚指环是母亲给他的纪念品?怎么可能?
“我有一只和你完全一样的,”她装作很自然地看看他的指环。“很巧,是吧!”
“这种指环很普通,我相信珠宝店还有相同的出售!”他毫不为奇地说:“不过,我这只是有纪念性的!”
“是吗?”她失望了,立品是故意的吗?“有机会我愿听你的纪念性故事!”
他没说话,沉默地望着山下夜景。
“盛夫人一直住在香港?”他突然问。
“我觉得,我们似曾相识,”他犹豫了一会。“除了昨天在王医生那儿,我们见过面吗?”
“是的,为什么问?”她的心在“扑扑”地跳动看。
“这,可能见过吧!”她不敢直说。她知道这件事牵连重大,不能冲动。“我也觉得你脸熟!”
“盛夫人的名字是,贝妮?”他再问。
“名字都好熟!”他摇头苦笑。“我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可是就想不出在哪儿见过你!”
“是的,文贝妮!”她力持自然。
“也许,街上吧!”她畏缩了,说不出为了什么。
“这是最大的可能!”他耸耸肩。
她走到一张椅子上坐下,凝视他。
“李先生以前来过香港吗?”
“没有!”他肯定地。“我在美国长大!”
“哦,”她拖长了声音,他不是故意这么说的吧?“你看来不像土生华侨!”
“很多人都这么说,”他笑。“尤其我的英文带有广东音!”
“你是哪间大学毕业的?”她问。
“威斯康辛大学拿硕士!”他淡淡的。“我学的是,”“微电子!”她抢着说。
“你怎么知道?”他满脸诧异。
“我,我猜的!”她立刻否认,心跳得好凶。“王医生说你是电子工程师!”
“联想力很丰富!”他指指头。
“再去参观房子吗?”她警觉着站起来。虽然他们只是聊聊,被人看见仍是不好,她曾是舞女啊!
“我宁愿在这儿坐坐!”他不动。
“那么,再坐一会儿吧!”她又坐下来。
他若有所思地凝视她,过了很久,才说:“我真的一定见过你,我有个感觉,我们似乎是很熟的朋友似的,”他说得认真。“文贝妮、文贝妮,多熟悉的名字,文贝妮,”“别乱猜了,我的名字又普通又俗气,一定好多人叫贝妮,是吗?”她岔开话题。
突然之间,她又怕被他认出来了。
“俗气?”他大摇其头。“那么阿花、阿珠、阿美、阿萍的该算什么?”
“不讲名字,”它的脸又红了。“你,打算在香港长住?”
“不一定,”他说:“那只是很可笑、也很突然的决定。我本来在美国总公司做事,上司征求我同意,问我愿不愿来香港,我在香港没亲没故,竟然一口答应了。你知道一定会笑,我竟有来香港找寻什么失落的东西般的感觉!”
“是吗?你在香港失落过什么?”她的心又再跳了。
“没有!我根本没来过!”他说。
她暗暗叹一口气.真是那么老套的失忆症?
“不过,我倒希望曾经来过,”他十分突然地说:“十年前若遇到像你这么美的女孩,一定死追!”
“噢!”她有些不知所措。他是真心?假意?这句话怎么这样离谱?“你说笑话!”
“真话!”他做一个轻松的表情。“十年前你还是个小女孩吧!”
“十四岁!还在孤儿院!”她直率地说。
“孤儿院?”他脸上出现了奇异的因惑,但很快地,他又克服了那困惑。“我以为你是大户人家的娇娇女!”
“不是!离开孤儿院我做过两年半的事,”她摇摇头。心中好矛盾,到底要不要对他直说当年事?“然后遇到之安,我们才结婚!”
“很难令人置信,”他认真地。“你的气质那么好!”
“气质是一样很抽象的东西!”她淡淡地说,心中不停翻涌,面对着的是她牺牲一切所帮助、所爱的男孩啊!他怎能不认得她呢?“以前我的未婚夫也这么说过我!”
“未婚夫?不是盛之安?”他更惊讶。
“不是!”她垂下头。不讲的又忍不住漏一点出来。“我十九岁订过婚,那时刚高中毕业!”
“他呢?我是指你的未婚夫!”他兴致好高地追问。
“到美国留学!”她皱皱眉,愈说愈多,怎么收口。
“他,变了心?”他的声音有点犹豫。
“失了踪!”她直视他。“五年了!”
“有这样的事吗?”他那惊异的神色绝非作伪。“他叫什么名字?在哪一家大学念书?或者我能帮你忙!”
她再叹息。
他是可以帮她忙,因为他就是那个失踪的人。可是叫她怎么说?他看来像根本不认识她!
“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她说:“我已经结了婚,五年中的变化很大,我不想再添麻烦!”
“那个男孩是傻瓜,”他竟也叹一口气。“若我是他,即使迷失在深山野岭,我也要拼命爬回来找你,你这样的女孩!”
“你,”她吃了一惊,他真大胆,他怎能说这话?他忘了她是盛之安夫人?
“抱歉,冒犯了你!”他展颜一笑。“我是情不自禁!”
“你结婚了吗?”她转开话题,心里好紧张,若他结婚!表示他,变心?谁知道!
“没有!”他坦然摊开双手。“女朋友都没有一个!”
“不信!”她盯着他,上帝不可能创造两个完全一样的人,包括姓名!“你这样的男孩竟会没有女朋友吗?”
“肯给我机会证明吗?”他眼中的光芒有丝奇异的火花。“我会让你知道!”
“怎么证明?”她心头跃动,有初恋时第一个约会的感觉。
“明天一起吃中饭,我带你看我的家,我将所有的事说给你听!”他单刀直入。
她不能拒绝,却又,怎能接受?她一直在证明自己是个好太太,岂能因他而破坏?当然不能,可是,他是立品,怎么同呢?她本该是他的太太!
“叫我怎么回答?”她明显地表示自己的矛盾。“我怕被人误会,大家都知道我是盛夫人!”
“谁规定盛夫人不能与其他男孩子吃午餐?”他叫起来。“这是最普通的社交!”
“我明白,可是,我不同!”她认真地。
“为什么?你想比其他官绅名流夫人更虚伪些?情愿在暗中做事?”他明显的讽刺。
“不,因为在结婚前,我是个舞女!”她坦然地望着他。
或许,是她的坦率感助了他,他突然捉住了她的手。
“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可以不说实话的!”他有些激动。
“对真正的朋友我从不说谎!”她任由他捉着她的手,鼻子酸酸的,她想哭。
“贝妮!”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个“盛夫人”!
“我虽然做了两年半舞女,可是我清白,”她又说。眼波清澈透剔。“你信吗?”
“我信.当然信!”他又快又肯定地。
“你信,就好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滴泪珠忍不住滴下来,落在他手臂上。
“贝妮,怎么这样说?”他心灵震动,这个年青的盛夫人看来对自己满有情意。“我信与不信对你很重要?”
“是的,很重要!”她低喃。“比谁相信都更重要!”
“为什么?”他完全不明白。就算是一见锺情,也不可能这样!
“原因我不能说,”她轻轻抹去泪水,那神情美得令人生怜。“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如果你要我等那一天。我会等!”他坚定地、挚诚地。
“李,”她惊喜得连声音也在抖,立品不是变心,只为了其他原因。
“立品!”他温柔地拍拍她。“叫我立品!”
“立品!”她温柔而满足的。她叫了许多年这名字,也盼望了许多年这名字,如今,真的盼到了!
他凝视着她,脸色好温柔、好温柔。
“我有一个感觉,我来香港是为了寻找你,”他轻轻地说:“这是缘分吗?”
她说不出,上天要她失而复得?
世上的事真奇妙!
“明天一起吃午餐好吗?我知道有一家很安静别致的小餐厅!”他说:“暂时忘掉你是盛夫人,嗯?”她点点头。她怎能不点头,他是立品啊!
狂热的梦贝妮陪着之安吃早餐。
之安看来神色清朗、精神愉快,胃口十分好。一个好家庭、好太太对男人是最重要的。
贝妮偷偷打量他,她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对他说中午要出去。其实,之安从来不管束贝妮的行动,他绝对信任她。
他说过,夫妇间互相信任,才能有真正的幸福,想来是很有道理的。
“之安,”贝妮终于开口了。“我中午想出去逛逛!”
“去吧!”之安毫不犹疑。“你也该出去走走,闷在家里精神好不了!”
“我,”贝妮忍不住惭愧,她在说谎话啊!“可能逛得久一点,不回来吃午饭!”
“想买东西吧?”之安微笑一下,放下牛奶杯,从西装袋里摸出支票簿,很快地签一张。“带着,要用多少自己填上去!”
“不、不用,我还有!”她不肯要,她愈来愈不安了,她的确是善良的女孩。
“夫妇俩还客气什么?”之安把支票放在桌上。“那么,我们晚上再见了!”
“我会尽快赶回来!”她感激地。
“不必赶,难得出去一次,逛个尽与吧!”他爱惜地拍拍她。“小心驾车!”
他走了,丝毫不怀疑地走了。
贝妮连忙换衣服、梳头,她努力排出那一丝自疚的惭愧感觉,她只是去吃一顿午餐,不是犯罪!
才十一点钟,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一小时,这是最难捱的一小时了。贝妮又紧张又着急,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
她穿一条瘦长的喇叭裤,穿一件T恤,很简单的打扮,街上许多女孩子也是这副普通打扮,但她看起来却十分不同,她胜在气质,她美得自然,她完全不需要借助化妆品!
十一点半,电话响起来。
“喂!我是盛,”她接电话。
“贝妮,是我,立品!”愉快、开朗的声音。“现在来好吗?我已经出来了!”
“你在哪里?”她心中的焦急、紧张一扫而空。
“文华酒店咖啡厅,快点来!”他说。
“我还没,”她故意说。
“没换衣服吗?”他行断她的话。“我要见你,不是你的衣服。十五分钟下山,好吧?别迟到!”
“好!”她说。
他让她暂时忘掉自己是盛之安夫人,那么,她也该忘掉那些矛盾、那些不安,是吗?
放下电话,她拿起手袋、车匙匆匆下楼。她记得立品讨厌不守时的人,她不能迟到!
她加快车速,十分钟落到山下,泊车,然后半跑着走进文华咖啡厅,一眼就看见了他。
他穿着西装,因上班的缘故吧!他稳重地站起来欢迎她。他那态度,即使有人见到,也不会以为是情人约会。
“迟到了一分钟!”他含笑地凝视她。
“从来没开过今天这么快的车,”她白他一眼.很自然地。“泊好车我是跑过来的!”
“好吧!算你迟到得有理!”他招来侍者付账。“现在去吗?”
“你说那家小餐厅?”她跟着他站起来。
她也渴望早点离开,中午时分,中环这地方好容易碰到熟人,那时就窘了。
他带她过海到九龙,叫的士去到一家小餐厅。
所谓的小,只是地方不大,门外装饰也不吸引人,设在一处有私家车位的小花园里。其实,餐厅里的布置,远比许多大酒店精致。
它精致得恰到好处,不会因为过分豪华而变为俗气。最特别的,是所有女侍全是金发女郎,而且是十分保守的金发女郎,连迷你裙也不穿的。
气氛很高贵,很够情调。
“怎么会找到这种“小”餐厅的?”她惊讶地问。
“朋友介绍!”他随意说,“吃什么?”
“你能猜到吗?”她望着他。以前立品是知道她所爱的一切,他还记得?
“让我想,虾仁盅、沙律、煎板鱼和法国洋葱汤,猜对了吗?”他问。。
她暗暗叹息。他完全记得她喜欢的一切,为什么偏偏记不起她?做戏是做不了这么逼真的!
“完全合我意!”她保持微笑。“告诉我,你怎能猜得这么准呢?”
“不知道,灵感吧!”他淡淡地。
夜露
04
他用英文吩咐了食物,女侍离开。
“你知道,我不相信你没来过香港!”她说。
“有时连我自己也怀疑。许多地方,似乎很熟的!”他摇头苦笑。
“你说要讲些以前的事给我听的!”她说。她十分盼望听他自己怎么说。
“慢慢讲,我们有许多时间!”他说。
“你下午不上班?”她很意外。
“请半天假,专程陪你!”他说。
她沉默了,对这又熟悉、又陌生的儿时伴侣,她依然矛盾着拿不定主意,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很好吧!”她迟疑地。
“别担心,我不是个不负责的人,”他轻轻拍拍她的手,说:“下午陪你,晚上我会回公司办公,一样的!”
“没有人管你吗?”她笑了。
“谁管我?”他故作惊异状。“总公司派我来管人,不是被人管的!”
“好大的口气!”她摇头。她发觉要排除矛盾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开玩笑的!”他也笑了。“我的工作时间不需要硬性规定,这是事实!”
“你,没有读博士?”她忽然问。
“没有!”他盯着她看。“你若要我读博士,我立刻辞职回去读!”
“哎,我有什么权力要求你?”她又在回避了。她看得出,他虽然不记得她是以前的贝妮,但他有对她有好感。“你说的话好离谱!”
“离谱?”他笑了。“我这么冒昧地请你出来吃饭,你不觉得离谱?你会突然请个完全陌生的人参加宴会,不离谱?对,我们都有些离谱!”
“我,不是这意思,”她的脸红起来。“我请你参加宴会是,因为你像一个人!”
“谁?你以前的未婚夫?”他很感兴趣。
“如果你不信,下次我拿他的照片给你看!”她说。
“一言为定!”他很高兴。“我倒希望我有个未婚妻像你!”
“又胡扯了,”她摇头。“答应你出来吃饭,我一直有犯罪的感觉!”
“贝妮,这是正当的交往!”他说。
“我是有夫之妇!”她说。
“你的思想和时代脱了节!”他说。
“我是保守的中国人!”她说。
他们互相紧紧地盯住对方,针锋相对似的。
过了一会,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吵什么?争什么?我们才第三次见面呢!”他说。
“冤家路窄吧!”她好轻松,难得的轻松。
“贝妮,以前我见过你吗?”他又提起来。“我总觉得对你好熟悉似的!”
“你仔细想想吧!或者我们真的见过面,而且很熟悉!”她不置可否地。
“可能吗?我又没患过失忆症!”他笑着。
“我相信就算你得了失忆症,你自己也不会知道吧?”她也笑着。
女侍送来食物,他们的谈话暂时中断。进餐时他们都不出声,孤儿院养成的习惯。直到咖啡和甜品送了上来。
“等会儿到我家里去坐坐?”他问。
“是否要说你以前的事?”她反问。
“为什么对我以前的事那么感兴趣?”他一边喝咖啡。
“不能吗?”她答得很技巧。
“当然能,是我的荣幸!”他笑一笑。
他忽然看见她右手上戴的指环和他的一模一样,昨晚他还以为她开玩笑,现在不由他不惊奇。
“真是一模一样呢!”他拿起她的手,仔细地看着说:“连白金的颜色都相同,表示年代差不多,是吧!”
“如果同于一家店铺卖出,就更巧了!”她有意无意地说:“说说你那指环的故事!”
“也没有什么故事,”他摇了摇头说,“几年前,我出过一次车祸,事后妈妈就给我戴上这指环,像小孩子戴玉镯一样,保护身体的,这只是老年人的迷信!”
“车祸?几年前?”她心中一动,连忙追问。
“嗯,记不清了,大概是大学毕业那年吧!”他皱着眉,困难地思索着。
“这么严重的事怎能记不清?当时伤得很重吧?”她再问。
“不,清楚,”他仍在苦苦思索。“奇怪,真是记不清了,好像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她叹口气。有些眉目了,他是因为车祸。但是,他哪里跑出一个妈妈来?而且照时间计算,他出车祸时该是在得了硕士后,去长岛纽约大学的途中,会是那次受伤吗?
奇怪的是,他竟记得自己是李立品,而忘却了其他的事,这又怎么解释呢?
“你在想什么?贝妮?”他问。神色又恢复了自然。
“没什么,”她胡乱地搅动杯中咖啡,说:“没什么!”
“别骗我,贝妮,我在你眼中看见怀疑!”他认真地。“你是不是在怀疑我什么?”
“怎么会?”她夸张地做个手势。“你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你是做间谍的吗?”
“当然不是做间谍,”他笑笑。“在王医生门前碰到你,你就眼睁睁地望住我,那神情,哎,值得研究!”
“我只是惊奇、意外,加上抱歉而已!”她含糊地。
“像吗?”他不在意地说:“我觉得你的神情好像碰到多年不见的老情人似的!”
“什么话?”她有些不安了。“走吧!”
他付了钱,伴着她走出餐厅。
“这间餐厅真不错,东西好、地方好、气氛好、情调好!”她随口说。她只是不想这么沉默。
“既然什么都好,下次再来吧!”他说。
“你这是打蛇随棍上吗?”她眉梢上扬。
阳光下,她看来美得明媚;在幽暗灯光中,又是一番风情。
“真可惜!”他似真似假地凝视她,叹口气,截停一辆的士。
“可惜什么?”她坐上车问。
“可惜你已经是别人的太太了!”他说。
“瞎扯!”她的脸红了。她仍是那么害羞。
“哎,等会儿我说我的故事,你说你的故事,好吗?”他转开话题。
“我的故事不好听!”她摇摇头。
“不好听也要讲!”他握住她的手。
她挣扎一下,挣不脱他,就由得他握着。这也不是犯罪啊!他是立品,她失散的未婚夫!
“你原来住在九龙!”她说。一沉默下来,她立刻会觉得不安。
“公司给我安排的房子,”他淡淡的。“贝妮,我有一个问题,你别怪我唐突!”
“既知唐突.还是别问!”她不看他,她知道他会问什么,她不喜欢这问题!
“我忍不住。贝妮,”他握紧她的手。“我关心你!”
她觉得一阵心酸,几乎要落泪。她和立品之间的关心,岂需用言语表达?她就是立品,立品就是她,只是,立品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问吧!”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抑心酸。
“你嫁盛之安,为爱情?”他终于说。他眼中闪动耀眼光芒,他想知道什么呢?太迟了!
“我的全部爱情都给了我的未婚夫,”她一点也不意外。“我对之安是感激、是依赖,是混合着父亲与兄长的感情!”
“为感情结婚,不是太悲哀?”他说。
“我已不可能对第二个人有爱情,何况嫁给盛之安比做舞女好,我没有选择!”她说。
“如果现在有一条可供你选择的路,”他没说完,的士停下来。
她抢先跳下车,她的脸有些发白,上帝怎么会把事情安排成这样?不是有意为难她吗?二十四年来,她唯一爱的是立品,她却已是之安太太,之安对她那么好、那么信任,她没有理由离开他!
他没有再出声,把她带到七楼的一间房屋里。
关上门,把冷气开了,他那么出奇不意地拥住了她。
“我提出一条路,你可愿选择吗?”他盯着她看。
不再等她回答,甚至不给她挣扎的机会.他吻了她。
他吻得很重、很深,却很有礼貌、很规矩,看得出他是尊重她的。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慢慢放开她,他看看她的脸由白转红再转白,他看着她的巴掌挥到自己脸上,他不后悔,也不遗撼,昨晚在露台上,他知道自己已爱上了他。
“你真没礼貌,”她脸上罩着一层严霜。“之安也算是你的朋友,你竟这样对待一个朋友的太太!”
说完,拉开房门预备走,他虽是立品,是她失踪的未婚夫,她虽然仍然爱他,只是,她是之安的太太,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她矛盾极了!
她何尝不渴望立品吻她?但是,立品该吻几年年前的文贝妮。不是盛之安夫人文贝妮。
“慢着,”立品用身挡住大门。“贝妮,我不是有意冒犯你,我,控制不住,贝妮,我,不知道该怎么讲!”
“让开,我要回家?”她含着泪水,她无法分辨心中的感觉,她有莫名其妙的受辱感。
立品不再记得她是以前的贝妮,他只是吻一个漂亮的女孩,新认识的盛之安太太,立品竟变成,哦!会是因为她说自己曾是舞女,他才不尊重她?
“贝妮,听我解释,”他神色严肃,动也不动地凝视她。“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像在吻一个老朋友,一个很亲近、很亲近的老朋友,我绝对没有其他的意思,原谅我!”
贝妮咬着唇,泪水滴了下来。
他说吻一个老朋友,很亲近、很亲近的老朋友,那么,潜意识里。他仍记得贝妮的,是吗?
这就是他愿意调来香港的原因吗?
“哦!贝妮,我使你流泪、使你伤心,我真罪该万死,”他替她抹去眼泪,拥着她坐到沙发上。
“我发誓,我绝不再做使你不开心的事,原谅我,嗯?”
“朋友要互相尊重,你不尊重我,我们就不是朋友!”她吸一口气,抹乾泪水。
“我已经道歉了,不是吗?”他放开她,过去关好大门,远远地坐到一边去。
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是她不好,普通一个女孩子怎肯随便跟男孩子回家?难怪他会误会!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贝妮就是他的未婚妻啊!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话说,气氛有点僵。她装作打量屋中布置,避开了他的视线。
屋子不大,却相当精致。铺满草绿色的地毯,配一组米白色的沙发,在夏天里特别悦目。有一个酒吧式的半圆形酒柜,还有一个巨形的米色长柜,想来必定是唱机、电视机之类。没有餐抬,可能另外还有饭厅。
“绿色是种很有生气的颜色,是吗?”他问。
“你喜欢绿色?”她反问。
“妈妈喜欢把我房间布置成绿色,我习惯了!”他说。
“那么大的人,怎能老是依赖妈妈?”她摇头。
“妈妈只有我一个儿子,她总当我是孩子,”他笑笑。
“有你妈妈的照片吗?”她问。
“当然!”他站起来,匆匆走到卧室拿了一本相簿出来。
她满怀好奇心,急不及待地打开来看。他对她这种显得不平常的举动很怀疑,她为什么一再追问他的往事?她为什么对他以往的一切特别有兴趣?他要好好地查一下。难道说,一个富有的名流太太对他有什么图谋?
他不响,默默地注视着她。
她翻开相簿第一页,是立品和一位老妇人合照的,照相的日期一定就在最近。老妇人很慈祥、很庄严,但和立品却没有一丝相像的地方。
“爸爸和妈妈都是传教士,在美国住了三十年.爸爸早逝,那时我刚出世不久,”他解释着。
“妈妈单独把我养大,今年妈妈已经退休了!”
“她怎么不跟你一起来香港?”她问。仍旧盯住那老妇人,他怎能相信她真是妈妈?
“老年人不适宜长途旅行!”他笑一笑。他心中奇怪,她似乎对妈妈满有敌意呢!
她又继续看下去,都是在他美国读书时的照片。她记得好清楚,临走时他带走不少在香港的照片,都去了哪里?还有一张他五岁时拍的,站在一株大树下,那是他最宝贵的一张,他们曾拿去翻拍.各自留一张作纪念!
“怎么没有童年时的?你没有童年吗?”她半开玩笑。
“只有一张,”他从衣袋里拿出小皮包,里面放着的正是五岁时那张!千真万确,他是真的李立品!“我们家曾遭过一次火灾,所有童年时的照片全毁了,只剩这张!”
“很可爱的孩子!”她作状地拿过来看一下。她根本不必看已记得清清楚楚,这张照片,她已看过千万次。
“长大了更可爱,是吗?”他顽皮的。
“多少岁了?还这么作怪!”她笑起来。
“今年三十岁!”他摊开双手。说:“去年拿硕士!”
05
地想一想,那个被他称为妈妈的老妇人一定“抹去了”他一段时间,他明明三年前已拿硕士,他信里写的。
“二十九岁才拿硕士,不是太晚了点?”她故意的。
“我读书特别笨,”他开玩笑。“告诉你吧!撞车后我休息了一年!”
“还是迟,普通人二十四岁该拿硕士,二十六岁、七岁已是博士!”她笑,显得并不认真。
“我读得晚吧!”他耸耸肩。她总追问他以往的一切,一定有原因的!
“说点你童年的事来听!”她装得很自然,她不知道他已经起疑了。
“普通的、流水账似的童年有什么可说的?”他说。很奇怪,他突然发觉,对童年的事他简直没有记忆。他的脸色有一丝奇异的改变。
她注意到了,她根本是为这件事而来的。他不记得童年,是吗?是那次车祸?是那老妇人?
“那么,我说我的给你听,好吗?”她换一个话题。
“当然好!”他摔开那份奇异的情绪,为她拿来一杯果汁。“我渴望知道你的一切!”
“你知道我是孤儿,在九龙一间孤儿院长大,”她盯着他看,她能恢复他的记忆?“孤儿院对我很好,使我能读完中学。当然.我一边读书,一边帮着做些工作!”
他很专注地倾听着,她接着说:“我在孤儿院十九年,几乎是一生下来就被收留了。”她淡淡地摇头。“在孤儿院我有一个好朋友、好兄长、好伴侣,也就是我后来的未婚夫。他比我大六岁,处处帮助我、保护我、我们像两片接连在一起的浮萍,十九年的日子相依而生活,直到他去美国留学!”
“他有足够的留学费用?”他怀疑地问。
“当然没有,”她凄然摇头。“我们连个根都没有,哪儿来那么庞大的一笔钱?他中学毕业后去教书,晚上读夜大学,读了五年才毕业,他依然没有钱,但是,他是个十分有才气、十分聪明的人,不去留学实在可惜。于是.我就想出了一个法子!”
“你那年中学毕业了?”他问。
“呢!”她点点头。“我本应该留在孤儿院教书,以报答养育之恩,可是为了帮他,我只能把其他的事放在第二位。我偷偷去当舞女,并预借了两万块钱!”
“我怀疑他肯接受你的帮忙,尤其你,牺牲!”他说。神色严肃而怪异。
“当然,他对我那么好,怎肯让我去做舞女?我是瞒着他的,我把钱寄去美国奥立冈大学,让学校通知他得到奖学金,他相信了,他就去了!”她说。
“奥立冈大学?”他皱起眉头。这个名字,似乎他十分熟悉,他说不出为什么。
“你去过奥立冈州?”她追问。心中好紧张。
“没去过,那是在加州东北部的一州吧!”他摇摇头。心中莫名其妙地烦乱起来。
“他读的是微电子,两年后他就得了硕士。他来信告诉我已得纽约大学的奖学金,立刻去攻读博士,”她叹一口气。说:“自此以后,他就没有了消息,失踪了!”
“他也读微电子?”他心中烦乱更甚。“你问过纽约大学他的行踪吗?”
“他根本没去报到,”她苦笑一下。“美国那么大,就算移民局也未必查得到,何况是我?我以为他,他是遭遇到了意外!”
“你是说,他死了?”他心中重重一震。他有个感觉,那个“他”和自己彷佛有关连。
“上天不会对一个孤儿这么残忍吧!”她不置可否。
“后,来呢?”他愈来愈不安了。
“我还清了舞厅的债,又等了一年,然后遇到之安,答应了他的婚事,”她无奈的。“在舞厅中要保持清白,我已费尽了全身的力量,我无法再挣扎下去,我急于结束那种地狱般的生活。除了他,之安是我最好的对象,之安能给我安全感!”
屋中沉默了好一阵子,他长长地吐一口气。
“很传奇的一个故事。”他感叹地。
“不是故事,是真事!”她摇摇头。
“盛之安知道这件事?”他问。十分关心的。
“完全知道,我认为坦白比隐瞒好!”她说。不停地偷看他的神色。
“是的,是的!”他自语着。
又沉默了一阵子,他忽然提出一个难回答的问题。
“有一件事,如果他,突然回来了.而且又有十分明确的失踪理由,你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她低喟着。“我真的不知道。”
“贝妮,我还想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追问。
她一震,手中的果汁险些掉在地上。
“那,并不重要,”她摇摇头。她不能说,说出来的后果无法想象。看样子,即使她不是贝妮,他亦已经爱上了她,她怎能说呢?“我不想再提起!”
他咬着唇,他无法勉强她,他是局外人,不是吗?怎么他竟有彷佛是主角的感觉?真没道理!
“很抱歉,我不会再使你难堪!”他终于说。
看看表,四点多钟了,她已出来整整五个小时,这是结婚后第一次。
“我得回去了,之安总是五点钟回家!”她站起来。
“我送你!”他不强留她。
乘电梯到楼下,叫的士到尖沙咀码头过海,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彷佛有无限心事。但是,他们互相都知道,他们想着的是同一件事!
过了海,步行到她泊车的地方。
“贝妮.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他凝视着她。
“你,打电话给我吧!”她匆匆钻进汽车。
“明天!好吗?”他抓着车门不放。
“明天我要去王医生那儿!”她本能地抗拒着,她是个十分善良的女孩,她认为忠于之安。
“我去医生那儿接你!”他说。“几点钟?”
“不,你别去,”她下意识地拒绝。
“我会去,一定会去,”他认真地说:“贝妮,上天安排我们相识,你相信是有特别意义吗?”
“别说这些,我,走了!”她变了脸色。
“贝妮,我有个感觉,我是,代替“他”回来,我们能重新开始吗?”他在窗外说。
她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怎能,这样?她推开他的手,汽车像箭一般地射出去。
可能重新再来一次?
*  *   *
贝妮又躺在王子奇医生的私人医疗室里。
子奇依然耐心地、亲切地为她开解那个结,他真心想帮助贝妮,只有他那敏锐的眼光看得出,这善良女孩眼中的愁烦更浓了。
“贝妮,你又有什么新的心事?”他问。
“没有,王医生!”她连忙否认。
“把烦恼放在心中对你没有好处,只有使你的结更紧、更死,你要帮助自己。”子奇认真地道。
“我明白!”贝妮望着乳白色的天花板,立品的影子在上面晃动。
“明白就好了。”子奇点点头。“心理治疗最重要的是医生和病人的合作!”
贝妮不再出声,她心中矛盾得很厉害,子奇是可信任的,她能把立品就是那个未婚夫的事说出来?
她不敢。她怕把事情弄糟!
“还做噩梦吗?”子奇问。
“这两天没有!”贝妮说:“吃了你给的药,睡得很安稳!”
“仍然是天天躲在家里?”他笑着问。
“昨天出去逛了一回街!”她说。
“多出去走走,对你有益!”他说:“试着多交一些朋友,男的、女的。对自己要有自信心!”
“交朋友,不大好吧?”她迟疑地。
“贝妮,想不到你也那么旧脑筋,”子奇笑了。“我去告诉之安,让他放你出来!”
“不关之安的事!”她脸红了。“之安也叫我出去走走,交些朋友,只是我自己不喜欢!”
“你是自卑,贝妮!”子奇一针见血地。“做舞女又不是什么不见得人的事,你该忘了以往的一切。说句真话,很少见到比你更贤慧的太太!”
“我若不做得比别人好些,怕有许多闲话了!”她轻微地叹息。
“问心无愧,闲话终归是闲话!”子奇说。
“王医生,”贝妮真想把立品的事说出来,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有什么话尽管说,”子奇慈祥地拍拍她。“我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一般看待!”
“我,我,”贝妮鼻子发酸,眼泪上涌,第一次有人把她当作女儿般看待。
“放心,我会帮助你的,无论什么事,”子奇再说:“我们要互相有信心,是吗?”
贝妮点点头,忍住了上涌的泪水,她不能哭,她要坚强一点,有些事是要靠自己来解决的。
“回去吧!”子奇扶起她。“下次再来时.我希望看见你愉快的笑脸!”
贝妮勉强笑一笑,辞别了子奇,快步下楼。
她没告诉立品来此地的时间,她不想再见到他,她是矛盾的;另一方面,她渴望再见他。她知道要趁这件事情还没有弄到完全不可收拾之时,便该理智地作出决定。
她要顾及之安的感情、之安的名誉、之安的地位。这件事情如果闹大了,她和之安都难做人。
之安是那么仁厚的君子,她不能伤害他!
她奔到楼下,汽车泊在不远的地方,她只要上了车.立品就等不到她了。
推开太子行的玻璃门,她的呼吸几乎停止,立品正耐心地、默默地在那儿等待,看他的模样,他已等了好久。
“哎,你!”她用手抹一抹汗,力持自然。
“王医生说你有进步吗?”他愉快地问。
“进步不了!”地无奈地摇头。“心事太多!”
“因为我吗?”他伴着她往前走。
“不因为你!”她不看他。“立品,我们不该再见面!”
“请你别说这种话,我会伤心的!”他指指心,很认真。
“别忘了我的身分!”她提醒他。
“我不明白,为什么每一个中国女孩都屈服于既成的事实,把感情看得次要,”他不平地。“一种并不快乐的婚姻,为什么不把它结束!”
“谁说我不快乐?”她已走到汽车旁边。“我,很满意目前的情况!”
“若你快乐的话,便不会精神抑郁,不须要看医生!”他替她打开车门,他从另一边上车。“你满意的只是盛之安给你的安全感,不是爱情!”
“你不觉得在自说自话吗?”她涨红了脸。
“你知道我不是自说自话,你和我一样明白,”他叹一口气。“贝妮,虽然我们才认识四天,我的感觉是,我们已认识二十年了!”
她几乎忍不住冲口而出:“我们是认识二十年了!”可是,说了又如何?仍然是矛盾,仍然是没有结果。
“无论如何,你知道我们,没有前途的!”她低喃着。
“你给了我信心和勇气,”他高兴起来。“贝妮,我们在一起会有爱情,也有安全感。”
“如果你不想我立刻回家,你就别说这些话!”她说。
“好,我不说,”他沉思一下,稚气的。“我心里能说!”
她摇摇头,推开车门迳自下车。他呆怔一下,以为她真负气而去!却看见她走进路边一家商店借电话用。
等了一分钟,她才走回来,鼻尖上添了些细细的汗珠,她紧张吗?
“是打给盛之安吗?”他问。替她开了车厢里的冷气。
“总该有个交待!”她淡淡的。
“他怎么说?不高兴吗?”他追问。
“别把他看成那种人,他从来不管束我,”她替之安辩护。“他是最好的丈夫!”
“可是你不爱他,”他心中十分妒忌。
“又说这种话!”她白他一眼。她真美,就这么轻颦淡笑也令人神魂颠倒。
“我忍不住,贝妮!”他打自己一下。
他们相视一阵,一起笑起来,气氛一下子变得很轻松。
“去什么地方?”她问。
“再去小餐厅?或去我家?”他提议:“我有道拿手好菜,一定会令你百吃不厌,”“洋葱猪排?”她脱口而出。
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变成惊愕。她似乎能末卜先知,她猜得到他念微电子,她又猜得到他的拿手好菜是洋葱猪排,莫非,莫非,他的怀疑又涌上来。
“或是局咖哩鸡、咕噜肉?”她接下去说。她好聪明,掩饰得那么好。
“哎,我还以为你是赛神仙呢?”他摔摔头,恢复自然。她只是碰巧吧!“怎么样?到我家吗?”
“好吧!”她点点头。到他家去,至少可以不用担心碰到令她尴尬的熟人。
他们驾汽车过海,直驶立品的家。
不知怎的,贝妮觉得这才是她真正的家,她只是这么想,可不敢说出来。事实上,之安的家才是属于她的。不是吗?
06
他换下西装,只穿普通的T恤,看来更像当年的立品了。他从冰箱里拿出预先买好的猪排什么的,又开了个罐头汤,稚气地忙得好起劲。
他坚持不要贝妮帮忙,只许她站在一边看。他的手法居然很纯熟,不一会儿,香喷喷的洋葱猪排已放在餐桌上。
“忘了问你,你在太子行楼下等了多久?你又不上班?”她坐在餐桌边。
“从十点钟开始等,我看见你十点四十七分走进去的!”他说得好孩子气。“我觉得等到你比上班重要!”
“多不负责的人!”她叫起来。
“公司炒我鱿鱼我就去你家打工!”他开玩笑。“那时我可以天天对着你!”
“之安会把你杀了!”她笑。
“你不会那么残忍让他杀我吧!”他也笑。
他们很愉快地吃完简单的午餐,气氛融洽得不得了。
这是她向往的生活,这才是真正的家,是吗?
她想着和之安对坐餐台,相敬如宾,客气得过分的时光,她,真该挣脱束缚?她真该向既成的事实挑战?她会有这份勇气?
“想什么?”他在她耳边问。
她一震,发觉他已收拾了碗碟,换了两杯香浓的咖啡。哎,她真是想得太入神了。
“我在想,,是否该请这位微电子硕士到我家去当大厨师!”她力持自然地说。
“为什么不乾脆来我家当女主人?”他反问。
“又来了,”她的脸一沉。说:“说过不许再说的!”
“别那么严格,贝妮,”他说:“我担心这种偷来的时间不会长久!”
“你,”她说不出话,他的预感?不会长久?
“别谈不愉快的事,”他拿起她的咖啡,用一只手拥住她的肩,带她到沙发上。“既然我们已经在一起,就该享受每一分、每一秒时间。”
“立品,我好,矛盾!”她终于说,“我不是个善变的女孩,我也不轻易爱上任何人,对你,我没办法!”
“矛盾什么?”他用双手围住她。“我们相爱,,总有办法解决的!”
“没有办法,不会有办法,”她不停地摇头,她的心都揉碎了,为什么上天要安排她和立品分散?为什么又安排他们再见?是故意的折磨吗?“我知道不会有办法!”
“谁说的?我们可以,走!”他说。
“走?”她吃了一惊。“不,不行,不能这么做,之安会受不了!”
“但是不走,你会受得了?我会受得了?”他吻她的脸,吻她涌出来的泪水。“我爱你,你不知道吗?”
“不,不是这样的,”她的心全乱了。
立品又在吻她,他的物像五年前一样温柔,一样炽烈,她嗅到立品身上散发出熟悉的纯净男人气息,五年前的爱,五年前的感情一下子爆发出来。毕竟,立品是她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爱人,是那个她曾为他献出十九年纯情的男孩!
她攀住他的脖子,她承受他的吻、承受他的爱,心中纠结着的烦恼、忧愁、矛盾一扫而去。她什么都不想,她只是爱着、被爱着,她情愿这一刹那是世界毁灭的时刻,她甘愿死在立品怀里!
过了好久、好久,他们才从那狂热的梦中醒来。她的眸子清澈透剔,她的两颊染上红云.她全身都是醉意。他那么定定地、深深地凝视她,神色庄严而肃穆,像在圣坛宣誓的年青人。
“贝妮,我不是第一次吻你,也不是第二次,绝不是!”他喃喃地说:“我们是在梦中?或是前一世的爱人,是吗?是吗?贝妮,这是姻缘?”
“我,不知道!”她轻轻地摇摇头。“立品,我只说,我爱你,好爱你!”
“贝妮!”他又拥住她。
“我爱得,好疲倦,”贝妮蜷伏在他怀里,柔得像只波斯猫。“我爱了好久、好久,一定的,爱了二十年。”
“贝妮!”他再吻她。小小的精致客厅里,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空间都充满了浓浓的爱、深深的情,他们被淹没在里面,忘了时间、忘了自我,忘了周遭的一切。
他们的爱不是突发,不是一见锺情,他们爱了长长久久的二十年。你知道、我知道,贝妮也知道,只有立品不知道,是吗?有一天.他会知道吗?没有人能预测!
“贝妮,答应我,跟我走!”他打破了沉默。“跟我回美国,让我们结婚,让我给你爱情,给你安全感!”
“我,考虑!”她说。她似乎再不坚持了。
“考虑什么?我们相爱,我们有理由在一起,”他说得有点霸道。“在美国没有人会认识我们,跟我走,贝妮!”
“我,”她还是下不了决心,因为她太善良。
“别犹豫,”他捉住她的肩,他决心要得到这个令人又爱又怜的女孩子。“我们立刻走,没有人会发觉,答应我,贝妮!别折磨我了!”
“我,答应!”她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停止挣扎。
和同一个男孩子恋爱两次,世界上还有相同的事情吗?
飞出囚牢星期天,之安在家中陪着贝妮。
贝妮心神不属地守在电话旁边。之安的体贴和爱护竟变成了她的阻挡,地无法去见立品!
之安坐在一边沙发上看报,烟斗里的烟雾轻缓地围绕在他四周,好安详、好悠闲的模样。
近千的客厅静得一丝声音也没有,连轻微的呼吸声都被巨大的冷寂所吞噬。
这就是贝妮的家。
有安全感,有富足的物质享受,却冷得像个大冰窖,在精神上是空虚的。
如果没有爱情,贝妮可以长时间地忍受这空虚,但现在,她心中全是立品的影子。她已没有办法,她全心全意都在立品身上。她下意识地叹一口气。
之安立刻发觉了,放下报纸,爱怜地望着她。
“不舒服吗?贝妮!”他问。
“没有!”她警惕起来,不能给之安发现什么。“家里太冷清了,是吗?”
“贝妮,”他有些歉然的。“我知道我太忙,没有时间陪你,我不反对你招待朋友到家里来玩,或者,你可以出去逛逛街,买点东西!”
“不是这意思,”她好惭愧,之安太好了。“之安,我们,会有时间出去旅行、度假吗?”
“最近不行,”他摇摇头。“等秋天过后好吗?我带你到欧洲旅行!”
她暗暗叹息。她希望之安答应她,帮助她解决目前的矛盾,可是之安完全体会不出。
“好,吧!”她轻轻的。“等秋天过后,我们去欧洲!”
之安满意地重新拿起报纸。贝妮就是这么柔顺的一个女孩子,他选的好太太!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她紧张地神经质般抢着抓起话筒来。
“喂,盛公馆!”她说。
“贝妮,我是立品,”他愉快的声音传过来,她的心都扭紧了。“能出来吗?”
“哎,不能,”她手足失措的.之安就在旁边啊!“之安在家,我得陪他!”
“我妒忌,贝妮!”立品在电话里说道:“出来吧!”
“真的不行,明天吧!”她的脸色都变了。
“谁的电话?”之安问。
她心中飞快地转着,说谁才不会引起之安怀疑?
“是陈院长,”她只有扯谎。“是孤儿院的陈院长!”
“有什么事?”之安很关心。
“他说要我去一趟,有点事情要我帮帮忙!”她仍然拿着电话,她故意让立品也听见。
“去吧!”之安宽大的。“你该去的!”
“那,”贝妮对着话筒。“陈院长,我就来!”
“到我家来吧!”立品开心地笑了。
放下电话,贝妮长长地透一口气。她不惯说谎,尤其在毫无准备的倩况下。
“我现在就去?”贝妮看着之安。她觉得无地自容。
“带五千块钱去!”之安随手写张支票。“陈院长有事,你该义不容辞!”
“上个月已送去一万元,”她更难堪,之安为什么不怀疑一点?那么她心里也会舒服些。
“不要紧,做多点善事对自己好,”之安也懂幽默了。“我感谢他养育了你!”
贝妮接过支票。她若不拿,之安反而会怀疑,等会儿抽空送去吧!
她换了条长裤,拿了手袋、车匙就走,她那么急着渴望见到立品。
“之安,我去了,我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赶回来,”“别急着赶回来,帮忙要帮得彻底,我会安排自己!”之安简直绝不怀疑。
“你可以去打高尔夫球!”她不好意思的立刻走了。
“放心,或者我去找米高他们打桥牌,”他竟催她走。“你快去吧!陈院长怕等得着急了!”
她硬起心肠,大步走了出去。
她有飞出鸟笼的感觉。无形的鸟笼。
她过了海,先赶到陈院长那儿,把五千块钱的支票送到,然后再去立品家。
立品竟焦急地在楼下等,见到她时,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他抓住她的手直嚷着。
“急坏我了,怎么这个时候才来?”他带她进电梯。“你早该在半个钟头前到的。”
“急什么呢?”她心中甜甜的。“找先给陈院长送张支票去,难道我是孩子,还会走失?”
“怎能不急,这个时代,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像交通意外,像遇到飞仔打劫,像,哎,反正你愈不来,我就愈往坏的地方想,真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
“稚气。”她满意地笑了。“哪有那么多的意外?照你讲每个人都别出门口了!”
“有我陪伴就不同,”他打开房门。“我会保护你!”
“我会保护自己!”她笑一笑。“我从小就训练成保护自己的本能!”
“所以你的未婚夫失踪.你立刻就嫁给盛之安!”他说。
“怎么这样说?你认为错在我?”她睁大眼睛。“你认为我该一直做舞女等下去?”
“不、不,别误会!”他连忙摇头。“我只是妒忌盛之安,多等两年,不是会遇到我吗?”
“异想天开,”她被逗笑了。“没有之安,我不会认识王医生,没有王医生我就不会认识你。”
“我们缘订三生,没有他们也会相遇,信吗?”他凝望着她,说得好认真。
“也,许吧!”她垂下头。上帝所安排的棋局,不是她能预知的。
“怎么?又有些不开心?”他让她坐下。
“不,立品,今天我们出去走走,好吗?”她说。
“没问题,我随你到天涯海角去!”她捏捏她的手。
“只怕我们无路可行!”她靠在沙发上。
“又悲观了,要有信心,知道吗?”他拍拍她。
“不是信心的问题,”她皱着眉,苦着脸。“之安对我实在太好,我不忍心!”
“感情的事,有时是很残酷的!”他说。
“也许我这种人命中注定是要受精神折磨的!”她说。
“走!”他跳来。“出去走走!再说下去.连我都会悲观起来!”
“我想到沙田万佛寺去!”她说。
“万佛寺!”他心中一动。“好熟的名字,我好像去过一样!”
“我去过,”她说得有些伤感。“我曾在那儿许过一千个愿!”
“这么多愿望?表示你心事太多!”他笑着。
“一千个愿望全为一件事,”她说:“我希望“他”平安,“他”有一天会回来!”
他不说话,心中十分感动,她真是个难得的好女孩。
“我们去吧!”他慢慢说:“让我帮你求那一万个愿来成全你的愿望!”
“若“他”真回来,你,怎样?”她故意问。
“我!”他呆住了。“我没想过这问题,我,真奇怪,我竟以为自己是他了!”
“这是不可能的!”她不再说下去。“走吧。”
仍是她驾车,出狮子山隧道直奔沙田。
一路上他都在沉思。他觉得路旁的一切都好熟悉,彷佛真是来过一般。他奇怪自己怎么常常有这种感觉,他可不相信什么鬼鬼怪怪及轮回这类的说法。
在沙田路边泊好车,步行转向去万佛寺的小径,贝妮突然停下来,若有所思的、若有所悟的。
“不,立品,今天不去了!”她下定决心。
“为什么?就快到了,不是吗?”他诧异的。
“我觉得,有些事不能强求,”她回头就走。“我们回去!”
“贝妮!”他抓住她的手臂。“你心里想着些什么?”
“你要知道?”她盯着他看,立品就在身边,还求什么?不是太荒谬了吗?
“说吧?你一定瞒着我一些事!”他不放手。
她犹豫半晌,还是,不说吧!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不是现在!”她肯定的。“我答应一定告诉你!”
“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你有什么阴谋似的!”他摇摇头。“你肯接受我,有点怪!”
“说得多离谱,阴谋!怪,”她夸张地掩饰。“立品,我不知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
“把你看成少有的好女孩,”他庄重的。“我看得出你内心的矛盾,而且,你不可能那么快爱上一个人!”
“你不信一见锺倩?”她心中吃惊.他真精明。
“我信!只是,你对我不是一见锺情,”他洞悉一切地望着她。“你特别对我的往事感兴趣!”
“不管你怎么说,今天我不能把一切讲出来,”她摇摇头。“其实,也没有什么事!”
07
他知道她绝不会说的了,他放弃追问。
“不去万佛寺,难道回家?”他问。
“我打一个电话,如果之安去打桥牌或高尔夫球,你不如到我家去!”她说。
“好提议!”他稚气地拍手。“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请我去你家了!”
“那是之安的家!”她纠正他。
“我喜欢那个露台,”他说:“从那儿望下去,香港、九龙都在我脚下!”
“等我,我过去打电话!”她走过马路,走进一家士多。
立品到汽车上等她,她回来时神情很愉快。
“之安到朋友家去了,吩咐连晚餐都不回家吃!”她笑得好甜、好美。“我可以做我的拿手好菜招待你!”
“让工人去做,我情愿多些时间和你一起!”他说。
她发动汽车往回驶。她就是这样的,三心二意,一会儿这、一会儿那,拿不定主意。说好了的事,到了门口都会临时回头,她不明自自己!
这件事会怎么发展下去?怎么结束?她虽然答应和立品一起走,她还会改变主意吗?
谁知道呢?
回到香港山顶的家中,在工人们的惊奇眼光下,她把立品安置在客厅。她从来不带朋友回家,何况是年青的男孩子,难怪工人们惊讶了!
她到卧室里去了一趟,带了一本很精致的相簿出来。
“到露台看或在这里看?”她问,“露台没有冷气,你得忍受三十二度高温!”
“在这里看吧!我怕热!”他接过相簿。
她制止他翻动,很认真、很严肃地说:“我到厨房去吩咐晚餐和预备下午茶,你慢慢看,”停一停,再说:“听着,慢慢看!有什么疑问、有什么不懂,等我出来慢慢告诉你!”
“什么意思?相簿有炸弹吗?”他半开玩笑。
“差不多!”她转身去了。
他翻开第一页,心中起了一阵奇异的波动,四张照片全是贝妮和一个男孩子合照的,男孩子很脸熟,似乎见过面,似乎,天!很像他!他再翻下去,一页一页的,都是贝妮和那像他的男孩。
从十几岁开始,愈翻下去年龄愈大,那男孩竟,更像自己。他心中吃惊,忍不住双手都颤抖起来。翻到最后两张,成长了的贝妮和那男孩,哦!简直和自己一模一样,这,这是怎么回事?
最后一页,他只看了一眼,心灵巨震,整个人都几乎失去知觉,这一张,不是和他银包裹那张一模一样?那五岁的男孩不正是自己?这,这,他冷汗直流。
他抬起头,贝妮沉默地含泪站在面前。
“他,他是谁?”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抖。
“我的未婚夫!”她努力控制着激动。
“他叫,什么名字!”他鼓起全身勇气。
“李立品!”她说。
他只觉轰然一声,所有的血都涌进脑子里,什么思想都没有了!
天下哪有这样的事?竟真实的,发生在他们身上!
※ ※ ※
立品移动了一下酸软的身体,他发觉竟是坐在家中。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来的,他满脑子只充满了一件事:他就是贝妮的未婚夫!他,就是那个贝妮牺牲一切所帮助的男孩;他,就是那个一度失踪的李立品;他,也就是那孤儿院中的孤儿!
他失魂落魄地想着,怎么可能呢?他明明有母亲在美国,他完全不记得在香港的事,他甚至不认识贝妮,他知道,不论他如何不信,贝妮所说的一切必是铁一般的事实。贝妮熟知他以往的一切,贝妮有他五岁时的照片,贝妮相簿上的男孩子全是他,怎能不相信呢?又怎能置信呢?这件事简直像做梦一样!
若是真的,当然是真的!他和贝妮是上帝棋盘上最奇妙的两粒棋子吧?
他很想去见孤儿院的陈院长,他又那么怕去,他几乎能想象,陈院长所说必和贝妮相同。那他,他该怎么办?他不是自小在美国长大的传教士的儿子,他是在香港挣扎、奋斗的一个孤儿。
传教士!那么妈妈,他再也不能等待,他冲出大门,赶到电报局,他要立刻弄清楚这件事,他打长途电话回美国。
现在该是美国半夜时分吧?妈妈,是妈妈,一定还在睡觉,他管不了那么多,他一定要问清楚这件事!
接通了电话,他听见美国电报局的接线生在和妈妈说话,妈妈的声音惊惶、恐惧,她一连串地问接线生:“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儿子在香港,发生了什么事?”
立品心中一痛,几乎下泪。无论她是不是亲生母亲,她对他比一般人的妈妈更好,她当他是亲生儿子,听她那么焦急的声音,可是假装得出的?
“妈妈,我没事,我很好!”他冲口而出。
“立品,是你吗?是你吗?”妈妈的声音欢喜得似乎在哭了。“立品,为什么打电话来?有什么要紧事?”
“有一个问题,”立品不能不说,电话里的时间就是钱。“我,是你亲生的儿子吗?”
沉默了一刹那,妈妈在做什么呢?震惊得,昏倒?
“妈妈,你回答我,妈妈,”他着急地叫。
“立品,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这么问的!”妈妈竟然十分平静。“你不是我亲生儿子,我是在一次目睹的车祸中把你救回家的。那时,我以为你不会活,我救你回家尽一点力,是因为你是黄皮肤的中国人,我的同胞,”“但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立品追问。
“在你的西装口袋里有一个银包,有张陈旧的孩子照片,上面写着李立品三个字,我相信是你的名字,我又正好姓李,于是便收养了你,”妈妈说:“三十多年来我没有孩子,你似乎是从天而降,我以为是神赐给我的,我不知道你的身世。医治好你,你竟也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我编.我的儿子,总该有童年,我也让你再读书!”
织了故事“妈妈,你该早告诉我!”他痛苦的。妈妈的一席话已证明了一切,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是我错,我自私地怕失去你,”妈妈似乎真流泪了。“这几年我们相依为命,你真像我的儿子,立品,是你,到你的家人?你不会再回美国了,是吗?是吗?”
“不,我没有家人,”立品深深吸一口气,他不能伤害一个孤寂而善良的老妇人心,何况她救了他,并教育了他几年。“我是个孤儿,我从来没有家人,我只是碰见昔日的朋友,未婚妻。妈妈,我会回来的!”
“天!你还叫我妈妈,你说会回来,哦!感谢神!”妈妈狂喜地叫着:“立品、立品,我的好孩子!”
时间快到了,立品不得不结束谈话。
“妈妈,我会有信给你!”他急切地说:“你相信我,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回家的,你是我唯一的妈妈!”
“孩子、孩子,立品,”妈妈泣不成声,那是喜悦的眼泪。“我等你,我会等你,你保重!”
放下电话,立品在长途电话室里靠了好一阵子才出去,怎样的一回事?至今他还像在做梦!
妈妈不是真妈妈,盛之安夫人贝妮竟是他的未婚妻,他千里迢迢来到香港,那么多的女孩子,他竟又只爱上了自己的未婚妻,怎么会这样呢?
造化弄人?不信也得信了,是吗?
付了电话费,他慢慢走出海运大厦。
一股热气迎面扑来,阳光下,他又回到现实。他开始冷静下来。
他曾约贝妮离开之安和他一起走,贝妮答应了,贝妮早知道他就是以前那个李立品,他相信。现在,贝妮还肯吗?
哦!可爱的、可怜的小贝妮,如果他不回来,他将永远不知道贝妮为他所作的牺牲,如今,他将怎样报答贝妮!
哎,别说报答,他们之间根本不需要这两个字。难怪贝妮会一见面就请他参加宴会,难怪贝妮肯接受他的约会,难怪贝妮肯接受他的爱.他们本是未婚夫妇,他们已相爱了二十年!
他沿着马路向前走,漫无目的、满心思绪地往前走。他没有目的地,他只想走一会,想一会,他想起了盛之安,他曾莫名其妙妒忌过之安,但是,他该感谢之安才对。若不是之安,贝妮仍是舞女,贝妮仍在那可怕的地狱中。是之安给贝妮安全感,是之安给贝妮自尊、自信心,是之安给贝妮安适的生活。之安给贝妮太多、太多。自己呢?只令贝妮牺牲,只令贝妮下坠,虽不是他的心愿,他完全不知道。他仍觉惭愧,惭愧得无地自容。
他发觉,他远比不上之安!
他站在一个十字街头。是条陌生又熟悉的路,还走下去吗?或是就此回头?他竟拿不定主意!
他想起了王子奇,那个仁厚的长者,是美国的妈妈,终就是妈妈,介绍的,子奇是好医生,他能医人的身体和精神,为什么不去找他?
他跳上的士,赶到尖沙咀码头,他要在子奇离开医务所之前找到他。
快六点了,太子行一些商店预备关门,他匆匆忙忙乘电梯上楼,很幸运,子奇的医务所还有人声。
子奇正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准备离开了。
“立品,是什么风把你吹来?”子奇很风趣。再看立品的神色,他不禁呆住了。“怎么?发生了什么事?”
“你知道贝妮的故事吗?”他劈头就问。
“贝妮说过,”子奇沉吟着。“可是我不能告诉你!”
“不需要告诉我,”立品眼中射出灼人的光芒。“因为我就是她那失踪的未婚夫!”
“你是说,”子奇简直不能相信,天下哪有这么奇的事?立品不正常?
“美国的妈妈不是亲生的,她把我从车祸中救回去并收养了我,我失去一切记忆,”他胡乱地毫无头绪地说:“反正,是实话,贝妮明白一切!”
“立品,你的话使我担忧,”子奇到底是名医,他能控制住自己情绪。“你知道这件事会是多么严重吗?”
“我知道,我请求你帮忙,”他认真而诚恳地望着子奇。“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不能替你作决定,”子奇抚摸着眉心。他替贝妮和立品叹息,可是,之安是他的老朋友。
“你们三个人都是我的朋友,我希望每一个人都好!”
“没有三全其美的办法,你知道的!”立品焦躁的。
“三全其美?”子奇摇摇头。“若能三全其美,世界已到完美境界,连战争都不会有了!”
“贝妮答应和我一起走!”立品突然说。
“走?”子奇吃了一惊,这件事岂能一走了之?他们都是善良人,或者感情冲动时他们会走,但他们会痛苦,善良人逃不过自己的良心。
“是的,走,”立品抓住子奇的手,满怀希望的。“我们偷偷地回到美国,你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
子奇不出声,他了解立品的感情,只是,他知道,他们走是错误的。
“即使我没发现我就是贝妮的未婚夫,我也已经,爱上贝妮!”他认认真真地说。
“说是,天意吧!”子奇叹气。“让我先打个电话。”
他接通了贝妮家中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贝妮,她似乎若有所待呢!
“贝妮,我是王子奇!”子奇说。
“王医生,有事?今天不该接受治疗呢!”她强装自然。
“我只问你一件事,”子奇的声音很平稳。“你以前的未婚夫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问?”贝妮的声音低下去。
“为你好,相信我,贝妮!”子奇说。
“李,立品!”贝妮轻声说。
“行了,再见,贝妮!”子奇惋惜地叹口气。三个人都是他所喜爱的,他该帮谁?又不帮谁?
“等一等,王医生,”贝妮说。“是他,找你吗?”
“但愿大家都做得对!”子奇不置可否地放下电话。
立品用急切的眼光注视着子奇。
“她说什么?她怎么说?”他紧张地问。
“立品,你是我的子侄辈,我希望你得到幸福和快乐。”子奇不回答他的问题。“她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该怎样做!”
“如果我知道怎么做,我不会来!”立品坦然的。“盛之安算起来该是贝妮的恩人!”
“之安是个十分善良的人,你也该看得出来,”子奇说:“我只提醒你一句,无论你决定怎么做,别伤害他,否则令贝妮变成忘恩负义!”
“我,知道,我会考虑!”立品沉默了一下,站起来,“我走了!”
“告诉我去你去哪里,免得我替你担心!”子奇叫住他。
“我回家,我会仔细想想,”他看子奇一眼,后者眼中有鼓励的光芒,他心中一动,他明白了。
“我去找贝妮!”
“你们该谈一谈,但,别为难她!”子奇拍拍他。
08
他走出医务所,走出太子行,叫了一部的士直上山顶,他按响了贝妮家堂皇的大门。
多么奇怪,开门的竟是贝妮,她知道他会来?再见她,心情全然不同,他不是在追求一个新认识的有夫之妇,他是见自己的未婚妻。
贝妮不出声,默默地让他进去,招待他生到露台外。天已黄昏,太平山下的灯光又闪耀起来,美得像一颗光芒四射的钻石。
贝妮进去一趟,用托盘端出两杯渗着酒的果汁。
“盛之安呢?”他问。
“我告诉过你,他今天不回来晚餐!”她说。奇怪的是,她竟显得那么平静。
“我想跟他谈谈!”他直视她。她漂亮的脸庞令他心情激荡,他,能得回她吗?
“不,你不能跟他谈,”她断然拒绝。“他什么都不知道。别打破他的宁静!”
“我们三个人之间,再也没有宁静,”他说:“我们必须面对现实,贝妮!”
“我是面对现实,”贝妮挺一挺背脊。“立品,我已经决定了!”
“跟我走?”他眼中光芒连闪。
“留下来,做之安的太太!”她平静极了。
“贝妮,你没说错?”他站起来。“你没考虑到我们的爱情?”
“我什么都孝虑过了,爱情、感情、恩情,”贝妮诚挚的。“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以为爱情不是最重要!”
“贝妮,你要顾及我,”他呆了,贝妮会放弃他?
“我不能太自私,”贝妮无奈地摇头。“之安爱我,我不能做个使他失望的太太,何况,我是保守的中国女孩,我不敢听离婚两个字!”
“贝妮,你不是因为,他的钱吧?”他的声音都抖起来,这结果是他所想不到的。
“你知道我不是!”贝妮昂然的。“为了钱,我根本不必告诉你所有的事!”
“你令我失望!”他颓然垂下头。“我以为,你会跟我走,我们明明相爱!”
“立品,你该明白一件事,”贝妮很理智的。天知道她这理智背后是多么巨大的心碎痛苦。“我能为你牺牲一切,之安却没这义务,你懂吗?”
“我不懂,我只知道你不爱他!”他稚气而固执。贝妮不肯随他去,他失望透了。
“你不能说我不爱他,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贝妮振作一下,她已经想通,想要不伤害任何人,只有牺牲自己,她几乎能明白,她对立品远不及对之安重要,她要令立品死心!“我现在发觉,我,是爱他!”
“爱他?”立品跳起来,玻璃柜上的果汁被他打碎在地上。“你怎么说得出口?你才说是保守的中国女孩,你怎么能移情别恋?你爱了我二十年!”
“不是移情别恋,你,不会懂!”她心中扭得发痛。
“我懂,我完全懂了,”他的脸全变了。“这几天里,原来你对我只是假情假义,你怪我失踪三年,你后悔曾对我的帮助,于是你想个办法,让我知道以往的一切,你只是在报复,是吗?你在报复!”
“不是报复,立品,不是!”贝妮吃了一惊。立品怎么误会成这个样子?
“你打破我的现实,你把丑陋的、孤寂的、可怜的童年生活拉到我面前,我傻得满以为你会跟我去,你,你竟把我拉入冰水。我曾使你失望,于是你也使我失望,你是报复!”
“不,不,不是的!”贝妮慌乱了。立品怎么会这样想呢?上帝知道她不是报复!
“还说不是,”立品露出一个鄙夷的神情,天!那些爱呢?情呢?得不到贝妮,他就变得这么厉害?男人的心真可怕!“我知道你本性善良,可是你做过舞女,你变得眼中只有钱,贝妮会拒绝立品?谁会相信?”
贝妮机伶伶地抖一下,天下间任何人都可以指摘、都可以讥笑、都可以看不起贝妮曾是舞女,但立品不能,他不知道贝妮这么做全为他?他可有良心?
“你,你说什么?”她指若他,手指顶抖,再也不能保持冷静。
“说你是舞女,说你变得利欲薰心,说你变得贪图虚荣、享受,说你变得,无耻!”他涨红了脸,他冲动得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说得,好,”她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她做梦也想不到她牺牲自己,爱了二十年.爱得心都老了的立品会说这样的话,天底下还有公理吗?“说得好!你使我觉得我的决定再正确也没有了!”
他也有些吃惊,他说了些什么?他只感到混乱,乱得一塌胡涂,贝妮说爱之安,天下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难堪、更痛苦的吗?他的贝妮竟会变心?他的贝妮会变得看重金钱?享受?
世界上彷佛没有了白昼!
“不论说得好不好,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他仍然那么气愤,那么激动。“你好好地做你的盛之安夫人吧!”
他转过身子,大踏步走出去。
“慢着,”贝妮叫。她苍白着脸,含着泪水,咬着牙齿。“选择做盛之安夫人是我的自由,但是,我得告诉你,我没有错,我也没有,对不起你?”
“你怎么会对不起我?”他脸上有不正常的红晕。“你是我的恩人,我的今日是你赐的,我的学位是用你去当舞女的钱换来的,你怎么会对我不起!”
“用不着讽刺,你记住,我只是,夜露,阳光一晒就乾了,就消失了,我只配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她说。
他皱起眉头。夜露?夜晚的雾水?他不明白,他也不要明白,在这一刻,他简直是恨她了!
她把他带到希望的高峰,又忍心地把他推下来,她真狠心,他想!
*  *   *
一日之间,贝妮的态度转变好大。
之安回家的时候,看见她愉快地哼着歌,一边在看最新的时装杂志。
她脸上的阴霾完全消失.她变得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她全身跳跃着青春的光芒。
什么事使她改变?什么原因?她今天只是到孤儿院中去了一赵,难道是那些孤儿令她开心?
之安不问原因,只要她开心,他就高兴了。他是全心全意地爱着她,虽然.他不善于表达!
*
“我回来了!贝妮!”之安招呼着。
“之安,”贝妮抬起充满了满足微笑的脸。“回来得真晚,再过半小时,我就预备去接你了!”
多开朗的声音?多开朗的微笑?王子奇的心理治疗见效?之安混身轻松。
“你在做什么呢?看你忙得手忙脚乱的!”他说道。
“我在设计旅行装啊!”贝妮站起来在屋子里打个转。“你不是答应我过了秋天,带我去欧洲吗?”
“不怕我黄牛?”之安心中好恬适。
“你黄牛我不依,”贝妮抱住他的手臂,天真得像个孩子。“我会每天去你写字楼吵!”
“吵?怎么吵法?”四十岁的之安童心大起,何时见过贝妮这神情?又美又娇,又天真又无邪,他的好太太!
“嗯,”贝妮咬着唇想一想。“我不许你接电话,不准你接见职员,也不许你会客,怕不怕?”
“怕了、怕了,”之安连连摇手。“什么地方学来的绝招?”
“学?才不要学呢?”她装个鬼脸。“天生的,做太太都有一套绝招的,否则不被丈夫欺负才怪?”
“良心话,我可没有欺负过你!”之安挽住她的腰。
“当然没有,”她在他脸上吻了一下。“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今天怎么突然不同了?”他凝视着她。这样的太太.他太满意了。
“因为我今天发觉,原来,我是那么爱你!”她撒娇地靠在他怀裹。
“小贝妮,”之安高兴万分。“为了你这句话,明天我交代了公司业务,立即办好手续旅行去!”
“明天?”贝妮惊喜地。
“明天开始预备,顶多一星期可以动身,”之安豪兴大发。“不止去欧洲,我们去环游世界,补度蜜月!”
“天,你不是在骗我的吧?”她开心得跳了起来。
“之安永远不骗贝妮!”他在她耳边说。随着吻了她。
她安静下来,亮晶晶的眼睛不停地转,一副小女孩开心的模样。
“之安,你先去洗个澡,然后我们好好地计画一下行程!”她说:“我们也去美国,威斯康辛州吗?”
“随你高兴!”他走进卧室。
她靠在沙发上休息。
她是真的想通了、想化了,除了道义的原因她不能离开之安,她也再找不到像之安这么爱她、这么宠她的人。看吧!只为了她脸上的笑容,只为了使她更开心,他宁愿放下许多公事,陪她旅行。多难得的好丈夫!
立品,虽有爱情,可是爱情并不保证是个好丈夫,譬如脾气,譬如太年青,譬如,许多因素,她有什么理由放弃手中的幸福?她有什么理由去伤害之安?不是每一个人都该为立品牺牲的!
没有她的日子,立品仍然能过得很好,因为他年青,但之安失去了她,她不能想象,她知道之安爱她!
她觉得,她做得对!很对!
电话铃响起来,她犹豫一下,拿了起来。
“喂!是我!”立品说。
她想象得到是他,她不出声。她不能让三个人一起错下去,她希望立品死心!
“我知道你在听,贝妮,”立品。声音也平静、开朗了不少。“我只有几句话说!”
“你快说,之安快洗完澡,”贝妮使声音变冷。既不可能再相爱,只有当他是哥哥或弟弟。“我们已预备在一星期之内环游世界!”
“不需要向我示威,贝妮,”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是故意激怒我!”
“说你的几句话吧!”她催他。不能再给他机会了。
“我预备一星期内回美国,我答应了我的妈妈,”他说,“我失去未婚妻,得回一个妈妈,我相信上帝是公平的。对我们孤儿来说,父母的爱和爱情一样重要!”
“你说得对,你的决定,也对!”她说。
“我为刚才对你的无礼而道歉,”他说:“凭着我们二十几年的感情,你会原谅我吗?”
“我会!”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激动。
“那我,安心了!”他的声音有点凄凉、有点悲哀。“回到美国后我不会再来香港,答应我,我们通信!至少,我们同是孤儿院中的兄妹!”
“好!我们通信!”她由衷的。
“我以前一直有个感觉,我来香港,是要找寻什么,”他又说。有些自嘲的。“原来不是找寻,而是偿还!”
“你不欠我什么!”她立刻接口。
“我也无力偿还,”他苦笑。“贝妮,我会记住你,我也会永远祝福你!”
“我也一样!”她觉得鼻子发酸。二十年的感情啊!
电话里有一阵短短的沉默,很难受的沉默。
“如果我有机会,我会报答你,”他说得很困难。“贝妮,你不是夜露,绝不是!”
“我过了两年只见灯红酒绿,不见阳光的日子,”地无奈的。“说夜露露是动听的,因为夜晚的露水至少保持本身的透明和光亮!”
“不,你不是!”他似乎又激动了。“记住,你不是夜露,只是一朵饱吸夜露露在清晨的阳光下吐艳的百合,格外清新、格外高洁、格外茂盛!”
“你!说得好!”她眼睛湿了,这点,她由衷地感激他说得好。
她真是朵饱吸夜露的百合!
“我相信你是真的原谅我了,”他说:“我要挂电话,明天一早就开始办回去的手续。贝妮,你,保重!”
“你也是!”她说。
他们几乎同时挂上电话,他们都没说再见。
事实上,他们明白,他们是不会再见的了!
她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听见之安走出来的声音。
她的心情真轻松得像一片飘浮着的羽毛。
是真正结束了。
所有的纠缠、所有的烦恼、所有解不开的结,都那么奇妙地结束了。
一个结束就是另一个的开始,是吗?
“嗯,舒服多了,”之安穿了睡衣,安详地坐下来。“刚才似乎听见你和谁在讲话!”
“你一定猜不到是谁?”她移坐到他身边。
“是谁?王子奇?”他看着她。
“嗯!怎么一猜就中了?”她半撤娇的。“不能假装猜不到吗?”
“好,好,下次一定假装猜不到!”之安眼睛笑成一条缝。“他说什么?”
“他说我好了,不需要再去治疗,”她高兴地说。之安不知道立品的事。已经结束了,何必再说出来?“他担保我不会再做噩梦!”
“是吗?”他也好高兴的。“他用什么仙丹医好你?”
“是,是信心、耐心和爱心!”她贬了贬大眼睛。
“说得多好!王子奇该被表扬为本世纪最伟大的医生,”之安挥一挥手,像个将军。“他医好了我太太!”
“之安,还有一件事,”她低垂下头,脸绯红了。
“什么事?说吧!”他拥住她的肩。“只要我办得到的,我一定依你!”
“我,”她竟害羞说不出口。这孩子!
“说吧!贝妮!”他鼓励地轻轻拍她。
“我要一个孩子,你和我的孩子!”她的头垂得更低!
孩子?之安惊讶、狂喜得张大了嘴,孩子?贝妮不是一直讨厌孩子吗?她要一个孩子?是上帝改变了她?
多奇妙的一件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