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长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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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看见那则广告,我几乎是立刻就赶着去了。
广告登得很大,很显眼,我相信应徵的人一定很多,而且条件又那么优厚。
每星期三小时,时间可随意安排,四千元台币的日薪,这种家庭教师的职位那儿去找呢?
所以找急急的赶去了,我需要钱,我渴望能储蓄一笔钱好让自己明年出国深造。
我照着广告上的地址去了。
那是一条直直的,长长的街,两边全是一幢幢垂门深锁、树木参天的深宅大院。长街上没有行人,没有车辆,和台北市任何一条热闹繁华的街不同。
我找到了广告的门牌号码,很紧张的按了门铃。
大概过了两分钟,一个穿白衣服黑裤的女工人来开门,她并没有一股富贵人家的势利模样,很可亲的。
[请问——」她望着我,眼中有丝惊讶。
我太年轻吧?二十二岁,大概没资格做这一家公子小姐的家庭教师。
「我是应徵的。」我更不安了,「我姓韦。」
「韦小姐,请进!」她带我走进那大花园。
我无心欣赏花园中的一切,因为我担心着将遇见的场面。
我被安置在一间巨大的客厅里,客厅里并不豪华新潮,却古雅而有气派,看得出此地主人是个有内涵的人。
「请等一等,我去请夫人出来!」女工去了。
我坐在沙发上,心头忐忑,「夫人」——那是好陌生,奸遥远的名称,平日我所接近的伯母、阿姨都是好普通,好平凡的人,没有「夫人」。
坐了大约五分钟——对我来说好像过了五天,我听见一些细碎又斯文的脚步声——抬起头,我看见一个高贵、雅致又和善的中年妇人。
「夫人!]我呐呐站起来,脸也红了。
「韦小姐,请坐!」夫人毫无架子,不是我想像中的,这个「夫人」和普通人很相像,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有人性的,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虚幻式的人物。
我就坐在她对面,我感觉到她的眸子在我脸上、身上巡梭,我有点窘,却并不难堪,因为那眼光是善意的。
「韦小姐念完了大学吗?」夫人问。
「叫我韦欣好了,]我红着脸,「今年刚毕业!台大化工系,白天我在学校当助教,晚上——我希望兼一份家庭教师,好筹一笔明年出国的费用。]
「哦!」夫人点点头,她一直微笑着,我看不出她心中的感情、思想,[台大化工系毕业能当助教,必然优秀。]
「我——」我的脸又红了,我怕别人的赞美。
「你只能晚上来?]夫人又问。
「也不一定,星期二、五、六和星期天,我下午都可以!」
夫人又点点头,对旁边的女工说:「问问看少爷的意思如何?」
女工急忙推开一扇门走了,我却开始奇怪,难道请一个家庭教师还得徵求儿子同意?这必定是个怪脾气,顽劣不堪的儿子。
「我只想请—个能教我儿子数理方面功课的家庭教师,你的学历很合适,而你看来又非常有教养,我很喜欢请你,只是我儿子……」夫人说。
女工匆匆又回来,什么也不说的对夫人点点头,夫人终于露出欣慰之色。
「好!我决定请你来帮忙。」夫人开心的说,「不瞒你说,今天一早来了十多个应徵的,他都不满意,因为要教的是他,当然要他认为满意才行,对不对?我是个溺爱儿子的母亲,请你原谅我的不礼貌。」
「不,我不介意!」我急忙说。能得到这份厚薪工作,我已太开心,何况她又不是真正的不礼貌,「谢谢你愿意请我,我会尽力教得好!」
「我相信你会!」夫人微笑,「我们这样吧,星期二下午一小时,星期六和星期天各一小时,你认为如何?」
「我没有意见!」我说。
「好!月薪是四千元台币!以每星期三小时计,」夫人很有条理,很有分寸的说,「如果超过时间,就按照月薪的比例补偿,你同意吗?」
「同意!」我又点点头。
「当然,我这么讲是俗气了些,不过我喜欢事先一切讲清楚,以后比较好些。」夫人说。
「那——什么时候开始?」我心急的问。如果这个月付这四千元,一年就是四万八,我的飞机票就够了。
「今天星期一,就明天开始吧!」夫人说,「明天下午四点钟,你自己来,或是我让司机去接你?」
「我自己来!」我连忙说。
能得到这份看来会很轻松的工作我已经太幸运,太满意了,还敢再叫人家派车子来接?
我不喜欢太贪心、太过分,我只希望这幸运能永远跟着我,使我的人生路途少些波折。
「就这么说定了!」夫人站起来,是送客的样子,「希望我们能相处愉快。」
我被女工送出花园,真是想不到,这么容易就得到了这份工作,我是真开心。只是——我将有怎样的一个学生呢?
夫人曾叫女工退去问少爷,表示这少爷一定在家,但是他为什么不出来见见我呢?
我摇摇头,无论如何,我已做了这份家庭教师的工作了,那位少爷是好、是坏、是乖、是顽劣,明天下午四点钟我可以知道!
我并不怎么担心学生顽劣,我相信只要肯付出真诚和爱心,再顽劣的孩子,也能教得好。
我有这份信心,真的!
我又走在这条长长,直直的街上。
真是特别,这条街竟连公共汽车——巴士也没有,大概此地所住的人非富则贵,全有私家车代步,全有自己的车房,所以没有巴士经过,也看不见计程车的影子。
走过两家门口,一辆声音大得惊人的电单车驶过来,车上骑着一个长头发,衣衫新潮夺目的男孩子,我下意识的往旁边闪一闪,我心中一向对这种人没好感!
那电单车和男孩子却停在我应徵的那家人门前,并自己用钥匙打开大门。
我怔怔的站在那儿忘了走路,那男孩——也是夫人的儿子。
富家子弟再好也不会像我们这些普通人,对不对?
走出长街,转一个弯,我找到了巴土站。从这儿回我罗斯福路的家也很方便。
回到家里,母亲正在厨房烧晚饭。
「妈,找回来了!」我走进去。
「怎么今天特别晚?你到那儿去了?」母亲问。
[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找到一份兼职家敦,教一个学生,每星期三小时,月薪四千大元!」我夸张的大声说。
「这么好的事?每星期三小时就四千元?」母亲意外的睁大眼睛。
我们只是个中等家庭,母亲只是个普通主妇,她是有理由意外的!
「是啊!而且一说就成,是有钱人家,」我抓起一条酸黄瓜吃。
「你能应付得来吗?身体能吃得消吗?」母亲关心的问。
[没问题,只不过每星期三小时,」我笑,「明年我若出得成国,那才要真正的捱世界的。」
「学生多大?是男是女?」母亲关心再问。
「男的,总有十来岁吧!」我随口说,「今天没见到他,只看见了他哥哥,一个电影里才有的新潮青年!」
「是吗?」母亲停下了手中动作,「这样的哥哥——那弟弟大概也差不多,我看你——还是算了!」
「怕什么呢?我只是家庭教师!」我笑,「又不是应徽做女朋友的!」
「那种新潮青年很可怕的!」母亲皱着眉。
「妈妈,他可怕是他的事,我是老师,他还敢怎样?大不了不教。」我说,「而且那夫人很有教养、很斯文、很秀气的样子!」
「这年来不再有其母必有其子了,」母亲也笑了,「年轻人都反叛得很!」
「我不是像你像得百分之二百吗?」我打趣。
「你那有我年轻时候漂亮?」母亲叫起来,「老穿牛仔裤,瘦得像个灯杆似的,还说像我?」
「好了,好了,我是台大一根草,我妈是当年上海复旦大学的一朵花,好了吧?」我开玩笑。
母女俩笑成一团,有时候我也觉得母亲和我之间更像一对亲密的朋友。
「哦,差点儿忘了,」母亲一整神色,「刚才莫至刚打电话找你!]
「至刚?他有事?」我问。
至刚是小学时的男同学,大学又碰在一起,他比我高两班,毕了业在服兵役。莫至刚不是我的男朋友,至少,在我这方面完全没有恋爱的感觉。
「谁知道!可能服役休假回家,」母亲又开始洗菜,「我让他晚上来吃饭。」
「怪不得烧这么多菜,妈偏心,对莫至刚比对我还好,他又不是你儿子!」我嚷。
「我没有儿子,让至刚当女婿吧!」母亲说笑。
「你要我可不要,他那牛脾气,」我摇着头,「而且我们太热,太了解,不可能有爱情。」
「胡扯!」母亲白我一眼。
我笑着走出厨房!
我并不介意母亲这么说,我知道母亲对莫至刚印象很好,他高大、正派、功课好、对人好,家世又不错,这是每一个母亲心目中的女婿对象。
可是母亲不是我。
恋爱的是我,婚姻是我的,并不是母亲的,所以我不介意母亲的话。
我有很强的主观,很强的自我,我的事只由我自己决定,任何人也不能左右我,动摇我。
过了一阵,爸下班回来,念中学的妹妹也回家,厨房里也传出阵阵菜香。
我去打开电视,这个时候门钤响了。
「我去!是莫至刚!」我奔出去开门。
果然是他,莫至刚。
为服兵役而剪得很短的头发,很朴实的一件白衬衫,浅灰长裤,展开一抹亲切的笑容。
「嗨!问来了!」我笑。
看见至刚我是开心的,也许因为我们从小是同学,是朋友,我们的感情经过长长久久的时间,变得有如亲手足,我真的对他像哥哥一样。
[找了你一个下午,那儿去了?」至刚问,我们之间不需要客套。
[应徵一份兼职,成功了。」我说,「每月有四千元的薪水,至少够我明年买机票了。]
[四千元?每天去?」他问。
[每星期三小时,」我颇自得的回答。「教一个小男孩!]
至刚摇着头,感叹的。
[全世界只有韦欣碰到这么好的事!」他说。
[那当然!」我皱皱鼻子,「羡慕或是妒忌?]
[当我甚么人?]他又厚又大的手掌打在我头顶。「我会妒忌人?羡慕人?]
「哦!我忘了我们顶天立地的莫至刚!」我笑。
然后至刚和父母、妹妹招呼,她们都和他很熟,实在相处得像一家人,连小妹妹也当他哥哥的。
[喂!莫至刚,爸爸和妈妈都喜欢你,你不如做我们家的干儿子算了!」我打趣。
至刚的脸色有些改变,不是我敏感吧?
「你开玩笑,我那够资格,」他红着脸望着我。
「真话,做了我们家干儿子,我和妹妹负责替你介绍女朋友,如何?」我再说。
我看见他真的改变了的脸色,为什么呢?他不愿意?
第二章
再次走进那条长长直直的街,心里踏实多了。
虽然这条长街上依然僻静,没有行人,没有车轮,我却不再紧张,不再担心。
我已被雇用了——啊,到现在我才想到,那个看来高贵,斯文的夫人姓什么?我的学生叫什么名字?我完全不知道,我这全无经验的胡涂虫?
我按电钤,仍然是那个很可亲的女工人。
「我想请问——夫人姓什么?」我红着脸。
「我们老爷姓陈,」女工人比我世故多了,「你可能在报上见过他的名字,是金融界的。]
她说了一个名字,我心中暗惊,的确是报上常见的名字,是金融界有头有睑的人物呢!
「我是很胡涂的,」我难为情的说,「刚毕业出来做事,没有甚么经验!]
「夫人就是喜欢你这份真,这么纯!」女工人口齿伶俐,大概也念过书的。
我又被领进客厅,这一次,夫人在等着我,我下意识的偷望一下手表,四点差五分,幸好没迟到。
「陈夫人!」我轻轻的叫。
[叫我安娣好了,我大儿子比你还大!」夫人笑了,「来,我带你到书房去!」
我跟在她背后,如果我五十岁时仍有她那样的身材,气度,我就满足了。
书房也很大,两面墙上都是巨大的书柜,放满了各式各样的书。还有很气派的巨型书桌,真皮椅子,这样的书房,大概不属于她儿子的。
[是外子的书房,白天空着,你们可以坐得舒服些!」陈夫人点点头,对女工人说,「请少爷来。」
「是,」女工领命而去。
我大概教了一个皇太子吧,居然是等做老师的来了之后才去请学生来。
「我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陈夫人望着找,「我一眼看见你就喜欢,真话!」
「我——]我窘极了,该怎么回答呢?
「你的学生是我的小儿子士恒,他很乖,和他哥哥士怡不同,啊——他来了。]
书房门边由女工人缓缓推进一张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年轻人,可能和我年纪差不多,苍白冷漠的一张脸,比海更深更黑的眸子,还有紧闭着显出不妥协的唇。
我大吃一惊,这就是陈夫人的「小」儿子?这就是陈士恒?我的学生?
「士恒,来,她就是韦欣,韦小姐,你的补习老师。」陈夫人坦率平静的说。
[韦欣!]士恒冷冷的叫一声。
他不叫我老师,只叫我的名字反而让我自在些,谁也不能忍受一个年纪相仿的人叫自己为老师,对不对?
我点点头,看着女工人把士恒推到书桌前。
「你们开始吧!」陈夫人微笑着和女工人退出去。
我深深吸一口气,才能按捺住心中的紧张,原来我的学生这么大,我——教得了吗?
我在书桌的另一端,放好几本带来的书本。
[我想——我叫你名字,好吗?」慢慢的,尽量用「老师」的口吻说话,「我先想知道你在数理方面的程度,我才可以安排课本和资料。
「我念完了高中,大学一、二年级的课本我也自修过,那并不困难!」他冷漠的说。
[哦——」我很意外,真的,他分明有病——或者是残废,我分辨不出,但他竟念完了高中、又自修大学一、二年级,这很不容易,「或者——我给你一点小小测验?」
[请便。」他冷冷扯动一下嘴角,傲慢不屑的。
我一下子窘红了睑,他一定认为我不相信他的话,不相信他自修的程度,事实上——我只想方便安排课程和教材,真的。
「请别误会,陈士恒,」我坦率的对他说,「我自己大学刚刚毕业、并没有太多教学经验,面对你——我是很紧张,很害怕的,原先我以为教的是十九岁的中学生,现在——老实说,我怕教不了。」
「教不了你可以辞职,」他不耐烦的,「你想考我的程度就尽管考,你想做什么就做,你是老师,我是学生,请别噜嗦许多题外话。」
我的脸一定胀得通红,一定又窘又气,我的眼圈儿一定红了,我原本全无经验的,谁知道第一次出来就遇到这么可恶的学生。
可是——我不服气,这个不知是有病或残废的冷傲男孩子想打倒我,我偏不让他成功,我是好强的,内心里我吃软不吃硬。
「很好,」我硬生生的打住想哭的冲动,我不能被这可恶的男孩打倒,[我就出些题目考考你吧!]
我迅速的在纸上写着,我写的是—些大三程度的数理问题,我是故意要难倒他。
我只写了四题,我相信就算是大三的学生来做,也得用一小时的时间。
我把题目放在他面前,就自顾自的翻起书来。
他也不出声,很快的开始在纸上写了,他可是装摸作样的?他只有大二的程度,还是自修的,他能做这四道题目?
我从眼角处偷看他,他的神情是一本正经的,而且做得很快——是在乱写吗?无论如何,他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和好胜心,好歹我也要和他斗一斗。
低着头写字的他看来平和些,没有那么冷傲,垂着眼睑,也看来可亲些。
他有很好的轮廓,很像他的母亲陈夫人,我想,如果他能站起来,能够笑一笑,一定是个很漂亮,很有吸引力的男孩。
他为什么会坐轮椅的?有一段故事?有一段往事?有一段经历?
他忽然抬起头来,把我吓了一大跳,在那一霎那间我知道脸红了,我怎能这么忘形的瞪着他看呢?
他眼中闪过一抹奇怪的光芒,揶揄的笑笑。
[你以为难倒了我?」轻轻哼一声,把试题推回我面前,「这是很普通的题目!」
我意外的拿起题目一看,像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来,他到底是怎样的男孩?四个题目完整无缺的答案写在下面,连每一个公式,每一个演算都不漏。
我放下纸张,我——没有第二句话可说。
[我想——我教不了你,」我深深吸一口气,心中有受愚弄的感觉,「你的程度不只大二,可能比我还好,我——很抱歉!」
拿起我的课本预备走,刚站起来,他叫住我。
「坐下来,韦欣!」他说,冷傲的声音很威严的,令人难以抗拒!
「我有话说。」
「还有甚么可说?」我气愤的,「我来应徵是不自量力!」
「我并没有这种感觉!」他望住我,虽冷漠,倒也非常坦诚,「你可以留下来教我。」
「陈士恒,我家并不等着这一笔钱来开饭,我只想在工余时替自己赚一笔留学的路费,如此而巳,我不需要接受你的同情相施舍!」我的眼睛红了。
「同情和施舍?」他摇摇头,「太骄傲,自尊心太强,韦欣,你最好坐下来听完我的话,然后才决定走不走,教与不教,我绝不勉强你。」
我怔怔的盯着他一阵,也罢,看这可恶的家伙说些什么,我坐了下去。
「你出的这四个题目是我昨天才做过的,」他脸上没有笑容,但绝对真诚,「我记得很熟,刚才是照背出来的。」
我恍然,原来是照背出来的,难怪这么快,才半小时就做完了。
「对于一些公式,理论我全靠死记,并不绝对了解,我请你来,只希望你能帮助我了解。」他说。
我默默的听着,是这样的吗?
「应徵的人比你程度好的也有,但你刚毕业,又是大学里的助教,你对大三、大四的功课一定记忆尤新,我认为这对我比较重要。」他说得很有条理。
我相信他所说的话,他的确是个有条理、有见地之人。
我——肯留下吗?
「事实上我的程度,是到这儿,你看着办吧?」他再说。
我望着自己的手指,考虑了好半天。
「那么——找们不妨从大一开始。」我的声音出乎意料之外的柔软,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你只凭死记,不是了解,这对你的帮助不大。」
「好,」他竟也不反对。
我们算什么?不打不相识?
「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我看看表,「我回去准备大一的教材,星期六我们开始。」
「好,」他再点头。
阖上书本,收拾我带来的教材。
「你——对我的情况不好奇?」他突然问。
我愕然的望着他,甚么意思?我只是他的家庭教师,我明白自己的立场,我不想多事!
「好奇心人人皆有,不过我不是多事的人,我不喜欢打听人家的隐私、苦衷!」我说。
「很难得,」他可是讽刺?他一定认为女孩子都是很八卦,很多事的!
「而且就算我好奇,你会说吗?」我笑了。
「为什么不?」他望着我。
他实在是个很漂亮的男孩,那头发尤其有艺术家的味道,微鬈而贴服。
「我——哎?我猜你有病?」我有丝难堪,我一定表现得太小家子气,是不是?
「病?小儿麻痹症。」很奇特的笑容,「十八岁以前我是绝对健康、正常的人,我相每一个年轻人一样的念完中学,我念的是最好的建国中学!」
「哦——」我只有发呆的份。
「然后——我就出了意外,就变成现在这样子,半死不活的坐在轮椅上。」他脸上掠过一抹暗红,他在激动吗?「到如今已经六年了。」
[六年?」我问。那么,他岂不二十四岁?他比我还大四岁,真看不出。
「是的,六年!」他咬着唇,眼中奇异的光芒更盛,「别人已经从造小学到毕了业,进初中而高中毕业,进大学而大学毕业兼服完兵役,我却只能坐在轮椅上,一事无成的像个废物。」
「但是你努力自修,你一直没放弃你的脑子,你的思想,你的程度不比大学生差。]我只能安慰,不是吗?
[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呢?]他脸上、眼睛里的暗红已经消失,神情变得沮丧,[我始终要在轮椅上。]
这个时候,我脑中的一根极细致的神经跳动了,我是在同情他,在怜悯他,是不是?
[坐在轮椅上残而不废,运用自己的脑子、思想、智慧,也许有一天你能比我们这些人更有用,对人类更有贡献。]我说。
[可能吗?我会获得一个诺贝尔奖吗?]他冷冷地说。
[人的成功并不一定要形式上的?]我皱眉,[得到诺贝尔奖并不算绝对成功。]
他怔怔的望着我半晌,忽然神色一整,又恢复了他的冷淡与不耐烦。
[你的时间到了,走吧!]他说。
我好意外,人的情绪真的能在瞬间改变的那么剧烈。
[好。]我拿起书本,[星期六见。]
我没有听见他的回答,直接走出书房。
客厅里坐着一个人,当听见门声他就转回头,并站了起来。
「受得了他吗?韦欣?」是那个长头发,骑电单车的男孩,「士恒是天才,但是天才却有最古怪的脾气。」
我皱皱眉,这个男孩子又没礼貌又莫名其妙。
「对不起,我走了!」我直住外冲,虽然我明知他是士恒的哥哥。
「我是陈士恰,土恒的哥哥,」他拦住我,似笑非笑又十分意外的,「怎么妈妈替士恒请了个这么漂亮、年轻的女教师?」
我摔摔头,大步走出门,我讨厌这个陈士怡。
第三章
我开始和士恒讨论大学一年级程度的数理方面问题,我发觉,在这方面他实在是很有天份,而且可以说聪明得惊人。
有的时候我简直忘了他是我的「学生」,我们为一个论点争执,辩论得面红耳赤,不各相让。
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到底是我在「教」他?或是他在「指点」我?
他不但有天份,而且有极强的求知欲和上进心,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想,如果他不必坐轮椅,他的成就将是怎样的不可限量。
每想到这件事,我也不期然的自责、自问,是不是我对他是残废而「另眼相看」?我不当他是普通人?我心中在替他惋惜?
我不该有这种态度,我知道!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我们每星期至少有三次见面的机会,并不限于一小时,有时两小时、三小时,有时候他会打电话给我,让我额外的去一次和他讨论一个他急欲知道答案的问题。
第一个月的薪水竟有七千多元,我简直是不能置信,比我在学校当助教的薪水多得太多了。
不过——一个月下来,我和士恒的交往也只限于功课上,学术性的讨论,除了第一次他提及他坐轮椅的事之外,他完全不谈私事。
我和他不是朋友,因为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友谊,自然,我这么一个平凡的女孩子,也绝不会妄想去和一个富家子弟攀交情。
我的目的只为明年出国存一笔钱,以减轻父母的负担,我们是中等家庭,父母并不太富裕!
今天讨论得过了时,走出书房已经六点半,窗外已是昏暗一遍。
陈夫人留我晚餐,但我婉拒了,现在赶回家也不太迟,我不习惯在人家家里吃饭的,我宁愿回家。
陈夫人也不坚持,于是我迳自走出花园——我忘了说,当我和陈家的人熟悉后,女工已不送我出大门了。
在花园的门边,我又看见陈士怡。
他总是在很特别的时间和地方出现,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只不过穿得正经些,没有那股难以忍受的过分新潮味道。
「嗨!好久下见!]士怡望着我。
和他的弟弟士恒一样,他也有漂亮的外表,只是气质不同,他比较「邪]点。
「再见!」我不想多说话。
我来陈家是做家庭教师,又不是和他见面的。
「哎——别急,」他一手挡住大门,很有一丝无赖气味,「为什么一看见我就走?我又不是怪兽,不会吃人的。」
「对不起,请让开,我要回家。]我涨红了脸。二十二年来,我没遇见过这样的男孩子。
「谁不让你回家呢?我只不过想跟你说两句话。」他放开拦在门上的手,「你能跟士恒关在书房谈两小时,为什么不能和我说几句话?」
「我——是你母亲花钱请来当家庭教师的。不是来讲几句话的。」我忍不住说。
「好吧,韦欣,我该怎样来让你相信我的诚意?」他目不转睛的望住我。
我对他——也不该有成见的,是不是?他又没有得罪过我,只不过是我不喜欢他的新潮打扮而已!
我知道有时候我是很稚气的。
「根本没有这必要,」我笑起来,「什么诚不诚意?我只是一个家庭教师!」
「我们一起去晚餐,好不好?」他问得唐突。
「什么——?」我意外兼愕然。
「晚餐!」他微微一笑,笑得非常性格、漂亮,他这样的男孩子扣我歪缠什么呢?他又有钱有漂亮,数以百计的女孩子想接近他,他——真没道理,「只是普通的晚餐,然后我立刻送你回家!」
「如果你能说出请我晚餐的理由,我可以考虑,」我说,士怡实在并不讨人厌。
「我喜欢和你做朋友!」他坦率的。
「这——」我的睑一定红了,好在天色已黯,他看不清楚,「你很喜欢开玩笑。」
「如果你认为我在开玩笑,你给我一个证明的机会!」他说得很真诚。
我犹豫着,我心动了。
年轻的女孩子应该有接触男性的机会,我并没有亲密的男朋友,莫至刚不是——我为什么不试试?/
「你看,我穿得整整齐齐就是为了请你晚餐!」他指着身上的衣服。
「只是晚餐,不能迟,」我吸一口气,心中也觉轻松,「而且我要先打电话回家!」
[一言为定,」他高兴的大叫起来,「进去打电话吧。」
我摇摇头,不,下意识里,我不希望屋子里面的人知道我们去晚餐的事。
「去餐厅再打!」我迈出大门。
长街上已亮起路灯,入夜的此地更是冷寂,偶尔一辆汽车驰来也很快的没入了有车房的深宅大院,长街上有一份在台北市难以找到幽静。
这幽静是白天难以领略的。
「我们必须转出这条街才能叫到车!」士怡说。
「这是条特殊的街,我很喜欢,」我说,「我叫它长街,漫步在这儿——很能令人发思古之幽情!」
「哇!你在做诗,」士怡笑了,「学化工的人怎么讲起话来也这么文绉绉的?」
「你学什么的?」我看他一眼。
「你一定想不到,法律!」他说,很淡漠。
「哦?」我的确是想不到,这样新潮如飞仔的人学法律?怎样的人才敢请他这样的律师?
「我是正式律师。」他笑得有丝自嘲,「从没上过一天班,没接过一件案子!」
「你有事务所吗?」我好奇极了。
「用不着吧?」他笑,「我在一位长辈律师事务所里挂个名,每天就游手好闲了。]
我耸耸肩,这也很——理所当然。
「你的家世,你的环境有资格这么游手好闲!」我说,没有讽刺的意思,真话。
「是吧!」他说,「别人都这么说呢!」
转出大街,我们叫到了计程车,送我们到一家专卖西餐的餐厅。
「本来想去信陵,怕你不喜欢,」他说。他也能有替别设想,体贴的一面呢,「你知道那儿三教九流的人多!」
「我无所谓,」我说,「任何环境我都不在意,清者自清,是下是?」
「口气倒像士恒!」他笑。
「士恒——到底怎么会弄成这样的?」我忍不住问。
他脸色有些奇异的改变。
[一次——意外。」他说,「还是不谈他的事,他的脾气很怪,不喜欢别人说他!」
「但是他告诉我是高中毕业之后才变成这样的!」我说。
「是吗?」士怡很惊讶,「他自己告诉你的?」
「是!第一次见面时说的。」我笑,「我们大吵一场架,我被他气得想转身就走,后来——他留住我,又跟我说了些他的事!」
士怡皱着眉,他在想甚么事呢?这么入神。
「你是士恒自己选的。」他说,是在过了好久之后。
「什么?」我不明白。
「我看——他对你印象特别好,」他又说,「他是个不容易亲近的人,他从不和任何人谈自己的事!」
「也许那一次他看见我已气坏了!」我随口说。
「是吧!」他耸耸肩,笑容又回到脸上,「总之,我不了解他,虽他是我弟弟。」
餐厅到了,侍者替我们找定台子之后,我就去打电话,这么晚不回去,母亲要担心的!
接电话的是小妹,她在电话里叫:[姐姐,怎么还不回来?莫至刚来了!」
她从来不叫至刚哥哥,她这小丫头。
「我有事!不回来吃饭——叫他来听电话!」我说。
至刚怎么又回来了呢?他能常常拿到假期?
「韦欣,怎么还不回来?」至刚在电话里叫。
「我有事,要吃完晚餐才回来,」我说,「如果你有空可以等我!」
「我自然是有空,只是——你在那里?」他问,语气有点怪怪的。
「我在餐厅,陈士怡请我吃饭,」我坦率的说。这是很普通的事,不需要隐瞒。
「陈士怡,你的学生?」他再问。
「学生的哥哥,」我皱眉,至刚怎么回事,噜嗦得好离谱,他从来不是这样的,「替我转告妈妈,九点以前我一定赶回来!」
电话里有一种令人难受的沉默。
「至刚,你听见我的话了吗?」我叫起来。
「听见了!」闷闷的声音,很不开心似的,「我会替你转告伯母——那个陈士怡在追你?」
「莫至刚!」我生气了,「你的话叫人莫名其妙!」
「明天中午我要赶回部队,韦欣,」停一停,又说,「我会等你回来!」
放下电话,我心中浮起了莫名的不安,我开始发觉,至刚对我的感情并非我想像中那么单纯。
我不能任这件事这么发展下去,因为我对至刚完全没有友谊之外的感情。
以前没有,现在没有,肯定的,将来也下会有!
或者——我该对他讲清楚这件事?明天中午他就离开,今夜该是个机会!
回到座位上,士怡已经自作主张的替我点了菜。
「女孩子吃虾好,不会胖又营养,」他说,「我替你叫了炸明虾,海鲜汤,有没有意见?」
「好在我没有偏食的习惯,」我摇摇头,「如果不吃海鲜的人岂不惨了?]
「那也下要紧,我可以跟你换。」他笑得很漂亮,「我叫的是一磅重的牛排!」
我不知道吃下一磅重的牛排会不会撑死。至少,至少整夜睡不着则是肯定的!
「喂!你打完电话回来神色有异,是不是捱了妈妈的骂?」他盯着我看。
「我家里人绝对民主,妈妈绝对不是那么可怕的人!」我说,「我神色有异?]
「我虽然没接过任何的案子,别忘了我是个律师,」他半开玩笑,「我的头脑也细密,能观察入微!」
「算你说对了,我有个同学在家里等我!」我笑。他实在并非外表那么不学无术。
「男同学?」他眼光一闪。
「是男的,我小学和大学的同学,高我两班!」我说。
「该和士恒一样大,」他想一想,「这时候等在你家,这男同学的友谊一定不简单!」
「小心眼儿!」我暍一口水。
他悠闲的望住我,似笑非笑,吊儿郎当的。
「我不在意你有多少男朋友,」他说,说得那样唐突,「我喜欢有对手的竞争!」
「竞争什么?」我睁大了眼睛。
才和他出来吃一餐晚饭,他不会以为我要嫁给他吧?
「你!」他放肆的指一指我。
「陈士怡,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我沉下了脸,「我是个古板的人,受不起玩笑,我会翻脸的。」
「我说的是真话,你为什么总以为我开玩笑?」他凝视我,「我并不喜欢开玩笑,真的!」
我深深吸一口气,在这种场合中,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但我在担心,真的。
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我岂不惹下了天大的烦恼?他那样子——又真不像开玩笑!
「我也不是开玩笑,目前——我无意接受任何人!」我说。
「你要出国,我知道,」他说,「外国也不是天涯海角!」
我对至刚表明了我的意见、我的看法、我的感情,他就黯然而退。
我知道他很失望,很沮丧,然而他也明白感情不能勉强,我们有那么多年的友谊,他也明白我的为人,他相信我说了真话!
于是他离开。
我想,即使以后他再来我家,我们已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无拘束的相处,这件事总是我们之间的墙。
我自然也会有些失望,至刚为什么不能和我一样,把对方当成同性的好朋友呢?
男女之间真不可能有友谊?
我还是在大学当助教,我还是在课余去陈家和士恒讨论数理的问题。
我去陈家的次数渐渐加多,时间渐渐加长,这是士恒的要求,也经过陈夫人的同意。
对我来说,能有这份赚高薪又不辛苦的工作,我是求之不得的,我不但可以存足明年出国的路费,还可以为自己存一笔生活费呢!
母亲曾担心过我会吃不消,一个多月下来我还是精神奕奕,而且心情愉快,母亲也就不说什么了。
第四章
今天又是补习的日子,外面在下雨,还相当大,为了保持不迟到的好纪录,我穿上雨衣,拿了伞就冲进雨里,我想,豪华一次——坐计程车吧?
大雨哗啦、哗啦的下不停,定了两个巷口,计程车的影子也没看到,鞋子和裙子都湿了。
正在叹气该怎么赶到陈家,一辆黑色的林肯牌汽车嘎一声的停在我面前。
我好意外,这么名贵的汽车主人自然不会是窃匪,然而我也绝不可能有这么高贵的朋友。
我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在驾车。
正想闪开,车门开了,我看见坐在后座的男孩。
冷漠如雕像的面庞,又深又黑的眸子,还有那目不转晴的凝视和伸出来的那只手。
是一只修长,敏感却苍白的手,士恒!
「士恒?」我意外,惊讶的忘了大雨,陈家派车来接我并不奇怪,意外的是永远坐在轮椅上的土恒会在车厢里,「你——怎么来?]
「来接你!」他说得那样简单,声音也冷漠,却——莫名其妙的感动了我。
我把右手交给他,就这么湿淋淋的上了车。
汽车在我们沉默中向前驶去,我用左手掠一掠微湿的头发,这才发觉我的右手仍在士恒的手掌中。
我全身巨震,慌忙抽回手来,脸也红了。
「哎——谢谢你来接我,」我慌乱的,我是老师,我竟不敢看他。
「把你的谢意放在心中会更好的,]他的眼睛停我脸上,我感觉得出来,「有的事——不该讲出来的!」
我无言以对,只能不停的深深吸气。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甚至从来感觉不到士恒和我之间有友谊的存在,但这一刻——这一刻我心胸中却被一种奇异的感情充塞着。
我不知道这感情是什么,肯定的不是同情!
士恒要坐轮椅,虽然要人服侍一切,在我心中,他是个强者,从来都是。
强者是绝不需要同情的!
我点点头,我竟对他点点头,眼角处,我看见他展露唇边的一抹微笑。
他的微笑是动人的,只是淡淡的一个微笑,就溶化了脸上所有的冰霜,冷漠。
「我想——这种大雨下一定很难叫到计程车,你却是个很守时的人。」他又说,「我不想你为难!」
我不再言谢,只是微笑。
「你笑起来就变得很柔、很乖,很斯文的样子,」他说得好奇怪,「但是我也喜欢看你面红耳赤,咬牙瞪眼的不妥协状,那很真,很光明,很接近——真理!]
我怔怔的发呆,我那争论时的模样居然能很真,很光明?很接近真理?怎么说呢?
是经过他的眼睛把我美化了吧?我并不是他说的那么好的一个女孩,我知道!
「我很高兴你是我老师!」他说。
多温暖的一句话呢?他这「老师」说得真心诚意的。
「我是不是该骄傲有你这样的学生?」我笑着。
「我承认有数理方面的天才,可是——」他看一看自己的腿,「我是残废!]
[士恒,面对你时,我从来都想不到这一点,请相信我,你是强者!」我真诚的说。
「强者?」他咀嚼着这两个字。
「强者!」我加强气,「而且这强者的形象以前从不曾在我心中出现过的!]
他望着我,好久,终于笑了。
「你很会鼓励人!」他说。
「真话总有它本身的力量!」我说。我一向没有好口才,这次竟说得不错。
他再想一想,点点头。
「我想——你说得对!」他说,声音里有奇异的力量。
是我鼓励了他?我有骄傲感。
我们的汽车驶进那条长街,雨中的长街又是另一番气势,另一种味道!这是一条具有奇异吸引力的街,和台北市任何街道不同,这——是不是也像士恒?
到了他家,汽车驶进车房,女工人已推着轮椅等在那儿。
司机把士恒抱下车,放上轮椅,女工人正预备推他进屋子,他的眼光移到我脸上。
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劲,我走过去。
「让我来推他!」我对女工人说。
女工和司机都露出了惊讶之色,不约而同的注视着士恒,士恒原是怪脾气的少爷。
士恒脸上的线条却更柔和了,他对着我微笑——我看见眼中的欣喜和满意。
他欣喜和满意是因为我能了解他的眼光?
我推着他经过有屋顶遮着的走廊,直入客厅,在客厅里,遇见陈夫人和神色古怪的士怡。
陈夫人的神色平静一如往日,我推着士恒似乎是理所当然,她完全不意外。
士怡的古怪神色——我不想研究,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士垣的哥哥!
打过招呼,我推着士恒直入书房。
土恒没有说谢,他不会说的,他主张把一些事放在心中,不要用口说出来。
他的神情——我看得出,那是平静和快乐的,那岂不比一个谢字更令人快乐?
我们又开始了找们的讨论——或者说辩论,争论,在学问上我们是互不相让的。
也许互不相让才能有更大的进步吧!
然后,我出了两个题目让他做。
通常他做题目时,我都站起来四下走走,一个人定定的坐在那儿一个长时间是件难受的事,我不能想像,如果我像士恒一样会——怎么样?
窗外的雨势已小,天色依然不明朗,那种倾盆大雨随时都可能再来。
站在窗边,我看见花园中淋雨的一个人,雨虽不大,他即是浑身湿透了。
我皱皱眉,是士怡?富家孩子都有点怪脾气,他无端端去淋什么雨呢?
他没有看见我,脸孔却是面对着书房,他的神色和天色同样阴暗。
他在发怒?在生气?我不知道,不过——去淋这种雨,他是有些不正常。
我想退开,我不想让他看见我,一转身,吓了一跳,士恒什么时候来到背后的?
他自己也能推轮椅?
「士怡在淋雨?」他神色也很特别,「他从来不会这么不爱惜自己!」
我不明白,他们兄弟之间似乎有些什么不妥。
他们——好像从来没有互相招呼过。
「现在的年轻人不容易被了解,」我退回书桌,力持自然,「每个人的自我观念都太强!」
「你是说自私?」他慢慢推轮椅过来。
「我是说自我表现欲!」我摇摇头。
我对他们兄弟了解都少,尤其是士怡,才见过三次面,我不能胡乱批评他自私。
「也对!」士恒点头,「自我表现欲!事实上人就是人,没有人是超级巨星!]
士恒为什么这么说?不满士怡?
「你们兄弟个性绝对不同!」我搭讪着。
「绝对相反!」士恒强调着,「你——很了解他吗?」
「陈士怡?不,我不了解!」我摇头,「尤其他是那种离我好远,好远的一型人!」
「但是——你们曾一起去晚餐!」他终于说。那凝定着的视线中是有着些什么。
「那——并不表示了解!]我心中一紧。
士恒怎么知道的?士怡告诉他吗?
「表示什么?友谊?」他追问。
「也许吧!」我耸耸肩。
他脸上神色逐渐冰冷,非常清晰的看得出,刚才一直荡漾在眸中的光芒也敛去。
我的心开始不安,我不能明白他神色的变化是为了什么?我!
「士怡说你是天才!」我试探着。
「天才?或是个怪脾气,不通人性的怪物?」他冷笑。
「他是哥哥,怎么会这样讲你?」我放柔了声音,「他是真心的称赞你!」
「不必替他说话!」他看着窗外,「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心目中只有自己。]
我皱眉,兄弟间的成见如此之深?
「我——不知道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我不该有任何批评!」我考虑慢慢说,「我有一个念高中的妹妹,我非常爱她!」
「你们——不同于我们!」他非常固执。
「然而天下间手足始终是手足!」我说。
他望着我半响,慢慢的,生硬的说:「我知道你心里向着他多些,因为他淋雨!」
「淋雨!那是很可笑的!」我笑起来,「他爱淋雨是他的事,与我何关?我为什么要——向着他?」
他目不转晴的望着窗外,脸上神色——似乎不相信我的话。
「你不知道他为什么淋雨?」他问,有自嘲又嘲弄的意味。
「不知道!」我坦然的。
士恒突然转过脸来,一脸孔的嘲讽。
「为你!」他吐出冰块般的两个字。
我全身一震,那两个冰块的字打得我浑身都痛。
「你——胡扯!」我叫。天下那有这样的事?我和士怡才见过三次面,才吃过一餐饭。
「我肯定的知道!」他苍白的脸上突然涌现了一抹古怪的红,「他妒忌,他妒忌你推我进来,他是在妒忌,我知道,我肯定的知道!」
「太——离谱了!」我胀红了脸站起来,「你怎能这样想?你当我——是什么人?」
「你别生气,别激动,这是实情!]他自己却激动得直喘息,「他妒忌——妒忌我拥有的一切,他——也许并不喜欢你,并不爱你,但——看见你每次总和我一起,他就妒忌,他就要想办法抢去你,他——妒忌我的一切!」
「士恒——」我甚么话都说不出,那有这样的事?这样的兄弟?
「我说的是真话!」他咬着唇,突然转身飞快的推着轮椅出去,再也不看我一眼。
我的心里发冷,兄弟俩各有各的说法,他们——到底谁说的是真话?谁不正常?
我对这份家庭教师的工作突然开始害怕。
我只不过想存一点钱,以补助我明年出国的费用,我仍有正式的工作,我不必卷入兄弟俩的争执中,是不是?他们如何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一直在考虑,是否应该辞去这份工作。
我肯定的可以找到另一份兼职,也肯定不会有这么高的待遇,但——我喜欢单纯。
薪酬再高,每天却要烦恼,要应付两兄弟莫名其妙的情绪变化,我自认不是适当的人选。
我又不敢跟母亲商量,只要我说出士恒兄弟的事,母亲一定会要我辞职的。
我独自苦恼着。
莫至刚有信来,他的信倒表现了很好的风度,绝口不提我们之间曾有的尴尬感情,一再表示我们单纯的友谊是永恒的!
我很欣赏这种风度,我一直认为他会是我最佳的哥哥人选。
至刚这边的烦恼结束,陈家兄弟呢?
今天又该去替士恒补习,从早上开始我就在犹豫着,去或不去?该不该辞职?
三点半了,该去他家的时间——去吧!就算辞职,也得当面去讲清楚,把薪水也结清,是吧?
我搭公共汽车去,一路上我都在为自己想最好的辞职理由。下车之后,转进长街——哎!我就说学校工作加重,我这没有经验的助教要开始忙碌,我怕兼不了职——
对!就这么办吧!
陈夫人一向是温和又有教养的人,她一定会答应我的。
第五章
才转进长街几步,远远的看见陈家的大门开了,有人要外出吗?
再走几步,看不见人出来,是怎么回事?总不至于开了大门欢迎我这小家庭教师吧?
近了,走到陈家,我看见打开的大门里有着一个人,是坐在轮椅上的士恒,他眼中有一抹期盼和一抹等待之色,他——等我?
「士恒!」我平静淡漠的打招呼。
看见我,他在一瞬间就收尽了眼中的神色。
「你来了!」冷漠的声音,没有欢迎的意味。
我——表错情吧?
他转过轮椅慢慢的推着进去,我想帮忙——忍住了,我不想再搅—次误会。
他一直没有回头看我,很稳定的自己转动着轮椅进去,我——则硬着心肠。
客厅里没有人,看不见陈夫人,也看不见士怡,他们今天是有心躲开?
我只好先随士恒到书房,或者——要离开的时候才跟陈夫人辞职吧!
坐在书枱前,面对着出奇冷漠的士恒,我想,是我上次得罪了他吧?
我深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我要尽最后一次力,这一小时中我仍是老师,我仍该用心!
我拿出今天该讨论的教材,我开始讲——我发觉这是没办法的,我根本讲得无精打彩。
士恒是敏感的,他一定发现了,但他不出声,这和他平日毫不妥协的争辩也绝对不同。
我们是各怀鬼胎吧?
刚才他为什么站在门边呢?士恰又——是不是故意躲开了?这么一分神,我就更讲得一塌胡涂了。
我终于停下来,我不能再这么讲下去,我——实在没办法,我心里是藏不住事的。
「今天太阳不错,我在花园里晒了一阵太阳,直到你来!」士恒看我一眼。
他是在解释他刚才在门边的事,叫我不要想错了,不要——自作多情,是吗?
「是,我明白!」我点点头。
我实在不是「自作多情」,我不是那么随便就可以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我只是——他们兄弟扰乱了我,加添了我的烦恼。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以后不会再来了!」他说。垂下眼睑,有一抹看得出的失望在大片冷漠中。
我好意外,好惊讶,他真是那么敏感,也那么能看穿人的心事。
「我是想辞职,」我吸一口气,我喜欢做事爽快,「因为我对你的帮助不大,而且——」
我本想说那套想好的理由,学校工作忙之类的,可是他巳替我说下去。
「而且我们兄弟带给你烦恼,困扰,」他冷冷一笑,「你原是要出国的,犯不着惹这麻烦!」
我沉默着,既然他明白,我不必再说什么了。
「当然,在你的立场来看这么做是最好的,没有人能说你的不是,」他脸上又浮现了一片怪异的红,「我——也只能说感谢你这些日子的教导!」
我心里不好受,士恒这么说——他认为我不对?他分明是这么想的!
「你说过——有些事,好像感谢这些应该放在心中比较好!」我说。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他淡淡笑起来,很夸张的,「放在心中的——不只是感谢,你明白吗?」
我心中颤抖,什么意思?除了感谢还该有甚么?不——我不愿朝这方面想。
士恒不会——天!事情不该这样,我只是他的家庭教师,只是家庭教师。
「我想——时间到了,我必须去见陈夫人,」我慌乱不安的站起来,「我应该对她说清楚!」
「不必,你要辞职告诉我就行了!」他放在轮椅上的手在颤抖,我辞职他也激动?「当初是我选择了你的!」
「好!」我垂下头,不敢看他的脸孔,「从下次开始我不再来了,你请另外的老师吧!」
他没有说好或不好,只重重的哼一声。
「这是你这个月的薪水!」他把一个信封放在我面前。
他——他是算准了我会这么做的?
我收拾了狼狈的心情,拿起我的书,拿起我该得的薪水,说一声再见,大步走了出去。
一直走到书房边也听不见士恒的声音,他至少也该回我一声再见的——我忍不住转回头,我看见他还是刚才那姿式,一点也没改变的坐在那儿,呆呆的盯着我那空着的座位。
他的颤抖已停,全身却僵硬如化石,那紧闭着的嘴角泄出一丝无可奈何和倔强,他——他——始终不再看我一眼,始终不跟我说再见!
我走了出去,心湖中却掀起了阵阵波纹,我是不忍,我也心软——
我终于走出陈家大门。
我终于又站在那条与众不同的长街上。
长街仍然寂静,没有车辆,很少行人,两旁全是重门深锁的深宅大院,两旁全是高大古老的树木,它实在不像台北市任何街道,虽然这街道有名字,但我叫它长街。
一开始我就叫它长街。
我独自走在长街的中央,头顶上只有从树枝,叶缝中露下来的阳光影儿,很是冷清。
长街的尽头是繁华、热闹的大马路,行人,车辆不绝,为什么只是一线之隔的长街永远冷寂?
我摇摇头,或者这长街并不是一条真实的马路,长街两边住的人家也许是虚幻,而我这两个月来——是发了一场似真似幻的梦吧?
长街尽头之处站着一个男孩子,长头发,很漂亮、性格的脸,一身十分新潮的装束。
陈士怡。
看见他,长街变得真实,这两个月来我并非发梦,而是真真正正经历了一些事。
「嗨,士怡!」我努力使自己更自然。
在士怡面前我能做得很好,笑得很自然,因为他并不能令我心灵紧张,也没带给我压逼感。
「今天结束得很早!」他笑,有些生硬。
「是的!」我点点头,「今天太阳好,我想早点出来晒晒太阳!」
我自己也觉得意外说了这么一句话,这话是士恒说的。
「那么我就陪你走走,晒晒太阳!」他说。
他当然不只是陪我晒太阳,他有话要对我说,我知道。今天是最后一天,该说清楚。
我们走出长街,走上大马路,我忍不住回头望望,这是一条奇异又特殊的街道,我喜欢它。
长街。
「我们那条街实在不像台北,」士怡忽然说,他也知道我心中在想什么?「好像被台北分割出来,被遗忘了似的!」
我皱皱眉,这些形容词岂非很像士恒?
土恒因为残废而被外面世界所遗忘,所分割出来,士恒就像那条长街?
「但是它特别,我很喜欢!」我说。突然间我有点迷惑,我是在说那条长街?或是士恒?我喜欢——士恒?「它有台北市所缺少的特殊气质和风格!]
士怡望着我,笑了。
「我以为你在说一个人,不是说街!」他说,「街也有气质和风格?」
我的脸上一阵热辣辣的发红,他——看穿了我的心?
「谁说街道不能有风格,气质?」我不肯示弱,「你又怎么知道街道一定没有生命?」
「哇!生命也出来了?」他笑。话题一转,他说,「是不是士恒对你发脾气了?]
「士恒?没有,」我否认。我何必承认呢?「他怎么会胡乱对我发脾气?他是沉默的人!」
「沉默的人就不发脾发?」他摇头,「那天你走了以后,他——好像想杀掉我,就是下雨的那天!」
「你们兄弟之间有仇?他为甚么要杀你?]我不信。
「你!」他肯定的说。
又来了,兄弟俩同样的口吻,同样的话,怎么全是因为我呢?我是罪魁祸首?
「开玩笑,」我沉下脸,「你们兄弟的事情请别扯到我头上,我只不过是你们——家庭教师,而且从现在开始,我已经辞职了,你们的不和——也绝非从我开始,对吗?」
士怡震惊的望着我,奸半天才回过神来。
「你辞职了?」他问。
「是的!从今天起!」我认真的,「所以你们不必再把我扯进去当做藉口!」
「不,你不能辞职,」士怡一把抓住我。「你不能走,韦欣,你做错了!」
「对与错我自己能分辨出来,」我摔开他的手,「事实上我是想赚一笔额外的旅费,但却不能忍受你家的气氛,就是这样!」
「你错了,完全错了,」他很苦恼,也很矛盾的样子,「我们并非要拿你来做藉口,绝不是,我——我是有些喜欢你的,喜欢你的清纯,但止于喜欢,但士恒不同,你的来到完全振奋了池,改变了他,我想他是——」
「不,请别说下去!」我大声制止他,我知道他想说什么,爱,是吗?士恒爱我?太荒谬了,怎么可能呢?「无论如何,我已辞职,我不会再来了!」
「韦欣,你不能太残忍,你忍心士恒就这么一蹶不振?就这么毁了?]士怡说。
士怡对士恒很好啊!士恒为甚么要怀疑他?
「你太自私,你考虑到你弟弟,你为甚么不考虑我?」我叫起来,「我也是有血有肉有感的人,不是机器,不能任你安排!」
「我不信你对士恒全无好感,我不信!」他涨红脸。
「信不信是你的事,」我喘息着,内心里好乱也好矛盾,「士恒恨你,讨厌你,你为什么要帮他?」
「因为我是他哥哥!」他说。
「但是他是残废!」我硬着心肠说。
士怡果然变了脸,他有什么理由相信我会喜欢一个残废呢?我还有大好前途呢!
「除了我是哥哥,他的残废——因我而起!」他说。
什——么?
*   *   *
那天,我胡里胡涂就回家了,我记不起士怡曾否送我,我从来没有这么恍惚过。
怎么回事呢?我中了邪?
整个星期,我都把自己弄得非常的忙碌,我用大多数的时间留在学校,我怕自己回家会胡思乱想。
我真是在胡思乱想,二十二年都不曾试过这样的不专心,精神不能集中。
我变得常常做错事,常常改错考卷,学生来找我谈一些功课上的事,我也答非所问。
我很懊恼,怎么回事呢?
母亲也看出我的改变,她一再的追问,但我该怎么说?我只说做得不开心,所以辞职。
事实上,怎么是教得不开心呢?我根本也不是「教」土恒,我们的程度差不了太多,我们只是讨论!
辞职之後,我常常想起士恒那天变得僵硬如化石的样子!还有那种倔强,那种无奈。
我很心软,也很心酸。
我分不出是同情他?或是喜欢他?我分不出。
我也好几次梦到土恒,梦中的他依然沉默无语,依然冷漠如恒,而且非常的不开心!
士恒——非常的不开心?
有几次我几乎忍不住想去长街看看,长街的气质风格和士恒相似,我——是很思念士恒,说不出理由的思念,我们——总相处了两个月!
但是我没有去,我对付不了自己内心的矛盾,对付不了自尊,士恒是个残废!
我知道自己,我喜欢士恒那个人,他的模样、他的个性、他的思想,他对数理的天份都令我倾心,但他是个残废,我怎能喜欢一个残废呢?
士怡说士恒的残废是因为他,到底——其中有怎样的一段往事?怎样的一段故事?
长街
第六章
星期六,我做完了学校所有的工作,再也找不出任何理由留在学校。
才下午三点钟,我只有回家。
天色阴暗,飘着细细的毛毛雨,不是令人开朗的天色。我搭公共汽车回家。
家,也是寂静的,只有母亲在看书。
「小妹呢?」我问,我知道父亲还没有下班。
「去教室练唱圣诗!」母亲看我一眼,「你近来一丝笑容也没有,到底为了什么?」
「天气不好!」我摇摇头。
「开玩笑,」母亲自然不信,「那年那日那星期都会天气不好,你还不是一样开开心心的?」
「人总有情绪低落的时候,对不对?」我只能勉强说。
「自从你辞了陈家的家庭教师之后,你一直没开心过,」母亲望着我,眼光是锐利的,「陈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请过你吃饭,小儿子是你学生?]
[是!」我点头。「小」儿子也有二十四岁,我的学生不是「小」学生,母亲怕还不知道吧?
「是不是那个大儿子——」母亲试探的。
「妈,你想到那儿去了?」我忍不住叫出来,「陈士恰是台北出了名的花花公子,说什么我也不会这样傻!」
「哦——]母亲意外了。
「我没事,再过一两天自然就会好了。」我笑起来,「我不会一辈子情绪低落的!」
母亲白我一眼,自然是不满意我不说实话。但是,我拿什么实话告诉她呢?
我喜欢士恒,却无法忍受他的残废。
天!我怎么是这样的一个人?残废难道不是人?我的感情怎么这样卑鄙,还带有条件的?
我恨自己,怨自己,真的。
我也怨老天的不公平,为什么安排士恒残废的命运?为什么这样残酷?
窗外飘着的毛毛雨渐渐细密了,雨又大了,今年台北市的雨水真多,多得令人心烦。
我站起来预备回房去小睡一下,门钤急骤的响起来。
「我去!」我一阵莫名的心跳。
是不是有预感?我不知道,似乎——将有什么事发生。
门开处,站着气急败坏的陈夫人,她那样高贵,斯文的人,现在却是一头、一身的雨水,头发也扁扁的垂在额头,满脸令人害怕的惊惶。
「陈夫人!」我呆怔的叫。
「韦欣,你看见士恒吗?他来过这儿吗?」陈夫人抓住我的手,一连串的问,「你快回答我的话!」
「士恒——怎么了?」我如中电殛,话也说不清楚,「他没有来过,我没有见过他——」
「韦欣——」陈夫人身子晃一晃,几乎站不住脚,「士恒——不见了!」
「他不见了?是什么时候?」我被吓坏了,内心中的焦急和关怀是绝对真诚的,「怎么会呢?他——」
「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吃中饭他还在,但后来就——看不见他了,他什么也没说,他和他的轮椅一起失踪,我们找遍了整个屋子,花园和他可能去的地方,但——找不到,韦欣,他——他可能来你这儿!」陈夫人说。
「天,我没看见他,我不知道。」我眼眶红了,可怜的士恒,他不能走路,他行动不便,又下着雨——天!但不是真来到我这儿吧?「我真的不知道!」
陈夫人凝视我一阵,眼泪纷落下来。
「韦欣,自从你辞职——,他整个人都变了,」她哀伤的说,[他不说话、不看书,每天只守在花园里发呆,他父亲和他说话也不理——韦欣,我知道我太自私,你有美好的前途,你有光明的未来,我——我却只是一个母亲,如果我做错了,请原谅我!」
「陈夫人——」我惊呆了,怎么回事呢?
「士恒从来不愿接触任何人,除了家人之外,你是唯一的一个,」陈夫人诚挚的说,「我们登了那段徵家庭教师的广告后,起码有一百人来应徵,每个人都有很好的资历,甚至比你好得多,但士恒——肯定的选了你,我们都明白,你——可能对他具有特殊意义!」
「不,陈夫人——」我震惊的退后一步。
「我也知道了,他是个残废,他的双腿被锯断,不能行动,我们再自私也不敢要求你什么,你是那么好的女孩子!」陈夫人不停的流着泪,「可想的是——士恒喜欢你,爱上你,两个月时间你已成了他的精神支柱,我们很担心,但,也不敢做什么,我们怕毁了士恒,他已经是个很可怜的孩子,为了哥哥——他牺牲了自己!」
我的眼泪也成串落下来,但我听得很清楚,陈夫人说他是为了哥哥牺牲自己,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为什么会……」我泣不成声,问不成句。
「士怡一直是个过分活动,不受管束的孩子,士恒高中毕业那一年,有一天突然遇见喝得醉薰薰的哥哥,步履不稳的带了一个女孩子在火车平交道上拉拉扯扯,那女孩也醉了,他们根本没有发现有火车缓缓驶近,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士恒忘我的扑过去,推开了哥哥和那女孩,自己却来不及逃开而被火车辗断了双腿,当时能救回性命已是万幸,他原是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从此——他的生命就变了一片灰暗。」
哦!这就是他们兄弟之间的秘密?士恒为哥哥而——成残废,看着士怡不能因此而变好,变正派,他也许认为太不值而怨恨哥哥,而认为哥哥自私,心目中只有自己。
而士怡——可能因为心中对士恒的歉疚变成永恒的心灵不平衡,而变得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而变得更放纵——他们兄弟都是善良人,是吗?是吗?
「我知道士恰也——很喜欢你,但是他已决定出国,下星期就走,」陈夫人说。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在消除我心中矛盾?我不知道,「韦欣,我们绝不敢勉强你其他的事,但——请你再回去教士恒,行不行?」
「我——我——」我不能答应却也不忍拒绝,「但是——你们该先找到士恒才行,雨越来越大了,他的轮椅——可能有意外,你们尽快找到他,或者——报警!」
「是,我们马上去,」陈夫人掠一掠湿透了的头发,这高贵、慈祥的妇人,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马上去,如果他来——请留下他,并通知我们!」
「会,我会的!」我用力点头。现在我心中没有别的念头,只希望能快快找到士恒,只希望他安全。
陈夫人上车走了,台北市那么大,交通那么混乱,又下雨——他们能找得到士恒吗?士恒安全吗?
正预备转身进门,突然听见一丝奇怪的声音,似乎是——轮椅的转动,是我的幻觉吗?
找探头去张望一下,「轰」的一声,所有的血液都冲进脑子里,我家围墙角里那条横巷里,不正是——士恒?
他怎么躲在那儿?他早已在陈夫人之前来到?他竟坐在轮椅上,从远远的长街来到我这儿?
一霎间,我心灵震动,我感情激荡,我再也无法理智的控制自己。
早已在心中的感情一下子泛滥了。
「士恒!」我大叫一声,扑了过去。
我抓住他颤抖却温暖的手,我凝视他被雨淋湿了的头发,我望着他已湿透了的衣服,我看见他眼中闪动的真诚和嘴角渐渐扩大的笑意。
「士恒!」我再叫,扑进他淋湿的怀里。
似乎,一下子我们都平静和充实起来,似乎,细密的雨丝一下子就停止了,天色也豁然开朗。
他的手轻轻抚着我也渐渐湿了的头发,那样温柔、那样深情、那样令人心灵平静,恬适。
「我终于——来到你家!」他长长的透一口气,「我是靠自己的力量!」
「士恒——」我是那样感动,那样满足,我为士恒而骄傲,真的,我——不再在想他是残废。
他能那样来到我家,找到我,他根本完全忘却了自己,他根本忘掉了危险和可能的意外,他是那么真诚,那么一心一意,虽然这一切美德和优良都改变不了他的残废,但——普通的正常人,却又到那里去找他那份[心」呢?
我应珍惜这份难能可贵的「心」意,我应宝贵这份情,我应忘却我那可卑的矛盾。
我根本一直在喜欢士恒,然而在世俗的眼光中,我不敢承认而已!
我并不是很好的女孩子,我比不上士恒的百分之一,他能为了救哥哥和一个女孩子而牺牲了自己,而我竟不能接受他残废的事实,我——我——
「天气不好,在下雨,我知道你一向很守时,不愿迟到!」他说,声音真不再有冷淡,而是温馨,大片温馨,「下雨总是很难叫车的,怕你为难,我就来接你!」
我惭愧得泪如泉涌,我——怎么是这样世俗,浮浅的一个人呢?我几乎忽略了放弃了世间最高贵,最珍惜的爱,我几乎让一个世间最好,最仁慈、最善良的男孩子从我身边走开,我——我——
[我们回去,好不好?]他微笑的脸是那般动人,那么漂亮,那么光彩逼人,[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还不会迟,是不是?]
我点头,不停的点头,除了点头,我还能做什么?我几乎失去的一切,他又替我用双手捧了回来给我,我心中再无一丝矛盾、再无一丝勉强、再无一丝遗憾,我是那样欣喜,那样坦然,那样再无保留的接受了他!
我是甘心情愿的随他同去,真的!
我推着他的轮椅慢慢朝街口走去,偶然一回头,我看见站在门边,眼中含泪的母亲,我吃了一惊,母亲的泪是——不同意士恒?
不,不,母亲对我点点头,展开一抹了解和感动的微笑,我的心一下子开朗了起来,就像那天空。
母亲并不介意士恒的残废,我——我实在可鄙。
我推着士恒的轮椅继续前行,我——我们将要走很多路,要经过漫长的旅途,但我已经有了信心走得稳,走得好,因为士恒是个强者,他一定会支持我,陪伴我。
我又想起他家的那条冷寂长街,会不会因为我的出现,而变得繁华、热闹了呢?会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