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最后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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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三人行
会议持续。
这是每个月初的例会,老总亲自主持。这从纽约调来的马来西亚华僑一句中国话都不懂,讲一口颇惹笑的澳洲腔英语,替沉闷的会议带来一点点娛乐。
市场总监已讲了二十分钟,老总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高深莫测,不知道对他的计画同意或是不同意。
梁君杰悄悄移动一下,把视线转向章亦俊。亦俊手上一支笔不停的在写,又很用心用神地在听,没有感觉到君杰的注视。
又过了几分钟,老总终于轻咳一声。
「你这计画是否有些不切实际?」他说。脸上仍是没有表情。
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城府甚深,而且难以接近。
「这我已做过市场调查,同时计划得很保守。」市场总监吸一口气。
「你再研究一下,过两天送给我看。」老总挥挥手。「我要实在一点的。」
市场总监无言地坐下来。
通常这个时候只要老总不再有别的事就可以散会了,一个半小时大家都又闷又累。
「会议就到此--」老总宣布。
「等一等,我有点意见。」亦俊忽然举起手,声音冷静肯定。「刚才市场总监的计画我觉得可以考虑,虽然略嫌夸大,但意念新。如果公司上下全力配合,应该收效。」
整个会议室里除了做纪录的秘书外,只有她一位女士。虽然说工作上男女愈来愈平等,女人要爬上高位却仍比男人难。
她是客务经理,替她部门外出公干的总监开会。
「讲你的理由。」老总说。
对亦俊,他比对市场总监客气,也许她是女人,也许她做事勤力又能干。
「太保守的意念、做法甚至广告都已落伍,年轻人的市场愈来愈大,他们的购买力很强,我们的对象可以锁定他们。」
「何以见得?」老总再问。
「我自己的经验,」亦俊全然不动地望着他,「许多名店名牌都已改变,以年轻人为对象。许多十多岁的年轻人穿过万的名牌衫,他们在酒廊坐下来就开整瓶XO,这是事实。」
老总思索一下,视线扫过会议室內每一个人。「亦俊的意见很好,你们两再讨论一下,把计书中夸大的部分修改,明天交给我。」
他指着市场总监。
然后,拿文件领先走出去。
「麻烦你过来我办公室一下。」市场总监无可奈何地对亦俊说。他也跟人群离开。
梁君杰走到仍在整理文件的亦俊身边。
「你知不知道市场总监并不感激你?」他问。
「为什么要他感激?」亦俊愕然抬头。「我为公司好。」
「你令他没有面子。」
「大家为公司做事,讲什么面子?」她站起来。五呎六吋的她站在近六呎的君杰身边似觉娇小。「集思广益。」
「捞过界了。」他摇摇头。「别忘了你是客务部的,管人家市场部的事。」
「不跟你辩,反正我问心无愧。」她说,「你自己去明哲保身吧。」
她抱着文件离开,他跟在背后。
「下班等你,蝶儿五点钟来。」他说。
「OK。」她直奔市场总监办公室。
***
也许年轻,也许工作经验不长,才三年,二十五岁的她,从美国读书回来就进了这间跨国财务投资公司。做了二年半资料分析员,今年才升为客务经理。
她并不喜欢客务经理这位置,觉得学非所用,接触许多客人,应付些比较琐碎的事。也许市场部更适合她些。
市场总监方达才坐在那里等她。
「老总心意真难摸,阴晴不定。」他抱怨。
「不必摸他心理,实实在在做事就行。」她笑。很有气质、很有教养、很清秀的女孩子,脸上没有半丝脂粉,有些微男孩子气。
「最怕看他那张没有喜怒哀乐的脸,晚上会发恶梦。」
「对着他不要心怯。你分明有好计划,却讲得结结巴巴,岂不是先输了一半。」
「你觉得计划真的很好?」
「肯定。我听得很用心,」她把刚才做的笔记拿出来。「你只要在不关痛痒的地方稍加修改,明天他一定批准。」
「凭什么你那么有信心?」方达才苦笑。
「你是市场学专家,凭什么失去信心,老总那没表情的脸?」她笑。「其实他没表情只是保护自己.他在这方面心得肯定不够你多。」
方达才看着她半晌,摇头笑。
「当局者迷。」他说:「我就怕他。」
「我把笔记留给你参考,用完还我。」地拍着桌子站起来。
「亦俊」方达才推一推眼镜框。「对我这部门有没有兴趣?过来帮我如何?」
「求之不得。你跟我老板谈。」留下一个爽朗的笑容,快步离开。
***
回到办公室,尽快处理了桌上公事,她记得君杰说蝶儿要来,他们必将有一个愉快又和諧的夜晚。
君杰是她在美国读大学时的高班同学,她刚入学时他已毕业,开始修硕士炉程。虽然同一校园,接触的机会却不太多,只有在香港同学会或星期天去教堂时碰到。
无论在功炉或生活上,君杰都很照顾她,当她小妹妹般。记得第一年放秋假时,本地同学差不多都回家了,她突然发烧,校医室也不开门,是他搭巴士去市区买药,还替她煮了一碗粥,令她一辈子难忘。
她常常说:「我和君杰是患难之交。」他考毕业试时曾怀疑得了德国麻疹,全身都起了红点红斑,医生要他放弃考试,他却不想多等半年。那时她曾到他宿舍,衣不解带地服侍他,替他去唐人街买竹蔗茅根甘筍来煮水喝。事后虽然虚惊一场,他如期考试,两人的友情却已打下深厚基础。
一开始他们互视为兄妹,直到现在。
人的感情很奇怪,这兄妹情牢不可破有如亲兄妹,两人完全没有想过爱情,完全没有。有人问过他们,亦俊一本正经地说:
「你想我们乱伦?」
君杰拿到硕士学位先回香港,就在这家跨国财团找到工作。他学会计统计,现在是公司里的财务总监,工作一帆风顺。
还有,他有了未婚妻萧蝶儿。
蝶儿在广告公司工作,是创作方面的人才,有点文艺青年味道。她和亦俊相见恨晚,两人投契得不得了,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往往把君杰冷落。
虽然两个女孩无论外表、个性、气质完全不同。
***
內线电话在檯头响起。
「亦俊,蝶儿来了。」君杰通知。
亦俊立刻放下手头工作,吩咐秘书一声,背着手袋离开。
比起亦俊,五呎三吋的蝶儿无疑娇小玲瓏,她有一对十分可爱的大眼睛,这样眼睛的主人一定能言善道,她的话就像她创作的窍感源源不绝,有她在绝无冷场。
「看试片,好不好?」她一见亦俊就说:「我一个导演朋友杜奕志的新片。」
「暴力血腥、三级、变态、硬滑稽的片都不看,杜先生导的是什么片?」
「写实小品。」蝶儿笑。小巧的她在高大的君杰旁边,相映成趣。「杜奕志是NYU的,你知道纽约大学戏剧系一流。那部『韶宴』的导演李安是他师兄。」
「师兄武功高强,不代表师弟也是高手。」亦俊是故意逗蝶儿的。
「不看电影看导演,别辜负了蝶儿一番心意。」一旁的君杰说。
「又做媒,又相亲?」亦俊怪叫。「我还没到拉警报的危险时候。」
「做朋友又不是结婚。」蝶儿一面孔的讨好。「而且杜奕志一表人才。」
「走走,看在一表人才的分上。」亦俊笑。「是不是还有晚餐吃?」
试片室就在中环,晚餐后三人步行而去。试片室里已有十来个人,看来像文化圈、新闻界的人。他们被安排坐下。
「导演就来。」一个职员模样的人说:「试片立刻开始。」
不到两分钟就熄灯,电影开映。
一开始大家就被影片上的人物、情节吸引着,对不是內行的亦俊、君杰他们来说,并不懂得导演功力深不深,技巧好不好,电影好看就行了。
本来亦俊身边留了空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亦俊没怎么注意,还是专心对着银幕,跟着银幕上的人或欢笑、或伤感。她是个真性情的人,并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剧终笑中带泪的结局也感动了她,她吸吸鼻子,旁边送过来一包纸巾。
下意识地顺手拿了一张,想说谢才发现是个陌生人。
「谢谢,对不起。」她有点失措。
「我是杜奕志。」亮晶晶带笑的眼睛。
「杜导演?」她小声叫起来。
「你对电影的反应令我开心。」灯亮起来时,他说:「我应该算拍得不错。」
有人拍起手来,更多的人附和。
「何止不错,简直拍得好﹗」蝶儿一个劲儿的叫:「极可爱的一套戏。」
杜奕志和认识的人打着招呼,却不忘对身边的亦俊说:「你们等我,送走新闻界朋友我请你们消夜。」
蝶儿笑,笑得狡猾精残。
「这消夜是因为你。」
「别急着推销我,我连拍拖的心理准备都没有。」亦俊说。
「不相信在美国读大学时没人追你。」
「君杰做了我的挡箭牌,谁敢来?」
君杰只是笑,一副颇自得的模样。
「真难想象,孤男寡女相处两年竟没发生感情。」蝶儿说。
「我们不传电。还有,君杰这辈子是为你而生的,天注定。」亦俊打趣。
***
杜奕志斯文俊秀,很有一点书卷味,而且口才绝佳,谈笑风生。
他滔滔不绝地讲述拍片的趣事,吸引着三个听众的视线。
「做导演真的在片场里有无上权威?」蝶儿很感兴趣。
「那要看是什么遵演,面对的是什么明星。」
「不明。」蝶儿一味摇头。
「大牌导演,有权威。新的、无名的、不艾巫的导演,颇受气。其实片场最具权威的是超级巨星,谁都卖賬,靠他[食糊]。」
「那些超级巨星很难搞?」蝶儿再问。
君杰轻轻拍她的手,她立刻乖巧地住口。她非常喜欢在君杰面前扮着听话小女人的角色,简直乐此不疲。
「这是个令人好奇的圈子,」奕志耸耸肩。「很多人当我们异类,其实我们也是工作。」
「很有趣的工作,」看蝶儿不再出声,君杰也没说话的表示,亦俊只好打圆场,「从零开始的创作,成果很快呈现眼前,满足感很大。」
「兴趣是主要的。」奕志望着亦俊,很明显很坦白的有好感。「这行辛苦不足为外人道,没兴趣绝对做不下去。」
「有人从小立志当导演?」君杰笑。
「从小爱发梦。」奕志指着脑袋。「电影圈是做梦工厂。」
「你们的行业并不稳定,安全感不大。」君杰彷彿在挑剔。
「但是有挑战啊。」蝶儿抢着说。
「没想过做一辈子。」奕志不以为意的笑。「趁年轻有本钱时玩一玩,试一试,以后一定转行。」
「如果你一直大红大紫也转行?」
「是。在大学我副修广告,以后与蝶儿可能抢饭碗。」
「他跟两个同学已经合作开了间广告公司,人家一早有计划的。」蝶儿说。
「不是计划,是摸索前路,」奕志很淡定。「现代人比较实际,多走一条路比较保险。」
「是现代人比前人精明,」君杰点头。「前辈电影人很多晚年潦倒,就因年轻时没有计划。今日的影人不会了。」
「人总在经验中取得教训。」奕志笑。
消夜后蝶儿一力主张奕志送亦俊回家,她的挤眉弄眼、推推拉拉把亦俊弄得啼笑皆非。
「蝶儿总是急于推销我。」在奕志的车上亦俊说。「真抱歉要劳烦你。」
「你没想到我乐意效劳吗?」
「蝶儿在你面前怎样吹噓了我?」
「事实上是上次你们一起看首映礼,我见到你。」他望着她。
「是我央她介绍。」
「有这样的事?」她不以为意的笑。
「虽然做导演工作,与圈中人却不是那么合得来,」他说:「我为兴趣工作,只是这样。」
「不觉得辛苦?」
「你的工作与朋友也不是同一群人。」
「不一样,我与同事都合得来,也喜欢工作环境。」
「你令我觉得空气清新。」
「我是环保支持者,身上绝对没有任何污染。」她说。忍不住笑起来。「有这样形容人的?」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摸着心口,「而且真心﹗」
亦俊未置可否。
刚见第一次面的人,完全不瞭解,她不能表示太多,虽然他给她的印象不错,但她完全没有交男朋友的心。
事业肯定放在第一位。而且,他不是那种令她一见钟情的男人。她相信一见钟情。如果感受到「是他了」,才会是她的真命天子。
***
第二天回到公司,办公桌上有束花。看看卡片,杜。是他,杜奕志。
这男人倒是爽朗得很,摆明车马。
命秘书把花插好。这是小事,一笑置之。
放工时,他的电话来了。
「出来喝杯东西,好不好?」奕志问。
「你在哪里?」
「你公司楼下。」
「那么十分钟后我下楼。」不想拒人千里之外。反正没事,有人陪着聊天也不错。
楼下。他倚着灯柱站看,颇潇洒。
「其实你自己也有做明星的条件。」她笑。
「没有发过这样的梦,我的兴趣在创作。」他伴着她走在马路上。
很多人对他们行注目礼,很赏心悦目的一对年轻人。
「对自己的兴趣你很执着。」
「也很幸运,能为兴趣工作。」
「年轻人愈来愈挑剔了,没有人肯委屈自己。」她笑。
「但急功近利。」他颇有感叹。「真的,好多年轻人只是往钱看。」
「也没有错,他们觉得前途不明朗,有为时无多的无力感。」她说:「九七就算对大家没有造成压力,也造成错觉。」
「错觉?」
「觉得九七后会改朝换代、会变,大家都没有把握。」
「你会移民吗?」
「在外国读四年大学,太够了。」她笑。「香港还是最适合我们的环境。」
「完全对。虽然我也喜欢纽约,但那边的好机会不属于我们亚洲人,想要名成利就,非回到自己的地方不可。」
「名成利就?」她忍不住笑。「那是你们娛乐圈的专有名词,个个都賺够多少就退休。我们却是要努力工作一辈子。」
「一竹竿打一船人。」他摇头。「的确也有着默默工作的一些人。」
「我们去哪儿?」她站定。
「在外国读书,西餐没吃怕吗?」
「你可有好提议?」
「对吃没研究,也不讲究,」她笑,「随便哪里,我最没兴趣逛马路。」
他带她到新世界大皮的翠亨邸。他和那些侍者、部长都很熟。「这是家庭日常来的地方,妈妈喜欢。」
一次晚餐两小时,气氛倒是融洽的,谈的也只是一般话题,无论他怎么努力,彷彿都不能使她热烈些,更投入些。她给人一种置之事外的感觉。
***
「对杜奕志没兴趣?」蝶儿忍不住问。
「总不能你介绍一个我要一个。」亦俊笑。「杜奕志投诉我?」
「他说你冷。」
「我们没有共同的话题,没有共同的兴趣,我又不崇拜明星导演,大概令他失望。」
「别把他看得那么差劲,他并未表示知难而退。」
「蝶儿,以后少给亦俊找麻烦,好不好?」君杰不满,「你至少已介绍十个男人给她。」
「杜奕志是自己要求,不是我多管闲事。」
君杰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亦俊。
「告诉我,你有什么地方吸引了他?」他问。
「那要问他。」亦俊不介意。「他只会是个朋友,如此而已。」
「真残忍。这种话我不忍心告诉他。」蝶儿非常不满。「星期天在我家举行的烧烤会我已经请了他。」
「让我来说。」君杰拍拍胸口。「我也不想亦俊常被些小男人纠缠。」
「小男人?杜奕志?你可知多少女人想打他主意?」蝶儿夸张地说。「我一个同事告诉我,那个什么纯情玉女不知道多迷他。」
「还有没有更肉麻的话?」君杰不满。
「还有,不过不说。」蝶儿笑。「请勿低貶阿杜,他是个好人。」
好人果然又出现在烧烤会上。他不多话,只用视线不停地追踪着亦俊。
「我还以为你在美国参加了CIA。」君杰忍不住打趣。
「亦俊对CIA有兴趣?」奕志幽默。
「不。不,完全不。我最怕间諜,最讨厌情报工作。」
「今夜是来做厨师的。」奕志接过烧烤叉。「我为你服务。」
他的殷勤令蝶儿掩着嘴笑,非常满意。
整个晚上他为亦俊服务,把鸡翼、牛排烤得又黄又美味的送到她面前。他对她表示了一如对兴趣般的执着。亦俊从不表示什么,却绝对有自己原则。
***
「有个晚会想请你参加。」奕志在电话里说。
「什么晚会?什么时侯?」
「你会答应的,是不是?」
「你什么都没说,我怎么答应?」
「导演会的派对。」
她呆怔一下,犹豫不決。
他想带她公开亮相?但她并非他女友。
「我买了票,十个人。当然,蝶儿和君杰会参加,另外是你。我请你做舞伴。」
「我没有好舞技。」
「只要你参加,亦俊。」非常诚恳。
「好。」她吸一口气。
他守在身边已经四个月了,试试吧。
晚会那天,君杰在办公室门口问:「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我得回家换衣服,杜奕志来接。」他沉默转身而去。
穿一套DONNAKAREN的套装,黑色,简单大方,清爽漂亮,把会场里好多七彩娇花都比下去。
伴着亦俊,杜奕志有份骄傲和自得。
她清晰地听到那顽童似的超级巨星用眼睛斜倪着她悄悄问:「她是谁?」
很热闹的晚会,还有好多表演,大大小小明星们川流不息地上台,全无冷场。第一次参加这种派对的他们倒也很开心,尤其蝶儿,像小女孩般兴奋。「看看看,那不是刘德华?他真人也这么漂亮,看」她停下来。君杰正用眼睛盯着她。
「不要大惊小怪,人家笑话你。」他说。
「杜奕志,下次带我们看拍片。」
「一言为定。」奕志的视线在亦俊脸上。「亦俊,这个角度你的轮廓好美。」
「说不动我,任何条件我都不当演员。」她叫。
「为什么不?先賺几千万再说。」蝶儿也叫。
「几千万冥通银行的钱?」亦俊叹息,「那么容易吗?」
「她若拍戏,阿杜,你包不包她红?」蝶儿竟有五成认真。
「亦俊拍不拍戏都是我心中最红的明星。」奕志答得很好。
「那么我也是你心中的红星了?」蝶儿盯着君杰,一脸孔的促狭。
「是红牌阿姑。」君杰轻抱着她。「永远。」
于是乐于做小女人的蝶儿笑得满足极了。
亦俊不知道君杰和蝶儿是怎么开始的。那时她在美国读书,回来时他们已是要好的一对,有老夫老妻之感了。
亦俊记得和君杰重逢时,蝶儿表现得比他更兴奋,她喜欢亦俊比他更甚,顺理成章的,亦俊加入了他们,变成三人行。
真真正正的三人行。常常他们拍拖都有亦俊的份,看戏、逛街、吃饭、参加派对,初时亦俊还觉得这个灯瞻太大,久了也习惯,对他们就真如兄弟姐妹。
导演会派对之后,杜奕志约过亦俊几次,她只跟他去看了场西片,也没什么好谈的。
她有种感觉,再下去她对奕志的感情大概就快像对君杰了,愈来愈像自己人,她等待的只是钟情的男人。
***
亦俊在处理一件客户的投诉,君杰在玻璃门上轻轻敲了一敲。她示意他稍等,他就走进来坐在她对面。
「有事?」收线后她问。
君杰用一种好特别的视线望着她。
「难道你真和那傢伙拍起拖来?」他问。
「哪傢伙?谁拍拖?」
「最近你总是一下班就走,不是拍拖?」
「下了班还不走,搏升级?」她笑。「你们又没有钱给我。」
「那小子配不起你。」他用原子笔敲敲桌子。
「哪小子?杜奕志?」她笑起来。「我并没有把自己许配给他。」
「那就好。」原来没有表情的脸上有一丝笑容。「我怕你一时糊涂。」
「清醒得很。还没有拍拖的心理准备。」她笑了。面对他就像面对最亲的哥哥,无论什么难出口的话都可以说。
「听到一个消息,你被调往市场部。」
「哦﹗」她坐直了。「谁说的?」
「方达才向老总要人,说你是人才,」他耸耸肩,「你老板只好放人。」
「很好。比较适合我,可以较有发展。」
「好好做。」他拍拍她肩。「有前途。」
转身离开,她叫住他。
「蝶儿会来吗?」
「去了北京。」他耸耸肩。「什么事?」
高大英俊的他,即使做了几年事依然有渡重的学院味道,特别有吸引力。
「好久没三个人一起。算了,等她回来。」
他看她一阵。
「放工等你。」他大步走出去。
***
他们到置地广场地牢的银座吃日本菜。亦俊开心得像个孩子,她最喜欢日本菜,喜欢那种小碟小盘小碗的情趣和味道,而且和君杰在一起最开心,不必装出斯文矜持,完全可以露出真面目。
日本菜是吃不饱人的,一场电影出来,亦俊摸摸肚子,又肚饿了。
「想吃什么?潮州打冷?」他了解她。
「不不,普通面馆就行了。」她急忙说:「日本菜已经那么贵,不能太贪心。」
他还是带她去潮州店,叫了她最喜欢的鸡燉翅和鹵水鵝。
「下次轮到我,我会报答你。」她开心透了。
在公司里,她一本正经,认真又努力,把那丝童真和孩子气掩饰得极好。下了班,在君杰面前,她真的原形毕露。
「那杜奕志还在约你吗?」
「常常来电话。只跟他看过一场电影,我跟他并不很爽。」
「对男人,你不必敷衍,」他像老师教学生,「尤其不够格的。」
「也不必低貶他,」她心境平和,「他只是不适合我而已。」
「每次看他故作大情人状望着你就生气,他以为他是谁?」
「你过分偏激,有『哥哥』症状。」她笑。「全世界,所有的哥哥都觉得外面的男生配不上自己最好最靚最优秀的妹妹,其实哪,妹妹只是一只丑小鸭。」
「你不是丑小鸭。你没听到天皇巨星都在悄声问你是谁吗?」
「不要把我抬得太高,将来若嫁不出去、你和蝶儿要负一辈子责。」
他想说什么,嘴唇喃喃的动了几下,却没说出声。
「君杰,你想过将来自立门户吗?」她问。
他早在大学毕业那年已考到CPA会计师牌。
「还太早,经验不够。」他摇头。「那是将来最终的目的。」
「在公司你这总监位置已爬到顶,你才三十出头,要尽快考虑。」
「其实我野心不大,也不一定要自己做。」
「你自己做,我跳槽帮你。」
「帮我什么?扩展市场,广招客户?」他笑。「賺那么多钱做什么?」
「急于抢钱是目前香港人的心态,九七就到,早作打算。」她故意地说。
「若早作打算,我在美国就加入INVESTMENTBANK,每天工作十五小时,每年薪水惊人,三十五岁就可退休,但我不想那样。」
「有什么不好?」
「不想把前半生浓缩,也不想浓缩的生命中只有工作和賺钱。」他笑。「试过了那不见天日,日以继夜紧张工作的前半生,后半生就变得特别漫长和空白,人会失去平衡,可以说完完全全没有人生乐趣。」
「有人试过吗?」
「我一位教授试过。他试了两年觉醒得早,虽然每年賺比别人高数倍的钱,但什么都没有了,家庭、感情,除了工作之外的一切。他后来跳出来,在大学教书,他说这才是生活,正常的生活。」
「把投资银行说得那么恐怖,但还是大把人争着投考。」
「那些人不是我,我要正常地、按部就班地享受生活和生命,不要浪缩,也不要斬件。」
「什么时候跟蝶儿结婚?」
「可能年底。」提起蝶儿,他心爱的女人他就笑了,脸上的线条和轮廓都变得柔和。很好看的一个男人,充满了男人味道。
「是不是我做伴娘?」
「还能有谁呢?」他愉快地说。「只是你比蝶儿高半个头,你不许穿高跟鞋对她才公平。」
「有什么问题呢?为了你们,赤脚也无所谓。」她拍拍胸口。
他凝望她的眼中掠过一抹温柔。
「记得吗?在美国第一次见你时,你也是这么一副义无反顾状,拍胸口拍得啦啦声。」
「是吗,我不记得了。」
「大头蝦,什么事都不记。」他轻拍她头发。
***
一星期后,亦俊调任市场经理的MEMO批下来,她换了间办公室,就在总监方达才的旁边。方达才的隔壁是君杰。
「变得好像跟你一起上班似的。」他笑。
本来他们的办公室离得远,他要见她要传好大的一个圈子,现在呢?他走出办公室转个弯就看到她。
「太近了,不好不好,」她叫,「我工作时脾气不好,你看多了定会讨厌我。」
「为了不令我讨厌,请控制情绪。」他说。
蝶儿从北京回来,给亦俊带了一个苏联手表,又大又粗但很有特色。给君杰带了一件解放军的棉大衣。
「哇,什么时候可以穿?我怕穿到街上被人当怪物围观。」
「围观事小,信心指数大跌数千点,解放军打到来了。」亦俊笑得前仰后合。
「让你在家当晨褸穿啊。」蝶儿娇娇阴阴。「我看北京解放军穿得好有型。」
「为什么不自己买一件?」君杰穿起解放军大衣装模作样。
「我这么娇小,怕穿了看不到人。」她说。
「今夜有什么欢迎我的节目?」
「想二人世界我可以立刻打道回府。」亦俊知情识趣。
「不,我喜欢热闹,」蝶儿眼珠无活转动,「四个人,好不好?阿杜请吃打边炉。」
「又是那傢伙,有完没完?」君杰不满。
「不要只顾自己的感觉,说不定亦俊并不讨厌他呢,是不是?」蝶儿对着亦俊。
「不讨厌也不喜欢,」亦俊作无所谓状「既然约了,他要请客也无妨。」
「你才回来就碰到他?」君杰问。
「别吃醋。他每月来电追问我归期也只不过想见章亦俊小姐,亦俊不答应他的约会。」
「既然如此你还约他?」
「他答应收半价替我拍个广告,亦俊,帮帮忙,最多下不为例。」
杜奕志到得真快,半小时他已出现。
「海底隧道不塞车?」君杰问。下班时间是马路最繁忙的高峰期。
「他买了部哈利电单车,左穿右插,就为了约会不迟到。」蝶儿瞇着眼睛笑。
「哈利?想见识一下啊。」亦俊顽皮起来。
「是不是和阿钟镇涛的一样?」杜奕志只是笑,视线还是定定的停在亦俊脸上。
「眼神像贼。」君杰事后骂。
「为什么这样偏见,这样激动?他追的是亦俊不是我?」蝶儿抗议。
「下次要介绍,拜托找个条件好些的,我不想委屈亦俊。」
「杜奕志不错啊﹗眼中深情一片。」蝶儿故意气君杰。
「你是男生不佳。」
「君杰和杜奕志一定八字不合。」亦俊好像在讲别人的事。
「狗咬狗骨。」
「不,阿杜从来没有批评过君杰,阿杜很有君子风度。」
「还帮外人,信不信我休了你?」君杰叫。
「梁君杰,快道歉快赔罪,否则我不罢休。」蝶儿笑骂。她好脾气,明知是闹?玩也不放在心上。「快。」
「那么,圣誕节结婚吧。」君杰趁机说。
***
圣誕节,也不过在一个半月之后。
君杰和蝶儿开始忙碌,结婚前要办的琐碎事比想象的更多更烦,亦俊有时陪他们,有时则不,因为她发觉结婚是两个人之间的事,第三者帮不上忙。
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是他们的「第三者」。
她答应了杜奕志的约会,他带她去。
「我们可以坐着喝酒聊天,也可以去跳舞,如果你喜欢的话。」
「不是『派对动物』。」她笑。「在大学时就不是,我是书虫。」
「你看来不像。」
「我是。在美国时和[派对动物]划清界线。」
「为什么要叫『派对动物』--PARTYANIMAL。」
「大家都这么叫,不是我发明的。」
「有眨的意思,动物动物,不好听。」
「同学间是有些看不起常参加派对的人。」
「其实跳舞是一种正常社交和运动。」
「跳舞很容易令人动情,尤其慢舞。」
「动情不好?正常现象。」
「现代人理智些好,许多现代人都不需要感情,轻视感情。」
「不能一概而论。」
「我明白。但总要小心些。」
「你不但小心,而且吝嗇。」
「不能说成错,我保护自己。」
「知不知道在你面前有个勇敢的人,不怕受伤一头撞上去?」
她但笑不语。
「是不是我不合你的标准?」他凝视她。
「我们是好朋友,阿杜。」她诚心地说。
他知情识趣的不再说下去,为她要酒、要干果,非常殷勤。
他是个不错的男人,只是她没感觉。感觉勉强不来。
「外面的人对电影圈的人都有错觉,其实并非人人乱搞男女关系。」
「我没这么想,我不把人分界分圈,每个人都只能代表自己。」
「你太好了。你不戴有色眼镜。」
「阿杜,其实我是个很无趣的人,以前用功读书,现在努力工作,连卡拉OK都不会唱,我可能与你想的不同。」
「没有想象,清清楚楚看清一切。」
「有时间让你看清?」
「我有对透视眼。」他半开玩笑。「像X光。」
「我更要小心,怕无可遁形。」
「不要抗拒,试试我,嗯。」他捉住她的手。
她有点不习惯,挣了一下挣不脱,只好大方的由他。他看来很坚持。
「我怕--令你失望。」
「那是我的事,我已打定主意勇往直前。」
坐到十一点,她觉得累,主要是要想些话题来应付他。「应付」是好辛苦的事。
在她家大门外,他彷彿洞悉一切地说:「我是个很容易相处的人,不需要应付,相信我。」
她微笑,转身上楼。
回到家中,她才敢深深透一口气。和杜奕志相处那么痛苦,她告诉自己下不为例。
为什么不能人人像君杰般相处自然?
***
杜奕志又打电话约了无数次,亦俊想尽办法推脱,实在不能再跟他单独相处了,她怕自己终会累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蝶儿找上门来,「阿杜有什么不好?」
「他很好,我不好。」亦俊笑。
「为什么不肯再见他?」
「很辛苦。要找话题,要保持微笑,更差的是他摆明车马,而我却不想应战。」
「你也不小了,再过一星期我就结婚。」蝶儿说:「我比你还大一岁。」
「这不是问题,女人在现代社会不一定要结婚,自己养自己,独立自在又潇洒,我不想付出任何感情。」
「谬论,女人始终要结婚。」
「我对他没有感觉。」
「找老公感觉并不重要,主要的是他对你好。」
「你和君杰呢?」
「我们?」蝶儿语塞。「我们运气好,互相有感觉,他又对我好。」
「让我等待我的好运气,好不好?」
「阿杜一点希望都没有?」蝶儿洩气。
「只可以像君杰般,兄妹相待。」
「你铁石心腸。」
君杰却对这铁石心腸赞赏不已,他对着亦俊用力拍手。
「早就该这样对付那种不够格的男人。」
「君杰。」蝶儿严重警告。
「不能昧着良心,他替你半价拍广告,我就说他好,做人要公道。」
「说起广告,亦俊,你有没有兴趣当主角。」
「我?」亦俊不以为然。「开玩笑。」
「再认真也没有了,我们正为女主角大伤脑筋,就是要找你这样的人,智慧型,又有漂亮的外貌,有留学生气质--」
「等一等﹗」君杰叫停。「这广告是不是杜奕志拍的?」
「当然不是,我不会为难亦俊。」
「我对拍广告没信心,也不知道公司准不准。」亦俊说。
「是没有信心不是没兴趣,对不?」蝶儿拍手叫好。「明天回公司申请。」
「你是认真的?」
「珍珠都没这么真。」蝶儿叫。「就算送我一份结婚大礼。」
「我不须试镜?」
「放心,放心,我认为你行就一定行。」蝶儿大力拍着胸口。「我萧蝶儿一是一,二是二,说话算数。」
君杰在一旁欣赏的望着他的未婚妻,无限深情。
「你傻笑什么?君杰。」蝶儿大声问。「我说错话吗?」
「没有,没有。你萧蝶儿说的话一是一,二是二,牙齿当金使,全是真理。」他笑。
「你要出我丑。」蝶儿撒娇,用双手槌打他,他一味的躲,两人闹成一团。
杜奕志这件事总算过去。
***
君杰和蝶儿的婚礼很精致温馨,看得出是蝶儿精心策划。她很对得起亦俊这个伴娘,竟主动地不讲杜奕志,大概她也知道,再怎么大力拉拢也没办法。
婚礼之后他们飞泰国度蜜月,因为大家都忙,只有匆匆三四天,去不成远远的欧洲。君杰答应蝶儿,明年一定找时间带她去欧洲换季。
「要不要带亦俊一起去?」蝶儿天真地说。
「不去。不做电灯泡。」亦俊笑。
看见他们结婚的甜蜜,她也想过,或者结婚真有她不明白的好处吧?
是不是该考虑拍拖?
 
 
02  两个他
蝶儿一回来就拖亦俊拍广告。亦俊已问准了她老板方达才,方达才不但没有留难,还一口欣然答应。
「做广告明星也不错,不过得更努力为我工作。」他说。
亦俊拿了三天假。别看熒光幕上出现几十秒钟的画面,拍起来真是一丝不苟,比拍电影犹有过之。
「送你这份大礼也太辛苦了,我好像做了十年苦工。」亦俊忍不住埋怨。
傅笨吹綗晒饽簧夏愕墓愀娲蠛飑o人人都在谈论你时,你就会有很大的满足感了。」
「我没有虚荣心。」
「到时候就会有,尤其当一些小朋友要你签名时,你会当自己是大明星。」
亦俊笑着推开她。然后,她发现有道视线长长久久地停在她脸上,鍥而不捨地追着她移动,她惊觉地集中注意力,偷偷找寻视线的主人。
她发现一对含笑的眸子,潇潇洒洒的一个男人,大约和君杰差不多年纪。
她不是和男人乱搭讪的人.连忙移开视线,但那潇洒的身影的确令她怦然心动。
拍完一组镜头,遵演要再打灯,她坐在一边休息。
潇洒的身影拿着一杯果汁走过来。
「你好,我是文耀扬,蝶儿没跟你提起过我吗?」含着微笑。
「蝶儿的朋友?」
「同事。我是创作总监。」文耀扬笑。哦,这潇洒的男人是蝶儿的上司。
「是你同意蝶儿用我的?」亦俊笑了,「你可知道我完全不会做戏?」
「我们要你的气质风度。」文耀扬挥挥手,这男人全身上下都有说不出的气质,涼爽得那么自然,浑然天成。
「对工作执着,一丝不苟的气质。」
「总之你是最合适的一个。」
「我并没有试镜。」
「我在蝶儿办公桌上看见你的照片,我选广告女主角只凭感觉。」
感觉。他是一个讲感觉,或者也懂感觉的人。
「我是章亦俊。」她向他伸出右手。
「蝶儿已介绍过你。你是她婚礼中的伴娘。」他真是熟知一切。
「婚礼中我们见过吗?」
「没有。我才从美国开会回来。」他怡然笑。「今天见你不会太迟吧?」
「刚才拍的镜头你满意吗?」
「创作意念是我的,导演却不是我,他满意就行。事实上你做得极自然。」
「我只做回自己。」
「正合我们需要。」他向她扬一扬手中果汁。「晚上公司请你吃饭,谢谢你帮忙。」
「好。」她欣然答应。
刚兴起要拍拖的念头,他就出现,而且很吸引,大概这就是缘分。
亦俊在晚饭桌上被安排坐在文耀扬旁边,他殷勤地帮她布菜,他的视线并不长长久久停在她脸上,他含蓄而温文,令亦俊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连一向挑剔的君杰都没话说。
蝶儿神秘地望着亦俊笑,颇不怀好意。
「你又做了什么好事?」亦俊笑问。
「好事不怕做,文耀扬不错吧?」
「很好。他很潇洒,气质很好。」
「心动了?」蝶儿傻兮兮地说。
「哪能这么快心动?」君杰说:「亦俊不是姣婆。」
***
文耀扬的约会来得很自然,周五的下午他的电话来了,「明天可有空?我们一班朋友出海打漁,有没有兴趣?」
「冬天打漁?」亦俊心情愉快。
「这儿的冬天怎与美国东北部比?比春天更暖。我担保夜晚回来有靚鱼吃。」
「什么时候?在哪里集合?」亦俊的感觉是大学里同学一起约出街的情形。
「我来接你。我们住同一区。」
他不说「顺便」,也不说「特别」,只表示住得近,这个理由太好,谁都欣然接受。
于是,星期天亦俊上了文耀扬朋友的大游艇,出海打漁。
打漁不过是几个男人的事,他们大夥儿不过在游艇上聊天、听音乐,还有人跳舞。游艇提供他们一个不为人打扰的清静地方,那些年轻人都是一群知识水准较高,看来像留学生家庭环境较好的人。
「对面那个穿浅蓝色运动衫的是我的大学同学,同在威斯康辛大学四年。」耀扬介绍。
「他旁边那位小姐可是明星?」亦俊问。
「是吧。那不是他固定女朋友,女朋友莎丽飞去伦敦,那女孩只是位女伴。」
「女朋友是空姐?」
文耀扬点点头。又指指船艙那个高高的、带点难以解说、这个年龄不该再有的稚气的男人。
「他是郭守业,游艇主人。」
亦俊随便望望,官仔骨骨,一眼望去就是公子哥儿样,但神情友善,没有不可一世的气势。几个女孩子正围绕着他。
她对这种人并没有好感,视线很快转开。
「不要小看他,哈佛毕业的,HBS哈佛商业管理学院,功炉很棒。」耀扬说:「他不同一般豪门子弟。」
亦俊应酬似的抬眼再望望,刚巧郭守业望过来,他立刻举手微笑,并「嘿」了一声。
「你们是同学?」
「中学同学,圣保罗男女。」他笑。
「他能进哈佛是否因为家世?」她不服气。
想想一般家庭子弟,除非超级优秀,否则打破头也进不了哈佛大学的情形,那郭守业捐两百万美金买个学位的事也不出奇。哈佛一向优先考虑大商家、大企业家、大工业家及政要的子女。
「别的富豪子女也许是,但守业肯定不是。他中学毕业第一名,托福考满分,SAT高到一千四,加上家庭背景,哪间大学不抢着收他?」
亦俊十分意外,下意识地又抬眼望望,那郭守业正一本正经地向那几个女孩解释游艇的各种设备。他那认真的样子,令亦俊感觉到文耀扬并非胡乱吹捧。
「他是好人。也希望朋友用普通的眼光看他,他在父亲公司从低做起。」
「HBS毕业的人,全世界一流公司都会抢着用,他又何须从低层做起?是否有些矯情?」
「不要这样看他,他很真诚,绝对不是装模作样给人看,他说要瞭解公司全盘业务,每个部门他都去学习几个月,谁都知道是真的。」
「不须向我证明什么,」亦俊笑,「我跟他根本没关系。」
「我们是死黨好友,不想有人误会他。」
亦俊潇洒的掠一掠头发,自然的转开话题。
OK,郭守业再好、再优秀、再出色关她什么事?她不和这种人交朋友,
她要的朋友是相处自然又和諧的,绝不高攀任何人。
整段在游艇上的时间,她都站得离郭守业远远的,很刻意地避开。什么心理呢?她也说不出,彷彿是一丝妒忌之意,为什么一个人的条件可以好到那样?上天太不公平。
黄昏游艇回航,到浅水湾郭守业家一处别墅靠岸,大家都在这儿上岸,湧到大花园里开始他们的野火会。
食物饮料多得不得了,那打回来的几条鱼可怜兮兮地被冷落在一旁。他们只不过为打漁而打漁,消磨时间的,哪在乎什么收获。
亦俊虽在微笑,显然不喜欢这种场合,她比平日沉默。
文耀扬把一切看在眼里。
「有的事不必太执着,我们只不过出来消遣一个假日。」他说。依然意态潇洒。
她呆怔一下,然后笑起来。「有时候我死钻牛角尖而不自知,谢谢你的一言惊醒。」
广告推出,反应十分好,亦俊突然间变得街知巷闻,大家虽然叫不出她名字,那张有性格的美丽脸庞却像明星、艺员般广为人熟悉。街上的人都在向她行注目礼。那天在餐厅和君杰一起吃午餐,真的有女学生请她签名,令她面红。
「蝶儿的形容不错,你好特别。」
「固执,甚至可以说顽固。」
「择善固执,那是好事。」他说。
「善恶标准是我自己定的,我也有偏见。」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怕,」他轻拍她手背,「其实你的性格很可爱,如今社会少见。」
「时间久了你会发现并非如此。」
「在今天,各位美女都在努力推销自己之时,你怎么反行其道?」
「我爱惜自己,永不推销。」
文耀扬笑,极之满意,极之欣赏。
***
耳赤不知所措。
「没想到广告的影响力竟有这么大。」事后她拍着胸口说。
「后悔了?」君杰望着她。
「也不是。人生路途太奇妙,我从来没想过会踏上广告路,真的,谁知道前面还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前路是謎。」
「和文耀扬在一起,讲的话也文艺起来。」君杰似笑非笑。
「不能说在一起,他是个不错的人,我们也很合得来。」
「动感情了?」他盯着她。
「我的缺点是太理智。」她摇头。
「不是我说文耀扬不好,我觉得他还是差一点点,配不上你。」
「君杰,我不是公主贵族,也非大美女,不可能有个王子来追的。」她笑。
「你是章亦俊,我看得你很高,公主贵族大美女都不能跟你比。」
「你太偏心了。我只是普通人,而且是个固执的、不怎么合群的普通人。除文耀扬外,与他的朋友们也合不来。」
她想起那条件好得不像真人的郭守业,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君杰问。
「不。没有。」她不想讲,君杰一定会骂地无聊,那郭守业与他们全沾不上边。
「有秘密不肯告诉我了?」君杰不悦。
「不不,只不过想起一个无聊的人、一些无聊事。」她胡乱地说。
「杜奕生?」
「怎么又是他?我早已不记得。」
「他一天到晚找蝶儿帮忙,他还没有死心。」他摇头。非常不满。
亦俊记得他说过「勇敢而坚持」的话,这个与她没有感觉的男人倒也有他的优点。
「君杰,到底你想找怎样的人来襯我?你去找吧﹗找到了带到我面前来,我等。」
君杰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她没听见。
君杰把她抬举得太高,她受不起。
***
仍和文耀扬约会。
和他在一起很舒服,他不但人潇洒,思想也潇洒,完全不给她任何压力。而且他不世故,可能家庭环境不错,环绕在身边的朋友也都是高阶层的,他也不现买。对工作也敬业乐业,可以说为兴趣而工作,所以完全听不见怨声沖天、尖酸刻薄的话从他嘴里出来。
他令她觉得身心舒坦。
他们之间的友谊淡淡的,像小溪流水,没有一丝激流。亦俊喜欢这种互相没有要求的交往,她是个慢热的人,不容易动情。
「是不是我有些变态?」当蝶儿一再追问她与文耀扬的事情时,亦俊反问。「我们是好朋友,可以无话不谈,但还是没有那种感觉。」
「你要什么感觉?惊天动地,轰轰烈烈,可以令人生令人死的?」蝶儿夸张地说:「告诉你,世界上不可能再有。」
「电影里有,小说里有,我相信真实的世界里也找得到。」
「你中了电影小说的毒。」蝶儿叫。
「电影小说只不过是真实生活的艺术加工,我有信心总能找到。」
「这叫地老天荒不了情。」蝶儿叹息。
「我认同亦俊的话。」君杰忽然插口。对蝶儿宠爱有加的君杰,这方面思想和亦俊一致。「世界上有那种感情。」
「那我和你呢?我们并不是,但我们相爱是不是?是不是?」蝶儿咄咄逼人。
「别孩子气。我们不是那种感情,但世界上一定有,或者亦俊运气好,能碰上呢?」君杰相当坚持。
「那我岂不是白活、白结婚?我并未遇上,我划不来。」蝶儿叫。
君杰轻轻拥她入怀,像安慰一只猫般轻柔地拍她背脊,情深意波的。
「别太贪心,各人头上一片天,各人命运不同,际遇不同。遇到你我已极之满意,我爱你,这就够了。]
在君杰怀里,蝶儿满足的不再多言。
结婚前结婚后他们都这么甜蜜恩爱,令人羨慕得不得了。他们互相決不掩饰对对方的深情,那种水乳交融的眼光和神情,会令人心头发热。
「蝶儿的个性改变了,」文耀扬也这么说:「她不再是只泼辣的小野猫比以前温驯而安定,结婚对她帮助很大。」
结婚。亦俊连想也没想过的两个字,彷彿远在天边,把任何男人与跟她结婚两个字放在一起,都格格不入,像笑话一样。
或者,她属于不必结婚的那一型。
她不知道。她对人生的看法是随遇而安,顺其自然,只有工作才是最重要。
她在市场部工作,令上司方达才极之满意,不只一次书面或口头嘉奖她,连老总也都知道她是方达才的得力助手。自她加入,市场部表现非常出色出位。
「好好做,大把前途。」老总说。
她喜欢听见这话,大把前途,事业心重的她觉得这比什么都重要。
***
是不是有一天她能做到总监的位置?甚至老总?像一本小说《悠然此心》里的方蕙心一样?闲时她爱看小说,中文的、英文的都看,她这么理智的人爱在小说中找点柔情来平衡一下自己,在别人的恋爱故事中享受温摧的一刻。
她在很小的时候,大概中一中二就开始看小说,什么书都看,也看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会很沉迷。所以她在理智之余也有爱幻想的一面,秘密地植根在心田一角,这是个秘密,秘密得连君杰也不知,甚至连她自己也不觉。只有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浪漫意识会从心底湧出,那时,她会显得特别温柔沉静。
这一刻在他们几个老友餐聚中突然来到,文耀扬发现了,君杰和蝶儿也看见,亦俊的眼光矇隴如梦,整个人像在月光下沉澱了的清溪,安静如柔波,意识和思想彷彿已飞天外,她静静地坐着,原本有性格美的脸庞变得更柔和,更美丽。
文耀扬看得发呆。
「今夜你好美。」他喃喃的说。
「你在想什么?」君杰也忍不住问。
「啊你的神情令我有灵感,我想到一个广告题材。」蝶儿略夸张地说。
亦俊彷彿从一个梦中惊醒,有点茫然,有点恍憾又有点难为情。刚才地在想什么?已经记不清了,那是某本小说中某个片段,男主角对女主角说了句什么话,那话触动了她心中最细微的一根神经,掀起她一阵浪漫思潮--大概就是这样,她记不真切了。属于她幻想柔情的一面总是面目模糊,似真似幻,似梦似真,她喜欢这种感觉,她不想刻意去追寻真相,这种在矇隴中探索的情形非常美丽动人,是不是就像恋爱的感觉?她不知道,但享受。
「你们说什么?」她又恢复了平日的神情。
「从实招来,刚才想起什么?我从来没发现她眼中也柔情似水。」蝶儿打趣。「我是女人都心为之动。」
「胡说八道。」亦俊看耀扬一眼,他很欣赏的微笑?。
转头看君杰,他木然深思。他在想什么?
想问,没问出口。君杰想什么与地无关,他们只是兄妹,不需要探入他的內心世界。
「相信亦俊在恋爱了,」蝶儿故意盯着文耀扬,「只有恋爱中的女人才有那种眼神。」
文耀扬很绝,只笑而不语地望着亦俊。
「刚才我想起一本书的一些情节,全是虚幻的小说清节,你们不要误会。」
她看君杰,有点求助的意思。君杰仍然陷在他的深思状态中。
「你相不相信亦俊的话?」蝶儿问君杰。
「亦俊说什么?我没听到。」他也彷彿梦醒。
「又是一个发白日梦的人。」蝶儿笑。「你们兄妹两真是人有柑似,物以类聚。」
「我在想工作。」君杰认真地说。「下午我发现有一笔预算算错了,若用另一个方式来算,可以替公司省很多钱。」
「你愈来愈没情趣了,放工之后还想公事,我怕你以后MAKELOVE的时候想的也是数字。」蝶儿口没遮拦。
「蝶儿」君杰捡色一沉。
蝶儿伸伸舌头立刻住口。对君杰她言听计从,千依百顺,是一百分的好妻子。
「我们去文华酒店喝杯咖啡吧。」文耀扬提议。他想令气氛好些。
「我赞成。」亦俊欣然说。
「好,我们」蝶儿举起右手。
「你们去,我先回家。」君杰没有表倩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君杰﹗」蝶儿不依。
「你跟他们去。」君杰拍拍蝶儿。「我自己走。」
蝶儿嘟起小嘴,几秒钟过后,她说:「我陪你回家,不做灯胆。」
她很大体。君杰看来相当满意。
坐在文华二楼的咖啡廊,文耀扬和亦俊都觉得轻松舒适。
「君杰是个很严、很有权威的丈夫。」他说。
「有时候啦﹗」亦俊十分瞭解。「有时候他也听蝶儿的话。」
「蝶儿很会做人,人前给君杰面子。」
「他们互相尊重。」
「我看蝶儿遷就君杰多些,他很大男人。」
「婚姻之道在于互相协调,总有人该让步,你一次我一次很公平。」亦俊说。
「他们个性并不相近。」
「这也许能互补长短。」亦俊总说好话。
「也许你有道理,不过--」文耀扬没说下去,只含蕃地微笑一下。
亦俊也没追问。她不像其他女人喜欢追根究柢,她对八卦事全无兴趣。
***
第二天蝶儿打电话给她。
「君杰原来昨夜真的生气。」她说:「从昨夜到今晨都一言不发。」
「我还没见过他,等他开完会我去看看。」
「探听结果请尽快告诉我。」蝶儿紧张。从婚前到现在,君杰第一次有这表现。
君杰到中午才开完会。「一起吃午餐,好吗?」亦俊到他办公室。
他不看亦俊也不出声,只默默的摇头。彷彿一个发脾气的大孩子。
「我并没有惹你。」亦俊笑。这不是她眼中的君杰,他总像大哥哥。
「下次。我有很多工作。」他还是不抬头。
「晚上?明天?」亦俊不放松。
「下次。」他坚持。为了蝶儿之托,她不得不厚着脸皮。
「下次是什么时间?」她乖巧地小声问。
君杰猛然抬起头,亦俊看见他没睡好的发红眼睛,看见他的眼睛带有怒意。吓一大跳。君杰从来没像现在这样。
「我有很多工作,回去。」他压低了声音,极之不耐烦。
亦俊不敢再说,一溜烟地跑开。
在电话里.她对蝶儿这么讲。
「他很忙,没时间理我,你自己努力。」
「我开始觉得原来不很瞭解他。」蝶儿说。
「没这么严重,可能是工作压力,公司正在做全年大预算,他是主管。」
「亦俊,你要帮我。」
「别敏感,不会有事。晚上回来就好了。」
「他从来没有像昨夜那样不理睬我。」
「你们两都还是小孩脾气。」亦俊失笑。
她没有再追问君杰夫妇的冷战,当然是雨过天青了,君杰不是对同事又有说有笑了吗?他深爱蝶儿,生气只不过一阵就过。
果然,蝶儿轻松愉快地打电话来。
「九点半,好不好?」
「明天要上班,就七点半。」
「来不及吃晚饭。」
「不吃晚饭,买三文治进场吃。」
「也好。我在中环,我买票。」蝶儿笑。「喉,没事了,君杰表现出奇的好。」
应该是这样,小两口才新婚,哪有真正的隔夜仇呢?
「下班后你上公司找我们?」
「一言为定。下午我还得见客户。」蝶儿说:「介不介意不找文耀扬?」
「当然不。我们并不经常见面。」
「你的照片在他案头,所有人当正你是他女朋友。」
「相信我,我还一点也没进入情況。」亦俊淡然一笑。「我若爱上一个人,必定很惊天动地。」
「还在追寻你的轰轰烈烈?」
「至少在上天堂时会很安慰的告诉自己:【我曾遇到过。】不会白活。」
「愈听你说愈后悔.我是否结婚太早?」
「我只说说。也许一辈子遇不到呢?或者只是给自己一个藉口。」
「你对婚姻没信心?」
「有你们的榜样怎会没有信心?只是不会为结婚而结婚,有那种感觉和需要时,才会做这件事,我一定要RIGHTTIME,RIGHTPERSON。」
「你是有资格挑剔的。」蝶儿轻叹。不知道她叹什么。
***
君杰在门外轻敲玻璃。
「晚上看电影,蝶儿通知你了吗?」她问。
「很对不起,我指那天。」他带着覷蝸的微笑。
「怪过你吗?」她爽朗地笑。「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也不必吃三文治,一下班我们就去鏞记,我请。」
「我订位子。」亦俊喜悦。她极珍惜他们之间这种和諧、温暖、雋永的兄妹情,她没有哥哥,她真当他是亲人。
「秘书已经订好。」他望着她。「不怕冷落男朋友?」
「文耀扬算不上男朋友,我挑剔又苛刻也顽固,不要逼我吃死猫。」
「想想他也不错了?」他若有所思。「若适合,不妨发展发展。」
「发展发展?」亦俊笑得前俯后仰。「生意可以发展,事业可以发展,甚至友谊都可以发展,爱情能吗?你说。」
君杰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好像被人抓住小辫子的犯错小女孩。
「也许不是一见钟情,但必须有那种强烈感觉,由心底发出,绝对无法发展,」亦俊再说:「别再说这种笑死人的话。」
他只是笑,很开心的。
在鏞记,气氛极好,君杰的话特别多,一反平日的沉默。饭后还有点时间,他提议去喝咖啡。
「不行,半小时不够。」蝶儿说。
「到快餐店喝。」他说。
「没有气氛,最不喜欢那种地方。」蝶儿摇头。
「有我们在,气氛就在,不许挑剔。」君杰不由分说的拥着蝶儿走。
总是这样的,君杰若坚持一件事,到后来必然做得到,蝶儿定很依顺,很遷就他。
或者,文耀扬说得对。
「昨夜节目丰富。」耀扬一早打电话来。「怎么没有我的份儿?」
「我只是客,不能反客为主。」
「今夜呢?郭守业家有个派对。」
「我不能晚晚玩,明天一早开会。」她拒绝得极自然。
「还是对守业有成见?」他问。
「绝对不是。只是星期六,星期六我们见面。」她说。
***
星期六,亦俊为一些要急办的公事加班。她以为只有自己一人在公司,没有人肯星期六回来,香港人愈来愈现实,也愈来愈享乐主义,周末是用来玩乐的。
连续工作了三小时,猛然抬头,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她想,喝杯咖啡,做完案头的一点点手尾,就可以回去了。
她去士多房为自己沖咖啡,突然看见君杰的办公室仍然有光亮。君杰也在?看见正埋头疾书、手边大叠文件的他,那种不期而遇的巨大喜悦湧上来。「君杰﹗」她叫。
他抬起头,有几秒钟时间还真没把她认出来。然后,笑容从嘴角扩大,他用力扔开笔。
「怎么你也在?」他下意识地站起来。
「一直在,下班后没离开过。」
「怎么不通知我,」他极高兴。「还以为今天我是孤军作战。」
「真好。蝶儿会来接你吗?」
「蝶儿回了娘家,她陪什么三姨妈或四姑妈什么的过生日。」他说
「你呢?」
「半小时后可以做完工作,原本想打道回府,」她笑,「现在可陪你吃晚餐。」
「陪我?或是敲我?」他大方地说:「去鏞记。」
她去沖两杯咖啡,匆匆结东工作,两人步行去鏞记。
也许是工作之后,他们都觉得特别轻松。
「我以为今夜要捱公仔面的。」他说。
「你若想吃什么,可以打电话找我,对食物的义气我是有的。」她开玩笑。
「文耀扬没约你?」
她呆了一下。文耀扬?定是,今天是星期几?六?是,文耀扬约了她,他们一早讲好的,怎么在见了君杰之后全然忘了,就这么跟他来了鏞记?文耀扬还在家里等地电话,他--算了,既来之则安之,不必张扬。
「没有。」她吸一口气。
没有埋由令君杰不安,而且这个时候再把文耀扬找来也不妥当,徒令两个男生都不高兴。
算了,暂时忘掉这件事。一二三。
「你们进展如何?」
「没有进展,」她坦然,「男性朋友,像许多人一样,也不想有进展。」
「我知道他是很认真的。」
「与认真无关,要有感觉,」她指指心口。「许多人都很认真,我该怎么办?」
「愈来愈不懂你,」他笑,「在美国读书时你好像没这么顽固。」
「错了,从小顽固。」她像个顽皮的妹妹。「妈妈生我时一定给了我一个铁石心腸。」
「蝶儿说你太挑剔。」
「你说呢?你认为我是不是太挑剔?」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我--唉,」他避开眼光「说实话,我并不懂这些事。」
「答非所问。你不懂什么事?」
「感情。」他说得十分奇怪
她呆了。没听错吗?感情?他是一个已经恋爱成熟又结了婚的男人,还说不懂感情?
「你开玩笑。」
他作状地抚弄眉心,又揉揉眼睛,很不自在,彷彿一个被老师拆穿谎言的小学生。
「很难解释。其实--或许不是不懂感情,是--唉,愈来愈迷惑,我是指一些事,不知道是对是错。」
「不懂你说什么哦。」
「我也不懂自己,」他摇摇头。「有时候很生自己的气。」
「是不是最近又看了些艰涩高深的哲学书?又令自己走进牛角尖?」
他但笑不语。
「看书不是坏事,但你看的那些书」她作害怕状。「那个印度作者写的什么书,看一段想三天的,真受不了。」
「那样的书才引人入胜。」
「看坏脑,教坏人,走火入魔的。」
他望着她一阵,摇摇头。
「我已放弃那本书了,与其看了令自己闷闷不乐,倒不如放弃,」她拍拍手,「我不是死缠烂打型的人。」
「可不可以问你,上次你为什么不高兴?不理蝶儿也不理我?恼了全世界似的。」她眨眨眼,问得小心翼翼。
他的眉心渐渐聚拢,好半晌。
「可不可以不答?」
「很严重的事?让我们知道做错了什么,至少以后可以不再犯。」
「不,错不在你们我不想说,至少在目前。」他突然显得不安。「请勿再问。」
她十分意外,这不是君杰的态度。
「你--从来不对我隐瞒任何事。」她不满。她觉得委屈,他们是兄妹。
「这事--我自己也不知道,到我弄清楚为什么,我一定告诉你。」
「是突发的婴儿脾气?」她故意开玩笑。
他拍拍她的头发,不再说下去。
他两相处得再自然不过了,绝对像自家兄弟姐妹,全无拘东又绝对和諧快乐。
从鏞记出来,他们都不想立刻回家。
「看电影?」她说。
「这个时候恐怕任何戏院都买不到票,」他看看表,「我们开车去新界兜风游车河?」
「新界已愈来愈不像新界。」
「去赤柱?」
她立刻就心动,就同意。赤柱那一丁点儿外国味道,令她想起他们在美国读书的情形,她觉得亲切温馨。
「如果赤柱也人多,我们去石澳。」她说。
欣然取车同行。
车廂里的气氛十分好,君杰开了音乐,是安迪威廉斯的情歌。
「即使到现在不,也许再过二十年也一样,安迪威廉斯的情歌仍是世上最动人的。」她说。「他歌声的温柔空前绝后。」
「不是每个人都懂得欣赏。」
「不要要求人人懂,你懂,我懂蝶儿懂,这已经足够了。」她说得兴奋。「我看到今年安迪威廉斯的圣誕特輯,人那么老了,歌声丝毫没变,迷死人。」
「你也会讲这个字,【迷】死人。」他笑。
「广东话里有些字真是传神,如用其他语言恐怕用好多字解释,它一个字就足够了。」
「其实你是哪里人?你不像地道广东人。」
「当然我是香港人,生于斯长于斯。」她笑。「至于祖籍吗?杭州是也。」
「杭州姑娘?」
她点点头。
「你呢?你是广东人吗?」
他点点头,再点点头。
「这样问,彷彿我们今天才认识似的。」他说:「很新鲜。」
「也不是。这是我们大香港人主义,都是香港人,祖籍已经不重要了。」她说:「香港人就像新加坡人、马来西亚人,自成一国。」
「这是在美国读书养成的习惯,太小圈子了,大学里只跟自己人玩。」
「也没有什么不好,同声同气。」她说:「跟其他地方人没有共同语言、习惯、思想,用绳子都拉不到一起。」
「男女朋友吗?用绳子拉。」
「信不信缘分?」突然间。她自己也感到意外。
「一半一半啦。」
「不信。」
「缘分或者有点道理,不是冤家不聚头,另一半也得靠自己努力。」
「像你和蝶儿。」
他沉默下来,从此就不再说话。
「君杰,君杰。」她摇晃着他的手。「我说错了什么话吗?是吗?」
他摇头,依然沉默。
「为什么不出声?生我气。」
「不」好久之后他长长的透一口气。「我一直在想,仔细的想,我和蝶儿是否缘分。」
「当然是缘分,根本不必想,」她被惹笑,「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不怀疑,但要肯定。」
「蝶儿极爱你,谁也看得出来,她对你千依百顺,还很享受你的大男人主义。」
「我真的很大男人?」
她做个古怪的表情来肯定。
「有时候旁边的人都会看不过眼,想抱打不平呢。」
「比如谁?」
「我,文耀扬等等等等。」她强调。「我觉得我的意思是你有时可以对蝶儿更温柔些。」
「我也有很多时候让步或听她的。」
「感觉上,她妥协的时候多。」
「这--并不表示我对她的感情不够她对我的多,是不是?」他涨红了捡。
「没有人这么说过哦。」她叫。
他们停止了这个并不讨好的话题,在安迪威廉斯的歌声中,他们从赤柱绕回来。时间并不晚,他们都知道适可而止,就回家了。
***
亦俊才进门,母亲已急不及待地告诉她,文耀扬起码来了三十个电话。
「他说你们约好外出的,吓死我,你一点消息都没有,去了哪里?」母亲气急败坏。「你该打个电话回来。J
「我」她把和君杰一起的话吞回去。「加班加晕了头,什么都忘了。」
她下意识地隐瞒了今夜的赤柱行。
「你这孩子。」母亲拍着心口。「下次不能这样,我心脏病都会被吓出来。」
想打个电话向文耀扬道歉,又觉得没有这必要,为什么要向他解释呢?女孩子失约也不是什么大事,明天再说吧。
沖涼,然后心安理得地上床。
文耀扬不是男朋友,她全不担心。
临睡前她甚至想,和君杰在一起过周末,肯定比跟文耀扬来得轻松自在。
早晨,她被电话吵醒了。
君杰。他一早找她什么事?
「亦俊,我没告诉蝶儿昨夜跟你一起。」他分明是压低了声音。「没有原因,只是不想说。」
亦俊笑起来,她何尝不是这么想?居然心意相同。
「放心,不会穿你的堤,不过有权要求你请客。」她开心地说。
「你告诉了文耀扬什么?」
「什么都没说.他无权过问我的事。」
她彷彿听见他满意的呼吸声。
但是文耀扬却十分不满,在黄昏的时候,他直冲到亦俊家里。
亦俊接待了他,心中却是不悦。
即使他再生气,再不高兴,他也该维持应有的风度,他们之间完全没有「輿师问罪」的交情,远远不到那个程度。
生了一阵,刚来时那阵冲动的脾气过了,他的神色平和下来。
「请原谅我的冲动。」他终于说。
她点头。文耀扬还是有好修养。
「而且我想见到你。」他压低声音。
「昨夜是个意外,」她也说:「忘了你的约会去了另一个朋友处。」
「他比找更重要?」
「他在我工作得昏头转向时突然出现,与重要无关,是时间问题。」
「下次约你一定要学会及时出现。」他笑。「现在有可能请你外出?」
「若你愿意,可以留在我家吃晚餐。」她很自然的邀请。
「晚餐后我答应了郭守业去他家的派对,一起去?」
「好。」绝不犹豫。
并非想补偿他什么,她不想他在她家逗留太久,免得父母误会。
***
依旧是浅水浅那幢滨海的别墅,依然是上次出海的那群朋友。
大群年轻人玩得自由自在,毫无拘束,显然郭守业的父母并不住在这儿。亦俊和文耀扬到达时,郭守业正在弹鋼琴。
令亦俊十分意外的是郭守业的鋼琴弹得非常好,是正统出身又下过苦功的。
她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有世家公子哥儿的外貌气质,人很撕文,微胖,有张很讨好的孩子脸,就益发觉得他亲切了。
弹完鋼琴,他向文耀扬他们走来。
「很高兴你来,亦俊,」他向她伸出右手。「我们见过,而且阿文总提起你。」
亦俊只是微笑。难得他还记得她。
「玩得开心些。」郭守业拍拍她手。「你真人比广告更有性格。」
他说她有性格而不是靚,她很开心。
也许郭守业真的如文耀扬所说,不同于其他公子哥儿。她看着他到人群中招呼这个、那个,非常没有架子。
喝酒的、聊天的、唱卡拉0K的、玩啤牌的、打麻将的、跳舞的都各自玩得很开心,地方大、设备又好,各人都能尽兴。
亦俊和一些人在聊天,她并不知道他们谁是谁,文耀扬一直陪着她就是。
十点钟她回家,也不是不好玩,想着明天上班,她不想迟睡。
「这样的派对每个周末都有,只要你喜欢我随时接你去。」
「一次两次很好,我喜欢适可而止,」她说:「虽然你的朋友都很NICE。」
「他们差不多都是一些留学回来的人,你看得出,大家都很合得来。」他颇引以为傲。「该是香港社会的青年才俊。」
亦俊没有接腔。她也看得出他们自成一圈,并不怎么欢迎外来新人。
「他们都喜欢你。」他说。
她还是笑。她并不觉得这是荣幸。
她甚至打算不再去那种派对。
无论那些人怎么整齐,又是怎样的才俊,却不是她的选择。
她要的是杯清淡些的茶。
***
早晨回公司,桌上有大东鲜花。好意外,她并没有「送鲜花」的朋友。
打开那附看的精致小卡片,上面工工整整写着「郭守业」三个字。
郭守业?
丈八金刚摸不看头脑,全无关系的怎会送花?卡片上又什么都没写,他在玩什么花样?
十点钟,电话接进来。
「亦俊,我是郭守业,」非常诚恳的声音,「别怪我冒昧,只是一点心意。」
心意?不明白。
「中午,我可否与你吃午餐?」
「对不起,中午我例不外出。」太意外了,她不知该如何应付。「有事?」
「我有些事想当面告诉你,晚餐呢?」
「这」不是心动,只是好奇。什么事非当面讲不可?
「放工时我在公司接你?或是七点钟到你家?」简直没有拒绝的余地。
「如果在电话里可以讲」
「不能讲。我不想冒被你挂断电话的危险。」他在笑,有丝稚气。
「那么放工时在公司楼下好了。」她吸一口气,大方地答。「谢谢你的花。」
「再见。」喜悦的声音。
一直到下班都想不通郭守业搞什么鬼。想打电话去问文耀扬,又觉不妥。
想告诉君杰,也觉不该。好吧﹗单刀赴会。
答应了别人约会,她就不会为难人,准时下班下楼,郭守业和他的深蓝色平治三六0跑车已停在那儿。
她上车,汽车立刻平稳驶出。
他带她到浅水浅酒店那儿的日本餐厅。
「你会喜欢这儿的食物,比东京的日本菜更地道。」他殷勤地说。
「对食物我没有研究。」她淡淡地说。面对面的望看郭守业,他那丝孩子气更重。「郭先生有什么事要当面告诉我?」
「郭先生?」他摸着额头作一个要昏倒的表倩。「我喜欢朋友叫我郭守业或SY,没有人叫我郭先生,我以为是叫爸爸。」
她不出声,明显地摆出一副「听你讲重要事情」的样子。
「别这样,亦俊,轻松些。」他的笑容亲切真诚。「我只是想我们可以是朋友,很好很好的那种朋友。」
亦俊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的意外和惊讶,她张大了嘴,睁大眼睛。
他们可以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她和郭守业?他是这么说的吗?
「也许我太冒昧,但别骂我卑鄙,我不是「撬墙脚],阿文和你交情也是普通,我打听过了,真的,请相信我的诚意。」他涨红了捡。
「请勿开玩笑,」她忍不住说:「我并非那些明星艺员。」
「不不不,请千万别误会。」他显得手足无措。「你是章亦俊,第一次我已注意你了,在游艇上那次,你根本不理我。我不当你是任何人,事实上我不认识任何明星艺员。」
「郭先生」她啼笑皆非。
「郭守业或SY,」他认真地说。「请当我是耀扬或任何普通人一般的朋友,甚至梁君杰」
「你认识君杰?」她呆怔一下。
「他从没有提起过我?我们是幼稚园同学,而且曾是好朋友。」
「真的?」有了君杰这桥梁,一下子全部都不同了。「幼稚园同学?那么久的事怎记得?」
「你可以问他。那时候我们都住九龙塘,我们都是基督堂幼稚园的。」
是是。亦俊知道君杰幼时曾是基督堂的学生,这郭守业并没吹牛。
「现在还联络吗?」
「没有。只知道你们同一间公司工作,他结婚了。大家圈子不同。]
「但是你……」
「我知道我很冒昧,也知道你会见怪,但是我真想跟你做朋友。」他凝望她。「全心全意。」
她笑了。
这富家子太孩子气,真是全心全意?或是只想逞能逞威?
「你可以考验我,但请给我机会。」他彷彿看穿了她在想什么。
「这事--颇荒谬,目前我接受不来。」她坦白地回望他。「我是个做事一板一眼,一步一个脚印的人。」
「我知道,我有耐心、有时间。」
「我只能告诉你,最大的限度,你只是和文耀扬一般的朋友,我非常挑惕」
「你会发觉我比你想象中好。」
「真话,从未想像过你,感觉上,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没有两个世界,」他很会讲话,「精神领域是共通的,只有一个。你一定会知道,我不是一个很差劲的人。」
「你的鋼琴弹得极好。」
「家母逼的,」他笑。「从小逼得严,什么都要学,而且要学得最好。父母从不纵容我,我并非只在锦衣玉食中长大。」
「也知道你读书比所有人都好。」
「读书是责任,我有理由做到最好,」他正色说:「没有人认为家庭好些的人就可以有权胡混。父亲要求我有真材实料。」
「很难得。」
「我不是在夸赞自己,你将会慢慢知道。」他突然捉住她的手。「亦俊,相信我的诚意,今天我鼓了最大的勇气来的。」
「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不论你是不是普通,你是你,这已经足够了,」他热诚地说。「我为你而来。」
「我该说谢谢,但--实在的,我到现在仍然惊魂未定。」她半开玩笑。
「我会为你买惊风散。」他颇幽默。
这顿晚饭吃了三小时,主要是因为两人谈得很投契。撇开郭守业的「进攻」不说,他们相处愉快,他是个极易相处的人,加上他那百分之百的热诚,她不再否定这朋友。
深夜躺在床上时,心中竟还有一丝奇异的漣漪,那是文耀扬或杜奕志及其他追求者所没有带来的。郭守业毕竟不是个普通人,而且他优秀。
女孩子--连洒脱的亦俊也不能例外的有着一丝虚荣心。
第二天以及以后的每天早晨都有不同的鲜花送到亦俊办公室,从不间断。这消息一下子传遍全公司,连最不八卦的君杰也知道了。
「文耀扬改变攻势?」他问。眼中是关切。
亦俊但笑不语。
是郭守业认定了她、追她,该他把这消息公开,她是不会说的。
郭守业的追求是巨大的,攻势排山倒海而来,几乎每天都想约会她。她只有限度地答应赴约,即使如此,也冷落了一些人,如文耀扬。
 
 
03  别恋
蝶儿的电话在亦俊最忙的时候打来。
「我老板文耀扬得罪了你吗?亦俊。」
「什么话?他没有机会得罪我。」
「那么下班后可否一起见面?」
「现在没时间等会给你电话。」收线之后,立刻投入大堆的公事当中,等她开完会出来,已接近下班时侯。
君杰在玻璃门上轻轻敲两下。
「君杰,有什么漏t」
「蝶儿说是否连她也得罪了你?」
「蝶儿」亦俊仰头笑,用手抚看额头。「我忘了,太忙,今天忙得连水都没时间喝。」
「她就上来,和文耀扬。」君杰走开。
亦俊摇摇头,来就来吧﹗她总得把案头的公事处理好再说。
电话又响,是郭守业带稚气的声音。
「来接你下班,好不好?」
「不」下意识的反应。「改天好吗?我正在忙,可能开OT。」
「或者开完OT我来接你。」
「我不想面无人色见你。」
「那么明天我再给你电话哦﹗要不要我买晚餐送上来给你,」
「不。谢谢。明天联络。」她收线,忍不住喘息起来。
她感觉到压力,那不是来自工作,而是身边的人,文耀扬、郭守业,她有透不过气之感。
喝一大杯水令自己冷静一点,飞快地清理了檯上文件,蝶儿已经站在门口。
「你一个人?」亦俊感到意外。
「怕你不高輿,他在君杰那儿。」蝶儿的眼睛精窍的停在大东鲜花上。「谁送的?」
亦俊一貫的微笑不语。「君杰说每天一束,是不是因为他而冷落了文耀扬?」
「只是朋友,不会为谁冷落谁。」她们并肩到君杰办公室,文耀扬用视线迎看亦俊.神情颇特别。
「好久不见,彷如隔世,是不?」蝶儿笑。
「夸张﹗」君杰皱眉。「怎能这么讲?」
「那么阿文自己说,你想说什么?」文耀扬的视线长久的停在亦俊脸上。「你好吗?」他只这么说。
「真是君子,不能勇敢些吗?」蝶儿不满。
君杰看亦俊一眼,亦俊的尴尬尽入眼底。「别怪蝶儿,我老婆有欠家教。」半开玩笑半认真。
「又是我不好?我只想帮忙。」蝶儿委屈。
「有些事不是帮忙就行的,」君杰拍拍蝶儿的头,「你爱强出头。」
「好心被狗吃掉。」蝶儿咕嚕看。
大家都笑起来。「我变成狗了。」君杰说。
「走吧。今天我请客,」亦俊说:「难得我这么诚心,请勿争夺。」
很有默契的,他们去鏞记。
总是这样的,如果有其他人在场,君杰就特别沉默,他要了啤酒,就闷声不响地喝看,彷彿旁边的人都与他无关。
蝶儿最多话,关不关她的事她都有意见,大大声地发表。到最后大家都听她在讲。
晚餐之后,她意犹未尽。「找个地方坐坐或是看电影?」
「明天还要上班,我想休息。」亦俊说。
她看见君杰眼中有嘉许的意思,觉得亲切。
「你跟君杰都最没情趣,玩就要玩得尽兴,明天上班有什么了不起?今夜通宵玩到明天一样龙精虎猛。」
「你萧蝶儿最有本事,我们都老了或是未老先衰,行了吧。」君杰一把拥住蝶儿,半哄半骗似的。
「让亦俊休息,我看她是累了。」耀扬也说。
「我是在帮你啊?文耀扬﹗」蝶儿没好气。「是你自己放弃机会。」
文耀扬只是笑,车送亦俊回家。
「能不能知道最近我约不到你的原因?」他一边开车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忙。公私皆忙。」她说。他看她一眼,「那个每天送花的人?」「每天送花并不代表什么﹗」她摇头。「只是个朋友,跟你一样。」
「表示我还有机会?」
「朋友就是朋友,与机会无关。」
「那人我认识的?」她笑。她不会讲出来,要公开也是郭守业的事,她从不主动。「你喜欢花?」
「不。从不。」她摇头。
「那送花岂不全无意义?」
「那是他的态度,他的表现,与我喜不喜欢是两回事。」他思索着,不知道明白没,他点头。
「我遇到劲敌?」他坦率地望看她。
「你们都是朋友,没有不同,」她淡淡地说。
「也不该是什么敌不敌的。」车停在她家大廈前,他突然说:「我很失望,时间并没有帮到我。」
「对不起。目前我只接受朋友,其他的我还没有心理准备。」
「如果我等,可有机会?」
「我不知道。真的。」
***
第二天郭守业来电:「原来昨夜你们在鏞记。」
「你--也在?」她不以为天下有那么巧的事,她从未在鏞记碰到过他。「听阿文说过你爱去鏞记,我去叫几个菜预备送到你公司,就这么巧。」
「为什么不参加我们?」
「不行。心里有丝妒意。」他总是孩子气。「而且我是七情上面的人。」
他是个真诚坦率的人,有什么讲什么,这得到亦俊的好感。
「其实只是临时约在一起吃饭」
「我知道,」他笑起来。「今夜我约了君杰夫妇,在铜鑼湾的農圃,那边的菜很有特色。」
「好。我跟他们一起来。」她也爽快。
「我还订了燉鮭鱼肉汤,希望你喜欢。」他满心欢喜地收线。
亦俊坐在那儿出了一会儿神,这郭守业步步进逼,她是否该表态了?
君杰似笑非笑地走进来。
「原来是他。」他指指花。
「那只是他的事,并不表示我接受。」她立刻说,想澄清什么似的。
「到目前为止,他是你追求者中最好条件的,可以考虑。」他半开玩笑。
「我不考虑条件,只考虑有没有感觉。」
「有没有感觉?」问得直率。
「不告诉你。」她忽然顽皮起来。
他指指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摇摇头转头而去。
亦俊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全不认真的一句玩笑话。快下班的时侯,蝶儿提早匆匆来到。
「真想不到,送花者是大名鼎鼎的郭守业。」她用夸张的语气。
「很普通的事,我不觉得特别。」
「不特别,只要被记者知道,立刻成八卦杂志的封面,你想不想出名?」
「别开玩笑,只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君杰说那郭守业不知道多紧张。你真有本事。」
「认识这么久,你知道我有没有本事。」
「是啊﹗又不主动又不积极,人家约你也推三阻四的,只爱跟我们一起。」蝶儿笑。「追你的男人都有毛病。」
「你自己去问他们。」亦俊心情大好。
「阿文知不知道这消息?」蝶儿好奇。
「除非郭守业告诉他?」亦俊轻松自在。「又不关我的事。」
「你猜两个人会不会打架?」
「蝶儿,」亦俊忍不住笑,「什么时代了?」
「如果有人来追我,君杰一定会打人。」
「那怎么一样?你已是梁太。」
「有女人追君杰也一样,我一定打得她人仰马翻,鼻青脸腫。」
「梁萧蝶儿,你最本事。」
***
君杰开车,准六点半到达農圃。郭守业订了一房间,十分清雅,他人已等在那儿,诚意十足。
「我们是幼稚园同学,你问他。」郭守业拥看君杰说。
「难得你还记得我﹗」君杰高兴地笑。「那么久远的事了。」
「当然记得你,我们曾被一起罰站在教堂外,就我们两,怎能不记得?」
「为什么被罰站?」蝶儿兴致勃勃。
「说不说?」郭守业望看君杰。
比起君杰的大哥哥形象,更觉他稚气。
「打架咯。」君杰微笑。
「不,不是打架。」郭守业一本正经。「我们上堂时要求去洗手间次数太多,老师生气说我们故意的,所以要罰。」
「真的?」蝶儿忍俊不禁。「原来君杰小时候也这么顽皮。」
「其实不是顽皮。」君杰看亦俊一眼,彷彿解释给她听。「刚上幼稚园的小人儿难免紧张,一紧张就想去洗手间,倒不是故意为难老师。」
「什么事到君杰口中总有道理,我们君杰是校长。」蝶儿说。
亦俊微笑不语。进来之后她一直没出声,只是含蓄地笑。
「学学亦俊,不要太多意见」君杰不满。
蝶儿不在意地伸伸舌头。
「在我们君杰眼中,亦俊是最好、最优秀的样版女人。」她说。
「的确是,我也这么认为。」君杰开心地说。
郭守业一定是此地常客,他点的菜非常特别,除了燉鱷鱼肉汤之外,还有娃娃鱼,还有大膳王,还有挑通了的鸡翅釀糯米,令大家赞不绝口。
「看来以后我们得从鏞记移师農圃了。」蝶儿真心地诚美。
「喜欢的话可以常常来,我跟他们热。」郭守业十分殷勤。
「郭公子,你很有本事,追亦俊怎么知道走我们这条捷径?」蝶儿又多事了。
「叫郭守业或SY,我不是公子。」郭守业很不自在。「昨夜我在鏞记见到你们,知道你们是好友。」
「也看到文耀扬?」蝶儿问。
郭守业微微变色,亦俊却若无其事。
「蝶儿。」君杰沉下脸,很不高兴。
一直到回家,君杰的脸上一直都没笑容。
「君杰,我又讲错了话?」蝶儿如往常一样,知道闯了祸就低声下气。
君杰迳自沖涼,一点反应都没有。
蝶儿觉得委屈,心情立刻变坏,沉看脸再也不出声。这个时候,只要君杰随便讲一句什么话,她都会没事。
但是他不。
从浴室出来,他上床就睡,彷彿忘了旁边还有个人。
蝶儿气得不得了,抱了自己的枕头冲到书房。她有什么错呢?爱讲话又不是罪,她活泼爱笑爱开玩笑,又有幽默感,怎么君杰愈来愈不懂得欣赏呢?
很沮丧,又觉得累。
她一直听君杰的话,简直千依百顺,唯命是从,她以为他该知道感谢,她以为两人感情会更好。
怎么全然不是那一回事?她愈退让他就愈得寸进尺,甚至变成习惯。她只是依附在他身边的小女人,完全得不到他的重视。
很不甘心,为什么变成目前的情形?
以前并不是这样,她若生气他也会哄她,逗她,务要她转怒为喜方罢手。现在--结了婚的男人就露出本性?就不当她一回事?
辗转反侧,整夜都睡不着。
她不能这样下去,情況只有愈来愈坏,她要挽回这一面倒的情形,要君杰像以前那般对待她,不能再要她委曲求全。
是。目前的情形就是委曲求全。总是她想尽办法哄他回心转意。
这次不。她要坚持。
想通了之后,她安然睡去。
***
早晨醒来,惨了,八点钟,上班会迟到。昨夜没拨闹钟,看来又要君杰飞车送她。
回臥室梳洗,才发现君杰已离开。
他居然残忍到不去叫醒她?
怒沖沖地赶回公司,碰上忙碌的一天。开会开会再开会,连打个电话向君杰问罪的时间都没有。
下班的时候,她简直累得全身虚脱,瘫在椅子上再也不想动。
文耀扬送了杯咖啡进来。
「醒醒神,打电话让君杰接你回家。」
「不打。我要他主动找我。」蝶儿赌气。
「怎么?闹意见?」
「你说,平日是否我太遷就他,宠得他愈来愈大男人?我说什么他都认为不对。」
「那是爱的表现,他不给你讲错话的机会。」文耀扬随口说。
「我时常讲错话?」她睁大眼睛。
「你话多。有时言多必失。」
蝶儿呆怔怔一下,她从没想到这点,真的。
「不过你是很可爱的女人,人见人爱。」耀扬开玩笑。
「只是君杰喜欢沉默。」
「人见人爱的女人不是我,是亦俊。」蝶儿说,突然又觉得不妥,她不能「爆」出郭守业的事,君杰和亦俊都会怪她。
说起亦俊,耀扬也沉默了。平日眼高于顶,普通女人皆不入他法眼,偏偏在亦俊面前碰了一鼻子灰。
「对不起,对不起,」蝶儿的体力精神不知从哪儿湧出来,她跳起来。「我无心令你不开心我找君杰.我们陪你吃晚饭。」
「那个不必。只是我到底输在哪里?」
「我不知道,」蝶儿喃喃不敢言。「可能亦俊还没有接受异性的心理准备。」
「那个送花的呢?」
「我相信和你一样,她只当他朋友。」
「他是谁?」文耀扬目光炯炯。
蝶儿心生怯意,下意识地低下头。
「我不知道,事实上抱歉,阿文,我知道但不能讲,这是亦俊的事。」
他拍拍她,再拍拍她。
「好吧。明天见。」他出去。
她立刻打电话,君杰已离开公司。又打他的「大哥大」,君杰关着不接听。
「阿文--」蝶儿是冲动派,大步奔向门外。「等我,我们一起走。」
他站在公司大门边点头微笑,她拿起皮包半跑着追他,心中满是怒意。
「君杰呢?」他问。
「不提他,我们去喝酒。」她挥挥手。「我请客,去JJ。」
「什么事刺激了你?」
「他居然已不在公司,手提电话也关着,分明不想我找到他。」她气得涨红了险。「算什么嘛,我又没犯弥天大罪。」.
「说不定他有事--」
「他会有什么事呢?分明在懲罰我。」
「君杰不是这样的人。」
「你不知道,他是很阴沉的﹗」蝶儿气愤。「不可以说阴险,但他常常把不高兴、把很多事放在心里,然后就是不言不语,不理不睬。有时真令人发狂。」
「你们感情好得很啊。」
「与感情无关,是个性不合。」蝶儿叹口气。「婚前惑觉不到,现在我开朗,他阴沉,我不知道,但我很委曲求全。」
文耀杨显得意外,这不是蝶儿,蝶儿岂是委曲求全的女人?她主动、活泼、热情、开朗,还颇具侵略性,她委曲求全?
「真的。我在他面前强不起来,所有的事都是我低头认输求饶,这不是我个性,我觉得愈来愈辛苦。」
「这不是真的?」
「我不知能忍到什么时候,多久?」她摇摇头,眼中隐有泪水。「我不知道,我会尽力,因为我爱他。」
「不要想太多,不可能发生任何事,君杰是好人,而且他也爱你。你们的感情曾经令我羨慕得不得了,这个时代很难得的了。」
「冷暖自知。」她挥一挥手,把最后一丝不快甩走。「不说不开心的事,今夜尽兴。」
「试着一边玩一边再找君杰。」
「不找不找,我放自己一夜假,开开心心去狂欢。」
「狂欢?」他笑起来。「万圣节、圣誕节还没到啊。」
「今夜是萧蝶儿之夜,一切由我出主意,你不能拒绝,否则没有朋友做。」
「只要君杰不误会,我捨命陪君子。」
两人到農圃晚餐,蝶儿学着郭守业点菜,兴高采烈的,看不出刚才还情绪波动过。晚餐后去君悦的JJ。
「再打一次电话给君杰,说不定他已回家。」文耀扬提醒。
「不许再说。」蝶儿瞪眼。「我生气的。」
文耀扬耸耸肩,不作声。看得出来她在强装欢笑,话语、神态都是夸张的。
她开始喝酒,一杯接一杯的,后来干脆叫来整瓶。
「不要这样。你会醉。」
「难得这么高兴。又这么自由。没有人在旁没监视、管束.原来是这么开心的,我想讲什么就什么,谁都管不了。」
「我情愿你多讲几句,我做最好的听众。」
「只想喝酒。」她任性的一饮而尽。
文耀扬摇头。可否说对坐的两个都是伤心人?亦俊他是付出了真心。
但是酒入愁腸他不想这样,现代人拿得起放得下,凡事潇洒。他会努力令自己从这段感情里跳出来。
那送花的男人是谁?
***
十一点钟,他把烂醉不醒的蝶儿送回家。
开门的是君杰,看一眼蝶儿和他,什么表情也没有。
「蝶儿心情不好,喝醉了。」文耀扬苦笑。「我只能陪着她,她找不到你。」
「下班后我直接回家。」君杰说。他的眉心深深锁起。
「别误会﹗」文耀扬摇摇头。「蝶儿深爱你,女人是要哄要宠的。」
拍拍君杰,他大步离开。
他是君子,也是蝶儿的好上司,这点君杰信得过,只是蝶儿太可恶了。
他替蝶儿换好睡衣,让她躺好,熄灯,他又回到客厅。
蝶儿酒醉的模样令他厌恶。
是这两个字,厌恶。
好好的女人搞成这样做什么?向他示威?因为昨夜他不理她?因为今朝没叫醒她?这么鸡毛蒜皮的事。婚前怎么从未发现她的小心眼儿呢?
亦俊就绝对不会这样。亦俊识大体,永不胡乱发言,決不乱开玩笑。蝶儿是愈来愈过分,有时讲的话简直离谱,不能怪他这做丈夫的生气。如果不熟的人见到蝶儿,绝对以为她是个十三点型的小八婆。
看一阵电视,没有心情。关了电视熄了灯,就这么在沙发上睡看了。
早晨醒来腰痠背痛,梳洗上班,看见蝶儿仍沉睡在那儿。
他倒了一大杯冰水放在她灯值上,又写了一张字条压在上面,他说:「好好地休息一天,你醉得太厉害,我已替你请假。下班时你来公司,我带你去赤柱吃烛光晚餐。」
睡到中午才醒的蝶儿喝了那杯水,又看了那张字条,感动得哭得一塌糊涂。
君杰表面上又严又兇,內心是对她好、是爱她的。是她太小心眼儿,是不是?
从头到尾把自己清洗一次,换上新买的「港格勒」套装,准时出现在君杰面前。
看见她,君杰脸上一阵意外,他大概忘了那字条上的约会。好一阵子,脸上才展开笑容,伸开双手抱一抱她,吻她面颊。
「完全醒了?」他问。
「昨夜抱歉。阿文送我回家的?」
「若非阿文,你必醉倒街头。」
「下次不敢,请皇上开恩。」她笑靨如花,心中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她虽是女强人,在外面可以冲锋陷阵,可以和男人争一日长短,回到家里,还是要丈夫爱她、宠她,这比什么都重要。
君杰与她已雨过天晴。
「我能进来吗?」亦俊在玻璃门上轻敲。
「啊﹗亦俊,有没有空,和我们一起去赤柱吃烛光晚餐。」蝶儿忘情地叫。她立刻看见君杰锁起的眉心。她又做错事?
「不了,今夜郭守业约我听音乐会,」亦俊大方地说:「马友友的中提琴,我不想错过。你们好好地玩。」
蝶儿这才松一口气。否则会否又惹君杰生气?她要改改自己不经大脑多话的毛病。
「什么事?」君杰望着亦俊,温柔平静。
「我波士希望明朝九点半跟你商量一点事,半小时。」亦俊淡淡的笑?。
「打个电话过来就行。」他点头。
「刚看到蝶儿背影,过来打个招呼。」
「是不是掉进那郭守业的网了?」蝶儿打趣。
「今夜为马友友。」亦俊嫣然一笑。
离开君杰和蝶儿,才觉得刚才那句话不妥,其实并非只为马友友,她很享受和郭守业相处的时光。
他是个有趣而丰富的人,带给她很多新的见识和感觉。她喜欢跟他一起。
***
郭守业的车准时停在她公司下面的橫街上。后座上有一大束花。
亦俊并不喜欢花花草草,但是每天固定一束,见面时又另外有不同的花,总是令人感动。
她含笑不语。
她这样的神情最吸引人:黑眸,嘴角都是笑意,含蓄得令男人恨不得一头撞进那无边无际的深海里。
亦俊的确是个永远探不到底的深海,高深莫测。
「我们还来得及吃晚餐才去听音乐会,」他殷勤地说:「你喜欢哪里?」
「就在附近吃餛飩面,好不?」她是带着些试探的心。
「好。」他一口答应。他这样身分的人,却对坊间的小食很习以为常似的。「鏞记有吗?」
「不要走远,附近的随便一家好了。」
他把车停在橫巷中,愉快地带着她走进一家小小的粥面店。
他的亲切、平易近人很得人好感。他全不介意的坐在那小小的、简陋的小圆椅上,很熟练地叫了食物。
「喜欢粥面食物?」
「从小喜欢,中学放学常跟同学到处去吃,」他兴高采烈地说:「尤其在美国读书那段时间,一到周末我找餛飩面吃,吃到它才会有香港味道,才觉亲切,虽然那些面味道不像。」
她突然想到君杰。在美国她生病时想吃餛飩面,他黑天半夜叫的士去唐人街四处找,终于买回来让她解饞,心中立刻就柔软起来,湧上一抹温韾。
「在想什么?」他惊人的敏感。「刚才那刻你特别温柔动人。」
「没有。」她连忙收拉心神。「在美国只要吃到中国食物就已满足,无论精神或物质上。」
「还是香港最好。九七之后我哪里都不去,与香港共存共荣。」
「好像在喊口号。」她笑。
「是啊。誓死保护大香港。」他开玩笑似的大叫。
「夸张。」她彷彿看见了他的真面目。
感觉上,他们又走近了一步。
音乐会完毕,他们带看满怀的满足踏出会场,音乐是共通的语言,能触动每个人的心妞,马友友的中提琴真是令人如痴如醉,沉浸其中久久不能自拔。
在车上,他们都沉默。那些美妙的音符仍在脑海里跳跃。送到门口,她制止他送上楼的行动。
「晚安,我们这儿很安全。」她微笑。
「好,明天联络。」他依从的开车离开。
正准备按对讲机,有人在暗角转出来,并低声呼唤她名字。
她转身,意外错愕的见到文耀扬。
他走到她面前,直视她的双眼。
她眉心微锁,立刻舒展,坦然回望他。
「我--很意外。」他声音低沉。
「他请我看马友友的中提琴演奏会。」她说得心平气和。
「他是--送花人?」
她摊开双手,笑起来。
「是他。我开始时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接受他。」
「和你一样,你们都是我朋友。」她坦诚地说。
「但我再也约不到你。」
她考虑着措词。她会跟他说真话,却希望不要刺伤他。
「找知道你很认真,我有点害怕。对任何人我都没考虑到再进一步发展。我不想拖着令你误会。」她慢慢说:「至于他,纯属意外,没有想过他会来。目前,他和你一样是朋友。」
「你答应他的约会。」
「这不同,」她语塞。在这方面她是有点偏心,并不因为郭守业的身世背景,她觉得跟他合得来些。「我相信我和他个性近似些。」
他黯然一笑,摇摇头。
「我该相信自己绝望了。」
「阿文,我们不能是朋友吗?或像君杰一样兄弟姐妹般,我想会容易相处些。」
「希望我能做到,但是我死心眼儿。你是唯一令我心动的女孩。」
亦俊沉默。她不能再说什么。
「不关你事﹗」他很有风度的拍拍她。「我太冲动盲目地一头撞过来,一廂情愿。」
「不不不,你有你的优点,我一直当你是好朋友,只是对任何人我都无心再进一步。」
「他呢?」当然是指郭守业。
「一样。」她肯定地说。
「为什么?」他看来有些痛苦。「要怎样的条件才能合你的心意?」
「没有条件。请别笑,我仍相信爱情。」
他颇震动。现代社会还有女人相信爱情?
「我要有那种感觉才行。」她坦然相告。「可以令人生可以令人死那种义无反顾的爱情,电影或小说写得出,我相信人世间一定有,此生碰不到,我不会甘心。」
「那么他也没希望?」
「至少目前是这样。」她轻轻的说:「爱情不是两个人天天在一起吃吃玩玩,也不是更多的花,是我心中确确实实的感觉。」
「亦俊,你很难得。」他由衷地说。「能碰到你这样的女人,虽败犹荣。」
「在感情世界中没有失败这两个字,有没有火花、有没有感觉才最重要,」她似喃喃自语,眼光如梦,「那火花即使只是一闪,但只要真真实实的闪过,照亮了人的一生,也就死而无悔。」
他深深吸一口气,收回放在亦俊肩上的手。
「我明白了。」他再点点头。「我很骄傲能有你这么坚持的朋友。」
「请勿怪我。」她十分真诚。「在人生路上,这是我最大的坚持。」
「我明白。」他深深凝视她。「谢谢你。」
他走回暗角,消失在那儿。
她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谢她。这件事里面需要谁谢谁吗?
***
「家里有个派对,想请你当舞伴。」郭守业在一星期前对亦俊提出。
「我不喜欢跳舞,不是[派对动物]。」
「可以不跳舞,只要你出席。」
「为什么?」她敏感的怀疑。他欲言又止,很为难似的。
「我和阿文见过面,我觉得我们应该证实一下我们的友谊。」
「他--怎样?」她担心。
「他很有风度,祝福我们。」他孩子气得很。「我急于把你介绍给我所有的朋友。」
「没有这必要吧。」她不情不愿,这不等于打鸭子上架,逼她上神檯吗?「我不想勉强自己做任何事。」
「你不承认和我的友谊?」
「友谊不需要公开,这只是我们两之间的事。」她平静地说。
「亦俊,我太在意你,我不想外面有任何闲言闲语。」
「你没想过,这样会令阿文好难堪?」
郭守业呆怔一下,彷彿有所领悟。.
「我会参加你的派对,会和君杰跟蝶儿一起来,不要强调友谊,好不好?.
「好。」他勉强同意。他知道,若不同意,亦俊连参加也不肯。
派对的晚上,亦俊穿得和平常一样与君杰夫妇出席,一派安然自在的神情。郭守业一见到她就眼睛发光,伴在身边再也不肯离开。
「我真的高兴你肯来。」亦俊但笑不语。
「不用陪着我们,去招待你的客人。」蝶儿故意这么说。
她为文耀扬抱不平。
「我最主要的客人就是亦俊,」郭守业坦率得惊人,「这派对为她而开。」
亦俊娥起眉头,她觉得这话太重了。
「我也请了阿文。」他再说。
亦俊脸色一沉,从此不再有笑容。
郭守业被一个朋友拖走,蝶儿立刻发表意见,她很不满意。
「分明向阿文示威。」
亦俊若有所思地把视线投向君杰,两人彷彿意念相通。他点点头,扶起蝶儿。
「走吧。」蝶儿傻掉了。走?亦俊是这个意思吗?只见亦俊拿起手袋,匆匆说
「趁他不在,赶快。」
三人悄悄地溜出大门,开车逃走。是有逃的感觉,亦俊绝对不希望文耀扬难堪。
「郭守业不见亦俊,一定大惊失色,说不定开车来追。」蝶儿有点莫名的兴奋。「好刺激。啊﹗君杰,你怎么知道亦俊想溜?」
君杰微微一笑,一声不出。
「真是心有灵犀?」蝶儿再问。
「现在去哪里?」君杰大声问。
「如果你们不介意,我想回家休息。」亦俊半垂看头,看来情绪低落。
「我们可以继续我们的派对。」蝶儿叫。
君杰默默的掉转车头,朝亦俊家驶去。
「真扫兴。明天让阿文赔今夜的損失,我们可是全为了他。」蝶儿自语。
君杰看她一眼,她立刻不敢再出声。
到亦俊家,她只说了句「谢谢,明天见。」就大步冲进大门。君杰凝视看她的背影一-阵,才慢慢开车离开。
***
第二天早晨,亦俊才坐到办公桌上,郭守业的电话就来了。
「亦俊,昨夜怎么回事?我做错了什么吗?」满腔的懊恼。
「没有事。我有点不舒服,先走。」她淡然。
「我知道你生我气,但是真的,我不是故意向阿文示威,我们是朋友,我……」
「对不起,我今天很忙,有三个会要开。」亦俊打断他的话。「明天谈。」
「不不不,亦俊,你一定要听我说,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想失去我们的友谊」
「明天谈,好吗?」亦俊匆匆收线。
她真是在生气,郭守业没有理由强迫她公开友谊,更不应该在这种场合请文耀扬来。无论是否有心示威都不应该。
他们并非真正的男女朋友,她甚至没让他碰到手,他有什么资格向众友宣布呢?是典型任性的富家子脾气。
她一点也不在意失去他的友谊,最好他不要再来--虽然他们很合得来。
 
 
04  真爱
玻璃门轻敲,君杰捧看一大东花微笑站在那儿,君杰送花?当然不是,看它每天相同的装束,知道是郭守业的「例行公事」。
「在询问处见到你的花,顺便带给你。」君杰走进来,把花插在花瓶里,顺手折一朵玫瑰,送到亦俊面前。
亦俊的不快一扫而光,君杰总带给她一天的阳光。
「把昨天忘掉,中午我陪你吃日本菜,银座,你最喜欢的。」他淡乃怠?BR>
「好。」由心底的兴奋。
君杰是最瞭解地也最体帖的大哥哥。
他凝望她一阵,掉头而去。
非常轻松愉快地做完应做的工作,并没有三个会要开,只是不想跟郭守业嚕嗦。十二点半,君杰的电话过来。
「能走了吗?」
「门口见。」她笑。
走出玻璃门,就看见另一扇门里出来的君杰,两人极有默契地并肩走出公司。
运气极好,他们不必排隊等候,就有一张小檯子。
「吃鱼生?」他用询问的眼光望看她。
「嗯。」她是个听话的小妹妹。「你作主。」
吩咐了食物,沉默一阵,他说:
「昨夜走得冲动了些,是我不好。」
「你不同意我也要走,郭守业有点仗势凌人,阿文无辜。」
「这些男人哈巴狗似的跟在你后面,我不该再助长你的气焰。」
「你当然要帮我,」她扮个俏皮的鬼脸。在他面前无拘无束的,她可以露出真面目。「你是君杰我是亦俊哦。」
「怎么善后?」依然凝望她。
「我不喜欢麻烦,干脆谁都不理。」
「真这么做?」眼中隐有笑意。
「为什么不?是他犯错在先。」
「不好。」他的声音拖得很长,有点犹豫迟疑似的。「郭守业各方面的条件配得起你,不要错失机会。」
「我最恨人讲[配],又不是猫狗畜牲,」她涨红了捡,又羞又恼。「连你也这样。」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与别人有何不同?」
「你是君杰,他们不是。」她盯看他。「他们那些人算什么呢?我才不介意。」
他眼光一闪,随即隐去「下班的时候他一定会来接你。」
「你替我挡驾。」
「我凭什么?没有资格立场。」
「你是君杰,谁都知道我们是兄妹、是死黨,你没资格谁有?」
「不能这样。」他吸一口气。「保持风度,保持形象。」
「我有什么形象?又不是明星歌星。」
「你看来骄傲,高不可攀,实际很友善。」
「我是这样吗?」她愕然。
他忍不住用手抚乱她的头发,这是他们之间习惯又亲暱的动作,从在美国唸书时就开始。
「我眼中的你,永远长不大。」
「这几年来我白吃白喝了?长不大。」食物送来,他们停止谈话。午膳时间有限,他们不想迟到。
***
回到办公室,另一大篮花又摆在那儿,郭守业花样真多,也表示他的道歉极有诚意。
君杰看见了,摇摇头迳自回他的办公室。
三点钟,询问处的女孩子又捧一大束花进来,那笑容真羨慕得不得了。
「那送花的女孩说,五点钟还有一束,早已预定的。」她说。
亦俊忍不住笑起来。
郭守业。
五点钟的人百合是他亲自送到的,花到人到,满办公室浓烈的特殊火百合香味,人人都伸长了脖子张望。
「原谅我了,是吗?」微胖的他一脸孔尴尬笑容。
她摊开双手,没有办法不笑。
「我并不打算开花店。」
「我只要求一个机会,保证以后不做令你不开心不满意的事。」
「好。我请你吃日本菜。」她大方地说。
「你真那么喜欢日本菜?好好,我们去--」
「去置地地窖的银座。」她想也不想。
为什么是银座?心头又浮现君杰的笑脸,心中的喜悦加深了。
「好好,好好好。」连串的答应。「只要你喜欢,去哪里都好。」
时间还早,他们先去文华喝咖啡。
「你不必凡事依我,我不是那种需要人宠的人。」她说。
「我喜欢听从你的意见。」
「为什么叫郭守业?」她忽然间。
「父母取的名字。有什么不妥?」
「现代这时代,只守业而不攻,恐怕已不合时宜了。」
「我改,我改成郭创业好了。」
她笑他的天真稚气,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开玩笑,别认真。」
「你讲的每一句话我都认真。」他郑重说。
「不必这样,我会有压力。」
「昨夜」他考虑一阵。「阿文没来。」
她不意外,文耀扬不是笨人。
「我枉做小人,搬石头打自己的脚。」
「我一定要告诉你,目前,我只能当你们是同样的好朋友,也许我们两比较合得来些。」她说。
「是啊﹗我也觉得我们合得来,好夹。」他认真地说。.「我不急,我有耐心也有诚意。」
「你不像现代人。现代人没有耐心,稍碰一点钉,掉头就走,反正有大片树林。」
「主要是因为你,因为再也找不到人像你,你很独特。」
「不要赞,一赞我就跑,我怕赞。」
「不是赞,真心话。」他举起手发誓。
「还有,」她考虑一阵,终于说:「我属于自己,是个独立的个体,请别再乱作安排。」
「我明白。」他点头。「但我不气餒,不放手,相信我的毅力。」
回到家里,三束不同的花,黄玫瑰、百合、蕙茁。唉﹗郭守业疯了吗?他想买下全香港的靚花?
「请勿再送那么多花,那令人发疯,做事都不能集中。」她提出要求。
第二天不再有花,却变成一瓶包装绝对讲究的名牌香水。
她啼笑皆非,逼她开香水店?
「守业,别再浪费,友谊不在这些形式上的。」她逼得提出警告。
「我总要表达我的心意。」
「诚意已经足够了,再送东西来我就不见你,送那么多那么久相同的东西,连惊喜都没有了。」
果然,安静了几天,没有花,没有香水,只有晚上来接下班的笑脸。
「很感激你每天接我,但我没精力每天出去晚餐、兜风、看电影,」她觉得自己彷彿要被他烦疯了,简直比密集抢攻的突击隊还厉害。「我需要安静,需要休息,需要与父母共处的时间,请给我呼吸的时间空间。」
她严重抗议。
他呆怔在那儿,彷彿听不懂她的话。
「我又做错了什么?」他喃喃自语。
把这情形看在眼里的君杰与蝶儿,星期天请亦俊回家吃红油水饺,那是蝶儿跟一位四川朋友新学的。
「别身在福中不知福。」蝶儿警告。
「我有窒息的感觉。」
「那郭守业也是仅余的稀有动物,受保护类的了,哪儿有如此这般的富家公子?」君杰也说:「难得的一往情深。」
「根本说不上情,连感觉都没有。」
「别太贪心,郭守业只要肯站出去,那些女明星艺员们不前仆后继?看看看,明明有发妻,有五个子女的名公子,女明星还不是死活不放手?」
「不一定他就是我那杯茶。」
「啊﹗」蝶儿大惊失色,夸张地叫。「若非你那杯茶,为何浪费时间精神?」
「他浪费我的时间精神。」亦俊说。
「你可以拒绝。」蝶儿很认真。
亦俊忽然觉得不安,有一对目光炯炯的黑眸深深沉沉的凝望她。
「我不知道。」亦俊垂下头,不敢和君杰的视线相接。
君杰会不会恼她,不满她的态度?
「是不是有那么一丝丝动心动情而连自己也不知道呢?」蝶儿不放弃。
回家后,那丝不安扩大了,不只因为君杰的炯炯逼人视线,她自己也在思量,是否该抉择的时侯了?
真的动心动情可以继续,否则,是否真该抽身而出?她怕再下去,大家都回不了身,造成极大的误会就惨了。
她失眠,整夜辗转,无法入睡,那种不安的感觉像漣漪变成波纹,变成巨浪,一波波沖激上心头,令她情绪极度低落。
***
「君杰,请为我请一天假。」她在电话里说。
「什么事?病了?」
「不我情绪不好,我需要安静。」她的声音也不稳定。「对不起。」
她收线。
君杰呆地抓看电话,思想一下子飞远了。
亦俊的情绪低落是因为昨夜蝶儿的话?亦俊真的对郭守业动心动情?
郭守业的确有比别人更高更好的条件,最主要是他人品纯良,质素优秀,背景更佳,女人选丈夫没理由不选他。
让亦俊冷静思索一天也好。
替她请了假,就回到平日惯常的工作上。
嗯,想喝杯咖啡。拿回又开始工作,一口也没喝,签两份文件,思绪又飘回亦俊和郭守业,他们适合吗?
用原子笔轻敲脑袋.全神工作,别人的事不用他费心。起草一封给总公司的信,写了几行,亦俊、郭守业的影子又飘过来。
他狠很地拍一下桌子,怎么回事?今天精神这么不能集中。
去洗手间走一趟」用冷水敷面,希望工作能顺利些。回去时故意绕道不经过亦俊办公室.坐下来,心中还是想看他们的事。
长叹一声。他被打扰了。
「蝶儿,你在做什么?」拨电话给太太。
「我在做什么?上班啊﹗正忙得想杀人,你有什么事?」蝶儿烦躁地说。
她是这样的脾气,但绝对好人一个。
「只想听听你的声音。」他说。
「不要呀,回家让你听个够,拜。」她收线。
蝶儿帮不了他,他开始烦躁,莫名其妙的。
他吞下整杯咖啡,又喝了一大杯冰水。
心绪还是浮浮沉沉的,完全不能集中起来。
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形,从来他也是个冷静理智的人,今天怎会如此反常?很想很想很想跟亦俊谈几句话,随便讲什么都好。拿起电话,拨了六个号码,停下来,把电话放回去。
亦俊情绪低落,不要去打扰。
在椅子上移动一下,做点什么事才好呢?案头电话突然响起来,把失神的他吓了一跳。
「君杰,是你吗?」郭守业不安的壁音。
「什么事?」他情绪一下子稳定下来。
「我找不到亦俊。他们说她没有上班,却也不在家,她家工人说的。」
「她没有上班,」君杰说:「可能请事假。」
「她没有告诉我,她会有什么事呢?我可以代她办。」
「有些事是别人帮不了忙的。」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讲。
「我知道。」郭守业很洩气。「你见到她,请转告我找她。」
君杰收线,心中竟有丝莫名快意。
快意,他笑了笑,变态。
奇怪的是他竟能立刻集中精神工作了。
全情投入地工作了一整天,蝶儿来电曰:「不能陪你吃晚餐,有公事应酬,会尽快赶回。」
他伸一个懒腰,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不必急赶回家,或者找亦俊,不不,亦俊正为郭守业的事情绪低落,找他的TlMING不不对。那么租张靚影碟回家欣赏,倒是个很不错的节目。
穿起西装预备离开,从来没有过的强烈念头湧上来:找亦俊,聊几句也好。
拘不过心中强烈欲念,终于拨了号码,他听见亦俊的声音,整个人立刻轻松起来。
「是我,君杰哥哥。」他特别强调「哥哥」两字。「有兴趣出来吃晚餐吗?」
「我」亦俊不知在犹豫什么。
「就我跟你,蝶儿有应酬。」他说,竟是那么热烈想见她。
「你来接我?」犹豫一扫而去,语音轻快。
「四十分钟后下楼等我。」
他愉快地哼看歌曲到停车场取车。
其实他知道只需半小时就可以到她家的,故意说四十分钟是不想她等。他一直宠她,没有比她更可爱、乖巧、纯良的妹妹了。
一转进亦俊家的那条街,就看到她穿了牛仔裤白T恤站在那儿等,脸儿红扑扑的,完全没有一丝情绪低落状。
「你这打扮,让我带你哪儿去好呢?」
「大碗粥。」她想也不想。
「岂不便宜我?」心情极佳。
「只要你带我出去,哪儿的东西都好吃。」她笑得皱眉皱眼,像只可爱的哈巴狗。
「小心我把你吃了。」他极少这么开玩笑。
「你不会。你吃蝶儿也不会吃我。」她笑。
突然间,两个人都顫动一下,同时停下来。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有点呆怔。
车廂中有阵奇异的沉默。
「对不起,我说错话。」她莫名的心虚。
他无言地拍拍她,微微一笑。「蝶儿公司应酬?」
「是。做广告的人应酬极多,蝶儿又好热闹好动。」
「其实你也可以参加。」
「和他们那班人不熟。」他忽然想起,「郭守业找过你。」
「我知道。他打过无数电话来,」她露出甜甜的微笑。「我已答应对他认真些。」
「认真?」他望着她。
「蝶儿说得对,要不就拒绝,否则就认真些,」她慢慢地说:「他人不错,也合得来,我想试试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很好啊。」他说得彷彿勉强。
「好不好是未知数。我给自己一个时限,到时不行就算了,不要再拖下去。」
「现代女性都理智得很。」
「没办法。碰不到我嚮往的,也许我太爱幻想,其实那种感情并不存在。现在试试走另一条路,看看通不通。」
「对自己妥协了?」
「不,不」她看他一眼。「我只是试试。」
停妥车,他们步行去大碗粥,吃了亦俊心爱的小食。出来时,他们很自然的漫步街头。
「这么多人,找个散步的去处都难。」
「我们去海边?」她眼睛闪亮。
「开车过海去丽晶酒店,那儿海傍比较美丽。」他雀跃。
拖着她的手转身奔向停车场,说去就去。
时间尚早,不到九点,明亮的路灯下谈心的行人仍多,多半是双双对对的情侣。
他们漫步在人群中,中间隔了段距离。他们很清楚,他们不是情侣。
「想不到这里的人一样多。」他轻叹。
「根本上香港九龙人已爆棚,到处都挤,想清静,除非移民。」她说。
「我想过这件事。」
「不是说不离开吗?」她十分意外。
「只是想过。有时心意会变的。」
「为什么?」她盯看他。
「没有原因,」他有点不自然。「人的情绪和要求都很难讲,最近我考虑过。」
「蝶儿同意?」
「我没跟她讲,是我自己的想法,也许还没成熟,」他自嘲般的笑笑。「我发现彷彿愈来愈不懂自己。」
「怎会这样?你又不是孩子。」
「我也不懂。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做很多事都不对劲,精神也不能集中,」他看她一眼,「三十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失败。」
「谁敢说你失败?事业、爱情都好,人人都羨慕你。」
「他们不懂。自己知自己事。」
「能告诉我一点?希望我能懂,或者可以分担些。」她也有些不自在。
是这灯光,这气氛?周围双双对对的情侣?或是夜色下温柔的海水?她不知道。
「不能。因为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垂下头,把眼光藏在垂下的眼帘下。
「君杰,你变得古怪。」
「是。我也有这种感觉。」他深深吸一口气。「对周围的人或事,甚至工作、环境都觉得厌倦,心神烦躁,不能集中,多想一走了之。」
「怎么能走?」她忘情地叫。「你不理我我们了吗?」
他抬起头,黑眸中尽是无没无际的温柔。
「又不是真的走。」他笑,并用手抚乱了她的头发。
「吓我。下次不准讲这种话,也不准弄乱我的头发,我已不是大学里那个傻女孩。」
「在我眼里永远都是。」
「给个机会让我长大,好不好?」她叫。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失踪,你会怎样?」
他用一种探索的眼光紧紧的盯看她。
「我不知道,但一定好伤心,真的。」
「傻女孩。」他再一次抚乱她的头发,很满意似的。
「什么事令你真的会走?」她极感兴趣。
「不告诉你,等你心思思。」他笑。
走完整段尖东海傍大道,他们转身折返。
「走得动吗?」温柔的关心。
「休息了整天,比老虎更有劲。」她说。
「很久没散步.也没有这样轻松,觉得好舒服,好舒服。」
「如果喜欢,每天都可以散步。」
「不。环境、气氛、人不对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感叹。「有些事只能偶尔一次在生命中出现,不可强求,不可安排。」
她不懂他的话,只深深的望着他。
「别想探我內心,你不会明,因为我自己也不明白。」
这夜回家,亦俊睡得极美好,甚至梦到个满是百合花开的大山谷。
她把決定告诉郭守业。他们的感情明显地迈进一大步,他对她更是殷勤,更是千依百顺,他甚至安排她见他父母。
她没有反对。
正当的交往原该大大方方,见他父母并不代表什么,她心中坦荡荡。
与郭守业相处时间多了,无意间就疏远了君杰和蝶儿,她完全不知道他们近況,与君杰近在咫尺,却连讲话的时间都少,往往只能匆忙中点个头,打个招呼。
突然间,亦俊强烈地思念他们夫妇。
特意到君杰办公室,他没有笑容的望看她,彷彿面对的是一个普通同事。
「有没有空,请你和蝶儿吃晚餐。」
「没有。我约了人。」冷冷的语气。
「明天呢?」她再问。
「忙。要开0T。」
「那么中午可以吗?」她再接再厉。
「不。胃口不好,中午不出去吃。」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什么时候可以?总要给我一个期限?」
他彷彿在努力压抑着甚么情绪,然后才淡淡吐出几个字。
「到时候才告诉你。」
莫名其妙的被冷待,亦俊愈想愈不是味儿,难道君杰又情绪低落?又和蝶儿冷战?公司这阵子并不忙碌,他为什么?
回到工作上,想把这件事忘掉,却耿耿于怀,心里就是橫梗着一根刺,很不舒服。
***
快下班时,忍不住打电话找蝶儿。
「终于想起我了,」蝶儿打趣,「我以为你拍拖拍昏了头。」
「像我这种理智型的永远不会昏头。」
「总有一天让你撞到了你梦想中的人,令你全情投入痴痴迷迷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你们好吗?」她问得并不自然。
蝶儿沉默一阵,然后说:「你知道了什么?」
亦俊吓了一跳,难道真有什么不妥?
「我什么也不知道.刚约君杰餐聚,他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从没试过有这种态度。」
「现在才发现,做人老婆真难,大概又是我做了什么他不满意的事,或说错话。」
「他不是那么小器的人。」
「有些人对自己妻子特别挑剔。」
「你们又在冷战?」
「我有什么可战的?他不理我,总是黑起块脸不出声,我承认失败。」
「这么严重?」
蝶儿在电话里深深叹息,然后沉默。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亦俊真切关心,她们情如姐妹。
「不知道。我已尽力做到最好。」蝶儿沮丧。「到现在我才发觉完全不瞭解他。」
「不要尽往坏处想。我--再去试试他。」
「不不要。」蝶儿彷彿有难言之隐。「我怕他再令你难堪。」
亦俊翻来覆去的想,实在想不出什么原因,君杰变得厉害,以前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他极易与人相处,尤其是他喜欢的人。
她开始在办公室里留意君杰的动静,他很冷、很沉默,永远埋头工作,不苟言笑。好多次她故意在他办公室门口晃来晃去,他恍若未闻,视而不见。
他到底怎么了?即使真的恼了蝶儿,也不该有那么长久的懲罰,没有女人受得了。
地拒绝了郭守业在银行家俱乐部午餐之约,鼓起勇气去找君杰。
「君杰--」
他抬起头,冷冷的盯看她半晌。
「别理我,我没有空。」
「总要吃午餐。」
「说过别理我。」他脸上有抹暗红。「我不想见任何人。」
「我只想帮忙,君杰。」
「你帮不了忙,永远不能。」他近乎咆哮。「你走开。」
亦俊吓了一大跳,这是什么态度,他怎么变成这样子?
她涨红了脸呆在那儿,进退不得。
君杰「碎」的一声把一堆文件推在檯上,铁青着脸大步奔出去,连句「对不起」都没有。
委屈的泪水在亦俊眼中打个圈,她坚强地收回去。不要哭,错又不在她,她只不过想帮忙,尽点力。
君杰可恶,原来这般不可理喻。
她退回办公室,失去了出去吃午餐的情绪。
大概这次蝶儿和君杰间真出了麻烦,那麻烦不是任何人帮得到的。
她非常不安,又不敢打电话告诉蝶儿。如果君杰每天都是这种态度,蝶儿大概也受够了。君杰,她好失望。
没心情见郭守业,下班之前她已离开公司,迳自叫的士回家。
那种由心底发出的不安愈扩愈大,莫名其妙的令她坐臥不定,甚至烦躁。
***
深夜的门铃令她心惊肉跳,又发生了什么事?首先她觉得与君杰有关。
满脸頹丧的蝶儿站在门边。
「能否收留我一夜?」她还有心情讲笑。
把蝶儿带进臥室,只怔怔地望看她,甚至不敢问什么事。
蝶儿摇摇头苦笑,点燃一枝烟。她已经很久不抽烟,至少在亦俊、君杰面前不。
「蝶儿」她轻轻叫。
「我也不知道怎么弄成这样,实在无法忍受家中的气氛,我快疯了。」蝶儿发洩似的。「我宁愿他大吵大骂,我最怕沉默无言,到底我错在哪里?死也有个理由才甘心。」
「有那么严重吗?」
「我甚至怀疑我们曾有的感情。」
「不能这样,你们是令人羨慕的一对,你们的感情谁都看得到﹗」
「看得到?我感觉到的只有冰冷。」
「他--君杰没有解释?」
「他回家就不说话,一句也不说,想活活闷死我。我只不过酒醉一次--」
「酒醉?」
「心情不好,阿文陪我喝酒,当时他没生气,大概事后想想就气起来。」
「妒忌?」亦俊说。蝶儿呆怔一下,她没想到这点。「会吗?妒忌阿文?」她叫。「他是我波士。」
「男人若钻牛角尖是没道理可讲的。」亦俊透一口气,笑起来。她以为找到了原因,找到根由。「试试解释,君杰吃软不吃硬。」
「我不知道。」蝶儿心动。「他不至于怀疑我和阿文吧?天大笑话。」
「休息吧﹗明天解释完就没事。」亦俊很乐观。「想不到君杰是个醋埕。」
「那我这样跑出来他会不会担心?」女人总是心软的。
「打个电话告诉他在我这儿。」
「不。他可能已经睡着。」蝶儿心中七上八下。「我走了他还睡得着。」
「我送你回家。」
「不不,总要让他吃点苦,居然对我这样没有信心。」蝶儿冷哼。「除了他,我还真没把其他男人看在眼里。」
「君杰是又优秀文好人,值得的。」
「郭守业不值得吗?」
「SOFARSOGOOD。不过--淡如开水。」
「还没放弃你伟大的爱情观?」
「与生俱来,放弃不了。」
「郭守业会不会是真命天子?」
「不知道。他若肯等十年,十年中我仍找不到我嚮往的,或者嫁他。」
「十年.」蝶儿作个昏倒的表情,倒在床上睡。「天大考验。」
***
早晨,蝶儿匆匆梳洗,赶去上班。一大堆工作等着她做,没有时间让她闹情绪。
公司大廈楼下,她看见等在那儿的君杰,他瞧粹零乱,鬍鬚都没剃。
他示意她上车,即使大堆工作等着她,还是柔顺的坐进车里。
她爱他,不想互相折磨。
汽车一溜烟冲上天桥,经过闹市,回到家里。他不由分说地捉紧她手臂上楼。
「你弄痛了我的手。」她叫。
他关上大门,整个人靠在门上喘息,全身都在轻微顶抖。「你到底想怎样?」他爆发。「离家出走并非解決办法。」
她呆怔住了。捉她回来就是质问?愤怒一下子湧上来,这算什么?「你想怎么解決,即管讲,不必大发脾气,没有人怕。」
君杰彷彿生气得脸都歪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指着她的手指震动不停。
「请律师也行,我奉陪到底。」她豁了出去,冷得连自己都害怕。
然后冲到大门欲出去。
君杰一把抱看她,死命地紧抱着不放。
「你还要发什么疯?」他狂叫。「你一定要把这个家拆散不可?」
蝶儿听得很清楚,她拆散这个家?是她或是他?怎么尽是恶人先告状?
她不再挣扎,整个人静止在他怀里。
她爱他,从没有想过「拆散」这个家,也许她任性些、放肆些,这不影响她对他的感情,这只是她的态度。
她聪明,懂得在适当的时候收敛。
「我做错了什么?」她平静地问。
「没有。」他犹豫一下。「我情绪不好。」
「没理由把所有怒气发洩在我身上。」
「我没有发脾气,我控制自己,我不出声,你为什么要离家一夜?叫人怎能放心?」
他是关心,是急切,不是发怒,也许--她错怪了他。
「我以为你不理我,」她眼睛湿了,心中已是一片温柔。「我只是去亦俊家住了一夜,你可以问她。」
他不再出声,夫妇两相拥一阵.芥蒂在拥抱中消散,只觉满是温馨。
他自然放心她到亦俊家住,是吧。
他们都没有上班,两个人在家「窝」了一整天,前嫌尽释,又恩爱得不得了。
「找亦俊一起吃晚餐。」她是想讨他欢喜。
「不」很勉强的声音。「不要阻人拍拖。」
「也好。我们去烛光晚餐?」她比较天真。
「留在家里,我弄牛排给你吃。」
她审视看他好一阵子。
「你变了,你开始不喜欢外出。」
「不,也许只是这一阵子,」他颇作状地抚摸眉心,「以后再带你出去。」
蝶儿很听话,在厨房里帮忙弄出一顿晚餐。平日她最怕做家事,今夜他兴致勃勃。
晚饭后她偷偷打电话给亦俊。
「雨过天睛。」她笑得好甜。
「原该如此。你们两都是好人。」
「没去拍拖?」
「没兴趣,下班就回家。」
「怎会如此?拍拖时我恨不得分分钟都看到他,你不正常。」
「随便你说,告诉君杰,我请他吃午筵的邀请依然有效。」
收线。蝶儿看见君杰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突然觉得自己像小偷。「是亦俊。」她说。
***
君杰又站在亦俊办公室门口,那种「雨过天晴」的感觉真真实实在她心中流过。
「中午请你吃日本菜,十二点半在银座等你。」他看她一眼.然后垂看头说。
「一起去。」
「我在银座等你。」转身就走。
她摇头。三十岁的男人还彆扭得像孩子,大家都从公司出发,为什么不肯一起走?他们又不是真正吵过架。
银座的小桌子上,君杰已先她而在。他的视线有点闪缩,彷彿在逃避她似的。
「吃鱼生。懲罰你上次得罪我。」她笑。
他召来侍者,立刻照做。
「是不是还要送礼物陪罪?那我要一只水晶龟,LALIQUE的,置地广场有得卖。」她开玩笑。
「大的或小的那种?」他竟认真了。
「君杰,你失去了幽默感。」她叫。
脸上一抹不自然,迅速地看她一眼。
「我讨厌现在的自己。」
「因为妒忌?因为蝶儿酒醉?」
他呆怔,显然意外。
「不是因为这件事?」她极聪明。
他含糊以对,不承认也不否认。
「一直以为你是最有风度、修养、最好脾气、最有量度的男人,看来你也逃不过人类最大毛病:妒忌。」
「人类还没有进化到消滅劣根性的地步。」
「不过男人适当的妒忌是好事,至少令你爱的女人感到欣喜。」
他皱眉的神情一闪而逝。
她捕捉到了。
「不以为然?」立刻反问。
「不要总说那两个字.我不是那么小器的人,至少对蝶儿。」
「对什么人你才会小器?」顺口的一句。
「你。」彷彿挣扎了好久才吐出的一个字。
亦俊吓得心脏猛跳,整个人几乎从椅子上弹跳起来。但是,莫名其妙的强烈喜悦和感动亦从心底升起,能令君杰小器,能令君杰妒忌的人原来是她。
「你开玩笑。」她眼中有泪,紧紧地盯看他。
他抬起头,把今天从未正视她的视线停在她脸上,定定的凝望着。
「我骗过你吗?」一本正经的。
突然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避开互相的视线,大家全神貫注的对着那大碟鱼生。
一丝从未有过的微妙感觉在心底升起,这感觉令两个人之间变得极不自然。
原本他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讲,大家有默契似的都像在迴避。这午餐吃得出奇的快,两人回到公司立刻躲进办公室,一句话也不讲。
亦俊猛烈的心跳到现在才稍稍平复,那种一阵又一阵的无边喜悦一直包围着她。只不过君杰的一句话,令她心底从未动过的神经竟起了漣漪。
脑子里塞得满满的,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一碰就心甜,一碰就喜悦无限,温柔无限。什么事都做不来,思绪比光速还快似的飞越了整个宇宙,又回到她的心海里。
郭守业的电话在下班时打来。
「我在公司楼下等你。」无限深情的声音。
「不不不,」没经思索的。「今晚任何地方都不去,要赶回家,有重要事。」
「我送你回家。」
「好。立刻下楼。」
冲出办公室,飞快地瞄一眼君杰,他仍垂看头对看案头的文件。强烈的快乐湧上心头,.快步离开。她无心应付郭守业的任何话语,心中脑中已装得太满,满得容納不下其他
任何人、任何事。她是那样的快乐满足。
「今天你遇到什么好事?」郭守业问。
「噓,那是秘密。」
「连我也不能知道。」
「说出来就不美了。」她笑靨如花,从来不曾那么美过。
「有这样的事?」.
「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心情好。」
「心情好也不肯跟我一起庆祝?」
「不是庆祝,要仔细的去想、去回忆。」
「到底什么事?」
「虚无瞟渺。」
「在跟我打哑謎?」他有最好的耐性。
「不要猜,也猜不到,让我保有小小秘密。」她嫣然一笑,轻快下车。「再见。」
「什么时侯再见?」他的声音和灵魂都追着出来。
「再通知你。」她的声音像音符般伴着她从楼下回到家里。
「这么早回来?」母亲意外。
「妈妈,我非常快乐。」抱着母亲打个转。「休息一阵,晚餐叫我。」
「什么事令你快乐?」
「不知道,正在寻覓。」她关上房门。
到底什么事呢?只为了君杰那句话?不可能不可能,心胸中的快乐都满溢出来,把她整个人都淹没,怎能只为一句话?
倒在床上,把整张脸埋在枕头中,这才发觉自己的脸颊竟是汤手。实在是什么事呢?竟令她忘情忘形至此?
晚餐桌上,只胡乱吃了小半碗饭,完全没有食欲,莫名其妙的就会笑起来。
「这么神秘,」母亲悄声问。「郭守业向你求婚了吗?」呆怔半晌,连声怪叫,胡说,胡说,关他什么事呢?发疯!
母亲只是微笑,一副「过来人」的微笑。
「碰到真命天子?」
「全不是,你猜到哪儿去了?我只是心情好,与什么人都没有关系。」
「发疯。」母亲摇摇头离开。
是发痢发痰。只不过一句话再这么下去真要变疯子。她努力按捺自己的情绪,二十几岁人,从来没如此这般过,好像个小女孩初尝恋爱滋味
她呆在那儿,这是什么话?与恋爱有什么关系?白痴极了。努力摆脱那像酒醉又像发烧般的情绪,拿一本最难明的邏輯学出来看,一个字一个字的去想,去分析,去研究。
***
母亲在外面敲门。「电话。」
又有电话﹗十点钟了,郭守业真阴魂不敬。
「不是又提议消夜吧?」她十分不满。
电话有一阵短暂沉默,君杰的声音响起。「我在你家附近的电话亭,可以出来一阵吗?」说得很犹豫,很困难。
「你--我--」她心头狂跳,一种有事发生的预感在心中升起。
「不方便就算了。」他立刻退缩了。
「立刻下楼,你在楼下接我?」
「嗯。」立刻收线。听不清喜怒哀乐,却有如释重负之感。
亦俊呆站了几秒钟,狂奔回臥室换上牛仔裤T恤,连头也不梳便冲出大门,冲下楼,把母亲的叫唤声也扔在背后。
君杰的召唤令她不顾一切。
走出电梯,她压抑着激动的心跳,让自己的步伐慢下来。她不愿像个小丫头般站在他面前。
君杰已站在大门外。
两人互相凝视一阵,彷彿有火花在视线相接处闪耀。然后,她看见他眼底深处的矛盾和悲哀。
「君杰--」她忘情地奔向他,到他面前,她及时站稳了脚步,便生生的使自己站得更直。「这么晚还有事找我?」
她吐出这句并不想讲的话。
「陪我走一阵。」他领先往前走,漫无目的。
温柔的月光下,他轮廓线条分明,英俊却带着几丝疲倦。
「蝶儿呢?」她儒儒的。讲这个名字,彷彿有犯罪的感觉。
眉心深锁,好一阵子才放开来。
「现在才发觉,我是天字第一号蠢人。」
「怎么这样说?」她小心翼翼。
「我必须承认,我做错了一件这辈子也挽回不了的事。」他垂着头。
「不会这么严重。」心中一阵紧张,完全不敢看他。
「而这件事荒谬到不可思议。」他咬看唇。「原本我不想提,永远不提,但我感到痛苦。」
心中狂跳,痛苦和强烈的不安湧上来,她有想逃走的冲动。若不逃走,她会粉身碎骨。
「你没有告诉蝶儿。」她小声的说。
「不是她。我一定要告诉你,告诉了你我才安心,然后无论以后变成怎样,我都不会遗憾。」
「你三思。」完全的软弱无力。
「今天中午我已決定,是考虑得极清楚之后的決定。也许自私但我必须告诉你。」
「不,我并不想知道,请勿打破我宁静的世界,趁一切还没发生时离开。」
「还没发生,你是这么想?」他霍然止步,深深的盯着她。
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完全不敢与他视线接触。
「不能伤害人。」她叫。
「我不想再伤害自己。」他也叫。他从来不是冲动的人,他忘形得厉害。「让我讲。」
「不你会后悔,事情--也许并非你想的那样。」她逼得提出忠告。
他沉默下来,努力把一切情绪都掩藏。
「我愿承担一切后果。」他冷静地说。
她不得不抬起头来正视他,她遇到一对燃烧着火焰的眸子,那火焰一下子点燃了她的全部心田。
再也不必说什么,再也不必言语,他们互相已完全明白。他的痛苦无奈、他的沉默怪异、他的喜怒无常,还有她今天莫名其妙的喜悦,莫名其妙的心海滔天巨浪都有了答案。
原来是这样的。
命运是这样的捉弄人。
但是,他们能做什么呢?
「你又做错了。」她的理智先回来。「我们还是当没事发生过。」
来得冲动,可是又怎能不来?眼睁睁的看看郭守业每天接她下班,像一条巨大的刺刺中心脏,他就要血流干地痛苦而死。而且--他也没理由没资格每天折磨蝶儿。
「我懂得太迟。」他是说爱情吧?
「既然过了就不该讲出来。」
「有的事可以一辈子埋在心里,有的不能,我会死。」他用手捏紧了她的手臂,紧得令她感到疼痛。
她心乱,努力捉住最后一丝理智。她想蝶儿,拼命想着那个人、那张脸,趁大家没有深陷,她要自救。
「她也会死。」她逼住这么说。
「不要提其他人,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他愤怒地狂吼。
「骗自己不是办法。弄不好三个人都会死,我不想这样。」她脸色苍白。
「你的理想呢?你这一辈子要追求的东西呢?你说过永不放弃的。」他不顾一切。
「但是那不一定是你。」她硬下心腸,怎能不这么讲呢?「至少,我还没有那种那种感觉。」
这话一讲完,心中的无限喜悦消失,似醉似梦的甜蜜也无影无踪,变成一片极度空白。
他的脸色也变了,变成赤红。
亦俊这句话像记闷雷把他打醒也打散。他怔怔的望她半晌,彷彿不再认识这个人,眼中的狂热渐渐变成冰冷,凝聚成恨。
恨?不不不,一定是她看错了,他怎能这样就恨她?他们是好兄妹好朋友是死黨,其中没有爱也没有恨。
「对--不--起。」他垂下头,一声不响--彷彿垂头丧气而去。
目送他离去的背影,泪意从心底往上升、往上湧,从未有过的恐惧失落浮现心头,是否她从此失去了他?
强抑了那阵想哭的冲动,那不是她,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她绝对正确,只是心脏扭曲的痛楚是事实的。
转身回家,步伐再也轻松不起来。
母亲还在客厅里等地,诧异地望看她那张神情复杂奇异的脸。
「谁令你这样生气?」
「不是生气」她发现自己讲话的心情也没有。「明天见。」
「出门时还是艳阳天,回来却变成狂风暴雨,打电话约你的人真有本事。」母亲打趣。
亦俊挑上房门,失神的靠在门上,刚才对君杰讲那句话的剎那,她彷彿已经历了一辈子。
她不想失眠,不能失眠,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总要迎接明天,要打醒精神应付战斗般的工作和生活。
她装做若无其事的上班,她还想过,要以更自然和以前没有分别的神情对君杰,她做到了罢?她看见君杰漠无表情、却愈来愈阴沉的脸。
最要命的是下午的会议,他们面对面的坐着整整一小时。她难过的是君杰从头到尾不看她,避开她的视线,当她陌生人。
难道他们以后只能这样相处?
   
05 
郭守业来接她时,她的情绪好不起来。
「真情绪化,今天昨天相差何止千里。」
「世事没有永恒。」她说。
「不能一概而论,有人的感情可以永恒,这是原则和信心的问题。」他认真地说。
「我持怀疑、保留的态度。」
「你将会看到。」从未有过的严肃。「我自己,还有君杰都会是这种人。」
君杰。她觉得莫名的心痛。
「不讲这些事,真闷。」她皱眉。
「有趣些的是,我们几对朋友正计盖去欧洲玩,最后一站去地中海,你可有兴趣?」问得小心翼翼。
「顺便问我,没有诚意。」她故意说。
「我还没有答应他们,你去我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我去。」她根本不考虑,大方答应。「我去申请假期,把时间告诉我。」
他狂喜。
是不是他们的感情又迈进一大步?
郭守业的生日,朋友家人为他搞了一个大派对,大家都好热心,亦俊无法拒绝参加。
她想,这样也好,他们的事公开落实之后,君杰也该死心。
君杰已死心,她知道。当那夜她一口拒绝他时,他不但立刻心死而且还恨。
恨,从何说起呢?她和君杰这么多年的兄妹感情从友谊至一笔勾销,难道男女之间真的没有其他感情可言?
她还是记挂着他的,每日每时每刻。开会或在公司相遇时,她还是偷偷望他,他从没反应,当她透明。
她从来不知道君杰是爱恨分明,也是这么极端。
深深怀念他们曾经拥有单纯的快乐时光。
「在想什么?」郭守业分分秒秒全神貫注于她身上。
「没有。」她恍惚地说。「什么也没有。」
的确,想也是白想,她和君杰.怎样令人啼笑皆非的关系。
***
郭守业的生日派对在君悦酒店举行。很多平日出现八卦杂志的名公子名女人都出现,还有名公子带来的闪闪星星。
从来没感觉到的压力令亦俊不安,她怎么一直记不起郭守业原来有一个这样的背景?如果他愿意,他和她从此也变成杂志上的人物、市民茶余饭后的谈话资料,变成一个透明人,不再拥有自由自在的普通生活。
她吃了一惊,她不是那种人,她无法接受那样的生活。
整个晚会中全人类都在注视她,郭守业的女朋友,不是吗?这令她紧张、敏感,下意识地往后退。
「你怎么了?」他问。一派神色自若。当然,他原属那阶层,那圈子。
「不习惯。」坦然相告。「无论如何,我不可能变成[派对动物]。」
「我们都不是,」他想也不想,「你不喜欢,此后我们不再搞。」
她疲倦地笑。这派对令她如打一场仗。
一星期后,她和郭守业的照片果然出现在各类杂志上,那晚果然有记者。虽然心里勉强,照片中的她却神采飞扬,自然端庄,贏得杂志记者们的一致好评。
记者们说她气质、风度、修养、学问都一流,是最标准的豪门媳妇人选。
她感觉到公司同事异样的眼光和神情,她也听到女同事们的议论纷纷。
她关心的只有一个,却看不到君杰的任何反应,永远一张阴沉木然的脸像一座用巨石封死了的古墓。
这个时候,接到蝶儿的电话。
啊﹗蝶儿,怎么她好像忘掉这个人似的。
「下班后有没有空?想跟你吃晚饭。」
「没问题。」亦俊的心一下子抽紧了。晚餐?那么君杰……
「只是我跟你。」蝶儿再说。
抽紧的心放松,只是她们两。只是她也不敢问君杰,她心虚。
「这么特别,我们两?」她故意说。
「见面谈。下班后在公司楼下等你。」蝶儿的声音冷静却低沉,完全不像平日的她。
东窗事发?亦俊极度不安。否则蝶儿怎么连公司都不肯上来?
怀着鬼胎,亦俊在楼下见到蝶儿。
蝶儿神色正常,并无兴师问罪的样子。
「好久不见,可好?」蝶儿挽着她的手。
「还不错。」亦俊力持自然。「你呢?」
「我在八卦杂志其看见你和郭守业的照片,不认不认终须认啦。」蝶儿明显避开话题。
「人是会妥协的。」她摇摇头。
蝶儿看她一眼,笑。
「什么时候会听见你的教堂钟声?」
「这倒没想过。不过下个月我们去欧洲,去地中海旅行。」
「啊」蝶儿显然意外,眼中颇有喜色。「恭喜你啦。」
「只不过旅行,一大班人。」她们很自然的,又到鏞记。
「君杰为什么不来?」亦俊一定要问,否则是无私显见私了。
「没有约他,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蝶儿的笑容无奈。
「这是什么话?」
「我们貌合神离已很久了。」蝶儿坦然。
「发生了什么事?」亦俊恨自己虚伪。
「不太清楚。」蝶儿摇头。
「女人的直觉,他爱上另一个女人。」
「不可能不会有这样的事。」亦俊吓一大跳。
「他告诉你的?」
「他什么都不讲,我却太瞭解他,」蝶儿苦笑。
「女人聪明、敏感都是痛苦事。」
「也许只是敏感。」
「我太瞭解他,他最近看来挣扎得厉害,十分痛苦。」蝶儿说
「真可惜,他是个好男人。」
亦俊愕然以对。
「好男人才会痛苦。」蝶儿耸耸肩。「如果是个玩惯滚惯的男人,连內疚都没有。」
「你怎么不问他?」
「他愿意讲自然会告诉我,否则问也没用。」蝶儿说:「更惨的是我这种女人还心高气傲,自尊心特重。」
「是不是你弄错了?」
「感情的事容不下一粒砂,感觉不对就是不对,他彷彿绝缘体,我再探不进他內心。」
「若是另外一个女人怎样的女人?」
「不问也不研究,变心就是变心,对方是怎样已不重要。她强过我,我伤心伤自尊;她比我不济,我更伤心伤自尊。」
亦俊十分內疚,虽然她没错,万般烦恼却因她而起。
「我能帮你什么?」
「听听我发牢骚,让我发洩一下就行。」
她们之间出现了一段短暂时间的沉默。
「他--每夜不回家?」亦俊忍不住问。她推心君杰,他到底在做什么?在哪里?
「回家。只是我从不知他几时回家。有时他胡乱的在沙发上睡一夜就算。」
「你们不讲话?」
「一句起两句止。」蝶儿显得有些漠然。「我们心已没有溝通。」
「你预备怎么办?」
「他不说我不问,继续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我无心破坏一切,我仍爱他。」
亦俊心口如中百鎚,蝶儿仍爱他。「我能帮你什么吗?」亦俊不能不这么问,她极心虚。蝶儿深深凝望她半晌,苦笑摇头。
「谁也帮不了我,但我很感激你﹗」她说得特别。「变了心的男人也如泼出去的水。」
「也许不如你想象--他只是一阵子情绪起伏,过了就没事。」
「会吗?」蝶儿眼中有泪光。
蝶儿这么坚强、活泼、开朗的人也有泪,亦俊感受到她受的打击,內疚更重。
那一夜,亦俊怎么也睡不看。她翻来覆去的想,是否她先作个決定,会令君杰夫妇的感情恢复常态?
她发誓,只要能有所帮助,她愿做任何事,任何事。
君杰和蝶儿都是她的好朋友,情同手足。
情同手足?她不愿想下去,只要能帮忙,真的。
出发往欧洲前,她问郭守业。
「我们一起到欧洲,会不会有謠言?」
「不会,那怎么会?我们一大堆人」忽然福灵心至。「不如我们先宣布订婚,先确定我们的身分。」
思维飞快的一转,心中有丝莫名疼痛--但,这是唯一的解決办法。
「这……」她还是犹豫。
「我全心全意地求婚。」他无比的严肃与认真。「从一开始我就认真,诚心的。」
有丝勉强,但是她咬着唇……
「好吧。」
郭守业狂喜,他预料不到会这么顺利。
「要什么形式1?在什么地方?可以有任何要求,亦俊我想象不到,太高兴了。」他一把抱住她转一个大圈,又重重的吻她脸颊,然后呆呆地望着她。
亦俊抹去心中那丝勉强,決定就決定了,不要再后悔。眼前这张令人感动的笑脸儿,她看到百分之一百的真心真意,就这样吧。
「简单、隆重、不要太吵闹、不要太多人,温馨一点就行了。」她说。
「遵命,亦俊,谢谢你。」
就在出发的前一夜,在郭守业的浅水湾别墅里举行了一个订婚派对。
没有喜悦或其他感觉,只是有点遗憾,蝶儿与君杰都没来。
郭守业是请了他们的。
第二天早晨就飞去欧洲,暂把香港恼人的事情放在一边。
***
亦俊订婚的这一夜,君杰很早就回家,几乎下班后立刻回来。蝶儿意外,她以为君杰要去参加订婚派对。
但不。君杰把自己关在小书房里。
他不吃晚饭,也不出来,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蝶儿张望几次,不敢敲门。在目前这种情势下,她不敢主动做任何事。
他们是应去亦俊的订婚派对的,粉红色喜帖还放在桌子上,他一点动静也没有。十点钟之后,蝶儿放弃等待,沖完涼换上睡衣,这个时候,君杰开门出来。
「你也没打算去,是吗?」他若无其事地说。
「我在等你,」觉得突然,觉得喜悦,又觉得委屈,泪光在眼眶中荡漾。「你去我自然会去现在太晚了吧?」
「我刚才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想去不去都没什么关系,是吗?」
蝶儿很想说「亦俊介意的」,可是她不敢,她怕又说错话做错事令君杰发怒。
「要不要去吃消夜?」他问。
蝶儿呆怔半晌,才欣然跃起,说:「我换衣服。」她不能相信,君杰突然又变好了呢?是不是一切雨过天晴?
这夜,君杰回到臥室睡觉,夫妇两有一个多月没同房,她有点莫名紧张兴奋。上床后,他翻身就睡,甚至没碰她一下。
她失望,并非回到以前那般。
这段日子,夫妇两上班下班,去外面吃餐丰富晚餐,看场电影,逛一阵街,谁都不再提起那段冷战的时光。
蝶儿的感觉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从前无论做什么、说什么,夫妇两都有默契,都有一种无形的联系,现在这一切彷彿消失,她无所适从。
他们甚至不像以前无所不谈,可以互相取笑,开玩笑什么的。他们变得拘谨。
「不知道亦俊什么时候回来?」蝶儿问。
「有什么相干呢?我们做我们的事,上我们的班,她回不回来都一样。」
「以前我们是三位一体。」
「以后要把郭守业算上,」他淡淡的望看远方,眼中没有焦点。「不过,我相信跟他合不来,怎么说他也是公子哥儿。」
「人要相处过才知道合不合得来,亦俊选他,他必有他的过人之处。」
「是是。当然。」
「其实--人都现实,亦俊也免不了,虽然满口理想,最后还是向现实低头。她也知道不可能找到比郭守业更好的。」
「不要--胡乱批评人。」君杰有怒意,脸上有一抹奇异的暗红。
蝶儿眼中光芒一闪沉默不语。
君杰的「回心转意」并未令蝶儿真正释然、真正快乐,觉得他是刻意这么做,刻意得过分以至全不真诚。
***
工作忙碌,心情并不开朗。
一个争论多于建议的会议后,她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坐在椅子上喝一口咖啡,透一口气,下意识地用双手揉看太阳穴。
「还没到中午就累了?」文耀扬站在门边。
「人会渐渐老去,明不明?」蝶儿不耐烦。
「三十未到就老去,」他走进来。「蝶儿,你最近很烦燥,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呢?事业、老公都好,再有什么要求,天都不容。」她夸张地说。
「听说亦俊和守业订婚?」他试探。
「生米已成熟饭。」她笑。「人家正在欧洲度其神仙假期。」
「不要酸溜溜,各人头上一片天,你也可以拿假旅行。」
「谁陪?」她冲口而出。
「当然君杰啦﹗你不是希望我吧?」
「他怎能有空?事业重于一切。」她做个夸大的动作。「没有那么好的命。」
「你变了。」他望看她。
「事实如此。我不想和人比,只要自己快乐满足就行,只是--」突然间悲从中来,眼泪一下子流了满脸
「蝶儿」文耀扬慌了手脚,他说错了什么话吗?连忙递上纸巾。
蝶儿这一哭不可收拾,索性掩面痛哭起来。文耀扬怕外面的同事看到,急忙关门。
「蝶儿,蝶儿,为什么?你怎么了?」他一边轻拍她背脊,一边关心地问。
哭了一阵,她自动停止。用纸巾抹干眼泪,重新坐直。
「谢谢你,我没事。」她吸吸鼻子,露出一个并不开朗的笑脸。
他只是深深的凝望她,缓缓摇头。
「我是个情绪化的女人,一时低潮。」她摊开双手想解释,又觉多余。「我心里不舒服。」
「为什么?私事?公事?」
「别问,那已经过去了。」她挺起胸膛。「如果真正关心我,请我吃午餐。」
「有什么问题?吃日本菜,OK?」
「谢谢你。」地由衷地说。
感情上的失意若有好朋友关怀和支持,情況会好很多。在这一刻,蝶儿万分感激文耀扬扶了她一把。
虽然他也是无意的。
从前只是上司与下属的他们,很自然变成了好朋友。
「你对君杰的怀疑没有理由,」文耀扬说:「变心也要有一个令他变的对象。」
蝶儿摇头,沉默不语。
「你太敏感。」
「不是敏感,是女人的直觉。他是我最亲密的人,我怎么不知道。」
「他现在已回心转意。」
「不一样,和以前完全不同。」她叹息。「不是我挑剔,不是我过分要求,总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的工作压力太大。」
「与工作无关,是感情,是感觉,」她苦笑。「我向来只求感情完美,我也容不下一粒砂,现在我委曲求全。」
文耀扬皱眉,心中惻然。
蝶儿真是个委曲求全的女人?
「可以直接问他。」
「不。扯破了脸没有回头的余地。」
「难道一世委屈?」他不禁动容。
「不知道,忍到几时算几时,」她无奈,「何況现在他也对我不错。」他拍拍她。清官难断家务事。尤其是感情,千丝万缕纠缠不清。「保重不过--别令自己太委屈。」
「我有自己的底线,放心。」她握起拳头挥一挥。「我非小女人。」
***
亦俊欧游回来,神采飞扬。
「蝶儿,请你们吃晚饭,」在电话中说:「还有一份礼物给你。」
「我OK,你自己问君杰。」
「他说你同意就行了,」亦俊笑得开朗,「多体帖。下班后来公司?」
「郭守业也来?」她犹豫。
「他马不停蹄,到北京替他父亲谈一单生意,不在香港。」
「太好了,我是说又是我们三个。
是。三个老朋友在鏞记坐下。
在君杰面前,亦俊还是有点不自然。反而君杰、蝶儿却若无其事。
「一定玩得很开心,是不是?」蝶儿问。
「一大班人,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