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轻舟激荡》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4:01:53

 

  
第一章
搭泛美一号班机从纽约到东京,休息一小时,转搭日航五号到台北,这是纽约那家旅行社安排的最直接、最省时的行程了,中间不需要一站站的停,转机的时间也不急促,但是,潘士廉觉得还是非常累、非常辛苦,甚至四年来第一次回家的兴奋也不能使他更有精神。
他坐在靠走道的座位,旁边大概是两个日本妇人,叽哩咕噜的说个不停,她们一定是从东京上飞机的,两个人都精神奕奕,和士廉的疲惫成强烈的对比。他暗暗叹一口气,想闭起眼睛休息一下也不行,急口令似的日本话真是令他烦得要死。
飞机并不满,找空中小姐来,换个座位吧!还有两个半小时才到台北,他实在受不了这种疲劳轰炸。张望一下,几个空中小姐好像都在预备点心,忙得不亦乐乎的样子,他不好意思在在这个当儿麻烦人家——一个苗条的身影从他身边经过,已经越过他,啊!穿着空姐的制服,手上没有托盘,他毫不考虑的叫住她。
“小姐,有点事想麻烦你——”他用英语说。
苗条的空姐转个身,展开职业性的微笑,但是——但是那张脸庞——那眼、那鼻、那唇——那不是她——任情予,那个青梅竹马的玩伴,那个常常从心灵深处走进他梦中的女孩,任情予——然而——任倩予该在台湾的任何一处,怎会是日航的空姐?
职业性的微笑挂在唇边,她的黑睥中跳动着问号,她呆呆的凝视着士廉,好一阵子——几乎是同时,他们一起叫起来。
“任倩予?!”
“潘士廉?!”
果然是故人。
倩予大步跨到士廉面前,士廉忘我的一把握住了她的双手,紧紧的,紧紧的,就像四年前分手的那一天——
四年了。
他深深的凝视她,清楚的看见她唇边的颤抖,看见她脸上肌肉不受控制的痉挛,看见她眼中的泪光,一刹那间,四年一刖的一切彷佛全回到眼前。她也是这么站在他面前,也是泪盈於睫,也是颤抖着、痉挛着,他紧握着善她的双手,渴望把自己每一份力量,每一份勇气,每一份坚强都注入她体内,令她怏乐、令她幸福——
四年前——
台北市的夏天真热得令人受不了,没有一丝风,空气似乎凝固着,躲在冷气房里,也不过使人不流汗而已。即使是黄昏,太阳的威力也丝毫不减。
潘士廉下了公共汽车慢慢走进巷子,他是个沉默、内向的男孩子,很清秀、很斯文、很有书卷气,尤其那对眼睛,总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他刚服完兵役,办好了一切出国手续,再等一星期,他就要踏上征途,去留学深造,用自已双手去创造前途。
他是台大经济系毕业的,非常优秀的男孩子,无论在学业上、品行上!他都是令人刮目相看的。出国深造是他必然的道路,他有史丹佛的助教奖学金,他的好家庭也令他无后顾之忧,不必他负担任何一方面。他这种人似乎一生出来就走在上天为他铺好了的平坦道路上,将来念成硕士、博士,根本是意料中之事。
他家住在这条巷子的最后一幢房子,是独门独院的西式平房——整条巷子都是类似的房子,住的都是生活安定,职业不错的中上人家,就像士廉的父亲,是台湾纸业公司的高级职员。
走过一扇红木门,一个苗条的女孩子闪身而出。
“潘士廉——”女孩子叫住他。
“哦!任倩予,”他停下脚步,从小在一起的玩伴,他虽然比她大四岁!却也互相习惯了直呼名字。“你有事?”
任倩予点点头。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白暂、秀气,小脸上最吸引人的是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但是,此刻眼中盛满了忧虑。
“是——晚上你有没有空?能不能出来?”她说。脸色有点反常的苍白,失去了往日的红润。
“当然,八点半我可以出来。”他笑了。他喜欢倩予,或者说——他爱情予!只是这一份感情始终放在心中,他原是内向的男孩,何况——还有杜非。
“谢谢!”她垂下头,似乎——眼圈儿有点红,她怎么了?“我八点半等你。”
“好。”他微微一笑,他的笑容善良而亲切。“任倩予,你好像不舒服?”
“没有什么。”她转身走回红门。“晚上见。”
士廉说了声再见,继续走向巷尾的家。
他的行装已打点得差不多了。他有个十分仔细的好母亲,非常爱他和妹妹,对他们的一切照顾得
无微不至,根本不必操心的。mpanel(1);
母亲说过一句话:“士廉,到时候你上飞机就行了,其他的事交给我。”於是,他只需要向师长
辞行,向同学、朋友告别,行装的事真是一点不必他管,他实在是幸福的男孩。
晚餐後,父母开始看电视连续剧,他就走出家门。妹妹潘心颖神神秘秘的追出来。“任倩予约了你,是不是?”心颖笑。
“不是约会,她有事。”士廉淡淡的。
“还不趁杜非去了陆军官校猛追倩予,我怕你就没有机会了。”心颖可是人小鬼大?才十八岁呢!
“不要乱讲话。”士廉皱眉。
心颖扮个鬼脸,退回屋里。
心颖这个小家伙刚考上东海大学,轻松得不得了,难道她也想交男朋友了?
他慢慢的走向倩予的家,她早已等在那儿。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总觉得她神色不对,又穿一件松松垮垮的布袋装,显得特别地瘦。
倩予已经毕业两年了,一直没考上大学,在英文补习班里上课混日子。
“等了很久?”他凝望她。
她原是个开朗、活泼、快乐又美丽的女孩,今夜——她不但心事重重,病恹恹的,那神情尤其古怪,仿佛全无生气,全无希望似的。
“没有,我一直坐在院子里。”她半垂着头。
“没吃晚饭?”他好意外。
“吃不下。”她神色凄然的摇头。“你——下星期要走了,是不是?我听心颖说的。”
“是。”他点头。倩予不是因为他的离开而如此吧?他不会自作多情,他知道,倩予喜欢的是杜非,那个充满阳光与欢笑的男孩子。
他摇摇头,一句话在口边犹豫一阵,又吞了回去,什么事这么难以启齿呢?
“潘士廉,我——有麻烦了!”终于,在好费力的情形下,她说了出来。
“麻烦?什么麻烦?”他吃惊又意外的站住了。“有人欺负你?我——我可以帮忙吗?”
“我不知道,”她眼圈红了,泪水在眼眶里转,都让她倔强的控制住了。“我很害怕,也许——没有人能帮忙,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找你。”
她说得混乱,有点语无伦次,什么事呢?使她怕成这样?
“告诉我,我一定可以帮你的。”他用稳定的声音说:“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你不知道,这件事——我不能说,”她的眼泪终于流出来,才二十岁的女孩子啊!“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宁愿去死。”
“任倩予。”他喝住她。他是吃惊的,她怎么会想到死呢?有这么严重?“不许胡说,你才二十岁,你怎么可以说——那个字?你不想想你父母?”
“就是想到他们,我——我才想死,我对不起他们,我考不上大学,又——又——”她泣不成声。
“到底是什么事呢?”他带她坐在路边的白色镂花铁椅上。“你不说出来我是帮不了你的。”
“我——不能说,”她哭。她是矛盾的,是吧?不能说又何必找他出来?“没有人会原谅我。”
“我不怪你,说吧!无论任何事,我帮你。”他肯定得无与伦比,那声音——足以斩钉截铁。
她慢慢的抬起头,收住了泪水,他的话、他的神色都给了她巨大的信心,士廉是值得信赖的,他说不怪她,他说帮她,他就一定会这么做。
“无论——什麽事?”她还在犹豫。 “无论什么事。”他用力的点头。
她咬着唇,苍白的脸儿在水银路灯下一片失神,她看来是那样旁徨、那样无助,她似乎——已走入了绝路,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
“我——我——有了孩子。”她垂下头。
他全身巨震,有了孩子?!他呆呆的望着她,连话也不会说了。孩子?谁的?杜非?
“我知道错了,可是——现在该怎么办?”见他不出声,她惶恐的抓住他的手不停摇。
“只有两条路,”他深深吸一口气,他不能表现出震惊,否则会吓着她。“要或不要,我想——你该和对方讨论一下,两个人——都有责任的。”
“孩子一定要。”她那失神的眼中透出无比的坚定。“不是他的错,他无辜,我不能——谋杀他。”
“那——只有结婚。”他吐出一口气。
当然,孩子无辜,他也不愿谋杀一个小生命。
“不,不行,”她猛烈的摇头。眼光变得好复杂,似乎是——爱恨交织。“他不要孩子,也不能结婚。”
他皱皱眉,更肯定了。
“杜非?”他悄声问。
“他没有法子——”她又哭了,她还是帮杜非的,她无法恨自己深爱的人。“好不容易进了陆军官校,哪有资格结婚?又没钱、又没能力,我——也不想害他。”
“他——怎么说?”士廉颇不以为然。既然做了,就要负责,没有能力、没有钱都不是藉口。
“他说他才二十岁,和我一样大,不想做爸爸。”她吸吸鼻子。“他寄来一万块钱。”
“做什么?”他又皱眉。
“他说——拿掉它。”她咬着唇。“但是我说什么也不同意,那些钱是他四处张罗来的,我又寄还给他了。”
他沉默一阵,把脑里紊乱的思绪整理一下。
“我觉得——这种情形下告诉你父母比较好,他们会有比较好的意见。”他冷静的。
“不能!”她叫得惊天动地。“我不能让他们再一次为我伤心,对我失望,我不能。”
“不要忘了他们是你父母。”他摇摇头。
“就因他们是父母,他们爱我,对我有期望,我才不能说,”她含着泪说:“两年都考不上大学,已经伤透他们心,我不能——告诉他们。”
“但是——这样下去他们总会知道。”他下意识望一望她的肚皮。“当肚子渐渐大起来时。”
“所以我——想离开。”她说。
“离开?自哪里?怎么行呢?”他急坏了。“你这种情形——怎么行呢?”
“我——打听过了,有一种机构专收容我这样的人,”她慢慢说:“我去。”
“不好,你需要家人照顾。”他立刻否决了。“你不能去,你——不行,任倩予,我们一定要想另一个办法。”
他站起来,焦虑不安的踱着步,来来回回的。他这善良的大男孩,已完全无条件的把这事当成自己的,连出国都变成次要。
他喜欢倩予,他——爱倩予,即使在目前这种情形下,他内心的感情仍不变。
“另外——没有办法。”她无奈的叹息。“除非现在找到一个人肯跟我结婚。”
他呆怔一下,停下脚步。
“随便什麽人——你都肯结婚?”他问。
“目前这顶情形,我还有什么可选择?”她说。
他怔怔的凝视她,心中一下子大乱了。
☆      ☆      ☆
经过一夜的挣扎、斗争,感情和理智上的,士廉终於有了决定。出国留学也不必急在目前,明年仍有机会。倩予的事却必须立到解决。
他的善良,他埋在深心中的爱都令他不顾一切的决定了,於是,他鼓起勇气来到早餐桌上,面对父母。
“爸爸,妈,我——不打算出国了。”他说。
“什——么?”父亲的筷子也掉到地上。“你说什么?开玩笑?”
母亲震惊得睁大眼睛,话也不会说。只有心颖,她似乎明白也了解的皱皱眉头。
“不,我是认真的。”士廉严肃的说:“我下星期不走了,因为——我要结婚。”
“你——你——”母亲霍地站起来,睁大了眼睛,她不能相信自己耳朵,永远像一列循规蹈矩 火车的士廉,怎度——怎么变得这么不可思议?
“士廉,说清楚一点,”父亲比较镇定,让士廉坐下来。“坐下来慢慢说。”
“我要结婚,和任倩予。”他认真的、庄重的,绝对不是开玩笑。
“士廉——”母亲尖叫,颓然坐下。
“说清楚一点,”父亲推一推眼镜,努力保持冷静和理智。“这事发生得大突然,我们一时不能接受。”
“我也知道太突然了,但是——我没有选择余地。”士廉垂下头立刻又抬起来。“因为——任倩予有了孩子。”
“你——你——”母亲的脸变白,就快昏倒似的。
“士廉——你真糊涂。”父亲也气坏了,拍桌而起。“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
士廉吸一口气,平静的说:“我很抱歉,但是——事情已经如此,我一定要负责,请你们原 谅。”
“不行,你不能就这样毁了自已前途,”母亲激动的尖声说:“你一定要出国,这么良好的机会,现在手续又这么难办,我不许你放弃。”
“妈妈,这是不得已的。”士廉摇摇头。“我知道不对,但——你们也不愿我是个不负责的人,是吧!”
“你就完全不顾前途了?”父亲痛心的。
“在台湾一样有前途,我可以立刻找事做。”士廉说。
“无论如何我不同意。”母亲强硬的。“我去找任倩予的妈妈,不能让她毁了你。”
“妈,你不能去,”士廉的脸一下子胀红了。“你去了——我一辈子不原谅你。”
“为什麽?任家的人还不知道?”父亲沉声问。
“你们同意之後我才去告诉他们。”士廉说。
父亲叹一口气,摇摇头,再摇摇头。
“坐下来——慢慢商量,”父亲是好父亲,儿子也是好儿子,只是——哎,感情的事真是难讲是吧!“事情还可以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不出国就是不行。”母亲坐下来,气呼呼的。一直坐在那儿的心颖站起来,不声不响的走出去,谁也没有注意她。父亲点一枝烟,沉思着吸几口。
“任倩予是好女孩、又漂亮,虽然考不上大学,也不大要紧,女孩子,”父亲是上一代的思想。“我不反对你们相爱、结婚,但是——我也不赞成你放弃留学。现在你很冲动,决定的事将来一定后悔,希望你三思。”
“我已决定,绝不後悔。”卜廉说。
“其实——你们先公证结婚,然後你出国,倩予留在这儿我们照顾,这样不是很好?”父亲说。
士廉眨眨眼,是啊,这也是个办法,甚至可以说是两全其美。
“我——可以考虑。”他说。
“只怕你去了美国再也无心念书,”母亲很气愤。“任倩予不是一直跟杜非很好,又怎么你——”
她摇摇头,看见士廉的脸胀得通红。
“我会好好念书,妈妈,”士廉说:“你们答应照顾她,我就放心了。”
“这事——唉——”父亲叹息。十多年来都循规蹈矩——怎么临出国——真是莫名其妙!
士廉正想说什么,大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倩予半跑着进来,苍白着一张脸,大口大口的喘气。
“不,事情不是这样的!”她激动的叫,眼泪唏哩哗啦的掉下来。“根本:不关潘士廉的事。”
“什——么?!”潘家父母都弄昏了,怎么回事?
“孩子不是潘士廉的,他只是想帮我,因为我不敢告诉父母,”倩予哭诉着。“我不会和他结婚。”
士廉皱眉一声不响的站在那儿,他感觉得到,所有人的视线都在他身上。
“我不会和你结婚,我根本没有想过,”倩予转向士康。“我很感谢你肯牺牲自己来帮我,但是——我不接受,我有自尊心的。”
“任倩予,这是你唯一最好的方法。”士廉说。
“不,不行!”倩予强硬,固执的摇头。“无论如何,我不同意这么做,我没有理由拖累你。”
士廉想说什麽,看一眼旁边的父母,忍住了。
“我是自愿的。”他只这么我。
“我明白,你是唯一一个我可以信赖的人,可是——我已经决定了,”倩予苍白却镇定。“我今天就要离开。”
“你——你的父母呢?”士廉说。
“临走之一刖,我会告诉他们。”她说,她已非常镇定,她为自己找到了路,但这条路正确吗?“我对自己做的事负责,我——不想逃避。”
“任倩予——”士廉感动的。
“潘伯伯、伯母,请你们放心,我不会和潘士廉结婚。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她勇敢的直视他们。“潘士廉会出国,会有好前途,我绝对不会拖累他。”
“倩予——”父亲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
“我走了,再见。”倩予转身往外走。“等一等——我有话告诉你。”士廉追出去。院子里,瘦削的倩予站在那儿,这么大热天,她却给人冷冰冰的感觉,彷佛身上没有温度。她凝望善他,眼中渐渐凝聚了水雾。
“任倩予——你再考虑一下,好不好?”他握着她的双手,紧紧的,紧紧的。“我愿意和你——结婚,然後我出国,让我父母照顾你。”
她牵扯一下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泪水在眼眶中流动,始终没有掉下来。一夜之间,她似乎坚强了。
“没有理由这麽做,这太不公平。”她摇头,再摇头。“我做的错事,受惩罚的该是我。”
“我——很愿意替你分担。”他紧紧的握住她的手不放,就怕她掉头离开。“任倩予,我心里没有不公平的感觉,真的。”
她咬着唇,深深的凝视他。
“我——了解,但是——我不能接受。”她垂下头。
她说了解,了解什么?他的感情?
“任倩予,你不知道,这会影响你一生的。”他着急的说:“你不要太任性。”
“这又何尝不是影响你一生?”她摇头。她才二十岁,能这么坚持自己的立场,真是不容易。“潘士廉,无论如何——我感谢你。”
“我不要你感谢,我——要给你幸福。”他忍无可忍的讲了第一句比较坦白的话。
她瘦削的身子一震,手更冷了。
“我——无颜接受。”她说:“我回去了。”
“任倩予——”他不肯放手。
她深深吸一口气,把脸侧向一边,避开他的规线。
“你知道——我心里不怪杜非,他不是坏人,只是——不得已,而且——我爱他,”她慢慢的、幽幽的说道:“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哥哥,能保护我、帮助我的哥哥,所以昨夜——我会在冲动之下,向你求助,但是——我做错了,我只带给你烦恼,令天我想通了,我知道该怎么做才对,我已经决定的事,绝不会改变。”
“你——”他痛苦的。从紧握的双手中,他渴望把自己每一份力量,每一份勇气,每一份坚强都注入她体内,令她怏乐、令她幸福——只是——她不接受。她不接受。
“你放心,经过这一次,我会好好做人,我发誓,”她正色说:“你对我这么好,我——会为你而努力。”
“任倩予——”他说不出话,为他而努力?
“不要怪我——我走了。”她用力挣脱他的手,掉头大步奔出去。
他没有追出去,他知道,就算追出去也没有用,她的个性是那样倔强、骄傲,她讲得出做得到,她不肯改变自己的决定。
在院子里颓然站了一阵,他慢慢走回家里,走回卧室。
倩予说和他结婚是对他不公平,是拖累他,但是——他心中有没说出的话,他喜欢她、他爱她,能够得到她——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是他的莫大快乐与满足。
这说不出的话也永远没机会说了,是吧?
他这份感情是奇特的,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日积月累的形成了,当他发觉时,他们已由孩子变成青年。他完全无条件的在爱着,在付出着,因为杜非——他当成弟弟的男孩子,他从来不把感情表露,杜非和倩予更接近,更合得来——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谁知道杜非是那样不重视爱情,一万元就想牺牲小生命?他的心抽搐一下,以后——倩予真能发奋努力?
他把脸埋在手心,这个时候,他发觉自己眼眶也湿了,他是为她?或是为自己?“潘士廉,潘士廉——”有人叫他。
他抬起头——
“就快到台北了。”倩予愉快、开朗的声音。她站在他旁边,替他扶正靠椅的高背,让他坐直。“伯母——伯母和心颖都会来接你吧?”
“不——我没告诉他们飞机班次,”他定一定神,从回忆中醒来。“桃园机场太远,何必让他们劳师动众?”
“公司有车,我们一起回台北吧!”她大方的。
和四年前比较,她是完完全全、脱胎换骨的不同。
“方便吗?”他望着她。
生活令她成熟、丰腴了一些,稳定了一些,也更漂亮、更吸引人了。
“别人不方便,你不同。”她微笑。“这么巧让我们碰到,怎能不聚一聚?”
他好想知道她四年来的一切,还有那个孩子——是该聚一聚,她,也是他这次回台北的目的。
“心颖说你们全家都搬走了。”他说。
“是——住在那儿不大好,”她做一个奇怪表情。“很多闲话,我妈受不了。”
“哦——”他不便追问。
“还有,四年了,你怎么一个人回来?”她笑。有一丝顽皮捉狭的味道。“不是学那些什么所谓归国学人之流的,带着什么学位头衔的漂亮又富有的太太回美国吧?”
“我是那样的人吗?”他也笑。四下望望。“你忙完了?别人会不会讲话?”
“不会,我们同事之间处得很好。”她耸耸肩。“怎麽会跑到日航做空中小姐?”他问。
“做了两年。”她说:“那事之后——我又念了一年英文和日文,也许我的相貌还算漂亮,也不需要什度人事背景,就被我撞上了。”
“很好的工作。”他点头。
“我说过,我会发奋,会为你而努力。”她俯下头来说。
“倩予——”
“咦?不连名带姓的叫我了?”她好意外。
“人大了就懂得礼貌,尤其对漂亮的女孩子。”他说。
“你也变得比以前会讲话。”她说:“在美国做事吗?”
“九月回去之後在哥伦比亚大学当副教授。”他说。
“你真的学成了。”她感叹的。奇怪难懂的神倩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我早知——你一定会成功的。”
他心中掀起了一圈圈涟漪,如果当年为她而留在台北,那又会是怎样的情形?一个小家庭?一双小儿女?
一下子他的脸就红了。
“也——没什么,许多人成就比我大得多。”他胡乱的说。“人要满足才有快乐。”她拍拍他。“你说得对。”他点头。“你和伯父母他们住在一起?”“当然,要不然和谁住?”她盯看他。
他脸又红了。
他以为她会和谁住?
“不,不,我的意思是——”他十分不自在。“我是说——你可能住公司宿舍。”
“公司没有宿舍,我们到外地都住酒店。”她笑。“哦,坐好,绑好安全带,降落了。”
他低头绑安全带,再抬头,她却不见了。当然,起飞降落时,所有的空姐们都找空位坐下,免得冲力太大,立足不稳。
当飞机轮胎擦着地的“吱,吱”声音响起——那种回“家”的感觉一下子淹没了心胸,他伸长了脖子望窗外。
不是四年前的松山机场,不是他熟悉的台北,但——同样的是家乡芬芳的泥土,同样是亲切的同胞面孔,同样的肤色,同样的语言,流着相同的血液,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啊!他终於到家了,终於回来了。
飞机才一停妥,他迫不及待的站起来,拿看他的旅行袋一马当先的往机门冲去。
倩予,站在机门处,殷殷的向乘客道别、致谢。
这只不过是她份内的工作,但——士廉有个奇异的感觉,倩予像个温柔体贴的小妻子,在欢迎远方归来的丈夫——
“在机场大门见,先到先等。”倩予的声音。
“啊——好,好。”
他呆怔一下,不敢正视她。看他在想什么?这样荒谬!
桃园机场真大,设备也好,可能刚启用不久,工作效率略差,是工作人员还不熟悉环境吧?
经过检疫、检查护照、海关,他推着行李走出来,接机的人多得要命,他却只记得机场大门的约会——
倩予,在他心中占据了永恒的位置。
“嗨!这里。”
倩予已经等在那儿向他挥手。
一辆中型巴士载他们到台北,他和倩予并排而坐,在刚回台北时就能遇到她,这是不是一种鼓励?
“你知道——杜非的消息吗?”倩予却这么说。
“杜非?”
他的心一沉。是,还有杜非。
“他现在大名鼎鼎,全台湾的人都认识他,”她轻声说。声音中有太多的复杂感情。“他是一流武打明星。”
杜非。
☆      ☆      ☆
拍完最後一个镜头,导演下令收工。
打得浑身是汗的杜非转身倒在他的帆布躺椅上,立刻就有人送上茶、烟,他也毫不客气的接过来,咕噜咕噜的一口气喝下去。然後闭上眼睛,吸一口烟,对周围收工时的混乱情形视若无睹。
一个中年妇人用冷霜替他抹乾净脸上化妆的油彩,他彷佛真是累极了,动也不动的任由摆布。直到脸上清理乾挣,四周人声也静了时,他才睁开眼睛,站起来。
今天的工作已完成,难得的是他不必赶着组戏,当然是拜最近天气不好所赐,否则他这顶尖儿的大红人,想好好睡一觉也很困难。对仍在那儿分镜头的导演打个招呼,他就大摇大摆的走出去。
他这么一站起来,就发现他很高,起码六尺,而且肌肉结实,身材非常修长好看,不像有些武打明星的肌肉像座山般的吓人。他绝不是美男子——武打明星要什么美男子呢?只要打得、捱得、会横眉竖眼的做冷血状,有的长得像送酱油、送煤气的人不是一样地红?杜非在“武星”群中已算长得最好的,他那活泼、精灵,还有那满带阳光的笑容,该是他出人头地的原因吧?
但是他脸上现在没有笑容,一丝也没有,他看来是疲乏而寂寞的。寂寞?!会吗?他这个整天接受掌声、喝采,受赞美、巴结包围的大明星?他这个以亲切笑容赢得千万观众喜爱的男孩子?
正待上他停在那儿的“保时捷”跑车,黑暗中有一个人奔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嚷。
“杜非,等等我,杜非,”是助理制片小周。所谓助理制片不过是电影公司请来专门陪着杜非 的跟班,陪他玩,帮他打点周围琐碎事,最重要的是接了通告负责按时陪他进片厂,或者说押他进片厂,因为时间宝贵,他的片子又多,档期密不通风,不盯紧不行。“我跟你回台北。”
杜非没出声,却坐在车上等小周坐上来。
“想去哪儿?我陪你。”小周一脸孔的讨好。
“哪儿都不去,回家睡觉。”杜非发动汽车,一踩油门,“保时捷”如飞而去。
“也好,”小周善於察颜观色,见风转舵,是标准吃电影饭的人。“明天拍早班,是不是?”
“你比我清楚是不是,导演叫你来盯着我的?”杜非不是傻瓜。
“哎,杜老大,杜非少爷,你烧了我吧,受人钱财不能不做事啊!”小周嬉皮笑脸的。“万一——万一你忘了,整组人的开销不就浪费了?老板再三交待我的,就算你打我,我今夜也跟定你了。”
“你挨得起我一拳?”杜非终於笑起来。
“我挨不起你一根小指头,你的功夫——嘿!不是乱盖的,影圈里哪个比得上?”小周夸大的说。
“省省吧!你的马屁我听厌了。”杜非说。
“杜非,就只有你能看穿我,我真服了。”小周说。这种人任何一句话都是诃人欢喜的。
杜非笑着摇头。在这现实得残酷的圈子里混了两年,什么人他没见过?什么事他没听过?今天他红,他的电影卖钱,他就是老大,就有人跟着拍马屁。明天万一票房跌下去了,谁又会多看你一眼?
“小周,你到底有没有名字?任何人都叫你小周,你也有三十了吧?十六岁的小妞都这么叫你,你不会难为情?”杜非说:“到底你叫什么?”
“哎——”小周实在意外,杜非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当然有名字,我叫周信义,信用的信,义气的义,只是大家叫惯了小周,我也由得他们去,你不问起,我自己都几乎记不起这名字了。”
“就有你这种人。”杜非摇头。
“我是小人,名字不重要,叫阿猫阿狗还是我,永远跟在别人後面摇尾巴,”小周说着也有点悲哀了。“我能有你十分之一的本事,别人也会记得我名字了。”
“看你,婆婆妈妈的还伤心了呢!”杜非大笑。“以后我叫你周信义,行了吧!”
“谢谢你,杜非。”小周第—次露出了真诚,像他这样的人,也真不容易。“无论如何——我很感激。”杜非转头看他一眼,怜悯之心动了。“我们去喝杯酒吧!”他说:“反正也不晚。”
“不要为我而去,你休息重要。”小周说。杜非不语,“保时捷”停在统一饭店门前。一个门僮迎过来,一看是杜非,连忙堆起笑脸,也不干涉车子停在门前了。
“杜非先生,请,请。”门僮巴结的。
杜非大摇大摆的走进去。他是首席武打明星,他有这个大摇大摆的资格。
“去大酒吧!”杜非说。
小周唯唯诺诺的跟在背後,他已习惯做人尾巴了。
“周信义,”杜非倒是坐言起行,不再叫他小周了。“你捞这个助理制片,多少钱一个月?”
“总是有万儿八千的,”小周打看哈哈。“不过也不是时时有得捞,没片子拍时就在家喝西北风咯!”
杜非皱皱眉,他是个热心的男孩子,也讲义气,他就是听不得别人可怜兮兮的事。
“才万儿八千?”他想一想,仰头一口气吞下那杯酒。“这样吧!你不如跟我拍戏,当武师。”
“当武师?我哪儿有资格,”他苦笑。“说真的,叫我捱打倒是会的。”
“捱打也是种本事,”杜非笑了。“无论如何总比现在好,三、五万是不成问题的,弄得好每个月十万八万的,你自己考虑吧!”
“你杜老大一句话,我跟你,还考虑什麽呢?”小周到底是见过场面的人。
“明天我会通知导演。”他再喝一杯酒。“走吧!太晚了,明天我没精神打。”
“是是。你也真够辛苦,明天好像有两组戏吧!”小周是仔细的。
“两组。”杜非扔下了钱就站起来。“对了,另外你还可以帮我忙排期,你知道我没有这个耐性。”
“交给我办,”小周把胸口拍得劈劈啪啪。“错不了。”
才出大酒吧,就看见电梯里走出几个人,下意识的,杜非就停住了脚步,呆怔一下之後,立刻机警的缩回酒吧。
“怎么?是对头?”小周压低声音问。
杜非不响,眼睛中有着奇怪、难懂的光芒,脸上的神色——也特别得很。又似惊愕、又似意外、又有悔恨、又有歉疚,小周简直看呆了,是——什么人呢?
他伸出头,看到几个男女。
很普通的几个男女,有老的,有年轻的,就像是家庭聚会,谁呢?杜非为什麽要躲开?那个年轻男孩子长得斯斯文文的,一脸的读书人模样,绝不可能是对头。那个女孩子——啊!是了,莫非是杜非的什麽人?她非常漂亮、非常耀眼,只是,她有绝对不属於电影圈的气质,杜非可是为了躲她?
直到他们六、七个人走出统一饭店,直到他们的影子消失在电动玻璃门外,杜非才透一口气,神色渐渐恢复正常,慢慢地走出去。
“是什么人?杜非。”小周试探着问。有关心、有好奇,他不相信会有杜非怕见的人。
杜非不响,迳自拉开车门跳上去。
小周自然不敢再问,心中再好奇也只能忍着,杜非是他的财神爷,他不取得罪。
杜非把汽车开得飞快,快得——令呼吸都几乎不畅,而且从上车到回家,他一句话也不说,沉默得令人没办法不怀疑,刚才那些人是谁?是谁呢?怎么如此这般的影响了杜非的情绪?车子停在杜非靠近北投的漂亮别墅外,他没有驶进花囿,坐在那儿犹豫片刻。“你先进去睡觉。”他对小周说。
“你呢?”小周立刻问。 “我到台北去一趟,一个钟头回来。”他没有表情的说,但语气坚定。 “我陪你。”小周立刻说。倒不是为了巴结,职责所在,明天一早要押着杜非去拍戏。
“下车。”杜非沉声说。
“杜老大——”小周苦巴巴的。
“你要我扔你下去?”杜非的口气很不好,他——无端端的发什么脾气?喝酒时还好好的——那几个人!
“好,好。”小周不敢不依从。“我在家等你,你回来我才睡,杜非,明天早班——”
杜非根本不理他,“保时捷”刷的一声就消失在黑暗中。
他脸色还是不怎么好,乍见任倩予——是她。肯定的是她。那一段始终埋在心底的往事猛烈被掀了起来,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在翻绞,她——怎么突然出现了?四年来她音讯全无,仿佛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刚才——若不是旁边有她的父母,有潘士廉一家人,杜非真不敢相信就是她。虽然只看了几眼,但——她变了好多,好多,丰腴了、成熟了、稳重了,比以前更漂亮,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自信。她从哪儿跑出来的?这四年里她做了些什尘?看情形她生活得不错,又和潘士廉在一起——
杜非心里有难以言明的情绪,又是嫉、又是羡、又是愧,乱七八糟的令他不能平静。
倩予和士廉在一起,他们——他们——士廉不是出国了吗?怎么又在台北出现了呢?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如此凑巧的被杜非碰到?还有倩予——这几年来,倩予难道也在国外?和士廉一起?
想到这里,杜非几乎把不稳驾驶盘。他找过倩予,真话,但是她全家都搬走了,他们那条巷子里没有人知道她们家搬去哪儿,连士廉父母,甚至潘心颖也不知道。他们是故意不告诉他的,是吗?是吗?倩予根本是和士廉在一起,他们——
杜非的车子停在那个熟悉的巷口,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这是他生长的地方,他在这巷子里度过童年、少年时代,他在这儿有过非常美丽的时光,还拥有爱——离开四年,不是第一次回来,巷子里的一切也没什么改变,但感受却是那么不同。
他看见了任倩予,今夜。
已是深夜,家家户尸都休息了,只有巷尾的潘家还亮着灯,显然刚回来不久,士廉当然在里面,他已是学成的归国学人了,是不是?倩予呢?也在里面?
脸上一阵热辣辣,好家被人刮了一巴掌,倩予和他——现在她却和士廉在一起,他——猛一踩油门,汽车像箭般的射出去,刚才那一刹那,他几乎忍不住想冲进潘家。
真的,差一点就忍不住,他只能把一切情绪发泄在汽车上,“保时捷”的速度令人害怕,即使半夜,那情形也是惊人的,似乎随时都可能发生意外。
他不知道,真的从来不知道他还会嫉妒,而且嫉妒的这股强烈。
当年他去陆军官校时并没有怎么把倩予放在心上,她来信说有了孩子,他寄去一万块台币,叫她把孩子弄掉,钱是辛苦借来的,当时他有什么资格养老婆、孩子?但是倩予把钱寄回去给他,从此就没有了消息,她保留了孩子?或是弄掉了?四年来他始终不知道。
然后他离开陆军官校,在偶然间走进了电影圈,就这么莫名其妙的红起来、忙起来,倩予和孩子的事就渐渐地淡忘了——也不是淡忘,是沉入心底。他哪有那么多时间想这些呢?何况——他是粗枝大叶的人,除非事实摆在眼前,他很少去用脑筋。
他是找过她的,找不到有甚么法子?别人也不肯告诉他,当他是个害人精、负心人,也罢!由得别人怎么想吧!事情己经弄成这样,他也没法子了。而且——围绕在他身边的女孩子又那么多,正派的、邪牌的、新潮的、纯情的,他实在没什么时间,也没什么机会,若不是今夜碰见了倩予,她也只 不过是他心里的一个影子而已。
他对她是心存歉疚的,当年青梅竹马的感情,他得到她的全部,弄出了事他却没负责,虽说逼於环境,但——但——心里总是过意不去,所以他去找她,希望能给她一点补偿——
是补偿,当时他是这么想的。经过这几年,大家的生活环境都已变谴,自然不可能再拾回以前的日子、以前的感情了。他只是——给她一点补偿,或者是金钱上的——他是有点卑鄙,是吧,他自己都这么苗想。
倩予的一生因他而改变,他却只想到金钱补偿?难怪巷子里的人都视他为洪水猛兽,什么都不肯说了。
倩予——现在真和士廉在一起吗?很有可能,士廉一直是喜欢她的,杜非知道。他们一定是在美国,否则怎会这么巧的在四年後的今天同时出现?是命运吧?又让杜非碰个正着,这——
杜非已经又从台北回到了别墅,把车驶进花园,进了屋子,看见小周果然坐在那儿等他。他心情浮躁,什么人也不想理,大步就冲回卧室。
士廉和倩予回来了,那麽——当年那个孩子是不是也跟着回来?是男?是女?该有三岁多了吧?长得像谁!跟谁姓?潘?任?
心中火辣般的难受,冰冷的莲蓬头喷出的水也不能使他舒服,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该姓杜,是吧!是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
☆     ☆     ☆
一连串的酬酢,一连串的拜访,然后,士廉终于安静下来,那已是回国後的半个月了。
他开始可以有一点自己的生活,可以有时间运用一下思想,可以看一点书,和父母、妹妹心颖聊一点家常,这才是他回国的目的。
他只能回国两个月,暑假过完,他就要回美国开始他在哥大的副教授生涯。这次他不必单独回去,因为四年前考上东海大学的心颖已经毕业,今年就可以跟他一起去美国念书了,有心颖作伴,他的生活不会再那么寂寞、单调了吧?
台北的改变真大,好像突然之间人人都发了财似的,到处都有暴发户似的人,实在有点令人不惯。好在酬酢已告结束,他可以过几十天清静的日子了。
刚过去那半个月实在可怕,也是浪费,每晚大鱼大肉,吃得他麻木兼反胃,他绝没想到回国後有这一招的,心理没有准备,也就特别难捱。
好在过去了,真的,好在过去了。
“我这人大概虚不受补,油腻吃多了反而难受,那么多人请客,真出乎我意料之外。”士廉说。
正在看报的心颖看他一眼,笑得特别。
“你是归国学人,是衣锦荣归,这原是锦上添花的时代,”她讽刺着。“就差在爸爸应该登段启事。”
“登什么启事?”他不明白。
“在报上显眼的地方刊登红字,祝贺潘士廉得博士学位啊!”心颖大笑。“荒谬!你想让我出丑?全台湾只有我一个博士?”他说。“什么荒谬?你少见多怪,”心颖瞪眼。“不知道有多少父亲替儿子登,多少部属替上司的儿子登,多少亲戚为了拍马屁也登,真是精采百出。”
“真有这样的事?”士廉推推眼镜。 “骗你的是小狗。”她笑。“我若得到博士,嘿,说什么也自己登个启事过过瘾。”
“这——也不是拿来炫耀的事,念书原是份内的事,有什么特别?”她说。
“记得吗?哥哥,四年前你差一点说下出国去做份内的事了。”心颖打趣。
士廉皱皱眉,脸也红了。
“我只是想帮忙。”他说。
“如果不是倩予,阿猫阿狗看你帮不帮?”心颖说。
“我自然不能同阿猫、阿狗——结婚。”士廉说。
“喂!哥哥,你和倩予很有缘份,一回来就碰到了,说不定正是天赐良缘哦!”心颖说。
“不要开玩笑。”士廉摇摇头。
“真话,谁开玩笑?”心颖叫。“倩予今天从旧金山回来,是不是?她会打电话给你的?”
“是——她要带我去看看那孩子。”士廉说。
“倩予是了不起,那孩子并没有拖死她,实在不简单。”心颖若有所思。
“人应该如此,难道受一点挫折就倒下去吗?”士廉说。
“她很坚强。”心颖点点头。“不过——四年前我绝对想不到有今天的情形。”
士廉想一想,犹豫一下。
“你——见过杜非吗?”他问。
“看过他的电影,他是王牌武打明星。”心颖耸耸肩。“人也见过几次。”
“他还认识你?”他问。
“为什麽不认识?杜非可不是忘本的人。”心颖说:“还是和以前一样有说有笑啊!”
“他——没有问起倩予?”他问。
“问过,可是我们没有人知道。”心颖说:“後来他也就不提了。当然啦!追他的女孩子数以百计。”
“他——只是问问?没有找她?”士廉又说。
“谁知道?也许他找过,但倩予避开他,台北那么大,实在难找。”她说。
士廉望着心颖一阵,慢慢摇头。
“心颖!你好像很帮着杜非,你觉得他当年没有错?”士廉颇不以为然。
“我只是他的影迷。”心颖笑。“而且——哥哥,当年一时之错,而且逼於无奈,他不该被定下一辈子的罪吧?”
“我不知道,这话——倩予才可以回答。”他说。
“倩予根本不恨他,你看不出?”心颖说。
“倩予善良。”他点点头。
“我想——或者她还是爱他,初恋哦!”她笑。
士廉有一点变色,没有再出声。
心颖是个精灵的家伙,立刻知道为什么。
“抱歉,说错了话,”她迅速说:“我是开玩笑的,这么多年来倩予会避开杜非,当然不想再重修旧好。”
“一次伤害已经够了,她不傻。”他说。“听说——”心颖眨眨眼。“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总得告诉你,听说倩予有个驾飞机的男朋友,她同事,是日本人。”
士廉眉峰迅速聚拢,好半天才说:“听谁说的?而且——为什么告诉我?”
“那天在夜总会,倩予她妈妈告诉我们母亲大人的,”心颖说:“我是给你一点心理准备。”
“我要什麽心理准备?她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他说得非常生硬。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心颖捉狭的笑。
士廉不响,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他觉得倩予就像湖水,自己是湖水上的一叶轻舟,根本漾不起一丝涟漪,四年前如此,四年後的今天也如此。杜非,甚至那个日本飞机师都和他不同,他们能激起湖水中的波浪,是不是?
“在想什么?不高兴我的话?”心颖问。
“我是这么小心眼儿的人吗?”士廉透一口气,淡淡笑了。四年前可以轻轻放下的事,今天自然也行,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想不想去见杜非?”她忽然问。
“他——”土廉犹豫了。“不知道他的改变大不大?我——宁愿记住他以前小顽皮的模样。”
“现在只不过从小顽皮变成大顽皮罢了,”心颖笑。“杜非就是杜非,永远是那副样子。”
“他怎么会从陆军官校出来?又怎么成了明星的?”士廉好奇的问。
“为什么不去问问他本人?”心颖说。
“如果有机会,我会问。”士廉说。
“我有他家里电话,要不要打去找他?”心颖热心得很。
“他搬去哪里?和父母﹂起?”他问。
“靠近北投一幢好漂亮、好漂亮的别墅。”她说:“杜非是个孝顺儿子,全台湾的人都知道。”
“大概做给影迷们看的吧!”他说。
“为什么这样说?杜非虽顽皮,但从小对父母就不错啊!”心颖很意外。“你对他有成见。”
“一个孝顺的儿子没有理由——那样对倩予。”他沉声说,当年的事他不能谅解。
“他有什么办法呢?要去官校,又没钱、又小,”心颖不以为然。“倩予都不怪他。”
“今天呢?今天他有足够的条件,为什么不来找倩予?找——他的孩子?”士廉忿忿不平。
“他找过。”心颖说:“只是没人知道倩予在哪儿。”
“如果有心做一件事,我不相信做不到,”士廉冷然说:“而且——他周围有数不清的女孩。”
“那也不过是传闻,谁知真假?”心颖说。
“他就是那样,对任何女孩子都亲热,就是没真心。”士廉说:“我看着他长大,我了解他。”
“我认为你这么说并不公平,我们看见的是杜非的外表,他内心不一定这样,你是偏见。”她说。
“我是就事论事,不是偏见。”他说。
“是偏见。你因倩予的缘故,所以对他特别苛刻,特别不原谅他。”心颖一针见血的。
“不是——”
“是!否则你打电话找他,和他谈谈之後,再下结论也不迟。”心颖有点咄咄逼人。
“有——这必要吗?”士廉眼光闪一闪。 “忘了你以前当杜非是弟弟?”心颖笑了。士廉考虑一阵,终於接过心颖递过来的号码,看一看,开始拨了。这个时候,杜非不会在吧?他是最红的武打明星,他必然日日夜夜都在拍戏。士廉希望他不在。
电话钤刚响就有人拿起来,一听那声音——即使过了四年,士廉仍认得出那是杜非。他那活泼、爽朗、带点顽皮、捉狭味道的声音。“我是杜非,哪一位?”他说。
“我!潘士廉,记得我吗?”士廉沉声说。不知为什么,一听见这声音,刚才对他的不满、偏见、成见都没有了,心颖说得对,他曾当杜非是弟弟一般。
“士廉。”杜非在电话那一端大叫起来。“你回来了?什么时候?你总算还记得打电话给我。”
“你是大明星,怕你忙。”士廉说。是真话,绝对没有讽刺的意思。
“忙死了是制片的事,你回来我不能不理,你在哪里?我立刻来接你,我真的等不及要见你。”
“也——不必急,”士廉想着倩予要带他去看孩子的事。“今天我没空,明天,哎!明天好不好?”
“不好,不行,我一定要立刻见你,”杜非还是那个小霸王脾气,当然他就是这样赢得倩予的心吧?“你在家里?等我,我半小时到。”
“不,不,杜非,我约了人——”
“别人没有我重要,推了他。”杜非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半小时到,等我。”
“杜非——”士廉叫。
杜非已挂上电话,从北投到这儿半小时,他不得不争取时间。
放下电话,士廉看见心颖正笑哈哈的望着他,非常意料之中的样子。
“笑什么?是你故意安排我打这电话的?”士廉问。
“我能安排你什么?”她笑。“我是说——你嘴里说得凶,听见杜非的声音不就立到心软了?”
“你搞的好事,倩予今天回来。”他说。
“倩予总是会回来的,紧张什么?”心颖笑。“先见杜非不好吗?至少可以了解他的心意。”
“他的心意?”他不懂。
“他是倩予孩子的父亲。”她说。
士廉皱眉,他不喜欢听这句话,孩子的父亲?根理所当然似的,然而他没有管、没有教、没有养,有什么资格这么理所当然?
“难道他今天有资格对孩子提出任何要求?”他说。
心颖呆怔一下,她没想到士廉会这么偏激。
“未必有要求,反正你就要见到他了。”她说:“倩予来电话时,我会跟她讲。”
“跟她讲我见到杜非?”他反问。
“为什么要瞒?这是光明正大的事。”心颖说:“哥哥,你这美国回来的人,脑子这么保守?”
“这与美国回来无关,”士廉摇头。“我坚持传统中美好的一切。”
“不告诉她就是传统中美好的一切?”她说。
士廉想一想,莞尔一笑。
“我们在争什么?完全不关我们的事呢!”他说:“局外人原不必多言。”
“现在要你变成局内人,肯不肯?”心颖说。
士廉望着心颖,好久,好久。“你一直最知我心意,是不是?”他说。门钤响起来,士廉跳了起来。“杜韭这么快?才十五分钟。”他走去开门。
门开处——他呆住了,站在那儿的是倩予和一个小小的、美丽的女孩子。
“怎麽?不欢迎我们?”倩予笑。
“哎——我——我——”士廉讷讷的说不出话。
他能告诉她,杜非马上要到吗?能吗?若他们见面,会——怎样?杜非和倩予?
 
  
第二章
倩予牵着小女孩的手,很自然的往屋子里走。这是她熟悉的屋子,以往的日子里,她哪天不在这屋子里进出几次?士廉是哥哥,心颖是玩伴,还有杜非——
“哎——倩予,我们——哎!这就是你的女儿?长得多美、多可爱,像极了你。”士廉不安的跟在后面。
“简直就是一个模里出来的。”心颖也说:“她完全不像——哎!她叫什么名字?”
“任百合。”倩予心平气和,全无芥蒂的说:“这是爸爸替她取的名字,虽然花名是俗一点,可是女孩子能像深谷中的百合倒是不错。”
“她比百合还可爱、美丽。”心颖一把抱起百合。“叫阿姨,百合,叫阿姨。”
百合羞涩的笑一笑,奶声奶气的声音十分动人。
“阿姨。”她叫。
倩予让心颖和百合去玩,她刚坐下来,一眼就看见士廉的手足失措,进退失据的模样,意外之余她还诧异,士廉是为什么?他们不是早就约好今天见面的吗?
“士廉,你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是吗?”两年的空姐生活使她十分善解人意。“不要担心我,我和心颖带百合去公园逛一圈,然后等你回来。”
“不,我没有其他的事。”士廉红春脸期期文艾的说:“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士廉,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看你把自己急成那样子。”倩予笑。
“倩予,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早来,我——我——哎——杜非马上会到。”他吸一口气终於说了。
倩予没有变色,只微微的皱了一下眉头,是生活和经历使她深沉,使她善於隐藏自己吧?虽然她才二十三岁。
“这倒真是不巧,”她淡漠的说。难道杜非已完全激不起她内心的波动?“我——没有打算再见他。”
“那怎么办?他说半小时到,他随时都可能到的,怎么办呢?”士廉是读书人,书本以外的事往往难倒了他。
“我带百合到心颖房里去避一避,”倩予表现得出乎意料之外的冷静。“我们倒还是其次,百合——我不希望她知道杜非的事,她还太小。”
“是!这是应该的,就这么办。”士廉如获大赦。“你赶快带百合去心颖的卧室——心颖,快带倩予去。”
“不急,他还没到,是不是?”倩予笑得好平静。“士廉,从小到大你都是冷静、理智的,我从来没有看过你这么慌乱失措,真的。”
“我——哎!是很紧张。”他红着脸承认。他怎能不紧张呢?倩予的事他一向比自己的更重视。
“不必紧张,否则反而令杜非怀疑,”心颖抱着百合过来。“哥哥,得到了博士,你怎么反而完全不懂得深藏不露呢?”
“我——”士廉看倩予一眼,搓搓手。“我紧张。”
“我们进去吧,让他平静、自然一点。”倩予摇摇头。“士廉是老实人,不会说谎。”
“但是——”心颖凝望着倩予,很诚恳、很真心的问。“你真不想见杜非?”
“是!这四年来,我从来没打算要见他。”倩予脸上没有表情,声音里没有波纹的直走进去。
心颖的卧室在最里面,即使她们在里面大谈大笑,客厅的人也不会听见。看见她们关上房门,士廉才放心的透一口气,刚想去倒杯茶,门钤就响起来了。
是杜非来了吧?他走下玄关,走过院子拉开大门,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已闪了进来,并一把抓住了他。
“潘士廉,好小子,我终於见到你了!”杜非哇啦、哇啦的叫,声音、神情、脾气犹如当年。
士廉心中也很激动,但他却是个不善表达感情的人,他凝视杜非一阵。
“你简直没有变,我不能相信你这个小顽皮,会是台湾最红的武打明星。”他说。
“不是台湾最红,是全东南亚最红。”杜非傲然的扬一扬头。“喂,怎么不请我进去坐?”
“能不请你进去吗?我大概受不了你一拳。”士廉笑。
“不是盖的,你这文弱书生受不了我一根小指头。”杜非夸张的。
他原本只是顽皮捣蛋,倒也没有这么夸张,今天见面虽然力持自然,却总感觉到有点怪。mpanel(1);
“我们不比武力,杜非,你怎会变成明星的?”士廉坐下来,望着对面的杜非。
“误打误撞,运气来了什么也挡不住,被官校踢出来游手好闲了一阵,去学了一阵子功夫,别人介绍我去拍戏,有钱赚啊!管他做什么,又不是杀人放火,拍戏就拍吧!於是就拍到今天。”他不认真的打哈哈。
“那麽简单?误打误撞,怎么别人撞不红呢?”士廉被逗笑了,杜非是没有变,还是那么口花花的胡说八道。
“别人不是杜非,怎麽能红?”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我杜非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别人学不来的。”
“伯父、伯母都好吧?”士廉水远是有礼的,正经的。
“好,当然好。”杜非耸耸肩。“他们祖上积德,一生行善,所以生了我这么一个出人头地的儿子,你说说,他们怎么会不好?”
“杜非,什么时候你才会正经一点呢?”士廉说。
“还不正经?”杜非怪叫。“你快变成老夫子了,我不正经的时候,你会吓昏。”
“听说——听说你的女朋友数以百计。”士廉忍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
“哪有这样的事?我是超人哪?我日拍两组戏,夜拍两组戏,几家公司为了抢人几乎动起武士刀。数以百计的女朋友?我有那么好的命?”杜非喊冤。“谁这么毁谤我?”
“心颖听别人说的。”士廉不置可否。
“对啊!潘心颖呢?怎么不出来见我?”他是故作狂妄口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他内心的某种情绪,士廉看得出来。
“心颖——出去了!”士廉犹豫一下,他是不善说谎。
“小丫头和男朋友约会去了吧?”杜非的脚老实不客气的翘到沙发上了,比在家里更自在。
“不是小丫头了,她今年东海毕业,九月跟我一起到美国去。”土廉说。
“哦——”杜非显然意外,也有些呆怔,四年前的小丫头已经大学毕业了,而且提起心颖,他自然想到倩予,倩予——唉!倩予,该是他心中最大的一个结。“潘心颖也要出国——喂!士廉,你结婚了吧?”
他是鼓了好大的勇气说的,表面上还是嬉皮笑脸。
“没有,不过——几乎结了!”士廉说得很特别。
“不懂你说什么,美国式的论调?没有,又几乎结了,这是什么话?”杜非抗议。“不懂,不懂。”
士廉摇摇头,又微微一笑。
“其实在我的感觉上,结婚与否只是一线之隔,一念之差,”他说:“我几乎结婚,后来又没结成。”
“说得又玄又传奇,书读得多,到底是不同。”杜非半开玩笑的讽刺。“我只是个草包,你明知我不懂。”
“不要这么看低自己,而且——目前的社会并不再认为读书清高,”士廉有点感叹。“成者为王,是吗?”
“你是在骂我?”杜非这次倒懂了。
“我讲的是真话,”士廉叹口气。“说穿了,读书也不过是步向成功的一种方法、一种手段,但是读书这手段已经落伍了,其他许多方法可以更快的步向成功,谁还重视读书?社会是这么现实。”
杜非摸摸头,没有说话。这道理他是明白的,只是今天来见士廉,并非和他谈道理的,他时间不多,有组戏在等着他。
“士廉,要不要跟我到片场去看我拍戏?我可以告诉人家,我有个当教授的博士朋友。”他说。
“不,不,我跟你说过约了人,”士廉立刻说:“而且我不会习惯那种环境。”
“也好,明天晚上我有空,我来接你出去吃饭、喝酒,癫它一场。”杜非说。
“癫?”士廉笑了。“我这种人会癫吗?我不去扫你的兴。”
“看你,我们这么久不见面,难道不该聚聚?”杜非霸道的。“明天晚上七点钟来接你,说好了!”
“杜非——唉!好吧!”士廉点头。“不过只有我们俩,不要再叫旁人了!”
“你以为我会叫谁?那些小妞儿?”杜非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你看不上她们的,我不会那么蠢。”
“不是这意思——杜非,你记得倩予吗?任倩予。”士廉自己也吓了一跳,怎么就这样说出来了呢?
“任倩予——”杜非竟是神色不变。“当然,怎么会不记得?那个小美人,以前是我们的小女朋友,怎么——你们现在还有来往?”
士廉咽一口气,咽下那些不满。什么叫“我们从前的小女朋友?”根本只是他杜非的,连那孩子——看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士廉几乎忍不住想揭穿他。
“没有来往。她在台湾,我在美国,怎麽来往?”士廉的神色和语气都冷下来,杜非绝情绝义,不该再跟他提倩予。“你——一直没见过她?”
“她搬家了,谁知道她搬去了哪里?”杜非耸耸肩,一派吊儿郎当的样子。他心中却不明白士廉的神色和声音为什么突然改变。“说真的,如果见到她,我倒想介绍她拍戏,以她的外型,准行。”
“相信她不会愿意拍戏。”士廉认真的。“回来之后,我见过她。”
“哦——她好吗?”杜非漠然的扬一扬眉——他必须这么做,是不是?士廉和倩予必有关系,否则他一回国就能见到她,而杜非却问不到她的地址。
“很好!非常好。”士廉挺一挺胸,他要强调倩予好的现状。“她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是吗?”杜非笑得有点不正经。“说真的,任倩予和你倒是很合适的一对,我知道你一直喜欢她的,是吧!”
“你——”士廉身体里的血直往头上冲。
“别生气,士廉,我开玩笑的。”杜非拍拍他,跳起来往外走。“我赶去拍戏了,明天晚上准时。”
士廉没出声,目送着杜非走出去关,走进院子。
“哦!几乎忘了,告诉潘心颖我来过,如果她喜欢,改天带她去DISCO !”他转过头说:“明天见。”
然後,大步走出院子,跳上他那辆台北独一无二的“保时捷九二六”,呼啸而去。
士廉仍站在玄关不动,他眼前始终挥不去刚才杜非说起倩予时的冷淡神情,似乎——他对倩予还不如对心颖热烈,倩予——真是太不值得了!
“他走了吗?”心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是——哎!刚走。”士廉一转头就看见倩予,不知道她听见刚才和杜非的对话没有,她看来平静、偷快。“他要赶去拍戏。”
“他说了些什么?他说了些什么?”心颖的好奇心大得出奇。“他有没有问起我们?”
“有,他还说改天带你去DIACO !”士廉努力使自己有笑容。
“谁敢跟他去?万一被记者碰到还以为我是追他的傻小妞,划不来。”心颖大叫。神情却是开心的,显然她对杜非不但没有成见,还很欣赏。
“他——居然不知道你在台湾,倩予。”士廉说。
“他应该是不知道的。”倩予淡漠的。
奇怪的是杜非和倩予有相同的淡漠,他们以前是怎样的爱情?还有那小小的孩子百合?
“我不明白,倩予,”心颖放下手中的百合。“其实——你没有理由避开他。”
“你是不会明白。”倩予微蹙眉心。“但我又有什么理由要见他呢?”
“百合已经三岁了,她终究需要一个父亲。”心颖放软了声音。她不自觉在帮着杜非。
“那不是问题,”倩予微微一笑。“百合从没见过也不知道杜非,除了那一点血缘,他们之间并无关联。”
“然而,血缘不是最重要的吗?”心颖有她固执的想法。
倩予看心颖一眼。又看士廉一眼。
“我们不谈这问题,我今天来是想约你们吃中饭,”她一下把话题扯得好远。“这么热的天气,你们有没有勇气跟我去吃石头火锅?”
“有得吃,我跟你去天涯海角。”心颖怪叫。
“说得好家是男孩子。”倩予笑。“快去换衣服。”
心颖去了,客厅里剩下倩予面对着士廉。
“你做得很对,倩予。”士廉由衷的说。
倩予黑眸中闪过一阵特别的光芒,然後归于平静。
“你认为我做得对,我就放心了!”她说。
“这几年来你的改变和成熟,实在非常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凝望着她。“你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你却和以前一模一样。”她笑。“我怀疑是不是念书念得好,又念得多的人特别执着。”
“也——不能这么讲,我也变了不少,只是——外表或者看不出来,人不可能不改变。”他说。
“不论你改不改变,你都是唯一值得我信赖的人。”她认真的说:“士廉,这是真话。”
“倩予。”士廉心潮激昂,几乎说不出诂来。
“行了,”心颖从里面跳出来。“可以走了,咦——在讲悄悄话?抱歉,打扰了!”
“不——我们在说——是不是该去看一场杜非的电影。”倩予大方的。
杜非的电影?是吗?
☆     ☆     ☆
那是家酒店的西餐厅,晚上很清静,除了住在酒店的旅客之外很少外客,许多客人都宁愿涌去顶楼的夜总会,虽贵一点却有吃又有节目看。所以二楼的西餐厅就显得格外清静了。
杜非和士廉、心颖坐在里面。
本来士廉不带心颖来的,杜非说过喝酒什么的,女孩子去那些地方不太好,心颖却缠着非要来不可。士廉拗不过她,只好带她来。
“潘心颖越来越漂亮了,你若不出国,我一定追你。”杜非口花花的开玩笑。
“是真是假?你若追我,不出国又如何?”心颖也开玩笑。从小认识的朋友,他们讲话随便得很。
士廉却皱眉,他不能习惯,不能忍受,明明有个倩予,他们怎能说那样的话?开那样的玩笑?
“女孩子越来越皮厚了,”杜非大笑。“我追你并不表示要和你结婚,你值得吗?”
“哎呀,谁说过要嫁给你吗?”心颖叫。针锋相对的。“你只适合做情人,谁若嫁给你,是前世不修。”
“我的天!潘心颖的嘴巴厉害得令我吃不消,算了,我投降,我甘拜下风。”杜非双手乱摇。
心颖乐得哈哈大笑,非常开心的模样。杜非就是有这本领,能令任何女孩子高兴。
“杜非,你真有那么多女朋友?香港来的那个武打女明星也和你约会?”心颖好奇的问。
“哎——这是宣传世界,不多制造点新闻,不增加见报率,哪有那么多人买票看我电影?”他不认真的。
“你从小就会讨女孩子欢心。”士廉淡淡的加一句。
“冤枉,士廉,小时候我不知有多老实,而且女朋友也只不过有一个任倩予。”杜非说得毫无芥蒂。
“对倩予还是余情未了?”心颖打趣。她是有点故意这么说的。
“什么情不情的?那个时候懂什么情呢?”杜非夸张的笑着。“以前——还不是孩子式的游戏而已。”
士廉皱皱眉,不再出声。孩子式的游戏?
“那么,你是说你从来就没爱过倩予了?”心颖问。
“我这么说过吗?”杜非打着哈哈,不知道是否演戏演惯了,他神态自若。“为什么总谈任倩予?”
“想不想见她?”心颖此话一出,变色的是士廉和杜非两个人。
杜非犹豫一下,耸耸肩自嘲的说:“我是无所谓,问题是她要不要见我。”
“你现在是大明星,谁还敢拒绝见你?”心颖笑。
“是讽刺我?”杜非始终保持笑容。“说真话,这些年来她——任倩予在做什么?”
“不清楚,你该问她自己。”心颖看士廉一眼,士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怎么去问她?她肯见我?”杜非涎着脸。“说真话,我以为——以为任倩予和士廉一起去了美国。”
“你真——这么想?”士廉意外的。“倩予怎会和我——和我去美国?”
“是我听错了,我现在知道她没有去,”杜非考虑了一秒钟,再问。“她——现在一个人?”
“什么一个人?她当然和父母在一起。”心颖说。
“我是说——她没结婚吧?”杜非开始有一丝不自然。
“大概没有,不清楚。”心颖笑。“是不是你想卷土重来?”
“嘿!潘心颖,你今晚怎么总跟我作对?我得罪过你吗?”杜非以夸张来掩饰不自然。
“你没有机会得罪我。”心颖扮个鬼脸。
“我们讲和,不要针对着我,好不好?”杜非笑。
“谁针对着你了?你做贼心虚。”心颖得理不饶人。
“看,士廉,这么凶的小丫头,你这教授哥哥也不管?”杜非一下子转向士廉。“我担保小丫头以后嫁不出去。”
“两个都不许闹了,”士廉温和的阻止他们。“吃完晚餐去哪儿?”
“跳舞?喝酒?”杜非立刻说。
“这——就是你的生活方式?”士廉问。
“还能怎样?又有什么不好?”杜非耸耸肩。“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尤其我们这圈子。”
“我都不去,我情愿回家。”士廉说。认真的。
“不要这样,士廉,你该随和点,老朋友见面,去哪里有什麽问题?”杜非拍拍士廉。
“我有个好提议,去杜非漂亮的家,如何?”心颖说:“正好可以拜望一下杜伯伯和杜伯母。”
士廉望着心颖,没有反对。
“好吧!回家。”杜非拍拍大腿。“知不知道,全世界最闷的地方就是家,除非我筋疲力尽,我不想回去。”
“家总是家,怎么会闷?是你太外向、太好动了,”士廉说:“也或者你太年轻。”
“错了,对我来说家只是闷,没有任何原因,”杜非摇头。“我并不是个十足外向、好动的人。”
“谁相信?武打片的王牌,比孙悟空还难驯的人。”心颖皱皱鼻子。
“那是宣传,不是真我,”杜非叹口气。“没有人真正了解我,真的。”
“那些——女朋友呢?”士廉笑。
“逢场作戏,别说了解,第二次见面时我连面貌、名字全都忘光了!”杜非摊开双手。
“那么——杜非,你能告诉我,你怏乐吗?”士廉正色说。
杜非想一想,收敛起嬉皮笑脸。
“无所谓快不快乐,人在这个世界上就必须生活,我是在生活。”他说。
“不要说得那么无奈,你比别人拥有更多的名利,难道还不满足?”士廉说。
“名利根本也不是我的目标,”杜非说真话。“当初也没想到拍戏,拍了居然能红,能名成利就,这些都是自己飞来的,并非我所追求的。”
“那么你追求的是什么?”士廉盯着他看。
杜非思索一下,摇摇头,笑了。
“说实话,我不知道。”杜非十分坦白。“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这问题。”
“你没有想过?你想就这么过一辈子?”士廉意外极了。
“难道不能这样?”杜非有气无力的。“我书都没念好,还能有什么理想不成?”
“杜非,你错了,”士廉严肃的说:“念书与理想无关,生活总要有一个目标。”
“或者——我拍戏多赚几年钱,到不红的时候就退出,到——美国去享福。”杜非又笑起来。
“怎麽说享福?不到美国去念书?”心颖打趣。“多少明星说不拍戏时要去美国念书。”
“算了吧!往自己脸上贴金,要念书的早在台湾考上大学,有多少个是真正大学生做明星的?到美国去念书哦!考得进去吗?”杜非嘲弄的。
“齐豫是台大正式的学生。”心颖说。
“她不是明星,不过这个女孩子很令人佩服,在台湾那么红居然说走就走——本姑娘读书去也!这才是真潇洒,真有性格。”杜非竖起大拇指。
“不要佩服人家,要叫别人佩服你。”士廉说。
“我去美国念书?笑掉人大牙。”杜非仰头大笑。
“不一定念书,但要有个目标,有个理想,”士廉慢慢说:“还有,别再和那些女孩子逢场作戏了!”
士廉的“哥哥”口吻非常真诚、感人,杜非沉默一下,慢慢点点头。
“我会记住你的话,有空时我也想一想。”他说。
“有空时才去想?你常没有空?”心颖叫起来。“少去夜总会癫,少去喝酒不就有空了!”
“你错了,我根本极少去夜总会,最多喝两杯酒,还是制片派人盯得紧紧的,”杜非叹一口气。“我常做危险动作,睡眠要够,否则危险,谁敢拿命来拚?跳舞呀!我第二天还拍不拍戏?”
“不要说得那么惨,你一部戏赚多少钱?有的人半辈子也赚不了那么多,怨什么?”心颖不以为然的。“得到多少就该付出多少,这是不变的道理。”
“你说得对,心颖,我不该怨,”杜非认其的说:“如果以金钱来说,我得到不少,可是其他方面失去的——不是再多的钱可以买回来的。”
“说得文诌诌的。”心颖笑。
“杜非,你失去了些什么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士廉若有所思的问。
“能不能不说?”杜非皱眉。
“当然,我问——只是关心。”士廉微笑。“杜非,你知道,我一直都把你当成是我的弟弟。”
“我明白,我知道,”杜非似有难言之隐。“只是——失去的我感觉得到,无法具体说出来。”
士廉再笑一笑,不再逼问。
“你们——常和任倩予在一起吗?”杜非这句话似乎忍了很久才说出来。
“见过几次。”士廉淡淡的。
“是哥哥回来才碰到的,”心颖立刻说:“以前我也一直没见过她。”
“是吗?她倒把自己藏得很好,懂得在适当的时候突然出现啊!”杜非笑。
“你知道——她为什么在四年前突然离开,又突然全家搬走?”士廉脸上没有了笑容。
“不——很清楚。”杜非看士廉一眼。“那时我在官校,回来时,她已不在了。”
“完全不知道?”士廉从来就不是这么咄咄逼人的人,他怎么了?
“是!”杜非颇为尴尬。“也许——或者她对我有点误会,以前——我们是好朋友。”
心颖也皱起眉头,这句话不像杜非说的,社非一向是个敢说、敢做、敢爱、敢恨的人,怎会说这样一句没有肩膀的话呢?
“她误会了你些什么?”心颖忍不住。
“不知道,所以从军校回来我立刻找她,就是想——问问清楚,谁知她已搬走。”他说。
心颖看看士廉又看看杜非,忽然间有个感觉,杜非大概真像报纸上所写的那样,对女孩子到处留情,逢场作戏,永无真情的吧?
“我——去洗手间。”士廉忽然站起来,转身就走。
他是在生气了,心颖看得出,想不到杜非真是那样地一个人,难怪士廉生气,她也不高兴。
“心颖,士廉好像有心事,他很少讲话。”杜非看着士廉背影,压低声音说。
“他没有心事,”心颖不客气。“我想——他对你有点失望,你和以前完全不同。”
“我变了?我不觉得。”杜非摸摸自己下巴。
“或者你以前就是这样,他现在觉得看错了你。”
心颖说话非常直率,不怕得罪人。
“你们是指——任倩予?”杜非脸上没有笑容。
“你自已知道。”心颖冷冷哼了一声。
杜非没有出声,脸色越来越阴沉。
“那个时候我才二十岁,做错一件事,难道就得被定下一辈子的罪?”好久,好久他才说。
“没有人定你罪,你是最红的武打明星,”心颖很不客气。“只是——你从来不想这件事?从来不觉得内疚?”
杜非又沉默,又过了好久。
“我找过她,没有人肯告诉我地址。”他颇为委屈。“人人都当我是洪水猛兽,我有什么法子?”
“你没有表现——诚意,一次不行找两次、三次、四次、十次,总有人会告诉你的。”她正色说。
他呆怔一下,诚意!是啊!他怎么从来没想过这问题?诚意?
“你知道,我是个不用脑筋的人,我——没有想到这么做。”他垂下头。
“你不能怪别人误会你,报纸上又那么多花边新闻,”心颖说:“你又表现出一副漠不关心状!”
“谢谢你这么告诉我,”他犹豫一下。“心颖,我们是老朋友,所以我告诉你,事实上——事实上就算我找到她以后,又能怎样呢?”
心颖眉峰聚拢,她不明白他的意思,找到以后又怎样?他不想——重修旧好?他不想要那个孩子?
“我的意思是——事隔那么多年,各人的生活、环境完全改变了,找到她——也很尴尬。”他又说。
“不只生活环境,恐怕感情也改变了!”她冷笑。“杜非,你真是这样的一个人?”
杜非看见她不悦的神色,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但——有的事不能也不便解释,是吗?
“我是怎么一个人恐怕很难解释清楚,”他慢慢的、认真的说:“只是——凡事我顺其自然,我不勉强自己,也不勉强任何人,就是这样。”
心颖凝望他一阵,忽然笑起来。
“我发觉你实在很适合当明星,杜非,你的作风,你说的话都很‘明星’式。”她嘲弄的。
“也许吧!不是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吗?”他不在意。
“你真能那么潇洒?你知不知道倩予的——”
“心颖。”背后传来士廉的声音,打断了心颖的话。“我们该走了,是不是?”
杜非望着心颖,她原本想说什么?
倩予的什么?士廉为什么不让她说下去?
杜非的心中好像一盆火突然燃烧起来,他渴望知道心颖想说什么,但——她站起来了。
“不是说好了去我家坐坐吗?”杜非连忙跟着站起来。
潘家兄妹互看一眼。
“不了,下次吧!”心颖说:“今晚没有心情。”
“说好了的,不能黄牛,”杜非又想耍一次霸道。“去我家要什么心情呢?”
“不,我们约了人,九点钟怕赶不回来。”士廉平静的。
“约了谁?”杜非忍不住问。
“任倩予。”士廉大方的说。
“啊——她!”杜非呆怔一下,只是一刹那,便甩一甩头,立刻又笑了。“可以叫她一起去我家——”
“你以为她会肯?”士廉盯着他。
“这——”杜非难堪了。
“下次,好吗?下次一定去见杜伯伯他们,”士廉笑。“如果倩予肯,我叫她一起去。”
杜非皱眉,突然抓出一叠钞票扔在桌上,也不理够不够或太多,发泄似的大声说:“走吧!无论什么人来我家,我都一样欢迎,任倩予也不例外。”
是吗?倩予也不例外。
飞机就快到桃园机场,空中小姐已卖完免税烟酒,收拾好一切等候降落了。倩予悄悄的透一口气,在后排找一个座位坐下。
空中小姐表面上是份令所有女孩子向往的好职业,薪水高,可以免费旅行,能认识许多不同国籍的人物,但是,也是辛苦的,真的辛苦。像她,从旧金山到台北,十几小时的行程,大多数时候都得站着,还要伺候人,老实说,若非年轻,若非身体好,真是支持不住。
倩予的脸色不很好,看得出来那职业性的微笑已变得勉强,好在快到台北,快到家了,她这么安慰自己。这次长途飞行之后她有三天假,可以好好休息,可以找士廉兄妹聊聊,可以陪百合——
一个穿机师制服的英伟男人朝她走过来,看他制服袖口的横条——表示职位阶级,可以知道他是这架飞机的正驾驶。他有一张相当漂亮的脸孔,有些混血儿的味道,三十八、九岁的样子,不像日本人——当然他是日本人。
“倩予。”他深深的望着她。“累了?嗯?”
“啊!大泽!”倩予挺一挺腰。“要降落了你还出来?”
他是倩予的男朋友,日本籍的飞机驾驶员大泽英雄,很好听的名宇,很有气派,很有男子汉味道,就像他的人一样。大泽英雄。
“怕等一下没时间、机会跟你讲话。”他是用英语和倩予交谈的。他的英语也没有日本味,很好、很流利。“我得飞去香港和新加坡,明大下午才回台北,你等我。”
“明天晚上一起晚餐。”她点点头,温柔的笑一笑,非常善体人意。“我自然等你。”
他眨眨眼睛,用手拍拍她的肩,转身回驾驶舱。
“好好休息。”他留下的一句话。
倩予微微一笑,望着大泽离开的背影。大泽是个很好的男人,他的职业性方便并没有使他成为国际浪子,在众多的机师里面、他可以算是最正派、最洁身自爱的一个。他是在欧洲念书的,生活习惯和作风没有日本味;最主要的,他对倩予一往情深,一直很照顾她,倩予常常和他在一起吃饭、跳舞,在国外时——若同一班飞机,也结伴游览、观光,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他,真的,他们在一起显得融洽自然,却没有当年和杜非的激情。
和杜非的激情!杜非。
她闭上眼睛——她不知道为什么,每思及这名字,她总有莫名其妙的逃避心理,闭上眼睛也是逃避的方式,只是——她也明白,这是自欺欺人,往事能逃避得了吗?
她感觉到飞机轮胎着地了,连忙站起来,客人离开时,她还得站在机门说再见。
经过一连串的招呼、祝福,她终于完成这一次的任务,走进机场大厦。
中午时分,旅客并没人山人海,虽然各组海关人员有一部分去午餐,却不见长龙。倩予很轻松的提着她的小旅行箱,和另几个空姐一起步出机场大厦,航空公司接送她们的专车也来了。
“大泽明大回来,嗯,任。”一个日本籍空中小姐似羡慕的问。“你们约好了?”
倩予看她一眼,不置可否的微笑。那个日籍空姐一脸孔的“肥水流入外人田”的模样实在好笑。
正待上车,一辆最新型,在国外也不多见的“保时捷九二六”吱一声停在旁边,车门一开,跳出一个又高又帅的男孩子,男孩子虽然只穿了件牛仔裤,却有一种不凡的光芒,非常耀眼。
倩予只望了一眼,心中巨震,她连上车也几乎忘了,这——这不是杜非?
杜非也看见了倩予,毕竟只有几尺距离。他脸上连连起了变比,似惊愕、似意外、似喜悦,只是一刹那,他收敛了,只剩下眼中那抹难懂的神色。
“还不上车?任。”日籍空姐推一推她。
倩予似乎从一个极短暂的梦里惊醒,急忙垂下头,不声不响的钻进汽车。眼角还能看到,杜非仍站在那儿,想招呼又犹豫着。
并没有太多机会,倩予坐的车很快就开走了,她不敢往回望,她不知道杜非走开了没有,她不是个爱回头的人,而且——回头又如向?时移势易,大家都不再是以前那个无知的少男少女,大家都另有生活,另有经历。
“那个男孩是谁?”日籍空姐真多事。“他眼睁睁的望住你,好像想把你吃掉,你们认得?”
“哪个男孩?我可不认得。”倩予皱眉。
“那个开‘保时捷’的呢?我想他是认识你,要不然就是对你一见钟情。”日籍空姐还在说:“他那神情——哎,我们车子开了好久他还望得发呆,你没看见吗?失魂落魄的。”
“我累得只想睡觉,哪有空看男孩?”倩予闭上眼睛。
“你失去一个好机会,那男孩子好帅,比大泽年轻多了。”日籍空姐还在罗嗦。
倩予不再出声,心中却翻起了阵阵涟漪。杜非真是那样望看她?其是目不转睛?真是失魂落魄?会吗?杜非?现在是千万人崇拜的偶像,当年硬着心肠叫她不要孩子的那个男孩?
为怕再被打扰,她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几十分钟路程终于到了台北,先送外籍空姐们到酒店,再送倩予回家。
“任小姐,到了!”司机叫。
“谢谢!”倩予提着旅行箱下车,顺手递过一包巧克力。“在机场买的,给你女儿。”
“谢谢,任小姐。”司机开心的驾车走了。
倩予正待拿钥匙开门,那辆意料之外的“保时捷九二六”又吱一声停在她面前,杜非——杜非竟跟来了,一时之间,她几乎连路都不会走,杜非竟跟来了!
“倩予!”杜非伸出头来。“我终于找到你了!”
尽管心中如巨浪翻涌,她必须装出平静的样子。
“我看过你的电影,和士廉他们一起。”她说。
“我们——能谈谈吗?”他脸上又是那种难懂神色。
“我刚飞行十几小时。”她淡淡的笑。
“我知道,可是——”他抓抓头发。“倩予,你在恨我、怨我,是不是?”
“你以为是这样吗?”她淡淡的笑。
“要不然你为什么一直躲着不肯见我?”他说,也许习惯了演戏,他还比手划脚的。
“我没有躲,只是在工作,很少在台北。”她说。
他凝望她一阵,摇摇头。
“实在没想到,你做了空中小姐,刚才在桃园机场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他说。
“只是一份工作、一份职业,你不是当了明星吗?”她还是淡淡的笑。
“我这——哎,狗屎运。”他难为情的笑。“你知道我没念好书,能成什么大器呢?”
“你现在不是比所有人都成功吗?”她说。
“这——倩予,上车,我真的想跟你谈谈。”他说,听得出声音里的诚恳。
“下一次,好吗?我真的累了——”她不给他机会。“你已经知道我家了,不是吗?”
“只谈一小时,我担保一小时后送你回来。”他不死心。
“不——”倩予皱眉,她不是存心拒绝杜非,不给他机会,只是太突然,她没有心理准备,她绝对不再做任何一件没有把握的事。“说实话,我约了人。”
“哦——”他有明显的失望。“谁?潘士廉?”
“他回国度假。”她不置可否。
“我儿过他,他还是那样子,”杜非说。脸上那抹——可是妒意?“很深沉,我不懂他。”
“他是最好的人,”她轻叹。她记起了当年士廉不顾一切的帮助,心中十分感动。“他肯抛弃自己的一切,为的只是帮一个并不相干的人。”
杜非皱眉,妒意更浓。
“你真不肯跟我谈谈?”他沉声问。
她思索一下,笑起来。
“其实——我们有什么可谈的呢?”她说。
杜非脸色大变,再凝视地一阵,一言不发的驾着保时捷如飞而去,甚至不再说一句话。倩予目送着杜非离开,心中说不出是悔或是什么,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但若不这么做,她对付不了自己的自尊心。
杜非看来是受了伤,但——比起当年她的伤,那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她——可是在报复?
一边上楼梯一边想,她可是在报复?她可是故意要令杜非受伤、受挫?
才上三楼,房间大门突然打开,小小的百合从门里冲出来。
“妈咪回来了,妈咪回来了!”她抱着倩予不放。
“百合乖,我们进去再说,妈妈给你带了新衣服呢?”倩予抱起百合。
“我不要新衣服,我要巧克力糖。”百合嫩嫩的童音十分动人。
“当然有,妈咪怎么会忘了百合最爱吃巧克力?”关上大门,倩予放下百合。
“妈咪,刚才在楼下和你讲话的人是谁?讲那么久你都不上来。”百合问。
“那是一个朋友,老朋友。”倩予有些不安,怎么让百合看到了呢?她立刻转向母亲。“妈,百合她——”
“她在阳台等你,”母亲面有忧色。“倩予,刚才那个是——杜非?”
“嗯!”倩予不愿多提。“碰到的。”
“怎么——他又出现了呢?”母亲摇头。“倩予,这回你可不要再傻了!”
“妈——看你在说什么。”她强装出笑容。“只是偶然碰到,而且人家现在是大明星了!”
“我不管,我只是不要你和他一起,”母亲正色说:“四年前他几乎毁了你,还害你不够?”
“不要这么说,妈妈,”倩予脸色很糟。“如果不因为他,我也没有今天,不是吗?”
“反正他一出现我就担心,”母亲悻悻的。“他漂亮得贼眉贼眼,我就是讨厌他。”
“算了,不要再讲他,”倩予吸一口气。“有人找过我吗?士廉他们?”
“士廉打过电话来,”母亲有她一厢情愿的想法。“那才是好孩子,从小就对你好,我看现在也没变。”
“妈——看你说什么?士廉只是哥哥,”倩予难堪的。“大泽英雄明天来。”
“哦,大泽要来,”母亲叹一口气。“当然,大泽是不错,各方面条件都好,但他是日本人,总是差一点。”
“妈妈,现在还有那么强的地域观念是要不得,何况我又没说要嫁给他。”倩予笑了。
“不嫁就好,”母亲是固执的。“无论如何,在我心里是没有人能比士廉更好。”
“士廉好你就要他吧!”倩予开玩笑。“我去休息了!”
“不要再见杜非了!”母亲的话从后面追上来。“倩予,看见他就令我心惊肉跳,你——要下定决心啊!”
倩予回到卧室,关上门,连衣服也不换就倒在床上。在任何人面前她都可以装得若无其事,当她独处,她才可以解除一切伪装。她实在不能想像,在四年之后再见他,她内心依然是那么激动,依然是那么无法控制,她不能也 不愿否认,杜非依然是她心目中唯一的男孩子。
这是悲剧,真的!她知道即使她不能忘记他,即使她爱他,今天他们也不可能再在一起。四年前的往事,今天各人不同的生活圈子,各人身边围绕着的人,他们都不再是四年前那样的单纯了,实在不可能再在一起。只是——乍见他时,她竟真那么激动得忘了自我。
杜非,大概是她生命中注定的克星吧!
她轻叹一声,从衣领处抽出一条细细的白金链子,链子一端是一枚绝对不配的廉价不锈钢鸡心,她握住鸡心好一阵子,才慢慢打开,里面——里面是一张又小又黄的照片,杜非的照片!
杜非的照片始终挂在她胸前,那廉价的鸡心是当年杜非的礼物,她——她——哎!只可以这么 说,爱一个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是吧!
杜非在拍片,片场里闹烘烘的。
导演皱着眉,神色不大好,却也不敢说什么。今日的天皇巨星杜非NG了无数次,他心神不属,神不守舍似的,一个最简单的对打镜头也要拍三次。
工作人员也在暗暗议论,杜非怎么了?什么事在烦恼呢?他今天只有这组戏要拍,他该很轻松才是,怎么连微笑也没有呢?
刚在拍一组一进门突受偷袭,他一招就解决对方的戏,这也没有任何难的,可是拍来拍去,连拍了七次,不是时间不准,就是招式不对,导演实在忍无可忍的跳起来,换了别人他早就暴跳如雷,三字经,国骂加省骂了,面对着杜非,他仍然压抑自己,展开勉强的笑容。
“帮帮忙吧!杜非,拍好这几组镜头就可以收工,大伙儿都可以早点休息了!”导演说。
杜非脸色一沉,不耐兼不客气的说:“不拍了!你另外再发通告吧!”
“不,不,杜老大,我可绝无指责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今天心情可能不好,帮帮忙,拍了这几个镜头再走,”导演急坏了。“一天广期一天钱啊!”
“好!再拍一次,成不成都这一次,我不试戏了!”杜非开恩似的。“拍完我就走。”
“好,好,好,”导演硬生生的咽下这口气,杜非是得罪不得的。“大家预备,再拍一次。”
杜非站在那儿,努力使自己聚精会神,努力使自己精神集中,他当然知道是他不对,可是心中那股气令他脾气暴躁,非发泄一下不可。
导演在叫“开麦拉”,杜非吸一口气,眼前依然是挥之不去的倩予影子。从昨天再见倩予起,他就不能安宁,分分秒秒想着她,念着她。令他意外的是她比以前更美,更有吸引力,虽然态度、气质不同了,但仍是任倩予,仍是他心底最挂念的一个人。
任倩予——哎!任倩予!
终于拍好了这镜头,导演如释重负,忙着下令收工。杜非一言不发的换下戏装,胡乱的抹掉脸上油彩,大步走出去。想一想,似乎不妥,又退回来找导演。
“很抱歉,导演,”他终于访:“再发通告时我不会这样了,今天——有点别扭。”
“我明白,放心,去玩一场吧!”导演笑。“轻松一下别扭就会过去。”
他拍拍导演,沉默的走了出去。
小周——现在可以说是他的跟班,他的助手,也演一点小角色。连忙大步跟着出来,他知道今天跟着杜非必定很痛苦,可是又不能不跟。
上了车,杜非看小周一阵。
“等会儿到台北你帮我去办点事。”杜非说。神色很是平和,令小周意外。
“当然,当然,你吩咐下来,杜老大。”小周立刻说。
“嗯——回到台北再说。”他又犹豫了。“我还得想一想该怎么做。”
“好,好。”小周连连点头。
车行在高速公路上又快又稳,这种名贵跑车实在不同凡响,轻轻一踩油门,就已经射出好远,别的汽车被他抛得老远,老远。
“杜老大,你今天——怎么了?”小周是关心。
杜非自嘲的笑起来。
“你信不信?为一个女孩?”他说。
“不可能吧?那些妞儿见了你,还不是前仆后继的。”小周夸张的说。
“我是机关枪在扫射吗?前仆后继?你这小子不要乱拍马屁。”杜非笑。
“是真话嘛!”小周也不脸红。“台北市正邪两道的妞儿,哪个不以能接近你为荣?”
“算了,我可真没兴趣。”杜非摇头。
“那——那你今天真是为情所困?”小周问。
“因你个头。”杜非笑起来。“我是那种人吗?不如转行拍文艺片算了。”
“社非,今天时间还早,要不要找个地方坐坐?”小周看到他的笑容,趁机说。
“也好,去统一吧!顺路。”他说。 汽车驶入中山北路,又转进德惠街,停在统一门口,门僮又抢着来开车门了。
杜非点点头,带着小周直上十楼。
“杜非,你想到要我替你做的事吗?”小周问。
“等一会儿告诉你。”杜非说。
夜总会的领班、经理都出来迎大明星了,很快的他们就被安置在一个很好的座位上。
要了酒,叫了点心,杜非忽然说:“小周,去替我订花,每天一束送到这个地址去。”他写一个地址交给小周。
“每天一束,送多久?”小周望着地址和名字。“任倩予是谁?没听过。”
“送到我订婚或结婚那天——不,不,一直送下去,每天一束,送到我死。”杜非说。
“杜老大,你可是在说真的?”小周睁大眼睛。
“什麽时候对你说过假话了?”杜非不高兴。
“哎——不,不,我去订花——哪一种花?玫瑰?”小周立刻改变口气。
“你还能不能再俗一点?玫瑰!”杜非骂。“给我送百合,懂不懂,要百合。”
“就是那种白色像大喇叭花的百合?”小周说。
“百合就百合,什么大喇叭花?”杜非笑。
“我是俗人,我土,但是——杜非,百合花有什么好?为什么送百合?东京玫瑰才名贵嘛!”小周陪着笑。
“东京玫瑰?还越南玫瑰呢!你要不要?”杜非大笑。
“越南玫瑰?!你别吓我,宁愿死了还好些。”小周叫。
“别吵了,我们没有在夜总会吵的特权。”杜非说。
“你了不起!这是你最了不起的地方,”小周由衷的说:“另外的明星真以为自已有特权,吵架、打架、玩女孩、闹事,真是可耻。”
“少捧我,你知道我不吃这一套。”杜非喝了口酒。“我也会打架,看在什么时候,为什么人。”
小周只有陪着笑,这是他的工作之一。
有一对男女手牵手的走进舞池。
男的英伟潇洒,女的纤细优雅,那模样的确像一对情侣。杜非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然后就变了脸。
“杜老大——”
小周的笑容消失,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杜非为什么变脸。
“我现在想打架。”杜非站了起来。“杜非,不,不,不行。”小周吓坏了,拼命拖住他。不能在这儿,你想教训人,我替你办,你千万别出手。“
“这个人——我非自己教训不可。”
杜非的眼睛都红了,好像会冒出火来。
“不,不行。”小周拼了老命拖住他。“你先坐下来,你冷静一下,杜非,你要顾着你的名誉。”
杜非皱皱眉,吸了好几口气,总算又坐下来。
“是谁?是哪一个?我帮你去教训。”小周松口气。
杜非想一想!仰头大笑,在算得安静的夜总会里,那笑声格外刺耳、惊人,许多人都在看他了,包括跳舞的那对漂亮男女。
“说真的,我有什么资格去教训人?”杜非说:“谢谢你拖住我,没让我出丑。”
“我该做的——杜非,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周问。
杜非再吸一口气,摇摇头,让眼中的血丝褪去。
“别提了,窝囊。”他说。“我们喝酒。”
他一口一杯酒,一连喝了几杯,脸上渐渐有了酒意。就在这个时候音乐停了,那一对跳舞的漂亮男女走过来——朝着杜非走过来。
“杜非,你也在这儿。”女孩子漂亮大方。“我给你介绍个朋友,我同事大泽英雄。”
杜非皱皱眉,却勉强和大泽握握手。
“日本人?”他问。
大泽显然能听懂一点,立刻点头。
“他是杜非,是我小时候的朋友。”
倩予望着大泽笑。
“我知道他是杜非,是数一数二的功夫大明星。”大泽用英语说:“我看过他的戏,非常崇拜。”
杜非当然能听懂一部分,但他耸耸肩,说:“听不懂哦,我不懂英语。”
大泽友善的微笑,倩予也不在意。
“他真是你同事?”杜非问。
“他是飞机正驾驶,我们常常同机。”倩予说。
“男朋友?”杜非眼光一闪。
“可以说是吧!”倩予淡淡的笑。“你们喝酒,我们回座位了!”
她挽着大泽离开,走回自己桌子。
“她——是谁?”小周问。
“任倩予!”杜非沉看声音,一个字一个字说。
“那——那——”小周愣住了。
“花是一定要送,我交给你办,你不能出一点差错,否则我不饶你。”杜非冷冷的说。
“是——上次我们碰到的一堆人,也有这个任倩予,是不是?”小周壮着胆子问。
“你太多事了,周信义!”杜非不悦。“你知道我最讨厌多话的人。”
“是,是,杜非——”
“走吧!”杜非已经站了起来。他们直走到门口的柜台,扔下一叠钱,迳自走出去,那张黑着的脸——的确令人生畏。
“大泽英雄——要不要找几个人把他变成狗熊?”小周问。
“没有兴趣。”杜非没表情的说。
可是倩予——小周没敢说下去。他看得出,这就是杜非心绪不宁的原因!任倩予——
 
 
轻舟激荡
  
第三章
倩予睁开眼睛,看见的不是窗外的好天色,而是对着床的五斗柜上那束百合花。
百合花?!谁送的?大泽?可能,今天他仍在台北,要下午才跟飞机回日本。只是——认识这么久,到今天他才想到送花?而且是一束百合。
心情非常好,倩予一翻身坐了起来,也顾不得梳洗就跑出卧室。
“妈,谁送来的花?”她问。
“花店送来的,”母亲摇摇头。“只有你的名字,没有送花人的。”
“哦!神秘客呢!”倩予不经意的笑。“大泽越变越幽默,还知道送百合。”
“你肯定是大泽?”母亲眼中有丝疑惑。
“不是他还有谁?士廉是老实人,不会来这一套,”倩予笑。“大泽也知道我女儿叫百合。”
母亲没有再出声,摇摇头,看着倩予走进浴室。
一会儿,容光焕发的她又走出来,轻松的往沙发上一倒,悠闲又自在的。
“中午吃什么?有没有我喜欢的?”她问。
“大泽没约你?”母亲问。
“他下午就走,时间不够,”倩予懒懒的答。“现在机场在桃园,来回往返就要两小时,没时间约我。”
“那——”母亲欲言又止。
“放心,我会去找士廉他们,”倩予笑。“说好了这次回来请他们吃红油耳丝。”
“什么红油耳丝?名字真古怪。”母亲也放心的笑了。
“就是猪耳朵煮好,切成极细的丝,用葱、蒜、红油、辣椒再加佐料拌起来,哇,又香又脆又好吃,想起来都会流口水。”
“你这孩子,就是喜欢夸大,”母亲摇头。“再好吃也不可能到流口水的地步。”
“信不信由你,真的,没有一丝夸大。”倩予说。
“那么是士廉来或是你去?”母亲问。
倩予望着母亲一阵,她自然了解母亲的心意。
“我叫他来就是,你就是怕我跟其他的人出去。”她说:“还有什么其他的人呢?”
“昨天那个杜非再出现之后,我就又心惊肉跳起来,”母亲叹一口气。“那个人——真危险。”
“你又来了,妈,我都躲了四年,怎么还可能呢?”倩予说。下意识的用手摸摸胸前挂着的鸡心坠子。“而且人家现在是什么身份呢?”
“我才不理他是什么身份,他是王子我也不喜欢。”母亲对杜非有根深蒂固的怨恨。
“王子?!”倩予摇摇头,自嘲的笑起来。不必是王子,当初杜非只要有钱能成立小家庭,能保障她们母女生活,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王子!
“看,你的语气也让我担心,不能斩钉截铁的,”母亲叹口气。“倩予,你不能再错第二次。”
“妈,看你说什么。”倩予不高兴的看母亲一眼,站起来转身回卧室。
“我是为你好,你这孩子就是心软,就是感情用事。”母亲不放松的追着上来。“人家几句好话一说,你就什么痛苦、挫折都忘了。”
“妈——”倩予在门边转身,认真的、严肃的、郑重的说:“当年的事也不能全怪杜非,他不是坏人,是情况逼不得已。”
“还替他说话,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母亲气得直顿脚。“你简直——太傻了。”
“不是傻,妈妈,你不认为我处理这件事一直很理智吗?你相信我,我——从来都不怨不恨任何人。”
“倩予——”母亲吃惊得话也说不出。
“我不怨不恨却也不表示我会和他再在一起,”倩予心平气和的——至少在表面上心平气和。“妈,我这么大了,我会处理自己的事,你不用担心。”
母亲怔怔的望着女儿,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我希望不用担心你,我希望你处理得对。”她说。终于离开。mpanel(1);
倩予依然站在那儿,脸色却是难懂的——是那样复杂也那样矛盾。
电话钤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我来听。”倩予抢先跑过去。
正待回房的母亲却站在那儿不再移动,做为一个母亲,她怎能不关心女儿?
“找哪一个?我是任倩予。”倩予愉快的说。
“我,大泽。”是大泽英雄,那个出色的日本男人。
“哦,你——”倩予显然有点失望。她——期待着谁的电话呢?“不是要赶去机场?”
“还早,接我的车子一点钟才来,要不要一起吃午餐?”大泽问。
他的关怀、体贴与深情都令倩予感动,但感动——并不够,真的,并不够,尤其对倩予。
“那岂不是太急促了?”倩予并不直接拒绝。“恐怕汤没喝完你就得走了?”
“那就算了,”大泽是善解人意的。“后天你会到日本,我们再一起进餐。”
“一言为定。”倩予笑。“是不是这次又是伯母亲手做日本菜请我吃?”
“你若喜欢,可以吃一辈子。”大泽强烈的暗示。
倩予沉默一下,这是个难以接下去说的话题,她聪明,她知道该怎么应付。
“大泽,如果时间来得及,你不如到我家吃午餐?”她问。明知时间不允许,她这话——并无诚意。
“你该昨夜约我,我一早赶来得先约好司机。”大泽笑。他是宽大的。
“那么下次。”倩予有些不好意思,大泽听出她的不真诚吗?“现在预先讲好,下次你一定来。”
“当然一定来,我还要多学几句中国话,好和伯父、伯母聊天。”大泽很高兴。
“好了,我得去洗头,后天东京见。”她说。
“好好休息。”他挂上电话。
听倩予讲英语,母亲知道一定是大泽,却仍是不放心的站在那儿。
“有没有问百合花是他送的吗?”母亲问。
“忘了,”倩予不在意的。“一定是他——还有谁呢?”
“真要去洗头?”母亲还是站在原地。
“昨天下午才洗的。”倩予笑。“我换衣服,妈,如果你不放心,可以自己打电话给士廉兄妹,叫他们来接我。”
母亲摇摇头,嘀咕一声,终于回到卧室。
倩予一边换衣服,一边回望百合花,是大泽送的?刚才实在该问一声,至少说个谢字。
刚换好衣服,门钤就响起来,今天真热闹,又是花、又是电话、又是客人到访。
“我来开门。”倩予半跑着出去。
穿一件浅紫衬衫,深紫裙子,她把今年最流行的颜色衬托得分外出色。
“找谁?”打开门,她呆怔一下。
一个小弟模样的男孩子,捧着一束百合花站在那儿。
“姓任的?”小弟问。
“是。”倩予皱眉。
“请签收,送给任倩弟的。”小弟说。他把“予”字读成“弟”字,很绝。
倩予接过花束,看见上面有一张小卡片,只有任倩予三个字,没有送花人的名字。
“什么人送的?”她问。
“不知道。”小弟一问三不知。“有没有任倩弟这人?你到底收不收?”
“我就是任倩予,不是任倩‘弟’,你一定知道是谁送的,总有人付钱,是不是?”
“当然有人付钱,否则老板不会叫我送花,”小弟对叫错名字有点不好意思。“任小姐,我看见付钱的人是个三十几岁的男人,矮矮的、瘦瘦的。”
倩予愣了,三十几岁,矮矮瘦瘦的男人,记忆里简直找不出这么一个人,谁呃?她签了字,小弟道谢离开,她仍站在那儿苦思。
是朋友?是同事?是在飞机上认识的追求者,矮矮瘦瘦的男人。
“是谁?怎么还不进来?”母亲在背后问。
“送花的,百合花。”她关上大门。“真是奇怪,有人一天送两次花吗?”
“你没问是谁送的?”母亲也狐疑着。
“送花的小弟怎么知道呢?”倩予随手把百合花插在一个花瓶里。“可能有人开我玩笑。”
“开这么美丽的玩笑?”母亲笑了。“还不容易,打电话问问大泽或士廉不就行了。”倩予思索一阵,果然打电话给大泽,他正预备去午餐,三言两语就挂断了。
“不是他送的。”倩予说。立刻又拨士廉的电话。
母亲一直在看着她打电话,眼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浓,是谁送的花呢?
“士廉他们就来,”倩予放下电话,轻松的。“奇怪,花也不是他们送的。”
“还有谁有这可能?”母亲变了脸。“还有谁?”
“有可能的人可多了,”倩予并不紧张,也不担心。“我做空姐这行,认识的人数不清,谁都有可能送。”
“哦——会是那些人送的吗?”母亲果然安心些。
“一定是。”倩予微微一笑。“除了坐飞机飞来飞去的那些人,谁还来送花这一套?”
“我倒希望是个好条件的人。”母亲自语。
“看你,又来了,就希望我赶快出嫁。”倩予白母亲一眼。“这个也好、那个也好,就是不要我留在家里。”
“你总是要结婚的,当然希望条件好些的啦。”母亲说:“不过说来说去,还是士廉最好,结了婚带你去美国,就——一了百了。”
“什么叫一了百了,妈,你说什么呢?文不对题。”倩予不依。“一点也不吉利。”
“哎——我是说——走了就好,只要不在台湾,就不必我这么担心了。”母亲自知说错话,讪讪的。
“对我一点信心都没有。”倩予不高兴的。
“不是对你没信心,而是——而是他——杜非太狡猾,你不是他的对手。”母亲叹口气。
“谁要做他对手呢?”倩予故作开朗的笑。“我又不会舞刀弄枪,又不想演武打片。”
“你说的是真话才好。”母亲说。
倩予笑一笑,搂住母亲的肩。“小时候不听你的话,很喜欢骗你,大了,怕小百合以后也骗我,所以不敢再说假话。”她说。
“就是,做了妈妈的人还跟小孩子一样。”母亲笑了。
“事实上我真不大,不能算老啊!”倩予说。
“你算老,我呢?”母亲白她一眼。“士廉他们下午预备了什么节目?”
“他们没说,反正我都依他们,士廉是远客。”倩予说。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见到——那个人。”母亲终归是母亲,爱心永无止境。
“怎么杜非又变成‘那个人’了?”倩予大笑。“不要那么紧张嘛,人家会笑话的。”
“笑话我可不怕,只要你再上当、吃亏。”母亲说。
倩予皱眉,她实在不想提这件事了。“为什么今天总说起他呢?”她不耐烦的。
“我也不知道,”母亲叹息。“昨天见到他在楼下——”
“昨晚在夜总会也遇见他。”倩予坦率的。
“什么?他跟踪你去?为什么不早说?”母亲大吃一惊,天快塌下来一样。
“人家比我们早去,怎会跟踪?”倩予说。“这种事告诉你,恐怕你会睡不着觉。”
“哎——不行,不行,我们得快搬家,”母亲似在自语。“被他找上门——总之不行。”
“妈,你是怎么回事嘛?说起风就是雨,反正我不常在台北,担心什么呢?”倩予说。
“我不是担心,反正——我有预感,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若他找上门来了呢?”母亲说。
“那随便你,总之我是不搬的,”倩予说:“他找到我们又怎样呢?今天已不是四年前了。”
母亲怔忡了一下,也点点头。
“好吧!唉!你一日不嫁我就一日担心,谁叫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呢?”母亲说。
“我若嫁到外国,你和爸谁照顾呢?”倩予说。
“我们俩还要什么照顾?互相照顾不就行了?”母亲笑。“是不是士廉——”
门铃在响,倩予跳起来去开门。
“不要乱说话,妈,人家来了。”她说。
门开处,果然是士廉兄妹。
心颖一进门就要找百合,拿着一盒糖晃呀晃的。
“百合,看看谁来了?给你带巧克力啦!”心颖叫。“是不是和阿姨在捉迷藏?”
“百合去上幼儿班,还没回来。”倩予说:“你们是来找我还是找百合的?”
“两个都找。”心颖看士廉一眼。“我找百合,哥哥找情予,这可行了吧!”
母亲在一边笑眯眯的。
从小她就喜欢士廉,这才是好男孩,这才是好丈夫嘛!
“伯母,近来身体好吗?”士廉有点脸红,转开话题。
“很好、很好,唯一不好的就是不放心。”母亲看了女儿倩予一眼,说:“这孩子——傻呼呼的。”
“伯母,你放心,倩予绝对不傻,她对任何事都有分寸的。”心颖卖口乖。
“真有分寸才好。”母亲摇摇头。“你们真出去吃她那什么——红油耳丝?”
“是啊!说好了倩予请客的,”心颖吱吱喳喳的。“她做空姐,跑的地方多,赚的钱也多,不敲她一记竹杠会良心不安的。”
“我宁愿你良心不安算了,”倩予笑。“走吧。”
“现在走?百合呢?我还没见到百合呢!”心颖嚷。
“下一次吧!”母亲笑。“百合回家要午睡,跟你们出去是个小包裹,还是你们先走吧!”
“下一次,什么时候。”
心颖就是喜欢百合,赖着就是不肯走。
“明天,明天我还在台北,我带百合去你那儿,让百合跟你玩一天。”倩予笑。
“说定了啊,不许黄牛,明天见不到百合,我可来找你要人的。”心颖半真半假的。
三人笑着离开家,坐计程车到芷囿,他们要吃红油耳丝的那一家餐馆。
“昨天晚上打电话找不到你。”心颖忽然说。在计程车上。
“昨夜——哦!跟一个同事出去了。”倩予淡淡的笑。“找我有事?”
“不是我找,是士廉,”心颖指一指前座的士廉。“他知道你前天下午就回来。”
“前天中午就到家了,远途飞行之后很累,睡了二十四小时。”倩予摇摇头。
“你真能睡,二十四小时,人都会肿。”心颖伸舌头。
“这是我的职业,累也没办法。”倩予笑。“我也不是每一次都飞长途,所以也没关系。”
“后天去哪里?”心颖不肯停下来。
“日本。”倩予优雅的掠一掠头发。“东京、大坂,然后再飞汉城。”
“在汉城住一晚?”前面的士廉开口了。
“是啊!如果再跟飞机回来就吃不消了,大多数我们是八小时一班,除非中间不停留。”倩予说。
“这样的生活,岂不像吉普赛人?”士廉说:“你习惯这么不安定吗?”
“流浪也有流浪的乐趣。”倩予笑。“你虽然这四年在一个地方,但身在异国,不也是流浪 吗?”
“说得也是,此身如奇。”士廉颇为感叹。
“看你们说什么?”心颖在一边大笑。“又是吉普赛、又是流浪,又是此身如寄,老天,多大了呢?这么多感叹。”
“你喜欢说什么?我陪你说。”
倩予拍拍心颖。
“说——”心颖眼珠儿一转。“说杜非。”
倩予皱皱眉,发现前面的士廉似乎也移动了一下。
“为什么说他?”她反问。
“杜非说碰见你,是不是真的?还碰见你那个日本飞机师男朋友。”心颖说。
“是,我们碰见过,他——就是银幕上那个明星。”倩予说的很淡。
“他——会在芷园等我们,”士廉透一口气。“他坚持要这么做,我们拗不过他。”
沉默了几秒钟,倩予不着痕迹的说:“那么,就让他在那儿好了,”她微微一笑。“让我们有机会见见大明星也好。”
大明星杜非,这可是倩予的真心话?
走进嘉新大厦的地下室,芷园的迎宾小姐已然笑着迎上来,非常的温婉可人——当然是职业性的。
“定了位吗?”小姐问。
“是,姓潘的定的。”士廉说。
“啊!是,是,”小姐脸上的笑容加深,加浓了。“杜非先生已经在等你们,请跟我来。”
士廉迅速瞥倩予一眼,见她神情平静安详,毫无异状,他才安心些。
他们没有要求单独房间,但却被安置在贵宾厅,当然是因为杜非的关系,他们明白。
在贵宾厅门边,倩予已一眼看见了杜非坐在那儿眼巴巴的望着门,眼光是浮动的,不肯定的,他——担心倩予不肯来,是吧?
“我们来了。”心颖大声说,大步走进去,她的动作是夸张的,她好心的想分散大家对倩予的注意力。
一看见倩予,杜非的笑容就浮上来,那浮动的眼光也凝聚起来,变得有点儿——吊儿郎当。
“你们自然要来,否则我能白等吗?”杜非笑。“嗨,倩予,又见面了。”
“又见面了。”倩予淡淡的笑。
“坐、坐。”杜非像是主人一样。“大泽英雄呢?怎么没有一起来?”
“他跟飞机回日本了。”倩予大方坦然的,然后转向士廉,轻声说:“大泽是我同事,很好的朋友。”
“名字取得真好,大泽英雄,很有气派。”心颖笑。“只听名字已有三分好感。”
“谁说不是,有梁山好汉的感觉。”杜非有点嬉皮笑脸。“那像我杜非,非则不是也,永远做错事。”几个人都被他逗笑了,他是很能给人带来欢乐的。
“日本人对取名字非常讲究,尤其是出自大家的,”倩予很熟悉的说:“又或者是娱乐圈的,好像有个女的叫冈田可爱,有个很红的男明星叫竹胁无我,都是很好的例子,不像我们娱乐圈的,怎么俗怎么来。”
“又在说我杜非?”杜非抗议了。
“不是说你。”倩予全无尴尬的摇头。“你的名字不俗,我是指一些——哎!不说,不可背后批评人。”
“这是美德哦!”心颖笑。“这次见到倩予,真的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不要讲这些好不好?我们叫菜。”杜非打断他们的话,他可是心虚。
“你有事?你下午还要拍戏?”士廉问。
“拍什么戏。”杜非还是口没遮拦的。“难得一天和你们在一起,天皇老子来了也不拍。”
“能不能文雅一点?杜非。”心颖坐在他旁边。
“我文雅不起来,叫我文雅不如杀了我更好,”杜非毫不真诚的。“我这是烂泥敷不上壁。”
“一下子又这么谦虚了,你是我们的首席武侠巨星打呢!”心颖笑。
“唬观众的,”他毫不介意的。“我杜非是什么料,你们还不比我更清楚?”
“不要贬低自己,”很少讲话的士廉出声了。“你有你的长处、优点,至少我们中间只有你能当明星,而且出人头地。”
“不是说过了吗?狗屎运,”杜非哈哈笑。“如果没这点狗屎运,我今天还在——在——”
“在什么?”心颖忍不住追问。
“在个地下赌场当巡场的,”他也不以为憾。“我以为一辈子就这么过了。”
士廉和倩予很快交换一个眼色,他们相信杜非所说的是真话,只是,那是他们不能想像的一种地方。
“你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巡场?”士廉正色问。“什么叫巡场?”
“就是把风的打手,有人来生事,我们出面;有人欠债不还,我们出面追,我做了半年,”杜非耸耸肩,还是一脸的无所谓。“我不去那种地方该去哪儿?无一技之长,又被官校赶出来,而且——那儿能赚不少钱。”
“你当了大明星,那些人不来烦你?”心颖关心的问。她听说一脚踏进那种地方就一辈子难抽身了。
“敢烦我?”他瞪一瞪眼睛。“是朋友、兄弟的,我提他们一把;否则,他们走不近我五尺之内。”
“不要讲得像00七一样。”心颖大笑。“你们拍武打片也不过靠特技而已。”
“是特技,可是也不要小看我的身手。”杜非摇晃一下他那肌肉结实的手臂。
“真能打?”心颖问。
“有机会表演给你看。”杜非夸张的。“不是盖的,等闲之辈,三两个不是我的对手。”
菜送上来,他们开始进餐。
像刚才的情形一样,总是杜非和心颖请的话多,士廉和倩予都很沉默。
“倩予,”突然杜非转问她。“说说你的近况好不好?或者这四年来的情形?”
他的神情并不认真,很随便的问起一个普通朋友似的。
“我?很简单,补习了两年英文、日文之后考上日航,每个月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国外,回到家里就是休息,就是这样。”倩予淡淡的说。
“和大泽英雄的约会呢?”杜非笑。
“我的男朋友不只他一个,他是同事,常常同班飞机,所以比较接近而已。”倩予轻描淡写的。
“这样——士廉岂不是好失望?”杜非打哈哈。
“士廉是哥哥,”倩予皱眉。“就算我自己有亲生哥哥,恐怕也未必有士廉对我这么好。”
“士廉,你对倩予做了什么?让她这么永志不忘的感激?”杜非盯着士廉。
“我——什么也没做。”士廉的回答是硬邦邦的。
“那是你有本事,”杜非凝望着倩予。“倩予对我——简直没有什么好脸色。”
“那么你做了什么事令倩予这样?”心颖是牙尖嘴利的,一有机会她就不放过杜非。
“我?”杜非迅速的看倩予一眼,涎着脸说:“倩予,我做了什么?你告诉我。”
“你的事我怎么知道呢?”倩予推得一干二净。“而且我也没什么脸色给你看啊!”
杜非知道再说下去对自己没好处,立刻见风转舵。
“倩予,空中小姐能让你做多久?”他问。
“现在也没有什么明文规定,”倩予微笑。“总还能让我做它十年八年。”
“不结婚?大泽英雄呢?”杜非问。
“我可没说一定嫁给大泽,”倩予真是大方。“就算要嫁,我也有信心让他等。”
“不要说大泽了,没看见士廉吃醋?”心颖叫。
“士廉吃醋?”倩予温柔的看士廉一眼。“不要这么说,士廉是最好的哥哥,再这么讲——大家会不好意思。”
“士廉宣布绝望。”心颖叫。
士廉不在意的微笑,很有风度的。
“士廉,你在美国到底有没有女朋友?”杜非问。
“没有。”士廉摇头。
“一个也没有?不信,人家说纽约的单身中国女孩可以排长龙。”
“我没见过,我在美国只是念书,我眼中只有书,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士廉说。
“你也未免太固执了。”杜非说:“有美女在面前而不看,是罪过的。”
“士廉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心颖说。
“那么,回台北后有没有人排长龙替你介绍太太?”杜非的嘴是刻薄的,介绍太太啊!
“没有。”士廉笑。“介绍太太,你不觉得可怕吗?我宁愿终身不娶,也不能要个介绍的太太。”
“太古板了,真受不了你。”杜非怪叫。
“不是古板,也不是固执,是原则。”士廉心平气和的说:“我原是一个讲原则的人。”
“不要跟我讲这些,你知道我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没有思想,只会打得天昏地暗。”杜非夸张的。
“还日月无光呢,你满会用成语嘛,杜非。”心颖开玩笑的讽刺。
“潘心颖,再对我这么尖刻的话,小心我娶了你,折磨你一辈子。”杜非抓住她的手。
“你敢,倩予在这儿呢!”心颖说。
“是,倩予,”杜非放开心颖的手。“怎么办呢?我见了你就心虚,我是怕你的。”
“你可以不见我。”倩予说。
“残不残忍?我们是老朋友了。”杜非凝视着。
他总是找机会凝视她,他们四年没见面了呢!
“老朋友也不必天天见面。”倩予说。
“你和士廉他们呢?怎么总想把我撇开呢?”杜非不服气。
“我们想天天见你也不行啊,你这天皇巨星,忙得天昏地暗——你自己说的,我们怎么见你呢?”心颖帮着倩予,她不要倩予受窘。
“倩予,只要你开口,说你要见我,我立刻不拍戏。”杜非把脸凑向倩予,半真半假的。
“开玩笑吗?”倩予脸色不变。“我为什么要见你?你又怎能不拍戏?”
杜非看看倩予,又看看士廉、心颖,摊开双手。
“看,倩予根本不想见我。”他说:“你们说,我还有什么人生乐趣呢?”
“倩予和你四年不见,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心颖不放过他。“不但好,而且比许多人都好,你说的话——根本没有诚意。”
“是,我这个人就是欠缺一份诚意,以至有今天的下场。”杜非笑。
“今天有什么下场呢?你拍一部戏的钱,别人要赚好多年,这种下场我也愿意。”心颖说。
“钱——又怎能代表一切呢?”杜非说。他说话都半假半真,让别人摸不清虚实。
“不代表一切,你立刻放弃吧!”心颖说。偷偷的看倩予一眼。“说不定——可以从头来起。”
“从头来起——”杜非看倩予一眼。“什么从头来起?心颖,你到底在讲什么?”
心颖还想说什么,士廉阻止了她。
“不要再开玩笑了,心颖,”十廉说:“快些吃,忘了吃完饭我们要去哪儿吗?”
“是啊,要去我家里,我家二老在等呢!”杜非神色一改,又嬉皮笑脸了。
“我可没说过要去。”倩予说。
“说好了一起去的,你——”杜非皱眉。
“我没答应。”倩予摇头,神色是平静、温柔的,但语气坚定。
“我让士廉说的——我爸、妈妈都在等你。”杜非有点儿发急了。“你——为什么不去?”
“我为什么要去?”倩予微笑。
“你又不是不认识他们,而且——而且——”杜非摸摸头发,失措的。
“倩予,我们一起去,坐一坐就走。”士廉说。
倩予摇摇头,还是那么肯定。
“不,你们去,我——还有点事,约了人。”她说。
“倩予,”心颖拉一拉倩予的衣服。“去吧!只去一下子,一起去,给他一次面子。”
倩予摇摇头,再摇摇头。
“不,我有事。”她就是不答应。
杜非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没有想到倩予竟不给他面子,这令他太下不了台。
“那就算了。”他勉强的笑一笑,挥一挥手。“反正也没什么事,我们都别去了。”
“杜非——”心颖过意不去。“其实——我们可以——”
“要去大家一起去,不去大家都不去,今天是团体行动,”杜非的神色很快就恢复正常。“其实——下午我本有组戏要拍,推了。”
“这多不好,不要因为我不能去你们就不去,伯父、伯母岂不白等?”倩予说:“你们去吧!”
“不,你不去我们就别去了,我打个电话回去说一声好了,”杜非外表上是全不在意,心中的感觉却真是不足为外人道。“反正——总有机会的。”
“那么,下午的节目呢?”心颖眼珠儿一转。
“倩予有事,约了人,还能有什么节目呢?”杜非说。
倩予看看士廉兄妹,笑了。
“那么,我也打电话给朋友,告诉他不去了,”她说:“既然团体行动,我自然不能不参加。”
“如果去我家呢?”杜非心里不是滋味。
“没有这必要吧?”倩予笑。“士廉从美国回来而去拜望伯父、伯母,我……没有这必要。”
“他们——很想见你。”杜非说,有点窘。
倩予皱皱眉,望着杜非半晌。
“他们现在才很想见我?”她问。
杜非的脸孔蓦然地红起来。
“不去——也罢!我只不过随便提一提的。”杜非说:“这样吧,等会儿我们开车去兜风。”
“你的‘保时捷’怎么坐得下四个人啊!”心颖笑。
“今天特别开另一辆朋驰。”杜非笑。“大得可以再多装两个大胖子。”
“才怪,朋驰也不过坐五个人。”心颖永远喜欢抬杠。
“我的车是民朋驰,三排的。”杜非招来侍者,随便签一个宇,站起来就走,大摇大摆的。“有时候要拍戏,可以顺便带几个兄弟去。”
他们四个人出了芷园,在停车场找到他那辆特殊的白色朋驰车。
“陪我坐前面。”杜非一把抓住了倩予的手,紧紧的,像铁钳似的。
倩予一震,脸色也变了。在杜非逼人的视线下,她感觉彷佛又回到四年前的情景,杜非原就是这么个不讲理,时有要求又任性的男孩子,她——她抗拒不了。
“士廉——他陪你坐。”她的平静消失了。
“不要士廉,我要你。”杜非目不转睛。“倩予,你不能再一次拒绝我,我——会杀人。”
倩予皱眉,不说也不动,直到后面的士廉和心颖走过来。
“我要倩予陪我坐前面,她不肯,”杜非对他们说:“你们说她该不该?”
士廉和心颖都呆住了,看见杜非紧握着倩予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     ☆     ☆
报纸娱乐版的头条新闻是杜非力追某新进玉女明星,那段新闻写得活灵活现,还引述了杜非的话。“她是个单纯的好女孩,我是真心喜欢她。”旁边还附有他们在一起的亲热照片,任何人都会相信这段情的真实性,有什么可怀疑的呢?那位“玉女”也没有否认呢!
倩予家的客厅里,士廉、心颖都在,他们当然都看见了这段颇轰动的消息,士廉照例是不响,他从来不轻易发表意见。心颖却凝望着倩予,嘴角有一抹难懂的微笑。
“杜非一定是受了刺激。”她说。
“刺激?谁刺激了他?”士廉意外的。
“当然只有倩予才能刺激他啦!”心颖笑。“那天倩予不肯去他家,又坚持不肯陪他坐车的前座,杜非那表情啊!精彩得不是在任何电影上可看到的。”
“你太夸张,哪有这样的事?”倩予淡淡的笑。似乎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激起她更强烈的表情了。
“士廉,你说是不是?”心颖转向哥哥。“那天你也看见的,对不,杜非的神情是不是精彩?”
“你认为他追玉女明星是因为受刺激?”士廉不答反问。
“他那家伙被电影界,被观众宠坏了,面子不能不顾,所以故意找个小妞儿出来向倩予示威,我看哪,九成那傻小妞儿被利用了。”心颖说。
“根本不必向我示威,我若在乎,也不会那样对他了。”倩予坦然平静的说:“他还是孩子气。”
“可怜的玉女,惨被利用。”心颖夸张的叹息。
“心颖,说话再这么夸张,这么真假难分,你也可以去演戏了。”士廉说。
“信不信?我到美国转读戏剧,”心颖不认真的笑。“等学成归国,嘿,说不定打倒杜非。”
“越说越离谱,”士廉摇摇头,转向倩予。“百合怎么还不回来,该放学了吧?”
“就该到了,”倩予看看表。“小家伙看见你们来看她,一定根高兴。”
“我见到她也高兴得很呢!”心颖笑得像个大孩子。“倩予,下次你不在台北时由我陪她玩,好不好?”
“你能陪到几时呢?九月就出国了。”倩予说。
“哎呀!一高兴起来就什么也忘了,”心颖摸着头发。“我跟百合就是有缘,她也喜欢我,是不是?倩予,她也喜欢我?”
“是,她最喜欢你,第二才轮到我。”倩予在笑她稚气吧?三个青梅竹马的朋友之间气氛融洽得很。
“我不敢跟你争。”心颖笑。“倩予,你有没有假期?士廉想到南部玩几天。”
“哦,去南部哪儿?”倩予未置可否。
“日月潭、阿里山,或垦丁公园,”士康说:“出国之前就想去,可惜没机会也没时间,这一次反正有空闲,心颖又要出国了,打算一起去走走。”
“伯母他们也去吗?”倩予问。
“他们不去,大热天到南部旅行,老人家会受不了,还是留他们在台北打打牌吧!”心颖说。
“那么——什么时候呢?”倩予表现得冷静而有分寸。看她现在的模样,实在想不出她以前和杜非的那一段,那似乎——不该发生在她这样的女孩身上。“如果时间凑得上,我当然希望和你们一起去玩。”
“我们无所谓时间,”士廉面有喜色。“我们将就你,你看看什么时候有空都行。”
“好,明天我到公司查查我这个月的班次,”倩予说:“或者可以抽出一个星期的时间。”
“百合也去。”心颖叫。
“带了她怕扫了你们游山玩水的兴。”倩予笑。“她烦起人来怕你受不了。”
“绝不怕烦,只要你同意,百合在旅途上完全由我带,”心颖拍着胸口。“由我包办。”
“不要孩子气,”士廉插口了。“老人家都受不了那太阳,小孩子更不行,会晒坏的。”
“士廉永远不帮我,我这个妹妹完全没有地位。”心颖开玩笑。
“如果只是我们三个人去会不会太无聊?”倩予问。
“你还想叫谁去?杜非?”心颖心直口快。
“怎么会叫杜非,这儿又没有玉女明星,”倩予开玩笑。“我只是问问。”
“其实旅行——人少些比较好,意见也少,比起人多嘴杂会轻松很多。”士廉说。
“就是嫌不够热闹。”心颖说。
“要热闹去DISCO.”士廉瞪心颖一眼。
“那么等我时间决定后就该开始预备了,”倩予想一想。“由我来计划、安排好不好?我比较熟。”
“求之不得。”心颖叫。
门钤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倩予快步走过去,一会儿就拿了束百合花进来。
“你买的花。”心颖的确是心直口快的女孩。
“不,不知道是谁送的,连续半个月了,”倩予说:“送花来的花店小孩说已经收了三个月的钱。”
“当然是你的爱慕者啦。”心颖羡慕的。“怎么我从来就没遇过这么罗曼蒂克的事呢!”
“你爱夸张怪叫,男孩子的罗曼蒂克都被你吓跑了。”士廉笑。“男孩喜欢含蓄沉默的女孩。”
“好像倩予?”心颖歪着头,眨眨眼。
士廉自然不会回答,他看着倩予。
“花店也不知是谁送的?”他问。
“或者知道吧?不过他们死不肯讲,说是职业道德,”倩予耸耸肩。“我也懒得理,这种事理了反而不妙,那些无聊家伙还会打蛇随棍上,我这个人是不容易动心的。”
“这和以前的你不同哦!倩予。”心颖叫。
“以前的任倩予已经在一次失败中死掉,”倩予毫不在意的说:“现在的我是铁石心肠,莫说送三个月的花,就是送三年、三十年也枉然。”
“你难道要——一辈子独身?”士廉睁大眼睛。
“不,当然不,”倩予的神色变得柔和、温暖。“我自然会恋爱、结婚,我的铁石心肠是对那些自以为风流潇洒的无聊男人,我不重视什么罗曼蒂克,我只要对方的真心诚意,一次跌倒,是终身教训。”
士廉、心颖互相看一眼,一次跌倒,终身教训,难怪倩予这么谨慎了。
“哎——倩予,你想过没有,这百合花会不会是杜非送的?”心颖忽然问。
“他?!”倩子呆怔一下,她实在没想过杜非,怎么会是杜非呢?杜非和她的一切已在四年前结束,今天杜非和她可以说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他们——根本不可能了,怎么会是杜非?
“会不会?你想过会不会是他?”心颖兴奋的嚷。这好心的女孩深心里是由衷的希望老朋友重得幸福。
“我没有想过,也不可能是他。”倩予断然的说。
“怎能那么肯定?杜非现今不同往日,说不定真是他呢?”心颖不肯放松。
“正是他现今不同往日才不可能是他,”倩予看士廉一眼。“今天的杜非会再做傻事?”
“傻事?为什么是傻事?送花会是傻事?”心颖十分的不以为然。“为什么你们就不相信他可能有诚意?”
“你忘了他说自己欠缺的就是诚意?”倩予笑。“心颖,你真是个傻女孩。”
“不,不,不是我傻,我总觉得杜非在我们面前戴了个假面具,我们看不见他真正的内心,其实——他是善良的、真诚的。”心颖一本正经的说。
“没有人否认他的善良,是不是?”倩予轻轻的笑。“但是心颖,我和他是不可能的了。”
“为了那个大泽英雄?”心颖颇为不平。
“不为任何人,”倩予心平气和的。“只是我觉得婚姻不再对我那么重要,我喜欢目前宁静独立的生活,我不想有任何改变。”
沉默的士廉抬起头,直视倩予。
“是不是你还在恨杜非?”他问。
“不,士廉,我记得告诉过你,我不恨杜非,不恨任何人,只是不想让以前的事来扰乱了我的生活。”倩予非常诚恳的。“士廉,你该相信我,即使我可以对全世界的人说谎,我也绝不会骗你。”
“我当然相信你,”士廉心中一阵波动,他被倩予真诚的眼光,真诚的声音感动了,他后悔讲了那一句话,他怎能怀疑倩予呢?“情予,抱歉,我不该那么讲,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倩予闭一闭眼睛,好妩媚,好有女性味道的一个小动作。“我知道你们兄妹都是为我好,都很关心我,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误会,你们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士廉似乎安心了,他看一眼百合花,又看看心颖。
“其实,问一问杜非不就知道了?”他是关心这百合花的,若是杜非——他恐怕永无希望,他知道。
“好,我去问他。”心颖跳起来准备打电诂。
“算了,这种事——由它去吧!”倩予温和的阻止。“问了——反而不好意思。”
“别怕,我是第三者旁观者,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可以说在你这儿看见百合花,怀疑是他送的。”心颖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拨电话。
“你怎么对杜非的事特别热心呢?心颖。”士廉问。
心颖蓦地红了脸,拨电话的手也停下来。
“什么意思?又怪我多管闲事?”好半天她才费力的挣扎出一句话来。“难道你们不想知道真相?”
“没有人怪你,心颖,”倩予过去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是热心,可——这事实在不重要,真的。”
心颖盯着倩予半晌,终于笑了。
“倩予,其实你知道是谁送的花,是吗?你故意捉弄我的。”她说。
“我真的不知道,不过我猜——也许是大泽。”倩予说:“他是个钿心体贴的男人,而且受的是西方教育,他会做这一类的事,他是第一号‘嫌疑犯’。”
“大泽英雄,也许会是最后的胜利者吧?”心颖问。“他以前送过花?”
“我第﹂次飞行时正好和他同机去曼谷,才下飞机就有人送来一小盒兰花,我吃惊意外之余,也很感激。第一次飞行总是紧张的,他给了我精神上的支持。”倩予避重就轻的说。她完全不提大泽是不是最后的胜利者。
“很会讨女孩子欢心嘛!他不是日本大男人主义?”心颖说。含有深意的瞄一眼士廉。
士廉却没什么表示,仿佛仔细在倾听似的。
“最近日本有一首‘关白宣言’好流行,是去年最畅销唱片的冠军,就是唱大男人主义,歌词写得很好、很动人。”倩予一下子把题目扯远了。
“听不懂叽哩咕噜的日语,再动人也没用,打不动我。”心颖耸耸肩。
“你不能学吗?以前倩予也不懂日文的。”士廉说。带着轻微的责备。“你就是懒。”
“不是懒,发誓。”心颖夸张的挥动双手。“有一次我在学校里旁听外文系日文组的课,是一年级的,从发音教起,那个女教授读起来‘啊依呜吔哦——我的天,跟唱歌一样,笑得我腰都直不起来,几乎窒息断气。”
“哪有旁听生这么没礼貌的?”士廉说。
“我当然知道不对,可是怎么也忍不住,”﹂她摊开双手。“结果被那花枝招展的女教授礼貌的、友善的‘请’出教室,还接受了她九十度的鞠躬。”
“还好意思讲,还自呜得意——”士廉皱起眉头。
“不要再那么老夫子,士廉,否则我永远会没有嫂嫂,”心颖笑着。“自那次事件之后,我是‘知耻近乎勇’,发誓再也不碰日文。”
“这叫做‘知耻近乎勇’?”士廉也忍不住笑了。的确是,有心颖在的场合,绝不会有冷场,也永远有欢笑。
门钤又响,小小的百合回来了,一件短短的白裙子,一脸孔的阳光欢笑。
“我回来了,妈咪,啊——还有阿姨、叔叔。”小百合开心得跳起来。“是不是带我上街?”
“当然,我们专程来接你的。”心颖抱起小百合,对接小百合回来的倩予母亲打招呼。“伯母,你好。”
倩予母亲笑一笑,看来相当勉强。
“倩予,”她欲言又止,有点担心、有点忧愁。“刚才——我——我……”
倩予微微皱眉,很快又舒展开来。
“什么事?妈妈,士廉和心颖又不是外人,说吧!你这么吞吞吐吐反而令人担心。”她说。
“我——”母亲吸一口气。“我刚才碰到杜非,就在我们巷子里。”
“他——一个人在那儿?”倩予脸色变了。
士廉和心颖也都坐直了,关注的听看。
“不,他开了一部怪怪的汽车,看见我,也不打招呼就开走了。”母亲说。
倩予想一想,突然紧张起来。
“他——看见小百合了吗?”她问。
“没有,那时校车还没有到。”母亲摇摇头。“那个时候我紧张得心都跳出来了。”
倩予再想一想,肯定的、认真的说:“百合不能再住这儿了,妈,你快带她去七阿姨家里住一阵,无论如何——我不要他看见百合。”
“但是——为什么呢?”小小的百合天真的问。
是啊!为什么呢?大人的矛盾,孩子怎能明白呢?
 
 
第四章
杜非在市郊拍外景,是民初打斗片,附近有另一部时装戏也在拍,于是这个原是冷寂的地区,一下子热闹起来,连附近村子里卖冰水、爱玉的小贩也都赶来了。
杜非拍完一组镜头,立刻有人拿着毛巾替他抹汗,有人递烟倒啤酒,他的助手兼跟班的小周随侍在帆布椅边,尽管在换镜位,打灯光的人乱成一团,他这一角倒是清静的,没有人敢过来烦他。
“小珠儿在那边拍时装戏,杜非!”小周善意又巴结的。小珠儿就是那个新进玉女。
“珠儿,她还能不能再俗一点?”杜非厌恶的。“那些妞儿怎么取名宇的?怎么俗怎么来!”
这话是心颖说的,倩予也附和,杜非随口就说出来了。
“是嘛!怎么取个珠儿?这样的名字怎能红呢?”小周顺着杜非语气说:“做我们这一行的人就怕取错名字,要翻身可就难了。”
杜非懒得说话,闭起眼睛休息。小周在一旁坐菁,不敢再出声也不敢走开,怕杜非随时召唤他。
“百合花每天在送吗?”杜非果然问,眼睛还是没睁开。
“当然,当然,我已经付了三个月钱,花店很合作,不透露我们身份,前几天我还叫他们一天送三次。”小周讨好的一连串说。
“送三次?”杜非睁开眼睛,笑了。“你吃撑着了?送三次?人家不当你是白痴?”
“不是白痴,花店的小孩说那位小姐很高兴的样子。”小周连忙说:“好几次是小姐自己开门的。”
“还——说了些什么吗?”杜非眼光一闪,谁也不知这道闪动的眼光表示什么。
“没有了。”小周摊开双手。“不是我自己去的,总没那么直接,我看——”
“少出主意,人家见过你,你一去就完了。”杜非瞪他一眼。“三个月之后继续再付钱。”
“是,是,我有分寸。”小周拚命点头。“说真的,杜非,那位任小姐——”
“不关你的事,你少插嘴。”杜非脸色一沉。
小周立刻闭口,再也不敢多说。
闹烘烘的现场还没有就绪,导演也不知这跑到哪儿去了,杜非又闭上眼睛,享受他不多的休息时间。
一阵脚步声夹着一连串清脆的笑声,小周压低了声音在杜非耳边说:“杜老大,小珠儿来了。”
杜非皱皱眉,却是立刻睁开眼睛。他知道得很清楚,片场是在做戏,他不必表现真正的自我——然后,他露出笑容。
“你来了,珠儿。”他坐直了,非常欢迎似的望着珠儿,那个新进的玉女明星。
“没轮到我,听他们说你在这儿,过来看看。”珠儿其实是个清新、娇怯的小女孩子,大约十八、九岁,外型上她确是十足的纯情玉女型。
“坐。”杜非指一指旁边小周刚坐过的椅子。“珠儿,你这么过来不怕被记者看到?”
“我不怕,由着他们乱写好了。”珠儿不屑的瘪瘪嘴,可能初入行,没有那份世故、老练。“难道做明星的连基本自由也没有?”
杜非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自由?有代价的哦。”他说。
“你说什么?我不懂。”珠儿坐下来,很专注、很虔诚的凝望他。“什么代价?”
“不懂就算了,你还小嘛。”杜非一点也不认真。
“杜非,听他们说——过两天你要去南部拍外景,是不是?”
“是吧?小周,是不是去南部出外景?”杜非问。
“是,是,杜老大。”小周一连串的回答。“星期五一早出发,我知道你不喜欢坐火车,所以订了飞机票。”
珠儿羡慕的盯着杜非,大牌明星的派头是不同,样样事都有人打点、安排妥当,完全不必自己费心。
“也不坐飞机,我自己开车去。”杜非说:“问清楚地方,我好去找他们。”mpanel(1);
“行,行,我会办,你放心。”小周领命去了。
珠儿吸一口气,耸耸肩。
“像你这样才是真正的明星吧?”她说:“像我们——一部片子还没拍完,已经灰心的想退出了。”
“谁没有捱过?哪一个新人不是这样?你的运气已经够好,不要再埋怨了。”杜非说。
“有什么好埋怨的?我自己千方百计的想做明星,是好、是坏都是我自己选择的。”珠儿似乎说的是真心话。“我只是很羡慕你,杜非。”
“说不定你也有这么一天。”杜非笑。“只是——谁也不知道能在巅峰上站多久,谁也不知道自己能红多久,压迫感和心理负担都很重。”
“你也害怕和担心?”珠儿眼珠儿一转。她叫珠儿,是因为她有对又圆又黑像珠儿的眼睛吧?
“说不担心是假的,但是担心又有什么用?观众是现实善忘的,不喜欢你就不喜欢,完全没有情面可讲。”杜非做一个无可奈何的模样。“电影老板也是利字当头,没有钱赚就不请你,任你有天大名气也当你的票房像毒药,所以走红的那段时间,就要见风驶尽帆,否则后侮就来不及了,明白吗?”
“怎样叫见风驶尽帆?”珠儿怔怔的问。
“就是——力争一切有利于自己的形势、地位,把片酬推到最高,把条件讲得最苛。总之——不可委屈、刻薄自己。”杜非半真半假的压低声音。“还有就是派头要大,能唬得制片家一愣一愣的最好。”
“那也得要红了才行嘛,像你一样。”珠儿笑。
“放心,你一定红。”杜非拍拍胸口。“你演不演武打片?否则来做我的女主角,我捧你。”
“真的吗?行不行?行不行呢?”珠儿兴奋的脸都胀红了。“能跟你一起拍戏简直太好了。”
“下一部戏我试试。”杜非轻描淡写的挥一挥手。“小周,记住提醒我。”
“是,是,我记住了。”小周远远的叫。即使站得远远的,他也注意在听杜非的话。
“杜非——”珠儿显得有点忸怩。“你们拍外景,我——我可不可以一起去?也许——可以学点东西。”
“一起去?”杜非皱眉。他对这个珠儿可没有什么真诚,不,不只珠儿,他对任何女孩子都没有真诚,女孩子嘛!四年前他没付出,更别谈今天了。“珠儿,你可是想让你家老妈来告我一状?拐带未成年少女?”
“哪有这样的事?”珠儿脸红了。“我妈也不是那样的人,我是跟去学东西的。”
杜非做一个无所谓的表情。
“随便你,如果学不到东西,你可不要怨我。”他说。
“怎么会呢?”珠儿喜悦的。“能够跟你们去,我已经够开心了,怎么会怨呢?”
“是跟我去,不是跟我们。”杜非说。
“那——你让我搭你的便车?”珠儿十分机灵,有一点打蛇随棍上的味道。
杜非望看她一阵,才扬声大笑。
“珠儿,你知道吗?我可以预言你一定红,因为你适合这圈子,你是十足的电影圈人。”他说。
“什么叫十足的电影圈人?”珠儿眨眨眼。
杜非暗暗摇头,这个“玉女”明星真家外表那么单纯?或只是她塑造出来的形象?她不是简单的女孩子,绝对不是,简单的女孩子又怎能进得了电影圈的?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永远在演戏。”杜非耸耸肩。“真假难分。”
“我——可没有对你演戏。”珠儿似乎受委屈了。
“有没有又怎样?谁在平呢?”杜非半眯起眼睛。“知不知道,我们圈子里最怕‘认真’,认起真来就没有救,最好凡事看开、看通、看化,无论遇到什么,耸耸肩一笑置之,我担保你成功。”
“你是这样吗?”她问。
“不这样也没法子,我要生存啊!”杜非夸张的。
小周匆匆走过来,附在杜非耳边说“美琪查到了,任倩予请了十天假,说是和潘士廉他们到南部旅行,明天就走。”
杜非皱眉,好半天才问:“美琪是谁?”
“任倩予航空公司同事。”小周神通广大的。“消息是百分之百的准确。”
“那——知不知道他们的行程?”杜非问。从他脸上竟然看不出什么表情,难道这也是演戏?
“知道,他们坐飞机到高雄,坐火车回来。”小周十分机灵的。“沿途会停台南、嘉义、台中,然后回台北,一共是八天。”
杜非瞪着小周好半天,什么也没说,小周似乎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人是天生会察颜观色。
“放心,杜非,交给我办,错不了。”小周点点头,迳自转身去了。
珠儿一直注视着他们,却听不出个所以然。
“谁要去南部旅行?”她问。
杜非想说你太爱管闲事了,突然一个意念升起来,他展开了笑脸。
“不是我们吗?”他说:“忘了刚才说要跟我去南部的?”
“那是出外景。”珠儿不笨,她明明听见有其他人的名字。
“出外景和旅行有什么不同?总之我们在一起,你说是不是?”杜非似笑非笑的。
“我会预备好。”她开心的站起来。“现在我得回去,说不定就轮到我拍了。”
“星期四晚上我们出发,我来接你。”杜非对她眨眨眼。“开一夜车,早晨就到高雄了。”
“是在高雄拍外景?”珠儿转回头。
“是吧!”杜非不在意的。“不论在哪儿拍,高雄——总得去的,是不是?”
“是因为明天出发旅行的人也去高雄?”她问。
“你问得太多了,珠儿。”杜非的脸沉下来。“是你要跟去的,现在想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珠儿没想到杜非会这么讲,到底还年轻,脸嫩,胀红了脸僵在那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杜非的神色在一刹那间又改变了,他又在笑,笑得吊儿郎当,笑得毫无真诚。
“回去拍戏吧!星期四晚上十点钟我去接你,你预备好。”他说:“记住,我是没耐性等人的。”
珠儿深深吸一口气,她是聪明人,一个台阶已经放在她面前,难道她还不会自己下来?
“我一定会预备好,再见!”她转身去了。
杜非笑一笑,把握十足,只要与影圈沾边的人他都有能力应付,因为这圈子给他的名与利令他有信心,他在这圈子里是无往不利的,真的!只是——他不愿想下去,再想令他烦躁,令他不安,令他什么兴致都没有,他——对倩予是一丝丝把握也没有,不,别说把握,他甚至看不到一丝希望。
“周信义!”他提高了声音大吼一声,只为发泄心中的烦躁气闷,在场的人却都被吓了一大跳。
“来了,杜非。”小周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今天拍到什么时候?去问问还有多少镜头?”他万分的不耐烦,情绪在这么一刹那就变了。
“我刚听副导说要拍完整段外景戏,你知道,最近常下雨,趁有阳光时要抢拍。”小周耐着性子解释。“想来你一定可以赶回台北晚餐的。”
杜非眯着眼睛,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还得等多久?”他的语气很坏。“去告诉他们,我有事,再不拍我就走了。”
“是,是。”小周尴尬的回头看看,副导机灵的点点头,做个手势。“行了,行了,杜老大,现在开始试戏,现在就开始。”
杜非不情不愿的站起来,往前走几步又转回头。
“立刻替我查出来,潘士廉他们住哪几间酒店。”他对小周说:“替我订相同的。”
酒店的房间里,玩了一天的倩予和心颖累得不想动,南部的太阳晒得她们全身发红,红得——就像心颖说的,好像肿了一样。
“快洗澡吧!”倩予先从床上爬起来,到底是受过训练的空中小姐。“要不然士廉在楼下会等惨了。”
“你先洗。”心颖动也不动。“我情愿不吃晚餐,想不到游山玩水比做苦工还辛苦。”
“这么严重?”倩予走进浴室。“心颖,先讲明,你不许不吃晚餐,我们说好了这次是‘三人行’的。”
心颖没回答,浴室里已传来一阵阵的水声。
当然,心颖并没有睡着,她只是累得不想动,精神上,可是兴奋的。从小生长在台北,这还是第一次到南部来,那感觉不像“出国”却也是兴奋的,毕竟是全然陌生的环境,接触许多新的人和事。
其实,主要的是这次南游之后她就要出国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再来南部,即使再累,她也不会傻得在酒店里睡觉。她要尽量的玩,尽量的看,尽量的吸收,她希望自己不虚此行。
十分钟后,容光焕发的倩予走了出来,她已换了一件式样简单大方的白色衫裙,非常的优雅。
“轮到你了,不许赖床。”倩予淡淡的笑。
心颖奇怪,这次再见倩予后,她始终都是淡漠、优雅又理智的,是她的职业面具?或是她真的变了?心颖记得小时候的倩予,有一丝野气,甚至可说是邪气。
“不赖床,放心。”心颖一下子跳起来。“这一次来南部玩,我是存心‘制造回忆’的,不能错过时间和机会。”
“什度话?制造回忆?”倩予笑。“难道,你还希望能在这次旅途中,遇到一个白马王子?”
“在南部猛烈的太阳底下,只有黑马王子。”心颖在浴室里哈哈大笑。
倩予摇摇头,坐在化妆台前。
“其实世界上哪有白马王子呢?”她轻轻说,带着丝幽怨、无奈的味道。
“你说什么?”倩予二已脱了衣服,裹着大毛巾的心颖冲了出来。
“我说——我已过了作梦的时期。”倩予脸上又恢复了淡淡的笑容,她很能掩饰自己。
但是,她的神色改变得虽快,心颖还是看见了她脸上那瞬间的改变。心颖暗暗吃惊,淡漠平静的倩予不是真快乐?不是真的忘却了以往?她心中仍有掩饰着的水难平复的疤痕,是吗?那——那她和杜非——
“你才二十四岁,倩予。”心颖说。
“不是年龄,而是心已老。”倩予半开玩笑。“快去洗澡,我肚子饿了。”
心颖看了她一眼,转身进浴室。她的动作可也真快,唏哩哗啦的,几分钟就出来了,一条牛仔短裤,一件背心T 恤,轻松又潇洒。
“行了,走吧!”她一边往脖子、手臂洒爽身粉,弄得自己家个白娃娃。
“就这样子?”倩予笑起来。
“不行吗?吃晚饭哦,又不是上夜总会。”心颖说。小顽皮般的毫不介意。
“算你有道理。”倩予拿起皮包,挽着心颖出门。“等会儿我们去爱河散步。”
“算了,算了,名字好听,爱河,原来是又臭又脏的臭水沟,我受不了。”心颖哇啦哇啦叫。
倩予只是笑,电梯把她们送到楼下,才走出去,就看见士廉已等在那儿,浅灰色长裤,白色T 恤,颇有书生的潇洒味道。只是——只是他的神色很古怪。
“士廉——”倩予才开口,就发现了士廉神色古怪的原因,她皱皱眉,使自己力持自然。“嗨!杜非,你也来高雄?”
原来杜非就在一边,手上拿着串酒店钥匙一晃一晃的,笑容是那么的吊儿郎当,看来令人生气。
“拍外景,真巧。”杜非有意无意的望望电梯。“会不会破坏你们的游兴?”
“别以为自己这么重要,你影响不了我们。”心颖是永远不放过杜非的。
杜非举起两只手作投降状。
“在潘心颖面前,我杜非永远没有地位。”他说。
“知道就好。”心颖挽起倩予。“我们走,他拍外景,我们吃晚餐,河水不犯井水。”
“三更半夜的拍什么外景?邀不邀我一起晚餐?”杜非开玩笑的说。那神情分明告诉人,他没打算去。
“我们吃街边的小摊子,大明星不觉得委屈吗?”心颖说。
“我无所谓。”杜非耸耸肩,神情突然变得热烈。“只是不知道珠儿习不习惯。”
“珠儿?”心颖皱眉。
“过来,珠儿,”杜非向一个刚踏出电梯的女孩子招手,女孩清纯美丽且年轻,更特别的是她温顺听话。“我给你们介绍,珠儿,我下部片子的女主角,这几位是我的老朋友,青梅竹马的朋友。”
珠儿又黑又圆的眼珠在倩予他们脸上溜过,然后怯怯的“嗨”了一声,乖乖的站在杜非旁边。
心颖和士廉都有些不以为然,勉强的招呼一下,倩予却自然又友善的微笑。
“不打扰你们,我们去吃晚饭。”她的淡漠不但能保护自已,而且是最佳的攻击式器。“很高兴认识你,珠儿。”
“我也是。”珠儿黑眸定在倩予脸上,显然,倩予的美丽与气质都令她羡慕。“你——不是拍戏的?”
“任倩予是最美丽的空中小姐。”杜非夸张的。倩予的不在意确实打击了他,他以为带了珠儿来——唉!他以为。“你以为她在拍戏,那就是你太傻了。”
“别相信社非的话。”心颖似笑非笑的瞄珠儿一眼。“杜非这人永远不说真话的。”
然后,一声拜拜,拖着倩予和士廉大步走出酒店。
走过一个街口,士廉停下来,责备的对心颖说:“你不该那样对杜非的,知道吗?”
“有什么不该?”心颖不服的翻个白眼。“你不觉得,杜非是故意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吗?”
“人家比我们早到。”士廉是老好人。
“白痴才会相信。”心颖冷哼一声。“要先到还不容易?分明是安排好的。”
“他并不知道我们会到南部旅行。”倩予也说。
心颖气嘟嘟的,十分不服气倩予也同意士廉的意见。
“你们都太天真了,想知道我们来南部,对杜非来说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派一个人跟着我们,或者去倩予的公司查一查,他那种人——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倩予和士廉对望一眼,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倩予淡淡的说:“他要来就由着他来,南部这么大,又不是我们的,谁都可以来,而且——他来了又不能改变什么!”
“你这人有没有脾气呀?”心颖对着倩于嚷,她激动得颇怪异,倩予才是当事人呢!“我是为你抱不平,杜非那小子带个珠儿来,分明想示威。”
“由着他去吧!”倩予一丝儿也不在意。“示什么威呢?难道他以为有谁会嫉妒?”
心颖还想说什么,吸一口气,终于忍住了。
“走吧,不要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气,记住,我们是出来玩的。”士廉拍拍她。
“忘掉杜非和珠儿吧!”倩予挽住心颖的手臂。“他是个和我们毫无关系的人。”
心颖看看士廉又望望倩予,毫无关系?或者吧!为什么她就是不能和他们一样淡漠呢?为什么她——一部漂亮的汽车从身边开过,她清楚的看见里面坐看的是珠儿和杜非,他一定也能看见街边的他们,但他连眼尾也不扫一下——杜非——杜非是个与他们毫无关系的人,倩予说得对,她不该再为他浪费精神和时间了。
“杜非和珠儿?”士廉似在自语。
“发觉一件事没有?台湾最阔气的人就是那批明星们,他们的衣食住行,样样都超人数等。”倩予说。
“很畸型,是不是?”士廉摸摸头。“难怪这次我回国,发现一般人的读书风气大不如前。”
“读什么书?”心颖刚才的岔岔不平全发泄在声音里了。“书读得越多的人越穷,所谓清廉之士,全是满肚子学问。反而大字只认得三个,打得、捱得、或唱得、做得,又略有几分姿色,脸皮够厚的,就名利双收了。”
“哪有这样的事?人家不必努力吗?”士廉不同意。
“努力?我看是运气重要些。”倩予也说:“努力一辈子的人,不及人家一次时来运转,这个社会越来越令人莫名其妙了。”
“你们似乎都很感慨。”士廉望着两个女孩子。
“何止感慨?”心颖夸张的挥一挥手。“我们是奉公守法的一等良民,也许因为人数太多吧!谁也不被重视。有些人嚣张、狂妄、打架、生事、欺负女孩子、扰乱安宁,反而更得到人的重视,捧得半天高,宠得飘飘然……我简直是愤怒极了。”
“你是说娱乐圈的人?”士廉问。
“别不相信,可以问倩予。”心颖立刻说:“我实在不明白那些人对社会有什么了不得的贡献,竟享受社会所给予如此特殊的待遇。”
“不必岔岔不平,有一句广东话——我在飞机上听香港旅客说的——‘有多少风流,就有多少折堕’风光不会水远跟着他们的,当他们沉寂时,你可想过那是怎么难捱呢?”倩予微笑地拍拍她手。
“我就是看不惯他们的狂妄、嚣张。”心颖说。
士十廉带他们走进一家餐厅,找了张桌子坐下。
“你很针对杜非,为什么?”士廉问。“尤其最近,更变本加厉。”
“一句话,看不惯,更不能忍受他那样对倩予。”心颖说得很快。
“他并没有对我做什么,我完全不受影响。”倩予回答得很快。“心颖,我不会傻得和自己过不去。”
心颖看倩予一眼,脸色有一刹那的改变,很快的又把视线移开了。
“那我岂不枉作小人?”她说。
“反正你做惯了小人,多做一次也没关系。”士廉笑。
“好!我就多做几次吧!”心颖故意摆出一副“八婆”状。“那个什么珠儿,一脸孔的小家子相。”
“心颖——”士廉皱眉。
“我不是小人吗?”心颖笑。她心里有些什么事呢?为什么今夜显得特别古怪。“我看哪!杜非对珠儿,说穿了也不过是互相利用。”
“在这个世界上,严格点说,哪个人不是在互相利用呢?”士廉说。
“你利用过人吗?”心颖尖锐的。
“明知故犯的没有,不知不觉的总是有吧?”士廉说。
“不谈这么闷人的题目,好吗?”倩予笑着。“我要宣布一件事。”
“什么事?结婚?”心颖好敏感。
“哪有这么快?”倩予摇头。“我已经查出是谁送我百合花了,这是‘逼供’的结果。”
“谁?是谁?”心颖感兴趣的睁大眼睛。
“大泽英雄。”倩予轻描淡写的掠一掠头发。“我早猜到只有他才会这么做。”
“原来是他。”心颖吐一口气,很失望似的。
“怎么?你希望是谁?”士廉好笑的问。
“杜非!”心颖坦然地说:“若是杜非,这件事的戏剧性就强些。也有更多罗曼蒂克味道。”
“你是走火入魔了。”士廉直摇头。“感情的事扯得上什么戏剧性?它应该是实实在在的。”
“士廉老哥,不要食古不化,好不好?”心颖啧啧感叹。“再这么下去,我有嫂嫂的希望准落空!”
“我有什么不对?什么不好?”士廉皱眉。
“你好,你就是太好了,你知不知道?这年头已经不流行好人,不流行老实人了。”心颖夸张的。
“那么——流行什么?”他问。
“男人要带点邪气,吊儿郎当,洒脱下羁,婚姻绑不住的。”心颖说:“像杜非一样。”
又是杜非,要纠缠到几时呢?
 
轻舟激荡
  
第五章
旅行一直按照计划进行着,从高雄到台南,到嘉义再到台中,他们遍游了垦丁公园、大贝湖、安平港、赤嵌楼、阿里山、日月潭等名胜,因为时间不够多,他们只能像普通游客般的走马看花;也因为天气实在太热,“到此一游”已经够了,仔细的、周全的去玩、去看,恐怕谁也会吃不消。
从日月潭回到台中酒店,他们三个人都累垮了。
“想不到旅行这么累人,早知如此,说什么我也不来,宁愿在家睡大觉。”心颖嚷得最厉害。
“也是一种经历,对吗?”倩予永远淡漠的,连疲倦也不怎么显眼,她是个很有轫力的女人。
“经历哦,我可不想要,”心颖倒在床上。“下次八人大轿来抬我也不来。”
“我觉得对你该很有意义,出国后你未必再有机会回来玩。”倩予说。
“我从来都不是游山玩水型的人,我太都市化了,你看,多走几步也吃不消。”心颖动也不动。
“有人是游山玩水型吗?”倩予笑。“你知道,陪士廉玩一趟,让他了却心愿也是很有意义的。”
“要士廉老哥了却心愿倒下如你乾脆嫁给他吧!”心颖半开玩笑。“除了你,我看他这一辈子是不会结婚的了。”
倩予不在意的笑,又摇头。三个人都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又那么了解,她不会怪心颖这么说的。
“若我和士廉有缘,也不会等到今天了。”她说:“很难解释的事,从小我都当他是哥哥,我没办法对他产生另外一种感情。那年——他说愿意娶我,不去留学了,你知道吗?我除了吓一大跳之外,还觉得别扭,土廉是哥哥,怎么能和他结婚?”
心颖定定的凝望倩予半晌。
“感情实在是很微妙的一件事,也没有道理可讲,”她说:“虽知不可能,我相信士廉也绝不会后悔的。”
“士廉也未必像你说的那样。”倩予坐在另一张床上。“至少——我感觉不出来。”
“感觉。”心颖做个奇怪的表情。“感情是该有感觉的,感觉不到,只有无可奈何。”
“心颖,你——可是在怪我?”倩予低声问。
心颖呆怔一下,立刻一连串的摇头。
“不,不,倩予,你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怪你,我怎么会怪你呢?”她急切的抓住倩予的手。“你知道我们一家人都喜欢你,倩予,算我说错了,你别误会。”
“我不会误会你,忘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倩予笑。
“看着我长大?你才比我大两岁,难道我不是看着你长大?”心颖怪叫起来。
“一起长大的玩伴,现在又能聚在一起,这实在是件好开心的事。”倩予说。
“你知道吗?杜非虽然也变了很多,比起来我还是觉得你变得最多,外表倒不厉害,内心和气质上,你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心颖说。
“另外一个人,谁说不是?”倩予耸耸肩。“我说过,以前的任倩予已经死了。”
心颖凝望她一阵,突然又改了话题。
“我以为杜非会一路跟下来,谁知道他看见自己示威不成,立刻打退堂鼓。”她说。
“杜非不是笨人,他很会为自己打算。”倩予说。
“最后一次,我再问你,到底——你和杜非还有没有希望?”心颖孩子气的。
“和杜非在一起的是以前的那个任倩予,不是我,”倩予冷静的。“如果没有意外,我可以告诉你,我会和大泽英雄结婚,他很有诚意。”
“真想看看那个日本情圣是什么样子,居然能打动你的心。”心颖感叹的。
“他只是个普通人,可能我们有缘,而且他有诚意。”倩予颇为感叹。“对我来说,诚意是很重要的。”
“那么——杜非在你面前所做的一切岂不是像小丑?”心颖大笑起来。“这不是报应吗?”
“不要这么说,心颖。”倩予正色说:“杜非和我已毫无关系,我不觉得他该有报应,因为以前的一切并不能完全怪他,我也得负一些责任的。”
“万一——我是指万一他知道了百合,你预备怎么办?”心颖小心的问。mpanel(1);
“我——没想过,我会尽可能的避免让这事发生,万一他知道了,我想——我立刻结婚,带百合离开台湾。”倩予是绝对认真的。
心颖思索了半晌,又考虑了半晌。
“如果杜非也有诚意呢?你不再给他一个机会?”这句话是经过了思虑的。
“我想——不必了,”倩予长长的透一口气。“经过许多事,又经过了这么久时间,我们之间不可能再像以前,我不想把事情弄复杂。”
“这不该是复杂,该是最简单的。”心颖说。
“你知道,我不能再一次伤妈妈的心,”倩予笑得很无奈。“妈妈提起杜非就担心,心都会痛,我怎能再一次——把她推下痛苦的深渊?”
“你确知再一次也会是痛苦的?”心颖颇不以为然。
倩予考虑一下,摇摇头。
“你要我怎么回答,心颖,”她笑了。“事实上,我根本没想过会再见到他。”
“好,我不会再问了。”心颖用力握一握她的手。“引起你的不快,我道歉。”
“没有不快,”倩予说:“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我现在心中是无风无雨也无晴。”
“无情?无晴?”心颖笑。
“随使你怎么说都可以。”倩予再透一口气。“等会儿打个电话回台北,问问百合的情形,看看妈妈是否搬到阿姨家去住了。”
“明天就回台北了,一夜都等不了,还打电话。”心颖大笑。“今夜破釜沉舟,累死了也好,我们去夜总会。”
“我绝对舍命陪君子。”倩予笑。
“那么——起身,预备吧!”心颖先跳起来。“我们将开始回台北前的最后一个节目。”
两人嘻嘻哈哈一鼓作气的准备,洗澡、换衣服、化妆,然后会合了士廉,就近到酒店顶楼的夜总会。
士廉很有风度、修养,明明看得出他累惨了,还是舍命陪君子。
“今夜我们早点休息,明天好打道回府。”倩予说。她是善体人意的。
“不,不,不,我们要有始有终,今夜非玩到打烊不可。”心颖反对。
“三个人,有什么值得玩那么久的?”士廉也说。
“你们去跳舞,我自有方法自得其乐。”心颖神秘的。
“不许喝酒。”士廉盯着心颖。“否则明天宿醉未醒的回家,妈妈准会怪我。”
“放心,潘心颖今夜滴酒不沾。”心颖拍胸口保证。“我看众人表演。”
“我们一起看别人表演好了。”倩予笑。“我怀疑我们三个人还跳得动。”
“不要低估自己的潜力,我们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潜在力量,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发挥。”士廉说。
“今晚不是意想不到的时候。”心颖拍拍手。“好,我们吃东西、聊天、听音乐。”
才点了饮料、食物,一个侍者捧了一大束百合花过来,站在他们面前问:“任倩予小姐?日本航空公司的任倩予小姐?”
“我是。”倩予看心颖一眼,笑起来。“大泽准在台北,一定是同事告诉他我们的行程。”
侍者会心微笑,把百合放在桌子上。
“花早就送来了,我们不知道任小姐是不是到了,”侍者说:“刚才,有电话来告诉我们。”
“电话?谁打来的?日本人?”心颖一个劲儿问。
“说国语的,相信不是日本人。”侍者耸耸肩。“送花的先生说等会儿他会来,你们自然就知道他是谁。”
“大泽要来?”心颖根快的皱皱眉头。
“不可能吧?他这个月都不会在台北停留,只是过境。”倩予也怀疑。
“或者换了班。”士廉淡淡的笑。
“这大泽英雄成功得有理由,看,他多紧张,简直是紧迫盯人,一步也不放松。”心颖说。
倩予不出声,只是微笑。
似乎一下子,他们之间的轻松气氛消失了,虽然还是在说笑,却都笑得有点勉强,有点怪,刚才的融洽和自然不再复见。
“若大泽要来,我们要等到几时?”心颖第一个嚷。“总不能无止尽的等吧!”
“谁说要等他,他不在我们的预算之中,”倩予是最自然的一个。“我们累、倦了就走。他来了,我们就和他说‘哈罗’,他不是我们小旅行团的成员。”
“多他一个更好,四个人就可以跳舞了。”士廉说
。“但是——”心颖还没说完,就看见一个人大摇大摆的走进来,略一张望,直向他们这桌走来。“怎麽——会是他?”
的确是他,杜非,他一脸理所当然的坐下来,似乎很得意似的。
“你怎么来了?”心颖第一个沉不住气。
“我不是说过要来的吗?”他笑。
“你说过要来?”士廉看一眼百合花。
“我打电话告诉侍者的。”杜非看倩予一眼。“刚拍完外景,就赶着来了。”
“那——那——”心颖脸上有恍然大悟的喜色。“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
倩予始终没出声,只淡淡的,事不关己的微笑。
“明白什么?我是不速之客?”杜非说。
“明白——”心颖眼光往倩予脸上一溜。“我们的事不必告诉你,你又不是我们旅行团的成员。”
“我要拍戏,要赚钱养家,能像你们这么舒服?”杜非夸张的。“从昨夜拍到现在,你替我算算,我工作了多久?我赚的全是血汗钱。”
“若我是你,我立刻回酒店睡觉,不到这儿来做不受欢迎的人。”心颖说。
“潘心颖,不要针对我,”杜非半真半假的说:“我不请你跳舞,行了吧?”
“你请不到我。”心颖扮个鬼脸。
杜非突然转身,突然握住了倩予的手,突然用力把她拉起来,这一连串动作又快又突然,等到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时,倩予已被带到舞池中。
“让我们跳舞。”杜非说。
留在座位上的心颖,惊疑地望士廉,士廉也望着她,他们似乎开始有点明白杜非的心。
“杜非和倩子——”心颖讷讷说。
士廉摇摇头,又指指舞池。
“你看他们。”他说。
在舞池里,杜非似笑非笑的盯着倩予,眼光是真诚的,神情又不像,给人一种很矛盾。很难捉摸的感觉。
倩予却是冷漠的,和平时的淡漠又自不同——多了一份冰冷,多了一层坚硬的壳。
“友善点,好不好?”他先打破沉默。“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朋友。”
倩予看他一眼立刻转开视线,也不回答他的话。
“我进来时你们都很惊讶、意外,难道没想到会是我?”社非是敏感的。“你们等的另有其人?”
“我们不等任何人。”倩予说。
“没说真话,你们的神清分明在等人,谁?大泽英雄?”杜非说。
“一定要告诉你吗?”倩予扬一扬眉。
“当然不必,”杜非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儿。“不过——迟早我会和那个英雄打一架。”
“随便你。”倩予一点也不在意。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他打架?”杜非盯着她。
倩予轻轻牵动一下嘴角。
“你打架还要原因、理由吗?”她说。
“把我看成什么人呢?太保?阿飞?流氓?”杜非笑。
“你是大明星,大明星打架不必择日子的。”倩予说。始终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讽刺呢!”杜非轻拍她背脊。“不过讽刺也好,总比没有反应好。”
倩予又看他一眼。
“不要跳了,人家都在看你。”她说。很不经意,好像说的是与她无关的事。
“让他们看吧,我长得像杜非,是不是?谁都这么说,真倒楣,居然像杜非那厮。”杜非嬉皮笑脸的大声说。
旁边的人当然听到,有的做恍然状,摇摇头;有的做疑惑状,有些不相信;不过,渐渐的就不再 注意他们,原来是一个长得像杜非的人。
“你爱胡说八道,油腔滑调的性子至今不变。”倩予摇头。
“你还记得我的缺点?”他眼中光芒一闪。
她轻声冷笑一下,不置可否。
“倩予,我对以前的事——再一次道歉,真心的、诚心的。”他又说。握着她的手收紧,又收紧。“你知道,我并不想把事情弄得那么糟,我——想负责的,真的。”
“这次南部旅行真是我生平最累的一次,”倩予平静的顾左右而言他。“若不是士廉兄妹,我一辈子也不会有这种游山玩水的兴趣。”
“士廉四年前为你做过什么?要你这样永世不忘的感激?”杜非不以为然的。
“我们是好朋友、好兄妹、好伙伴,我没说过感激,这是份永远不变的友谊。”倩予说。
“友谊?”杜非嗤之以鼻。
“当然,在你们那个圈子里是不讲这两个字的,”倩予挪揄的笑起来。“大家互相利用而已。”
“我不在意你贬低我的职业,说实话,我自己也看不起这圈子,正如某一位文艺之星说的,是堆垃圾。”杜非一点儿也不在意。
“我无意贬低你。”倩予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不论好话、坏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杜非凝望她一阵,忍不住叹口气。
“你告诉我,倩予,我要怎么做才行呢?”他说。
“什么都不要做。”她冷淡的摇头。
音乐停了,杜非却不放开她,倩予不挣扎、也不抗议,两人就那么站在舞池里,僵僵的对峙着。
是僵僵的,气氛一点也不和谐、融洽、自然。
然后,音乐再起,他们又开始移动,不合节拍的慢慢走着、晃着。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四年前——”杜非皱皱眉,欲言又止的。“四年前我寄给你一万块钱,就是后来你又退回给我的,那——那——”
倩予脸色一沉,无比的严肃、无比的郑重。
“不许再提这件事,”她的声音里有丝颤抖,似乎是愤怒。“你——没有资格提。”
“倩予——”杜非惊愕于她过分激烈的反应。
“我不恨你、也不怪你,是因为我完全忘了以前,完全忘了你这个人,我不想再提起。”她迅速的说。
“我——我——抱歉。”杜非只好这么说。
他尽了力,是不是?他是尽了力,从台北跟到高雄,又从高雄跟到台中,把拍外景的事扔在一边,一心一意的跟着她,但是——看来仍是要失望的,倩予再也不是以前的倩予。
“不要再跟着我们,带你的珠儿去玩,”倩予吸一口气,令自己平静下来。“跟着我们——没有用。”
“我知道没有用,我会带珠儿去玩,”杜非夸张的挥一挥手。“跳完这支舞我就走,以后——再也不打扰你。”
“这就对了。”倩予笑起来,她居然能笑。她——唉!她不能不这么做,是不是?即使杜非真的一去不回。“我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不承认也不行,是不是?”杜非又恢复吊儿郎当的样子,又似笑非笑的。“这两个世界是谁划分的?”
“是你,或是我?又或者是大多数人。”倩予笑。“这都不重要,路是我们自己走出来的。”
“我是活该,对不对?”杜非说。
“你这种‘活该’很多人都愿意一试,你生活得像人上人,该满足了。”倩予淡淡的说。
“我愿用现在拥有的一切换回——你。”他突然说。非常直截了当、单刀直入的,甚至眼光、声音都很真诚。
“不。”她想也不想的摇头。“为什么要换我?要知道今天的任倩予,对你是全然陌生的。”
“但你是任倩予。”他固执的。
“任倩予只是个名字,一个符号。”她又笑一下。“杜非,你的世界海阔天空,不要再傻了。”
他想一想,温柔的拍拍她背背。
“你说得对,我这人——就是有点牛脾气,我不信邪,不肯承认失败,我——很没用。”他说。
“别否定自己,你不是已经名成利就了?”她说。
杜非凝望她,灯光忽然变成浅紫色,温柔又神秘,有一丝似真似幻的柔情在他们之间浮游着。
“不要讽刺我,我会好过些。”他说。
“是真话。”她摇摇头。神色也不再那么冷淡——是灯光吗?“你知道我总说真话。”
杜非带着她转一个弯,两人的距离更近了,互相能闻到对方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熟悉又陌生。
“倩予,当年的错误——穷我一生的力量也挽回不了,我知道,”他的声音压低了,不再夸张、不再油滑,平实又诚挚。“但是——真的,看见你或想起你,我有——有种犯罪的感觉。”
犯罪?!倩予意外的抬起头,怔怔的盯着他,犯罪。
“我们无权——扼杀一个小生命。”他神色变得沮丧。“无论我今天做什么,想到这点,我就什么心情也没有了,我——我——”
小生命。倩予悄悄透一口气,当然,这是永远不能让他知道的秘密。
“我说过,不要再提了。”她避开他的视线。
“是——这件事我从没提起,连爸、妈都不知道。”他叹一口气。“否则他们也不会原谅我。”
倩予不响,她强迫自己闭紧嘴巴,这件事不能说出来,她不想再惹麻烦,再伤母亲的心,虽然杜
非——杜非,哎!杜非再怎么补救也没有用,四年前她已答应母亲走另一条路,四年前的任倩予——已经死了。
“你应该硬得下心肠,这件事——每天有千百人在做,世界人口已快爆炸了。”她说。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却也不再说下去。“记不记得以前,我们常跳舞。”他突然说:“那时候穷得很,专门找家庭舞会去。”“很遥远的事了。”她不置可否。心中的温柔涟漪却一圈圈的扩大。
“还有我们旧家后院那个工具房,我们总爱躲在里面,总有说不完的话。”他又说。
倩予知道自己脸红了,好在浅紫灯光很暗,他该看不见吧?
他是看不见她脸红了,却——看见她眼中漾开了的柔情。柔情?他没弄错吗?
“倩予”他下意识、忘我地将她紧紧拥入怀,让她的身子靠在他胸前——这一刻,他感觉 无比的满足、甜美,他已拥有了全世界。
她挣扎一下,却不强烈。她震惊于他的动作,但心中却乱得难以收抬,甚至没想到武装起这四年 来已习惯了的硬壳、伪装。她柔顺的靠在他胸前,恍恍惚惚的彷佛又回到四年前,那些甜蜜的恋爱日 子,那一段永恒难忘、刻骨铭心的情,那——她长长透一口气,放松全身,把头枕在他肩上,把脸儿 贴着他发烫的脖子,她累了,就让她在这儿休息吧!
再没有话语、再没有挣扎、再没有抗拒、再没有伪装,随着音乐他们转呀转的,彷佛转进了时光 隧道,彷佛重新抬回四年前的日子,仿佛——
音乐停了,一切的梦幻也消失了,幻灭了。
她呆怔一下,站直了,下意识的摸摸自己发烫的脸儿,她——做了什么?似乎被催眠了,做了一 个甜美却短暂的梦,她——还做了什么?
杜非仍然拥着她,黑而深的眸子定走的停留在她脸上,很真诚的,不是平日惯见的嬉皮笑脸,不 是平日惯见的油腔滑调,不是平日那个银幕上的英雄。
“我——实在太累了,好像睡了一觉。”她强打起精神,慌乱不安的说。
“谢谢你陪我跳舞。”他却这么说。
“送我回座位,你——该走了。”她更加不安了,刚才的事如梦,她难辨真假。
“我会走,一定会走,”他点点头,黑眸一秒钟也没离开她的脸,“我真谢谢好刚才陪我跳舞。”
她皱眉,刚才——做了什么?
挣开他的双于,她不顾一切转身而去,她很恼怒,刚才做了什么?她不想让四年的心血付诸流水。
“倩予——”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抓得又紧又急,令她感到痛楚。“告诉我,是士廉或大泽英雄?”
倩予心中一阵颤抖,转头却这么说:“是谁,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因为他将是你的丈夫。”他肯定的说:“潘士廉或大泽,你说。”
倩予心中迅速的想着——
她不能给士廉惹麻烦,杜非以前就霸道,现在更给观众宠坏了,她不能给士廉惹麻烦,杜非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那麽你听着,是大泽英雄。”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选择了他,大泽英雄。”
杜非抓着她的手一松,转身大步离去,竟不把舞池边的倩予送回座位。
倩予僵在那儿进退两难时。
士廉及时过来,把她带回座位。
“杜非那无赖,他怎能这么对你?”
心颖气青了脸。对杜作的反应,每次都是她最强烈。
“我激怒了他。”倩予掩饰了心中的一切,淡淡地说。
“可是——”
心颖兄妹都看见他们两个人亲热的相拥而舞,倩予的头还温柔的枕在他肩上,倩予怎么说激怒呢?
“刚才真绝,我大概太累了,跳了一半居然睡着了,”倩予笑着。“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睡着了?”心颖不能置信的。
士廉轻咳一声,然后问:“你说激怒了他——”
“我告诉他已选择了大泽。”倩予微笑。“我说的是真话,他却发怒了,转身就走。”
士廉也沉默,因为倩予选择了大泽?
“没有风度、没有教养,”心颖却骂着。“他这种人该给他点教训的。”
“我不教训他,他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倩予笑。
是真的结束了吧?杜非和倩予。
在外景队里一直表现得沉默又不耐烦的杜非,回到台北后竟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一口气接了五部片约,对工作和事业突然又积极和热情起来,在片场,他恢复活泼多话,吊儿郎当,逢人都打招呼、开玩笑,也不抱怨工作时间过长,非常的听话又合作,和前一阵子的阴沉,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许多人都说是珠儿的功劳,杜非和珠儿约会的事传得全东南亚都知道了,一定是珠儿改变了他,不是吗?于是初出道的珠儿,似乎就这样地红了起来。
也许不能说红,毕竟她没什么片子上演过,但知名度是肯定的提高了。这个圈子就是这样,名字多见报几次,制片家就找上门来,管你能不能演戏,有没有演技,先拍片再说。有知名度啊!欢众就吃这一套的。
珠儿的片约也多了,其中有一部还是和杜非合作的,这是杜非的关照,他是言而有信的人,他说过让珠儿做下部影片的女主角,这话可没白说。
是部民初片,杜非自然是大英雄,珠儿扮个楚楚动人的小家碧玉,倒也适合。在片场,杜非虽没承认过珠儿是女朋友,但他们总坐在一起很亲热的大声笑小声讲,完全不避嫌疑,这还用再说明吗?杜非和珠儿的事倒也不是宣传花招,所谓的“煲水新闻”。
几组镜头拍下来,导演下令休息,杜非回到他的帆布椅上,小周立刻递上毛巾抹汗,坐在一边等拍戏的珠儿也马上替他开罐啤酒。
珠儿是个细心体贴的女孩子,至少在杜非面前是如此,而且她还温顺、柔和,对杜非是言听计从,在目前,尤其是电影界的确少见。
“看来我这跟班就要退位让贤了。”小周打趣。
杜非没理会他,珠儿却胀红了脸。这么爱脸红的女孩子,怎么拍戏呢?
“你就爱胡扯。”她说。
“别理他下就成了?”杜非白她一眼。“小周这家伙口不择主言,完全没有文化。”
“没有文儿?!”珠儿笑起来。
“别笑。这是个大明星的口头语,开口闭口别人没有文化,倒是忘了自己的斤两,”杜非也笑。“老实说,我们这圈子的人和文化扯得上什么关系呢?”
“也有几个大学生。”珠儿颇不以为然。可能因她自己念过两年文化大学吧?
“大学生就算有文化?”杜非夸张的哈哈大笑。“何止大学生,你没看见我们圈子里许多才小学、初中,顶多高中毕业的人去美国留学吗?那文化可有得更厉害了。”
“贫嘴。”珠儿嫣然。
“难道这不是事实?”杜非振振有词的。“有个名歌星还念UCLA呢?我们台湾的初中程度真好,加州大学都肯收,这难道不是文化?”
“你还能不能更刻薄一点?”珠儿笑坏了。
“在这个圈子里,嘴巴不尖酸刻薄一点,简直活不下去,准被人活活气死。”他说。
“哪有这样的事,我没遇见过。”珠儿不信。
“是你幸运,珠儿,”小周忍不住插嘴。“你有杜非做靠山,谁敢惹你?”
“说得真难听,杜非才不肯做我的靠山呢!”珠儿爱娇的看杜非一眼。“我那儿有这福气。”
杜非不置可否的一笑,他再一次发觉,珠儿绝对不像她纯情的外表这么简单。
这个时候,导演带着两个穿得很体面的中年男人走过来,一边走已经一边在嚷了。
“杜非、珠儿,我给你们介绍两位朋友,”他满脸笑容。“陈先生和周先生,泰国的制片家,片商,也是最大酒楼的老板。”
杜非淡淡的嗨了一声,不冷也不热的,
“陈先生,周先生。”珠儿却先站起来。
杜非看了看,为了礼貌,他只好不情不愿的站起来。
“有什么指教?”他问。
“不敢,不敢,”陈先生盯着他们看,又热诚的握手,“是这样的,我们有一个盛大的慈善公演,为的是替一个华侨的贫民医院筹款,这次回国——是希望能请到几位大明星去助阵,不知两位——”
“让我上台唱歌、跳舞?或是耍猴戏?”杜非嘲弄的。“你们该知道我只会打功夫。”
“不,不,不,杜非先生只要肯去,站在台上和观众说几句话说就行了,什么都不必做,”周先生立刻说:“杜非先生是功夫片的天王巨星——”
“哦!我明白了。”杜非冷笑。“叫我站上台亮相,表演‘人版’,是吗?”
“哎——”两个老板只好傻笑,这杜非讲话怎么不分轻重呢?“那么,珠儿小姐呢?希望你能答应为我们助阵。”
珠儿的眼珠儿一转,能出国玩一趟,免费的,而且一走有礼物可收,何乐而不为呢?
“我是没问题,只要和拍戏不撞期,”她瞄一瞄杜非,“慈善义演不同于其他,我应该尽一分力的,只是——我不会表演。”
“这不成问题,这不成问题,只要珠儿小姐肯去就行了,”陈先生直抹汗。“杜非先生,你能不能——考虑一下?”
杜非似笑非笑的,看看珠儿又看看导演。
“考虑是不必了,”他突然转向珠儿,嬉皮笑脸,似真诚又似开玩笑。“除非——珠儿,你叫我去,只要你说声‘杜非,你去,你陪我去。’我什么都不理,拍拍屁股就跟你上飞机。”
珠儿面红耳赤的楞在那儿,导演和泰国的两个电影公司老板也傻了,可没想到杜非会来这一招。
“你——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有外人在面前,珠儿要维持尊严,要矜持,她红着脸发嗔。“你去不去——与我有什么关系?”
“珠儿,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杜非指着她。他那神情的确叫人难分真假。
“你——你——”珠儿急得眼圈儿也红了,她自然不想也不愿得罪杜非,但当着外人,她面子又拉不下来。
“杜非,不要再开珠儿玩笑了,”导演在一边打圆场。“小女孩脸嫩,难为情啊!”
“你们以为我开玩笑?”杜非似乎好委屈。“珠儿,你知道我是真诚的,对不对?陈先生、周先生!现在你们不必求我了,只要珠儿开口叫我去,我一走去,行了吧?”
陈、周两人互相会心微笑,又点点头。
“是,是,当然,我们会求珠儿小姐的。”他们说。
珠儿顿一顿脚,一扭身便走开了。
导演摇头微笑,拍了这么多年戏,认识杜非这么久,他还会不了解杜非?转移方向是杜非的绝招之一,珠儿初出道,自然受不了。
“好了,这件事我们再谈,再研究,”导演拖陈、周两人离开。“杜非要拍下一场戏,我们不要打扰他了。”
“是,是,再见,杜非先生,很荣幸能认识你。”他们跟着导演走开了。
杜非透一口气,重新坐下来。
“无聊。”他低声骂。
站在旁边一直没出声的小周摇摇头,说:“杜非,珠儿真的生气了。”
杜非冷哼一声,闭上眼睛。
“不过你刚才的演技真是一流,”小周最拿手的是见风转舵。“任何个女孩子见了都会感动,杜老大,我小周可绝不是拍马屁。”
杜非轻轻笑起来,又睁开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是演戏?不是真心的?”他问。
“不是盖的,杜非,跟了你这么久,你的心意总能摸到一点,要不然饭岂不白吃了?”小周颇为自得。“这小珠儿怎能和那位任倩予比呢?天差地远。”
杜非脸色一沉,眉头也皱起来。
“以后再也不许你提这个人、这件事,”他的声音又冷又硬。“否则——你给我滚得远远的。”
“杜非——”小周呆了、傻了,杜非可从没有对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他讲错了什么?
杜非大口大口的吸气,努力把心中的怒气压制住。
“算了,不要再提。”他放柔了声音。“你去把珠儿找回来,给她找个台阶下。”
“好。我这就去。”小周转身就走。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提到任倩予三个字,杜非就像要爆炸般,这到底——唉!算了,以后他周信义死也不再说了。
“等一等——”杜非的声音拉住他。“对不起,刚才我脾气不好。”
小周回头望望他,笑起来。杜非不是坏人,他有一颗柔软、善良的心,而且有人情味。
“我不该惹你。”他快步走开。
杜非依然靠在帆布椅上养神,表面上他是平静的,内心却被小周刚才那句话扰乱了,小珠儿是比不上倩予,只是倩予——今天已不属于他,或者是——在生命中属于他和倩予的那个片段已过去了,人是没法子抓住逝去的一切,他——根本没有选择余地。
是—他就是没法选择。
“杜非——”小珠儿怯怯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看见她脸上末褪尽的红晕,看见她眼中隐约的泪光,他的心也柔软了,只不过想名成利就的小女孩,他没有资格、没有权利伤她。
“对下起,我刚才的话也许说得不妥,”杜非伸出手来,拉着她坐在他旁边的帆布椅上。“但是——珠儿,我不是开玩笑,真的。”
“我——没有说你开玩笑,”珠儿垂下头来。“我也没有生气,刚才——那两个是陌生人。”
“我知道,我太过分。”杜非拍拍她的手。对她——或对任何女孩子,他不可能再有对倩予那种感情,那种——是刻骨铭心吧?他有这感觉,每次想起倩予,他的心会收缩、会痛——是刻骨铭心吧!
“不——我根本没怪你。”珠儿破涕为笑。
“这就好了,”杜非放开她。“这样吧!为了刚才的不是,我陪你去泰国走一趟。”
“真的?真的?你不骗我?”珠儿开心得几乎跳起来。“你陪我一起去?”
“杜非骗过你吗?”他傲然一笑。
“那——简直太好了,”珠儿的脸儿兴奋得发红。“我去告诉他们,他们还没有走。”
珠儿大步跑开,消失在布景板背后。
杜非望着她摇摇头,小周望着也摇摇头。
“这女孩子急功近利。”小周说:“她一定会大红大紫,她是标准的电影人。”
“老前辈口吻呢!”杜非笑。“你信不信,有一天她大红大紫了,一定不认得我这朋友了。”
“那倒不会,还有谁能红得过杜非?”小周不以为然。“她不会放弃利用你的。”
杜非的眉峰聚拢,好半天才说:“我不喜欢被人利用,”他若有所思。“我是不是该考虑不再被她利用呢?”
“她现在死也不会离开你的,”小周洞悉一切似的笑。“她还没完全抓住她想要的。”
“当我是白痴?我要她让开还不容易?”杜非说。
“但是你不会叫她让开,”小周是真的了解。“你对女孩子一向仁慈、慷慨。”
杜非摇摇头再摇摇头,突然说:“因为我以前对女孩子做过错事,我想弥补。”
小周意外又惊愕,但不敢再问,碰过一次钉子,他不会再撞同一块板。
“真是错事,”杜非叹一口气。“错得——穷我一生的力量和时间都弥补不了。”
“不会——这么严重吧?”小周小心的说。
“比这还严重。”杜非摇头。“我伤害了她,伤害了自己,还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小生命。”
“你是说——”小周以为他在演戏。
“我是说——”杜非一震,他在说什么?在做什么?他怎能把这些陈年旧账翻出来?这不只对他,也对倩予不利,他怎能说?“没有了,就这么多。”
小周咽一口气,当然不敢追问,心中却隐约明白,当年杜非和任倩予之间必有一段难言之隐。
“你真去泰国?”他聪明的转开话题。
“去。当然去,为什么不去?”他一连串说:“去芭提雅海滩玩一玩,松弛一下神经,这一阵子我拍了太多的戏,是不是?”
“是。休息一下,轻松一下是对的。”小周说。
杜非看他一眼,点点头。
“我会带你去,”他说:“当初叫你跟我,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不会扔下你的。”
“杜非——”小周十分动容。
“常常让你忍受我的坏脾气、我的喜怒无常,你还照顾我,我该对你好些。”杜非笑。“我不怕坏脾气,我只讨厌天性无情的人,”小周说得很诚恳。“我应该照顾你、伺候你,你拍戏那么辛苦,这钱可不是好赚的。”
“你的薪水也不容易赚啊!”杜非笑。
一串笑声,珠儿又从布景板后面钻出来。
“讲好了,都讲好了,”她容光焕发,兴奋极了。“除了吃住、旅费全免,由他们招待外,还有一份厚礼呢!”
“厚礼?什么叫义演?”杜非讽刺的。
“我不知道,”珠儿一窒,但聪明的立刻改口说:“但他们说每人都有一份。”
“有多少人去?是些什么人?”小周问。
“十几二十个,全是一流明星,”珠儿眼中闪动异采。“这实在是很好的机会。”
杜非摇摇头,说:“麻烦你再跑一次,告诉他们小周也去,”停一停,又说:“若是他们不答应,就叫他们不要把我算上。”
“杜非——”珠儿一愕,却立刻又走开,钻进布景板,她知道,目前她能做的,是对杜非千依百顺。
“其实——我去不去倒没关系,泰国我也去过了。”小周有点过意不去。
“说好了有我就有你的,别不够义气,”杜非用力拍小周一下。“有一天我不红了,走下坡了,周信义,你逃不了,你要陪我吃粥。”
“杜非——”
小周感动得声音都变了,他知道杜非是故意这么说的,怕他过意不去,杜非——电影圈实在再难找到一个像杜非这样的人了。
“百合花还在继续送吗?”杜非问。
 

 
轻舟激荡
  
第六章
百合花是继续送着,可是再也没有收花的人。
起先,花店的小弟以为任家人出去了,于是把花放在门边,以为任家人回来自然会收进去。但一连三天,枯萎了的百合花依然放在门边,小弟不敢再放下,只好回报花店老板,老板立刻就用电话和小周联络。
小周深知任倩予对杜非的重要性,马上飞报杜非。杜非一听,脸色马上就变了。
“什么意思?任家没有人收花?”他沉着脸说。
“是,花在门口放了三天,都枯了也没人理,小弟不敢再送去,他说死按着电钤也没人开门,表示屋子里根本没有人。”小周有点不安。
“什么时候的事了?”杜非的眼睛也变得阴沉了。
“四、五天之前。”小周偷看他一眼。
杜非斗大的拳头“砰”一声槌在桌子上。
“他们怎么不早通知?他妈的,钱是照收,做事一点儿也不负责,”他大声喝着。“他们还说什么?”
“没有了,杜非,”小周手足无措的。“这件事实在太突然,谁会想到他们会搬家呢?”
“搬家?谁说的?”杜非眼光一闪。
“没有人说,我猜的。”小周尴尬的笑。“杜老大,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找啊!”杜非胀红了脸。“你是白痴?这种事也要问了我才做?”
“是,是,我立刻去找,立刻去查,”小周一连串的弯腰点头。“我会去任倩予的航空公司询问。”
小周转身就往外冲,杜非却叫住了他。
“慢着,我们一起去。”杜非抓住车匙。“我们先去她家看看。”
“她家里根本没有人,我看——”小周说。
“你少出主意。”杜非打断他的话,完全不给面子。“你最近是怎么回事?六神无主,心不在焉的专做错事,你是吃撑着哪?”
“哎——对不起,杜非,”小周窘迫的坐在杜非旁边,连杜非把车开得飞快也不觉得怕了。“这件事是我的错,我太大意了,我保证,我一定把任倩予找出来,她总不能连空中小姐也不做了吧?”
“那可说不走。”杜非脸色阴晴不定。
小周偷看他一眼,吸一口气鼓励自己。
“杜老大,任倩予——真那么重要?”他怯怯的问。
杜非不满的横他一眼,冷冷的说:“找不到她,我就杀了你。”
“杜非——”小周大吃一惊,他当然知道杜非不可能杀他,但杜非那冰冷的眼神,他知道事态比想家中严重。
杜非不理他,他也不敢再出声,杜非的飞车惊险百出的终于到了倩予家的楼下。
“我上去,你在车上等看吧!”小周好心的说。因为他知道要爬好几层楼梯。
“一起上去。”杜非已经跳下车。
杜非是一口气跑完四层楼梯的,任他平日练功不辍,体力甚佳,也面红、心跳、气喘不已。
他一眼就知道那是任家,两束枯萎的百合花还在地上,没有人收拾过。
小周气喘吁吁的也赶到了,他不由分说的按门铃,按得又长又久,屋里始终一片寂静。
“我说没人在,你看,”他耸耸肩。“白来一趟。”
杜非脸色一直没有好起来,阴沉得像暴风雨来临的前夕。他想一想,用力按下对面人家的门钤。几乎是立刻地,有一个中年妇人来应门。
“找谁?!”门开了一条小缝,看了杜非一眼,整扇门都拉开了。“是你?!你不是杜非?!”
“是,我是社非,”杜非堆起勉强的笑容。“我想请问,任家的人是不是出门了?”
“啊!他们,”那中年妇人摇头,一脸莫名其妙的神色。“我们不知道啊!平日大家都很好,有来有往的,不晓得怎么回事,突然不声不响的就离开了。”
“离开?或是搬家?”杜非追问。mpanel(1);
“我没看到,是楼下一个太太告诉我的,”中年妇人一定是个影述,对杜非客气得不得了。“听说带了不少行李,但没看见有家具。”
“哦——”杜非失望了,查不到什么线索。“谢谢你,太太,任家的人若回来,请别说我来过。”
“不客气,我知道的!”那妇人笑得见牙不见眼。“杜非啊!偷简直和银幕上一模一样。”
杜非不想再罗嗦,笑一笑,大步跑下褛。
“或者——他们去旅行呢?”小周说。
“任倩予刚旅行回来,又去?”杜非不耐烦的。“她不累?她不用上班?蠢!”
“是,我是蠢嘛!”小周很懂得自嘲。“现在——杜非,我们去航空公司?”
“你去航空公司,我去找个朋友。”杜非烦乱的。
“好——可是,记住,今天有夜班戏,还有,明天中午的飞机去泰国。”小周提醒。
“若找不到任倩予——周信义,你去告诉他们,泰国不去了!”他挥挥手。“说我有要事。”
“杜非——”小周呆怔一下,杜非的“保时捷”已如飞而去。
他直驶士廉家。按了门铃,心颖来开门,他一言不发的就冲了进去。
“喂,杜非,你懂不懂礼貌?”心颖怪叫。
他已旋风般地卷进客厅。
“咦?!是你,杜非。”士廉在沙发上看报,一派度假的悠闲模样,加上南部的阳光令他皮肤黑了不少,“文弱书生”气竟减了几分。“怎么突然来了?”
“任倩予呢?”杜非开门见山的说。他直直的盯着士廉,一点笑容也没有。
“倩予?!”士廉似乎不明白他说什么。“你该去她家找她啊!她不在我们这儿。”
“我去过她家,她不在。”杜非沉声说。
“于是你就来我们家撒野?”心颖倚在门上,双手环抱胸前。“杜非,你吓不倒人。”
“发生了什么事,是吗?”士廉倒是忠厚老实的。
“她家——几天没有人应门了,”杜非吸一口气,他不能用这种态度对士廉兄妹的,他知道。“我以为你们会知道她去了哪里。”
“知道又怎样?就是不告诉你。”心颖冷冷的。她不喜欢杜非不把她放在眼中的态度。
“潘心颖,我没得罪过你。”杜非胀红了脸。
“你找倩予有事?”士廉轻咳一声,他不想看见杜非和心颖冲突起来。
“我——是,有点事,”杜非有些不自然。“我怀疑她家——是不是搬了?”
“即使搬了,”心颖似乎在放冷箭。“也是人家倩予不想再被你骚扰。”
“她这么说的?”杜非霍然转身,面对心颖,因为这动作太突然,把她吓了一大跳。
“心颖,不许胡说。”士廉眉头皱起来。他越来越不明白,心颖为什么总不放过杜非?“杜非,我说实话,从南部旅行回来之后,我们就没见过倩予。”
“真的?”杜非不能置信。
“信不信由你。”心颖冷笑。
“真的。”只有士廉才这么容忍杜非吧?“为了旅行,她找同事代她班,我相信倩予现在还在国外,她说过起码一星期不会回来。”
“你的意思是——她并没有搬家?”杜非说。他绝对相信士廉的话,从小他就知道士廉是怎样的人。
“我不太肯定,但她没对我们提过,”士廉诚恳的。“你认为她会搬家吗?”
“我——想她并不喜欢见到我。”杜非叹一口气,慢慢坐下来。
“那么你找她,岂不是明知故犯?”心颖不服气的。
杜非慢慢低下头,思索了好一阵子。
“以前——是我对不起她,我一直想找个补偿的方法,我是真心的。”杜非诚恳的说。
“谁能分得出你们那圈子的真心假意?”心颖尖锐的。“在艳闻满天下之际说真心想弥补?”
“有时——报上的报导并不是真的。”杜非说。
“带了珠儿去高雄示威也不是真的?”心颖冷笑。“怎么有人会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是傻子?”
杜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心颖,你有理由骂我,可是我——我——”杜非说不下去,喉咙哽住了。
“我想——杜非,这些话你该当面对情予说,”士廉不忍使杜非难堪。“我们不便帮你去说。”
“是,我知道,”杜非深深吸气。“我想——她不愿再见到我,在台中夜总会时,她清楚的表示过了。”
“她对你说过什么?”士廉问。
“她说——她选择了大泽英雄。”杜非说。
“于是你就吓退了?百合花也不送了?”心颖哈哈大笑。对杜非,她表现得十分矛盾。
“你们知这这件事?”杜非感到意外。
“一开始并不知道,直到在台中夜总会。”士廉说。
“我们以为是大泽英雄送的,”心颖是故意这么说吧?这女孩子。“倩予这么说。”
杜非的眉头又皱起来。
“事实上,我也知道没什么希望,我很矛盾,”杜非又说:“我们的生活圈子不同,再加上以前的那件事,我知道不该再打扰倩予,可是,我心里不安。”
“到现在才心里不安啊!”心颖嘲弄的。
“不要再这样对我,好不好?”杜非转身一把抓住心颖的双手,柔弱的,低声下气的。“心颖,我们从小是好朋友、好兄妹,我做错了事,你可以骂我、打我,但不要这么对我,你不当我是朋友,不当我是哥哥,我心里难受。”
心颖呆怔住了,面对杜非诚挚的眼睛,柔弱的声音,低声下气的模样,她的心再也硬不起来,不只硬不起来,她还心乱,乱得一塌糊涂,乱得不可收拾。
“你——你——”她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心颖,答应我,不要再这么对我,”杜非抓紧了她不放。“你知道,对倩予、对你、对士廉,我心中是同等份量的,在电影圈打滚这几年,我没有得到任何一份友谊,请相信我,我珍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杜非——”心颖好像受了催眠。
杜非吸一口气,慢慢放开心颖。他不是演戏,谁都看得出他的真诚,在他眼角甚至还有泪光。这是杜非的另一面吧?最精采、最美好,观众看不到的另一面。
“所以——即使倩予不能原谅我以前的错误,我仍希望她不要恨我,”他慢慢说:“我们还可以是朋友。”
“我帮你去跟她讲。”心颖这傻丫头,感情冲动,对任何事的反应都是很直接的。
“心颖,”士廉微笑摇头。“杜非只要你不跟他作对就好了,其他的,他自己会做!”
心颖的脸红起来,对士廉扮个鬼脸。
“好,以后我不骂你,不讽刺你就是了。”她笑。
“杜非,你想见倩予,只要有诚心,一定会见到她的,”士廉说:“她不再是以前的她,她现在非常开朗、大方又明理,我相信她不会故意避开你。”
“那——最好!”杜非又恢复了那副不大正经的样子。“其实,只看我外表,是不可能了解我的。”
“当然,人最复杂了,怎可能一眼望穿?”士廉淡淡的。
门钤又响,心颖跳起来去开门,杜非正想告辞,却看见进来的竟是他苦苦找寻的情予。刹那间,他甚至连话也说不出来。
“嗨!杜非也在,”倩予真是神色自若,毫不意外。“听说你找我,是不是?”
“哎——是——我——哎——”杜非结结巴巴,张口结舌,这怎么像杜非呢?
“我家对面的陈太太告诉我的,”倩予坐下来。“你知道自己的名气啦!陈太太很兴奋能见到你,所以一见我回家,就迫不及待地对我说了!”
“我——哎!也没有事,正好经过那儿。”杜非挥一挥手,又移动身体,十分不自然。
倩予微微一笑,说:“不要再叫人送百合花来,我总不在家,没有人收,枯在门口很可惜。”
她这么轻描淡写,不经意的讲出来,但杜非已经窘得脸红脖子粗,不知怎么回笞才好。
“你父母——不住那儿了?”他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去年他们在内湖买了房子,老人家喜欢清静,那边空气又好,会在那边往一段日子。”倩予不 肯定的说。
“你现在一个人住?怕不怕?”心颖天真的。
“怕什么?这么大的人,”倩予笑。“不过我很少在家,人家代了我的班,我现在要还债。”
“这次能在台北待多久?”士廉问。
“明天就要去新加坡,”倩予淡淡的笑。“我最怕这条航线,新马泰,很近的距离,不停的 起飞、降落。”
“明天你也去泰国?”杜非问。
“这条航线是免不了泰国的。”倩予说:“是不是泰国有女朋友,要我带信?”
“不,不,随便问,只是随便问。”杜非说。眼中突然有一抹喜悦。“倩予,至少,你还当我是 朋友,是不是?”
“当然。”倩予想也不想的。“我从来没说过我们不是朋友。”
在闹烘烘的机场里,杜非是第一个赶到,小周快动作的办好了一切手续,陪着杜非在候机室。
过了一阵,大队明星、记者都赶到,霎时间,机场大厦的温度高了不少,闪光灯、人声、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指手画脚,好不热闹。
杜非并没有过去参加他们,只淡漠的作一个旁观者,一个漠不关心的人。可是杜非毕竟是杜非,一会儿就被记者群和人们发现了,他们一拥而上,又是一轮闪光灯,又是一阵七嘴八舌。
杜非跟往日不同,不怎么合作,很少开口,他的一切都由小周代答,他只冷淡的笑着,游目四顾,仿佛有所待。
一个记者自作聪明,讨好的压低声音问:“等珠儿,是吗?她在那边。”他还用手指了指。
“珠儿?!谁?!我认得她吗?”杜非半真半假的。“是一个女孩子?”
记者显得神秘的眨眨眼。
“你一定没看今大的报纸,珠儿什么都说了!”他说。
“她说了什么?!”杜非的脸一沉。
“她承认了你们之间的一切。”另一个记者也凑上来。“你还对泰国娱乐商说,只有珠儿开口要求,你才会去,这一次是——提前蜜月?”
杜非皱皱眉,看了小周一眼,小周领会的点点头,转身就走了。
“我警告你们,少胡说八道,”杜非火了。“这件事是哪一家报馆登的?我和他们没有完,他妈的,跟我杜非开这种玩笑?看我不打烂他们报馆才怪。”
几个记者都呆住了,杜非为什么发火?他和珠儿的事原本天下皆知,没有人冤枉他,他怎么来个翻脸无情?恶狠狠的要打架?几个记者互相看看,很是没趣,平时他们和杜非交情不错,称兄道弟的,但他们不能像杜非这么情绪化、戏剧化的翻脸不认人,只好讪讪走开。
杜非也不理会他们,他实在被这圈子,被广大的观众宠坏了,他完全不在乎得罪了人,大模大样的坐在那儿,直到小周气喘吁吁的拿着一份报纸跑回来。
“跟询问处小姐要的。”小周笑。做这种小事,他一向周到又很有办法。
杜非接过来翻开看了看,冷哼一声,把报纸扔在旁边。
“离谱!”他骂着。“自抬身价,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为陪她而去泰国?当我杜非是猪头三?”
“这小妞儿是二分颜色上大红。”小周顺看他的口气。“别理她就成了!”
杜非再哼一声。穿得花枝招展,春风满面的珠儿像蝴蝶似的扑了过来。
“杜非,怎么不跟大伙儿一起呢?刚才记者照了好多相。”小珠儿是兴奋的,带着丝初出茅庐的无知。
杜非瞄了瞄报纸,冷淡的一笑。
“报上那些话是你讲的?”他问。没有不满,却是非常的冷,非常的硬。
“啊——我只随便讲了两句,谁知道他们就胡说八道了那么多,”珠儿的脸红了。“杜非,你不会怪我吧?”
“你可以讲自已的事,但不要涉及第三者,否则就变成是非。”杜非说:“我不喜欢有是非。”
“是非?!”珠儿呆怔一下。实际上她讲的是事实,杜非的确对那两个娱乐商这么说的,有导演可作证,可是——她不能跟杜非争论,她很清楚。“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下次你对记者只宣传自己,不要再把我拉进去。”杜非不留情的说。
“杜非,你——”珠儿完全不明白,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完全变了?莫非这是所谓电影界的友谊?
“我是我,你是你,你要分清楚,”杜非似乎说得冷酷无情。“我是杜非,你是珠儿,杜非是不喜欢被人利用的,谁也不行。”
珠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几乎连呼吸都要停止了。她定定的望了杜非一阵,眼中掠过了恨意,然后咬咬牙,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
杜非耸耸肩,冷笑几声,安适的闭上眼睛。
“这小姐不敢再来麻烦你了!”小周轻笑。
“以后有任何小妞儿来,你替我打发。”杜非说。非常的狂妄自大。
小周想问“任倩予”呢?忍了半天总算没出口,他知道问不得,否则会有麻烦。
“我们为什么突然改乘日航班机?”小周问。
杜非睁开眼,没有表情的抛一个白眼。
“白痴!”他骂。然后笑起来。
小周笑了,他怎会不明白杜非的心意呢?只是他不喜欢看见杜非没表情、不开心的脸,他故意这么说,是希望杜非忘了气恼。
“任倩予跟这班机,是不是?”小周笑。“昨天我去买票时已经查过了!”
“你这人,吃了饭只长心眼儿不长肉,”杜非笑骂。“等会儿见了任倩予,少装小丑相。”
“我不出声,行了吧?”小周说:“那位任小姐有股威严,在她面前,我可真不敢放肆。”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杜非透一口气。
“她就是你说的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小周悄声问。
社非瞪他一眼,又狠狠的拍他一巴掌。
“你太爱管闲事。”他说。
娱乐商和他们这明星团的预队匆匆跑过来,又意外又气急败坏的。
“杜非,怎么突然不去了?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娱乐商哭丧着脸。“我们的宣传已经在做了,以你挂头牌的,杜非,你——你——”
“是啊!杜非,到底怎么回事?”领队问。“你不去,我们这团就太失色了!”
“我说过不去吗?”杜非没好气的。
“但是旅客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宇。”娱乐商说。
“这样的,杜非换了一班飞机,他想自己单独去,”小周在一边解释。“放心好了,义演是一定参加的。”
“哦——”娱乐商放心一点。“可是在机场有一个盛大的记者招待会,我们希望你出席。”
“我没答应过。”杜非翻翻眼睛。“只是义演,我又没收你们的钱。”
“是,是,”娱乐商直冒汗。“但杜非,珠儿小姐不是和你一起吗?”
杜非眼睛一瞪,寒光直闪。
“别提她,我是我,她是她,再把我们讲在一起,小心我翻脸无情。”他低喝。
领队和娱乐商互相交换怀疑的一瞥,今天报纸娱乐版的头条新闻不是——看看杜非的表情,不再说下去。
“好——吧!”领队吸一口气。“你知道我们住的酒店,是吧?我们会替你留房间。”
“不是替我,是替我们,杜非和周信义。”杜非说。
“是,是,当然,当然。”娱乐商直冒汗,这杜非真难伺候,一会儿晴,一会儿雨,叫人摸不着头脑。“我们——酒店见,酒店见。”
杜非情绪不好时赖得理人,那个小珠儿真莫名其妙,原本的一腔高兴都被那娱乐版的头修新闻给打散了!他现在只想早点上飞机。
“去问问可不可以登机了?”他没好气的。
“可以,已经可以了,”小周立刻回答。“刚才我已经听见广播。”
“走!我们进去。”杜非拎起旅行袋。
他只穿了牛仔裤、T 恤,他才不理会什么记者招待会,让自己舒服最重要。
入闸时,他似乎看见珠儿正远远的瞪着他望,罢了,这个女孩子已是“过去式”,他不会再回头一顾。
“我看珠儿不会如此罢休。”小周忽然说。
“我是说——我的意思是她没那么容易放手,她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你更红,更有利用价值的人。”小周说。
杜非冷笑一下,说:“下次见到她,我会问她到底姓啥名谁。”
小周摇摇头。
“我们要不要跟着飞机直去新加坡?”他问。
“为什么?你想变空中人球?”杜非说。
“跟着任倩予啊!”小周说。
“我答应过参加义演,就算做‘人版’也得去,”杜非说:“牙齿当金,讲话算数。”
“然后呢?”小周望着杜作笑。
“然后?”杜非用力给小周一拳。“你这小子比猴子还精,我什么事你都知道,比我肚子里的蛔虫还清楚。”
“任倩予这次一定很意外,来回我们都跟着她。”小周笑。
“你查清楚了,她是后天经曼谷回台湾?没有错吧?”杜非不放心。
“错不了,错了你杀我的头。”小周挤挤眼。
“杀你的头就行了吗?”杜非大笑。“若是错了,我把你碎尸万段。”
办好一道道的手续后,他们坐在空桥处的候机室,空桥的门已开,表示随时可以上机。
“上去吧,杜非,可以早一点见到任倩予。”小周说。
杜非有丝犹豫,又有点担心的模样。
“她——不知道会怎么样?”他像自语。
“上了飞机就知道了,不是吗?”小周推他走进空桥。“若需要勇气,通知我。我给你。”
“你这小子。”杜非笑着摇头。
走过长长空桥,走上飞机,站在机舱门边的不是倩予,杜非有点失望,不会是倩予骗他吧?对着那笑得好温柔的日籍空姐,他竟没有反应。
杜非买的是头等位,进去就看见自己的位置,但没有倩予,只有个空中少爷在预备饮料。杜非想问,又怕那空中少爷是日本人,不懂杜非唯一的语言——国语,只好勉强忍住。
好不容易等所有旅客上齐了,关了舱门,但是,仍没有倩予的影子。刚才他在经济位那边张望了一阵,也不见倩予,他这次上当了,是不是?倩予根本不飞这班飞机,倩予故意这么讲来捉弄他的,倩予——
扩音器里传出悦耳又熟悉的声音,是用国语在报告“飞机已起飞,绑好安全带,请留心看救生衣的穿法”啊!倩予,是倩予的声音,原来她在飞机上,原来她没有骗人,原来——啊!她在飞机上。
杜非喜出望外,她在飞机上就好办,他总能见着她的。过了大约十分钟,飞机已升到固定的高度,空中小姐、少爷们又开始工作,他这才看见倩予。
她穿着日航的空姐制服,苗条而端庄,她正拿着一盘湿纸巾给客人。感谢天,她是头等舱的。
倩予来到杜非面前,看见小周又看见杜非。
“啊——你们。”她非常惊异。“昨天没听你们说要坐这班飞机?”
“心血来潮,跟踪你的。”杜非眯着眼笑。
“你总爱开玩笑。”倩予摇头,把纸巾递给他们。“你去泰国义演,报上这么说的。”
“报上不只说了这些。”杜非自嘲的笑。
“是啊!小珠儿那段很精采。”倩予笑得毫无芥蒂。“你们坐一坐,我派完纸巾再来。”
她平静、自然又大方的模样,令杜非看得发呆,这样的女孩,值得——他再追一次吧?
是!他打定主意,从现在开始,他要再追倩予一次,成不成功他不计较,但一定要这么做,否则——他这一辈子一定死不暝目。
五分钟之后,情予又来收回纸巾。
“怎么没看见其他义演的明星们呢?”她问。
“他们坐‘中华’的飞机。”小周代答。
“哦——”倩予眼光一闪。大明星是要特别一点的。
“不,杜非要避开那个珠儿。”小周说。
“周信义——”杜非喝止他,脸也胀红了。
“小俩口闹意见?”倩予眨眨眼,又走开了。
杜非很懊恼的盯着小周。“你是在做什么?帮我或是害我?”他压低声音。“我想说什么,难道自己不会说?”
“我——只想帮一点忙。”小周傻呼呼的笑。“你又不出声,当然由我讲啦。”
“你最好闭口。”杜非说:“要不然我扔你下飞机。”
“好,好,好,我从现在开始做哑巴。”小周举手做发誓状。“还要不要我换座位?”
“滚吧!”杜非笑。
小周站起来,换到最前排的空位上,还忘不了回过头对杜非扮鬼脸。“现在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你也不必担心我乱说话,打扰你们了!”他说。
“我快受不了你了,周信义。”杜非说。一对外籍老夫妇望着他直笑。他连忙坐正,却不敢回报笑容,他怕言语不通的尴尬。
又过一阵,倩予推着摆有各种饮料的餐车过来。“喝什么?咦?周先生呢?”她张望一下。
“我赶他到前排去了,”杜非笑。“倩予,你可不可以在曼谷停留一晚?”
“我想不行。”倩予轻描淡写的。“我的班次已排好,非到新加坡不可。”
“明天呢?”杜非再问。“在新加坡停留一夭。”倩予笑。“放心,我不会打扰你和珠儿的。”
“你也真相信我和珠儿?”杜非沉声说。
“为什么不信?”倩予替他倒了一杯香槟。“珠儿很适合你。”
“我——根本没喜欢过任何女孩子,这——四年来。”杜非说得好吃力。
“总是女孩子喜欢你,不意外啊!你是大明星。”她说。
“倩予——”
“你知道今天的机师是谁?”她笑。
“别告诉我是大泽英雄?”他叫。
“我和他是一组的,常常同班机。”她说。
“你知道吗?我有劫机的冲动。”他半真半假的。
“小心,我们机上有两个空手道、柔道高手。”倩予说。“还想要什么,通知我。”
她推着餐车正想走,他抓住了她的手臂,很紧,很紧。
“倩予,我——决定再来一次。”他说,郑重、严肃、认真得空前绝后。“不论你同不同意,我已决定,我要——从头开始再追你。”
从头开始?
能吗?
在新加坡的酒店里,倩予累得只想休息。
用完晚餐,她就回到房里,预备蒙头大睡,哪儿也不去。事实上来新加坡起码一百次,最初,还有兴趣逛逛、看看、买买,到了现在,真是什么兴趣也没有了。就好像她在太熟的台北,从来没想到要去逛街、买衣服一样。
虽然很累,她根本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眼睁睁的望看另一张空床——她的同伴另一空姐的。不禁有点后悔没跟她们出去了。
扰乱她的当然是杜非突然转变的态度。她知道他是故意换到她这班飞机的,她知道他是有意接近她!他不是说决定再来一次——但是,可以吗?可以吗?今天的情况已完全不同,母亲的坚决反对,当年往事在她心底的阴影,再加上他层出不穷的诽闻,她对他完全没信心,这——怎么可以再来一次呢?
她又从脖子上抽出那条金链,望着镶着杜非相片的鸡心,心中又隐隐作痛。
当年——没有受伤害是假的,她忍受着一切痛苦、屈辱,离开家,到未婚母亲收容所待产,她不能让她的事令父母没面目做人。她以为她一辈子就将这么无望的过去,整日面对的都是些不良、无知少女,她们有些自甘堕落,有的被骗被卖,都有着痛苦辛酸往事。只有她——她——怎么说呢?她自愿到这地方,她和她们不同,她——痛苦的日子过了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她简直是恨杜非了——他难道一点也不关心她?关心她腹中的孩子?他应该可以找到她,即使他没有能力负责,至少他该关心,他不是口口声声说爱她吗?
肚子越来越大,越令她觉得羞耻,她的精神也开始不能平衡。就在这个时候,母亲来了。母亲泪流满面的把她从那地方带出去,给她一个全新的环境。父母为了她不惜搬家,全然陌生的邻居令她没有精神的压力,母亲的谅解与爱心令她的伤痕渐渐复元,然后,生下了百合,母亲又负起全部责任,鼓励她再念书。
是母亲改变了她的生命,令她不至于一辈子活在无望中,今天的一切是母亲所赐予,她不能——再一次伤母亲的心,上次母亲见到杜非,竟像见到鬼魅一样。
母面——永远不会原谅杜非的,是吧!
她轻轻叹一口气,把玻璃鸡心坠放进衣领,这是她最大的秘密,四年来,杜非依然在她身边,杜非的相片在最接近她心的地方——
杜非,唉!杜非。
电话铃声起来,她顺手就接了。
“倩予?这么早就上床?”是大泽温文、关怀的声音。“想不想到楼上夜总会坐坐?”
“啊——不了,我已经换好衣服休息,”倩予拒绝得婉转。“我们不是明天一早要回台北去东京吗?”
“是,早晨九点半,”大泽说:“倩予,你今天的神情和平日不同,你有心事。”
“心事?没有啊!”倩予笑。“你怎么会怀疑我有心事呢?我很好啊!”
“美智子告诉我,头等位上有个男人一直缠着你,她说——好像是你认识的。”大泽终于说。
“这个美智子,”倩予摇头,却也不怎么在意。“大泽,你一定没想到,那是杜非。”
“哦!是他?”大泽显然呆怔了一下。“他在新加坡?”
“在曼谷下飞机了!”倩予大笑。“我说过,杜非是我儿时的朋友,他要去曼谷义演。”
大泽在电话里有一阵沉默。
“倩予,我妒嫉你和杜非是儿时的好朋友。”他说。
“大泽,你——开玩笑。”倩予一震。
“我说真心话,”大泽说:“我们认识的时间不及你和杜非那么长久,不是吗?”
“你孩子气。”倩予吸一口气。大泽极少在她面前表现得这么露骨,他是成熟的、含蓄的,今夜他怎么会突然沉不住气了?
“不是孩子气,”大泽轻轻叹息。“我有威胁感。”
“杜非威胁了你?”她故意说。她是明白他在说什么的,却故意装做不懂。
大泽没有直接答覆,又停了一阵,他说:“倩予,你愿不愿意做九月新娘?”
倩予大吃一惊,连话也说不出了。
九月新娘,大泽是在求婚了,是吗?这——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拒绝大泽?!不、不,他是她身边最好、最靠得住的男朋友,也有好背景,但答应他,她心中又有莫名其妙的不甘心。
“大泽,很意外,我没想过这件事,太突然了、太快了,你不觉得吗?”她困难的说。
“你可以不必马上回答我,”他是善解人意的。“一星期之后,我们再次在台北碰面时,你再告诉我。”
“大泽——”她有点感动。他是个好男人,答应他是会有幸福的,她知道,可是——“我告诉过你关于百合的事,你考虑过吗?”
“那是问题吗?”他笑得好平和。“你的女儿当然也就是我的女儿,我爱你,倩予。”
倩予鼻子酸酸的,第一次,有男人正正式式向她求婚,不计较她的过去,爱她的女儿,她真的感动。
“无论如何,大泽,我感谢你这么对我说,”她的声音哽住了。“你给我信心和勇气。”
“你是值得的,倩予。”他只这么说。
倩予努力的抑制了心中的波动,使情绪稳定下来。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倩予吸吸鼻子。“我从来没说过关于百合父亲的事——”
“那不重要,真的,”大泽立刻打断她的话。“重要的是你和百合的幸福,是吗?”
倩予点点头,再点点头。
“我几乎忍不住想答应你了。”她说真心话。
“我不想你在感情冲动时答应我,你好好考虑一星期。”他是那样的宽厚。“夫妻相处该是一种信任。”
“既然不想去夜总会,你就休息吧!”大泽说:“其实我也已经上床了!”
“上了床的人还想去夜总会?心野。”她笑。
“不——主要的是想知道你在做什么,”他坦白的。“你若不在,我睡不着。”
“大泽,你知道一件事吗?”她说:“这两年来,你实在影响我很大,我也变得宽厚,温文和平静了!”
“很高兴你这么说,真的,”他开心的笑。“这表示我很有希望了?”
“事实上,我身边没有其他比你更好的男孩子。”她说。
“杜非呢?”他问。
“他不算,他只是儿时的朋友,”她立刻说。既然大泽不想知道百合父亲的事,她就不必节外生枝了。“就好像士廉、心颖他们一样。”
“我从来不担心士廉,我感觉得出,你们之间没有情感关联。”他说。
“你真那么在乎杜非?”她笑。“那岂不太傻了?”
“也许我傻,但——今夜我有勇气向你求婚,实在是因为他。”他坦白的。
房门在响,是同民的日籍空姐美智子回来了吧?
“好,我们明天再聊,我反锁了门,美智子进不来。”她从床上坐起来。
“替我谢谢她给的情报。”他说。“晚安。”
放下电话,倩予就这么赤看脚,穿着睡衣奔过去开门,一边用英语说:“抱歉,美智子,门反锁了,”她拉开门。“我正在——”
门外站着的不是美智子,不是能想像的任何人,不是应该在这儿出现的——竟是杜非。
“你?!”倩予傻了、愣了。“怎么会是你?!”
杜非摊开双手,视线凝定在她脸上。
“既然你不能在曼谷停留一夜,那么——我就来新加坡。”他说。是诚恳的。
倩予征一怔神,醒了,立刻为身上的睡衣而窘迫,她不能这样子见他,还有——她急切的看一眼胸前的玻璃鸡心,她已收好。
“你——等一等,我换衣服。”她的心又不安又乱,杜非怎么突然来了呢?
“站在门口等?”他笑了。
“你——进来,我去浴室换。”她迅速拿一件衣服闪身奔入浴室。
她听见杜非进来和关上房门的声音。
她感觉到心跳得好厉害,脸上又不受控制的发热,杜非竟然追着来了,这——这——
换好衣服,她好费力的令自己稳定,才慢慢走出去,杜非正安静的坐在沙发上。
“我不能在这儿招呼你,”她考虑着说:“聊天也不方便,我的同房美智子就要回来了!”
“飞机上那个短腿的日本妹?”他说。
“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好吗?”她不高兴。“无论如何她是我同事。”
“忘不了,大泽英雄也是。”他笑。
她看他一眼,拿起皮包转身往外走。
“其实你不该来的,你知道——这没有用。”她说。
杜非不响,跟在她背后走。
“我也住这酒店,房间不大好。”他说。
“你可以换酒店。”她不客气的。
她无法对杜非好像对大泽一样,假装也不行,见了杜非,她只想折磨他。
“不行,你住这儿。”他笑。
她只带他到楼下咖啡室,很光亮,很没情调的地方。
“为什么不去夜总会?”他坐下。立刻,四面八方有人望过来,他是杜非,全东南亚的人都认识。
“没这必要。”她说。
“对我友善一点嘛。下午在飞机上你说过我们是朋友的。”他说:“记得吗?”
“你来得大突然,我没有心理准备。”她说。
叫了饮料,他仍是凝望她,望得她有想逃走的念头,杜非的凝视好霸道。
“刚才我在门外,好像听见你在跟人讲话,”他停一停,又说:“但是房间里又没有人。”
“我正在讲电话。”她淡淡的。是友善了一点。
“谁?!大泽英雄?”他笑。
“是他。”她坦白承认。
“他实在是近水楼台,机会太好。”他说。
“他人好。”她不以为然。
“我人不好,我有自知之明,”他笑得可恶。“可有别的方法补救?”
“你的义演呢?现在才十一点,别告诉我演完了!”她说。她知道他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
“七点钟开场,我第一个出场,”他不认真的。“出过场就算数了,我反正是站出来表演‘人版’的。”
“你做事——还是那么不负责。”她轻叹。
“有什么办法呢?要来新加坡见你呀。”他说。
“正经一点,杜非,”她皱眉。“现在不是孩子了,我不能接受你这种态度。”
“友善一点,友善一点,”他又说:“你要知道,泰国皇后的宴会我都不参加就赶来了呢!”
“那怎么行?人家是皇后。”她说。
“我派小周去,给足面子。”他开玩笑。
她摇摇头再摇摇头,杜非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人能像他,也没有人可以改变、影响他,她也不行。
“好了,你该告诉我了,来新加坡做什么?”她问。
“不是说了吗?来陪你,”他笑。“我不来,大泽英雄的机会就更多了!”
“我明天一早就走。”她说。
她是了解杜非的,他的不正经、吊儿郎当之中,有他的诚意在。
“我也订好了你那班飞机,一起走。”他笑。胸有成竹的一副得意状。
“我实在不明白,你在做什么。”她叹息。
对杜非,除了叹息还能怎样?

  
第七章
回到台北的倩予独自住在家中,这个地方杜非已知道,随时会闯进来,无论如何百合是不能再留在这儿了,百合的事是万万不能让杜非知道的。
大泽给的一星期限期使倩予很矛盾,还有三天大泽就会再来台北,若是拒绝的话,是否连这个朋友也失去了?以后在同一组上班会多尴尬?但是她凭什么想到拒绝呢?又没有更好的人等在旁边,她——实在没理由拒绝,错过了大泽,她一定会后悔,她知道。
只是——只是——她不自觉又碰到吊在胸前的玻璃鸡心坠,她真是矛盾,该怎么办呢?
一个人闷在家里胡思乱想不是办法,或者——她可以出去散散步,又或者去看看士廉兄妹——站起来又坐下来,她实在不该把士廉他们扯进这圈子,把人家平静的假期也搅乱了。
她轻轻叹一口气,四年前她几乎拖累了士廉,令他放弃学业,但今天士廉依然对她那么好,使她感激之余还内疚,她是个自私的人。
她为自己倒一杯茶,电话铃响起来。
“倩予吗?回台北了竟不通知我们?”心颖愉快的声音。“若是杜非不说,我们真不知道。”
杜非?杜非告诉他们的?
“正想找你们,”她说。这倒也是真话。“刚起身不久,飞行总是令人疲倦的。”
心中虽疑惑,口头上边还是不提杜非为妙。
“来我们这儿,或是我们来接你?”心颖的兴致好高。“大好时光,不该闷在家里。”
“节目计划好了?”倩予问。
“游泳,好不好?”心颖说。
“去哪里?如果是插针都难的地方,我看就免了,我宁愿在家里享受冷气。”
“当然不是那种地方,”心颖笑。“去不去?或者游完泳我们开大吃会?”
“三个人开什么大吃会,”倩予的确情绪低落,提不起劲。“不如来我这儿,我烧菜请你们吃。”
“好啊——只是,倩予,方便吗?”心颖犹豫一下。她为何犹豫,又说什么方不方便?
“只有我一个人,妈妈她们搬开了,为了百合没有法子,”倩予说:“想吃什么你们买来,大热天我真是不想出门了。”
“一言为定,一小时内到。”心颖快乐的放下电话。
士廉兄妹要来,她总不能这样见客。她回卧室换了件舒适的裙子,梳好头,又化了淡淡的妆。再收拾一下客厅,一小时已经过了。
他们倒是准时,门铃就在这时候响了。
“来了,”她奔过去开门,尽管自己情绪低落,也不该影响人,她笑得很愉快。“这么准时?”
门开处,当先而立的竟是杜非——她真蠢,她应该想到杜非在士廉那儿,刚才心颖不是暗示的问“方便”吗?
“我来了,”杜非略微尴尬的搓搓手。“欢不欢迎?我算是不速客。”
“是没想到你也来,”倩予淡淡的。“你这不速客反正也做惯了,不在乎多一次。”
“能进来了吗?”杜非解嘲的笑。
倩予侧一侧身,让他们进来。
“对不起,他一早就来我们家,”心颖压低声音。“被他烦得半死,只好带他来。”
倩予笑一笑,接过士廉手上的大袋食物。
“反正这么多东西吃不完,让他帮忙吃好了。”她不介意的说:“士廉,怎么不说话?”
“还没想到该说什么,”士廉总是老老实实,本本份份。“该说的我才说。”
“我和你不一样,管它该不该说,想说的就说,不计较后果。”杜非坐在沙发上。
“谁能像你?何只讲话?你想做的事那管对与错,该与不该,还不是一样照做?”心颖白他一眼。
“说得这么可怕,其实我也没有这么胆大妄为啊?”杜非苦笑。mpanel(1);
“你自己心里有数。”心颖说:“倩予,等会儿我到厨房帮你做菜。”
“我也帮忙,我的葱姜蟹是公认的一流。”杜非说。
“男生不许进厨房。”心颖大声说。
“好,好,我怕你,有你潘心颖的地方,我杜非完全没地位、没面子。”杜非笑。
心颖得意的微笑,很喜欢他这么讲似的。
“他这次在泰国义演开小差,当逃兵的事,你知道吧?”心颖问倩予。
“他说亮过相哦?”倩予说。
“人家皇后请客他也敢不去,我看他哪,总有一天会闯下大祸。”心颖说。
“又不是我的皇后,我没兴趣。”杜非挥一挥手。“而且谁叫倩予不肯留在泰国?”
“我有工作,天王巨星。”倩予说。
“不要讽刺我,行不行?”杜非说。“天王巨星是观众眼中的,在你们面前,我是微不足道的老杜非。”
“老杜非?很老吗?”心颖笑。
“人不老,是依然故我的脾气、毛病。”杜非说。
“怎么今天又不拍戏?”倩予问。
“我要求放假。天太热嘛!这种气温加上水银灯,非热死不可。”杜非说。
“夸大狂,一点也不敬业乐群。”心颖叫。
“原谅一下啦!我们这行忙起来,真像收买人命的。”杜非说:“帮帮忙,不要针对我啦!”
“你是男主角嘛!”倩予也说笑。
“我是男主角,谁是女主角?”杜非涎着脸。“倩予,你,好不好?”
“不好。我不会做戏。”倩予淡淡摇头。“请心颖吧!她和你是棋逢对手。”
“心颖,不,不,我不敢。”杜非做出害怕的样子。“潘心颖是女主角,我就没命了。”
心颖本来在笑,闻言皱眉瘪嘴。“谁稀罕?”她扭身坐在士廉旁边,不大高兴的。
“你得罪了心颖,杜非,”士廉望着妹妹笑。“快道歉,否则等会儿你更受不了。”
“是,是,我说错话,”杜非嬉皮笑脸。“心颖大小姐在上,受杜非小子一拜。”
“少来。”心颖忍一忍,终于笑了。“再出言不逊,小心我不给面子。”
“是,是,小的不敢。”杜非连忙说。
“鼎鼎大名的天王巨星,在我们这儿变成小丑了。”倩予拍手笑。
杜非凝望她半晌,说:“这是值得的。”
又是值得的,大泽也这么说,不是吗?唉!大泽,倩予无端端的又烦恼起来。“我们——到厨房去预备,让士廉和杜非聊天,”她迳自往厨房走。“心颖,你能做什么?”
“可以帮你洗洗,切切啊!”心颖笑。
厨房离客厅相当远,在里面讲话可以不必担心外面的人会听见。
“杜非对你们说了什么吗?”倩予开门见山的。
“没有啊!他只是死缠看要我们陪他来,”心颖望着倩予。“他怎么了?”
“他坐我那架飞机去曼谷,只停留了几小时,又追着来新加坡,”倩予摇摇头。“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避开他,他——我也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我看他真心想挽回。”心颖试探的。
“不可能。”倩予断然摇头。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得这么肯定。
“你不能原谅他?”心颖立刻问。
“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我已经说过了,四年,改变那么大,大家都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无知的大孩子,”倩予慢慢说:“而且——说实话,我心中是有阴影的。”
心颖考虑一下,她显然也矛盾。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不过——我当然希望你很幸福、快乐,”她也慢慢的,思索着说:“我觉得——杜非为你造成的心理阴影,还是要他自己为好解除。”
“我相信不是,”倩予摇头。“只要不看见他,我——什么事也没有。”
“那是——你对他耿耿于怀了?”心颖意外的。
“不能说完全没有,”倩予轻叹一声。“心颖,今天这些假假真真,谁都摸不透、看不准,一副标准游戏人间的江湖浪子型的杜非,我实在——很难接受。”
“我明白,我明白这点,大家的环境不同了,”心颖也轻叹。“感情根本没有单纯的,除非是孩子时代,像我们这种成年人,总是多多少少有条件。”
“还有一件事,”倩予考虑了半晌,挣扎了半晌。“在新加坡,当大泽知道杜非追来,他——向我求婚。”
“你答应没有?倩予,你答应了没有?”心颖大吃一惊。她知道大泽对倩予的感情,但发展太快了,倩予不会就这么答应吧?
“还没有,他给我一星期时间考虑,”倩予说:“他是个很宽厚的人。”
“你作了决定没有?”心颖紧紧盯着她。
倩予摇摇头又耸耸肩。
“我正在考虑,我不知道该怎样,”她勉强微笑。“但——大泽是个可信赖的人。”
“他也知道百合和杜非?”心颖小声问。
“他知道百合、杜非——或者他能想到。”倩予苦笑。“他喜欢百合。”
“为了怕杜非的纠缠,你决定随大泽去了,是吗?”心颖似乎看透了倩予的心。“你已经这么决定了,我知道。”
“我——没有别的方法,”倩予叹息。“在台北——始终避不开杜非,避开四年,我什么地方都不敢去,连去市场都小心翼翼的,结果还是碰到,我真的很烦。”
心颖想一想,神色变得严肃了。
“倩予,有一句话我想问你,”她小别说:“你爱大泽吗?若爱他,为什么烦?为什么矛盾?”
倩予呆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为杜非矛盾,为杜非烦,那表示——你对他仍有情,”心颖又说。脸上的光辉十分动人。“我觉得——你有再考虑一下的必要。”
“我——会考虑,”倩予深深吸一口气。“不过——也许我经历过,也许我已经二十四岁,我觉得——选一个爱我的人会比较幸福。”
“如果是一个爱你而你又爱他的,岂不是更幸福?”心颖想也不想的说。
“有这么一个人吗?”倩予感叹的。
“杜非——你可以再考验他一次。”心颖说。
“我——对他已经筋疲力竭,再也没有一丝力量,”倩予说:“我对他是筋疲力竭。”
心颖想一想,笑起来。
“那么,你不必出力,让他再来苦追一次。”她说。
倩予望着她,忽然也笑起来。
“心颖,我发觉你当着杜非和他针锋相对,寸土必争,但是——你总是帮他的。”她说。
“我帮他?!”心颖呆怔一下,脸孔胀红了。“我怎么会帮他?我只不过——只不过——”
“不要否认了,我已经发觉好久了,”倩予笑。“杜非是怎么拍上你马屁的?”
“哪有这样的事?他怎敢拍我马屁?”心颖的脸越来越红。“我——我——”
“算了,我们开始工作。”倩予不想让心颖难堪。“你敢不敢洗螃蟹?”
“好,我洗,我洗我洗——”心颖一古脑儿把螃蟹倒入水槽,然后又叹口气。“倩予,你觉不觉得杜非——也很可怜?”
“杜非很可怜?”倩予呆怔的。
“他为引起你注意,已经出尽八宝了,而且不惜伤人——珠儿,你不觉得他可怜?”
倩予呆呆的站在炉边,脑中只有这句话“杜非可怜”。
他——真的可怜吗?杜非。
☆      ☆       ☆
刚送走了士廉、杜非、心颖他们,倩予坐下来透口气。这个大食会搞了一天,她和心颖连做两餐,简直是累坏了,虽然面前杯盘狼藉,厨房里垃圾满桶,她却动也不想动,甚至连想洗个澡也没力气。
今天是忙乱了一整天,但老朋友相处到底是不同,她看得出大家都很愉快,也很能享受所有的时间,只是士廉很沉默,有杜非在的场合他一定沉默,她从来没想到他会这么执着,为一份他从来没得到的感情,为一个从来没爱过他,只当他是哥哥的女孩。
还有心颖,倩予一直觉得心颖对杜非的态度好特别,当着他的面完全不留余地,背着他却无条件,全心全意的帮他。这——不能说倩予敏感,只能说女孩子更能了解女孩子,心颖——可能是对杜非有好感?
她不能肯定,但至少有五成把握。心颖对杜非的笑容,对他的眼神都很特别,那是像恋爱中的女孩子,心颖——哎!倩予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这件事她也不担心,心颖九月就去美国了,不是吗?
刚鼓起一股力量站起来,门铃响了起来,谁呢?妈妈不放心回来看看她?不,妈妈有门匙,是谁呢?百合花不会在夜晚送来吧?
走过去开门,如果是不速客,她要不客气的关门,她已经打定主意了,她实在太累。
“嗨!又是我。”摊开双手笑得有些尴尬的竟是杜非。
“忘了什么东西在这儿吗?”她强打起精神。
“送士廉他们回去了,”他说,凝定的视线不肯移开。“让我进来再说,好吗?”
倩予并没有打算拒他于门外,无论如何,他是杜非,不是不速客。
“你不是赶回来帮我打扫、整理的吧?”她略带讽刺。
“正有此意。”他搓搓手,难为情的为自己找台阶下。“我们弄得这屋子一塌糊涂。”
倩予摇摇头,怎么看不出他的言不由衷呢?
“明天一早我会整理,你找到你忘的东西就请回吧!我累坏了。”她站在那儿并没有坐下,表示并不想留客。
“我知道你累,可是——一整天我们都没机会讲话,”杜非终于说:“我有话要说。”
“还说没机会讲话,”倩予摇头笑。“今天几乎都是你一个人在叽叽呱呱。”
“不是那些话,倩予——你说,你要我怎么做才能原谅我?”他胀红了脸。
“我怪过你吗?”她淡淡的笑。“杜非,不要开玩笑了,你回去吧!”
“你没讲真话,”杜非狠狠的摔头。“你讲真话我就走,我知道你对四年前的事耿耿于怀。”
“我说过,四年前的任倩予已经死了。”她摇摇头。“我不必为一个死人所做的事而耿耿于怀。”
“你这么冷酷?”他皱眉,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冷酷?”她轻轻的冷笑。“如果不是这样我还能怎么做?哭瞎眼睛?呼天抢地?求爹爹告奶奶?一辈子倒地不起?我有权对自己仁慈一点,是不是?”
“不,我不是这意思——”杜非连忙分辩。
“你是这意思。”她提高了声音,也有些激动。“你再见到我,居然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穷途末路,潦倒不堪,而且似乎活得满好。于是你就心里不舒服了,不是吗?一个未婚妈妈,男朋友又不肯娶她,她凭什么会有好结果?我很明白你的意思,我真的明白。”
“不,不,倩予,请你不要这么说,”杜非慌乱了,神色变了。“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当年年纪太轻,不能分析厉害,也没想到后果严重,而且——也实在无能为力。这四年中每想起这件事就后悔、难受,我找过你,可是找不到,我——我——倩予,请相信我,我只是想弥补以前的过错,一切——一切从头来过。”
“为什么要弥补?我又有什么损失?”倩予更激动了。“若没有四年前的教训,没有今大的任倩予,我可能生活在泥浆里,带着两、三个脏孩子,过无望的日子。我今天有什么不好?要你来弥补?”
“倩予——”杜非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着。“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诚心认错、道歉,请给我一次机会。”
对杜非来说,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低声下气了,他不再是以前的杜非,他已被万千人捧得天那么高,被万千人宠坏了,若非是倩予,杀了他,他也不肯说那些话。
“我给你机会,那么,谁该给我机会呢?”她不留余地的,是四年来积在心中的所有矛盾情绪令她如此吧?“我再说一次,我早已忘了四年前的一切,你别再打扰我。”
“倩予,我们——并不因争吵而反目,我——我们的感情仍在,应该从头来过,”杜非困难但真诚的说:“你可以再考验我,这一次我会做得对、做得好,我保证。”
“感情?”倩予笑起来。“什么才是感情呢?老实说,我根本不相信这两个字。”
“我知道你是在惩罚我,你有理由,”杜非还是不泄气。“但是——有一个问题,倩予——请不要怪我这么问,有一件事——四年前——那个孩子呢?”
倩予像受惊的猫般跳起来,全身的毛都竖立起来。
“孩子?什么孩子?你还敢问这件事?你不是寄来一万块钱叫我拿掉她吗?”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的声音也因激动而失态,她的身体也用激动而颤抖。“你我都推卸不了责任,我们——谋杀了一个小生命。”
杜非的脸刷一下变得青白,神情也变了。
“你——你真打掉了他?”他哑着声音说。
“不是你叫我这么做的吗?还有什么真和假的?”她冷笑。“你认为我该生下她来,含辛茹苦的养大她,到有一天,名成利就的父亲就出现了,接她回去!什么时代了?杜非,你不是在作梦吧!”
“不。”杜非摔一摔头,努力振作一下。“我——实在很抱歉,四年前的苦难谀你一个人承担了,倩予,我是诚心补偿——”
“补偿?”倩予为这两个字而受伤。“我为什么要你补偿?这不是天大笑话,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补偿是可怜我这在飞机上给人送餐倒水的任倩予?”
“不——”杜非轻叹一声。倩予的成见太深了,她平日总用淡淡的微笑掩饰了一切。杜非怕没机会挽回一切了。“是我说错了话,用错了宇,我没资格说补偿,我——很抱歉。”
倩予大口、大口的吸气,好半天,才勉强使自己平静下来,她是矛盾的,又为杜非犹豫,却又不愿他提往事,看见他被自己逼得这么惨,心里也难受。
她是矛盾的。
“也——不需要道歉,”她渐渐的恢复平日的神情。“你只要记住,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这就行了。”
“普通朋友。”杜非无可奈何的笑一笑。“倩予,我是自食其果,对吗?”
“也不能怪你一个人,我也有错。”平静了的她能公平了。“自食其果的不只是你。”
“那——我们为什么不共同努力?从头来过?”他又开始怀有希望。
“你以为能吗?”她淡淡的一笑。“我们不是在演电影、写小说,真实人生不能那么戏剧化,对一个——小生命的消失,你不觉得是一辈子的阴影?”
杜非默然,提起四年前的孩子,他能说什么?
“那么说——我们毫无希望了?一丝也没有?”他走走的望住她。
她轻轻摇头,再摇头。
“不要再在我这儿浪费时间,这——没有用,”她垂下头。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真希望杜非就此转头离开?这是矛盾,可是——她又非这么说不可,或者,为了自尊心。“也不要再用其他女孩来引我注意,这很无聊,那些女孩子也很无辜。”
他依然沉默,依然呆呆的凝视她。
“珠儿现在虽然红了,但是——她很无辜,是不是?”她自语着摇头。“天下很多傻女孩。”
“或者当年你傻过,为一个毫不值得的杜非,”他冷冷自嘲。“珠儿却不傻,你以为她傻是你太老实,她已经得到她所向往的,有什么无辜?”
“我看她对你很不错。”她说。激动过后。他们居然又能像朋友般谈话。
“你不了解娱乐圈,”他冷笑。“如果明天她比我更红,她看见我也好像没看见,眼角也不会扫向我。”
“我不信她这么现实、冷酷,她只不过是小女孩而已。”她不能置信。
“小女孩?娱乐圈的十六岁比你到了二十六岁更成熟,什么也见过,什么也经历过了。”他说。
“很可怕的一件事,很可怕的一个圈子,”她望着他。“你很了不起,居然能在那圈子出人头地。”
“那还不简单吗?”他又自嘲的笑。“只怕没运气,运气一来,成千上万的人让你踩在脚下走过,你可以冷酷无情,现实霸道,没有人会认为你不对。最主要的,对这圈子和圈子里的人,你不能付出真心真意。”
“我不能想像。”她吸一口气。“这样的环境我一天也活不下去,偏偏那么多人前仆后继。”
“名利的诱惑。”他耸耸肩。
“名利引诱不了我,我向往的只是平静、安适的生活。”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我的幸福定义并不高。”
“的确不高,”他苦笑一下。“可是我这连最低限度的平静、安适都不能给你,我实在不该再来见你。”
“怎么突然又谦虚起来了?”她笑起来。
“明知无望,只有坦然,”他说:“难道我还能缠着你又哭又求,死皮赖脸不成?”
“你是和以前不同了,杜非。”她笑得好甜。
倩予还是最美丽的,即使比起电影圈那些女孩子。她的美是含蓄、深沉的,有一种令人恒久的悠然神往。
“又有什么用?”他说:“真已是再回头已百年身了。”
倩予没有接腔,过了一阵,她突然问:“打算再拍多久电影?”
“没有打算,拍到不红了,没人看的时候,”他不在乎的。“来个自然淘汰。”
“你们那圈子不是很流行去美国读书吗?”她说。
“少损我,要读书的话当年不会考不上大学,”他挥挥手。“何况我这种料子,这个程度,美国那间大学肯收我?我不作梦。”
“许多人去了不是念得好好的?”她不同意。
“哪儿是念大学了?随便找个补习班,英文从ABC 开始,我才不去丢人现眼,老天,二十四、五了,跟小孩子同班哪。”他说。
“你的毛病是拉不下脸,不切实际,”她摇摇头。“念书分什么年龄,从ABC学起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如果有机会,我都想去念书呢!”
“是吗?你也想去念?”他眼中光芒闪动。
“讲讲而已。”她不置可否。“你那圈子——急流勇退吧,我个正经事做做,要为以后打算。”
“我能做什么正经事呢?”他叹一口气。“我这种人——其实真是悲哀。”
“不能这么悲观,当年你穷无立锥之地,如今名成利就,路是人自己走出来的。”她说。
“我看不到前面的路,我甚至不敢做生意,因为我一点也不懂,我不想把辛苦几年赚来的钱来个血本无归,”他说得倒也正经。“我只想好好的利用机会多赚钱,多买几幢房子,以后——就靠收租遇日子好了。”
倩予皱皱眉,忍不住笑了。杜非居然来了最保守的一招,买房子收租养老,这是他的个性吗?
“不能想像,”她笑着说:“莫非这是你另一面我不曾发觉的个性?”
“想不想再多了解我一点?”他趁势说。
倩予的笑容消失,想了半天,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的,”停一停!咬着唇思孛半晌。“我预备在九月结婚。”
杜非果然是被震呆了,他脸上的笑容一丝一丝消失,肌肉一分一分缩紧,眼中的神色——那么难懂。
“结婚?九月?”他喃喃说。
“是,和大泽英雄。”她吸一口气,提高了声音。
杜非的神色令她有点怕,有点不忍,她必须以提高的声音来支持自己。
“什么时候决定的?”他眼中再无光芒、笑意。
“你去新加坡那夜。”她再吸一口气。“你敲门时,我们正在通电话,你也听见的。”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突然咆哮起来。“那天在酒店咖啡厅你怎么不讲?”
“当时我还没有决定。”她努力平静自己,她不能再跟看杜非激动。
“什么时候决定的?”他紧紧盯着她,像会吃人的狮子,又像受了伤的野豹。
“今天。”她想也不想的。
“今天?”他呆怔了“现在?!”
“是。就在你送士廉他们回家再来上后,”她微微一笑。“我觉得没理由再拒绝大泽,也没有理由再拖下去,反正——这是迟早的事。”
“为什么我再来会令你下这决心?”他目不转睛的。
“我——很难解释,”她垂下头。“也许——今夜以前我还对你存一丝幻想,但是——今天我发觉,我们实在没有可能,太多的不同,太多的格格不入。也许以前我们是相像的、适合的,经过了四年,我认为大泽更适合现在的我,他会给我幸福。”
“平静、安适的生活?”他问。有一丝嘲讽。
“是。”她慢慢抬起头。“你不会也不该怪我、埋怨我的,是吗?杜非。”
“是没有资格埋怨。”他冷笑。
“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们——实在不该再互相折磨,互相伤害,对不对?”她诚心的说。
“那——我祝福你,是吧?”他笑起来。笑得十分特别,十分古怪。
“是。你的祝福对我很重要,会带给我信心,令我能走好以后的道路。”她说。
“我当然祝福你。”他耸耸肩。“而且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从今天开始,不再来打扰你。”
“我们仍是朋友。”她说。有些难以解释的歉疚。
“这是骗人的话,我们不可能是朋友了。”他站起来。“我能眼睁睁看着你们结婚而不妒忌?那就不是人了。”
“杜非——”她为难的。
“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他顺手拿起一朵花瓶里的百合花,大步走出门。“我会祝福你们。”
“砰”然一声,倩予有个感觉,她——可是作错了决定?
倩予一夜都睡不好,翻来覆去眼前全是杜非昨夜的神情,冷嘲的、激动的、无奈的、夫望的,这 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她实在无力摆脱他的影子,或者——这是她决定和大泽结婚的原因吧?借大泽之力忘却杜非。
她不知道,也不想探究。女人总要结婚,大泽很好,她实在累了,四年前她已经累了,可惜那时没有一个大泽在旁边——啊!士廉,她怎么总是记不起还有士廉这么一个人呢?也许士廉太好、太好了,好得——令人无法——也不愿去记住他。
士廉,四年前她对他就充满了感激与歉疚,四年后的今天,感受竟完全一样。她知道士廉对她好、喜欢她、爱她,但她——对他根本没有一丝爱情的成分,她不能勉强自己。士廉是哥哥,就是这样,缘份和爱情都是这么奇妙的一件事。
天色渐渐亮了,睡不着的滋味真不好受,头昏眼花的,好在今天不必当班出勤,否则必定脸色吓人兼支持不住。起床吧!喝杯热牛奶或者会好些。
大泽今天会来台北,虽然一星期的期限还没有到,她今天就告诉他,她同意九月结婚,她愿意做九月新娘。
九月新娘。怎么她心中全无欢愉?是不是屋子里太凌乱?昨夜大食会的残局令她不快?是吧?她扔开那杯盘狼藉的场面躲回卧房,嗯——好些了。是不是?外界的一切很容易引起她情绪波动,她知道这点。
慢慢把牛奶喝完,更没有睡意了,也罢,等会儿八点钟第一个跑去美容院洗头,再去做“桑 那”,无论如何,不能让大泽看见她的无精打采,她至少要尊重大泽的诚意。
几乎是看着时钟在走的,好不容易到了八点,她随便梳洗,换一件衣服,戴一副大大的太阳眼镜出门。门开处,正遇到住在对面的邻居太太要去买菜。
“早啊!任小姐。”邻居太太热情得很——老天,她们要一起走完四层楼的楼梯。“这么早出门啊!今天飞不飞国外呢?”
“今天休息。”倩予淡淡的,保持礼貌的。
“昨天我看见杜非又到你家了,是不是?”邻居太太好奇的问。“你们是朋友吗?杜非真是了不起,我们全家都喜欢看他的电影。”
“是的。”倩予含糊的答。真要命,怎么又是杜非?他好像无所不在似的。
“下次他再来,介绍我们认识,好不好?”邻居太太好羡慕,好向往的。“或者请他和我们照张相,签个名,任小姐,说定了啊!”
“好吧!我问问他。”倩予无可奈何的。碰到这样的人,叫她怎么说才好呢?
“只要你肯说,他一定答应的,”邻居太太好高兴。“任小姐,杜非——是你男朋友吧?”
“啊——不,”倩予再也忍不住皱眉了。“怎么会呢?他是大明星,我们只是认得。”
“可是——”邻居太太的眼睛变得有点狡黠。“昨夜他离开了又回来,独自一个回来,好晚才走的,是不是?”
倩予开始愤怒,这——算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她站住了,脸也沉下来。
“不,不,不,你别误会,”邻居太太也自知太过分了。“对不起,我是指——你们是好朋友。”
倩予狠狠的盯她一眼,无可奈何的大步走出去——好在她已到了楼下。
在马路上,她立刻看见站在那儿,若有所思,犹豫又旁徨的士廉。
“士廉?你怎么在这儿?”倩予大为诧异。“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上楼?”
邻居太太也走出来,看士廉一眼,快步离开。
“来了不久,”士廉尴尬的不置可否,他看来很不自然,不敢正视倩予。“你要出去?”
“不,只是洗头,不重要,”倩予立刻说,她是善解人意的。“我们找个地方吃早点,好不好?我也没吃。”
“好。”士廉点点头。
士廉的缺乏吸引力是因为他太好,功课好、人品好、性情好,他也太温顺善良,欠缺一点突出的、明显的性格,是这样的吧!
找了一家小小的但干净的油条烧饼店,意外的还有倩予爱吃的粢饭。
“啊!粢饭,”士廉指了一指。“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每夭早晨拿一个在手,边吃边上学。”
“是啊!好久没吃了,”倩予笑起来,无论如何,在事——依然温馨。“你在美国更加吃不到了。”
“我不怎么爱吃,”士廉老实的说:“糯米东西,我总觉得少吃些好。”
“我才不管,喜欢的东西吃了再说,”倩予说:“时时要提醒自己小心这,小心那,很辛苦。”
“或者——我太保守了。”士廉垂下头。
倩予有些愕然,士廉的态度也和平日不同。
“我说得不对,是吗?”她歉然的。
“不,我讨厌自己的个性,”他根根的。“我是个标准的没出息书呆子。”
“怎么这样讲?士廉,儿时的一些玩伴里你是最有成就,最出人头地的,”她立刻说:“不是人人可以得博士学位,更不是人人能当教授,不是吗?”
“这——都不是我向往的、想要的,”他睑上有奇异的红。“念书——也只是顺理成章,无可奈何。”
倩予心中震惊,却不敢讲话,她怕万一说错了,令大家都难堪。
他说念书是无可奈何,顺理成章,那是指——指他某一方面有缺憾,是吗?感——情?四年前的事兜上心头,他竟为她要放弃出国,他——唉!他,但世上尽多不如意的事,哪儿去找十全十美呢?
豆浆、油条送上来,暂时解开他们间的尴尬。
“倩予,今天我来——想告诉你,下星期我就回美国了。”他忽然说。
“那么快?!不是说要过了九月之后吗?”她意外的,又有些莫名的不安。
“台北——反正也没有事,先回去预备一下开学时要用的教材。”他盯着豆浆。
“心颖呢?也一起走?”她问。
“我还没问过她,这不重要,”他摇头。“她这么大了,可以迟一点自己走。”
“昨天你并没有这么决定。”她说。
“昨天回去才决定的。”他慢慢说:“我的生活紧张惯了,台北的悠闲我很难接受。”
“伯母他们同意吗?”她关心的。“这是你四年来第一次回国。”
“他们不会有意见的。”士廉摇头。
倩予想一想,不知道为什么益发不安了。
“士廉,是不是因为我——”她嗫嚅的问。
“不因为任何人,”他扬一扬头。“反正都要走,迟和早没有什么分别,你知道,每天在家中看报纸,走来走去的无所事事,除了不惯之外,我觉得是种浪费,时间上的浪费。”
“好吧!明后天我请你吃饭饯行,也安排你坐我那班飞机走,好不好?”她笑。
“吃饭——不必了,昨天还让你忙一整天,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他说。
“那算什么呢?”她笑。“我去订位子,什么地方会再通知你和心颖,伯母他们也一起请。”
“杜非呢?”他问。看得出来,他是故意的。
“随便,主要是请你,其他人没那么重要,都是陪客。”她回答得很好。
“让他也来吧!大家——朋友一场。”他说。
她呆怔一下,发觉他语气很怪,什么叫“大家朋友一场”?似乎很同情杜非似的。
“好,我请他。”她说。
“不要勉强。”他立刻又说。什么事令他拿不定主意的旁徨呢?
“怎么会勉强呢?昨夜杜非送你们回家后,又跑来我家聊了一阵才离开。”她坦然说。
“哦——”他好意外。
“我和他的事全讲清楚了,所以面对他,我不会尴尬,除了百合的事目前不能让他知道之外,其他——根本没有什么事。”她说。
“他也知道你下个月结婚?”他问。
哦!这才是士廉今天来的目的,是吧?他也为这件事而提早回美国?
“是,我告诉了他。”倩予点点头。
“他——怎么说?”士廉望着她。
“他当然祝福我,”倩予轻轻笑起来。“他是杜非,我们不要忘了。”
士廉思索一下,抬起头,很诚恳的说:“倩予,你真决定结婚了?”
“当然。我说过,要结婚,我会选大泽。”她点头。
“没有别的原因?”士廉不放松。“譬如——逃避,譬如一了百了?”
“不,绝对不是。”倩予肯定的说。心中却佩服士廉的看法。“我相信大泽会给我幸福。”
“那——我就没话好说了,”他轻轻拍她的手。“我祝福你,倩予。”
“谢谢。”她笑,好妩媚的。
“只要你不要拿结婚做挡箭牌,不是拿结婚做赌注,我就放心了,”他长长透一口气。“大泽很好,可是——他得到你,我还是无法不妒忌他。”
“士廉——”她不安的。
“祝你幸福。”他站起来,付了钱就离开。
他——不是真妒忌吧?
☆     ☆      ☆
杜非一进片场,大家就觉得不安,他脸色很坏,板着脸孔像一触即发的地雷,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直冲进属于他的化妆间。
小周远远的跟在后面,大家都不敢吭一声,于是大伙儿都提高警觉,今天小心别惹杜非,否则总有好瞧的。
“小周,你老板怎么了?吃了火药似的。”副导演悄声问。
“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周立刻摇头摆手。“昨天他休息,我也回家看看,今天一早去接他回片场,他就是这样子。”
“昨儿吃了瘪?”副导演问。
“谁知道。”小周不置可否。“杜非就是这脾气,过一阵子大概就没事了。”
“今天大家小心点儿。”副导演笑着走开。
小周把杜非的帆布椅打开,又为他泡好荼,汽车厢里的小冰箱也拿出来,冰啤酒是不能少的。看看布置妥当之后,他才进化妆间。
杜非正面无表情的在化妆。
“你到哪里去了?现在才进来?”杜非没好气的。
“我在外面给你预备一切哪。”小周微笑着。“我还吩咐他们动作快点,你还有一组戏。”
“推了另一组戏,说我没心情拍。”杜非粗声粗气的。
“老大——”小周好为难。“这组戏等着书结束好拆布景了,我们已经推了三次——”
“我说推了,今天不拍。”杜非怪吼一声。
“是,是,”小周吓一大跳,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火气大得惊人。“我推,我推,立刻推。”
“我今天只拍到两点钟一定要收工。”杜非又说:“他们若拍不完,他们自己负责。”
“是,我立刻告诉他们。”小周开始抹汗。
“还有,叫那些记者不要来烦我。”他说。
小周连声称是,转身溜了出去。
过了一阵子,换好戏服,化好妆的杜非走了出来,小周立刻迎上来。
“还不能开拍?”他没好气的。
“行了,行了,我已经说过你只拍到两点,”小周说:“另一组戏也推了。”
杜非扳着脸走到帆布椅坐下,小周马上奉上茶杯,又为他点烟。
“推戏的那边说了什么吗?”杜非冷冷的问。
“没有,没有,他们不敢说什么,”小周笑。“你有事不拍,他们怎敢多嘴?”
“少拍马屁,他们一走骂了我祖宗十八代,是不是?”杜非白小周一眼。
“骂由他们骂吧!”小周嬉皮笑脸。“我小周的祖宗十八代替你捱骂就行了。”
杜非皱眉,平日他总会为小周这一类的话逗笑,今天却仍没有表情。
“你替我打电话给阿王,就是西门町那家珠宝店的老板,”杜非突然说:“约他下午三点钟等我。”
“哦,你要——好,好,我立刻打。”小周本要问是否买珠宝,一看杜非脸色,什么话都吓跑了。
“叫他给我预备最好的。”杜非又说。
“是,是。”小周转身去打电话。
十分钟后,小周回来了。
“阿王会等你,”他说:“他还问——你是不是要结婚?”
“头昏。”杜非冷着脸说。
小周偷偷伸舌头,杜非今天真是怪呢,他还是少讲为妙。
终于开始拍片了,组组的镜头慢慢的拍,杜非虽然心情不好,倒是很用心的在演,所以进展相当顺利,到两点钟时,已拍了不少镜头。
“今天拍到此为止。”杜非看看表,推开众人,迳自往化妆间走去。
“好,好,明天还是早班。”副导演陪笑。今天能这么顺利已经不错,他不敢再节外生枝。
几个记者匆匆走进厂房,四下张望一下。
“杜非呢?收工啦?”一个女记者问。
“刚收工,在化妆间。”一个工作人员随口说。
记者们兴冲冲的涌过去,却遇见挡在门边的小周。
“杜非今天有事,赶紧离开,明天再访问吧!”小周相当婉转。“明天我再安排时间。”
“只问几句话,五分钟都不到,何必让我们多跑一次?”女记者说。
“五分钟时间都没有,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小周苦笑。“请各位帮帮忙。”
“我就不信五分钟时间也没有,”一个女记者冷笑。“分明是不给面子。”
“是啊,分明是不给面子。”另一个也说。
“拜托,拜托,明天好不好?”小周哀求。“杜非向来很合作,你们是知道的。”
“那么让我们问几句话。”女记者笑。“他不参加泰国皇后的晚宴,飞去新加坡,我们查到一点消息。”
“什么?什么消息?!”小周吓了一下,这件事怎会传出去的呢?“你们可不能乱说。”
“我们不乱说,让杜非出来澄清。”女记者得意的笑了,一副胸有成竹状。
小周为难的考虑一阵,终与妥协。
“你们等一等,我进去问问。”他说。
不到半分钟,他又出来,一脸孔苦笑。
“杜非真的没空,人又不舒服,”他说:“拜托你们,明大再来吧!”
“什么话,当我们是什么?要饭的啊?这么就打发了,明天再来?”
一个女记者甚是不满,“他若不澄清,我们就照我们的消息写。”
“你们得到的是什么消息,或者——我能澄清?”小周陪笑。
“你能代表杜非吗?”女记者不信。
“说吧,什么消息?”小周笑。
“杜非看中一个空中小姐,为她而调换飞机班次,也因为她而追去新加坡。”记者说。
“不对,不对,完全没有这回事,”小周一个劲儿否认。“你们的消息不正确——”
“叫杜非出来对证啊!”女记者笑。“否则我们就这么写了,他怪不得我们。”
化妆间的门“砰”一声开了,黑面神似的杜非站在那儿,一脸的不耐和怒气。
“还不走?小周,和他们罗嗦什么?”他冷傲的说:“他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我杜非还怕他们不成?”
“你这是什么话?”记者们脸上个个变色。“我们善意访问,你怎么态度如此恶劣。”
“走。”杜非根本不理会,眼中彷佛没有这班人似的。“还浪费什么时间?”
小周尴尬的站在那儿,他知道记者是得罪不得的,可是他又无能为力。
“杜非心情不好,请包涵。”他低声说。
可是气坏了的记者们怎么听得进这句话?
“大明星,要什么包涵,”女记者刻薄的说:“自以为了不起,大家走着瞧。”
杜非本已走开了,闻言停步。
“要我瞧什么?”他慢慢走回来,黑沉沉脸上竟有了杀气。“我们现在就瞧瞧。”
记者们都傻了,没想到一向开惯玩笑,对人又好的杜非真会翻脸,看那样子,想杀人?
在场的工作人员也看见了,也都停下上作远远望着,副导演已快步奔了过来。
“我们——只是想访问几句,”气惨了又吓坏了的记者们挺一挺胸:“又没有人想打架,是你先态度不好的。”
“我态度好不好是我的事,我又没有叫你们来访问,”杜非直到那女记者面前。“你咄咄逼人做什么?你信不信我杜非今天要揍你?”
“你——敢。”女记者力持镇静。
“你说我敢不敢?”杜非再向前一步,也举起了拳头。“我杜非打人是不择日子的。”
话才说完,拳头已经打下去了。小周又急又担心却不敢劝阻,他知道杜非的脾气,越劝越糟,可是杜非打女记者,说时迟那时快,杜非的拳头刚要打在女记者身上时,副导演的手托住了他。
“杜非,开玩笑不要大过分了,”他打着哈哈。“把这位小姐吓倒了可不是开玩笑。来,小周,你和杜非先走,记者小姐们由我请喝荼。”小周立刻拖着杜非,大力把他拉上车。从望后镜望去,副导演又哄又骗又陪笑脸的把女记者们也拉开了。杜非冷哼一声,发动了汽车。
“算了,她们只不过想发掘新闻,没有什么恶意的。”小周劝着说:“小误会而已。”
杜非冷哼一声,把汽车开得飞快。
“你想买钻戒啊!”小周想把话题扯开。
“是。”杜非冷硬的。
“自己戴?”小周试探着。
“我又不是女人。”他冷笑。“买给任倩予。”
“你们要订婚?结婚?”小周大喜。
“她要结婚,新郎不是我。”杜非冷冷自嘲。
“那——那——”小周傻了,那买什么钻戒?
“买个七卡全美k 钻,哼,大泽英雄谅他也买不起。”杜非大笑。他——可是不正常了。
“但是杜非——”小周嗫嚅的不敢说。
“这是我送她的结婚礼物。”他大声说。
这么贵重的结婚礼物,谁受得起?
  
第八章
早上起床,倩予的心情已经比昨天好多了,平静多了。既然决定和大泽结婚,就不必考虑那么多,应该把以前的事快刀斩乱麻的一笔勾销,若再三心两意的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
她先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然后吃早餐,打电话去餐厅订位子。她还是选四川菜,台北的各种餐厅虽多,还是四川菜比较出色,士廉回美国之后再也吃不到,何况士廉、心颖都爱吃辣椒的。
她愉快的坐在沙发上,翻开才送来的报纸。
她不是常常有时间看报纸的,所以也没有仔细看报的习惯,她只是随便这么翻一翻,国家大事、社会新闻、体育版、娱乐版——啊!她看见了杜非的名字。看见杜非的名字并不意外,令人震惊的是那标题。那标题竟是——竟是“杜非狂追空中小姐,舍泰皇后之宴,漏夜飞新会佳人”,这——这是什么话?!这简直——简直——
倩予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直冲,整张脸都胀得通红,思想也凝固了,愤怒、惊异、意外再加上一些连自己也分辨不出的情绪,她无法控制的全身颤抖。这算什么?杜非竟——那么卑鄙,他怎能把这件事公开?想让全世界的人知道?他想怎样?利用舆论造成事实,令她无法和大泽结婚?这简直——太卑鄙了。
好久、好久她才能令自己略微平静一点,颤抖停止,却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吸气,杜非太卑鄙了,他竟这么做——不,没有用,倩予不会被他吓倒,也绝不妥协,他这么做并没有用。
她慢慢看那段新闻的内容,老天,除了没写出她的名字之外,连“日航”都说出来。日航有几个华籍空姐呢?简直太岂有此理。这段报导之后,又看到杜非名字在另一段“杜非片场怒打记者”,怎么?他发了疯?连记者也敢动手打?他以为他是什么人呢?是古代大侠?
她惋惜的摇头。有些明星演戏演得太多,再也分不清银幕上下,再也不知道是现实生活或是演 戏,甚至迷失自我,以为是戏中人,所做所为竟是戏剧比得令人啼笑皆非。这真是悲哀。
她自然不能也不愿去和杜非理论,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她就来个不闻不问、不理不睬,他的计谋不就失败了?对!就这么办。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她随手拿起听筒,还没出声,听到杜非焦急的声音,“喂,倩予,是你吧?倩予,我——”
倩予暗暗冷哼一声,放下电话。
她已决定不跟他理论了,也就是决定不再理会这个人,她不能接受他那些无聊的行为。
电话铃声又响,她拿起来放在荼几上,毫不理会的又开始看报。杜非真不聪明,难道还想来解释:报上登的一切与他无关,不是他的错。
放下报纸,她考虑一下,不能留在家里,杜非很可能会籍这件事来歪缠,她不会再上他的当,她必须出门。对了,去看看小百合。
说走就走,拿了皮包就出门,坐计程车直到父母的临时住处。
开门的是母亲,一见倩予,她的眉头就皱起来。
“你看,我说得对不对?就出事了。”母亲的话家连珠炮,又是埋怨又是不安。“报上登那么大一篇,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紧张什么呢?食妈。”倩予淡淡的笑。“又没有指明是我,日航空姐那么多,理它做什么?”
“是不是杜非真追去新加坡了?他这人——难道他还嫌害你不够吗?”母亲唉声叹气。“倩予,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否则——唉,总有一天会出事的。”
“不会,妈妈,你放心。”倩予微微一笑。“我已经决定下个月结婚了。”
“结婚?!谁?!和——和——”母亲吃惊得几乎昏倒。“孩子,你要想清楚,不能一错再错。”
“你想到哪儿去了呢?”倩予拍拍母亲。“向我求婚的是大泽,你放心了吧?”
“哦——大泽。”母亲果然放心了,但并不满意。“为什么不是士廉呢?”
“看你说什么,妈妈。”倩予忍不住笑。“你根本知道从小我和士廉是兄妹感情嘛!”
“那么——报上为什么那样登?幸好大泽不会看中文,否则岂不麻烦?”母亲说。
“谁知道为什么,”倩予皱眉。“杜非是神经病。”
“你知道他是神经病就好了,”母亲摇摇头。“我看哪,你也别一个人在那儿住了,我不放心。”
“怕什么呢?这儿是法治社会啊!”倩予又笑了。“而且杜非——也不敢怎样。”
“那家伙,我就是不放心。”母亲说。mpanel(1);
“百合呢?怎么没见到她?”倩予张望一下。
“跟隔壁的小孩去教会搞什么‘喜乐团契’了,就是唱唱歌、听听圣经故事那种。”母亲说。
“很好,她有没有吵着找我?”倩予问。
“她习惯了你不在家,”母亲笑。“倒是个乖孩子,完全没有她父亲的劣根性。”
“妈妈——”倩予窘迫的。
“哎——看我说什么,”母亲自知失言。“你今天留在这儿吃中饭吧?”
“当然,我下午四、五点钟才走,”倩予靠在沙发上,“晚上替士廉饯行,下星期他回美国。”
“走得这么匆忙?”母亲说:“为什么?”
“不要瞎疑心,人家的事我怎么知道?”倩予说。
“怕是为你吧?”母亲似是洞悉一切地说。“他一走知道你要和大泽结婚。”
“随便你怎么说,我要打个电话给他们。”倩予开始拨电话。
电话铃响了两声,传来心颖的声音。
“心颖,我,倩予。”她愉快的。
“啊——你,”心颖的声音好特别。“你在哪儿?”
“在妈妈家,”倩予怀疑了。“你怎么知道我不在家?”
“哎——你等一等,我到卧室的分机跟你说,”心颖离开十秒钟又接下。“好了,现在在卧室,你知道吗?杜非在客厅,我不方便讲话。”
“哦——他去做什么?”倩予问。
“发神经。”心颖说:“你看见报纸了吧?莫名其妙,他怎么能对记者胡说八道?”
“由他去吧!我不想再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倩予吸一口气。“我不想再惹麻烦。”
“我明白你的心情。”心颖了解的。“他做起事来跟疯狗一样,明知你和大泽下个月结婚嘛!”
“算了,不谈他,”倩予转移话题。“今天晚上六点半,去吃四川菜,我订了位子。”
“好,有得吃当然到,”心颖笑一下突然又停下来。“士廉决定提早走,你——别怪他。”
“我怎么会怪他呢?”倩予轻叹一声。“我只希望他别怪我就好了。”
“士廉永远不会怪你的。”心颖肯定的。“不过——相信他很失望。”
“我该说抱歉吗?”倩予不安的。
“当然不必,你们是青梅竹马的老朋友啊!”心颖叫。
青梅竹马的老朋友,杜非难道不是?她心里却不能对他像对士廉他们一般地心平气和。
“那么——晚上见。”倩予说。
“等一等,倩予,要不要我们去接你?”心颖叫。
“不用,你知道我不在家的。”倩予轻轻的笑。“我会早一点去等你们。”
“倩予——”心颖犹豫一下,终于说:“你现在很气杜非,是不是?”
“为什么这么问?”她说。
“你的语气,还有——杜非的神情。”心颖说。
倩予忍了一下,还是问了:“他怎么样?”
“好像丢了半条命,又好像丧家之犬,总之——我无法形容,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心颖说。
“你不觉得他是咎由自取?”倩予说。
“是,是他不对,但看他那样子——我心里很难受,大家都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心颖叹息。
倩予轻轻的笑一下,说:“心颖,你有没有发觉?你对杜非特别好,”停一停,再说:“你总是帮他。”
“不——我帮你,你们两个我都帮。”心颖反应十分敏感,她在电话里先叫。“我为什么要对他特别好?没有理由呀!”
“也许吧!”倩予当然不会令心颖难堪,立刻不再说下去。“心颖,下星期你不走吧?要不要来陪百合玩?”
“我暂时不走,如果百合有空,我当然去跟她玩。”心颖笑了。“什么时候?”
“今晚告诉你。”倩予放下电话。
“怎么样?杜非在他们那儿?”母亲原来一直在旁边听她打电话呢!
“是,他在心颖那儿。”倩予淡淡的。
“倩予,不要把这儿地址告诉心颖他们。”母亲说。
“为什么?心颖和士廉不会说出去的。”倩予说。
“士廉自然不会,心颖——终究是女孩子。”母亲轻叹一声。
“什么意思?心颖本来就是女孩子。”倩予说。
“女孩子都心软,像你,像心颖,”母亲摇摇头。“杜非又最会做戏,你总得防一防。”
倩予呆怔一下,这——倒也是真的,是吧?
“我知道了。”她点点头。“心颖也许会心软,妈妈,但是我,你放心,绝对不会。”
杜非还是垂头丧气,没精打采地坐在那儿,心颖在一边陪着他,已经三个多小时了。
士廉他们来招呼他吃午餐,他也不动,好像在沙发上生了根似的。
士廉不想把这件事弄得更复杂,他退回卧室,既然帮不上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心颖却很有耐性的陪着他,一直捺住性子。
“杜非,你这样子——在我们家坐一天也没有用。”她忍不住说:“倩予不会见你的。”
“你一定知道她的新地址。”杜非盯着她。“你告诉我,我立刻走。”
“不要赖皮,好不好?”心颖叹口气。“你自己把事情弄成这样,报纸斗大的字登着,难怪倩予生气。”
“我——见了她自然会解释。”杜非坚持的。
“问题是我并不知道她在哪儿,你把我杀掉也没有用。”心颖笑。“你理智一点吧!”
“我理智不起来,”杜非脸红脖子粗。“我一定要见她,我有话说。”
“再说什么都没用,人家要结婚了。”她说。
他怔怔的盯着她,眼里闪着光芒,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早上——是不是她打电话来?就是你回卧室去听的。”他突然问。
她的心一阵猛跳,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
“是。”她点头。
“她说什么?她知道我在这儿吗?”他连声问。
“她不知道你在,我告诉她的,”心颖吸一口气。“我们谈的是我们之间的私事。”
“骗人,你说谎。”杜非指着她。
“真话——为什么要骗你呢?”心颖摇摇头,怜悯的。“我提起你,她说不想听你名字,不想知道你的事,叫我不要再提。”
“她——真那么恨我?”他喃喃自语。“她相信报上的事是我告诉记者的?”
“难道不是?”心颖睁大眼睛。“这件事你不说。会有谁知道?”
杜非沉默着,他只是不想对心颖解释,心颖不是倩予。
“心颖,帮我最后一次忙,好不好?”他恳求着。“让我见一见她。”
“我很想帮你,只怕——做不到。”她也是极有诚意的。“社非,我们是老朋友,而且所有的事——我也不觉得是你一个人的错。”
杜非觉得十分意外的瞪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是说——是说——”
“我说事情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你身上。”她吸一口气,再说:“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想,我都不认为你是坏人。”
“心颖——”杜非有些激动,这些年来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他是一个武打明星,又没有受过正统的大学教育,又在赌场混过,谁都没把他当好人看,心颖——她是难得的。“谢谢你,心颖,谢 谢你这么说。”
“我这么说并不是要你谢我,这是我的真心话,”心颖正色说:“我觉得倩予嫁给大泽,并不正确。”
“心颖——”杜非再也控制不了的一把抓住心颖的手。“心颖,你真是这么想?”
“是真心话。”心颖也被杜非的激动感动了,这表表——杜非重视她的话,不是吗?
“心颖——”杜非眼圈儿一红,连忙垂下头去。他觉得多年被人认为是不良少年的委屈,一下子得到了宣泄,他不但激动,而且满怀感激。
“我也想过,也许——以后她会后悔。”心颖说。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她只知道,她若不安慰杜非,那将是她的错。
“那么——安排我和她见面,只见最后一次,”他举手做发誓状。“我发誓,这次见面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杜非绝对不再出现在她面前。”
“这——”心颖为难的。她已经心动了,女孩子的确心软,尤其心颖——她对杜非实在好。
“我保证最后一次,而且不会闹事,”他一本正经,严肃得无与伦比。“相信我,我只想跟她说几句话。”
“我——试试看。”她透一口气。“希望大家都不要怪我,我是——善意的。”
“没有人会怪你,心颖,”他握住她的手不放。“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几句诏讲完我就走,而且——主要的,我要送她一件结婚礼物。”
“哦——那么今晚吧!”心颖大为放心。“今晚她请我们吃饭,为士廉饯行。”
杜非脸上掠过一抹奇异的表情。
“很好,晚上一起去。”他说:“心颖,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到今天——我自己也明白,我不可能和倩予再在一起,我们彼此间已没有以前那种感情。”
“爱情?”她试探着问。
“可以这么说,”他的态度一下子轻松起来。“毕竟,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但是你看见她还是好紧张的。”她笑。
“内疚,”他指指自己的心。“以前的事你是知道的,她受了不少苦。”
“其实这些话你早些说了不就没事了?我们还以为你想和倩予重修旧好。”心颖笑。
“重修旧好?世界上可能有这样的事吗?”他哈哈大笑。“喂,心颖,我们出去看场电影,总不能坐在这儿等到天黑吧?”
“我们两个?”她惊喜的。
“还有谁?士廉不会去的,”他笑。“权充一次我女朋友,如何?”
“明天报上又有最新报导了。”她不介意的笑。
她太大意了,她一点也没有怀疑杜非情绪的转变,她以为杜非真的开朗了。
“那又怎样?我把你公开介绍给大家,这是我未婚妻潘心颖,你说怎样?”他盯着她。
她的脸红了,但不想示弱。
“别以为吓得倒我,你去介绍吧!我还会告诉大家,为了你,我放弃出国留学呢?”她大笑。
“真话?为我可以放弃出国?”他不放松。
“你以为呢?”她也盯着他。 他眨眨眼,带一丝狡猾地压低了声音。“心颖,告诉我,你不是爱上我了吧?”他说。
“是啊!是啊!我从小就暗恋你呢!好了吧?能满足你的自大狂了吧?”她半真半假的。
“不是自大狂,心颖,我现在才觉得,我们俩倒是很相配的一对呢!”他说。
心颖的脸红了,站起来转身回卧室。
“玩笑开到此为止,再说下去就离谱了。”她说。
“你怎么知道我是开玩笑?”他问。
心颖没理会他,关上了卧室门。
五分钟后,她又走出来,牛仔裤换成了裙子,扎在脑后的马尾也披了下来。
“行了,走吧!”她大声说:“不过先声明,不要带我去看你演的电影。”
“如果每天都有我的电影上演,我杜非两个字就不必卖钱了。”他笑。
“不要再吹牛了,什么七堵、八堵的小地方,还有三峡啦、新店啦,不是都在放映你的电影吗?”她也笑。
“姑奶奶,那是四轮、五轮、六轮上映了,”他怪叫。“你不是想气死我吧?”
“你气死过不少人,今天我替她们报仇。”她说。
“我真要做你一辈子奴隶呢!”他说。
两人一起走下玄关,走出院子,正要出大门时,背后传来士廉的声音。
“你们去哪里?”他问。
“看电影啊!”心颖开心的。“晚上倩予订好位子请你吃饭,你自己去吧!”
“你呢?”士廉问。“还有,什么餐厅。”
心颖说了一个餐厅名字,然后说:“我自己会去。”
士廉皱皱眉,看杜非一眼。
“杜非也去?”他忍不住问。
“她没请我,但我会去,”杜非轻松的。“我和心颖一起去,送她结婚礼物。”
“杜非——”士廉不放心,杜非一早上都神色吓人呢!
“放心,我想通了,”杜非半真半假的。“我又不是真爱她爱得要死要活,我何必弄得人家坐立不安。我只是去送礼,然后祝福她。”
“真是——这样?”士廉不能置信。
“不信问心颖,”杜非笑着凝视她。“她答应做我女朋友,还说可以为我不出国。”
“杜非——”士廉听愣了。
“别听他鬼扯,他就没有一句正经的。”心颖双颊绯红,又羞又恼的。
“不是才说好的吗?”杜非拥着心颖的肩。“怎么这么快就变卦了?女孩子都这么容易变心的?”
“你再说,杜非,”心颖在士廉面前下不了台。“你再说我就不理你了。”
“好,好,不说,”杜非对士廉眨眨眼。“心颖也会害羞呢,你看她是不是真爱上我了?”
“杜非——”心颖怪叫一声。
杜非拥着她哈哈大笑的上车,绝尘而去。
士廉不安的站在那儿,杜非——到底在搞什么鬼?
晚上,餐厅里。
倩予到得早,士廉更早,她才进去就看见士廉独自坐在那儿,桌上的菜已冷了。
“这么早,士廉,”倩予下意识地看看表。“我说六点半,现在才六点,心颖呢?”
“她去看电影了。自己会来。”士廉说。早来有他的目的,他想让倩予有心理准备,杜非可能会来。
“自已一个人看电影?她真有兴致。”倩予笑。
士廉正想说杜非带她去的,却看见杜非拥着心颖,嘻嘻哈哈,愉快又亲热的进来。他的话尚未说出来,心中又多了一抹莫名不安。
“我们来了,倩予,士廉。”杜非轻松的打着招呼,面对倩予,他完全没有特别神情,甚至也不道歉。
“倩予——对不起,”心颖坐到倩予旁边,低声说:“我没有恶意,杜非来只为送你结婚礼物。”
倩予微微皱眉,她自然不便对心颖发脾气,对杜非却是十分、十分冷淡,看都不看他一眼。
“电影好看吗?”她问心颖。
“很不错,笑闹片,大笑一场什么都不记得的那种,不费脑筋,很适合我。”心颖说。
“这么不爱用脑筋,你怎么去留学?”倩予笑。她没有窘迫或尴尬的模样,她显得大方。
“有什么办法?天生的,大学四年还不是混过了。”心颖耸耸肩,偷看杜非一眼。她不明白杜非沉默的坐在那儿做什么?不是来送礼和祝福的吗?
侍者把菜单送上来,倩予指一指士廉。
“士廉,你是主客,你点菜,好吗?”她温柔的。
士廉正想客气的推辞,杜非一把抢过菜单。
“我来,这儿我熟。”他大模大样的。
侍者一看见是杜非,连忙堆起笑脸直打揖。
“啊!杜非先生,我们不知道你到了,对不起,对不起,要不要换贵宾厅?”侍者说。
“免了,才四个人。”杜非没什么表情。“写菜吧!”
他一口气叫了六个菜,又点了汤,似乎意犹未尽。
“够了,叫这么多怎么吃得下?”心颖阻止他。
“任倩予请客哦,我杜非怎能不大吃一餐?”他看倩予一眼,把菜单扔开。“不过你说够了就够了,心颖,我听你的话。”
心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不要发疯,杜非。”她狠狠盯他一眼。
“是。”杜非似温柔地对心颖一笑,果然不再出声,而且态度也变得出奇地平和了。
士廉和倩予都觉得奇怪,他们俩在搞什么鬼?一时之间,小小的圆桌上十分沉默,谁都不说话,沉默之中还显得很僵,连一向最喜欢打圆场、最喜欢说话的心颖都一言不发。
“心颖,哎——下午的电影好不好看?”士廉笨拙的。
“还不错,刚才说过了,不用脑筋的。”心颖既不看杜非也不看倩予,神色很古怪。
只不过看了一场电影,杜非和心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心颖有愧于心似的?
“杜非演的?”士廉再问。
“不是,外国片,我社非这副德性才不能演喜剧,我不是成龙。”杜非笑。
“今天,整天不拍戏?”士廉努力找话题。
“拍戏已不再重要,”杜非深情地看心颖一眼。“我预备再读一点书,去美国。”
士廉、倩予都呆怔住了,甚至心颖也睁大了眼睛,他们没听错吗?尤其是倩予,昨夜才劝过他,他曾表示无意念书,今天怎么全都不同了?
“念书?!——很好、很好,无论如何——哎,念书是好事,真的。”士廉结结巴巴的说。
“念书是好,对我——”杜非摸摸头,看心颖一眼。“老实说,不是为念书而念书,我另有目的。”
心颖有点变脸,却忍着不出声。
“预备什么时候去!”士廉再问。
“心颖答应替我申请学校,”杜非又看心颖一眼。“我有签证,随时可以走。”
“心颖——”士廉好意外。“你——行吗?”
他是想,心颖自己都是初到美国,有什么把握一定能帮到杜非?
“我是想请你帮忙,”心颖的脸胀得好红。“你教书,学校你当然一定熟,我——我想你一定肯的。”
士廉考虑一下,点点头。
“你若自费,我可以帮忙拿入学许可。”他说:“不过,在美国念书全靠自己,旁人没有余力来帮你。”
“我明白,这不成问题,”杜非似笑非笑。“士廉,你若帮忙,我只有一个要求,我和心颖要在一个学校。”
“哦——”士廉不解的。
“别误会,”杜非眨眨眼。“她在功课上可助我一臂之力,至于其它——则看以后的发展咯。”
“杜非,你又胡说八道。”心颖叫。
“好,不说,不说,”杜非造作的举双手投降。“我杜非对潘心颖是五体投地的服了,不说,不说。”
一直沉默着的倩予轻轻的笑起来,她现在开始明白,杜非是想利用心颖来气她,这不太幼稚了吗?怎么可能呢?
“杜非,不是说要来送我结婚礼物吗?”倩予大方的。
“是啊!结婚礼物。”杜非拍拍额头。“看我多没记性,差点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
“我今天没请你,送完礼物你就可以走了,”倩予半真半假的笑。“我和士廉有话要说。”
“差点让我误会士廉是新郎,说悄悄话呢!”杜非毫不在意。“别那么小器,多吃好一餐也不罪过吧!”
“我无所谓,问我的客人。”倩予说:“礼物呢?”
“看,要当新娘子真的就不同了,追讨礼物呢!”杜非笑。“早上报纸上的消息是第一样礼物,满不满意我都没法改变,白纸黑字的起吗一千万人看到了,至于第二样礼物——”
“杜非——”心颖制止他。
所有的人都变了脸,报上的消息若是礼物,那么第二样也不见得会是什么好东西。倩予微蹙眉心,任她修养再好再世故,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杜非似乎没听见心颖的叫声,伸手入怀,慢慢摸出一个丝绒小盒,漫不经心的随手扔在倩予面前。
“这是第二样礼物。”他淡淡的说。
心颖和士廉都松一口气,杜非总算没太过分。
倩予考虑了半分钟,终于拿起丝绒盒,缓缓的打开。在她想像中,一份小首饰作礼物,她收下就是,她做事向来不喜欢婆婆妈妈。但——但——
盒子打开,宝光四射,大拇指甲那么大的一枚钻戒,这——这——怎样的一份结婚贺礼?
“杜非,你——”倩予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
“我能找到的最好一枚,”杜非轻描淡写的,好像送出的只是三块钱的玻璃珠子。“希望你满意。”
倩予脸色沉下来,吸了一口气,盖上盒子,郑重的放在杜非面前。
“对不起,我受不起这么重的礼,”她生硬的说:“你我之间没有——这种交情。”
“谁说是重礼了?你可以当我三百块钱买的假钻石,反正我杜非什么都做得出,”杜非轻视的看那钻石一眼。“你一定要收下,否则是看不起我。”
倩予还是沉着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非常不开心的样子。
“随便你怎么说,我是绝对不收的。”她坚决又肯定的。
“正如你所说,你我之间没这种交情?”杜非盯着她。
就这么一瞬之间,气氛又变得很糟、很僵了。
“是,可以这么说。”倩予毫不妥协。
杜非把丝绒盒子拿在手里玩一下,抛起来又接住。
“你们听见没有,倩予说我和她之间没有这种交情哦!”他似笑非笑的说。“我是送出了,绝不会收回,至于你要不要,那是你的事。”
“杜非,你无赖。”倩予气青了脸。
“我本来就是个无赖,四年前你就知道的。”杜非把丝绒盒重重的放在桌子上。“你认为无赖送的东西不值得接受,或是你认为不满意,无所谓,你可以扔到垃圾箱,你有权这么做。”
“杜非——”倩予霍然站起。
“再见了,我今夜不是你的客人。”杜非施施然站了起来,大模大样的往外走。“但你结婚那天,记得请我。”
座位上的三个人都呆呆的望着他,谁也忘了说话。
“哦!心颖,”他在门边站住,转头,很专注的对心颖微笑。“记住早些回家,我迟一点给你电话。”
他走了,就这么走了。
“他真——莫名其妙。”倩予狠狠的坐下来,脸色苍白。“这算什么?”
士廉摇摇头,把那贵重的丝绒盒放在倩予皮包里。
“暂时收一下,”他善体人意的。“这么贵的东西弄掉了赔不起。”
倩予还在大口大口吸气——看得出来,她不只吸氧,也想吸乾那几乎忍不住的眼泪。
“他实在——太过分,”士廉叹口气。“有的时候太过分的话,好意也变成恶意了。”
“我不理他好意或恶意,我说过,我不要再看见这个人。”倩予说:“我——不想再看见他。”
心颖尴尬的看一眼士廉。
“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她轻声说:“他说只来送礼物。”
“我不怪你,心颖,”倩予显然无法再心平气和。“但——你要小心,不要被他利用了。”
若是平日,倩予不会说这样的话,但现在不同,她在激动中,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说了。
心颖变了脸,好半天才不以为然的说:“你们都知道杜非,我想——他不会利用我。”
“还说不利用,他分明想利用你来刺激倩予,”士廉是老实人,他根本没想到心颖心中的微妙感情。“我告诉你,你别再理他了,免得又——又吃亏。”
心颖轻轻哼一声,没有反驳士廉的话,但反感却已完全写在眉宇间。
侍者在这个时候送上菜来,但大家已失去吃饭的心情,平日总是融洽的三个人也有点别扭了。
“你们知道吗?杜非想表示他有钱,他送得出这样的礼物,这是他的幼稚无知,”倩予喝一口水说:“感情——根本不能以物质来衡量。”
“你不以为他想以这点心意来补偿以往的不是?”心颖似乎是忍无可忍的说:“又或者——他这戒指是为自己预备——想向你求婚的?”
“不可能。”倩予的声音反常的尖锐。“我很清楚他的为人,不可能。”
“你失去了心平气和,倩予,”心颖摇头。“你不能以从前的事一口否定一个人,何况——说良心话,从前的事只是杜非一个人的错吗?”
倩予和士廉都怔住了,心颖竟这么说?
“心颖,你中了杜非的毒,”士廉是从头到尾站在倩予一边的。“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对我说,我这么大一个人,能思想,我自己这么想的,”心颖很是理直气壮。“哥哥,你认真的想一想,四年前的事,全是杜非一个人的错?”
“不必想。当然我也有错,”倩予扬一扬头。“但是过去的对与错,没有必要在今天再拿出来讨论。”
“不是讨论,而是说你们不应该否定他。”心颖毫不让步。“好像他大好大恶,无可救药似的。”
倩予皱皱眉,沉默下来。
“心颖,我不许你再说了。”土廉严厉的。
“我可以不说,但是,我不希望倩予后悔,”心颖说。说出这句话,她自己也诧异,难道她希望倩予和杜非重修旧好?难道她——哎!她是矛盾的。“大泽英雄真是你心甘情愿的选择?”
“心颖,你是不是也在否定我和大泽的感情呢?”倩予忽然笑起来。
“我——当然不是,”心颖脸红了。“我也许不该说那么多,但——希望你不要误会了杜非的诚意。”
“杜非有诚意吗?”倩予摇摇头。“这个人反反覆覆,一会儿这、一会儿那,谁知道他在做什么?”
“好,话说到这儿为止,我们吃菜,”心颖摔一摔头。“或者我是太多管闲事。”
也不理会别人,她拿起筷子,迳自吃喝,那模样——看得出来在赌气。
士廉和倩予相规一笑。
“心颖还是孩子气。”士廉说。
“她心软,”倩予想起母亲的话。“妈妈说每个女孩子都心软,我想,这不只是我。”
“我不是心软,或小孩子气,”心颖抬起头。“士廉,我说要帮杜非申请入学的事是认真的。”
“他——真要去美国念书?”士廉不相信。
“为什么不?”心颖反问。
“他能放弃这边如日中天的名利?”倩予也怀疑。“我们打赌,好不好?”心颖笑得狡黠。但是,心颖又凭什么那么有把握呢?

 
轻舟激荡
  
第九章
报上斗大的字印着杜非将退出影坛的事,说他推了许多部片约,说他已积极着手申请美国的事,等未完成的几部戏拍完,明年春天就可成行了。
于是,许许多多猜测,许许多多传言就散开了,有说是为那个日航空姐,有说是为陪新女朋友一起赴美留学,更有的说他被一些恶势力所逼,只能暂时收山。总之到处都有人在谈论,各人有各人的内幕消息,圈里圈外都很热闹。
反而杜非是冷静的,无论别人问什么,他只是微笑,什么也不说,问得急了,也只是一句“无可奉告随你们去猜。”大家更是好奇,人就是这么莫名其妙,越神秘的事是越有兴趣。
这一阵子,杜非的工作情绪是反常的好,和工作人员非常合作,导演要加班抢拍,他也不反对,或是加了通宵再捱早班也无怨言。这是他的临去秋波吗?
制片家、导演什么的各出奇招想挽留杜非,谁不想把这棵摇钱树留下呢?可是无论他们说什么或开什么条件,片酬出得多高,杜非还是无动于衷,去意甚坚。他——到底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除了他自己之外谁能知道?
“杜非,你真是打定主意了?”心颖问他。这些日子,他们总是在一起。
“为什么不?你们不是说过了吗?读书总是好的,”杜非似笑非笑。“士廉临走也答应替我办手续。”
“我怕你后悔,”心颖也颇矛盾。“去美国念书是很寂寞的,不能和你现在的多彩多姿比,你要想清楚。”
“我已经想清楚了,我跟定了你。”他看她一眼。
“莫名其妙,什么叫跟定了我?”心颖脸红了。
“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他叹口气,不知是真是假。“我说过,我现在才发觉,我和你才是个性相投,心颖,我们会有希望的,是不是?”
“又胡扯。”心颖的脸红得更厉害,不过能看出她心里很愉快。
“你总说我胡扯,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诚意呢?”他摇头。“你看,为了跟你走,我下了多大决心,起码上千万台币被我推出大门了。”
“为我?!”心颖狡黠的笑。“不要是违心之论。”
“你以为我还会为倩予?”他摇头。“老实说,我只是对她心存歉疚,以前孩子式的感情——没有了,毕竟是长大了,中间又隔了四年。”
“但是你也不能否认被她的婚讯所刺激。”她说。
“那——总是有一点啦!”他笑。“这几年我的情形不同,总被大把女孩子包围,大概养成了一点点骄傲心理,她令我觉得受挫。”
“于是利用我?”她盯着他。
“天地良心,潘心颖,”他叫起来。“我杜非若利用你就——不得好死,明天从布景台上摔下来——”
“别说了,”心颖阻止他,心中却是甜甜的。“我相信你就是。”
杜非满意的笑起来。
“心颖,说老实话,你是不是从小就有一点喜欢我?嗯?”他问。
“莫名其妙,你以为自己是情圣啊?”她瞪他。
“我要你说真话,”杜非捉住她的手。“你见到我时神采飞扬,却又总不肯放过和我针锋相对的机会,其实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我——从来不觉得你是坏人。”她说。她不能承认,她是女孩子哪!
“我再问你一句,你是喜欢我?还是银幕上那个英雄?”他问。比较认真一点。
她皱眉,她喜欢他?或是他扮演的银幕上英雄?似乎都有一点,对吗?任何年轻女孩子都有点虚荣心的,又好胜,她若得到杜非,在成千上万杜非的仰慕者中岂不很威风?很有面子?
“我没说过喜欢你。”她却只是这样说。
“不凭良心。”他摇头。“走。我们开车兜风去。”
“算了,这么坐在家里聊聊天不好吗?”她坐着不动。“到街上去让满街人望着,多不好。”
“你必须学着去习惯,我是杜非,你只要和我在一起,必然有满街人看的。”他傲然说。
“自吹自擂,我为什么要学哦!人家看你,关我潘心颖什么事?”她说。
“言不由衷,”他嬉皮笑睑的把脸揍到她面前。“你敢发誓不喜欢我?对我没好感?”mpanel(1);
“杜非——”心颖变了脸。杜非这么说,似乎太不给她面子。
“好了,好了,”杜非很能适可而止。“心颖,无论如何,我只希望你明白,了解一点,那就是我杜非对你的诚意,我——是很真诚的。”
“真诚不必挂在口头上讲。”她说。
“但是我的外表,我的往事令人误会,我不得不画蛇添足一番,”他摇摇头。“心颖,我真心想从头来过。”
“出国之后,你可以做得到。”她说。她努力令自己相信他,因为——她喜欢他,正如他所说,从小就喜欢,而且与日俱增。
“你帮我,鼓励我。”他凝望她。
“那是一定的。”她点点头。心里却在想,杜非真能完全抛开倩予的一切吗?何况还有个百合,若杜非知道百合——不,不能让他知道。
“想什么?怎么脸色突然就变了?”他审视她。
“啊——没什么,”停一停,她透一口气。“你对倩予——真如你所说的?”
他皱眉,沉思半晌。
“说真的,再见她之初的确很震惊,很——手足失措,这也没办法,毕竟有一段往事,”他慢慢的、小心的说:“后来——越来越发觉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和格格不入,何况还有个大泽英雄。”
“可是你又追去新加坡。”她笑。
“我说过,我对她很抱歉,想补偿一点什么,”他摊开双手。“我是真心想补偿。但是——我并不想勉强谁,太多的不同、不调和,我当然得回头,我总不能明知是坑也往下跳,一辈子的事啊!”
“那天——你送戒指那天,倩予真的很生气。”她说。
“那是她的事,与我何关?我做每一件事都要考虑别人会不会生气,那岂不太累。”
心颖考虑一下,说:“倩予是绝对不要那戒指,你真要她扔了?”
“我说过随便她怎么处置。”杜非忽然笑起来,笑得很特别、很难懂。
她摇摇头,轻叹一声。
“我实在不了解你们,如果是我就不会这么做,因为——看起来毫无意义、很无聊。”她说。
“你认为毫无意义?很无聊?”他反问。她耸耸肩,没有出声。
“不谈这件事了——心颖,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结婚?我指倩予和那日本佬。”他突然问。
“九月,总之在九月中,她说过的。”她说:“她一定会请我们。”
“未必。我想他们可能在东京结婚。”他笑。
“哦——”
“她怕了我。”杜非笑起来。“我知道,她怕我冲进礼堂胡说八道,又怕另一次钻戒事件。”
她紧紧的盯着他,好久,好久。“你会吗?”
“不会。”他肯定的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把我想得那么幼稚、可怕,我不是那样的人。”
“这也不能怪她,她受过教钏嘛!”她哈哈笑。
“你说我伤害了她?”他用力拍她一下,痛得她整个人从沙发上跳起来。
“喂!你做什么?你这一掌拍下来有多少磅?人家怎么受得了?”她哇哇怪叫。
“哎!抱歉,抱歉,我忘了,我忘了你是女孩子,”他不好意思。“对不起,心颖。”
心颖盯着他半晌,摇摇头。“你根本不当我是女孩子,是吗?”她问。
“不,不,当然不,我只是一时忘形,”他歉然的。“心颖,你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吧?”
“如果常常跟你在一起,我看得去学个什么道才行,”她笑。“至少才捱得起一掌。”
“不会了,保证以后不会,心颖,我以往错过一次,以后保证不会,我——一定对你好。”
心颖凝望着他,这么动听的话,但——她不能确定是真心或只是台词,她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他。“不要讲那么久以后的事,”她说:“你知道,时间会改变很多人、很多事,甚至感情。”
“有理。”他拍拍大腿。“那么我们还不去及时行乐?”
“及时行乐?”她大笑。“这四个字给我恐怖的感觉,我不是那种人。”
“你太敏感,及时行乐不如你想的那么恐怖,”他站起来。“我们去兜风,再想下面的节目。”
心颖坐着不动,定定的望着他笑。
“士廉叫我小心你,倩予也这么说,”她说:“我是不是该有所提防?”
“提防我什么?难道我还能吃了你不成?”他用力拖起她。“走吧!我现在是成年人,不会再犯以前‘儿童’时期的错误了。”
“儿童时期,”她被他一直拖着出大门。“不要笑死我,你这超龄儿童。”
“你知道吗?如果不是当年的错误,我的儿子或女儿已经三岁或四岁了。”他停下来说。
心颖愣了,他的儿子或女儿?
大泽一下飞机,行李也没放下的就直奔倩予家。当他在长途电话中听见倩予答应婚事之后,他几乎是连夜赶来,他是聪明的,他怕机会稍纵即逝,他不能让这可能性存在,所以,他搭当天第一班机到台北。
他的兴奋完全写在脸上,倩予终于答应了他,他非常、非常满意这结果。他当然明白,倩予在这段时间里曾经过了剧烈、痛苦的挣扎,那杜非——他是知道的。他更明白,她肯答应结婚必有内情,但他不计较,过去的,无论是什么都已过去了,他重视的是结果。
送他去倩予家的司机是他熟悉的,也是每次接送倩予的那个人,见他拚命的催“快一点,快一点”,司机禁不住地笑起来,转头问他。
“这么急着去见任小姐,该不是为了求婚吧?”司机半开玩笑。
“结婚!她已经答应我了。”大泽满脸幸福。
“啊——恭喜你,恭喜你,”司机呆怔一下才说:“任小姐是所有空中小姐中最好、最美的一个。”
“是。我也这么认为。”大泽好高兴。“她竟肯答应跟我结婚,我实在是最幸福的人。” 司机从后视镜看大泽,这是一个出色的男人,只是——他下意识的摇头,大泽是日本人,总差那么一点点,这也是他刚听见婚讯时呆怔一下的原因吧?
对日本人,在四十岁以上的那一代来说,总是不能释然,不是心胸狭窄,是受的伤害太大。
“任小姐的父母想来也同意了吧?”司机忍不住问。
“应该不会反对,我爱倩予,他们应该相信我的真诚,我会给她幸福的。”他说。
“将来要在东京定居?”司机再问。
“我不坚持,随倩予的意思,”大泽笑。“反正我每天飞来飞去,哪儿对我都一样。”
“但是你始终是日本人。”司机说。
大泽呆怔一下,随即展开笑容。
“你不必强调我的国籍,日本人也分好多种,请相信我,我不是——那种日本人。”他正色说。司机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大泽是诚恳的,他的确不同于一般的日本人。
“你是好人,大泽先生,任小姐嫁给你会幸福的。”他由衷的说。日本人也罢,只要两人相爱,一切都不成问题,敌视日本人,毕竟已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
“谢谢,谢谢。”大泽笑了。
车停在倩予家楼下,大泽迫不及待的提着小箱子,一口气的往楼上冲——他是一口气跑上四楼的。
门铃按得急,门也开得快,霎时间,穿着牛仔裤、T 恤的倩予已站在那儿了。
“啊——是你。”她显然很意外,难道她另有所待?“你没说今天要来。”
人泽一把抱住她,他的急切、兴奋、激动都表示着他的深情。
“我等不及要见你,我要弄清楚这不是梦,你是真的答应了。”他激动的说。
倩予的脸胀得通红,敏感而生硬的推开他,她显然不习惯大泽的热情,他们从来没有这么亲热过。
“没想到你也这么孩子气。”她微笑。很淡、很淡的微笑,看不出喜气。
“刚才我告诉了司机,他也替我们高兴,”他放下行李,在沙发上坐下来。“你知道,我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倩予答应我的求婚了。”
“人家会以为你发神经。”她笑。大泽对她这么好,她会幸福的,是不是?
结婚不一走要有爱情,这是对的。
“为美丽的你发神经,我不在乎。”他开心的凝视她。“倩予,几天不见,你竟瘦了。”
“天气热,胃口不好,”她胡乱找个理由。“一到夏天,我总会习惯性的瘦。”
“我是第一次见你穿牛仔裤,”他目不转睛的。“你平常都是这么穿的?”
“不,不,我很少穿牛仔裤,”她被他望得脸红。“今天有空,我原本想打扫屋子。”
“好极了,我帮你。”他立刻说。
“不用,你来了,我的计划当然得改变一下,”她妩媚的笑。“我陪你出去玩。”
“玩?不,不,我喜欢帮你打扫房子,这会给我很幸福的感觉,”大泽说得有些孩子气。“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做这种工作,我相信一定很有趣。”
“不行,怎么说得过去呢?”她直摇头。
“我要向你证明,我没有日本大男人的观念,”他说的很真诚。“以后,我会和你分担每一件家里的工作,我不想让你感到辛苦,只要你幸福、快乐。”
“谢谢你,大泽。”她颇为感动。她选择了大泽,这是正确的,对吗?
“不须道谢,我只要你快乐。”他轻轻吻她一下。
“好——”她猛然跳起来。没办法,她真不能习惯他的热情,连假装也不行。“我们现在开始动手。”
大泽呆怔一下,倩予从来就不是这么豪迈的人,她总是淡漠、斯文的,今天——好怪。
“吩咐下来,要我做什么?”他把怀疑收藏起来。
“嗯——其实也没什么大工作,你吸尘,我抹地,好不好?”她想一想。
“oK. 吸尘机在哪儿?”他行个军礼。
是因为结婚的喜讯带给他的好心情吗?他也变得活泼了。
“跟我来。”她带他到储物室。
两人果然开始分工合作,大泽很小心的在吸尘,倩予很仔细的在抹地。吸完客厅,大泽转移到寝室,倩予看不到他的身影,过了一阵,吸尘机的响声突然停止了。
“怎么了?大泽,”倩予微笑着进去。“累了吗?”
大泽站在床边,手上拿着杜非送的钻戒,很惊讶、很意外,又很怀疑。
“这是——你的?”他问。
“啊——”倩予变了脸,一刹那间,她甚至不会说句谎话。“别人送的结婚礼物。”
“结婚礼物。”大泽睁大了不信的眼睛。“谁送的?”
“是——是——”倩予又窘又急,她根本不会说谎,她甚至不会说是父母送的。“是杜非送的。”
“他!他为什么送这么名贵的礼物?”大泽的脸色也变了。“你又——怎能接受?”
“我是不要,预备退回去的,”倩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像有把柄落入对方手中一样。“这两天忙,也找不到他。”
“他和你——真是小时候朋友那么简单?”大泽问。
倩予忍不住皱眉,什么意思?还没结婚就开始质问过去的事了?刚才还说“过去就是过去”怎么——心口不能一致了呢?
“你想知道什?大泽么。”她沉下脸,声音也变冷了。
“我只想知道,这个杜非到底凭着什么,又是纠缠、又是噜嗦,还送这种——任何人都受不了的礼物。”他说。
“他那人是神经质、莫名其妙的,他送这么贵重的礼物,谁知道他是为什么?”她说。
“他喜欢你?”他不放松,是嫉妒吗?
“不知道。”她吸一口气,尽量令自己忍耐下去,她不想和大泽为这件事伤了感情,毕竟——他们已决定结婚了。“我只理我自己的事,我不研究别人的心理。”
大泽想一想,脸色才稍微好转。
“你要我去替你退还这戒指吗?”他问。
“不必,我自己会退还。”她摇摇头。“心颖——士廉的妹妹会帮我做这事。”
“哦!士廉回美国去了吗?”他问。
“是。他走了。”她答。神色好转不起来。
“因为你要结婚?”他又问。
倩予忍无可忍的吸一大口气,今天大泽是怎么回事?婆婆妈妈又小器得令人受不了。
“是。因为我要结婚。”她提高了声音。“你满意了,是不是?”
“满意?”他愣了一下。“你为什么这样说?”
“你不是一直在逼问我吗?”她悻悻然。“又是杜非、又是士廉。大泽,今天——你令我觉得陌生。”
“陌生?哎——倩予,你千万不能误会,我是关心,我也——也紧张。”他捉住了她的手。“倩予,你知道,没进礼堂之前,我真怕有人会把你抢走。”
倩予再皱眉,这是——什么话。
“你不以为这样想是很无聊的?”她平静一点。
“一点也不无聊,那杜非望你的眼光——很令我害怕,倩予,我不能冒任何险,我不能失去你,那杜非——是个危险人物。”他稚气的。
“不。无论如何——不可能是杜非。”她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妥协的余地。
“为什么?你恨他?”他问。
“我为什么要恨他?”她反应强烈而敏锐。“你的联想力未免太丰富了。”
“不,是推断。”他摇头。“任何人都不可能送这么贵重的礼物,这戒指——起码要十万美金,我们是一辈子也买不起的,但他——他凭什么理由送你?”
“也许——十万美金对他来说是个小数目?”她说。
“我知道他有钱,但绝不可能拿十万美金送给一个毫不相干的朋友,”他理智的分析。“我以为——你别怪我,倩予,他——居心叵测。”
倩予暗暗佩服他,他竟能想到那么多,但——她不能说出她和杜非的关系,是不?至少在目前。
“我相信士廉不会做这样的事,他是君子。”大泽又说。
“杜非是小人,但是——大泽,我们非要为这事伤脑筋吗?心颖明天就会拿去还他了。”她叹口气。
“但是,你把它放在床头。”他还是不放心。
“这又代表什么呢?”她不得不这么说:“这么贵重的东西,万一掉了,我赔得起吗?”
“是不是他也向你求婚?”他忽然说。
“你以为会吗?”她皱眉。“如果我不喜欢,就算再大三倍的钻石也打动不了我的心。”
“我明白,我知道,可是——杜非给我好大的威胁,我这么急急赶来,就是不想——不想在结婚之前节外生枝。”他说。
节外生枝?会吗?
“我要怎么讲你才能安心?”她叹息。
“告诉我实话。”他说。
她心中一惊,大泽听得出来她说的不是实话?
“你——真要听?听了不后悔?”她问。
大泽凝视她起码有一分钟之久。
“只要是实话,无论好的、坏的,我都接受,”他诚挚的说:“如果有困难,我们共同分担。”
倩予考虑一会儿,点了点头。
“你坐下,我慢慢告诉你。”她说。
“故事很长?”他真的坐下来。
“不,其实也不长,”她深探吸一口气。“说起来——只要一句话就够了。”
他不安的移动一下身子,没有出声,看得出他很紧张。
“说吧!”他笑一笑。“相信——无论是什么事,我都可一承受得了。”
“好。”她犹豫一下,终于说:“百合——我的女儿,她的父亲是杜非。”
“是——他?”他睁大眼睛,张大口,好半天还回不了神。“原来——是他?!”
“这就是他送这么贵重礼物的原因,他想补偿以往的过失。”她再说。
“但是——但是——他知道百合的事吗?”他的脸也胀红了,十分激动。
“他不知道,我永远不会告诉他。”她肯定的。
“可是——在台北总是挺危险,”他担心的。“总会有人提起,也难免被他看到,你想过吗?”
“想过。”她轻轻叹口气。“可是有什么办法。”
“有。我们立刻带她去东京,”他想也不想的说:“杜非在台湾、在东南亚都挺有办法,不过相信他在东京就吃不开了,我们立刻带百合走。”
“你真愿——这么做?”她问。眼眶湿了。
“我说过,百合是你的女儿,我爱她像爱你一样,”他是真诚的。“我们带她走。”
“谢谢你,大泽,”她吸一口气。“你实在不必担心和紧张,因为——我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你更宽大、更有爱心的丈夫。”
丈夫。倩予说丈夫,是吗?是吗?
“倩予——”大泽一把抱住她。这一回,她没有挣扎,只安详的靠在他怀里。“我应该这做的么,让我们共同带给百合幸福的未来。”
倩予点点头,再点点头,闭上眼睛承受大泽的吻。她很累,也很疲倦,现在可以休息了,因为她已选了一个丈夫。丈夫,只是丈夫。
“现在——我们该研究婚礼的日期和形式了。”大泽拥着倩予说。
“日期——我希望徵求父母的意见,婚礼是越简单越好。”她说。
“怎么简单法?”他问。
“在台北法院登记,也就是公证结婚,”她想一想。“然后飞往东京,开个酒会好了。”
“就这么简单?这岂不是太委屈你了?”他叫。
“怎么会呢?这原本就是我的希望。”她轻轻叹口气。“再说——杜非始终是我的心理威胁。”
他考虑一下,慢慢说:“在东京开过结婚酒会后,再回台北请一次客,好吗?”他既仔细又体贴的。“我知道,中国人嫁女儿是讲究这些的,我们不能令你父母失望。”
她想一想,再想一想。
“也好。”她说:“在圆山饭店,只请几桌,最好只请亲戚,这样也不错。”
“那就这么决定了,”他高兴的搓搓手。“一切都交给我办,你就等着做美丽的新娘吧!”
“我——不想立刻辞职。”她说。
“OK. 你可以跟我的班机到处飞,来个漫长而无止境的蜜月。”他开心的。“我说过,一切由你作主,我没意见。”
“住——东京?”她问。
“只要你喜欢,”他笑。“这不是问题。”
“那么,起来,”她拉他起身。“该是去见爸爸和妈妈的时候了。”
那么——大事已定了,是吧!
昨夜收工之后,杜非接了心颖去跳舞,结果舞没跳成,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尤其是杜非,他喝醉了,若非小周跟着,他们恐怕都回不了家。
杜非酒后倒也不胡闹,在床上胡乱唱了几句、叫了几句就睡着了。小周以为他一定起不来赶上早班的拍戏,因为杜非从来都是酒醉之后睡得像死了一样,奇怪的是——他去看杜非的时候,杜非已经在换衣服了。
小周实在感到意外,杜非是完全变了,难道是因为决定退出影坛而要留给大家一个好印象?有这个必要吗。不,杜非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怎么在于别人的。
出门的时候杜非跳上了他的“保时捷”,小周的心莫名其妙的剧跳起来,他冲口而出的叫“换一部车。好不好?”
杜非没理会他,只招手叫他上车。
“坐不坐?不坐就自己去片厂。”他没什么表情。
“昨夜你喝醉了酒——”
“那是昨夜的事,今天我还是醉的吗?”杜非白小周一眼。“你就是胆子小。”
“不,杜非,我是为你好。”小周坐上来。“这种跑车轻轻一碰油门就飞得好远,实在——实在吓人。”
“什么都怕,你不如别活了。”杜非瞪他。
“大家都说‘朋驰’最安全,不怕撞,你的生命宝贵啊,开什么跑车。”小周还是摇头。
“我生命宝贵,你的命就贱了?”杜非笑了。“下午不拍戏,我和潘心颖去兜风。”
“潘心颖——嘿,杜非。这回你和这位潘小姐认真了吧?”小周打趣。 杜非只是笑笑,也不说话。“说真的,这位潘小姐不比那位任小姐差,而且又是大学生,”小周自说自话。“杜非,这次你 要把握好机会哦,要不然——”
“要不然什么?”杜非瞪大眼睛。“小周,你越来越多事了,你根本什么也不懂。”
“是,是,我是不懂,我只是关心,”小周说:“说实在的,你在高峰退出——哎,急流勇退是不是?这是对的,电影这行饭——不宜吃到最后一天,尤其是你这种天王巨星,你去美国念书是很好 的选择。”
杜非只是笑,不置可否。
“哦!有一件事,任倩予那儿的百合花要不要停送?钱我是付到九月底了。”小周忽然说。
杜非皱眉,沉思了半晌。
“去替我打听任倩予结婚之后是住在台北或东京或任何地方,百合花继续送。”他说。
“继续?继续到什么时候?”小周叫起来。“你总不能送一辈子。”
“送一辈子!”杜非说得斩钉截铁。
“这——杜老大,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个钱,但——有这必要吗?”小周摇头。“人家都要结婚了——”
“打听不到地址,我剥你的皮,”杜非说。没什么笑容。“这是我离开台北后唯一要你做的事,若有差错,周信义,不是唬你,我不会放过你。”
“哎——好吧!”小周只好点头。“你是个怪人,送一辈子花不说,还买几百万台币的钻戒送给她,杜非,你的钱容易赚,却也不能这么花法。”
“我该怎么样?多买几幢房子收租?没出息。”杜非笑了起来。“小周,你今天太噜嗦了。”
“我是忍无可忍才说的。”小周说。
“我明白,”杜非神色一整。“可是有些事——你不会了解的。”
“任倩予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对不对?”小周猜。他看杜非今天心情好,才敢这么问。
“何只女朋友,几乎是我老婆。”杜非冷冷的笑。
“为什么又不是呢?”小周小心的问。
“阴错阳差,”杜非只这么说:“我相信命运的安排谁也逃不过。”
“唉!女人善变,”小周会错了意。“我就看不出那个日本佬的飞机师有什么好,简直跟你没得比——”
“不要再提他们了,好不好?”杜非打断他的话。“我还有大半天戏要拍,不想搞乱心情。”
“是我们谈潘心颖?”小周说。
杜非忍不住笑骂。
“你去死吧,你多嘴多舌得让我受不了。”
“我闭上这张乌鸦嘴,好不好?”小周笑。
到了片厂,杜非像往常一样化妆、换衣服,小周就在一边为他忙进忙出的张罗一切。
副导演进来,对杜非说:“今天主要的是要拍几个吊在半空的特写镜头,”停一停。“其他的用替身。”
“谁说用替身?”杜非眼睛一翻。
“哎——导演这么吩咐的,”副导演有些害怕,杜非是惹不得的。“因为今天拍的动作高,而且——危险,所以导演吩咐用替身。”
“杜非永远不用替身。”杜非高傲的说。
“可是——太危险了。”副导演不敢作主。
“去告诉导演,我说的,”杜非推副导演出去。“那个来做替身的照样付工钱,我付。”
“哎——是,是,我去告诉导演。”副导演匆匆走开。
“杜非,你——这又何必呢?”小周凝视着他,似乎能了解他的心情了。
“什么何不何必,你跟了我这么久,周信义,你看我拍戏用过替身吗?”杜非笑得很夸张。“都要退出了,你想让我晚节不保?”
小周摇摇头,再摇摇头,了解又同情的。
“其实——你不必这么做的,真的。”他无可奈何的。
杜非脸色一变,不再说话。也不能接受任何人的一点温情,否则他会受不了,他的心——一直是柔软的,这完全不像他的人,是吧!
“哎——我出去看看,”小周很会见风转舵。“开工的时候我来叫你。”
他一转身就出去了,只剩下沉默的杜非。
是沉默。最近的杜非比以前沉默多了,大家都以为他是因为要退出娱乐圈的关系,可是小周明白,任倩予的结婚给予他最大打击,尽管他不承认,跟了他这么久的小周怎能不了解?只是——这种忙小周是帮不上的,只能无可奈何的叹息。杜非——实在不能只看外表的,是吧?这是小周最后的结论。杜非有一颗十分感性的心。
小周再进来时,杜非姿势不变的还是坐在那儿,他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杜非,开工了,”小周故意提高了声音。“导演也同意不用替身。”
“他能不同意吗?”杜非高傲的站起来。
“也好,你来个临去秋波,演一点真功夫给观众开一下眼界。”小周笑看说。
杜非在门边瞪他一眼,笑骂着。
“我有什么真功夫?你是吹牛不打草稿。”
影棚里乱糟糟的,灯光师傅还在打光,那部要把杜非吊在半空中的“威巴”机器也摆好了,杜非坐在帆布椅上沉思,副导演在一边比手划脚。
杜非不声不响的站在“威巴”下面。
“杜非,我让替身随时standby ,你不想玩的时候可以叫替身上。”导演看见杜非立刻说。
“导演,我是认真拍戏,不是‘玩’。”杜非半开玩笑。
导演笑一笑,吩咐工作人员把杜非吊上去。别小看了这半天吊的玩意儿,不习惯的话头昏眼花,气闷作呕,真是难以忍受。
杜非在上面若无其事。
吊上来前副导演已经告诉他该怎么做,他们要拍的是什么,虽说并不很高,但是小周仍旧大惊小怪,这个镜头以前不知道拍过多少次,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导演下令开拍,于是,一组组镜头顺利拍下来。看导演的模样,知道他是相当满意的。
中午,杜非被放下来休息、吃午餐,他的情绪似乎也因为今天工作顺利而特别好,跟工作人员有说有笑的。午餐后休息一小时,他又被吊了上去。
这次要拍一个“动”的动作,他会被慢慢放低,放低,然后在相当的高度时“威巴”会松开,他翻一个筋斗到一堵矮墙上。
“是不是拍古老的飞檐走壁?”杜非在上面打趣。
“拍完你就知道。保证是前所未有。”副导演笑。
“那岂不是空前绝后?”杜非大笑。
开始拍摄了“威巴”跟着摄影机慢慢放低,杜非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神经,他得一个筋斗翻过矮墙——导演暗示他要开始动作了;就在这个时候,他腰间的“威巴”扣子松了,松得太早,早得导演只在暗示,而没叫开始动作时。这其间相差也不过十来秒钟,结果却是天差地远。杜非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急速的往下坠,然后听见四面八方的惊呼,接着是脚踝一阵剧痛,一阵前所未有的昏眩,他便失去知觉。
这失去知觉的时间并不长,可能几十秒钟,可能一分钟,他立刻清醒过来,难以忍受的剧痛侵袭着他,他觉得自己全身像涣散了一般,他忍不住的呻吟起来。
导演、副导演、小周,还有好多工作人员都围着他,从小周和所有人的脸色他看得出,他一定伤得好重、好重,小周的脸色比纸还白。
“已经——已经叫了救护车,”导演的声音在抖。“马上来,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你忍耐一下,希望——希望不会有大问题。”
杜非咬紧牙关,呻吟却还是不停地从喉咙发出来,太痛苦了,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我到底——伤了哪里?”他软弱的。
“我们想——是腿或脚。”小周脸上掠过一抹恐惧——恐惧?!
杜非尽了最大的努力,看了一眼自己的脚——老天!他几乎再一次昏过去,那右脚——几乎前后倒转了,好家谁用残酷的方法把他的脚扭转一般,他的脚——完了,是不是?那景象实在太恐怖,前后倒转的脚——心中一惊,人又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彷佛一直有很多人、有很多声音,又很忙乱似的,他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又做了许多梦,梦中呢——似乎只有一个人,是的,只有一个人,!他的梦中从来都只有一个人——
然后,他醒过来,发觉自己躺在医院的白色病房里,右腿已上了石膏,吊得高高的,剧痛减低了,只觉得麻木——是打了止痛针吧?
房间里摆满了花,却没有人。
小周呢?小周应该陪着他,除了杜非每月付他钱外,他们之间还有一份情谊,小周呢?难道因为他受了伤,不能再拍戏,小周就离他而去。
“小周——”他叫。发觉自己的声音微弱得,连自己也听不见。“周信义——”
没有人来,难道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
他们应该替他请特别护士的,是不是?他付得起钱,他们为什么不做?那些没有良心又没有大脑的家伙,只想靠他赚钱,他一有难,那些家伙就跑光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简直该毁灭才对。
又过了一阵子,房门轻响,有人进来了。他费力的望一眼,是小周陪看一个女孩子——女孩子?!他的心一热,但——立刻又变冷了,是心颖。
“杜非——”心颖显然被吓坏了,她脸青唇白,手脚发抖。“杜非——怎么弄成这样的?”
话一出口,她就哭了。
杜非心中很感动,因为心颖的泪是真诚的。
“我——并不太严重,都是轻伤。”他微软的声音说。
“还说不严重?”小周的脸发青,双眼深陷。“昨天送来时——简直吓死人,脚不说,肋骨也断了两根,还有脑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受到震荡!”
“杜非——”心颖在床边哭得一塌糊涂。“你——你——”“我不会有事,你放心。”杜非说:“我——是打不死的杜非,记得吗?”打不死的杜非?
  
第十章
心颖陪了杜非整整一夜,担心害怕的坐在床边,望着发高烧,昏昏迷迷,满口呓语的杜非,心中理智与感情也激烈的交织着。
是感情与理智。二十二年来,她从来没有这么矛盾、这么痛苦、这么难以下决定,不过——也都过去了,天亮之后,她吩咐了特别护士,然后悄然而去。
她没有回家,直奔到倩予那儿。
睡眼惺忪的倩予诧异的替她开门,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个时候泪流满面的站在门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心颖,”倩予一把抓住她冰冷颤抖的手。“你怎么了?什么事?快进来,你——从那里来的?”
心颖只是摇头,不停的摇头,泪水也不停的流。
“心颖,别吓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倩予抓住她的手不放。“我昨天深夜才从美国飞回来,什么都不知道,心颖,你说话啊!”
心颖慢慢的收住眼泪,慢慢的使自己平静下来,脸色却还是十分苍白。
“我不管你有多恨他,也不管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必须随我走一趟。”心颖说得斩钉截铁。
“什么意恩?你要我跟你去哪里?”倩予问。
心颖深深吸一口气,抽噎的说:“医院。”
倩予皱眉。心颖没有不正常吧?随她去医院?去做什么?或者——谁?
倩予的心莫名其妙的紧缩了一下。
“什么意思?心颖,你——”倩予的脸色也变了。
“杜非——在医院。”心颖咬着牙说。眼泪又唏哩哗啦的往下掉。
“杜非?!他——怎么了?”倩予也是大吃一惊,但她还能维持镇定。
“他受伤了,神智不清,”心颖哭泣着说:“脚断了,肋骨也断了两根,还有外伤——也讦脑震荡。”
“你——没骗人?!”倩予“咯”的一声坐了下来。
“这种事我怎能开玩笑?怎能骗人?”心颖抓紧了倩予的手。“你快跟我走一趟。”
“不——”倩予坐着不动,脸色是越来越苍白。“他是怎么受伤的?”
“拍戏,从高处摔下来的,”心颖急切的。“倩予,你快跟我去。”
倩予摇了摇头。
“我不去。”她开始慢慢的冷静下来。“以前我和他的事你是知道的,现在——我不方便去看他。”
“倩予,算我求你;你去一趟。”心颖说:“有什么地方不方便,即使你已是大泽太太,你仍然可以去看一个朋友,一个受重伤的朋友。”
“心颖——”倩予的神色很特别。“不是我心硬,这个时候——我实在不方便。”
“没有不方便的道理,”心颖强硬的。“除非是你自己不想去。”
倩予呆怔一下,然后点点头。
“是,我不想去。”她直率的说:“这个时候——我不想再见到他。”
“就因为你即将是大泽太太?”心颖尖叫。
“不。”倩予对“大泽太太”四个字十分不习惯。“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见他,你是知道的。”
“但是现在不同,他受了重伤——”心颖十分不满。“就算以前他对不起你——”
“他以前没有对不起我。”倩予淡淡的说:“以前的事是两个人的错,如今一切已成过去了,”
“别那么狠心,为了百合,你应该——”
“别提百合。”倩予大声打断了心颖的话。“心颖,我看你是太累了,你的脸色很不好,赶快回家休息吧!”
“我是累,是脸色不好,因为我一夜没睡,一夜坐在杜非床边,”心颖又流泪,她是个软心肠的女孩,而且——而且她喜欢杜非。“他伤成那个样子,你就忍心不去看一看他?你——冷血。”
倩予摇摇头,再摇摇头,轻轻叹一口气。“心颖,我实在——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她轻轻的说:“我和杜非已是两个圈子的人,以后可能永远不会再见面,这次实在也不必多此一举。”mpanel(1);
“怎么叫多此一举?他是杜非啊!”心颖叫。
“他是杜非,我知道,我也记得,但是那——又怎么样?”倩予无奈的。“过去的事我们已抓不回来,我们不能使生命重新经历一次,对于错今天已与我无关。心颖,我知道你对杜非很好,你们也合得来,该去陪他的是你。”
“我——”心颖大吃一惊,“刷”一声脸就红了。“我——”
“我知道。或许这是女人的敏感吧!我看得出,也感觉得出,你对他很好。”倩予诚恳的说:“但是你很矛盾,因为还有个我。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结婚后住在东京,我们很少有机会再见,你——可以忘记我这个人,你和杜非——会幸福的。”
“说什么?”心颖不能置信。莫非倩予早就感觉到了她对杜非的感情?这——这——
“我知道你懂得我说的话。”倩予越来越平静了。“喜欢一个人并没有错,也不该难为情,心颖,只要杜非肯跟你去美国,你就不必犹豫了,无论如何,他——是好人。”
“不,你误会了。”心颖考虑一下,咬咬牙说:“我不喜欢杜非,也不可能和杜非有什么未来的幸福,我所做的一切——是想帮助你们——你们两个人。”
“心颖,不要太骄傲,天下只有一个杜非。”倩予笑了。“你喜欢他,那么就得把属于他的好或坏,优点或缺点,你也要一起喜欢,更应该忘了他的以往。”
“可惜的是我从来不喜欢他。”心颖的语气越发肯定了。“正如你所说,天下只有一个杜非,放弃了岂不可借?”
“不是放弃,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倩予摇摇头。
“你——绝对不肯跟我去医院的了?”心颖问。
“是。”倩予十分理智,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啊?“我不会跟你去医院。”
“但是——”心颖想说什么,却被倩予打断了。
“还有那枚钻戒,实在令我难堪,”倩予又说:“我希望你能替我退还给他。”
“我帮不了你,这件事必须你自己去做,”心颖说:“杜非的脾气——我受不了。”
“心颖,为什么你不能理智一点呢?我实在不想再见到他。”倩予说:“这件事只有你能帮忙我。”
“我想你把我占计得太高了,”心颖抹一抹眼泪。“杜非心中并没有我。他宣布退出娱乐圈,他要去美国,你不明白他是在做给你看的?”
“做给我看?我有那么重要?”倩予摇摇头。
“告诉我,你嫁大泽可是为了逃避杜非?”心颖问。“以为远远的躲在日本就可以过一世了?”
“不,不是,你不能否认大泽的优点。”倩予说。
“大泽英雄再多的优点,能抵得过你对杜非的爱情?”心颖说话的声音是尖锐的。
“爱情!有吗?”倩予自嘲的笑。“我只能说,那时候年纪太小,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懂得爱情。”
“事实呢?对老朋友应该讲实话。”心颖不放松。
“事实?好,”倩予无奈的笑。“感情——经过了那些事,经过了四年,你以为我还有多少?”
“不是时间,不是任何事,感情不该改变,”心颖说:“你说能看得出我的心思,我也同样能看得出你的心思,你对杜非——并没有变。”
“不要太天真了。”倩予摇头。“我现在觉得爱情、感情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安全感。”
“大泽英雄能给你安全感?”心颖问。
“我相信他能。”倩予叹一口气。“心颖,替我把钻戒还给杜非,你也该回家休息了,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也不必再说了,说了也没用。”
“我说的是无关紧要的话?”心颖似乎生气了。“好,我不再说了,反正——也不是我的事。至于钻戒,在目前他伤得这么严重的情形下,你认为适宜还给他?”
倩予皱眉,久久不语。
“他现在还是昏迷的,或者——等他清醒后,可以承受刺激时再还他?”心颖说。
“他——不会残废吧?”倩予忽然问。
“现代医学这么进步,相信可以医好,只是时间和耐性的问题而已,”心颖黯然。“小周告诉我,送医院的时候,他的脚是前后倒转的,几乎把小周吓死了。”
倩予又皱眉。
“醒过来没有?”她问。
“我去的时候醒过一阵,后来就一直迷迷糊糊,”心颖凝望着倩予。“说实话,我并不想来求你去看他,为这事我矛盾得挣扎了一夜,我——我——也许你说得对,我有自己的感情,对杜非——我矛盾,但是,我还是来了,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来,我心里会一辈子不安!”
倩予只怔怔的听着,没有出声。
“杜非暗示过——跟我去美国之后的事,但是我心里明白,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心中仍然只有你,这不是任何人能代替的,”心颖说得十分真挚而坦白。“我喜欢他是我个人的事,但——我不会傻得抓住一个心里只有另一个女人的丈夫或男朋友,所以——我来了。”
倩予还是不语,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是只是发呆,什么也没想?
“昨夜他昏迷呓语时,我才发现——我根本不该再骗自己,杜非不会喜欢我,勉强和他在一起,只会痛苦一辈子,”心颖的泪默默的、缓缓的流着,流着。“他对我说的一切并非存心欺骗我,你不原谅他,你要和大泽结婚,他受不了,他心理不平衡,他才找到我——甚至可以找到另外任何女孩。但是他爱的只有你,他这次受伤——想来也是精神不专注,心情不好。”
倩予缓缓透一口气。
“我不觉得事情——还会有什么改变。”她说。
“去看看他,好不好?”心颖激动得握住倩予的双手,她以为有转机了。“你知道我会到你这儿来的最大力量是什么?他——杜非昏迷中一直叫着你的名字,倩予,如果我不来找你,我——没有人性、没有感情、没有血肉。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又软又低,但清清楚楚的可以听出那是你的名字,倩予,你听见没有,他一直叫着你的名字。”
“因为觉得愧对我。”倩予说。
“为什么是愧?你不以为是爱?”心颖叫。
倩予摇摇头,再摇摇头,挣脱了心颖的双手,缓缓站起来。
“心颖,很谢谢你来,但——很抱歉,”她平静的说:“我不能跟你去医院,而我——将结婚的事也不能改变,我不会拿婚姻来儿戏。”
“倩予——”心颖又气又急又恨又无可奈何。
“你太累了,回家休息吧!”倩予打开大门。“今天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我不能陪你了。”
心颖愣了半晌,愤然站起,大步冲出门,头也不回的直奔下楼。
倩予——简直是冷血的,是吧!心颖看错了她。
倩予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整天,自心颖含愤而去之后,她就一直这么坐在沙发上。
她努力使自己冷静,这个时候不能再走错一步路,她要冷静——她做到了,但是,冷静之中,她依然矛盾。
拒绝去医院看杜非是理智的,却太没有人情味、太冷酷,这不是她的作风。她知道心颖会怎么想,但她一定要这么做!她已经这么做了四年,总不能到最后才前功尽弃,何况她已决定和大泽结婚。
然而把自己困在家中是件痛苦又难耐的事。她无法令自己不想医院中的杜非,也无法忘记刚才心颖说的话。如果大泽也在台北就好了,那样至少可以分散她的心神,陪她到处走走。说实话,她不走出大门是因为她害怕,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脚,她怕自己会忍不住走进医院。她怎能不矛盾呢?躺在医院的是杜非,是得到她全部感情的人,是百合的父亲。中午,她为自己做了三明治,吃了两日就咽不下去,只喝了半杯鲜奶。电话响了很多次,她都没有接听,因为此刻她根本不想讲话,无论对谁。
黄昏的时候,门铃在响,接着有人用钥匙开门,那自然是母亲,只有她才有钥匙。
“你在家,怎么不接电话?”母亲很担心,神情也不对。“你看了报纸吧?”
“我才回来,”倩予故意淡漠的说。她不想让母亲知道她的心思。“你打过电话?报纸上又有什么大新闻?”
母亲忧愁的望着她,轻轻地摇头。
“你真不知道?杜非——受伤住院?”她问。
“啊——是吗?”倩予发现自己也颇有演戏天才。“怎么受伤的?严重吗?”
母亲皱着眉头,显然已看穿了女儿的心思。
“不必瞒我,我是为你好,”她叹口气。“我眼巴巴的老远赶来,就是怕你发傻,一时冲动跑 去医院看他。”
“妈,就算我去医院看他,也只因为大家朋友一场,怎么算冲动呢?”倩予略有不满。
“我就是放心不下,”母亲永远是母亲,她有自己的一套古老固执的想法。“杜非把我们一家 人都害惨了,尤其是你,几乎——几乎——唉!我永远不能原谅他。”
“还提这些做什么?”倩予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那么久的事了,而且下个月我就要结婚,还 有什么不放心的?”
“结了婚,离开台北才算数。”母亲冷哼一声。“他这次受伤不知是不是在耍花样。”
“你也真孩子气,”倩予摇头。“我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杜非身边的女孩子比我好 一百倍的多得是,别闹笑话了。”
“我是不是闹笑话你心里比我明白,”母亲唉声叹气。“倩予,你嫌我罗嗦我也要再说,你千万不能再傻了,好不容易现在又站了起来,你承受不了再一次的打击。”
“谁要打击我呢?”倩予眉头紧紧的皱起。“你快回去吧!百台说不定在找你了,约了人有事。”
“约了谁?倩予,该不是——”
“约了公司同事,”倩予非常的不耐烦。“一个日本女孩子,第一次飞来台北,带她出去逛逛。”
“真的——这样?”母亲盯视着她。
“妈妈——”倩予的反感一下子涌了上来,母亲还当她是十二岁的孩子呢。“你到底怀疑什么?”
“我——倩予,你无论如何不能去看杜非,我不许你去。”母亲说。
“我根本没打算要去。”倩予没好气。“就算我去——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倩予——”母亲大吃一惊。“你不能去,我就知道你会感情用事,你这孩子。错一次的痛苦、折磨你完全忘了吗?”
倩予觉得自己的耐性已经到了极点,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
“我的痛苦、打击不必你来提醒,妈妈,当年你帮助我,拉我一把的事我会一辈子感激,但是我已经这么大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不必过分的管束我。”
“倩予——”母亲变了脸色,她气坏了,气自己的女儿怎么——怎么如此不识好歹?
“你要分清好歹,不要忘了谁对你好,谁又伤害过你。”
“我知道,我也永远忘不了,”倩予吸一口气。“你不必提醒,我也忘不了你对我的恩惠,我会永远记得,妈妈——”
“倩予——”母亲眼睛红了。“你以为妈跟你作对?故意反对你?事实上这杜非——”
“不要再提这个人,好不好?”倩予简直忍无可忍。“杜非跟我——有什么关系?”
母亲吸一口气勉强忍住了泪水,她觉得委屈,她是为倩予好才劝她,怎么这孩子不识好歹?
“好,我不再提了,只是——你上了去之后不要又哭哭啼啼,躲到那种鬼地方,你的事——我不管了。”母亲真的生气了,她觉得好心没好报。
倩予总觉得母亲不了解她,老是揭她的疮疤。
“我能管我自己的事,”她没有经过考虑就说:“你回去吧!我——还有事。”
母亲怔怔的望着她,然后又是叹息,又是低声咒骂的铁青着脸走了。
倩予坐在那儿发呆,她知道冲撞了母亲是不应该的,她也知道母亲是好意的,只是——太多的好意使她受不了,而且母亲用的方法也不对,徒令人起反感而已。
窗外暮色四合,她站起来开了灯,又为自己泡一杯茶,原本勉强的冷静也因母亲的来临而打破。也许是——物极必反吧?母亲越是怕她去见杜非,越是引起她去看一看的念头,这念头一起——简直难以收拾。
九点钟的时候,她的耐性已完全崩溃,她知道,若是她不去医院走一趟,她今夜一定睡不着,也一辈子不会甘心——而去看一看也不能改变什么,不是吗?
匆匆换了衣服,拿着皮包奔下楼,心中竟是无比的轻松,一种逃离桎梏,挣脱枷锁的感觉。
她坐计程车到医院。
好不容易从值班护士那儿知道杜非的病房号码——大概她的模样不像是杜非的影迷吧?她迫不及待的上楼,按着号码一间间病房找过去。
已是快熄灯的时候,除了单人病房还有几个探病的人外,医院已是一片寂静。倩予站在杜非的病房门外,心跳得难以想像的剧烈,她深深的吸一口气又吸一口气,才在门上轻扣两声。
病房里没有回声,她再敲两下,里面依旧寂静着。忍不住推开房门,只见杜非沉睡在床上,房里没有其他人,特别护士也不在。
倩予全身的神经都拉紧了,紧张得呼吸也困难。她小心而轻悄的一步步走向病床,或者——别让杜非知道,她这么看一看就走?
杜非的脸色苍白中透着青,是她从没见过的颜色,他是那么一个健康、活泼的人,他是银幕上打不死的英雄,但是他躺在病床上,胸部、腿部、手臂、额头到处都是纱布,被绑得完全不能动弹。这就是杜非吗?倩予的眼泪忍不住滴下来。
杜非是沉睡或是昏迷呢?他不会昏迷这么久还不醒吧?或者因为疼痛,他们替他打了止痛安眠针?
倩予用手背拭一拭眼泪,杜非的模样更清晰的映入她的眼帘。是疼痛吧?他的眉心微蹙,眉宇之间是一抹隐隐约约的忧郁,还有一抹似真似幻的无奈无助——一刹那间,四年前的往事全涌上心头,倩予再也控制不住的全身颤抖了起来。
他们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他对她永远比其他人好,保护她、支持地、爱怜她,永不让她受欺负、受委屈。年纪太小,她不懂什么是爱情,但——每天都要见到杜非才开心、才快乐。十六岁生日那天,杜非用一块飞机玻璃磨成一个小鸡心,里面放进一张他的照片,他们都没有钱,但——那是最好、最名贵的礼物了。就在生日那天晚上,杜非第一吹吻了她——床上的杜非动了一下,嘴里呢喃着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却惊醒了床边流着泪回忆往事的倩予。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杜非并没有醒,只是作梦吧?
是作梦,四年前的往事真如一场梦,有时半夜突然想起,会吓得一身冷汗,怀疑自己是否仍在梦中——
她再用手背拭一拭眼泪,转身往外走。她既然来过了,心里上也就舒服多了,她不在乎杜非或心颖知不知道,因为这是她自己的事,她在意的是自己的感受。
她想,从这扇门走出去之后就是真正的结束——不!该说摆脱或是遗忘,明天早晨开始,她就要为结婚的事而忙碌,她就要奔向另一段崭新的人生道路,杜非和杜非的一切都该过去了——
杜非又在床上动了一下,又在呓语,这一次她清清楚楚的听见他在叫“倩予——倩予——”
倩予全身震撼,犹如中了魔咒般的站在那儿不能动弹。自从再见到杜非后,他表现的全是吊儿郎当,半真半假的模样,从来不让人看见一丝真诚,即使他追去新加坡,倩予仍然觉得看不透他的真正意图。现在,正在昏迷或沉睡中,他竟真如心颖所说,不停的叫着她的名字,那表示——
“情——予——”他再叫。声音低沉微弱,犹如一声无奈的叹息。
倩予再也无法忍受的用双手蒙着脸,失声痛哭着冲出病房——她——再也忍受不了。
“咦?小姐——”一个护士在门边和她撞个满怀,是杜非的特别护士吧?“你是谁?你——做什么?”
倩予没有理会,跌跌撞撞的一口气奔出医院,靠在医院外粗糙的石墙上默默流泪。
其实——她了解杜非的心思,真的,即使他的表现是吊儿郎当,半真半假的。她怎能不了解呢?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他们相伴相爱,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她怎能不了解呢?是她——拒绝相信,是她想骗自己罢了。真的,她知道,杜非心中依然只有她一个人。
她轻轻握着胸前挂着的玻璃鸡心,杜非心中只有她,她心中又何尝不是只有杜非?只是——只是——她一时说不上来那些原因,是时闾、空间,再加上些人为因素吧?他们都拒绝承认这个事实。
也许杜非并不像她这么坚决拒绝,杜非在新加坡酒店曾表白过,是她的断然拒绝,她——唉,为什么呢?她真为了大泽英雄能给她安全感?
她不知道,她已经混乱了,完全的混乱,她甚至分不出这件事的对与错。
她只知道唯一的,最重要的一点,她要嫁大泽,这件事不能改变,结婚之后她要远远逃开。
她要逃开杜非,为什么?因为——因为她仍爱他?老天!为什么感情的事这么复杂?复杂得连自己也分不清,辨不明呢?
哭了很久,很久,泪终于流完了,她站着,默默为自己抹干脸颊,慢慢的向黑暗的街道上走去。
她已决定结婚,在她前面明明已摆着一条路让她走上去,为什么——她看不见那条路?为什么?
心颖的话又在心头回转,“大泽的安全感能强得过杜非的爱情?”爱情,杜非——唉!
上计程车,回家,她知道今夜别想能睡得着,虽然明天早上的班机要飞曼谷。
下车时,看见楼下大红门边站着一个人,是心颖——她的心一阵颤抖,善良可爱的心颖。
“是你?”倩予故意使自己冷漠。昏暗中,心颖看不见她哭红的眼睛吧?“来了很久?”
“不很久,不过——很高兴。”心颖微笑着,那是真诚而感人的微笑。
“高兴?我不明白。”倩予故意皱眉。
她不知道白己为什么要“故意”这么冷淡,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只知道,她必须这么做。
“你去了医院,不是吗?”心颖说。
她皱眉,只是皱眉。
“不要否认,特别护士打电话告诉我的。”心颖说:“我知道你会去,你不是那么冷血的人,我也不会看错你,真的,倩予,我很高兴。”
“你错了,”倩予摇摇头。“我去过医院,目的却和你想像的不同。”
“你——什么意思?”心颖呆怔一下。
“我去看他,并不表示什么,”倩予慢慢说:“我——只是想看看他倒下来的样子,他是银幕上打不死的英雄,不是吗?”
“你——”
“这是真话,”倩予淡淡笑了。“最重要的一点,我去看他之后,更可以心安理得。”
“倩予——你——”心颖脸色变了。“你——冷血。”
“我以为我去了之后你不会这么骂我了,”倩予摇摇头。“要我去看看他,你不是这么要求吗?”
“你——好——”心颖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便一转身冲出巷子。“你会得到报应。”
倩予没有出声,直到心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她才颓然靠在门上。
她的报应——不是四年前就来了吗?
杜非的伤势略有起色,不必再打止痛安眠针,也不是整天昏睡在床上了,但是,他的脾气反而出奇的暴躁、出奇的坏,稍有不满就大吵大闹,恶颜相向,短短的三天之中,已换了四个特别护士。
最后这个护士刚上班两小时就被杜非骂哭了,说什么也不肯留下,即使付双倍费用。小周和心颖无可奈何的对望着,他们俩已疲累得筋疲力尽,尤其是心颖,脸都瘦了一圈,眼晴大而无神。
“你们俩怎么不说话?”斜躺在床上的杜非怪叫。“想闷死我或是气死我?周信义,你现在立刻给我滚,我炒你鱿鱼,快滚。”
小周轻叹一声,这个时候他自然不会怪杜非,杜非伤成这样子,心情一定恶劣、脾气一定暴躁,他很能谅解。
“那么——我先走了,”小周低声说:“晚餐以后我再回来,这儿——拜托你了。”
“还在罗嗦什么?还不快滚?”杜非咆哮。
心颖点点头,轻推小周一把。
“你走吧!我会看着他。”她低声说。
“我替你带晚餐来。”小周快步走出去。他知道,他若不走快些,准会被杜非骂得拘血淋头。
“还有你,潘心颖,你留在这儿做什么?谁要你陪?谁要你留下?你也走——走得越远越好,我不要看见你,快走。”杜非又在狂吼。
心颖转身,面对着杜非。
“你吼我有什么屁用?我不留下看着他,你以为还有谁来理你?”她凶巴巴的大声说:“不要以为你是大明星别人就怆着来巴结你、伺候你,你那狗屎脾气谁都敬而远之,你要不要试试?你拉铃叫人,看会不会有人来?”
“没有人理我就算了,谁稀罕?”杜非还是怪叫。“没有人理我最好,反正我是死不了,”
“你真以为自己是打不死的英雄?”心颖故意刺激他。“那只是演戏,你不想想自己是怎么受伤的?”
杜非气得吹胡子瞪眼,脸也胀红了。
“我的事不要你管,你是谁?你凭什么在这儿怪吼?你走,快点给我走。”他不讲理的。
“我想走的时候自然会走,”心颖完全不生气,她很了解他的心情。“现在不想走,赶我也没用,我不是小周,又不是你出钱请的人。”
“你——真皮厚,我没见过比你更脸皮厚的女孩子,死皮赖脸的。”他骂。但——暴躁的情绪已渐渐消散,语气平和了很多。
“我是死皮赖脸,又怎样?”心颖忍不住笑起来。“我不走,难道你能打我?”
杜非摇摇头,凝视她一阵,再摇摇头。
“心颖,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把你捱瘦了,”他一下子又变得充满柔情蜜意了。“你不必天天来陪我的,其实——我这个伤准死不了,真的。”
心颖心中一阵激动,却努力不使它表现在脸上。
“大家几十年老朋友,还说这些话做什么?”她故作开朗的大声说。
“说得好像七老八十似的,几十年老朋友,”他颇为感叹。“除了你,还会有谁来看我?陪我?”
“很多愁善感呢!”她开玩笑。“你想有人来,好,我打开门,看那些影迷不挤破这房间才怪。”
“我不是说影迷——”
“倩予?”她笑起来,笑得很特别。
“也——不一定是指她。”他微微皱眉。“就快是别人的太太,自然不方便来看我。”
“想不想要她来?”她似笑非笑。
“很难回答,”他考虑一下。“因为我矛盾。她来,我自然喜欢,可是来了又如何?还是要走的。”
心颖思索一下,摇摇头。
“你从来没有真正想去抓住她?”她说:“你每次都试一试,又退几步,没有表现出真诚和毅力,然会败在大泽英雄手下。”
“错了,我这次根本没机会。”他说。
“不对,你追去新加坡时不是好机会吗?是你没有下定决心。”她说。
“我已下定决心退出。”他不存希望的摇头。
“没用又没种。”她笑骂。“你就只会对小周、对我凶,见到倩予手脚就软了。”
他想一想,也笑起来。
“对许多人我都能死皮赖脸,奇怪的是面对倩予,我的自尊心和自卑感就加重。”他说。
“因为她与众不同,而且你爱她。”她一针见血的。
他呆怔一下,慢慢说:“我爱她吗?我已分不清楚。”
“你这次受伤难道不是因为心情恶劣?”她笑。
“没有那么严重,我还为情所困呢!”他强打哈哈。“我只是运气不好,时间没配合得准确。”
“正是为情所困,心神恍惚。”她打趣。
他不知道听见没有,怔怔的发一阵呆。
“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知不知道我受了伤?”他自言自语。
“全世界的中国人都知道你受伤,她怎能例外?”心颖注视着他脸上的神情。
“她——不知道怎么想?”他还是自问。
“为什么不去问问她?”她说。
他一震,彷佛醒了。
“什么?问她?我为什么要问她?我们已经说清楚了,以后各不相关,她安心去做日本人的太太,我们——我们不会再相见。”他大声说。
“你就忍心让她去做日本人的太太?”她笑着问。
“大泽英雄——不是普通日本人。”他不自然的。
“有什么不同,日本人就是日本人,你在电影里打倒过无数的日本人,怎么在现实生活中却败在日本人手下?”心颖是故意这么说吧?
杜非胀红了脸,又气又激动的。
“什么败!我根本——也没有争。”他说真话。
“为什么不争?你不爱她?”心颖问。
“我——不知道,我说过不知道,”他叹一口气。“四年前的往事令我内疚,我觉得——有些内疚。”
“内疚?不是爱?”她叫起来,很不以为然的。
他诧异的看她一眼,越发不了解女孩子了。心颖明明对他有意,怎么又——又拚命的帮起倩予来,如果他和倩予和好如初,心颖岂不是落空了?失望了?心颖——哎!他是不了解女孩子。
“我分不出来,”他叹口气。“是我书念得太少,所以,很多事都分辨不出好歹,也看不清黑白,更不知轻重,我——做错了很多事,弄糟了很多事,也得罪了不少人,我——唉!所以我想摆脱一切,再去念书。”
“归根究底还是为了倩予。”她笑。
“也不能这么讲,心颖,你——也是好朋友。”他透一口气。讲出她只是“好朋友”之后,心里舒服多了。
他已经表示了心颖和倩予是不同的,不是吗?
“我是好朋友,士廉也是好朋友,”她笑。她聪明,她自然能了解一切。“但倩予是青梅竹马的恋人。”
“不要讲得这么肉麻,好不好?”他笑。
“这是事实,有什么好肉麻的?”她说。
“她就快是大泽英雄的太太了。”他叹息。
“抢她回来。”她想也不想的说。
“抢——”他苦笑。“我根本没有机会。”
“不要妄自菲薄嘛!”她说:“我知道倩予对你仍有感情,至少比对大泽深厚。”
“我不相信——有什么根据?”他说。眼中竟闪看一抹好生动、好亮的光芒。
“我会证明给你看,你肯不肯去把倩予抢回来?快回答我。”心颖顽皮的。
“我——说实话,没有信心。”他叹口气。
“我会给你信心,快回答我。”她叫。
“不要拿我开玩笑了,好不好?”他摇摇头。“我是个受伤的病人啊!”
“完全不像杜非,你那种小霸王似的霸道呢?婆婆妈妈得像个老太婆。”她大笑。“我讲真话,谁拿你开玩笑啊!”
杜非显然受不了心颖的嘲弄,变了脸,一言不发的靠在床上,也不看她。
“怎么?生气了?”心颖笑。
“我想睡觉,把我的床放低些。”他冷着声音。
“不想听倩予的事了?”她捉狭的。
“我不是给人消遣的。”他扳着脸说。
“好吧!你睡觉,”她过去摇低了他的床,让他平躺在床上。“只是——大前天被你赶走的特别护士林小姐所说的事——不知是否真的?”
他看她一眼,勉强忍住,把头转开。
“林小姐说——前天晚上,她去洗手间前后大概不过十分钟而已,可是似乎——发生了一点事。”她一边说,一边偷偷的注视他的反应。
他是竖起耳朵在听,她知道。
“发生了什么事呢?林小姐又说不清楚。”停一停,她又说“彷佛在门边撞到一个人,那个人是她所不认得的——又似乎——”
她不说了,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他本来还忍得住,闭紧眼睛在生闷气。渐渐的,脸也胀红了,脖子也粗了,呼吸也急促了——突然之间,他大吼一声。
“说下去,说话一半是什么意思?”他咬牙切齿的。“你最可恶,分明——分明——”
“我分明什么?”她心平气和的。“怎么?你不是要睡觉吗?我只是在对自己说话。”
“潘心颖,总有一天我会宰了你。”他脸上青筋直冒。“你快说,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真想知道?”她脸色变得非常认真、非常严肃、非常郑重的。 “当然,”杜非起伏的胸膛似乎要爆炸了一般。“你快说,那天晚上谁来过了?谁?”
“其实你根本已经知道,何必问我?”心颖说:“倩予来过了,掩着面哭着离开的。”
杜非呆住了,倩予来过是个大震动,而且还哭了——倩予为他流泪?是吗?是吗?
“在她来之前,我请求过她,请她来看看你,陪陪你,她不肯,但是——后来她自己来了,”心颖轻叹一声。“想来她内心充满了矛盾。”
“她——她真的来过了?还流泪?”他喃喃自语。
“是真的,”她斩钉截铁的说:“林小姐当时立刻打电话给我,我赶去倩予家,她正下计程车,我清楚的看见,她哭过,而且哭得非常伤心。”
“那——那——心颖,我——”他像在绝望中突然抓到一块浮木,茫然失措以为还在梦中。
“这是不是足以加强你的信心?”心颖微笑。
他怔怔的凝望她半晌,突然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心颖。”
她显然受到巨大的震荡,好半天才说:“我们是老朋友兼好朋友,不是吗?”
杜非的眼圈儿红了,不是因为倩予来过,而是——心颖的友谊,心颖无条件付出的感情——他感觉到了,可是他无能为力,他只有抱歉,他心中只有倩予。不论倩予回不回头。原不原谅他,有心颖这样的——怎么讲?红颜知己?是吧,就是红颜知己,他冰冷的心渐渐温暖了。
“是,我们是老朋友兼好朋友,”他激动的声音也变大了。“最好的朋友。”
“不要再说什么,够了,”心颖是洒脱的女孩子,若他再说下去,她怕会受不了。“我们——心照不宣。”
“你怎么不是个男孩子呢?”他感叹。“你说的——像我们圈子里的义气儿女。”
“别想说动我,我不会拍戏的,”她哈哈大笑。“九月份我一定要去美国,念书的计划不变。”
“曾经——变过吗?”他问。
她吃了一惊,立刻摇头。
“不,从来不曾变过,”她用力摇头。“我再不念书,士廉永远不会原谅我。”
杜非望着她笑了,她实在是个十分可爱的女孩子,只是——一开始就有个倩予,一开始就有的。
“现在——我该怎么办?”他问。
“抢回倩予,”她想也不想的说:“那么优秀的中华女儿,总不能就嫁到日本做个小媳妇。”
“我行吗?”他很没有信心。
“绝对行,你是杜非,独一无二的杜非,你忘了吗?”她大声说:“你是杜非啊!”
“但是——”
“但是什么?你不去是你没种,倩予——也会恨你一辈子。”她叫。眼圈儿也红了。“那个日本人——不行,倩予无论如何不能嫁给小日本人。”
“是大泽英雄。”他说。
“什么好听、有气魄的名字都没用,他是日本人,”她叫。“我不能忍受倩予嫁给日本人。”
杜非考虑一下,终于点点头。
“好,反正——反正我在倩予前面已是个小丑,多出一次糗又如何?”他自嘲的。
“你不是小丑,这次——也不会出糗,”心颖的信心是无与伦比的。“我保证。”
“你凭什么——这样自信?”他问。
心颖脸上的神色变了,她看来非常矛盾,最后,她咬咬牙,用力点一点头。
“我当然有理由,”她说。那神色——严肃得有点可怕,仿佛是宣布世界大战一样。
“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不,我是说你可能想像不到。”
“什么事?”他突然有点心怯,因为心颖的神色。“如果为难的话,你就别告诉我好了。”
“我考虑了好久、矛盾了好久,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该不该说,”她叹一口气。“但是不说——我怕自己一辈子不安心,你——有权知道的。”
“心颖——”杜非不自觉的挺直了上半身,忘了胸前折断了的肋骨疼痛。
“倩予——有个女儿,今年三岁,叫任百合。”她说,她终于说了,她终于说了。
“女儿——百合——”杜非挺起身子,他居然坐了起来,他那满身的伤——“你是说——倩予有三岁的女儿?!那——那——”
他询问的望着心颖,她点点头。一刹那间,他心中充塞得满满的,泪水盈眶簌簌而下——
倩予竟有个女儿!
   
第十一章
倩予和大泽搭同一班飞机从罗马回来,她暂时抛开心中那永远打不开的死结,让自己在大泽面前表现出一点点结婚的喜悦。大泽很高兴,他果然不是在感情上很苛求的人,这令倩予放心。在罗马,他们买了一些漂亮的衣服,结婚要穿的啊!倩予的工作就有这种方便,可以买各种新颖时装、用品。
公司的交通车先送倩予回家,再送大泽回酒店。在车上时大泽开玩笑的说了一句“不如我今夜就住你那儿?”看见倩予沉下来的脸,他立刻顾左右而言他,他对倩予有一份难得的尊重,这也是他能赢得倩予的原因之一吧?
倩予独自提着小箱子上楼,小箱子很重,里头多半是她的新装,不过买得很满意,重也是值得的。
才进门,就听见电话不停的响,谁知道她现在回来?时间算得这么准?母亲吧?大概是!扔下行李,奔过去抓起电话,听筒里竟传来一阵“呜呜”的声音,对方已挂断了。
她也不在意,母亲来电话也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说来说去还是别傻,别再见杜非。上次和母亲不欢而散,接着她又出了几天差,她该打个电话给母亲,母子还有什么事说不开呢?
才洗了一把脸,还来不及打开行李,便先拨了母亲那儿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母亲。
“妈,是我,刚从罗马回来。”倩予用开朗愉快的声音说:“买了些漂亮衣服,结婚时好穿。妈,刚才是不是你打电话给我?”
“没有,我没有打给你。”母亲一口否认。“我回来过,知道你不在台北。”
“哦——”倩予意外了,那会是谁?当然不该是卧在病房里,行动不方便的杜非。“百合好吗?乖不乖?”
“她总是那么听话的啦!”母亲说:“你来不来看她?她已问起你好多次了。”
“来,当然来,晚上我和大泽一起回去吃饭,”她愉快的。“我们一起回来的。”
“他——现在在你那儿?”母亲的声音有点犹豫。
“怎么会?”倩予呆怔一下。“他回酒店了,飞了十几小时他累得要命,黄昏时睡醒才来接我。”
“那——你也休息吧!”母亲说。
“我想跟百合说几句话,她在吗?”她问。
“到隔壁小朋友家玩去了。”母亲说:“要不要叫她回来?”
“算了,晚上再见她,”她笑。“这么小的小孩就懂得交际?一天到晚去别人家?”
“隔壁的小玲和百合是幼稚园同班,她有个三个月大的小弟弟,百合喜欢小婴儿。”母亲说。
“让她去陪小婴儿吧!晚上见。”倩予放下电话。
正想换睡衣、洗澡、上床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老天,什么人找我找得这么急?”倩予喃喃念着,从浴室冲出来。“我坚决拒绝公司再派我飞一班,哪怕是香港。”
拿起电话,只听“叮”一声,“叮”——啊!长途电话,不经国际台的直接长途电话。
“哈罗。”她本能的用英语。“我是任倩予。”
“倩予,终于找到你了,”传来的是士廉的声音,啊!竟是士廉。“我找了你三天,起码拨了两百次电话,你不在台北吗?”
“士廉,没想到是你,”她叫。有些难以形容的激动。“我飞到欧洲去了,刚刚才回来,进门不到十分钟。”
“我运气还不错,若再迟些,恐怕会吵到你睡眠了。”他永远温文、有礼,永远为人着想。
“你那儿是深夜了吧?什么事找我找得这么急?”她问。
“我——”他犹豫一下。“心颖打了个电话给我,杜非受伤了,是不是?”
“是,大约一星期前的事,那时我正在台北。”她说。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淡漠。
“你可知道他为什么?”士廉问。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吸一口气。“他的事已完全与我无关。”
“我——也许不该说什么,也不该打这电话,”士廉非常婉转的。“但是——我想了很久,考 虑了很多,我觉得——你该再考虑一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说。她是明白的,只是她不承认,许多事她都明白,却拒绝考虑 或承认。mpanel(1);
“我的意思是——倩予,四年前的事或许是一个遗憾,一个错误,如今有机会了,为什么不弥 补或纠正一下?”他说得很含蓄。
倩予的脸色变了,眼中也有了泪光,但——她倔强的维持着声音的平静、冷漠。
“我记得你祝福过我和大泽。”她说。
“是——我祝福过,”他是不善言辞的老实人,听得出来他是尽了全力。“可是——事情不是我所想像的,杜非也不能只单看表面——”
“心颖一定对你说了很多。”倩予笑了。
士廉一定睑红了,虽然万里之隔,倩予似乎也能看到。她为自已略有嘲讽的语气不安,她不能这么对士廉,士廉不像其他人,士廉对她,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
“倩予,请原谅我,也许——我太多事了,我没有资格说任何话,我知道。”他说:“只是——我不希望你后悔或是遗憾,真的。”
倩予沉默,她知道士廉是真的关心她,但是她——她也有她的难处,她能为同一个人而伤父母的心两次?
“我对大泽英雄绝对没有成见,可是日本人——我无法对日本人有好感,”他说:“日本人曾经那样欺凌,压迫过我们的国家,在感情上我容不下他们。我知道这种狭义的民族意识很傻、很蠢,也会被人笑话,这是真的。而你——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女孩子。”
倩予已经完全清楚了,士廉是因为不能接受她的丈夫是一个日本人而提前离开台北,与他的感情是无关的,士廉是真的喜欢她,而又从没想过要得到她,占有她。士廉,士廉,怎样的一份感情。
“很抱歉,”她吸一口气。“但决定的事不能改变,我对大泽——也有感情。”
“对杜非还有情吗?”他突然问。
她目瞪口呆,对杜非还有情吗?叫她怎么回答?又——怎能回答。
“我——没有想过这件事。”她硬看头皮说。
“那么想一想,好不好?”他柔声说:“世界上已有太多遗憾和悲剧,我不想在朋友身上再发生一件。”
“现在再想,岂不是太迟了?”她轻声说:“结婚的事已经在筹备了。”
“只要真心去做一件事,永远不会迟,”他立刻说:“我知道伯母对杜非成见很深,可——你想过没有?结婚的是你,幸福也是你的,伯母虽是你母亲,她不能也无法替你生活。”
“这道理——我明白,士廉,就算我想一想又怎样?事情又怎能改变呢?”她说:“你和心颖的好意和关怀我都心领了,你从小对我好,士廉,我是明白的。”
“不,不,我不是说我们,”士廉急切的“我们怎样都没问题,重要的是你和百合。”
百合!她心中一紧,每次想到百合,她都是这样子,百合是杜非的女儿,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是不是——百台和杜非也有权知道这件事?
“大泽——会对百合好,我有信心。”她勉强说。
“谁都会对百合好,她原是个人见人受的孩子,”士廉是抱定破釜沉舟的决心吗?这是长途电话啊。“你不觉得这件事早点让杜非知道会好些?”
“我们会带百合去日本。”她说。
“倩予,你怎么了?”他问。“躲到日本就能解决问题吗?我想——这事不可能瞒一辈子。”
“我也没打算瞒一辈子,是妈妈紧张,”她已不能再保持冷静了。“我不在乎杜非知道,孩子是我生的、我养的,他——没有资格说话。”
“他是百合的父亲,你别忘了。”士廉叹一口气。“倩予,我现在才知道我讲什么也没有用,是不是?我——也不讲了,无论如何你记住一件事,不管你的决定是什么,我始终是站在你这边的。”
“谢谢,士廉,”倩予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掉下来。“有你这句话,我安心好多。”
“那么——好好休息,”他又轻叹一声。“你的婚礼我不能参加,不过以后我们还会见面的,是不?”
“是,是,当然——”她的眼泪不停的流。“我永远记得——你为我做的一切。”
“我为你做的一切?”他不知是笑,或是叹息,声音却是充满遗憾和无奈的。“你根本不让我为你做什么。”
“士廉——”她大吃一惊,难道士廉对她也有怨恨?怨当年她不肯接受他的一臂之力?
“抱歉——哎!祝福你,”他显得有些慌乱。“再见,再不挂电话下个月我会破产,再见。”
她轻声说再见,然后放下电话。
她没有立刻进浴室洗澡,她坐在沙发上发呆。似乎周围的人都不赞成、不喜欢她的这次婚姻,父亲母亲是无可奈何的接受了,大泽总比杜非好,他们是这么想。但是她呢?她嫁大泽是否也是无可奈何?
她的心乱了,思想也乱了,乱得——完全理不出个头绪来,她是不是也无可奈何呢?是不是?
紊乱中,她也无法好好考虑对与错,她拨了大泽住的酒店的号码,接到大泽房里。
“大泽英雄。”低沉而性格的声音,不因疲倦而失色,总给人一种安全感和信心。倩予安心了一点,大泽是出色的,有他本身的好条件,她也不全是无可奈何。
“大泽,我是倩予,你在做什么?你怎么了?”他一连串的问。“发生了什么事呢?”
“不,没有,”倩予否认。“只想——跟你聊聊。”
“睡不着,是吗?”他笑了。“我刚洗完澡,也睡不着,可能太兴奋了,还有二十天就是我们的大好日子,是不是?我们会是最出色的一对。”
“哎——是的,”她吸一口气,想说的话说不出口,大泽对她是一心一意的。“刚才——跟妈妈通电话,她叫我们晚上去吃饭。”
“一定去。”大泽开心的。“我在罗马替她买的鳄鱼皮皮包正好送给她。”
“你什么时候去买鳄鱼皮皮包?我怎么不知道?”她叫起来。
“你在午睡时我悄悄去的,想让你惊讶一下。”他笑得好孩子气。
“你这人——”她轻叹。大泽对她那么好,连对她的家人也一样,她还能说什么呢?
“你好像不怎么满意哦。”他问。
“不必买这么贵的东西,妈妈用不着,”她只能这么说:“她只是个普通的主妇。”
“我不是讨好她啊!是一点点心意,真的,”他说:“下次我不再买就是。”
她沉默半晌,她不是想和他讨论这个问题的。
“大泽,有一件事,”她鼓足勇气说:“我只是假设,如果——我不想现在结婚,你会怎样?”
“我会等,等到你想结婚的时候,”他说:“但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假设?”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矛盾。”她说。
“因为杜非?”他敏感得很。“他来找你?”
“我没见过他,你知道他受伤在医院,”她说:“我只是想——这么匆促就结婚,对你不太公平。”
“你不答应才是不公平。”他说。
“不——大泽,你有没有考虑过,我对你的感情到底有多少?”她问。
“这——重要吗?”他呆怔一下。“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有多深就行了。”
“但——这是不公平。”她挣扎着说。
“公不公平是我的感受,你不必替我担心。”他笑。“不要胡思乱想,你太累了。”
“不——我的话还没说完,”她不肯罢休,难得有这机会,又已讲了个开头,她不肯放松。“你能一辈子都对我说同样的话?抱同样的态度?”
“为什么不能?我爱你啊!”他叫。“你怎么突然对我没有信心了?谁对你说了些什么吗?”
“没有人对我说什么,我只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她再吸一口气。
“你后悔了?”他不再笑,声音变得严肃。“不是后悔,你是这么一个好人,又出色,”她不安的。“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矛盾得厉害。”
“这是每个女孩子出嫁前的心理,所有的人都一样,你不用害怕。”他放柔了声音。“我会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相信我。”
好父亲?!不,不,大泽不是父亲,不是百合的父亲,他们俩会相处得好吗?百合跟他之间的言语 都不通,他们能好好相处吗?
“怎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出声?”大泽问。
“百合——我不知道她能否习惯东京的生活,”她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从小她就跟着我母亲,她又不懂日语,我真的很担心。”
“你是舍不得父母,是吗?”他笑起来。“我们可以想办法申请他们一起去,这不是问题。”
“不,他们不会去,”她急切的打断他的话。“我也不是舍不得他们,实在是——我矛盾。”
“好,告诉我实话,你的矛盾到底是什么,”他认真的说:“我们一起想办法来解决它。”
她的矛盾——又怎能告诉他呢?若能说出来,又怎么算得是矛盾呢?
“其实——也没有什么,是一些心理障碍,”她不安的,话也有些结巴。
“心理障碍。”他笑。“倩予,这样吧!我去找杜非谈一谈,当面解决所有问题。”
“不——”她叫得惊天动地,他怎能去见杜非?这算什么?“不能,为什么要跟他谈?”
“不要否认了,所有的问题都因他而来,”大泽是清楚一切的。“我友善的找他谈,相信不会有什么事。”
“你——想跟他谈什么?”她终于问。很奇怪的,她的声音突然平静了。
“他该知道百合的事,也该清楚你和他之间已不可能复合,”他理智的说:“我叫他不要再来麻烦你。”
“不——不要说百合,他也没有麻烦过我,”她忘形的叫。“要谈——我自己去。”
她去跟杜非谈?!
她终于想到该去了!
考虑了整夜,犹豫了整夜,矛盾了整夜,倩予终于决定去见杜非,因为她明白,这是唯一解决矛盾的办法。
大泽搭飞机回东京了,他在东京有许多事要办,譬如找好房子等倩予和百合去住,因为倩予已经声明了,她不和大泽的父母同住。可肯定的是,大泽会是个好丈夫,倩予的意见他永远尊重,而且很 替她着想,这是十分难得的。只是好丈夫也不能使她心绪平静。
是的,她别无选择,唯有找杜非说明白,否则她无法解开心头的死结,她决定去一趟。
十点钟,她到达医院,她知道那是医生刚巡完病房的时候,不会有什么人打扰。站在病房外,她先深深的吸两口气,才伸手敲病房门。
“进来。”是特别护士的声音。
倩予轻轻推门,一眼就看见杜非靠在床上,什么都没做,他只是瞪着天花板发呆。“请问——”中年的特别护士问。“我想和杜非谈一谈,”倩予说。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杜非她的声音就变得又冷又硬,虽然她的心是柔软的。“我们是朋友。”
杜非的视线从天花板移下来,没有表情的看了倩予一眼,似乎既不意外,也不惊奇。
“请坐。”他说。声音里没有喜怒哀乐——一点也不像杜非,怎么回事?“陈小姐,请出去一会儿。”
特别护士点点头,一声不响的走出去并关上房门。
“很抱歉,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你。”倩予十分不自然,她和杜非是那么熟,熟得就好像自己一样,然而却要讲这么陌生的话。
“不打扰,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来,”他摇头,视线停在她脸上。“我以为你早该来了。”
倩予十分意外,早该来了?
“以我的情形,探病——似乎不大方便,”她说得很冷淡。“我不希望给你添麻烦,我来——只是谈一点事。”
杜非淡淡一笑,非常淡然的一种笑容。
“当然是谈一点事,我这种人是不值得你来看的。”他自嘲的。
倩予一怔,她多想告诉他,她已经来看过他了,但她不能说,她只能放在心中。
是了,就是这样,杜非和杜非的一切今后只能放在心中,默默怀念而已。
“我——没有空,昨天我才从欧洲回来。”她说。
“欧洲是个好地方,有文化、有历史背景,但不适合我这种不学无术的粗人去。”他说。
“我去——只是为了工作。”她说。
杜非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说话呢?他恨自己?厌恶自己?不满自己?
“我也没去工作过,”他又笑了,还是那么淡漠的表情。“事实上,电影不论在欧洲或在亚洲放映并没什么不同,反正观众看的只是打架。”
“你不必说这种话,”她吸一口气。“就算是打架,别人打得也没有你好,所以你成功。”
“成功?你真这么想?”他摇摇头。“倩予,我现在才知道,我是个失败者,彻底的失败。”
她不语,杜非真是完全变了,他肯承认失败?
“怎么不说话?不以为然?”他问。
“不,如果你算失败者,谁才算成功?”她说。
他想一下,很认真、很心平气和的说:“大泽英雄。”
她真的愣住了,她想不到他会提起大泽,她——心中乱得一团糟,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是个幸福的人,真的。”他再说。
“不——”她硬生生的把自己从一个越旋越深的漩涡中拉出来。“我不是要谈这件事的。”
“好,你说,你想谈什么,”他叹一口气。“无论什么事,到如今——我都会依你。”
“不,不要你依我,我只是来告诉你,因为——我考虑过了,无论如何,你该知道。”她说得很乱,她以为杜非不会懂,可是,看样子他却懂了。
“那么你就说吧,”他完全不在乎。“什么事是我该知道而不知道的呢?”
倩予深深吸一口气,可以看得出来,她的内心矛盾,而且激动得厉害,她的双手在轻微颤抖着。
“我说这件事——只是让你知道,”她双手紧握,但也帮不了她什么。“因为除了知道之外,没有其他权利。”
“你说吧!”他不置可否。
她再犹豫一下,咬咬牙,说了。
“我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叫百合,”她的脸色变得十分青白,眼中的光芒却很炽热,那是因为说起女儿的关系。“她就是——就是四年前那个孩子。”说完之后,整个人像泄了气一样,虚脱的靠在椅子上。她——终于说了出来。
“一个叫百合的女孩子,”他一点也不意外。“很好,很好,女孩子总是比较听话,比较好管教。”
倩予挺直了身子,怎么?难道杜非还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她再咬咬牙。“这孩子就是你让我去打掉的那个。”
杜非眼光一闪,还是那么淡漠——他是没有人性?听见有关自己女儿的事也毫不在乎?
“很难得你没打掉,这几年——难为你了!”他说。
倩予心中的怒火直往上冒,这人简直是冷血,他为什么比外人更漠不关心?他——没有人性。
“一点也没难为我,”她愤怒得进声音也在颤抖。“百合个可爱的孩子,我完全不后侮生下她,是她支持我重新振作,过崭新的生活,是她支持了我的精神和意志。”
“很好,真的很好。”他说。
“冷血,”她忍无可忍的叫起来。“告诉你这件事我以为——以为——你却毫无反应,你 这人——冷血、绝情、没有人性,你——你——”
杜非摇摇头,再摇摇头。
“不要激动,倩予,”他叹息说:“你说,我该怎么做,怎么说才算有人性?”
“至少——你该关心一点。”她胀红了脸。“我告诉你这件事,可是你看来——全不惊讶。”
“如果我太关心,你会不会以为我另有企图?”他一针见血的。
她呆怔半晌。
“不,你没有赞格另有图谋,百合是我的,”她喘息着叫。“我生她、养她,她完全属于我。”
“是,那么我是否该漠不关心一点?”他说话的语气竟是那么难得的心平气和。
倩予怔怔的望着他,不,不,他不可能是这么深思熟虑的人,他是冲动的、急躁的,他绝对做不到心平气和,他——他——
“你早知道这件事?”他念头一闪。“心颖告诉你的?是不是?是不是?”
杜非没有作声,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们——你们——”倩予咬咬牙,站起来转身就往外冲。
心颖早就告诉他了,她矛盾、痛苦了这么久是不是多余的?心颖——果真如母亲所说的“女孩子心软,不可靠。”
“慢着,你等一等,”他在背后大叫。“你别误会心颖,她前两天才告诉我的,她没有恶意,真的,没有恶意,她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倩予站在门边,眼泪已经流下来了,她觉得委屈,又替自己不平,她来做什么?心颖已经告诉他一切了。
“她是鼓励我,”他软软的靠在床上,刚才——他用了很多力?他也挣扎过?为什么?“受伤以后我很颓丧,完全失去了信心和力量,她——鼓励我。”
“告诉你有一个女儿来鼓励你?”她不相信。“她错了,她该知道她自己更有力量使你振作。”
“倩予——”他邹眉。
“我来错了,我根本不该来,”她抹一抹眼泪。“心颖已经告诉你了,我来只是多此一举。”
“不,无论如何我很感激你来,”他说:“你别误会心颖,她——只是当哥哥般的对我好,她——”
“我不想知道她当你是什么,”她硬起心肠。“我告诉你关于百合的事只是——只是想在婚前了一件心事,这件事你应该知道。”
“了一件心事?或是使自已心安?”他问。
“我没有理由心不安,为什么会不安?”她扬起头。“你认为我做错了事?”
“是,”他努力使自己坐直一点。“以前是我的错,现在是你,你竟想带着我的女儿去嫁日本人?”
“我不理他是什么人,他对我好、关心我、照顾我,也爱百合,”她气坏了,为他那蛮不讲理的口气。“这就够了,你明不明白?”
“不明白!难道我不能关心你、照顾你?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他怪叫。
这才像杜非,刚才的淡漠是装出来的吧?他知道她迟早会来。
“机会是你放弃的,四年前。”她说。
“那怎么算放弃?我是无能为力,”他还是大叫。“我穷无立锥之地,口袋总是空空的,你叫我怎么抓牢机会?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她吸一口气,她自然知道这是事实,只是——只是——她说不出自己为什么就是会硬起心肠来拒绝他。父母的反对?不,这并不重要的,真的。不再爱他?当然不是。各方面的不能适应?也不尽然,她只是——只是——啊!她只想折磨他,看今天正红得发紫的他受挫的样子?让他在一边干着急,她好整整他?是这样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她自己也说不出来,真的。
“不谈以前,反正——我要结婚,这事绝不改变。”她靠在门上。
“那你为什么还来?”他脸红脖子粗,额上青筋直冒。“你来——告诉我你要嫁给大泽英雄,你分明想折磨我,报复当年我不顾你,你——这黑心的女人。”
“我不是报复——”
“为求心安,是不是?自私,”他口不择言。“好,你去嫁,我看你会不会真的心安,带着我的女儿去嫁日本人,我告诉你,你会一辈子良心难安。”
“杜非——我不是来吵架的,”她又气又急,这么变成这样的呢?“我——我——我走了!”
“你走,你走,我一辈子也不要见你,”他大叫。“你可恶、可恨、可卑、可——”
倩予一出门,一个花瓶摔了出来,砰的一声在地上摔碎了。她回头望望,杜非痛得整个脸都歪曲了——啊!他断了肋骨,怎能用力摔花瓶?他一定气坏了、急坏了,他——她的心软了,正想转身进去,一盒糖果迎面飞来,几乎砸到她脸上,她连忙闪开。
“你滚,你滚——”他还在吼叫。眼泪却已流下来,他是胸口疼痛?或是——“我不要看见你,永远不要看见你,你这恶毒、可咒的女人。”倩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收场,又骂又打的,杜非——她心中一阵疼痛,转身急步而去。
她同样的也希望不要再见到他。
“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特别护士急奔着过来。“杜先生怎么了?”
“他在发睥气,”倩予轻叹一声。“你最好暂时别进去,他在摔东西。”
“是你——惹他的?”特别护士皱眉。“他是个伤者,那么重的伤,你怎能——唉!真是。”
特别护士不理倩予的劝告,直奔进房。杜非叫骂的声音还是一阵阵的传出来,她是无法忍受一个这样粗鲁凶暴的丈夫,也许是她改变了,也或者——十几岁的小女孩时并不是真的懂得爱情?
爱是容忍,她发觉——她无法再容忍他。
百台的事已经解决,让她迎接未来的崭新日子吧!
☆     ☆     ☆
还有两天就是结婚的日子,虽说只是在法院公证券婚和在圆山饭店举行一次亲友的小型晚宴,却也令倩予感到紧张和莫名其妙的不安。
大泽和她都开始放婚假了,昨天晚上大泽已从东京来了,还带来他的父母,他是很郑重其事的。
只是,倩予说什么也轻松不起来,笑容也勉强得很,她心中挥之不去的是那天在医院杜非发脾气、摔东西的样子。杜非骂她冷血、绝情,骂她是可恨、可恶、可卑、可咒的女人,她——是吗?难道她不能带着百合嫁给大泽?她有权这么做的,是不是?百合是她的女儿,百合从来都不知这父亲是谁,她应该很容易接受大泽,对吧?
她呆呆的望着桌上一大束百合花,事到如今百合花还是不停的送来,她却已无心情把花插在花瓶里,无论如何,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大泽安排了一次晚餐,让双方父母见面。这是很可笑的,四个老人家彼此语言不通,叫他们谈什灭亡?当然见面是必须的,以后就是亲家了。
她轻轻叹口气,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爱的是某一个人,嫁的却是另一个人,真是阴错阳差,为什么不能有更圆满的事?上帝是祝福人们幸福的啊!
想出去洗个头,打发烦闷的几小时,在人多的地方,总比困在家里胡思乱想好些。正待出门,电话铃响起来,真会选时候。
“任倩予。”她拿起电话。
“倩予,有一件事——”母亲惊慌的声音。“百合——不知这跑到哪里去了!”
“什——么?!”倩予脑袋里“轰”的一声,冷汗已冒了出来。“怎么回事?百合不是和你们一起在家里吗?”
“是,她放学回来,吃过午餐,我让她午睡了一会,后来她去隔壁找小朋友玩,可是刚才我去接她时,他们却说——百合早就离开了。”母亲似乎要哭了。
“怎么会呢?她怎么会一个人离开呢?每次都是你去接她的,不是吗?”倩予六神无主。“她为什么要独自离开?没有理由——”
“对不起,倩予,我太不小心了,”母亲终于哭出来。“据说——百合和小朋友吵架,他们——骂她。”
“骂她什么?小孩子吵架也不是——”倩予停下来,她听见母亲悲伤无奈的声音说:“他们骂她——是日本人的女儿。”
像一记闷雷打在心中,倩予再也支持不住的倒在沙发上,日本人的女儿——受过战争苦难,吃过日本人大亏的中国人,心理上还是排斥日本人的,是吧!连小小的孩子都会这么骂人,百合竟也会为这点而受气——
“倩予,倩予,你听见我说话没有?现在要不要报警?或是——”母亲叫。
“不,先别报警,我立刻就来,”倩予勉强让自己从紊乱中理出一个头绪,这是两年的空姐生涯所训练出来的职业冷静。“你们在附近找一找,她走不远的。”
“叫大泽一起来帮忙找吧!多一个人好些。”母亲叹息。
“好,我打电话。”倩予说着放下电话。
她考虑了几秒钟,事情因他是日本人而起——罢了,百合总要接受这个事实,多个人找好些。
她与大泽通了电话,然后匆忙出门。
坐计程车飞快的赶到母亲那儿,母亲正泪眼汪汪的站在大门口张望。
“还找不到?”倩予一下车就问。
“附近——没有,”母亲哭得唏哩哗啦。“大泽已经先到了,他说再找一次。”
倩予望着母亲,心中突然涌上几许疑惑。
“百合——会不会是被人带走的?”她问。
母亲一震,眼泪也吓得停止了。
“你是说——是说——”
倩予点点头,推门进去。
“我打个电话。”她说。
电话打给心颖,心颖在家,正在整理行装,几天之后,她就要启程赴美了。
“杜非也去?”倩予问。
“也许迟些吧,他对那个圈子已厌倦了,”心颖淡淡的说:“我收到你的请帖,不过——我不来参加婚礼。”
“我——明白,”倩予吸一口气。“百合失踪了。”
“什么?!”心颖怪叫一声,然后就沉默了,好半天之后,她若有所思的说:“杜非今天出院了。”
“啊——”倩予证实了自己的疑惑。“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我想知道他家的电话号码。”
心颖说了电话号码,倩予便急促的挂断了。
她手指颤抖的拨了杜非的电话,但——他不在。
他不在,会带百合去哪里?倩予几乎认定是杜非带走了百合。
他们——他们会去哪里?杜非的脾气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一定是以此要挟,他真卑鄙。
这一刹那,愤怒代替了她心中的恐惧和紧张,她不怕他,她不会对他屈服的,永不。
母亲匆匆推门进来。
“有个邻居说,在公园里看见一个女孩子很像百合,距离得远,她不敢肯定,”母亲激动的。“有个男人带着她。”
“公园?”倩予头也不回的冲出去。
一个男人带着百合,那当然是杜非——真卑鄙,他无法令倩予回心转意,却在无辜的孩子身上做手脚,她绝不原谅他。
几乎是一口气冲进公园,这个公园不大,只有些秋千供附近的孩子玩耍,她一眼就看见站在秋千架旁边的杜非,正全神贯注的望着在荡秋千的百合。
谢天谢地,她终于找到百合了。
她气喘吁吁的跑了过去,一边告诉自己,不必对杜非客气,她该迎面给他两巴掌——但,她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她听见百合开心的笑声,也听见杜非温柔的声音,她——不能相信。脚步更近了,她举步艰难的,她看见百合甜蜜、愉快的笑靥,看见杜非专注又慈爱的眼睛,他们——他们父女俩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方身上,完全不知道倩予已来到身边。
杜非的衣服遮住了绷带,左腿也上了石膏,他用一支拐杖支持着站在那儿。他看来瘦了许多,连他那引以为傲的一身肌肉也都消失了。
“叔叔,你可不可以每天来陪我玩?”百合天真的说。细柔的童音非常好听。
“如果叔叔有空,一定来陪你玩,”杜非柔声说。倩予几乎不相信那是粗暴的杜非的声音。“你没有好朋友吗?”
“有,但我不喜欢,”百合岔岔的说:“他们骂我,所以我不跟他们玩了!”
“小孩子不能吵架,也不能记仇,听叔叔话,明天找他们玩,要记住他们是你的朋友。”
“不,”百合的倔强像极了倩予。“他们骂我爸爸是日本人,我不跟他们玩。”
站在一旁的倩予看见杜非的脸色变了,但是,他只摇摇头,又轻轻的推着百合的秋千。
“爸爸是哪里人,是什么人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爱你。”他说。
“但是我听不懂他讲的话。”百合天真的。
“以后——你就会懂,”杜非的声音开始不自然了,但他却勉强的让自己平静下来。“叔叔要走了,你得记住叔叔告诉你的,以后一定要听妈妈的诂,做个好女孩。”
“你现在就要走了吗?什么时候会再来呢?”百合跳下来,抓住杜非的手。“叔叔别走,我喜欢叔叔。”
倩予的眼眶红了,她彷佛看见杜非的眼中也有泪光。也讦是亲情吧?百合竟会喜欢从未见过面的杜非,看她抓看他不肯放手,倩予的心都扭曲起来。
“叔叔有事,明天再来,好不好?”杜非温柔的说。“小女孩出来这么久,妈好会担心的。”
“妈妈不和我们住一起,”百合摇头。“妈妈是空中小姐,那——那个日本爸爸是飞机师。”
“那么——你有爸爸吗?”杜非忍不住问。
“没有,”百合摇摇头。“婆婆说爸爸死了!”
杜非皱眉,却什么都没说。
“我喜欢叔叔做爸爸,”孩子的话天真无邪,大人却是痛苦的。“叔叔,别走——”
倩予再也忍不住的上前几步。
“百合——”她的声音竟哽咽住了。
“啊——妈妈。”百合奔跑过来,喜悦的、快乐的叫着。“你来了,我认识了一位很好,很好的叔叔——”
“你不应该不声不响的带百合出来,你可知道别人有多担心?”倩予搂紧百合,望着杜非。
“对不起,”杜非摇摇头。“我——抱歉,以后不会这样了!”
“你还不快走?大泽——就来了!”倩予叫。
“妈妈,你认识叔叔?”百合好意外。“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有一个好叔叔?”
倩予的眼泪不停的流着。
“请你立到离开,好吗?”她泣不成声,心如刀割——是百合的话令她如此。
杜非并没有离开,反而慢慢的,一拐一拐的走过来。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流泪?”他凝望着她,也是泪眼模糊的。
“请你离开,”倩予不看他,只搂紧了百合。“请你走!”
“你告诉我,我立刻就走。”杜非动也不动的站着。“倩予,看在百合的分上,你告诉我!”
“不,你不必知道,”倩予痛苦的挣扎着。“请你离开这儿,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我不会离开,除非你说。”他固执着,他有固执的理由,那是他一辈子的幸福,不是吗?
“你不走,我们走。”她拉着百合的手,转身就走。这个时候,她必须硬起心肠,不是吗?
“倩予——”他伸手抓她手臂,扑了个空,却误打误撞的抓住她脖子上挂的一条链子。
“妈妈,别走,”百合也挣扎着不想走。“叔叔——哭了,妈妈。”
倩予心中一阵疼痛,就在这个时候,垂在胸前的玻璃鸡心链子断了,是杜非拉断的,他怕她离开,所以拉得很用力——玻璃鸡心坠子掉在地上。
“倩予——”杜非一眼看见,他不能置信,惊喜万分的叫。这不是他做的那个玻璃鸡心,用一小块飞机上破裂的玻璃慢慢磨成的?
“妈妈,这是谁?”百合拾起玻璃鸡心,仔细的看一看。“这——妈妈,这是叔叔?”
倩予望着百合,心中千头万绪交织着,千百种感情在心头汹涌,她深吸一口气,勉强说:“我们回去,百合。”她不理一切的抓着百合急步往前走,她看见大泽英雄从公园门边走了进来。
“倩予——”杜非大喝一声,撑着拐杖跌跌撞撞的追上来。“你不能这样就走,你要凭点良心,百合是我的女儿——”情急之下,他这么说了。也许是那个玻璃鸡心坠子给他的勇气,倩予心中还是爱他,他明白了,他才有不顾一切的勇气。
“妈妈——叔叔是爸爸?”百合是小精灵,她居然听见了。她挣脱了倩予的手,朝杜非扑过去。“叔叔,你——真是爸爸?”
杜非泪流满面的扔开拐杖,一把抱住百合,他的女儿。
“百合——”倩予惊叫,百合对第一次见面的杜非竟然那么深深喜爱,父女情深,是天生的,不是任何力量可以改变的,她明白。
“倩予——”大泽越走越近了。他似乎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由他的脸色可以看出来。
“任倩予,你凭良心,”杜非大吼大叫。“你不能那么残忍,让我们骨肉分离,你——凭良心。”
倩予咬着唇,看看杜非,又看看大泽,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杜非和大泽——她已作了抉择,后天她就要结婚,怎能又让她面对这样矛盾、痛苦的场面?
“倩予,”大泽已站在前面,神色十分严肃、认真。“这种情形我不怪你,只是——不希望再发生。”
倩予猛然抬头,他在说什么?怎么完全不像他的口吻?他向来是关怀、细心、殷勤、体贴的,他永远是温柔而大方,怎么会用这种教训、命令的口吻?
“我也不希望有这种情形出现,但它已经出现了,我有什么办法?”她扬一扬头。
“你明知是他带走了百合,对吗?”大泽摇摇头,笑了。“我现在才明白,你从来没有真正愿意嫁给我,你只是用我来逃避他。”
他指指杜非,又摇摇头。
“好在现在一切还不迟,是吗?”他又说。
倩予没有出声,心中却渐渐平静下来,矛盾也渐次消失了。
“我无意把一切弄糟,”她叹了一口气。“我已尽了力,真的。”
“我明白,也相信你的话!祝福你!”大泽点点头,再看杜非一眼,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
大泽英雄是好人,倩予始终这么认为。嫁给他会幸福的,他善解人意,而且爱她,只是——他取代不了杜非在她心中的地位,从来都取代不了。
一直等大泽走出小公园,杜非才能透一口气,他用手拭干了眼泪,现在——机会来到他面前了,是不是?他拉着百合,一步步走到倩予面前。
“请相信我的诚意,以往的一切我会好好补偿,”他说:“我会从头开始做,直到你原谅我,接受我为止。”
倩予动一动嘴唇,想说,“从来没有恨过你。”但却没说出口。杜非是需要从头做起的,目前他们之间有太大的距离,他必须放弃目前的生活习惯才行。
她看杜非一眼,这一眼已不再复杂,很单纯、很坦白的眼光。
“我们回家,百合。”她说。
百合已被三个大人的行动、言语弄呆了,她的小小心灵中实在无法明白很多事,现在她唯一知道的是,好叔叔就是爸爸。
“那——叔叔爸爸呢?”她细声问。
“倩予,我——可以约你出来吗?吃一餐饭,看一场电影,或去郊外走一走?”他诚惶诚恐得像个孩子。大泽的离去带给他天大的希望和喜悦,虽然行动不便,而且神情憔悴,却也变得神采奕奕了。
“我会等你的电话。”倩予说。
带着百合,她渐渐远去。
杜非看着百合还给他的玻璃鸡心,人远了,心灵却接近了,不是吗?四年来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然而,却是真实的人生,包含了任何人都逃不开的悲欢离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