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火焰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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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幢小巧精致的平房,门前有整齐的草坪和花圃,路边有停车场,这一区有许多类似的房屋,然而,这一幢,却显得如此特别,如此孤立,如此冷清,因为,这屋子里住着一对年轻的中国夫妇。
九月,在美国中南部的田纳西州,已有很深的凉意,阴暗天色,渐渐枯萎的树叶,给人一种忧愁,凄凉的感觉,尤其是异乡人。
她落寞的蜷伏在窗帘的沙发上,注视着窗外那空旷的停车场,她的眼中,充满了寂寞,孤独,幽怨,还有那重重,摔不开,排不走的思乡之情。
二十二岁来美国,怀着满腔的壮志豪情,带着一颗天真未泯的心,这六年来,现实却磨去了她的豪情,现实也拿走了她天真的心,苦苦挣扎了三年,拿到了一个硕士学位,但是,这学位不会带给她什么,甚至她没有一个朋友。
在一个小图书馆,她幸运的找到一份工作,像所有的留学生一样,她能每月寄几十美金会太平洋彼岸的家里,让所有家中的友人羡慕她父母,有一个能赚美金的女儿。然而,许多事,岂是海那边的人所能了解的呢?她始终不能感到安定。
是的,不安定,这是种无法克制的感觉,甚至她遇到廷谆,结了婚,直到现在,仍是如此。
她听见轻微的门匙声,收回停车场上的视线,那高大的身子已度了过来。
“又不开灯?依蕾?”那高大的人随即开了电灯。
进来的是周廷谆--她的丈夫。她看着他那平板的脸,那冷漠的神情,她忽然想--我为什么会嫁给他?
为什么?依蕾自己都无法答复。
也许同是中国人,同在一个地区,又同来自于台湾。而且,最重要的,他已经是一个医生,一个有了稳固基础的医生。在美国,还有能比安定的生活更重要的呢?爱情吗?喔,不,这对中国留学生是一种奢侈品。
他们就这样结婚了,或者,很可悲,是吗?“又不舒服吗?”廷谆走过来,摸摸她的头。
“不。”她从思潮中醒过来,倦慵的答。
灯光照着她苍白的脸,单薄瘦弱的身子,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
她长的相当美,是那种不需人工修饰的天然美,然而,却在渐渐枯萎。岁不算老,她却已像一朵即将凋谢的花。
“又……想家?”廷谆皱皱眉,一副标准医生的样子。
提起家字,她的眼眶中立刻涌上一层泪咣,晶莹的泪水几乎多眶而出,她咬紧了唇,从沙发上站起来,自顾自的往饭厅走。
“吃饭吧!”在饭厅门口,她才逼出这句话。
餐桌上,像往日一样的沉默,今晚的沉默中,似乎还加上了些异样的情绪。
廷谆吃完盘中的食物,抬起头来,惊讶的对依蕾说:“怎么?吃不下?”
依蕾盘中的食物,几乎是原封未动,她摇摇头,说:“最近胃口不好,什么都不想吃。”
廷谆又皱眉,用他职业性的眼光审视她,然后,很有决断力的说:“明天跟我到医院去检查一下。”
“我看不必了。”她不情愿的说。她最怕医院的什么药味,消毒味之类的。
“依蕾,”廷谆严肃的说:“别仍象个小孩。”
依蕾还想说什么,忍住了,跟廷谆争辨,永远没有结果。她默默的收拾桌上的刀叉盘喋,一言不发的走进厨房。
廷谆埋首书桌。
微皱着眉头,职业性的平板和冷漠,掩盖了他所有的感情,眼中却流露出一抹深思的,忧虑的光芒,桌前的书,许久都不曾翻过,显然他被某种思潮所包围。
门轻轻的被推响,依蕾瘦弱的身子闪了进来,她无声无息的来到他背后,象一个幽灵。
廷谆丝毫不觉,直到依蕾冰冷的手触着他的肩。
“喔,是你!”他吃惊的转过头来。
“对不起!”依蕾歉然的说,“我以为你该睡觉了。”
廷谆看看腕表,十点半,今天的时间过的太快。
他站起来,合上不曾翻过的书。
依蕾突然问:“昨天的身体检查有结果了吗?”
背对着她的廷谆像触电般的停止手中的动作,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来,他脸上没有任何特殊的神情。
“是的!”他冷静的回答,“没有病。”
“我本来就没有病。”她有埋怨他多事的意味。
回到寝食,两人都沉默的脱掉晨耧,各人回到属于自己的单人床上。
依蕾没有睡意,睁大眼睛瞪着天花板,她知道廷谆马上会熄灯,不出分钟,他必会睡着,但是过了很久,灯光仍然亮着。
她翻过身,发现廷谆正深思的望着她。
“怎么还不睡?”她有些好奇。
“依蕾!”他平静的说:“我想你该回家一趟。”
“回家?”她几乎跳起来。“那个家?”
“我替你买了星期一的飞机票,这几天,你整理一下子行李吧!”
依蕾茫然的摇摇头,又点点头。这太突然,突然到她完全意料不到。家!他是指太平洋彼岸那遥远的家吗?
“你是说回台湾?”她不能相信的问
“自然是台湾。”
“我……”
依蕾再也控制不住,兴奋和意外的泪水一刹那间全涌上来。阔别了六年的家,思念了六年的父母和弟妹。离下星期一还有三天,这会是真的吗?
廷谆已熄了灯,不一会儿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然而辗转反侧的依蕾却失眠了。
机场乱哄哄的,像依蕾的心,三天内回家的意念强烈的支配了她。白天她忙乱的替每个亲人买礼物,更忙着要装饰自己,回家总该穿的体面些,至少也不能让所有的朋友失望,这也是衣锦荣归啊。晚上她幻想着回到家里的每一个细节:妈妈定会高兴的流泪;弟妹们一定抢着新衣服;爸呢,大概会坐在一边默默的看着她吧。他们都会变了样子吗?会老了吗?衰弱了吗?不,不想这些。
播音器中突然传出要旅客上飞机的声音,依蕾从胡乱的思潮中醒过来,她看见廷谆竟生出一份依依不舍之情。他平板的脸也似乎不再那么冷漠,她走后他将如何打发那寂寞的日子呢?
“廷谆,这次委屈你了。”她谦然的说。他皱皱眉,似乎领略不到她的谦然。他说:“我已经在医院包饭,会很方便。”
“但是你会很寂寞。”她说。他怔一怔,立刻释然的拍拍她,微笑着说:“我已经习惯。”
是的,不但是他,每一个中国留学生都已习惯寂寞,在美国寂寞并不稀奇的。
“我会写信来。”她再说。
他点点头,深深的看她一眼,拥着她走向旅客入口处。等她顺利的通过守闸人员,她回头向他招手时,他叫:“保重身体,祝你愉快。”她再招招手,随着人潮消失了。
闸口外的廷谆茫然若失,久久的仍停立在那儿,直到听到巨大的飞机起飞声。他喃喃的自语:“走了,走了还会回来吗?”慢慢的,他高大的身影也消失在机场大门外。
飞机上,依蕾昏昏沉沉的靠着。她身体本来就不好,又晕机,早点吃的那份火腿蛋已开始在胃里翻腾,她难受的不知如何安排自己。空中小姐送来一杯果汁,她苦笑的摇头拒绝了。她甚至连话都不想讲,想起了廷谆,如果他能同来,这个做医生的丈夫必能为她想出些办法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飞机开始下降,下降的速度快的惊人,依蕾的心一直提到喉里,她知道将发生什么。正惶然失措之际,一只修长的手快速的递来,一个呕吐袋正好接住依蕾胃里呕出的东西。一阵轻微和震动,飞机着地了。
“谢谢你。”依蕾不安的抹净嘴角,一边接过那令人难堪的呕吐袋,用英文说。
“不必客气。”一把低沉的男人声,说的竟是中国话。
“你是中国人?”依蕾惊喜的叫,她苍白的脸上泛出讶异兴奋的光芒。
“我回台湾。”那人有教养的说。
依蕾刹那间仿佛遇到亲人般,她忘情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大男孩。他看来只像个大男孩,他黑黑的眼睛,有很好看的鼻和嘴,轮廓分明有点像混血儿。“我也回台湾。”她说,她已忘记刚才难堪的呕吐。
“我很高兴有个美丽的女伴。”他温文的看着她微笑,那神情很像乔治·汉弥敦,有特别的绅士气派。“我是陈恺,耶鲁的。”他又说。
耶鲁的?难怪他有特别的气派,那是有名的贵族学校,中国学生竟也读的起。
“我是叶依蕾,田纳希大学图书馆管理系硕士,回台湾度假。”她考虑一下才慢慢的说。她本想说自己是周太太,但不知是一种什么奇怪情绪,她止住了自己。
“我第一次回国。说观光吧。”他耸耸肩。
“你是华侨,难怪了。”她释然。台湾的学生子弟极少有资格付得起耶鲁昂贵的学费。
有几个旅客提了简单的行李下机,依蕾抽出座位上的说明书,想知道现在是那个站。“旧金山。”陈恺说,“下一站是夏威夷。”
“这样起起落落,到了台湾我也垮了。”依蕾忧形于色的摇摇头。
“同我讲话,你便会忘记晕机的难受。”陈恺又说。她看看他,心中突然一阵跳动。这个年轻的男孩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强烈的东西吸引了她,那是什么,她完全不知道。“但愿如此。”她低下头小声说。
空中小姐关上机门,飞机再度起飞。这次依蕾似乎没有刚才难受,但是她的心中却多了些什么。
傍晚,他们到了东京,照例,他们是要在东京住一晚的。坐着航空公司的专车到预定好了的旅馆,陈恺始终默默的伴在依蕾的身边。他的笑,他的注视,竟使经已做了太太的依蕾如此不安。她暗暗的提醒自己:“避开他吧!避开那英俊年轻又有危险的耶鲁男孩吧!”
“等一会儿一起晚餐好吗?”陈恺低声问她。她心中又是一阵跳动,她几乎点头,理智却立刻提醒了她。“不了,我恐怕吃不下什么东西。”她摇头。
他微笑的注视她一阵,就不再说话。沉默了一段时间,她竟又忍不住,她想:“或许他不高兴了。”“为什么你的国语讲的那么好?”她胡乱的问。
“我母亲在美国教国文。”他又微微一笑,她突然又脸红。
这是绝对下意识的,她在奇怪,他为什么如此爱笑?自己为什么又特别喜欢他这种笑容?立刻,廷谆平板冷漠的脸出现她脑海,她心中一懔,冲到脸上的血液全降下来。她记起了自己的年龄和身份,态度变得出奇的严肃。
直到旅社门口,他们没有再说话,空气似乎有点僵,其实是依蕾心理作用,陈恺怎么会知道她想些什么呢?
各人拿到了房门钥匙,依蕾拿的是X号。她正预备走进电梯,陈恺叫住了她:“叶小姐,我住X,你呢?”他问。
依蕾心中又是一阵激荡,叶小姐吗?看着她那黑黑的眼睛,她微微的叹口气说:“X”
陈恺孩子气的欢呼一声,伴着她走进电梯。
依蕾悠闲的在房间里冲了个热水澡,一些水珠浅湿了她的长发,她随手抓了条白色丝巾,把湿头发束在脑后,披件白色宽大的浴衣,放松的倒在那日本似的躺椅上,耳里隆隆的飞机声已被水冲去,剩下的是那对黑黑的眼睛和那一抹引人的微笑。
她心里有些乱,又有些奇异的沉醉,多年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半眯着眼,脸上有层浅浅的神秘的微笑,似乎是想在虚幻中把这感觉变得更真实些。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她立刻从躺椅上跳起来,惊疑的瞪着那扇门。又一阵敲门声,接着门自动开了,站在门外的是陈恺。他穿着笔挺的晚礼服,显得容光焕发,那眼睛更深更黑,那笑容更引人。依蕾动也不动的看着他,仿佛在大片枯萎的草丛中,突然发现一抹充满生气的青绿,她看的发痴。
陈恺潇洒的走到她身边,温文有礼的说:“是晚餐时间了,我来接你。”
依蕾被他的声音惊醒,失措的抓紧那宽大的浴衣,脸上有不自然的红晕。她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她甚至认不出他是谁。
“叶小姐,你……”陈恺刚预备说话,视线就被一样东西吸引,他眼中射出异样的光芒,他脸上闪动着惊慕的神色。那是依蕾束着的长发下袒露的脖子,一段晶莹细致雪白的脖子,像一块无暇的玉。“你真美。”他吸一口气说。
依蕾在他近乎贪婪的目光下,竟生出畏意。她慌忙扯下那条丝巾,瀑布般的黑发刹那间遮盖了白玉的脖子,像乌云般突然来到。
“你说晚餐,是吗?”她慌乱的说,“你等我换衣服。”她苗条的身子匆忙从一扇门中消失,她急于要逃开他那令她极度不安的目光,她甚至立刻答应了他晚餐的邀请。
在小小的浴室中,她怔怔的对着镜子发呆,满脸红霞,心跳剧烈,纤细的手指甚至握不住梳子。镜子里映出的脸孔,是那样惊惧不安,圆圆的眸子中射出火焰的强烈光芒,苍白的脸上焕发出一种惊人的美,像是一朵在火中跳跃的白莲。她脑中紊乱成一团,什么都不能想,也想不出,她周围仿佛全是那近乎贪婪的目光,她在怕,但是下意识里她又在渴求。
过了一阵,门外又传来轻微的敲门声和那温文的声音:“好了吗?我饿了。”
她一震,心中那股紊乱更甚。急忙扭开水龙头,放满了一盆冷水,把发烫的脸整张浸下去。冷水使她清醒不少,刚才一度消失的理智又回到她身上,她喃喃吟着:“天!不要让理智离开我。”
坐在幽静的夜总会角落里,依蕾心中那些不安又渐渐浮上来。她勉强克制着,极力使自己表现得更自然。然而,对于那黑黑的眼睛,一次又一次的挑起她心中的激动,似有意却又表现得那么无意。
“在想什么?你似乎有心事,又有些恍惚。”陈恺低沉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没――没什么。”她说,“我不很习惯这种环境。”
“在美国不上夜总会?”他侧着头,仍是一副绅士气派。
“夜总会不是为我们这些穷学生开的。”她力持自然。
“你不该是穷学生,你应该是公主。”他凝视她。
“我对自己能做穷学生已很满足,在国内,许许多多比我更不幸运的年轻人。”她摇摇头。
“是吗?”他的语气有点不信,有点敷衍。
“不可能全世界的人都是富翁。”她笑了。
他站起来,拉一拉衣领,然后把右手伸向她,她犹豫了一秒钟,接着随他走向舞池。
“任何事你都常常犹豫吗?”他问。“不。”她答。
浅蓝色的灯光下她眼睛闪闪发亮,脸上的那些在强光下清楚可见的枯萎痕迹也消失了,披着一头长发,她看来只有x岁。
“唯独对我,是吗?”他说得很坦白。
“你令我不安。”她抬头看他,灯光不亮,她觉得有安全感。
“如果这么说,是你令我不安了。”他又微笑,“你知道,你非常美,尤其是那光滑如玉的脖子。”
她的脸蓦然红了,他看不见,却感觉到她手心传来的热力和轻微的颤抖。
“冷吗?你在抖。”他说。
“不。”她摇摇头,长密的睫毛垂下去又扬起来,“你的话很放肆,知道吗?”
“是真心话。”他眼光有力的逼视她,她的睫毛又垂下去,是受不了他的逼视。柔和的音乐中她的脚步也乱了一乱,而始终不可收拾,再也跟不上正常的节拍。他的脚在混乱中踩着她,在她洁白的高跟鞋上留下一片污渍。
“对不起,我踩了你。”他急忙道歉。
“是我不好。”她在设法掩饰。
音乐完了。回到位子上,依蕾始终不敢正视他,似乎觉得他黑黑亮亮的眼睛已看穿了她的心思。
“为什么不吃东西?看你的食物。”他指着她面前的盘子惊讶的问。
“一向吃的少,今天又晕机。”她极不自然的看他。
他敏捷的捕捉到她飞快的一瞥,深深的看着她说:“你始终在逃避我的视线,是吗?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心中陡然一乱,“萍水相逢,你不必知道太多。”
“难道你不觉得是有缘?”
她缓缓的摇摇头,一抹淡淡的轻愁闪上她的脸。“不是缘。真的,不是缘。”她再摇头。
“人的遇合只是偶然,就像浮萍一样。但是,我一眼看到你就肯定不是偶然,我们不会像浮萍。”
“可是我――”她要想说出和廷谆的事,他却立刻制止住她:“不再谈这些,我们跳舞。”他说。
再次步入舞池,他们已不像刚才那样生硬。陈恺把依蕾拥在胸前,他的手紧紧的环在她腰上,一种微妙的情绪使她没有拒绝,深心里,她反而觉得无比的安逸和满足,是她从来未享受过的。
随着音乐,他们缓缓的,慢慢的在移,在滑,在转,渐渐的,她已完全沉醉在他的怀里,她忘了廷谆,忘了回家的事,忘了自己的年纪,甚至忘了自我,更忘了眼前只是个陌生人。
她像个初恋的少女,一心追求那奇妙的旋律。她嗅到阵阵浓烈的男人气息,她觉得胸中有股膨胀的情绪----不是浮萍,对吗?依蕾!他的声音如在梦中。
她缓缓的摇摇头,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只听见声音,她不要声音打扰她--不要声音,不要声音--几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连灯光都是那样暗,暗的只是看到眼前。
她移动一下,昏暗中,她看见那对黑黑的眼睛,正慢慢的朝她压过来,她感到胸口发胀,心脏剧烈的在跳,从来没有的激动,从来没有过的冲动,她的嘴唇发颤而干涸,一阵强烈的昏眩,夹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两片湿热的唇,压着她的,她像在沙漠中见到水源般,吸着,吸到了生命,吸到了阳光,她的生命力在一刹那间爆发开来,强烈的象一颗能致人死地的炸弹,热的象在炉里一块火红的炭。
一只手,一只发烫的手,从她的腰肢慢慢往上上移,往上游,这只手上的热力,使她每一个毛孔都收缩了,她觉得紧张,觉得狂热,她她想叫、想……
突然她的血液凝结住了,那些热度从沸点立刻降到冰点,她想着她在哪里?那人是谁?廷谆吗?不知那来的力量,她推开压在她身上的人,立刻她开了电灯,眼前的景象令她羞渐的吃一惊。陈恺和她都是衣衫不整、头发凌乱,什么时候又是怎样回到旅社的,她竟然全然不知。
她惶恐的整理一下衣衫,眼泪却随即流下来。天!她在做什么?离开廷谆才一天,怎么竟会变成这样?她一向内向又保守,什么魔鬼使她如此?眼前这男人是谁?是魔鬼变的吗?
“依蕾!依蕾!别哭。”陈恺惶恐的叫,“我们并没有没有做什么。”
依蕾不理,只是不断的哭,哭得象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瘦弱的身体不停的抽搐,有楚楚可怜的感觉。其实离家六年,独自在美国闯天下,她早有自制的能力,她从来不会做什么错事,为什么一看到这男孩子她就全身不妥,连自己是谁都几乎忘记。
“真的依蕾我,没有侵犯你,我敢发誓。”陈恺的声音再一次传入她耳中,她摇摇头表示不怪他。自然,这种情形如果她拒绝早不会变成这样,她只能怪自己。
哭了好久,她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她忽然又觉得十分好笑了。在美国接吻是最普通的事,留美六年,耳闻目染,她并不很介意,今晚看来他只是吻了她,或者说她吻了他,哭不是很可笑吗?她抬起头,看见那英俊的脸上带着些不安,黑黑的眼中依然跳动着火焰。
她轻轻的叹一口气,走到门边,一边推开门示意他出去,一边平静的说:“晚安。”
“依蕾,你……”他站在门边,有些奇怪,更想解释些什么。看着依蕾低垂的眼睛,他颓然叹口气说:“晚安。”
关上门,靠在门上,她的心乱成一团糟。陈恺临走时神情几乎令她留下他。天!叶依蕾!难道你忘了你是个有丈夫的女人吗?她失神换上睡衣,胡乱的梳洗一番,倒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前晃动的全是陈恺的影子。才一天的时间,陈恺竟深深的打入她的心,比廷谆更深。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廷谆是她丈夫呀!刚才在躺椅上的情形,想起就会令人面红心跳,但是那种感觉却是她一生中没有领略过的,她忍不住又要想:这是什么呢?爱情吗?她不懂。
清晨,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叫醒了蜷伏在床角的依蕾。她揉揉眼,抓起话筒,心中忽然升起一阵紧张:会是谁呢?陈恺吗?她在犹疑,听筒内已传来一连串流利的英语,原来是接线生通知所有航空公司的过境旅客:交通车将于八点来接他们,九点正飞机起飞。
依蕾说声谢谢,放下听筒重新倒在床上,心里有些微微的失望。竟不是他的电话。看看表,才六点半,那么无论如何也该起来了。
她站起来,一阵强烈的昏眩袭向她,她后退一步倒在床上,胃里一股热气往头上冲,额上全是大粒大粒的冷汗,口腔里大量涌出的口水,一刹那间天旋地转,她以为自己会突然死了。没有多久的时间,可能四五分钟,所有难过的感觉都过去了,除了更苍白的脸以外,没有留下任何有病的痕迹。她慢慢再度站起来,摇头自语:“我贫血得太厉害了。”
走出洗手间,她匆匆梳洗换衣。她计划在七点以前弄好一切,还有半小时的时间可进早餐。镜子中映出一个苍白瘦削的脸和一对失神的眸子,她不禁暗暗的叹口气。昨夜没睡好,等会儿或许会晕机,到了台北机场,妈妈一定会吃惊她憔悴的神色。
在躺椅上,她把昨夜穿去夜总会的晚礼服和饰品一样一样的往箱子里收。当初做这套礼服时,她还在怀疑派不上用场,那知……
拿着白缎高跟鞋,她怔住了,一片污黑的鞋印正正中中的印在鞋面,一双全新的鞋子竟变得如此不顺眼。“这……”她心中突然怦怦的跳起来,这预兆什么吗?暗示什么吗?白鞋上的污渍分了,没有再想它的余地。她盖了箱子,匆匆走到门边,她想招一个侍者搬箱子下楼。拉开门,她整个人全呆住了。--陈恺,那英俊的耶鲁男孩子,那有一对黑黑的眼睛,那微笑令她不安,那昨天曾吻过她的他,正默默的站在门边,一言不发的凝视着她。
“哎……早。”她有些失措的说。
看见他,她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人也年轻得多,她不及想到许多烦恼和难堪的事,笑容已下意识的先挂在脸上。
“如果你不再理我,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他脸上笑容依旧,一点也看不出不原谅自己的样子。
“我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呀!”她低着头,一大把的头发遮住大半边脸,有一抹神秘的味道。
“我想你需要帮忙!”他走进来,提前她随身的小箱子,突然又转头凝视她:“你的脸色很坏,很苍白,是不舒服吗?”
半掩在头发下的脸微微摇一下,陈恺凝视她的目光再也收不回来了,这个女孩子,有着奇异的、病态的、苍白的,混合着淡淡幽怨的美,是他的世界里从来不会出现的那一型,他生出了要占有她的年头。
“不走吗?”依蕾轻声问。
一抹怯怯的眼光,从长密的睫毛溜出来,眼光里包含着许多复杂的感情,他说不出那是些什么,然而,他的心弦已被那复杂的感情拉紧了--他吸一口气,勉强平定心中的莫明冲动,大步走向电梯。
飞机终于着陆在台北场,祖国芬芳的土地,就踩在他们脚下,几分钟后,依蕾就能见到久别的家人,她压抑不住心中的兴奋,忘我的站起来。
一只手,一只修长的手握住她的肩,她随着那只手的力量转过身来,兴奋立刻被另一种情绪所代替,她又看见那张英俊的脸,那黑黑的眼睛,但没有微笑。
“就此分手吗?”他深深的盯着她。
一股热力夹着激动重进她的心脏,她剧烈的心跳了,就此分手吗?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眼中仿佛射出许多绵绵的丝,一根根的把她缠紧,缠得她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困难。应该分手,是吗?然而--“难到不应该?”她困难的说。她摔不开握住她手臂的那只修长的手。
“别太残忍,依蕾,告诉我地址。”他动也不动的紧紧望着她,望得她心都痛了。
“这不对,陈恺,你知道……”她又想说廷谆。
“没有不对,你不必逃避。”他定定的说。
“我没有逃避什么。”她吸了一口气,装着冷静的样子说:“而且,没有值得我逃避的事。”
“你撒谎,你在逃避我。”他低声的叫,眼中又燃起火焰,“你不敢看我,这不是逃避吗?”
“陈恺,我……”
空中小姐过来,请他们下飞机,他不得不放开她,但是,却一步不舍的紧跟着。
“依蕾,我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无论如何,给我地址,你知道……”
“别再逼我,我不会告诉你。”她站定,忽然变得非常冷静,“我们的相遇是偶然,就像没有根的浮萍,而且……”
“这不对,你太残酷,如果你有理由……”
“我有理由!”她打断他的话,睁大了眼睛盯住他。
他忽然觉得一种心寒,怎么回事?她说有理由?下意识里,他想到一些事,难道她--
“陈恺,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孩子。”她低下头,慢慢的说:“我一生中遇到的,没有比你更好,但是,原谅我,我已经结婚三年。”
像一阵闷雷,突然打在身上,他全身有如电击,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下,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真的吗?她已结婚?
不可能,不是这样的,绝不是他喃喃的说,眼光变得恍惚。
他的潇洒风度,他特别的绅士气派,他的温文微笑,一刹那间都已逝去,他像一个失去珍宝的小孩。
依蕾看着他的神情,心中剧烈的震动,她不忍--但是,她只是那样无奈,她无法抹去廷谆的影子,再看他一眼,她咬紧了唇,毅然转身而去。
无论如何,这段无奈的回忆是最难以忘怀的,让它永存于心底吧!
她朝前走了几步,立刻,发现了看台上的爸,妈和弟妹,一阵狂热的情绪又掩盖了心中那段阴影,甚至身后的那个男孩,她和看台挥手,加快了脚步向前走。
她投入了那个旧的,如梦的,又陌生的生活中。
陈恺,不知过了多久,才从那阵恍惚中清醒过来,依蕾,那美丽的依蕾已失去了踪影,他茫然向前走了两步,又颓然停止,有什么用呢,她已结了婚。
他抬起头,陌生的祖国呈现在他眼前,也许,一段美好的假日正等着他。他慢慢走进旅客检查处,他黯然对自己说:如果能够,让我忘了她吧!
 
陈恺住在国宾饭店六楼。
他很少外出,整天总是躲在房间里,就连吃饭,都由一楼明园西餐厅送上来。他显得心事重重,他说来观光,却完全不像观光客。
他靠在床上,无聊的翻看着国宾饭店的介绍手册,翻到最后一页,他看到十楼的摘星楼和介绍图片,那是个美丽幽静的地方,还有古典音乐可听。
他的犹疑了半分钟,匆匆披了西装外衣,直奔十楼而去,也许他能寻到宁静的一晚。
电梯里已有一个女人,他瞪着那女人发呆--太像了,实在太像依蕾,除了她刻意浓装的脸之外,那长长的头发,那……
那女人并不回避他的视线,反而露出浅浅的微笑,他心中一征,立刻明白自己的失态,慌忙转身向外,小心的电梯里只有两个人,他却感到那么拥迫,甚至埋怨电梯的速度太慢。
出了电梯,他头也不回的直进摘星楼,他怕更回头更引起那女人的误会。
刚坐下,跟下来的不是侍者,却是电梯里的那女人。
“我很美?是吗?”那女人老练的坐在他对面,自顾自的点了一支烟。
“我想--你误会了。”他不安的挪动一下,他已明白这是那一种女人。
“误会?”她眼光一抛,一股烟从嘴里喷出来。
侍者过来,他还不曾开口,那女人毫不讲理的吩咐:“加冰,两杯!”
陈恺厌恶的站起来,那女人冷冷的声音刺进他耳膜。
“除非你喝完这杯酒,否则,我便跟你到任何地方。”
他一震,看见那女人坚决的眼光,他不得不妥协,叹一口气,重新坐下来。
“你要什么?你说,只要你不跟着我。”他压低声音,愤愤的说。
“我要什么?哈!”那女人轻狂的笑了,声音好大,惹来许多奇异的视线,“我什么都不要,小伙子,我只要你喝完这杯酒。”
“你……”他惊讶的说,这女人难道不是风尘中人?
“我是谁?是吗?不必问,喝完这杯酒就替我滚得远远的,年轻人都没有良心。”她说。语气有些疯狂,好像受到什么刺激。
“或者,是我误会了。”他低头喃喃的说。
“告诉我,刚才在电梯为什么愣愣的看我?嗯?”
她凑过脸,他发现她已不再年轻。
“因为--你像一个人。”
“老套!”她抿抿嘴。
“信不信由你!”他说,又恢复了一些潇洒的风度。
她看他,斜着眼睛,然后,用力拍他的肩。
“我信了,小伙子。”她点点头:“是你女朋友?”
“不是,是别人太太。”他说得很直率。
她再看他,神态正经多了,是种审视的眼光。
“别引火自焚,别人的太太,要不得。”
“但是……”
“她寂寞,苦闷,她爱你?是吗?”她打断他的话,用世故,尖锐的口吻说:“别忘了,她仍是别人的太太。”
陈恺怀疑的瞪着她,她是谁,她来做什么?她老练,世故,又像什么都知道。
“你是谁?”他再一次问。
“我吗?”她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粗野的用手抹抹嘴,嘲讽的说:“我是别人的太太!”
她站起来预备走,他一把抓住她,说:“别走,你的话还没说完。”
“放手,小伙子!”她压低声音,这是高尚的地方,拉扯不得。
陈恺一惊,急忙放开她。
她头也不回扬长而去,留下一头雾水的他,颓然坐下来,似乎是碰到一个怪人,然而,她的话--他端起面前的酒杯,玻璃反光处,他忽然看见一个人,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握住酒杯的手微微发抖,他几乎大叫,他看见的竟是依蕾!
依蕾穿着银灰色的秋装,半高跟鞋,那一头长发依然散着,脸上不施脂粉,显得出奇苍白,她随着父母和亲友预备进入对面的中餐厅。
陈恺忘形的冲过去,一边摇撼着依蕾的肩,一边大嚷:“依蕾,依蕾。又见着你了,真好……”
依蕾苍白的脸上,刹那间添上一抹红晕,她不自然的环视亲友和她的父母,为陈恺介绍:“陈恺,耶鲁大学的,在美国的朋友。”
大家都用好奇的眼光望着他,他发窘得不知该怎样安排自己,但是,他不能失去和依蕾说话的机会,这似乎是上天安排的。
“各位请先进去,我有几句话和依蕾说。”
单独剩下他俩时,什么话都没有了。
依蕾低垂着眼睛,他却深深的凝视着她。
“这几天,你好吗?”他问。
她点点头,长密的睫毛依然掩盖了眼睛。
“我……每天想你,知道吗?”他又问。漂亮的黑眼睛,有一抹忧愁。
她又点点头,然后抬起眸子,啊!那是燃烧的火焰的眸子,那里面跳动的,全是火红的花朵。
“我知道,因为--我也想你。”她低声的说。
像两粒静电,相遇而碰出火花,陈恺激动的叫:“依蕾--你--我知道不对,我知道不应该,但是……你知道吗?我没有办法,我逃不开你。”
依蕾的父母已在里面张望,陈恺无奈的用力握握她冰冷的手,匆忙的说:“打电话给我,我住在这里号房,今天晚上打。”
依蕾木然的看着他,点点头,然后推开玻璃门,进入餐厅。
陈恺大叫一声,吹着口哨走进电梯。
 
陈恺焦急,不安的守在房间里。
今晚的时间过的特别慢,慢得令人不能忍耐。从十楼回到房间,他就这样不停的来回走着,像一个大钟摆,他无法使自己安定,他看着那浅兰色电话,心里怦怦的跳着,为什么还不响呢?
九点半,依蕾该吃完饭了吧!她该立刻打电话来,她知道他在盼望,在等待,她不至于会捉弄人吧?她的神情不像,而且,她说想他--铃……一阵响亮的电话铃声,他呆了一呆,似乎明白怎么回事,然后像一阵风般的卷过去。
“喂,依蕾吗?”他紧张又兴奋的叫。
没有回答,只是一片沉默,他的心弦拉紧了。
“依蕾,依蕾,是你吗,别捉弄我了!”他继续叫。
“你在--做什么?”那边传来细细的,幽幽的声音。是她,是依蕾。
喔!陈恺急出了一身汗,听见依蕾的声音,他松了口气。
又是一阵沉默,令人难忍的沉默。
“你在那里?告诉我,依蕾!”他握紧话筒叫。
“在……你楼下。”她犹疑半响,才慢慢说。
“等我,我半分钟下来。”他大叫。
扔下电话,抓起西装外套,直往门外冲,拉开门,他已碰歪了茶几上的大理石灯,并踢翻了一张椅子,他管不了那么多,依蕾就在楼下啊!
冲到楼下大堂,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依蕾,她静静的站在杂志书报摊位上,翻着一本新出版的,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银灰色的秋装裹着……
“依蕾!”他冲到她身边,热烈的叫。
她慢慢转过身来,落寞的眼中添上了光彩,却有挣扎的影子,她的态度有些不安,有些惶恐,但却深深的,深深的凝视着他,好像他会在一瞬间消失般。
他整个心都扭紧了,他太满足,没有比依蕾这样深深望着他更令他满足的事了。
“走,找一个属于我们的地方。”他说。
依蕾不动,她低声,无奈的说:“没有属于我们的地方,你知道吗?”
他一震,缓缓转过身,一字字的说:“任何地方都属于我们,只要我们在一起。”
依蕾长长的睫毛垂下去,有些泪光在闪动。任何地方都属于他们吗?她不知道,她不要再想,什么都不想,不想廷谆,不想家人,不想每天的应酬,不想后天的约会。她要把握现在,享受现在,与陈恺在一起,怎样都无法掩饰喜悦和欢愉。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她不懂恋爱,因为她从来不曾经历过恋爱。
他们坐在一个装饰成岩洞的古典音乐咖啡厅里,那些看来漫无规则,随处垂下来的假钟乳石,那些镶在大石墙里的热带鱼缸,那些一盆又一盆的绿色植物,把他们和所有人隔开了。幽静的灯光,柔和的音乐,他们手挽着手,凝牟相视,任那时光流逝。
“从美国到台湾,从纷乱到宁静,我遇到了你,在你身上,我找到了安定。”他说。
“我不知道找到了什么,但是,我肯定一定得到以前所没有的。”她说。
“依蕾,你知道这几天我怎么过的……”他抚摸着她的手--纤巧的,冰冷的。
“告诉我,你会不会后悔?”她打断他的说。
“后悔?”他沉思着:“怎么讲?”
“你知道我的身份,而且……我是比你大。”她说。
“这句话不该问,是吗?”他看着她,昏暗中,他的黑眼睛更闪闪发亮。
“我不知道。”她闷闷的说,有无奈的意味,“我只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会后悔。”
“啊,依蕾。”他低声叫,充满了激情。
“我不知道怎么同廷谆讲,我也没想过;很奇怪,我总觉得这件事有解决的办法。”她仰起头,眼光茫然的望着一堆怪石。
“廷谆?谁?他吗?”他问。
她点点头,又接着说:“是种很奇怪的解决办法,可是,对大家都好。”
陈恺心中忽然有不安的感觉,是她怪异的神情。
“别提这些,这令我有--有犯罪感。”他说。
“好吧!”她淡淡的说:“你有女朋友吗?”
他看了她一眼,爽朗的笑了,他说:“有,而且很多,但是都不像你。”
“自然不会是我,我是别人的太太。”她有意的说。
听到别人的太太几个字,他觉得心中一凛,有很熟悉的感觉,是--喔,傍晚那奇怪的女人。
“我说别再提太太这字眼,这令我……嫉妒。”
“说说你不后悔的理由。”她斜睨着他。
“很难说,我从不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孩,想都不想过,也许是--”“好奇!对吗?”她抢着说,很奇怪,她已没有对廷谆前的沉默和淡漠,变得活泼。
“不是好奇,绝对不是,我知道心里对你的感觉,你对我非常非常重要,这是--爱。”他一本正经的说。
“爱?”她说。
忽然沉入深思的境况中。爱?她一生中从未听过这个字,她不知道这个字竟会对她这么敏感。廷谆向她求婚时,她记得很清楚,他没有说过这个字,以后也没有,今天,一个年轻的男孩对她说,令她心弦颤动,全身都燃烧起来了,她知道,这就是她不顾一切,不后悔的理由。
“我爱你,依蕾,我保证。”他低声热情的说。
他的唇贴在她耳朵上,散发出一阵阵的热气,痒痒的,他的话那么甜蜜,他的声音那样吸引人。
她放弃了矜持,她冰冷的手,环住了他的脖子,他湿热的唇压住她的……
“你说过爱我,即使以后离我而去,我也不后悔,因为你已经说过。”她喃喃如梦呓。
“我不会,依蕾,我要永远伴着你,永远,永远!”
他一连串说,发烫的唇在她脸上,鼻子,眉毛上移动。她全身抖动,胸中有一阵鼓胀的情绪。
“我也爱你,陈恺,我要伴着你,不管天上,地下……”她说,无端端的打个寒颤,有什么不对吗?
他立刻发觉了她的异样,放开她,审视她苍白的脸。
“怎么样?”他问。
“没什么。”她低声说。
刚才的热情,一眨眼过去,她变得情绪低落,也变得烦躁。
“告诉我,你一定有事,我看得出。”他追问。
“我……有一个预感。”她说。
“预感?”他愕然。
“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依蕾,不会。”他叫。
“我好像是燃烧中的火花,烧光了,火花变熄了。”她低着头,幽幽的叹息。
“不,不是火花,是永恒之光。”
“是火花,我知道!”她有些茫然,有些伤感。
“依蕾,听我说,不管是火花,是永恒之光,对生命都有一定的价值。”他坚定的说,“每个人,都有一份光,一份热,只要燃烧过,不论大小,不论长久与否,都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你说对吗?”
对吗?她看着他,他脸上,眼中似乎也在燃烧,是火花或是永恒之光,她摇摇头,她不明白。
他拥着她,坐正了,他不要她再伤感的想下去,相聚的日子不多,假期满了,谁也无法预料以后的事情,至少,他们要把握目前。
“依蕾,让我们来计划明天,后天,所有的假期,怎样?高兴点,我不喜欢看你不开心的样子。”
“假期?”她惊喜的看着他,“假期满了就是我们分手的日子,是吗?”
“依蕾,别说这些。”他制止她。
“其实,我没有资格要求更多。”她又低下头。
“为什么今天你这么反常,如果这样下去,我们只有被忧虑捆死,为什么不计划明天呢?”他几乎叫起来。
“我们……有明天吗?”她茫然的看他。
他怔住了。他们有明天吗?没有!没有明天又何必计划呢?只能一天算一天了。
“无论如何,”他呼了一口气,说,“我们有理由寻求快乐,忘记忧愁,好吗?”
依蕾点点头,为什么不呢?
火花也好,永恒之光也好,同样是燃烧啊!
忘记忧愁,寻求快乐的时光是飞逝的,依蕾抛开了家人,亲友,随着陈恺在台北近郊寻求了三天的欢乐,那些白天到来,晚上逝去的欢乐,把他们的衣袋装得满满的。满得他们双手都捧不下。
“依蕾,接住。”陈恺叫。
依蕾站在乌来瀑布中的大石上,听见陈恺的叫声连忙回头,一枚如皮球大的台湾特产芭乐如飞而来,她又想接又怕打痛自己,手却下意识藏在身后,眼看着一个又黄又香的芭乐落在水里,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岸上的陈恺笑弯了腰,好像这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
依蕾不服,她眼睛转了几转,大声叫:“接住啊,陈恺!”
陈恺大笑不止,一跃而起,做出接东西的模样,却接了一个空,这回轮到依蕾大笑不止了。
“好,你捉弄我!”陈恺跃上大石。
他穿着长袖白色运动衫,领边镶着深兰色,下面穿着青色的长裤,他那英俊的脸孔和特殊的绅士风度,吸引了许多女孩子的视线。
依蕾穿宽大的白毛衣,和白长裤,大毛衣遮掩了她的……
“你先捉弄我的。”她不依的嚷着,欢乐,把她的时光倒退了十年,她像个撒娇的小女孩。
他的视线忽然定定的停在她脸上,有些火焰又在他眼里跳跃,她被他看得脸红。
“我想吻你。”他突然说。
“胡扯,这么多人!”她背转身去。
“我不怕!”他拉回她,并紧紧的拥着她的肩。“别胡闹,陈恺!”她提出警告,下意识的四周看看。
“你知道你这样子有多美,我一定要吻。”
她一怔,陈恺的唇已飞快的印下来,不等她的惊呼出口,她又被吻了。
“你真无赖。”她红着脸,心跳着,又是一种她不曾尝试的滋味。
“我血液里有着无赖的成分。”他笑着。
“那么,你还要读十年耶鲁,甚至永远毕不了业。”她嘟着嘴,“耶鲁那有你这么粗野的学生!”
“外在的风度,仪表,可以伪装,你别被那些骗了。耶鲁的学生不见得每一个都是君子。”他不以为然的说。
“没有人骂自己学校的。”
“我没骂,只是告诉你--哎,不谈这个,多无聊又枯燥的题目啊!”他大叫。
“那么谈你女朋友!”她说。似真似假的有着妒忌的意味。
“不,告诉我,连着三天出来,你家人会不会怀疑?”他严重的问她。
“怀疑什么?傻瓜!”她拍他一下。
看,我现在也变得庸人自扰了。他打着自己的头。
天上的乌云渐渐聚集起来,阵阵更深的凉意随着瀑布四散,浅开的水珠袭向人们,依蕾敏感的打了个寒颤,她抱紧了两臂,薄薄的嘴唇也有些发青。
“很冷!”她说。
陈恺看她一眼,忽然兴致很高的提议:“我们去比赛爬山,你可以暖和写。”
爬山?她从未尝试过,看着他的脸,她开始心动,他带给她所有新奇的尝试,为什么不试试爬山呢?便嚷道,好啊,现在去?
他牵着她的手,从大石步上岸上沿着斜斜的山路,他们开始往上走,他的脚步好大,每走一步,她必须小跑三步才跟得上,走了一段,她已经开始在喘气。
“别走那么快啊,陈恺!”她吃力的说。
“我已经是最慢的速度了。”他恶作剧的笑。
“你不该这样对待一位女士!”她笑着抗议。
“我说过,我不是君子。”
依蕾正想说什么,一阵强烈的昏眩袭向她,胃里一阵痛夹着一股热直往头上涌,和在东京旅社里同样情形又来了,嘴里涌出大量的口水,额上冒出大粒冷汗,眼前一阵昏黑,她摇摇欲坠的叫:“陈恺,我……”
陈恺恶作剧的表情还未收尽,已被这突来的情景吓着了,他拦腰接住了她正在下倒的身体,慌乱的在叫:“依蕾,怎么了……”
依蕾紧闭着眼睛,一言不发,脸色是苍白里泛出青色,完全不像个活人,她的手指僵直和冰冷,在他怀里……
渐渐的,她脸上的青色退了,手指也不再僵硬,手心也有些微的温暖,再过了一阵,她缓缓的吐出一大口气,张开失神的眼睛。
“好了,过去了。”她虚弱的说,好像打了一场大仗。
“好了,过去了?”他惊惶惊惶不定,不懂的反问,“这是怎么回事,以前的老毛病吗?”
“不是,第一次在东京,今天是第二次,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她摇摇头,从他怀里站直了。
“你该去看看医生。”他关怀的说。
“回国前我全身检查过一次,没有病。”她说。
提起检查,她又想到廷谆,心中一乱。
“那为什么会……这么可怕。”他心中犹有余悸的说。
“可能在恶性贫血吧!”她沉默了一阵,接着说,“我想还是早点回市区好。”
他们又沿着山路往下走,他扶着她,觉得她身体轻得很,为什么刚才那么重?他摇摇头,不预备再次想它。
到了车站,他们叫了一部的士。
“回到市区你预备--回家吗?”他定定的看着她,依恋的问。
“你说呢?”对着他依依不舍的目光,她已不顾自己的虚弱,她渴望和他在一起。
“去我那里,你休息,我看着你。”他痴痴的说,“只要能天天看着你,我就满足了。”
“别这么傻,陈恺。”她怜惜的看着他。
“我真不知道假期满了回美国后的日子怎么办?依蕾,让我们……”他有些激动嘘。“别讲!”她用手指对住了他的腰,“别为以后打算什么,冥冥中,我总觉得有办法。”
“依蕾,田纳西离纽约那么远,我怎么能不……”
“陈恺,我说别再提,”她再一次打断他的话,“人算不如天算,懂吗?”
“但是人定胜天!”他不服的说。
“即使你再强,也强不过命运,谁能改变命运呢?”她漠然的说。
“你总是那么悲观,那么灰色!”
她淡淡的一笑,很神秘的说:“以前我曾算过一次命,那算命的瞎子说我生于灰色,活于灰色,我自己在想,也许,我也是死于灰色的!”
“什么鬼话?胡扯。”他大声说。心里去隐隐升起一阵不安,一阵奇异的不安。
的士飞驰向前,沿途的景物向后飞退,依蕾不敢向外看,她觉得头昏,她靠在陈恺的肩上,玩弄着他运动衫的袖子。
“你以前最好的一个女朋友是谁?好到什么程度?”她眨眨眼,问道。
“一个叫梦娜的美国女孩,她很大方,很活泼,自然也很漂亮,我和她是高中同学。”他想一想,耸一耸肩说。
“好到什么程度呢?”她眯眯眼睛,有一股迷人的成熟风韵。
他看着她,过了好一会,才说,才说:“你真迷人!”
“别顾左右而言他,我问你和她好到什么程度?”她打了他一下,故意装出嫉妒的样子。
“好到……很好。”他自然的又耸一耸肩,样子非常潇洒:“几乎订婚。”
“为什么又分开?”她问,这回真的有了妒意,他竞有好到要订婚的女朋友。
“性格不和,我们是两个骄傲的人。”他摊开双手。
“很可惜,对吗?”她偷偷看他,他在沉思。
“没什么,我喜欢快刀斩乱麻,性格不和的夫妻,将是终生的痛苦。”
她沉默了,性格不和,多么强硬的理由,她和廷谆--她几乎从来没想过这问题,好像糊里糊涂的就结婚了,她不知道廷谆感觉怎么样,至少,她很忧愁不欢,似乎,还不至于到痛苦的地步。
“想什么?”他抓起她的手,低声的问。
“想……自己。”
“你们,我是指--他,性格合吗?”他问。
她摇摇头,有些下意识的不自在,她是为结婚而结婚,为一个安定的生活而结婚,在他面前,她觉得羞耻。
“你……爱他吗?”
“很奇怪,没想过这问题。”
“可怜的依蕾,你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他拥紧她。
“也……不能这么说,”她费力的解释着,“他是医生,比较冷。”
“但是你热,你是个最热的小东西,一个真正的女人,你们不适合,听我说……”
“又来了,陈恺,不提这些,行吗?”她故意的板起脸,苍白的脸上闪耀着红晕,“我会脸红。”
“你不知道你脸红了多美,是吧!他从来不曾对你说过这些,是吧!”他夸张的说:“否则你一定常常脸红。”
“别胡扯了。”她脸上嫣红更浓。
“我又忍不住要吻你了,依蕾。”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不--”
他的唇已压下来,他是那么热情,那么狂放,他根本不管前面的司机。
“你总是那么蛮不讲理。”她用力推开他。
“如果讲理,我永远得不到你。”他得意的咬咬嘴唇。
车已驶进市区,他们态度都严肃多了陈恺吩咐司机去国宾饭店,不知为什么,依蕾听见国宾饭店几个字,心里立刻兴起一阵阵涟漪,有丝甜甜神秘的感觉。
前面似乎明明是个坑,她也明知坑里是什么,但是,她却那样渴望,那样不顾一切,那样狂热的走下去,走下去探那朦胧不明的梦境。
她知道自己右脚已陷入泥潭,但她不愿拔,也没有力量去拔!
深夜,依蕾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家。
她轻轻打开大门,站在院子中,竞发现客厅的灯光依然亮着,她有些惊异,家人没有迟睡的习惯,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独自坐在客厅看书,这是极少有的现象,依蕾明白,定是她有什么话要单独对她谈。
“妈,还不睡?”她装作很自然的叫。
叶老太抬起苍白的脸,透过镜片,眼中射出炯炯的光芒,有关怀,有疑问,也有责备。
“依蕾,一连三天你去那里去了,一大早就出门,弄得三更半夜才回来,张伯母请客你不去,陈老太为你接风你也推了,告诉我,你在忙什么?”
“一些同学,以前的老同学,”她垂下眼睛,不敢正视自己的妈妈,她不善于撒谎。
“你是从国外回来的,不要让人说眼睛长在额头上,失了礼教,懂吗?”叶老太教训女儿,好像教训一个孩子。
依蕾沉默的点点头,心中却好厌烦,回国探亲,度假,不是回来应付那些虚伪的应酬。
“你爸告诉我,你的脸色好苍白,又……”
“没有,廷谆刚替我检查过。”依蕾说。
“那就好。”她顿一顿,声音突然变得很严肃,“依蕾,有一件事,我一直还没有机会问过你,你和廷谆的感情好不好?”
“妈……”依蕾愣然地抬头,她不明白母亲的,难道她已有所发现?有所怀疑?
“别怪我这么问,你们在美国结婚,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人品怎样,学位怎样,既然是个医生,必然不差,我关心的是你们的感情,你结婚得太快,认识不到三个月吧!”叶老太絮絮不休的说。
“很好啊!”依蕾敷衍着。
“那么,告诉我,为什么你回国后连一封信都没有给他写?”叶老太一针见血的指出。
依蕾心中大震,写信?是啊,她为什么不写信?快十天了她竟是忘记给廷谆写信的事,虽然她曾许诺过,她不记得,她只是不记得,她心中充满了另外一个人,另一个人的事。
“我……写了!”她勉强的说,谁都看出她在撒谎。
“依蕾,不要瞒下去,跟妈妈还有什么事不可说的呢,闷在心里是自己受苦。”叶老太靠近了一点。
“我没有瞒什么,妈,真的,我何必瞒你呢?”依蕾一连串的说。
一些泪水,已闪动在眼中,美国那些孤寂,冷漠,刻板的日子,全涌到了她脑里,廷谆,他有什么不对吗,他们中间有什么不和吗,实在是没有,只是,廷谆是个好医生,却不是一个好丈夫。
“我知道你心中有事,你觉得应该讲时,就来告诉我吧,妈妈永远是妈妈,不管你长的多大。”叶老太再看女儿,慢慢的站起来。
“好的,妈!”依蕾忍住了眼泪,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或许是妈妈那份浓厚的亲情和关怀吧。
走出几步,叶老太又想起什么,她停下来,问“国宾饭店那男孩是谁?”
“一个朋友,不很熟的朋友。”她心中吃惊,支吾着。
“我看他好像对你很好似的。”
“怎么会,”依蕾夸张的大声说,“他还是一个大孩子,在耶鲁大学读书。”
“家境不错吧?”
“不清楚。”依蕾力持自然的站起来。
还没站直,一阵昏黑压过来,依蕾轻轻哼了一声,脚一软,倒在地上。
叶老太吓得发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大声叫起来,一边蹲下来摇着依蕾。
“依蕾,依蕾,怎么了,勉先,快快来啊!”
勉先是依蕾的父亲,他披着晨楼匆匆跑出来,看到倒在地上的女儿,也是大吃一惊,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依蕾已慢慢醒转,昏眩的时间越来越短,在东京那次足足分钟,她呻吟着,挣扎要爬起来。
“不是没病吗,怎么会昏倒的?”叶老太焦急地说。
“不是病,只是贫血。”依蕾细着声音说。
“贫血,明天开始好好休息,补一补,那里都不许去,幸亏在家里呀。!”叶老太哆嗦的说。
依蕾站起来,看见一言不发,只是关心她,默默注视她的爸爸,她鼻子一酸,眼泪流下来。
叶老先生了解的扶着她慢慢往房里走,看来,这个留学的女儿,在外面必定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委屈。
但是,留学,哪个年轻人会放弃啊!
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他完全不了解。
躺在床上的依蕾,神情恹恹。
她无法说服妈妈让她出门,同时,她也根本没有更好的借口,总不能老拿同学来作挡箭牌,妈妈管她,一如管小女孩。
她看不下报,吃不下饭,也睡不著觉,满心是陈恺的影子,陈恺的声音,和陈恺那引人的微笑。她不知道陈恺现在在做什么,也在想她吗?
从早到晚,她就这样躲在床上,连睡衣也懒的换。
她妈妈推门进来,手上端的准又是猪肝汤,她马上感到一阵反胃,她实在害怕喝这汤水。
“妈,别再逼我喝,求求你。”她像孩子一样用手去挡着前面送来的碗。
“生病吃药,你当是药吃下去好了。”叶老太不妥协。
“我情愿吃药。”她一味的推。
“你总是这样子,什么好东西都不吃,你……”
叶老太的话被一阵又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打断,她瞪依蕾一眼,放下汤,匆忙去开门。
依蕾心中突然涌上一阵不安,心脏跳得好厉害,一股血液往上冲,她脸上又透出红晕。
说不出为什么有这种现象,或者,这种急促的门铃与她有关--是陈恺吗?她突然从床上坐起,不可能吧!
叶老太又进来,脸上神色很奇怪,她说:“你那美国的朋友来了。”
“陈恺!”她叫,眼中立刻放出异彩,一整天恹恹之情一扫而光。
叶老太冷眼旁观,她似乎看出什么,但是,从小依蕾是个内向又保守的女孩,她摇摇头,带着满腔疑惑出去了。
五分钟之后,依蕾和陈恺已面对面坐在客厅里。她穿着浅兰色晨褛,神态很不自然。
他们始终没讲话,相互深深的凝视,才一天工夫,陈恺看来憔悴而疲乏,好像做了许多苦工又一夜失眠似的,依蕾心都痛了。
“你--不该来。”她小声说。
“我受不了,我急得发疯,没有电话,没有消息,我以为你出事了。”他傻傻的说,脸上有掩不住的深情。
“昨天晚上回来我又晕倒,妈妈不许我出去。”她看看后面,没有人,她才说。
“天!又昏倒,依蕾我……”
依蕾妈妈出来,陈恺咽下要说的话,他站起来,潇洒的喊伯母,又显露出那份耶鲁大学学生特有的绅士风度,依蕾在一旁看得暗暗好笑。
叶老太的眼睛,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的打量陈恺,她的神色那么古怪,别说陈恺了,连依蕾都觉得不自在。
“陈先生祖籍在那里?”她问。
“浙江。”
“华侨中浙江人不多,是吗!”陈恺点点头,她继续说,“听依蕾说你念耶鲁大学,很好啊!”
“学校好学生不一定好!”他谦虚的说。
“来台湾观光?”她又问。
依蕾在奇怪,为什么妈妈今天专找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讲呢?往常依蕾的同学来,她很少出来的。
“妈妈,不去看看陈英的饭好了吗?”依蕾提醒说。
叶老太看了女儿一眼,女儿脸上红扑扑的,竞有忸怩,害羞的样子,平日惘然,落寞的眼神中,也射出闪亮的光芒,这是怎么回事?这是陈恺一来,依蕾的改变竞如此之大,她不懂年轻人的心理,但她似乎也看出了什么。
“好,陈先生今晚就在我们家吃饭吧!”叶老太说。
“不了伯母,”他看看依蕾眼中有企盼的神色,他连忙改口,说:“这样……不太打扰你们吗?”
“恐怕依蕾在美国更打扰府上了。”叶老太笑着出去。
陈恺呆了一呆,然后看依蕾。
“我只能说我们在美国认识。”依蕾耸耸肩。
“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们认识了很久,有一百年。”陈恺痴痴的说。
“我觉得……”
“今晚不能出去?”他问。
“看我妈妈的样子你还不明白?”她笑着。
“明天呢?”他急切的问。
“我尽量想办法--”她忽然止住了,动也不动的看着他,神情有一丝恐惧绝望。她说:“你假期快满了?”
他沉默的点点头,脸上的表情那么复杂。
“只有一星期,我想到中部看看,去看日月潭。”
“中部!”她呆怔的说。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紧紧的,重重的:“和我一起去,依蕾,我求求你。”
依蕾转头看他,眼中暴出一朵奇异的火花,脸上闪耀以殉道者的光辉,一刹那间,她变得惊人的美。
“好的,我和你一起去。”她舔舔发干的舌头,说:“我知道,我必须去。”
“依蕾,你真好!”他激动的说。握住她的手竞微微发起抖来。
“是的,我想如果我不去,我会--后悔!”她一字一字慢慢的说,语气中有一种震撼人心的慑人味道。
“依蕾--”他吃惊的叫。
“有一件事我还没做,但是,我一定要作。”她说。
“什么事?”他问。
她把朦胧,如梦的眸子投向空虚的空间,她说:“将来你会知道的。”
叶老太进来,陈恺连忙放下依蕾的手,但是已经迟了。
叶老太若无其事的说:“陈先生,依蕾,吃饭了。”
陈恺不记得在餐桌上说了些什么,也记不得吃了些什么,满桌人的视线都投向他,他像是被强烈探射灯照着的偷袭者,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有满心不安,不安中,他仍不忘静坐一端,吃得极少的依蕾。
晚餐后,大家坐在客厅看电视,灯光熄了,黑暗中有一种神秘的安全感,依蕾父母坐在最前面,弟妹们围绕在四周,依蕾和陈恺并肩并坐在后面的角落里。
电视里演的是什么,他们全不知道,借着电视微弱的光线,他们相互凝视,说不出的甜蜜,诉不尽的情意,他们忘了旁边的许多人,他们的受紧紧的握在一起,没有一丝空隙。
陈恺从来没有这样被震撼过,黑暗中依蕾发光的眸子像只波斯猫,那样神秘,又那样引人,那样狂热,又那样深情,他心中涌上一阵强烈的冲动,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握住依蕾的手越来越紧。
叶老太偶尔一回头,她突然看见了这一幕,她吓得心里怦怦直跳,内向而保守的依蕾,她已是有夫之妇啊!她--不用解释,谁都能明白,她和那英俊的年轻人,已有了深厚的感情,天啊,依蕾,这是玩火埃!
她慢慢的转过头,她必须装出若无其事,幸好大家的视线都在电视上,她慌乱的,惊惧的,不知如何是好,脑中乱成一团,出嫁的女儿怎么会--啊!这败坏的社会风气,那些不顾一切的年轻人--天!怎么想个办法来救救女儿,还有她在美国的医生丈夫。他知道吗?或者--这是她突然回国的原因。
她头痛得要爆炸,她想不出办法,可爱又胆小的依蕾如此糊涂,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吧!
叶老先生伸了个懒腰,那是表示他想要睡觉了,依蕾警觉的抽回自己的手,坐正了,沉醉在浓情里人,自然没有看见妈妈的神情。
叶老先生站起来,随手开了灯,他说:“孩子们,有功课的去做,没有功课的上床。”
他又伸个懒腰,然后转身对陈恺说:“你再坐一会儿,和依蕾谈谈,我要先休息。”
陈恺站起来,目送依蕾父母和弟妹走开,大大的客厅只剩下他们两人。
“你也该走了。”依蕾看看他。
“别太残忍,让我再陪陪你。”陈恺激烈要求。
别令我为难,好吗?依蕾摇摇头。
陈恺耸耸肩,再次站起来。
依蕾对里面叫:妈,我送陈恺出去!
妈妈没有回答。
他俩步出院子,依蕾正要拉门,陈恺整个人压在门上。
“我要吻你!”他低沉的说。眼睛深深的凝视着她。
依蕾觉得心灵悸动,有一股奇异的感觉在体内升起,她抬起头,闭上眼睛--客厅里的窗帘微微一动,但是谁会看见呢?在天上眨眼的星星?或是那浮云半遮面的月亮?
晨光初现,依蕾就从床上爬起来。
她披上浅兰色晨褛,慢慢踱到院子里。
唯有在台湾,才有时间和空闲来呼吸清晨的空气。
叶老太背对着她站在院子里,沉默着似乎若有所思,依蕾心里又涌上一阵好奇加上不安的情绪。
“妈,早!”她轻叫。
叶老太一怔,转过身来,她看见苍白软弱的女儿,又想陈恺的事,心中又怜又急,但是她不能表示什么,即使在妈妈面前,女儿的自尊心仍是重要。
“一封信,廷谆寄来的。”叶老太说,“昨晚你没看信箱?”
依蕾摇摇头,慢慢的拆信,廷谆的信似乎有千斤重。
 
依蕾:
自你离开至今仍未接到你的信,想来一切必好。
在家里应酬必多,你要多保重身体;切记。
我有一个假期,也许我会来接你,但不要寄予太大希望!
此地一切都好,勿念!
保重!
廷谆
x月x日
 
看完信,依蕾仍然脸无表情的沉默着。
廷谆的信短得像电报,内容也像电报,没有丝毫感情。
“怎么样?说什么?”叶老太问。
“没什么,也许他会来。”
“他要来!”叶老太眼中突然露出光芒,这是一线希望啊,“但愿他能来。”
依蕾默默的转身预备进去,她心中好烦,也不知道到底烦什么?
“你要出去?”叶老太试探的问,她希望女儿说不。
依蕾犹疑一下,然后毅然点头,有些事,总归会让人知道的,还不如自己承认。
“那么……早点回来。”叶老太声音古怪,有闷闷的感觉。
依蕾轻轻的哼了一声,身影消失在院子里。
她明白;妈妈必是知道了什么,又发现了什么;但是,她不管,这种事情的发生,是阻止不了的,会像海浪冲破堤岸,会像星星之火烧遍整个草原,谁能管呢?
车停在国宾饭店门口,依蕾像只出了笼的小鸟般直奔门楼,她轻轻敲的房门,不到一秒钟门就开了,一只手伸出来,把她接进去,关上门,他们紧紧拥在一起,一夜不见,他们好像等了一世纪。
“依蕾,真等死我了,再不来,我又要去你家了。”
陈恺的嘴唇在她耳边轻磨。
“看看钟,才点呀!”她不住的躲闪,陈恺弄痒了她。
“昨晚一回来,我就开始等你了。”陈恺含糊的说。
他拥紧了依蕾,不让她闪躲,他吻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唇,吻她的耳根,吻她的脖子。她大屡的头发洒下来,遮住了半脸,长密的睫毛垂下来,有一股神秘的引诱,有些淡淡的娇羞,他的呼吸渐渐粗重,她的呼吸渐渐急促,清晨的冲动包围着他们,他们仿佛在一个梦里,一个模模糊糊,不可抗拒的梦里--不知何时,依蕾衬衫的扣子松了,陈恺眼中突然射出原始性的贪婪目光,他伸手拉开衬衫--“不,陈恺--”依蕾的声音惊醒了他。
他一震,羞惭而颓然的放开她,冲到桌边倒了杯冰水一饮而尽,刚才的火焰仍使他不住喘息。
“我抱歉,依蕾,我不是有意,只是--控制不住。”他努力平定自己。
“我……不怪你。”依蕾已整理好衣服,她低着头说:“我也有错。”
“让我们出去吧!”他咬咬牙,拿起西装外套;他似乎还没有勇气看依蕾。
他拉开门,依蕾随着他身后走出去,刚走两步,她怔住了,那个请她吃饭而被拒绝的张伯母,正和她的儿子站在电梯边,张伯母是有名的长舌妇,她想躲,但已经来不及了。
“依蕾,早啊!”张伯母叫得很亲热,眼角却瞄向陈恺。
“早,张伯母,看朋友吗?”依蕾勉强镇定的敷衍,她仿佛觉得做错了什么被抓祝“小宝的干爹从日本来了,我带他来探访,太早了,人家还没起床,你呢?”她说着眼光又瞄向陈恺,不怀好意的。
“看朋友!”她指指陈恺。
电梯来了,依蕾和陈恺进去,张伯母带了儿子仍然在等干爹起床。
临关上门,依蕾突然看见张伯母对小宝指指她,又做了个邪恶的表情,她算了,何必想那些无聊事情呢?
“刚才那个张伯母是谁,那样子--不讨人喜欢。”陈恺天真的问。
依蕾淡淡的摇摇头,他不知道,何必再把这种无聊事来烦他呢?他们的日子已不多了埃“一个朋友,不大来往的。”她说。
的士开到面前,他们一起上去,谁在乎别人说些什么呢?
依蕾挥挥手,挥去所有的烦恼,不快,她的希望,只是抓牢这不多的日子。
坐在往日月潭的大巴士上,依蕾困倦的闭上眼睛。刚才从台北到台中,三个小时的观光号火车,已使她受不了,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如此不争气。
“快到了,依蕾”陈恺紧紧握住她的手,体贴的说。
她轻轻的“晤”了一声,仍不愿睁开眼睛,她在想,妈妈一定会为她的不告而别而震惊,看到她的留条,一定会收藏起来,她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妈妈总是为她在爸爸面前隐瞒的。妈妈--她一定知道了自己和陈恺的事。知道就知道吧!这是迟早的事。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把这事看得这么淡,她一向保守而胆小,是什么力量使她改变,陈恺吗?爱吗?无论如何,她做了,她等待应来的指责和惩罚,甚至毁灭。
巴士嘎然而停,旅客们发出轻微的骚动,大家争着下车。依蕾懒懒的睁开眼睛,她看见一幢精致的宫殿房屋,还有四周美丽如画的风景。
“这是涵碧楼吗?”她高兴地叫起来。
陈恺深情的看着她点头,他的眼中,他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片满足的光辉,啊!这痴情的孩子。
一路上的困倦,一路上的风尘,一路上的倦慵都一扫而光,她雀跃着跳下巴士,是山灵水秀的日月潭振奋了她,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像一个年轻的小女孩。
“进去,先安顿行李,好吗?”陈恺问。
她回头看他,他那英俊的脸,他那黑黑闪闪的眼睛,他引人的微笑,这些是属于她的吗?她深深吸一口气,挽着他的手进入涵碧楼。
他们预定的是楼上相邻的两个单人房,推开窗户,可以看见整个日月潭的全景。那水平如镜的深潭,那幽静得不粘一点人间气息的环境,那些从从绿叶,那些片片浮云,他们整个人都沉醉其中了。
“如果终老此乡,于愿足已!”陈恺咬文嚼字的说。
“若能长眠于此,才算福气呢!”依蕾说。
“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他制止她。
你也迷信?她眼光一瞟。
“不是迷信,是关心。”他看着她。
“晚上我们去散步,好吗?我常从小说上看到月夜散步的情节,但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她说时,有些少女的娇羞。其实,她不该有这表情的。
“那么,今晚让我们共同创造我们的月下情节。”他用开玩笑的口吻。
“我们没有情节,我们是制造回忆。”她抱起双腿,坐在张圆垫上。
“无论如何,我们先填饱肚皮吧!”他说,随手按了铃。
很快的,侍者来了,陈恺吩咐食物,并叫了一瓶酒。
“不要酒。”依蕾嚷着。
“月下共醉,不也是回忆吗?”他在笑。
“我不能喝酒,医生说的。”依蕾似真似假的说。
“那么陪我喝,好吗?他侧着头看她,神情又潇洒又调皮。
依蕾眨眨眼,突然一跃而起,重重的吻他一下额头,像蝴蝶似的转了两个圈,飘然进入浴室。
“顽皮的孩子,你说好吗?”她的声音从浴室飘过来。
陈恺呆一呆,浴室里已响起了哗啦哗啦的水声。
朦朦的月色,凉凉的夜风,淡淡的原野气息。
依蕾和陈恺手挽着手,肩并着肩,相依相偎的漫步在月光下。他们的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月光洒在身上,好像为他们蒙上一层银纱。
他们身上,脸上,若隐若现的闪动着银广,夜风吹起了依蕾的发梢,裙角,那样轻盈那样飘逸,像个银色的仙女,伴在她身边的是英俊的王子。
依蕾慢慢走着,轻轻唱着:
在那静静的黑夜里,
她射出了柔和的光辉,
像天上皎洁的星星……
陈恺拥着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问到:“唱什么?”
“一首台湾的新歌,听妹妹的唱片学来的。”他轻轻的说。
“很好听,很美,你再唱。”陈恺露出引人的微笑。
“我记不得了。只能随便哼哼。”她摇摇头。
“那么,唱你记得的。”依蕾想一想,又开始唱。
她的声音很娇嫩,很清脆,如果不看她,会以为是个小女孩子。
“我情愿黑暗笼罩着大地,
别让月光惊醒我的美梦,
海洋里波浪安祥的躺着,吹动它们的只是微微的风。”
月光隐去,四周渐渐黑暗起来,只有潭水映出淡淡的光华,依蕾脸上流露出浅浅的幽怨,她继续唱:“在那静静的黑夜里,我再也不看天空的星星因为他们所发出的光亮,比不上你眼中脉脉的柔情。”
歌声停止,空气也仿佛凝结,那些浓浓的情,似乎无奈的包围着他们,歌曲中的字句,仍在他们脑海徘徊,沉默,使周围变得更美,更静。
走了一大段路,月亮被他们抛在身后,星星被他们沉到潭底。陈恺打破了美的沉默。
“依蕾,我很迷惑,我们在做什么?”
“寻梦!”她的声音低低迷迷。
“不是梦,我要真实。”他握紧她的手。
“是梦,”她抬起迷朦的眼睛,“当你假期满了,离开了,一切就烟消云散,我的梦就……碎了。”
“别说这些,我们有将来。”
“有吗?”她神情恍惚,“也许吧。”
“依蕾,梦不会碎,只会醒。”
她摇摇头,脸上掠过一抹奇异之色。
“我……不会醒。”
“你在说什么?”他停下来。用力摇她。
“喔!”她怔一怔神,说,“我不知道。”
陈恺再看她,突然有些担心,她不只神色怪异,脸色出奇的苍白,眼中还有一股或,她似乎有些不正常,她的思想不知在那里。
“让我们回去吧!夜似乎……越来越深了。”他支开话题,提议着。
“也好,明天还要渡潭去看山地公主,是吗?”她说。
回去的途中,比来时更沉默,两人都在想着自己的事,陈恺更不住替依蕾担心,他觉得心中有一种微妙的感觉,是很坏的预感。
上了楼,是一条长长的,幽暗的走廊,侍者在一个柜台后面打盹,口蜒往下流,样子十分可笑。
依蕾,陈恺对望了一眼,默默的走向房门。
走过陈恺的房门,依蕾并不停步,没有一丝要进去坐坐的表示。
陈恺拉着她的手,却是不放。
她转回身,一言不发的望着他,她脸上的神情,她眼中的火焰,毫不保留的袭向他。
他体内立刻起了一阵无法抑制的冲动,他受不了,他不敢,他提心--他放开了她,急急的打开自己的门,说:“明天见。”
依蕾微微一笑,立刻消失在门后。
早晨起床,陈恺想着即将看到向往已久的山地公主,心中很兴奋,他匆匆梳洗完毕,走到走廊时,发觉依蕾房里还没有动静。
一个侍者走过,他问着,“你见到这房的小姐起来了吗?”
侍者摇摇头,很快走开。
陈恺在依蕾房门上敲了三下,没反应,又敲了三下,依然是静静的,他开始有些发急,又敲了几下忍不住扭门,很奇怪没有上锁。
他进入里面,立刻大吃一惊,依蕾已穿得整整齐齐,早已梳洗完毕;但是,她一动不动的倒在地板上,脸白如纸,手脚冰冷。
“依蕾,依蕾。”
他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一边拼命摇,拼命叫她的名字,但是,她一动也不动。
他急得满头大汗,刚才的好心情已被吓飞,他用力按铃,侍者应声而入。
“什么事,先生?”侍者礼貌的说。
“医生,快,我说请医生!”他大吼。
“此地没有医生,很远才有,但是,有药。”侍者说。
“那么,快,药。”他语无伦次的叫。
侍者拿了一大堆药来,陈恺慌忙的拣出一瓶白花油,替她在额头上抹了些,又滴了两滴在她的口中。
他坐在床边沙发上,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这是依蕾带给他的第二次恐怖事件了。他焦急的等待着她的苏醒,她不至于……会死吧!
依蕾的脸色开始有点红晕,他命侍者退出去,接着,依蕾动了动,眼睛慢慢睁开了。
“怎么回事,陈恺?”她虚弱的问。
“不知道,我敲门,你不应,门没锁,我进入时你已倒在地上。”陈恺关心的握住她的手。
她嘘了一口气,脸色渐渐恢复正常,她茫然的对着天花板在想,他不敢打扰她,过了好久,她说:“我记起来了,我弄好一切正预备去找你,走了几步就昏了,昏倒前我只看见一片白色的天花板。
“为什么老是这样?多可怕,这次回台北无论如何你去看医生。”他皱着眉。
“那么,现在去山地公主!”她坐起来。
“你还是先休息一会儿……”他担心的说,“下午再去也行。”
“不,昏过以后,马上恢复,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别担心,我们去看山地公主。”她站起来。
他们去看了水坝,去看了山地公主跳舞,并吃了一餐山地午餐。
他们玩得兴高采烈,依蕾又笑又叫,一点看不出她刚才昏倒过,陈恺开始放心,至少,她不会再昏一次。
山地公主跳完舞,依蕾兴致极高的借了一套山地公主装,扮成一个山地公主的样子,陈恺为她拍好多相片。
她说:“这一生拍的照片恐怕都没有今天多。”
接着,他们又坐了小渡船回到涵碧楼。
天色已昏暗,玩了一整天的依蕾一点也不嚷累,回到房间,她立刻又有新的提议。
“我们下楼吃饭。看看有没有音乐,我想跳舞。”
依蕾踢开皮鞋,赤足站在地毯上。
“跳舞,我的天,我不许你太累。”陈恺叫。
“累?你看我累吗?”她在地毯上转了个圈,“我一生中没有这么尽兴过,这么快乐过,我要这种快乐一直延续下去,没止境的延续。”她如梦呓般的说。
陈恺的兴致立刻被提高,他年轻力壮,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他跳起来,说:“你换衣服,化妆,我下去订位。”
陈恺离开房间,依蕾立刻冲进浴室,今天,她显得如此反常,她还要做什么?
过了半小时,陈恺不但订好了位,也换上笔挺的晚礼服,一如他在东京时。他来到依蕾门口,故意夸张的敲敲门--他的手指刚碰在门上,门立刻就开了。他觉得眼睛一亮,银白礼服的依蕾,就站在他的面前。
“穿好了!”依蕾侧一侧头,俏皮的说。
她穿着依然是在东京时那套礼服,在东京时那个手袋,在东京时那双白缎高跟鞋。那双有一片污渍的缎鞋。
“太美了!”他故意吹了声口哨。
她不理会他顽皮的动作,把手伸进他臂弯里,推着他走向那有音乐的餐厅。
餐厅的人很少,但是个很有气派的地方,他们订的位子是靠角落的一张卡座。
点了菜,依蕾似笑非笑的望着他,脸上有一股很神秘的劲儿。
他被看得颇不自在,他问:“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吗?”
“特别帅。”她迷着眼说。
“你今天特别顽皮,特别古怪。”他回敬她。
“你慢慢等着瞧!”她故做神秘的说。
气氛很好,依蕾又显得特别有劲,陈恺的心花全开了,他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王子。
食物送上来,依蕾每一道都吃,她眉宇间有勉强的意味,他有些不忍,他说:“吃不下,就别吃了!”
她看了他一眼,露出个稀有的表情。
“我今天要做所有特别的事。”
“太勉强自己你会不舒服。”他担心的看着她,她又吃了一大块炸鱼。
“那是以后的事,至少我目前开心。”她一边咀嚼,一边得意的说。
“别只顾目前。”他担心的提出警告。
她停下刀叉,定定的看着他,然后慢慢的说:“如果我连目前都不顾,我会痛苦一辈子。”
“依蕾,你--”他动情的叫。
“酒,我要酒。”她抹一抹嘴,说。
陈恺摇摇头,她脸上立刻现出不愉快之色,眼中的神色坚定,好倔强。
他妥协了,无奈的说:“好,酒,我今天什么都依你。”
“是吗?都依我?”她挑起眼角,很妩媚。
他的手突然激动压住她的手,声音有些气喘:“依蕾,你要天上的星星我都替你去摘,你知道我是……多爱你。”
她又笑一笑,神色变得有些轻佻。
“我不要得不到的东西,懂吗?”停一停,她又说,“我要的是你。”
陈恺年轻的脸立刻胀得通红,依蕾,那弱小的,沉默的,怯生生的,依蕾竟然全变了,变得像个风情万种的妇人,充满了女性的魅力。
侍者送上两杯翠绿的酒,绿的诱人,绿的透明。依蕾举起杯子,朝陈恺扬一扬,竟仰头一饮而荆“依蕾,别这样!”他急得大叫。
“你说过都依我的,是吗?”她晃以晃头发,说:“我要跳舞。”
音乐在响,舞池里却没有人,陈恺毫不犹豫的站起来,拥着依蕾走向舞池。
奇妙的音乐突然变了,播出的竟是依蕾唱过那首“在那静静的黑夜里”,清脆的钢琴伴着小提琴,这首歌似乎是为他们而奏。
依蕾闭上眼睛,温柔的靠在陈恺肩上。
陈恺低着头看她,他完全沉迷在她那份柔和和安祥中。
“他们奏这首歌,多巧!”他说。
“人生的际遇,本就是一连串的巧合。”她迷糊的说。
渐渐的,她的步履有些歪斜,陈恺肩上的负担也越来越重,可能是那杯酒在依蕾身内发挥了力量。
她含糊的说:“我头昏,陈恺,昏得很。”
“我扶你上楼,好吗?”他几乎支持了她全身的重量。
她重重的点点头,在他的挽扶下,回到座位拿了手袋,在柜台签了字,他们回到楼上。
一回到房间,她立刻倒在床上,酒精的刺激,使她双颊绯红,她的头发披散着,礼服的领口开的低低的,袒露在外的皮肤是那样的白,那样的细。
所有的一切,对陈恺形成了强烈的诱惑,他咬着牙,狠狠的摇摇头,大踏步冲出她房间,他甚至不替她脱鞋。
迷迷糊糊的,陈恺在黑暗中醒来,看看表,三点多了,他觉得一阵寒冷,连忙抓了条毯子盖上,这才发现,连窗户都没有关,走到窗边,外面原来“淅沥,淅沥”的下起雨来,有人对他说过,台湾的天气好像女孩子的心般善变,他自嘲的笑笑,重新回到床上。
翻了个身,似是毫无睡意,睡不著的滋味真不好受,他索性躺高一点,点上支香烟,慢慢抽着,黑暗中,只有一点小红光一明一暗。
突然,门轻轻的响了,他心中一惊,连忙熄掉手上的烟,一丝光竟从门缝中透过来,那光线竟是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接着,一个黑影一闪而入,光亮随即消失。
他闭住呼吸,一动也不动的警戒着。是谁,小偷吗?他准备给他一个迎头痛击。
没有动静,一丝动静也没有,进来的难道--不是人?他觉得背心有点发凉,没有听说过日月潭也闹鬼啊!
他半闭着眼睛,假装睡眠,过了许久,他才看见一个白色的苗条影子,像幽灵般的站在门边,就在他看见的那一刹那,那白色的人影开始移动,一步步朝他这边移过了,那不像走路,像在飘--他拉紧了心弦,他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事,他从未像过这种场面,或者,他能应付?
白影“飘”到他的床边就停下了,他只觉眼前一片白色,他不敢抬头看,那说不定是张极其恐怖的脸,他心脏剧烈的跳,他的呼吸渐渐不受控制,只是,那白色影子为什么不动?在干什么?
他实在忍不住了,即使是恐怖的脸,即使他立刻会死,--他睁开眼睛,抬起头--“依蕾--”他惊极而呼。
那是依蕾,他心爱的依蕾。
她穿着一袭白色半透明的纱睡衣,隐约露出苗条的身材,她的长发披散着,她的脸上红扑扑的,有一粒火焰闪动在她水汪汪的眼中,她不言不语,神色严肃而庄严,但是仍掩不住轻微的颤抖。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嗡动着,好像异常干渴。
“依蕾,你--”他再叫。
他的声音在发抖,他想到什么?他又在害怕什么?但是依蕾的神色--依蕾突然扑倒在他身上,她的手紧紧的勾住他的脖子,她在喘息,她在发颤,她的唇狂热的搜索他的,然后,重重的压下去,压得他几乎不能呼吸。
一股巨大无比的冲动,从他体内升起,他受不了,他需要喊叫,需要跑,需要跳,需要打架;但是怀里是狂热忘我的依蕾,他所爱的依蕾,他什么都不能做,他咬紧牙关--依蕾冰冷的手不知何时伸进他睡衣里,立刻,他的防线崩溃了,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冲到脑里,他呻吟一声,像炸弹般的爆炸。
他的理智已失,满脑子全是充血,他发狂的拥紧依蕾,用手,用嘴去接触依蕾,他觉得必须找到攀缘之处,那是依蕾--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触手一片冰冷,依蕾那袭薄纱睡衣,不知何时已滑到地上,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看见她眼中那股火焰。
火焰越来越红,越烧越大,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恍惚中,他以为和同学做一种剧烈的竞赛,好像在飞车,好像在狂奔,好像在拼命搏斗,他用尽了力量,用得一丝不剩,用得他的体力全支光了。
他觉得空虚,也觉得满足,迷迷糊糊,他又谁著了。
雨已停止了。
他再度醒来,窗外已是一片鱼肚白。
他翻了个身,觉得非常疲乏,疲乏得好像做了整夜苦工,他伸手摸摸腰,突然,他的手碰到一个人,他大吃一惊,几乎从床上跳起来。
那是依蕾,弱小的依蕾,一角被单过住她苗条的身体,她竟是赤裸着,天--她身体卷曲着,满头长发披散,有几丝覆在脸上,她的脸是那是苍白,一种失血的病态苍白,她的唇边有一抹笑意。然而,她紧闭的眼睛,那一排长密的睫毛下,竟藏着两滴晶莹的泪珠。
那些模糊的印象,那些不清的记忆,那些疯狂后的残迹,却电光石火般的回到脑里,他依稀记得曾做过什么事,想到这里,他全身都出了冷汗,他惊恐的抱着头,极度不安的喃喃说:“天!原谅我,我不知我……做了什么?”
过了许久,许久,他重新抬起充血的眸子,轻轻的从床上起来,穿回在地上的睡衣裤,他完全不明白,依蕾怎么会睡在他房里,而且看来--他脑中一片紊乱,他不为自己担心,完全不是为自己,他是为依蕾,那娇弱的依蕾,那令人怜爱的依蕾。
“别说什么,陈恺,”她神色凛然,“我只是做完我该做的事。”
“依蕾,我……从此发誓不离开你!”他冲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
“不需要补偿什么,我说过要做的一定会做。”
但是,我爱你,这不是补偿。“他低声叫。
“陈恺,你是我一生中唯一爱的人,但是……我觉得似乎再也没有属于我们的时间了。”她幽幽的说。
“不会,依蕾,你可以离婚。”他叫到,眼中充血更甚。
“你不懂,我说的你都不懂!”她低迷的说:“知道吗,火花闪过了,立刻消失的。”
“依蕾--”
“预备回台北吧!”她淡淡的说,“我突然想家了。”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陈恺忙着叫车,站在一边的依蕾,却木然的毫无表情。
好不容易找到一部的士,陈恺催依蕾上车,她突然很奇怪的说:“你先走吧,我看着你走。”
“不一起走,我送你。”他说。
她固执的摇摇头,从手袋里拿触张小纸片。
“明天你回国,我不预备送你了,你知道--我讨厌送别的场面。”停一停,她把纸片递给他,又说:“这是我在美国的地址,你……写信来。”
“就这样……分手?”他流露出浓重的伤感,英俊的脸上,布满依依之情。
“也许,我们会见面。”她吸一吸鼻子,强自镇定的说。
“答应我,一定见面。”他急切的握住她的手摇晃着,“明天,好吗?明天我来找你!”
“再没有属于我们的时间,明天你找不到我。”她仍是摇头,脸上是强忍的哀痛。
“别太残忍,依蕾,你知道我无法……忘记你的。”他说得时有浓重的鼻音。
“我知道,同时,我也无法忘记你。”她低下头。
“那何必折磨我们呢!”他发急了。
“不是折磨,我所得到的已经太多,我不能再求什么。”她扬一扬头,重新振作起来,说:“别难过,陈恺,我会给你写信。”
“是吗?一定,发誓!”
她笑笑,伸起手作发誓状,的士司机已等待得不耐烦,他不得不坐上去,立刻又伸出头来说:“依蕾,你知道我爱你,永远。”
依蕾眼中闪动泪光,她坚强的挥挥手,的士已消失在人群中。
早晨点钟,叶家大门口出现一个风尘仆仆的高大年轻人,他平板的脸上除了冷漠的神情之外,还有些焦虑。
开门的是叶老太,依蕾的妈妈,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这高大的人,突然,她眼中闪出了光芒,她叫:“你是廷谆,是吗?”
“是的,我想你是……妈妈!”他说妈妈两字很别扭。
“进来,进来,”她让开路,脸上无法抑制的兴奋,她正在为女儿担心:“依蕾还没有起床。”
“是吗?”他怔了一怔,“她从来没有迟起床的习惯。”
“她……”叶老太本想说日月潭,但她忽然想到什么,止住了,“也许回到家里比较放松。”
廷谆点点头,脸上那抹焦虑更甚,叶老太立刻察觉。
“她说过你也许会来,但不知那么快。”
“我……能不能现在看看她?”他问。
“当然能,但是……有什么事吗?”叶老太开始不安。
“我……先看看再说。”他的焦虑也变得不安。
在依蕾门外敲了半天,就是没有丝毫反应,好像房里根本没有人。
看见廷谆脸上的神色,叶老太更是着慌,她意味着必有事发生。
门反锁着,怎么也打不开,廷谆急了,他抱着膀子整个撞上去,一连撞了三次,碰撞的声音几乎震聋耳朵,门撞开了,他们一起冲进去。
依蕾安祥的躺在床上,长密的睫毛遮着眼睛,一头长发四散开了,脸色依然是那样苍白,薄薄的唇边,有一抹隐约的笑容,枕边有一本书,翻开着,床头的小灯也是亮着,房间里整整齐齐,没有什么不对。
“她睡得这么熟。”叶老太拍拍胸膛。
廷谆一言不发的冲到床畔,他拉起她的手,又探鼻息,最后摸她心脏。这动作吓坏了叶老太,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依蕾没一点反应的呢?
廷谆低着头,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他半跪在床前,整整过了十分钟都不动一下。他在做什么?发痴了吗?“廷谆,你”廷谆一震,慢慢的站起来,一个高大的青年,突然萎了,好像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环被人取去,他的脸依然平板,依然冷漠,然而,那眼睛,他眼中燃烧着多么巨大,多么强烈的悲哀啊!
他走了两步,低声说:“依蕾,再也不会……醒了。”
“什么,你说……”叶老太有如当头一棒。
“她死了,脑癌!医生早判定她活不过一个月。”他慢慢的说,声音里没有悲哀。天!他只是表现不出悲哀的那种人。
“癌?天!”叶老太太惊恐过甚,反而没有哭。
“是的,当我知道她的情况,立刻安排她回国,我知道她心里最渴望的事是回家,我……做到了。”他平板的说,好像是自语,也好像是发泄,“她不快乐,始终不快乐,从结婚的第一天起,那是我的错,我只是冷--不,我只是不善表达,她需要的,不是我这类型的,但是,我爱她,倾全心来爱她。”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平板冷漠的脸上竟淌着眼泪,他哭了,他竟也会哭,这一哭,像突发的雷,他的冷漠和外表的一切全崩溃了,他扑倒在依蕾的尸体上,大声的,沉痛的哭,是他,廷谆在苦,依蕾,你可会知道?
依蕾躺在那儿,这么安祥,是这么平静,还有,这么满足,她不像死,只像在睡觉,是一个熟睡中的小女孩。
她是火花,闪过了,就熄了。
门外缓缓走过一个人,一个修长,英俊,潇洒又年轻的男孩,他是陈恺。
房里的情形使他惊异,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早接到依蕾的限时专送的信,他赶过来了,他要在临上飞机之前,再见她一面。
信是短短数语:
恺:
火花将熄,你知道吗?
人生短暂,在短暂的时间里,我获得了最大的满足,那是你的爱,我将珍惜,直到永远。
我想了很久,不知如何来报答(说报答太俗气,但我想不出更适合的字,我只有献上自己,这是爱的最高表现,但是,这只能给你一段回忆。
回去,忘了我,因为我只是一朵将熄的火花;如果不能,请在心中的一角(不要全部),让我安息。
珍重!
依蕾。
“伯母”他轻声的叫。
叶老太痴呆的坐在椅子上,外界的声音再也影响不了他,过渡悲伤,反而痴呆了。
陈恺等一等,仍不见她的回答,他疑惑的皱着眉,走到依蕾床前。
延谆的哭声已小,只是不断的抽搐。
陈恺仍是不懂发生了什么事,全神贯注于依蕾,甚至没看见在床边的廷谆;他把一张小字条放在依蕾枕边,他说:“我的地址,答应我,写信来。”
没有人听见他的话,也没有回答,他在想,依蕾太累,还没醒。慢慢的走出去,他满怀希望的在等依蕾的信。
依蕾说过,有解决方法,对大家都好的。
但是,火焰之花已熄,它再也不会发光。
无论如何,火花或是永恒之光,都有热力,都会燃烧,而且,在人们心中,它们都有一定的价值。
依蕾爱过,也被爱过,而且,她永远活在两个男孩子的心园里,或者,她是永恒之光,而不是火焰,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