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无语亦情牵》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17 05:15:10


  
(一)
舒爱的日子是平淡而的单调的。
她上班,下班,看一阵电视,看一点书,有空的时候也看一场经过挑选的好电影,有时也和妹妹舒静逛一回公司,选买一些适合自己的漂亮衣服,星期天的早晨风雨无阻的一定要教堂,这就是舒爱的全部生活了!
舒爱,二十一岁,斯文又漂亮,含蓄又有气质,而且高而苗条,几乎具备一切的好条件,她的日子却平淡单调得令人不能置信。
从一间最好的贵族中学毕业,又念了两年商科,然后轻易的找到一份好工作——一间大银行经理的秘书——她就这么沉默工作了两年,刻板得像一列依着轨道向前慢慢行驶的火车。
照理说,以她的条件,以她的家庭背景——父亲是港口的工程师,母亲是中学英文教师,只有一个念中四的妹妹和中二的弟弟,她该生活得多彩多姿。她的人生道路上该铺满鲜花,可是——她是寂寞的,不止没有男朋友,连谈得来的女朋友也极少。
喜欢她的男孩子很多,希望接近她的女孩子也不少,她从来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是——她没办法勉强自己和他们打成一片,那很困难又痛苦的事。于是,她的不热烈也感染了对方,大家都只是远远的望着她,她越来越孤独了。
她不是一个孤僻的人,她明白自己,她甚至不特别骄傲,至少不像一些自以为漂亮又有好条件的女孩子那样眼高于顶,她只是淡漠——是对方引不起她心中的热情,引不起她友谊的共鸣,真的不能怪她!
舒爱也不为自己担心,她才二十一岁年轻得很,何况她深信友谊是很奇妙的,要来的必定会来,她相信那种玄之又玄的缘份!
下班的时候,她从银行大厦走出来,耀眼的阳光依然令她睁不开眼睛,看不清前面的道路,她在银行门外的石阶上站立了一阵,这是中区最繁忙拥挤的时间匆忙的人来人往令人不自学的也跟着紧张起来,她把自己投入那巨大的人潮里。
她住在窝打老道近太子道转角的“保毕园”,那是新建的大厦,她们一家人才搬来不到半年,她对附近并不熟悉,反而更清楚她的旧居尖沙咀天文台道,新大厦是比较大、比较漂亮,但在舒爱心中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可能是感情吧!从出生第一天就住在天文道的斜坡上,那儿的一草一木,那儿附近的商店人家全是她所熟悉、亲切的,那种感情绝非更大、更讲究的任何地方所能代替的。
每次经过天文台道,她总不期然的张望着,那儿早已不是她的家,她却有回家的感觉。
她内心是很重感情的。她是很念旧的女孩子!
她在巴士站下了车,只要走几十码就可以回“保华园”的家。正值下班,放学的时候,满街都是人,就连入夜后十分清静的此地也人头涌涌,好不热闹。
舒爱慢慢往前走,她无论做事、讲话、走路都是斯斯文文、不急不忙的,几乎没有人看过她紧张、忙乱过。突然,巴士站上那两个等车的顽皮小学生打闹玩耍之际,一个重心不稳冲到她身上,她在全无防备之下,整个人被推着踉跄向前,仆倒在迎面而来的一个人身上。
只听见小学生的惊呼,连道歉也没有的转头就跑,舒爱又烦恼又困窘,恨不得找个地洞去钻。二十一年来,她哪儿出过这种洋相,虽然不是她的错,但——她竟这么没头没脑的扑进了个陌生人的怀里——她抬起惊惶的眸子,看见一张皱着眉,有些不耐,有些怪责颀庞,天!是个陌生的男孩子了!
她全身世震,慌忙站直,想说一句道歉的话却又出不了口,脸孔涨得通红的直望着那陌生男孩走开。
她摇摇头,真是无妄之火!
转身走进她家的大厦,她乘电梯,回到六楼的家中。
家是安静的,永远这么安静。
他们三姐弟从小受到严格的教养,他们从来也不敢顽皮放肆,他们总是规规矩矩的,新潮流再怎么冲击也影响不到他们家中,甚至十四岁的小弟身上都没有半丝流行的所谓叛逆。
工人阿英在厨房预备晚餐,母亲在书房里改学生的作业或考卷,舒静和小弟舒平都在做功课,父亲工作的地点比较远,还没回来,家是一成不变的平静。
舒爱到房里换了便装,又洗了一把脸,到书房去看看父母,离晚餐的时间远有半个多钟头,她又回到卧室。
他们家有四间卧室,除父母外,他们三个孩子都有自己单独的小天地,他们有绝对不受任何人打扰的权利。
舒爱关上房门,在床上躺下来。
刚才被那两个顽皮的学生撞着的背部还隐隐作痛,她自己都感觉到痛,那么被撞着的男孩子一定不好受,她是几乎一头撞了过去的,哎——她也不该,就算不是她的错,讲一句道歉的话也不过分啊!
她记得刚才那张陌生的脸,很不耐,有责怪的意思,那是一张看来任性、倔强、很不妥协的脸,眼里的光芒又冷又利,瞪得人不由自主的退缩——咦!她怎能记得那么多?她只不过看了一眼啊!
她对自己笑笑,真是奇怪,她可以肯定下次若再见到那男孩,她一定认得出,那男孩——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不是说漂亮、英俊,而是——很有性格!
是的,有性格的男孩子往往比漂亮的男孩更惹人注目,是吧!
舒爱也不知道对不对,她对男孩子根本不了解。中学是女校,出来做事也只接近她的波士,那已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先生,除了父亲、弟弟,她只认得教过她的几位男老师。然而认识并非了解,她对他们是全然陌生的!
妹妹舒静进来,十六岁的小家伙已长得好高大,她和姐姐舒爱外型相似,气质、个性却完全不同,舒静虽然名字叫静,却是外向、活泼的。
“姐姐,累吗?”舒静坐在床边,“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舒爱摇摇头。
胡思乱想的东西怎么可以说出来呢?
“有一件事,请你帮帮忙,行吗?”舒静甜甜的笑。
舒爱知道,当妹妹笑得越甜,那要求也更为难。
“可能范围内我可以帮你,”舒爱说:“太离谱的就不行,是不是要钱买衣服?”
“才不呢!”舒静头一晃,长发飘呀飘的很可爱,“我根本不必买衣服,穿你的不就行了!”
“那是什么,快说!”舒爱笑。她是喜欢这唯一的妹妹,甚至有点宠妹妹。
“明天学校同学有个派对,我想参加!”舒静扮个鬼脸,慢慢的,小心的说。
“妈妈同意你就去好了,何必我帮忙?”舒爱不起劲。
“非你不可,”舒静抓住姐姐的手,“妈妈答应我去,可是一定要你陪,她不放心我一个人去!”
“离谱,我怎么能陪你去?”舒爱叫起来:“你明知我从不能参加舞会的!”
“我当然知道啦!”舒静嘟起嘴,“可是你不肯陪我就不成,所以求你帮忙啦!”
“不,小孩子的舞会我不去!”舒爱不答应。
“好姐姐,我已经答应同学了。”舒静又急又气,“很近,就在附近,我不去太丢脸!”
“谁叫你答应的?丢脸是你的事!”舒爱不为所动。
“好姐姐,帮一次忙,这对我很重要。”舒静涨红了脸,青春逼人,“我已经答应一个——男孩子做他的舞伴!”
“啊!有男朋友了?”舒爱惊讶的。
“嘘!别给妈妈听到,”舒静整个人弹跳起来,伸手掩住姐姐的嘴,“根本也不是男朋友,只是——只是——”
“小静,别胡闹。”舒爱神色一整,“你还太小,而且现在男孩子太坏,我不能答应你!”
“不,姐姐,他不是坏男孩。”舒静急得眼圈也红了,“他很有名,他常在电视唱歌——”
“一个歌星?”舒爱傻了。十六岁的妹妹的男朋友是个歌星?那怎么行呢?
舒爱霍然坐起,匆匆忙忙跳下床。
“姐,你做什么?”舒静抓住姐姐的手。
“我得告诉妈妈。”舒爱正色说:“我不能负责你的事,告诉妈妈管一管你!”
“姐姐,你不能说,”舒静整个人弹起来,“你如果告诉妈妈,我——我只好走!”
“走?”舒爱呆了,这么严重?走?“小静,你是故意骇我的吗?”
“不,我是认真的。”小静郑重的说:“森美不是我的男朋友,至少目前不是,我只答应做他舞伴,他是宝琳的二哥,就是这样,你不能告诉妈妈!”
舒爱皱着眉想一想。
“你说的是真话?没骗我?”她正色说:“森美是陈宝琳的二哥?”
“我可以发誓!”小静圆圆的眼睛严肃极了,“你不信明天跟我去看,其实——明天是宝琳生日!”
“好吧!我信你!”舒爱吐了一口气。
“那是说你答应陪我去了?”小静雀跃。
舒爱看妹妹一眼,再怎能拒绝呢?
“去是可以,顶多两个钟头我就回来。”舒爱正色说:“而你必须答应跟我一起回来!”
“一言为定?”小静跳得好高,“你是最好的姐姐!”
“是最大的灯泡!”舒爱笑了。
“下次我也去做你的灯泡好啦!”小静好顽皮。
“怕你没有机会!”舒爱走出房门。
“什么意思?没有机会?”小静咕咕噜噜着跟着出去,“你不是想做老姑婆吧?”
老姑婆?会吗?
********************
小静没有骗人,舞会地点的确很近,就在隔两间大厦的“超群阁”,很漂亮的新房子。
八点半,在小静的一催再催之下,舒爱拖无可拖的随着她步行过去,五分钟不到就到了陈宝琳的家。
小静穿着流行的宽松的裙子,吊带的,非常青春活泼;舒爱却穿得很斯文,很普通,一件白色的连身裙子,剪裁和手工却很高级,她认定了不是来参加舞会的,她甚至不肯化妆。
他们姐妹被安置在很惹眼的地方,宝琳的二哥森美也过来陪小静,果然看来面善,是电视里面唱英文歌男孩子,难得的是他稚气而坦率,很可爱,也没有时下流行的飞气和油腔滑调。
音乐一开始,森美和小静就去跳舞了,留下舒爱独自坐在那粉红色的灯光下。
她心中坦然,她比他们所有人都大,她是大姐姐,是小静的监护人,原来没打算跳舞的,所以完全不觉坐在那儿尴尬、窘迫。
当然,她也并不习惯更不喜欢这种场合,她宁愿独自在卧室里看一点书、听一点音乐,就算看一阵电视也比坐在这儿好。
几乎所有人都在跳舞了,跳的是“碰碰舞”,年轻人跳起摆来相当好看,舒爱在想,她也曾十六岁过,却从来没参加这同学的派对,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属于另一境界的人!
另一个境界,她是说属于上一代吗?门边又有人进来,是一对穿着十分新潮,惹眼的年轻人,尤其女孩子,那打扮似乎只是在时装表演中的天桥上才见到。
舒爱摇摇头,她不敢穿那么新潮的衣服,她相信穿上也会不好看,因为气质不对,她只能穿比较正派、斯文、带少许孩子气的衣服,但那女孩子穿得很好看、很潇洒,天生是新潮的人物吧?
她把视线移向那男孩,只是那么无心的一移,心中莫名其妙的怦然跳动起来。那男孩——那叛逆不羁的模样、那不妥协的神情、那又冷又利的眸子,不是那个昨天被她撞了一下的人吗?
她的脸也红了,真巧,居然又碰到了,万一有机会——或者她可以说一句道歉的话,是吗?
她的不安只不过遇见了曾被她碰过的男孩,她的不安只不过舞会中突然来了个和她年纪相当的人,她失去发那份超然的感觉!
那男孩虽然没有看见她,当然啦!身边有这么新潮、那么光亮的女朋友,哪儿还有时间去看旁边的人?女孩子放下手袋就和他跳进舞池。
他们一加入,几乎就完全压倒了所有人的光芒,那光芒、那风采,是自然流露的,他们原来出色的一对。
他们舞姿美妙动人,配合得又熟练又天衣无缝,跳得更是旁若无人、潇洒自如,跳到后来,所有的人都停下来看他们表演了。
音乐结束,大家热烈的给他们掌声,他们自己也大笑着拍手,高兴得像孩子,然后,大家都回到位子上。
“芝芝的男朋友是谁?新换的吗?”小静低声问身边的森美,“很有型的样子!”
“谁知道?我也不认识!”森美摇头,“芝芝的男朋友多得数不清,是不是?”
“她是业余模特儿,有名气当然不同啦!”宝琳也走过来坐下,“她有办法认识许多男孩子!”
“好羡慕吗?”森美笑。
“讨厌,二哥!”宝琳不依,“忘了我替你约舒静?这么快就过河拆桥了?”
“不敢,不敢!”森美红着脸,“大姐,等会儿我可以请你跳舞吗?”
“我?”舒爱吃了一惊,“我不跳舞的,你们玩,我在一边看看就行了。”
“那岂不是太无聊?”宝琳也说。
“不要紧,等会儿我帮你们弄点心,汽水好了!”舒爱说。她觉得难为情,她怕被那个男孩子看到,那男孩会认出她来吗?
“十点钟我们走!”小静很体贴的,“姐姐陪我来,我也得有点良心,早点回去才行!”
舒爱满意的笑一笑,小静是很不错的妹妹。
“既然如此,我们九点半切蛋糕!”宝琳说:“姐姐总要吃了蛋糕才能走!”
“一定!”舒爱点点头。
音乐再起,竟是一首好慢的曲子,森美和小静已立刻站起来跳了,那个新潮的男孩,也和芝芝滑进舞池。
舒爱握着一杯汽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男孩就紧张,就心绪不宁,这真是莫名其妙得离谱。
有男孩子把宝琳也请走了,长沙发上只剩下了舒爱,孤零零的目标好显著。
她暗暗祷告那男孩别看见她,看见了也别认出她,否则——多窘的一件事呢?
可恶,男孩子和芝芝拥得紧紧的竟朝她这方向跳过来,贴在一起的脸颊好亲热,他闭着眼睛似在感觉那温馨的罗曼蒂克气息!
突然,他竟不守规矩的睁开了眼睛——他原来就是个不守规矩的人吧?也就这么的突然,他看见舒爱!
他很明显的皱皱眉头,脸上闪过一抹惊讶——他可是认出了她?昨天没头没脑扑进他怀里,撞了他一下的冒失女孩子!
只是他眼中光芒一闪,什么表示也没有的又闭上眼睛转身跳开了。
他似乎是故意跳到她的面前,又故意睁开眼睛看她一眼,难道他早就发现了她?难道他和她一样,对昨天一撞记忆深刻!
无论如何,他又跳开了,舒爱收拾了面红耳赤,心脏还是加速的在跳动。
他发现她之后会怎么?过来请她跳舞,奚落好她一番?
一刹那间,舒爱真恨不得能立刻夺门而逃,天下最困窘的事居然临到她身上了!
一连几只舞,那男孩并没有过来,舒爱简直不敢再瞃他那个方向,敏感的觉得有一对若有所思的眸子在身上巡梭,她简直无地自容!
好在宝琳及时宣布了切生日蛋糕,舒爱才能稍稍透一口气。大家唱生日歌、吹蜡烛、拍手,热闹成一片,然后宝琳切蛋糕,舒爱立刻上前帮忙,一份份的交那群年轻孩子的手里。
她努力装得好,自然的不朝男孩子那方向走,反正还有其他人在帮忙分派蛋糕。蛋糕派完了,舒爱自己却没有了,她原也不想吃,只不过想令自己忙碌些。
回到沙发刚刚坐定,一只男孩子的手递过来一个纸碟,上面有一块不曾动过的蛋糕。她惊异的抬起头,年轻人都玩疯了,谁那么仔细的留意到她没有?
她看见那张不再算陌生的脸,没有特别的神情,很性格的真诚,很不容推拒的顽强眼光,是他,竟是他,那个被她撞过的不知名男孩!
她忘了接蛋糕,忘了谢谢,只是呆怔的望住他,红着脸上又窘又羞。他看她一眼,什么也不说的把纸碟放在她膝头,转身走回芝芝那儿。
没有人注意到一幕,一个人也没有,甚至在一边的小静和森美。
舒爱垂着头凝视那碟蛋糕,困窘变成乱七八糟的思绪,那男孩是什么意思?想近看一下,证实她的确是昨天那个冒失鬼!
她没有吃蛋糕,直到音乐再开始。
那边那男孩站了起来,小静也同时站起来。
“姐姐,我们走吧!”小静说:“十点钟了!”
“好!”舒爱拿开膝头的蛋糕,抓住手袋,快步随小静走向大门,森美也跟在后面。
晃眼中,那男孩脸上掠过一抹奇异难懂之色,目送着她们姐妹离开,又再坐下去。
舒爱直到走出大门才松一口气,她心跳得好急,刚才那男孩子站起来是什么意思?想过来请她跳舞?进一步的证实她是那个撞人的家伙?
好在小静要走得及时,好在她——终于逃出来!
她是有“逃”的感觉!
森美对小静殷勤又体贴,这年头十几岁的孩子都不简单,早熟得很,反而舒爱显得落伍!
她是落伍吗?
   
(二)
星期天。
李宁大早就爬起床,天气不怎么好,阴沉沉的似要下雨,他匆匆忙忙的梳洗,换衣服,然后拿了圣经就冲出大门。
父母不会在假日起得这么早,他只好轻手轻脚一些,星期日上教堂是他不可忘却的大事。一星期,天天属于自己,读书,玩乐,难道只有半天属于上帝也不情愿?他是个殷勤的基督徒,是很好的唱诗班男高音。
他住太子道,他却总爱去嘉林边道的灵粮堂。
很小的时候他就去灵粮堂,他喜欢听赵牧师有力量、有光亮的道理,他觉得自己从灵粮堂里得到许多恩典,许多帮助和益处,所以十几年来从不间断去听道理。虽然赵牧师已经蒙主恩召,回到天国,他对灵粮堂依然有着深厚的感情!
他几乎能在那儿看见自己成长的影儿。
他已二十六岁,是一个实习医生,没有人相信他是医生,他看来根本完全不像,他的叛逆性,他的不羁,他的性格,完全不像个医科毕业的学生——他却是实,如假包换的实习医生。
当初念医科,也就因为他那不妥协的顽强个性,那里他在念中学,有一天他偶然说将来要念医科,做医生,几乎所有的同学、朋友,甚至老师、父母都认为他不适合,他的个性不是做医生的人,叫他不要为难自己。他一气之下,反而加强了他念医科的意念,就凭着无比的好胜和顽强的个性,他竟然考到了医科,又得到了学位,也顺顺利利的毕了业,开始实习。
说实话,直到如今他仍然不喜欢医科,不喜欢做医生,但他在医院实习的成绩却是最好的,他认为喜欢与否是一回事,做却是另一回事,根本没关系的,他就是这么一个怪人。
与众不同的怪人!
回到教堂,他到后面换了唱诗袍,就安安静静的坐在诗班的位置上等礼拜开始。他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也不东张西望,他说来教堂是听道理,是崇拜神,可不是来交际、应酬、寒暄的,他总是我行我素!
今天或者是来得比较早吗?诗班只有几个人,教堂里也疏疏落落的,牧师也没有出来。
他无聊的翻一翻圣经,忽然想起那个撞了他的女孩子,他知道有两个小学生先撞那女孩子,原不是那女孩的错,虽然他被撞得心口痛了两天,他也没怪她,奇怪的是那女孩仿佛闯了大祸般的惊惶,傻傻的望住他一句话也说不出的张口结舌。
无论如何,那是个很斯文,很秀气,很文静,也很有教养的女孩子,有点像电视里那个结了婚的香港小姐赵什么的,却比较更稚嫩些,更青春些,尤其是第二晚在舞会中遇到——那个羞怯、惊惶、又不跳舞、不吃蛋糕的女孩是她吗?相同的气质,相同的神态,相同的面貌,又是住在附近,想来必是她了,只是——她为什么看来那么怕他似的呢?
她是怕他,他看得出,难道他的样子很凶恶?难道他像飞仔、劫匪?她有什么理由看见他就想逃呢?
他送给她的蛋糕她不吃,他站起来想请她跳一个舞,她却逃命似的逃走了,她为什么怕他?
他不懂,真是不懂,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奇怪的女孩,奇怪——嘿,引人入胜,使得他忍不住想掀开她脸上那层似真似幻的在面纱,清楚的一睹她的真面目!
只是,他怕没有这机会吧?他甚至不知她是谁,不知她住哪里——只知道是他家附近。他可会再有机会碰到她?会吗?
教堂里的人渐渐多起来,礼拜也快开始了,李宁合上圣经,无意的抬头望望,那么不可思议的,他又看见了那女孩,那刚还在他脑海中回旋的女孩!
女孩半垂着头,斯斯文文,安安静静的坐在第二排上,很虔诚的模样。
李宁心中莫名其妙的高兴起来,他在想着那奇怪的女孩,女孩子就出现 在他面前,他的运气看来真是不错呢!
想逃?他忍不住笑起来,二十六岁了,第一次女孩子怕他、逃开他,他一直以为自己就算不是大情人,也是个爱欢迎的男孩子啊!
那女孩却当他怪兽一般躲开,到底为什么呢?那真是百思不解的事,那天她撞他,他痛得几乎站不住,却也完全没有责骂她,甚至没有恶劣的表情,她怕什么呢?
牧师走到台上,礼拜开始了,李宁暂时把那女孩子的事放开,他只是打定主意等礼拜一完就冲过去,拉着她问她到底怕他什么!礼拜像每一个星期日一般进行,李宁却如坐针毡,好难忍耐,为什么这礼拜特别长呢?
好不容易祷告完,牧师祝福,礼拜结束,李宁第一个站起来,不待别人开始散会,他已冲进爱玩耍的储物室,脱下诗班袍,头也不回的再冲出去,他以为一定追得到那女孩子的。谁知走出大门,女孩子已叫了一辆的士,匆匆忙忙跳上去,关门的时候,她惊惶的眸子在他脸上一溜,汽车如飞而去。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原来她早已发现了他,只是装做完全没看见他,她真聪明,她还是逃开了!逃开?唉,那女孩可能把他看成登徒子?
他叫的士回家,天空已开始下雨了,今天是个不顺利的假日!
回到家里,父母都在等他吃午饭,他是家中独子,在父母眼中份量很重,不知道为什么,他却食不知味,心中若有所挂似的。
挂着谁呢?那女孩子?当然不,他甚至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住哪里。
“哦,阿宁!”母亲突然记起来,“有个姓黄的女孩子打电话找你,她请你打电话给她!”
“黄?黄什么?”李宁没什么心情,“没留下名字吗?姓黄的那么多,我打给谁?”
“看你。”母亲笑着白他一眼,“装模作样的,你有好多姓黄的女朋友吗?我叫你多少次了,带女朋友回家来看看,你就是不肯,女朋友是大麻了吗?”
“我若要带女孩子回来,你们一定看得烦,”李宁笑。“每天至少几个,何必呢?又不是认真的,大麻了,二麻子,都没关系!”
“儿子”,做教授的父亲风趣得很,“怕羞吗?我不相信几十、几百个女孩子中不出一个满意的,香港小姐也选出来了啊!”
“就是没有。”李宁不在意的,“逢场作戏不看也罢,万一你们批评不好,我岂不是有伤自尊?”
“交女朋友快十年了,你到底要选怎么样的女孩子呢?不能条件太高,也不该幻想!”母亲劝着。她了解儿子不羁的个性。
“没有幻想。”李宁心中又浮起那个女孩子模样,若能带她回来给父母看看,怕他们都会满意了吧?“我心目中的女孩子是实实在在的,我见过她,可惜我们不认识!”
“你在开玩笑吗?”母亲被逗笑了,“不认识?我记得以前马路上你不是毛遂自荐的对漂亮女孩子自我介绍吧?你忘了?”
“我脸皮有那么厚吗?妈妈!”李宁说。
“你不是说过脸皮比城墙转弯加碉堡还厚吗?”父亲笑。
“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李宁有些说不出的窘迫,“我今年二十六岁了啊,总不能再急着推销自己啊!”
“推销?”母亲微笑摇头,“你总有古灵精怪的字眼!”
一边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李宁放下筷子奔过去。
“喂,李宁!”他知道一定是找自己的。
“我是芝芝,你不是说今天会打电话给我的吗?”是芝芝,不是那个姓黄的女孩!
“何必打电话?”李宁的脑子转得好快:“半个钟头后我会到你面前了,我们去看电影,恐怖片!”
“好啊!我等你!”芝芝满意的挂上电话。
李宁对着电话望了一阵,一个念头带着一个希望升起来,芝芝是宝琳的同学,她一定知道“那个女孩”是谁,至少认得那个女孩子活泼的妹妹,这不是一道现成的桥吗?
哈!芝芝是桥!
“黄小姐吗?”母亲在问。
“白小姐呢!”李宁开玩笑,“这个白小姐能为我找到你们要见的女孩子,你们耐心等着吧!”
“他能达到目的吗?”
***************************
李宁到芝芝家中把她带出来,陪她看一场骇得她发抖的恐怖片,然后又带她到“帝后”的酒店的夏威夷咖啡室。
这儿人少,也很清静,是个“审问”的好地方。
“下次我不看那种恐怖片了,令人作呕!”芝芝摇头,“有脏的感觉!”
“你为什么叫芝芝?你知道这是一只熊猫的名字?”李宁的话扯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我的英文名字是GiGi嘛,说什么熊猫!”芝芝爱娇的笑,“你没有英文名字吗?”
“中文名字李宁,英文名字宁李!”他说得似乎一本正经。
“你总是作弄人!”她不依的顿顿脚。她才十七岁,却比同年龄的女孩子成熟,可能她是业余模特儿的缘故!
“喂,那天你带我参加的舞会,到底谁是主人?”他开始说到正题。
“当然是切蛋糕的陈宝琳啦,是她生日!”芝芝完全不觉察他的“阴谋”。
“陈宝琳——”他故意皱着眉头,拖长了声音,“记不起样子了,好像——一直坐在那儿不跳舞的,是吗?”
“胡扯,有谁会坐在那儿不跳舞?”芝芝抛一个媚眼,“除非是‘监护人’!”
“什么意思?监护人?”李宁歪着头,凝望着她问。
“你没有注意吗?有个穿白衣服的女孩,是一个同学舒静的姐姐,”芝芝傻傻的全部讲了。可是一个女孩喜欢一个男孩子时会变成傻瓜!“她是来监视舒静的,十点钟,就带舒静回家,害得陈森美没精打采的!”
“越说越不明白了,谁是舒静?谁又是陈森美?”李宁装得蠢蠢的。
“森美就是女主人宝琳的哥哥,是个唱欧西流行歌的歌手,他追舒静,就是不跳舞那个白衣服的女孩子的妹妹,白衣服女孩就是是‘监护人’!”芝芝说。
“白衣服女孩是你们同学!”他再问。
“怎么会呢?她已经在当秘书了,你看不出她比我们大吗?”芝芝说:“是银行大班的秘书!”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他露出了笑容。
“舒静是我同学嘛!”芝芝的话又多又急,“舒静说她最不文静,所以取名叫静,她姐姐不交男朋友,不谈恋爱,取名字叫舒爱,她还有个弟弟,十四岁脸上就长青春痘,一点也不平滑,所以叫舒平,多好笑的事!”
“真是很好笑!”李宁哈哈大笑起来。
舒爱,至少,他已知道了她的名字,她的工作,她不交男朋友,不谈恋爱,这——更引起了他更大的好奇和兴趣,他希望能一探她的内心世界!
舒爱的内心世界不会真没有爱吧?
“李宁,你为什么要问这么多她们的事?”芝芝这时才觉察不妥。
“随便问问!”他耸耸肩。
“晚上——我们跳舞,好吗?”芝芝说。
“不行,我明天早班,”李宁反应快极了,“我这个小见习医生迟到一秒钟都会被骂得狗血淋头,你不想我挨骂吧?是不是?”
“你不是不怕挨骂的吗?”芝芝嘟着嘴,“你不想陪我去玩,我知道。”
“女孩子的小心眼儿!”他不置可否,“吃完点心我送你回去,晚上我有事!”
“有事?”芝芝睁大眼睛。
“有约会!”他半真半假的,“黄小姐!”
芝芝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推开面前的果汁和蛋糕。
“现在送我回去!”她站起来。
“遵命!”他看来一点诚意也没有,“芝芝,你不是吃醋吧?黄小姐是我医院的护士长,四十五岁了!”
芝芝白他一眼,化嗔为喜,这个女孩子太浅薄,太现实,太表面化,到此为止了!
“你专爱捉弄人,不理你了!”她又顿脚。
他扔了两张钞票在桌子上,伴着她走出咖啡室,细雨已加密,天空一片黑压压的没有一丝笑容。
他拦了一部的士,把芝芝塞进去,对司机说了地址又放下钞票。
“多了算小费!”他对司机说,又转向芝芝:“抱歉不送你了,我现在就回医院!”
芝芝脸上刚现出的笑容立刻收回去,听不清她张口讲了句什么,的士已冲进细雨中。
他仍在街沿边站了一会儿,才另外拦一部的士回家,哪有什么四十五岁的黄小姐?哪儿是回医院?他只是不想再和芝芝纠缠下去。
芝芝不是他的对象,芝芝不是带回家给父母介绍的人选,他不想再浪费时间。
舒爱,那个心中似乎无爱的女孩子,他总要试一试,是吗?
 
 
(三)
舒爱仍然平静的上班下班,她的工作仍然做得有条不紊,似乎没有任何事能打乱她的规律和脚步。
她不是个疑心病重的女孩,在某些事上她很脚踏实地,一连碰到三次那个陌生的男孩——已不再算陌生了吧?那并不能代表发生了什么事,对吗?
何况那男孩给她一种强烈不羁和叛逆的味道,那是她所难接受的。
奇怪的是,那种男孩子也会出现在教堂里,也会在唱诗班的行列中!
在她印象中,他那样的人更适合骑在风驰电掣的电单车上,有把生命置之度外的豪气。
但是,他竟在教会唱诗班里!
世界上的事就是那么出乎意料之外,根本没有绝对的,想像——更是可笑的事!
舒爱从巴士站下来,行人道上还是那么多来往的行上,想着上次被撞的“意外”,她便格外留神,远远的避开那些等巴士的小学生,贴着墙慢慢往前走。
就在这时候,她看见对面不远处站着的那个人,一时——令人不解又不安的神色,他望着她,天!是望着她吗?似笑非笑的,他——他想做什么?
舒爱大吃一惊,惊惶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到脚尖,一步也不停留的半跑着奔进大厦。
管理员微笑对她招呼,她不是不能安定下来,那个陌生的男孩为什么在那儿?为什么望住她?
回到家中,她急着奔进卧室,从窗口望下去,大厦围墙已没有那个男孩的影子。
她——可是眼花,可是看错?可是误会?
换上便装,照例她要去和母亲打招呼,却又怕被母亲看见她骇得发青的脸。
她坐在床沿喘息一阵,心中的恐惧更加深了。
现在香港治安那么坏,到处是坏人、飞仔,别说夜晚,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动手行事,那男孩——虽然不像那些可怕的飞型人物,但——也绝不是好人!
绝不是好人!她对自己说,他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她面前,可有——企图?
企图?天!多可怕的事!
母亲从房门口走过,意外的看见她。
“咦!刚到,”舒爱立刻站起来,“换好衣服正预备去书房看你——”
“脸色不大好,不舒服吗?”母亲端详着。
“没有!”舒爱强打精神,“可能是赶巴士,挤累了!”
“你可以休息一阵,吃晚餐我叫你!”母亲很体贴。
“不用了,可有学生作业,要我帮忙改?”舒爱笑。
“改完了。”母亲摇头,“等会儿我想去校长家倓一些事,你愿意陪我去吗?”
“又有人托你帮忙考学校?”舒爱不置可否。
“这是免不了的,”母亲慈祥的,“谁都知道我在那间学校教书,表舅妈亲自来请我帮忙,我只好找校长谈一谈啦!万一有学位帮帮忙也好,读书嘛?”
“我不想去,谈这种事好闷!”舒爱坦白的,“你为什么不明天和校长谈呢?”
“我是个急性子,而且今夜又有空,”母亲笑得很特别,“何况校长就住在转弯的太子道,几步路就到了!”
“为别人的事你比自己的事还紧张!”舒爱也笑。她并没有注意母亲笑容的特别。
“八点钟我们一起去!”母亲替舒爱决定了,“校长说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你不去看看她?”
“好吧!”舒爱也不坚持,“我只怕校长又叫我参加学校卖物会,站得脚都僵硬了!”
“为母亲服务下也不愿?”母亲说。
“我愿意做其他事,要我站一天就不行,”舒爱再开玩笑。“我老了嘛!”
“二十一岁的老太婆!”母亲走出去。
和母亲聊了一阵,心中恐惧谈了,怕什么呢?那人总不至于当着许多人的面前有所行动,而且——他虽看来不羁,却又绝不像会打劫的人!
下次再看见他要若无其事,要冷静些,今天这么拔脚就跑,岂不笑死人?
舒爱忍不住笑起来,是笑死人!二十一岁的大女孩子,在自己家的大厦门口竟会拔脚就跑,好像遇到什么可怕的敌人般,怎么不可笑呢?
好在除了那个人外,也没有第三者看到,是吗?
休息一阵,晚餐过后母亲果然来催她去校长那儿,她知道今夜是躲不了的,随着母亲去了。
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可能因为半生精力贡献在教育上,她看来比普通人苍老,头发已花白了。
舒爱虽然在校长主持的学校受教育,虽然和校长很熟——因母亲是学校老师,又是校长好朋友的关系,但也从来没到过校长家里,今夜是第一次!
校长是中英混血,中文和英文都是说得十分流利,难得的是她还会说国语,是个非常风趣,非常开明的人。
“啊!舒爱,”校长从头到脚打量她,“是我眼花或是你真的又长高了?”
“我也不知道!”舒爱脸孔红红的,校长就是校长,再熟也不可能当她的朋友,“也许是高了!”
“不但高了,也更斯文漂亮了!”校长笑得好开心。
怎能不开心呢?眼看着一株小幼苗变成一株茂盛美丽的树,那正是作育英才的师长最高兴的一刻。
舒爱腼腆的坐下来,女工送上茶来。
校长和母亲开始谈论学校的事,舒爱知道只要母亲出马这事一定没问题,以校长和母亲自幼同窗,长大又同事的友谊,再大的事也能解决!
果然,她们谈了一阵就决定下来,话题又转到今年的卖物会。
舒爱立刻恍然大悟,母亲就是卖物会而一定要她来的吧?
“舒爱,卖物会你仍然是筹备委员,以校友的身分回来帮小学妹的忙。”校长和蔼的说:“去年你做得很好,很成功,今年你一定更有经验了!”
“筹备委员也得站一整天?”舒爱稚气的,“去年我的脚又僵又肿,回家泡了一晚上,好辛苦!”
“这是你缺少运动的关系!”校长看着她笑笑,“年纪这么轻,你该回到阳光下,别整天在冷气里过日子!”
“我现在见到阳光就头昏,”舒爱像孩子一样,“我想我已经未老先衰了!”
“胡说!”母亲不认真的白她一眼,“听校长的话,多晒太阳,多运动!”
“如果一个人没兴趣,我叫我一个侄儿陪你,”校长好热心,“他是个一天到晚停不下来的孩子!”
“侄儿,你大哥的儿子?”母亲问。
“是,就是我大哥,”校长点点头,“他就住在楼上,他们就一个孩子,很放任他,他却没变坏,书念得很好,就是有些儿吊尔郎当!”
“我没听你提过!”母亲若有所思,“不是听说在英国?”
“搬回香港十年了!”校长说:“大哥在教大学经济学,什么时候有空,就安排你们大家见见!”
“好啊!”母亲笑容很开朗,“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
“怎能不记得?”校长打趣,“大哥说当年追不到你这一生最大的遗憾!”“说笑吗?”母亲脸红了。
舒爱望着发呆,校长的大哥是母亲的旧情人吗?看母亲的笑容——哎!母亲也曾年轻过,是吗?
“年纪大了,回忆一下以前也是种乐趣。”校长说:“舒爱姐妹都那么大了,日子就是一晃就过!”
“可不是吗?”母亲说。
母亲口气虽谈,舒爱却听得出些特别,莫非校长的大哥真是母亲以前的——旧情人?
从校长家告辞出来,站在那儿等电梯时,舒爱几乎忍不住母亲了。电梯门打开,舒爱和母亲一起跨进去,电梯里并不明亮的灯光照着一张似陌生、似熟悉的脸,是他,又是那个陌生男孩——舒爱的心不安的加快跳动,这么小的空间里,她只能垂下头,把脸转向另一边。
这个男孩,怎么总阴魂不散呢?他——可跟踪她?
奇怪的是——这一次,她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抺说不出的奇怪情绪。
是母亲的“旧情人”思绪影响了她吗?
**************************
在“保华园”的小围墙边再见舒爱,李宁心中是喜悦的,他知道她住在那儿,知道她那个时候下班,他是专诚等在那儿的!
他想看看她,就等在那儿,心中根本没有想到其他。
他没想到舒爱可能有的反应,也没想过要上前跟她打招呼,没想到要认识她。
他只想看清楚一些她,就是这样!
但——使他意外的是那些惊惶加重了,变成恐惧,她竟飞也似的奔跑进去,她在害怕?她怕他?是吗?是吗?他使她害怕了?
他十分懊恼,他原不想事情弄得这么糟的,他可不是登徒子,更不是可恶的飞仔,他——哎,怎么说呢?他只不过想看看她而已!
回到家中,他努力想把刚才的事忘掉,他竟使一个斯文、可爱的女孩子害怕了,这从何说呢?天知道他是绝无恶意的!
越是想忘掉,舒爱的影子越是徘徊不去,她在他脑中的形象奇异的更加鲜明了。
是他把事情弄糟的,是吧?他从来没对女孩子认真过,舒爱是“想”认真的一个,偏偏他——哎,可有什么办法补救?
补救?哈中,他李宁怎么变得如此婆妈了?
天下的女孩子何其多?可以带回家见父母的又不止舒爱一个,斯文、秀气的、好气质、好修养的,如果专心去找,也不难找到一两个,何必那么紧张呢?
于是他吃过饭,看一阵电视新闻,又和父亲聊了几句,时间差不多了,他今夜是当夜班,要在医院通宵留守,匆匆换了衣服出门。
等了半天电梯才下来,也不知道谁在顶楼死按住电梯不放,香港就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人,明明不用也不愿方便别人一下。
电梯是空的,他迈了进去产,再下二层楼,又停了下来,他在猜,大概是那个牵狗出去散步的中学男孩子。电梯门开时,他不能置信的一震,是她?竟是舒爱?
舒爱也看见他了,他能肯定她认得出他,她一定又骇得要死,她一定以为他故意等在电梯里,故意跟,天知道他住在楼上呢!
意外的是她并没有惊惶,只是低下头,只是转开身体——他心中说不出的一阵模糊喜悦,这代表什么呢?她不再怕他是飞仔?
电梯下降得特别快似的,一下子就到了楼下,舒爱一个走出去,接着就是个中年妇人——哦!李宁这才发现中年妇人和舒爱,相貌十分相似,是母亲吗?
难道她不害怕,有母亲相伴呢!
他——哎!他怎么竟没注意到除她之外还有一个人呢?是他太紧张?
他们母女并肩走出大厦,看样子是预备回家,李宁不敢再跟出去,他怕再发生误会。
但是怎么这样巧又碰见她呢?
她到这儿来做什么?看朋友——哦,比他家低两层,除了姑姑的家之外,只有那个放狗的男孩子的家,她们母女是去找姑姑,或是男孩家的客人?
李宁心神不属的架车到医院。
他没有自己的车,主要是因不再有车位,香港泊车真是天大的麻烦事。
每当夜班,他总是用母亲的车,倒也方便。
他不是负责门诊和急诊的,他只需要坐在办公室,应付万一有的住院病人发生情况的变化。
办公室里只有他和另个两个护士,另外一个正式驻院医生大概和另一个护士巡房去了。
很冷清,很寂寞,很无聊。
他从来不是这样的,对一个互相不认识的女孩子,他怎么会如此放心不下呢?发了神经吗?
但——如果不弄清这件事,他知道今夜必然不能安心工作。
他终于拔通了姑姑家的电话。
接电话的正是姑姑,他认得出是她的声音。姑姑是独身主义者,家里除了她只有工人。
“是我,阿宁,”李宁说:“姑姑吗?”
“阿宁,”姑姑的声音在笑,“有什么事呢?为什么不下楼来陪我聊聊天?”
“我在医院当班,”李宁说:“我——哎,也是很无聊,打个电话问候你!”
“我很好,”姑姑笑,很开心的样子,“刚才有朋友来看我,聊得很开心!”
“是母女俩吗?”李宁忍不住问。
“咦?你怎么知道?”姑姑呆住了。
“猜的!”李宁立刻高兴起来,“刚才,我和看来像母女俩的人同电梯下楼,她们是在你那层楼进来的!”
“就是她们!”姑姑完全不怀疑,“母亲是我老朋友,女孩是我的学生,很可爱的女孩子!”
“姑姑认为每一个学生都可爱!”李宁笑着。
“舒爱特别可爱!”姑姑说:“特别可爱!”
李宁呆一下,姑姑很少加重语气这么赞一个人,舒爱真是特别可爱?
“明天我休假,我晚上来陪你聊天,好吗?”李宁说。
“来吧!”姑姑笑说:“讲你的大堆女朋友给我听!”
李宁说再见,就挂上电话。
舒爱果然是去看姑姑的,舒爱竟是姑姑的学生,这——似乎更有希望了,是吗?
只是——李宁认识女孩子,怎么能助别人的力量?这未免太没出息了!
如果有缘——该发生的让它自然发生吧!
他靠在椅子上,想着第一次被舒爱撞一下的情形,香港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撞着他?这不是缘吗?
他们——或者有缘吧!
 

 
(四)
缘份似乎并没有来到,近在咫尺的两人,从那一晚在电梯中见面后,再也没有碰到了。
没有再碰到男孩子该是好事,是吗?但舒爱心中却说不出的感觉。
似乎——想念着他了。
想念?简直荒谬,可能吗?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男孩,从何而来的想念?
然而——不能否认的,她心中全是他的影子。
每一次下班回家,下巴士时她总是小心的,仔细的搜寻着,看看可有他的踪影?他会再一次站在她家的围墙边等着?或是——再有两个顽皮的小学男孩推着好撞向他?
好失望,他似乎已在附近消失了!
又是下班,下了巴士她就慢慢走,虽然不敢想能再遇见他,却也不愿放弃搜寻他的影子。
她在想,那天晚上在电梯里相遇若他不是跟踪,他可是住在那大厦?或是他去找——或是他去找女朋友?
包括舒静的同学,那个新潮的芝芝。
“姐姐,姐姐——”想到舒静,她的声音就响起来,她半跑过来:“怎么这样迟?我等了你好久了!”
“等我?为什么?”舒爱打量着妹妹。
舒静穿得很漂亮,脸上有动人的红晕,眼中有明亮的青春,十分动人。
“姐——你陪我到前面咖啡屋子,好不好?”舒静说得又神秘又害羞。
“去咖啡屋?你想吃东西?”舒爱问。
“不——”小静低下头,脸儿更红了,“森美约我在那儿见面,我想——不该一个人去!”
“我又怎么能老做电灯泡?”舒爱摇头。
“就此一次,下次绝不敢麻烦你了!”小静抓住她的手,“已经迟了半小时,姐——”
“好吧!”舒爱笑了,“你说下不为例的!”
小静兴高采烈的握住姐姐的手,从天桥下面转向太子道的咖啡屋。
也许因为下班,放学时间,大家都赶着回家,咖啡屋中的客人并不太多。
她们姐妹俩从阳光下进暗处,好一阵子才看清楚里面的情形,森美已经站起来了。
“舒静——”他招呼着。
舒爱伴着妹妹走过去,这才看见森美桌上还有另一个孩子。
一个陌生的、新潮的、从未见过面的男孩子。
“舒爱,舒静,”森美介绍,“欧文!”
舒爱觉得意外和不安,却也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
欧文并不是十多岁的男孩子,大概有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相当英俊,衣着也讲究,那身浅米色的麻质猎装,看得出是名厂出品。
舒爱被安排坐在欧文的旁边,舒爱瞪舒静一眼,她有被出卖的感觉。
“欧文刚从英国回来,”森美介绍着,“他在英国十年,中学开始就在那边念的!”
舒爱看他一眼,是有世家子的风度、气质,但是——没有突出的性格和光芒,太普通了。
“舒爱是银行大班的秘书,是ⅩⅩⅩ女书院的校花。”森美又说,一副做媒的样子,“你们一定谈得来的。”
这新潮媒人!可恶!
“是的,是的!”欧文对舒爱有一见钟情的好感“舒小姐名副其实!”
舒爱皱眉,名符什么实“大班秘书”?或是校花?看来这英国留学生说话也莫名其妙得紧。
“你的家人也在英国?”舒爱应酬着。
很奇怪,她对欧文一点也不害怕,也不紧张,欧文对她全无压力,她说得很自然。
“不,在香港!”欧文扬一扬眉,“家父是ⅩⅩⅩ大医师,家母ⅩⅩⅩ大律师,你大概听过他们的名字!”
舒爱吸一口气,标榜家世了呢!
“听过,在报上也见过!”她淡淡的,完全不起劲。
“舒小姐今天晚上有空吗?”欧文看森美一眼,“我希望,请到你和他们一起去玩!”
舒爱看小静一眼,去玩?早约好的吗?可恶的丫头。
“我——”她想拒绝,一转眼,竟看见一个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人。
又是他,那个似陌生又似熟悉,全身叛逆不羁,眼光又冷又傲,被她撞过一下的男孩子。
他正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很特别的神色,很特别的眼光,似乎——她竟有欧文这样的男朋友,又似乎在嘲笑,这令舒爱的反感全涌上来。
“我得回家换衣服!”她改变主意。她知道那个家伙在一边偷听着,“我们去那儿玩呢?”
“夜总会,我有十年没去香港的夜总会了,”欧文兴奋的说:“森美,你说那一家好?”
森美说了一个名字,舒爱的兴致也溜跑了,似乎——刚才的一切就是为估做给他看的!
为什么呢?他和舒爱有什么关系呢?
答应了欧文也不能反悔,心中很不是味儿,要和这个“家父是ⅩⅩⅩ,家母是ⅩⅩⅩ”的要相处整整一个晚上,怎样难捱的时间呢?
她宁愿躺在床上看一阵书。
再坐上一阵,她和小静应回家了,约好了男孩子八点钟来接。
一路上舒爱都在骂小静,小静也不在意,只是笑,笑得舒爱发牛脾气了。
“我帮你忙,你反而暗暗算计我,”舒爱涨红了脸,“哪儿找出一个欧文这样的活宝贝来?不闷死人吗?”
“天地良心,姐姐,欧文的外表足以配得起你,我怎么知道他言语无味闷死人呢?”小静说:“姐若有可能你就改造他,否则——我下次绝不敢再多事了!”
“我可没改造他的兴趣,男孩子看外表吗?”舒爱没好气的,“你的品位真低!”
“你的品位高,告诉我,你喜欢哪一种的?”小静笑。
“你——荒谬!”舒爱不理她。
八点钟,两个男孩子一起来了,无论如何,他们对于衣着倒是眼光不错,没穿酸死人的西装。
母亲因为舒爱的关系,没反对她们姐妹俩的约会,还很高兴的送她们出门——母亲看来对欧文还不错呢?
欧文有一辆漂亮的积架跑车,很少见的墨绿色,十分漂亮。
不知为什么,舒爱突然想起那个又冷又傲,又叛逆不羁的男孩子,他——似乎更配这样一架跑车呢!
夜总会很不错,不是那种唱国语时代曲的场子,也没有吵死人的热门音乐,相当高级,格调也高。
这样的场合对舒爱姐妹是陌生的,舒爱也参加过银行举行的餐舞会,气氛、情调却如此地不同。
她才坐下,就开始不安。
她想或者不该答应欧文,为什么要故意做给不知名的男孩子看呢?完全没有意义的白受罪!
她暗暗叹一口气,避开欧文热烈的眼光,把脸转向舞池的一边——天——怎么又是他?那男孩,那又冷又傲,又不羁又有些叛逆的男孩子,怎么也来了?他——可是故意的?为什么要故意?
舒爱的心乱了,乱得不可收拾,那男孩子分明故意跟着来的,但是——为什么?
他和她根本没有关系,为什么跟着来?为什么?
这个时候,她再也不会想什么坏人,什么飞仔,什么坏主意、坏念头的事,他来——一定有原因的,一定有,那原因——天!叫她怎么不心乱呢?
他不看她,正微笑着慈祥他带来的女孩子,不是那个芝芝,另一个新潮又野性的女孩,他——哎!他可是来示威呢?
为什么要示威呢?
小静也看见了他,很诧异。
“你们看,那不是芝芝的男朋友吗?”小静小声说:“他又带了另一个女孩!”
“他是那样的人,一天换十个女朋友也不出奇!”森美说:“他那有真心呢?游戏人间而已!”
舒爱不出声,游戏人间吗?未必!她奇怪自己似乎能了解那个人了,但——为什么?
“这么有本事?一天换十个女朋友?”欧文啧啧摇头,“比欧陆出名的花花公子还厉害!”
“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小静也说:“看他那样子——绝不是什么好人!”
“不许乱批评别人,”舒爱的声音好严肃,“不认识人家,不了解人家怎么胡乱说?”
“明明不是好人——”
“不许你胡说!”舒爱沉声阻止了小静。
小静伸伸舌头,扮了一个鬼脸,森美立刻带她跳舞。
叫的饮料、食物送来了,欧文也殷勤体贴,礼貌多多,刚才小小的不愉快很快就消失了。
但——舒爱心中却再也高兴不起来。
一股无形的压力直逼着她来,她知道是为什么,那个陌生男孩子的出现令她再也不得安宁,心中的问题扩大、扩大,整个人也变恍恍惚惚。
为什么会这样呢?全然无关的一个陌生人啊!
欧文请舒爱跳舞的时候,她发现那人的座位也空了,她不自主起来,越来越明显的,那人是针对她而来,但——为什么?
欧文可能在英国十年,作风也是欧陆派,跳时甚是亲热,他的脸颊总想靠着她的。
舒爱万分不习惯,不愿意,她辛苦的推拒着,那简直不像跳舞,像打仗一样。
转一个弯,她终于看见那个人了,他果然跳在她旁边。
他紧拥着怀中女孩,他们的脸亲热的贴在一起,然而——一对不守规矩的眼睛却似笑非笑的睁开,带着一抹挑战的冷笑凝望着舒爱!
舒爱全身巨震,脑子里是想飞了,脚下的步子也乱了,撑持着的手也松了,欧文的脸,也贴在她的上面——他的冷笑更浓,更不屑,那眼光吓得她想立刻逃走,逃到天边,逃到海角,逃到他的视线之外,逃离那使人受不了的冷笑——好在音乐及时完了,他收敛了冷笑,拥着他的新潮女朋友起开了。
舒爱这才能安静下来,垂着头慢慢走回座位。
“姐姐,你——你怎么了?”小静先发现她的异样。
“没有,我很好,”舒爱强打精神,她不能表现得太不中用,那人还在一边注视着,她一定要坚强起来,“欧文的舞跳的很好,这地方也不错!”
“啊!谢谢你!”欧文又开心,他的喜怒全写在脸上,“这么多年来,我在欧洲和香港,你是我遇见过最好、最美的女孩子!”
“你——过奖!”舒爱面红耳赤,这算什么呢?
“真话!”欧文眨眨眼,并不潇洒,“我要加油,我希望能追到你!”
“你——”舒爱羞不可抑,怎么表示得那么直接?完全没有含蓄的美感。
“别说了,欧文。”小静扯扯欧文,她比较了解姐姐,“你没看见姐姐脸红?”
“女孩子脸红更性感!”欧文是得意忘形了,他说得又大声又放肆。
舒爱眉心紧蹙着,一转脸又遇到那对似冷嘲的眼睛。
她知道今夜她别想安宁,那视线无止无休的盯着她,望着她,追着她,她有什么办法呢?
“我想回去了,欧文!”她叹一口气说,她只有逃!
***********************
一连十天,舒爱起码拒绝了欧文二十次约会,她不喜欢这个男孩。一开始就不喜欢,不管他有多好的学问,多好的家世,多好的背景,都改变不了舒爱的心意。
今天她干脆不接欧文的电话,辛苦工作了一星期,被他闷足了十天,难道周末也不能清静一下吗?
舒静在一边注视着不敢出声,也不敢再多事,她只是奇怪,欧文有什么不好?姐姐为什么不屑一顾?
舒静和森美已得到母亲的默许,森美是个不错的男孩子,最重要的是他善良和纯洁,不像一般男孩子那么邪,所以母亲答应小静和森美单独出去。
但——小静却担心着姐姐,欧文这么好的对象也不要,姐姐难道还想嫁王子?
她从来没见过比欧文更有耐性,更低声下气的男孩子了,铁石也该动摇了,偏偏姐姐不为所动,这完全没有道理,除非姐姐另有心上人!
另有心上人?可能吗?姐姐甚至没有接过男孩了的电话,除了欧文!
天气不太好,似乎就要下雨,森美约小静去游水,小静希望拖得姐姐一起去,却不敢开口。
这个时候电话铃响起来。
小静接听了,哦了两声,立刻叫舒爱。
“姐姐,找你的!”
“若是欧文我不听!”她说。没表情的。
“是校长,她说有事!”小静掩住电话小声说。
舒爱立刻抓过电话,不知道校长说了什么,只见她直点头,然后就放下电话。
“我去校长家,商量学校卖物会的事!”舒爱衣服也不换的往外走。
在家中她多穿牛仔裤、T恤,和她上班的模样完全不同,却更青春些。
“商量完全之后能不能和我们一起游水?”小静跟在背后叫。
“不能!”舒爱在门口站立,一本正经的说:“你告诉欧文,我不喜欢他,不接受他,再过一百年也是这样!”
“但是——他很好啊!”小静抱不平的。
“他是很好,什么都好,我却不喜欢,你劝他别浪费时间和精神了!”舒爱走进了电梯,“我永不改变!”
小静耸耸肩,这才记起忘了叫姐姐带伞,就要下雨了呢!
舒爱刚到校长家时已开始下雨,她在不在意,淋淋雨也是舒服的事,她心中一直不能平静,自那晚夜总会之后,她已十天没见过“他”,那个陌生人了!
说实话,她挂念着他!
虽然他们不相识,互相不知道名字,甚至他对她有些敌意,但——她挂念他,很奇怪,很自然,也可以说是莫名其妙的!
她竟挂念一个他那样的陌生男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个感觉,那夜——她似乎伤害了他!
伤害吗?不相识又不相干的人何来伤害?然而,这是她的真实感觉,伤害!
校长家中已聚集了几个筹备会的同学了,还有一位帮忙老师,还有另外和舒爱一样的校友。卖物会是一年一度最重要的节目,赚来的钱都奉献给一间慈善医院的,所以全体工作人员都很热心,都很卖力,毕竟这是一件真正慈善的事。
她们热烈的讨论将近两小时,整个计划细节都讨论好了,也记录下来,校长是当然的主席,舒爱也被选为执行秘书,虽然明知工作很繁重,她也乐意担当——另一方面也可以避开欧文。
讨论会结束,同学、老师、校长都陆续散去,舒爱看看快五点了,她也预备回去。站起来,这才注意到窗外正是大雨倾盆,她却没有带伞。
“我想借把伞,校长!”舒爱说。
“伞被工人拿去了,她去超级市场买东西,”校长望着窗外,“等一会儿吧!”
舒爱对雨站了一会儿,心中紊乱的思绪被雨水扰得更不可收拾,她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个陌生人这样念念不忘,这是什么呢?喜欢?爱?天下可有这样的喜欢,这样的爱?
那人是否也住在大厦?可会在这倾盆大雨的当儿再遇见他在大雨中?
“校长,我——现在想走。”一股冲动使她无法再等下去,“我有重要的事要办,五点钟!”
“哦——”校长想一想,“这样吧!我打个电话问问,我侄儿如果在家,叫他送你回去,你等着!”
舒爱不想等,更不想校长什么侄儿送她一程,她心中装满了“那个人”的影子,她有个预感,她若这么下楼,很可能会遇见他,她——是那么渴望再见他,她有满腔的话要告诉他,要跟他解释,要——“运气很好,我侄儿在家,不过正要出去,”校长放下电话,“他是个实习医生,可是完全不像医生,很不羁,很狂放,但内心善良可爱,唯一的不好是女朋友太多!”
舒爱听不进,她不在意全世界的人,那怕是个王子又如何?她只希望再见“那个人”,她想——他们之间是有点误会,是“不认识”引起的误会,这雨——可愿替他们化解?
一分钟,门铃响起来,舒爱走过去开门。
“再见,校长。”她拉开门,“有什么事要我办就通知我好了,除了上班时间我在家,很空闲!”
“好!再见人,顺手替我带上门!”校长说。
舒爱迈出门槛,回身关上大门,正想和“校长的侄儿”打个招呼什么的,一抬头,她脑中轰然一声,整个人呆住了,怎么是“他”?校长的侄儿?
舒爱微张着嘴唇,呆呆、傻傻的凝视着他,是他,的确是他,千真万确的是他,那又冷又傲的眼光,那叛逆不羁的神色,那不耐又嘲弄的冷笑,天!是他,真是他,只是——他看来似乎遭受了一些挫折,受到一点打击,他显得疲乏,他看来有些憔悴——舒爱深深吸了一口气,激动的泪水浮现眼眶,事情怎么是这样的呢?校长的侄儿——他们想见相识得是否太晚?晚在那些误会玫伤害发生之后?
他看来也是震惊和不能置信,姑姑要他送的学生是她,舒爱?星期六,她不陪她那富有、英俊的花花公子?她来姑姑这儿做什么?
骤见她有满腔的怒意和激动,然后看见她的意外,看见她微张又颤抖的唇,看见她那似乎失意的脸,看见她那眼眶中激动的泪水——为什么有泪水?怒意消失了,换上一片压抑不住的喜悦和柔情,他几乎一下子就平静下来。
对峙着那么长长、久久的一段时间,她吸吸鼻子,吸干了泪水,使自己变得坚强冷静。他眉心微蹙,转身领先走进刚来的电梯,一句话也没说。
电梯狭小的空间使他们似乎更接近,但——依然沉默无语,一开始他们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今天——他们该说什么?
或者——无言无语是更好的沉默语言?
大厦外的世界是倾盆大雨,不是雨丝,是雨“条”,每一条比手指还粗,若淋在人的身上一定会痛!
他在门边望一望,手指一按,黑色大雨伞自动张开,看她一眼,两人几乎同时迈步走大厦。
雨“条”在他们四周织成大网,雨伞下的世界并非完全、平静,雨太大,雨伞怎能遮住两个隔着半尺距离的人呢?只走两步,她的左半身,他的右半身几乎全淋湿了。
她下意识的用右手抱住湿了的左臂,他的视线从眼角处瞄过去,斯文、纤细的她被淋湿了更显楚楚,不是冲动,他把整个伞移到她头上。再走两步,他从头到脚的全都湿透了。
她看了他一眼,惊叫一声,他怎能任自己淋得浑身湿呢?他不是要赶赴女朋友的约会吗?她摇摇头,无论如何不能领他这个情,她用力把他持伞的手一推,双手抱着头,闭着眼睛冲进雨里。
一刹时间,四周只有哗啦、哗啦的雨声,前后左右都是雨,什么也看不清,甚至亦不见回家的方向,可是——可是——“舒爱!”她听见这样的一声呼唤。是这两个字吗?没听错吗?“舒爱!”
猛然停步,猛然转身,视线模糊中她看见他朝她奔过来,雨伞已扔在地上,他全心全意,全神贯注都在她身上、她脸上、他在叫——“舒爱!”
天!上帝,是他在叫她,舒爱!
她眨眨眼,雨水,泪水混在一起,有温热的有冰凉的,她伸开双手,她张开嘴巴,她要叫他,她要接受她,但——他是谁?谁叫什么名字?
他的手指尖触及她的手,一阵触电般的温暖传到身体里,这是她梦寐以求,这是她日夜祈祷,这是她所渴望的感觉,爱——该是这样的!
“舒爱!”他抓紧了她,并拥她入怀。
在倾盆大雨中,在无遮无挡的马路上,在互相抛弃了一切伪装,在赤坦真诚中,他们找到属于他俩的世界!
大雨在一瞬间收敛了,停止了,谁忍心伤害这对有情人呢?雨来得这么猛烈,停得这么突然,谁说爱我们的上帝不在高处望着我们?
他放开她,她也站直了,第一次那样坦然无惧的互相凝视,他眼中的冷傲消失,变得热情真诚,他唇边的不屑消失了,变得亲切,他那狂放不羁也消失了,变得小心翼翼,爱情能使一个人彻头彻尾的改变,真的!
她紧紧的凝视着他,不再有一丝惊惶、恐惧。雨水的冲洗使她秀丽的脸看来更精致玲珑,皮肤透明得令人情不自禁的想吻上来——他还是压抑了这冲动。
“你——怎么知道我是舒爱?”她沉声问。
“老早知道了,第二次见你,在宝琳的舞会之后就知道,”他目不转睛的,“我知道,这对我是重要的名字!”
“但是你——”她红着脸说不下去。
“我总骇着你,是吗?”他洒脱的笑一笑,“我该怎么做才不骇着你呢?你教我,好吗?”
“你看来——是那样不怀好意!”她红着脸。
“我的样子生得不好!”他笑了。
“我撞到你之前从没见过你出现过,后来就几乎每天见到你,我以为——”她摇摇头。
“以为什么?”他微笑了。
“你是跟我到教会的?”她突然问。
“去灵粮堂十年了!”他说。
“有一天在门口,有一次在咖啡屋,你——”
“我等在那儿。”他一点也不隐瞒,“咖啡屋却是上帝的安排!”
“安排你跟到夜总会?”她脸红了。
“谁规定我不能去夜总会?”他反问。
“你可以去,但——为什么凶巴巴的盯着人家?”她不依的。
奇怪的是从没有说过话的他们,一旦开口竟是说得那么融洽。
“我想学那个欧文怎么献殷勤!”他促狭的。
“那——与你有什么关系?”她的脸更红了。
“怎么没有?总有一天用得着,”他说:“你不会逃避我一辈子!”
“谁——逃避你了?”她小声叫。
“还说没有?看见我就跑,我好像会吃人!”他笑。
“我——怎么知道你是谁?”她摇头。“谁敢理一个当街撞到男孩子?”
“那么我被你撞到是活该了?”他说。
“你——骇了我好多次!”她垂下头。
他故意夸张的叹口气。
“原来我的样子那么可怕!”
“至少——不正经!”她又红了脸。
“你愿意理会一个不正经的人?”他问。
“校长说,不正经只是你的表面!”她笑起来。
“哦!姑姑这次倒不骂我!”他摇摇头,“早知道你是姑姑的学生,何必——受那么多苦?”
“受苦?”她眨眨眼。
“哎——”他脸一红,那样一个狂放不羁的大情人?“看你衣服全湿了,快回去换,否则受凉!”
“你真是医生?”她望着他。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误会冰释了吗?将来呢?他们可有将来?
“让我慢慢告诉你,终有一天你会完全了解我!”他握住她的手带她回家。
她一点也不挣扎,这是她想往已久的,一个这样的男孩,一份这样的感情!
她心中恬适、满足,烦躁不安又紊乱已为雨水冲走,爱情就是这么奇妙,它在不知不觉中已来到,已完成!
“我了解的人,我不希望还有另个一个人来分享我的了解,我——比较自私!”她垂着头小声说。
“谁不自私?”他知道她指什么,紧紧的握住她,“这方面我自私,我要——完整的!”
“我是天秤座,”她低声但清楚的说:“我得到完整,我付出的也必完整!”
“你会得到完整,你相信我!”他有些激动。
“但是——我不新潮!”她还有些担心。
“新潮只是舞伴,”他慢慢说:“人生道上的伴侣却相反,新潮无法通向永恒!”
“真是这样?”她眼睛闪动光芒,她已得到全世界,奇异得像造梦。
“我愿打开心门,请你慢慢观察!”他真挚的。
“但是——我们互相不认识,没有了解,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她问。
“为什么不问你自己?你为什么肯接受我?”他反问。
“我觉得——每见你一次,虽然不说话,我已经能更了解你!”她摇摇头。“也许我傻——”
“不是傻,爱的感觉,是共鸣,”他认真的说,“谁说爱情是言语吗?”
“啊!”她吃惊的掩着嘴唇笑,“没有言语,我怎么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宁!记好了,这对你会是重要的两个字!”他送她回到家里,“换衣服,然后——你帮我完成一个诺言!”
“什么?”她睁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
“我答应过母亲,终有一天我找到了我所要的女孩子,我会带回去给她看!”他正色说。
“我是第一个?”她开心得想飞。
“第一个,最后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他笑,“没有专一的外表,我有专一永恒的心!”
这是永恒,是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