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光年中的一瞬》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5:36:33


  
第一章
一阵剧烈的震荡和摇愰把梵尔从睡梦中吵醒,下意识的伸手抓住扶手——这才意识到她仍在飞机上。
从纽约经东京到香港的UA班机。
扩音器里传出机师的声音“请大家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带。前面有一股不稳定的气流,有暴风雨,为时大约十五分钟。”
机舱裹有—阵小小骚动,安全带扣的金属声此起彼落。空中小姐迅速的从旁边走过,检查各人是否坐稳。
梵尔缩紧了身体,抓紧扶手,心中开始默默祷告。她最怕坐飞机遇到坏气流,不止生理上感到不舒服,心理上也极是不安,万一运气小好,命都会丢掉。
对飞机,她全无安全感。
这是与生俱来的。从小她就怕旅行,怕坐飞机,偏偏父亲的工作调来调去。他是世界银行的经济专家,这个国家三年,那个国家三年,亚洲、非洲、中东、欧洲,可说跑遍了全世界。最后退休在美国。梵尔就是在纽约念大学,工作。在她的记忆中,只有大学的几年才安定下来,没有坐着飞机东奔西跑。
她记得,每一次坐飞机就紧张—次,每次都先打定轮数…这次可能出意外,每次下飞机时总暗自庆幸捡回一条命。
可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那种从心底的害怕和颤抖却是真确的。
这次去香港是为工作。
她被所属的银行调到香港管理电脑部门,瓴导一些同事学习公司新设计的一些程式,
她二十八岁,拿到电脑硕士学位已在银行工作了四年,表现良好,加上她是中国人,会讲不错的广东话和国语,故能得到这份很多人眼中的优差。
她喜欢这份工作,尤其可以回东方,她心中—直向往的地方,也顾不得二十多小时的长途飞行,
一口答应。
运气不是很好,暴风雨兼坏气流。
“真的十五分钟可以过去?”她大声的问经过身边的空姐。
“放心,我们会平安到达东京。”空姐用手拍拍她的肩,露出微笑,
梵尔的心随着飞机震荡和摇摆上下起伏不停。她心中一直埋怨,坐飞机是最没保障的事了,一上飞机就把生命交在别人手裹,就像现在,十五分钟,那年那月那日才捱得过去,她的心都快要从口裹震出来。
头顶的小射灯忽然暗—暗,她抬起头,整个人失去重心般彷佛悬空升起——不,她听见四面八方的惊喊尖叫,飞机以超过常理的急速向下飞坠,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砰”然巨响,整个人被甚么击中一样,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也许只是一刹那——不,真的只是一刹那,急坠的飞机恢复正常,头顶的射灯又亮起来,她也恢复知觉。
四周全是杂乱的声音吵成一团。
扩音器里响起机师歉然的声音:“非常非常抱歉,刚才碰到乱流,飞机急坠两千尺,空中小姐将查看各位是否有伤痛,会替各位急救。我们已通过了坏气流,各位安心,飞机将于四十分钟后抵达日本成田机场。”
梵尔检查自己,她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刚才一刹那失去知觉也许不是真的,也许只是她害怕,她以为——空巾小姐匆忙经过,她右前方的男人被自己的随身行李打破了头,空姐忙着为他止血包扎,很多人被水杯碰慯,或淋湿了衣服。
啊!后面有个小朋友很不幸,他的安全带居然松脱,他整个人被急坠的飞机抛起来,跌下来时伤了小腿。
梵尔坐的是商务舱,她没有到后面的经济舱看,一切是听空姐讲的。虽然她平安无事,心中的惊惶恐惧却一直没有消失。
她几乎后悔接受这份工作,否则不是叮以避免这场小灾劫吗?
四十分钟能做甚么?她拿出一本未看完的小说,或者文字能令时间过得快些。
翻开书页,脑中电光火石闪过一个影像,一个从未出现甚至没想过的影像——穿着古旧军服的男
人。疑幻疑真的拾起头,眨眨眼,没有古旧军服的男人,仍在机舱裹。
摔摔头,坐长途机的幻觉吧?
继续看书,直到飞机平安降落。她长长透一口气,暗说“感谢神”。随着旅客落机。
这儿并非目的地,停留两小时后,她将转机飞香港。无论如何,双脚实实在在踩在地上的滋味比在飞机上好多了。
转机休息室裹,她买杯咖啡默默等着。
身边坐着同机的一个美国人,看来他也是等着转机的。
“去香港?”美国人间。
“是。你也是?”
“我回家,家在香港,”美国人说:“刚才真危险,机师长没有告诉我们,我们险被雷电打中。”
“你怎么知道?”事过境迁,她仍心惊。
“空姐告诉我的,她是我的朋友。”美国人摇头。“日本上空最多乱流,晴空万里时也有乱流,
我已第二次遇上。
“乱流就是坏气流?”
“比坏气流更差,有时形成漩涡,是飞机的陷阱。今天还算运气好。”
还算运气好?!梵尔已吓掉半条命,看她仍苍白的脸就知道。美国人说险被雷电击中就是那射灯熄灭,仿佛失去知觉的一刹那吗?
再上征途,一切平静平安。四小时后,梵尔终于到达香港。香港,是全然陌生的。即使儿时来过世全无记忆,何况人说五年来香港改变之大,全世界没有一处可以相比。
公司派车接她,把她送到暂住的酒店。
像她这种外调的高级职员,公司是有公寓让她住的,她不担心这个,公寓慢慢找,总要合心意,是长住的哦。
人地生疏,晚餐只能在酒店裹解决。
她习惯简单的西餐,而且倾向素食,不是潮流的影响,天生她不爱食肉。
才坐下来,就看见不远处有很熟悉的面孔,喜悦涌上来,张口欲招呼,却发不出声音。她叫不出那熟悉面孔的名字。
那是个高大英伟的年轻男人,一眼望去,他是受西方教育的那种人。
那男人也在望她,但——她迷惑起来,真是一个熟悉的人?或只是似曾相识。
她垂下头来装做看菜单,那男人的视线也移向别处。是误会。只是个看似熟悉的陌生人。
好在她没主动先打招呼,否则多尴尬。
第一晚住酒店,她睡得像一只猪,从来没有睡得那么深沉过,沉得连梦都没有。
早餐时,她又遇到高大英伟的男人。
大概他也是这酒店的住客,也从外地来,也是人地生疏。基于上述二点,她友善的对他点头微笑。那男人礼貌回应,露出一个很好看的微笑。按照地址,梵尔坐的士回公司报到。立刻,就展开了所有工作。也立刻,她看到香港人的工作效率。
她喜欢舆勤力的人一起工作,而且属于她部门的全是年轻人,充满朝气。昨天的九霄惊魂早巳抛诸脑后,她庆幸接了这份差事。
回酒店前,她还见了替找她公寓的人,她的要求很简单:“清静,治安好,有阳光。”那人笑着答应一个月内替她安排好。
一切顺利,是不是?只是有点寂寞。
公司裹的本地职员对他们这些从纽约总公司调来的人总有点抗拒,也许需要点时间,她有把握赢得他们的友谊。
目前寂寞,想找个人讲话都没有。
酒店的西餐厅裹,又遇那英伟男人。
好像极有缘份似的,他们总坐在相邻的桌子,他们身上相同的气质互相吸引着。
终于,他拿着白酒走向她。
“可以坐下吗?”他问。讲的是英语。
“当然。”她愉快的。“昨天已看见你,你往在酒店?”
“我已来香港一星期,公司调我来工作,房子还没安排好,暂住此地。”他说。
完全相同的情形,一下子把两人拉近。
“我来自纽约。”她说。
“我家住新泽西。”他笑。
纽约,新泽西,就像香港和九龙,虽然是不同的两个州。
“昨天第一次见你,觉得好熟好熟,仿佛以前见过,差点跟你打招呼。”她坦率的。
“这么奇怪,我也是,”他说:“一定在纽约甚么地方碰过头,我还感觉跟你讲过话,甚至连你的声音都熟。”或者这就是缘。
“我是任梵尔,电脑工作者。”她说。
“傅伟克,”他耸耸肩。“我做投资银行。”
“嗯,赚大钱的行业。”
“去年OK,今年困难些,”他笑:“新加坡那家英国银行的破产令大家提高警惕,不敢再冒大风险。”
“你会在香港工作多久?”
“两年,至少两年,”他说:“或许更久,看我自己意愿。”
“去过全世界之后,我只想留在东方,”她说:“东方任何一个城市,香港、东京、台北、上海或北京,任何一个都好。”
“有原因吗?”他凝定视线。
“有神秘的感召。”她笑说。突然间,脑海里又电光火石般掠过一个影像,那个穿古旧军装的男人。呆怔一下,脸色微变。
“怎么了?你。”他关心的。
她用力摔一摔头,想把影像摔掉。为甚么会有这影像?很莫名其妙。
“没事。长途飞机后遗症。”
“晒太阳。多晒太阳,时差很快会过,”他说:“这个周末,我们结伴打网球好吗?”
“你知道那裹可以打网球吗?”
“只要有心,没有做个到的事。”
两人交换了房间号码,各自回房休息。
有了朋友,心里上安定很多,而且同来自纽约,背景相同又谈得融洽的。
梵尔并没有立刻休息,她拿出纸笔,努力捕捉那曾出现两次的影像,那古旧军装的男人。画呀画的,纸上现出了轮廓。
穿着军装,戴着军帽——有眼镜的帽子。很奇怪,奇怪得她从来不曾见过。
但不曾见过的东西怎会电光火石般出现脑里?一定有原因,一定有。找不出原因,她疲了,睡梦中也没有任何启示。工作顺利。公寓也奇迹般的三天就找到,在半山,一千二百尺,很好的一层新建大厦,她极满意。只待公司替她买好家速俱就可迁入。
周末,傅伟克把她带到一个私人会所。
“同事是会员,他会来替我们签单。”他说:“这网球场是否很理想?”
最理想的是清静,没有闲杂人等。
在美国住惯的他们并不觉得特别,但在香港,这种有气派,又清静、广阔的私人会所,它的会员却是非富则贵。
“你的朋友怎么还不来?”打完两场球,他们坐在豪华的咖啡室。
“一定会来,否则我们走不掉,”他笑。“会被人留下洗碗蹀。”
一个高瘦而显得飘逸的男人,慢慢朝他们走过来,他身上是运动装,很随意,却觉察得出是刻意的随意,精心配搭那类。
“嗨。许荻。”
许荻。他的朋友。
“他是香港最出名的室内设计师,”伟克介绍“他有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梵尔只是笑,笑伟克的夸张。
“任梵尔,”许荻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很特别的名字。”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名字。”她说。
“这个名字吸引人深入探讨。”许荻又说。
“探讨两个大字太复杂,你若有兴趣,可放进电脑裹一下子就分析出来。”
“电脑人?”许荻望住地。
“暂时操作电脑,还未被电脑支配。”
“很好。”许荻拍拍她手。“两位疲倦了的网球手想个想吃一顿丰富晚餐?”
“你有甚么好介绍?”伟克问。
“白加道一百号有全香港最好的意大利餐厅,刚位可有兴趣?”
“请带路。”
许荻开着日本车慢慢上山,到了山顶绕一个圈沿着另一条山路转下来,几分钟后停在一幢独立的花园洋房外。
古铜的门牌上写着白加道一百号。
“意大利餐厅?”伟克颇意外。
这房子分明像住家。
电动门打门,许荻驶车进去。
“我的家。”他摇摇头。“全港最好的意大利大厨在此。”
三个人都笑起来。许荻是冷面笑匠,他有另类的幽默。许荻的家是令人惊异的,即使伟克也不知他属富家子一类。他们份属朋友,平时许荻很低调,但这样独立式的山顶花园洋房,许荻该是XX富豪之子才对。
许荻的一举一动很自然、很平淡、很亲切,完全不给人半丝压力,他带他们在楼下偏厅。非常欧陆风味的装饰,是沉实含蓄那种,很有气派和风格。
“这么大的房子只有你一个人住?”梵尔开始好奇。
“还有我的父母和兄姐。”许荻淡淡的。“他们不在,目前只有我和工人。”
“是你这室内设计家布置的吗?”伟克笑。
“不是。此屋中的一切布置全然舆我无关,我未出生已如此,大概我祖父母时代传下来。此屋超过一百年。”
“极少数人在香港能住这样的屋子。”伟克四下张望。“它大得不像是在香港。”
“只不过家族阴荫,”许荻不以为意。“其实我比较喜较现代的设备和装饰。”
穿制服的女工人送来茶点又悄然退下,非常有规矩。—切显示,这不是个普通家庭。
“你到底是甚么人,许荻。”伟克忍不住问。
“就是你认识的许荻咯。”他笑,有丝不易觉察的稚气。
“若不来你家,真不知你有这样的背景。”伟克开玩笑。“室内设计师是否你表面的幌子?”
“错,我的名气是自己得回来的,我的设计也令我赚到财富;家族,是另—回事。”
“你从来没提过。”伟克说:“那么多次来港都不知道你的真正身分。”
“为甚么要提?提了你也不知道,你懂香港多少?认识我是许荻就够了。”
“感觉有点点上当受骗。”
梵尔一直没出声,望着他俩一言一语。她完全不在意他们的背景甚么的,只是个初见面的朋友,如此而已。
暮色四合时,女佣人来通知他们晚餐。
那是间相当大的饭厅,长餐桌上可坐二十四人,餐桌上有巨束黄玫瑰,他们面前摆着的是现代难见到的江西细瓷。
“是古董。”梵尔惊喜的捧着碗碟。“怎舍得用来吃饭呢?该陈列起来。”
许荻笑一笑,开始进餐。
并不是意大利菜,是地地道道的江浙菜,非常美味可口。吃了整星期酒店西餐的两人,吃得津津有味。餐后,才是精致的意大利点心“提拉米酥”和香浓的意大利咖啡。
“是你们的厨师做的?”梵尔十分欣赏。“我相信他的意大利菜必是全港最佳。”
“下星期六来吃意大利粉,”许荻很高兴,“我让他特别为你们做。”
“小心宠坏我们,”伟克说:“我们以后可找不到你的一流厨子。”
“是意大利人?”梵尔问。
“中国人。”许荻轻轻带。“等会儿你们想做甚磨?听CD,看镭射碟?还是有甚么更好的提议?”
“不会太打扰吗?”梵尔客气。毕竟是第一次见面的新朋友。
“只有我们三个人,谁打扰谁?”许荻笑。“我家不是常有客人。”
“你不带朋友回家?”伟克感到意外。
“很少,我有很多客户,却只有很少朋友,”许荻耸耸肩。“你们是。”
“聊天,好不好?”梵尔说。“我们都是新朋友,了解多些会好些。”伟克拍手。
许荻带他们又回到刚才的偏厅。
“不相信你朋友少,以你的一切会很受欢迎。”伟克坐下来。
“我挑剔,”许荻望着他们。“香港人太势利,令我有压力。你们很好,外国回来的不同一点,起码你们不认识我家族。”
“家族带给你压力?”
“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有时都是我们的包袱,带给炎黄子孙压力。”许荻说得奇怪。
“夸大。”伟克摇头。“今天你带给我全新形象,以前对你的认识完全作废。你很特别。”
“我很怪,我知道。”
“特别和怪之间并没有等号!”梵尔笑。“我只想说,你很有气质。”
气质,现代男人越来越忽视的东西。
梵尔搬到新租的公寓中,她很满意。公司替她买了最基本的家具,她自己添加一些,于是就有了“家”的味道。
上班下班,周末约伟克一起打球,日子倒也安定适应下来。她没有再见许荻,那很有气质的男
人。他不找他们,他们也不刻意找他,朋友是讲缘分的,就像她和伟克,就连公寓都租在同一间大厦
里,事前全不知情。
不过他们讲好,等“家”完全弄妥时,会请许荻来一次,以报上次他请客之恩。
“你家里什么都有了,还差甚么?”伟克问。
“电脑,”她想也不想的。“我这做电脑工作的入,家裹没有—部电脑,是否很说个过去?”
“家裹不一定需要电脑。”伟克不同意。“多用人脑,免得将来被电脑主宰。”
“已订了一部。明天送来,”她自顾自说,“没有电脑,我会觉得没有手。”
“夸张。”
这天晚上突然下起大雨来。雨势大得不得了,雷电交加,一个闪电,窗外的天空变成恐怖的阴蓝色,令人不安。
梵尔坐在窗口看书。
她已拉上了窗帘,闪电还是不放遇她,一次又一次,惊心动魄。
翻过一页书,突然间,那个影像又出现一个穿古旧军装的男人。影像闪动得极快,一闪即逝,只得捕捉到短暂的印象。有眼镜的军帽,那是甚么?
她很吃惊,已第三次有这样刹那问的影像,每次都一样,完全没有分别。
这代表甚么?她有幻觉?这么年轻就有幻觉,可能吗?但那影像实实在在,看得十分真确,从在飞机上第一次见到——
她怔怔地抬起头,第一次有这影像时正值狂风暴雨,雷电交加,和今夜的情形一样。会不会——与此有关?
从床上跳下来,在抽屉裹找到上次画的那张素描,一个戴着有眼镜军帽的男人。是,就是这样,和影像中一模—样,她的绘画能力相当不错。
这是甚么人?甚么时候?哪一国的?为甚么会这么奇特的出现某一刹那的影像中?
得不到要领,把素描收好,再回到书本上。这是本美国五年来一直高据畅销榜的小说,五年了,
一直不出平装本,最近也拍成电影,叫“BRIDGESOFMADISONCOUNTY”。书写得很精彩,据说电影罕有的拍得比小说原著更好。这真难得。
再看几行书,心中一阵奇异的恍惚,视线变得模糊。她抬头看天,隔着窗帘似乎仍能看见天际的时明时暗。心头一阵波涛起伏,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那伤感很深很深,仿佛已根植她心中好久好久,久得——不复记忆的久远年代,那时候——那时候——轰的一声巨响,震得她整个人从床上跳起,正对着梳妆枱的镜子,她看见镜中的自己泪流满面。恐惧一下子占满了她心胸,发生了什么事?她完全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好像——好像刚才那刹那自己不再是自己——
迅速亮着屋子襄所有的灯,从未有过的经验,她要借灯光来安定自己。
电话铃在此时响起,吓得地一时回不了神,呆呆的听着电话不知所措。
“哈罗——喂——”抓起电话,她喘息着。
“梵尔,你在做甚么?”是伟克。很好,这个时候有人跟她讲话可安定她神经。
“看书——看书!”她深深吸气,“在三十楼看狂风暴雨是难得的经验。”
“别告诉我,你害怕!”他笑。
“事实上——真的害怕!”她再吸气。“我离恐怖的天空太近,万一有错手,闪电劈中我,岂小冤枉?”
“头上三尺有神明,没做过亏心事,怕甚么?”他说:“许荻刚来电话?”
“记起他要请我们吃意大利粉?”
“周末,去不去?”
“不,公司同事有个BBQ ,他们请我参加,这很难得,我答应了。”她说。
“这么热的天气BBQ ?”
“机会难得,我想跟他们打成一片,工作起来更容易些!”
“那么你带我去,我去拒绝许荻。”
“好。”她笑。一直欣赏伟克的直率开朗,她觉得他们相像,是同类人,乐于接受他。
周末,约好伟克在停车场兑,却看见他带着许荻同来。许荻,还是好气质,穿得很刻意的随便,很有型的站在一边。
“我没有节目,可以参加你们吗?”他问。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三人参加了同事在新界家的后
院中几乎热死人的BBQ 大会。整个过程中,许荻很沉默,坐在伟克旁边不声不响也不怎么吃东西,很不投入,给人—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黄昏时,梵尔带着两个大男生提早退席。
“是否后悔跟我来。”只一个下午已晒得通红的梵尔笑。
“不后悔。”许荻抢着答。“只不过不习惯你晒得这么红的样了,完全破坏了你的神韵。”
“我的神韵?为甚么?”
“你有很现代的样子,我是指外表,可是某些神情非常古典,很难形容。”他说。
“是这样吗?”她看伟克。
“我不觉得,也许我不懂欣赏。”伟克说:“我是粗枝大叶的人。”
“你不懂欣赏我?”她故意叫。
“我只觉得我们很像,很合得来,是同类人,对不对?”伟克拍拍她肩膀。
“现在去甚么地方?”许荻问。“我还不想回家,真话。你们不能扔开我。”
“去梵尔家,她家已不缺任何东西。”
“好吧。我做了杏仁豆腐,希望你们喜欢。”汽车一路往回程的方向驶,梵尔开得很专心。
“其实你不必勉强自己迎合那些人,”许荻的头伸向前。“你跟他们非常不同。”
“我没勉强,他们是同事,只是天气太热。”她回头,嫣然一笑。
“看,就是这个神情,好古典。”他叫起来。“伟克,你看见吗?”
“艺术家是不同些,”伟克摇头。“笑就是笑,我分不出现代或古典。”
“你像父亲或母亲?”许荻间。
“我?我想自己像父亲,他们一直叫我父亲的女儿。”她说:“为甚么问?”
他犹豫一下,说:“像父亲的女儿会比较有福气。”
“福气?你没说真话。”伟克这次细心得很。“这不是你原本要说的话。”
“你怎么知道?”许荻把脸转向一边。“下次来我家,梵尔,我给你看张照片。”
“像我的某人照片?”她不在意的。
“不是。”他不再说下去。
其实,梵尔觉得舆许荻相处并不那么融洽,她宁愿和伟克一起,但许荻对她很有好感,她感觉得到。
许荻?不,他不是她要的那杯茶。
对于许荻的再次邀请,他们应约而去。去许家是很轻松的事,不必应酬长辈,许荻的父母还在外国未返。
欧陆味重的偏厅里放着—本古旧的照相簿,楚尔知道,这是为她预备的。许荻的孩子气比想像更重,一进门他就拉着梵尔。
“过来看,你看像不像?”他指着照相簿上的—个女子。那女子约二十岁,清秀古典,笑容非常含蓄,穿着二十年代的长衫。
“像谁?”梵尔反问。“你的亲戚?”
“妈咪的一个阿姨,你不觉得她某些神韵很像你吗?”许荻叫。
“我?”梵尔迷起眼睛左看右看,近看远看。“她很美丽,可是不像我,至少我不觉得,”
“或许有那么一点。”伟克打着圆场。“梵尔完全现代的。”
“你看那眼神,那嘴角笑意。”许荻不肯罢休。“简直是神似。”
“好,回去练练那种古典笑容!”梵尔笑。“让我练得像她好了。”
她不经意的翻一页像簿,一个穿着古旧军装,戴着有眼镜的古旧军帽男人的相片赫然闪进眼睛,刺激着她的神经。
那个刹那间来到的影像!
“他是谁?”她叫。声音竟然颤抖起来。
“妈咪的姨丈。”许荻看一眼。“为甚么问?你认识他。”
“不不不,不是认识,是见过,不——哎!该怎么说呢?”
“他是甚么人?我是说他做甚么事?他人呢?在香港吗?”
“他是飞行员,是中国最早的空军,就是抗日战争时和日本人在空中作战的军人,”许荻望着那张照片。“他不在香港——没有人知道他在那裹,生或死,因为妈味说资料上写着他失踪。”
“失踪——我不明白。”梵尔轻轻自语。心中有一波又一波海浪在翻腾,莫名的狂热。
“听说他一次出任务没有回来,从此没有消息。而军方也没有得到飞机被击落的情报,不能证实他是否阵亡。”
“后来呢?”她再问。这个人就是在她眼中出现的影像,她能肯定。这么奇妙神秘的联系,她不
能不紧张?
“还有后来吗?”许荻淡淡一笑。“大家都当他死亡,事实上,他没有再出现过。”
“你那——阿姨呢?”
“是妈咪的阿姨,我大概要叫姨婆,”许荻说:“她也过身。”
“好了,梵尔,别让四十多年前的事太烦搔你,那太遥远了。”伟克抢过照相本,用力合起来。
“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那连眼镜的帽子是军帽?”她不放弃。“是飞行帽。”许荻说:“没看过二次大战的电影吗?那时飞行员都戴那种帽子。”
他默默思索了一阵,几次出现她眼前影像中那男人的确是戴这种“飞行员帽子”,但她不能肯定是否与照片中的同一人,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无法和电光火石中的影像重叠。
“我见过——那样的人。”她说。一说出来立刻后悔,即使她说出自己的三次经历,他们恐怕也不会相信。
“甚么地方?甚么时候?现实或梦境?”伟克显得啼笑皆非。
“我——不知道!”她把话咽回去。“只有一种很深刻的印象。”
“是。我明白了。”伟克跳起来,在茶几下翻找一阵。“许荻,你家有没有消闲的中文周刊?我知道梵尔在说甚么!”
“消闲中文周刊?”许荻想一想。“等着,我就回来。”来回不到两分钟,他拿着两本明星做封面的杂志进来。
“是不是这些?”他交给伟克。
伟克一言不发的迅速翻着,找着,最后停在一页,面露喜色对着她。
“看。这是否就是令你印象深刻的画面?”他指着那一页。梵尔看见一个颇英俊的男人头戴飞行员帽穿着军装,旁边伴着的是个贤良淑德的温柔女子,是一个香烟的广告。
的确是,是那样的帽子,那样的军服,但肯定,在她眼前出现的影像——或该幻象却绝对不是广告上这男人,这男人眉目清晰,幻象中一切只是影子。
许荻伸头过来看一眼,笑起来。
“周润发和吴倩莲,”他说:“很红的广告。”
“也——许。”梵尔深深吸一口气,乐得有个下台阶的机会。“这广告拍得真美。”
“你懂中文?看中文杂志?”许荻感意外。
“至少可以写算得上通顺的文章。”她说。暂时抛开那些疑团。
“真的?你怎么学的?在美国并无机会。”伟克十分羡慕。
“母亲教的。在大学也选修,只要有兴趣,机会是自己找的。”
“来香港后,我发誓学好中文,”伟克说:“现在开始,我们说中文,OK?”
“我说国语。”梵尔字正腔圆。
“那就说国语。”许荻也不差。
“你不是广东人?”伟克勉强说着。
“我的家族来自上海,”
“叮”的一声,彷佛有人用小钟在梵尔脑子里敲一下。上海。
“我母亲也是上海人。”伟克叫。“但上海话太难,说得不好像骂人。我听得懂。”
“你呢?”许荻望着梵尔。
“不。我不懂。我父亲是北方人。”她摇头,“但上海话好听,不是吴侬软语吗?”
有个穿白衣制服的女佣人走出来向许荻低语一阵,他点头并打发她离开。
“我们吃下午茶。”他站起来领着他们往外走,经过一个长廊,到一间阳光充沛的美丽玻璃屋中。
玻璃屋连屋顶也都是玻璃,许多培植得非常茂盛,充满生命力的植物围绕四周。
他们在白得发光的桌椅前坐下。绝对讲究的纯银餐具,上好的英国瓷器、茶具,又香又新鲜热辣的点心和咖啡。安排得妥妥当当。
“你父母都不在,谁为你主持一切?”梵尔很好奇。“你们有最好的女管家。”
许荻没有回答,玻璃屋的一端却慢慢走来一个女人。修长、斯文又古典,穿着米色旗袍,头发松松的在脑后挽个髻,脸露安祥微笑,看不出真实年龄,岁月却有在眼中留下智慧。
“九姨婆。”许荻站起来,有点惊讶。
梵尔和伟克下意识的跟着起立,九姨婆的衣着绝不豪华,却自有气势,令人心悦诚服的尊敬。九姨婆的视线一直停在梵尔睑上好久好久,久得令梵尔几乎想低下头去。
“你们坐。”她轻声说:“我在楼上看见你们。”
“欢迎你和我们一起。”许荻对她极亲热。“是你为我们预备的茶点。”
“不介绍朋友给我?”她问,视线又停在梵尔脸上。
“啊——看见你下楼开心得昏了。”许荻活泼起来。“任梵尔,傅伟克,我得朋友,九姨婆事妈咪最小的阿姨。”
“你性任?”九姨婆对着梵尔。
“是。”
“我以前没见你来过。”
“我住美国,最近调来香港工作。”梵尔回答。第—眼,她就喜欢这个看不出真实年龄的“姨婆”,无比的亲切,很想接近她。
“是上海人吗?”她再问。
“不。北方人。”梵尔笑。看来九姨婆对她的兴趣也不少。
“多大年纪?”目不转睛。
“二十七。”梵尔从容回答。一点也不觉唐突。或许这就叫缘。“就快二十八。”
“你的母亲……你像她吗?她也是北方人?”问得很特别。
“我像父亲。妈咪是青海人。”
九姨婆眉心微蹙,然后就沉默下来。好像梵尔的回答令她不满意。
“今夜——我是说晚餐时舆我们一起吗?”许荻明显的找话说。
“不了。”九姨婆垂下眼帘。过了一阵,她站起来,说—声:“失陪。”转身慢慢走出去。她来与她去都那么突然。
“你没说过家裹还有位不像老人家的九姨婆。”伟克半开玩笑。
“她从不舆我们一起,在这屋子裹,她是最独立的个体。”许荻解释。“我们都喜欢她,尊敬她,她跟我们讲几句话,我们都觉得特别开心,她平常根本不下楼。”
“今天很特别。”伟克说。
“当然。她吩咐厨房预备点心,她肯见你们,”许荻望着梵尔。“我相信是为你。”
“我?”
“你没见她从头到尾都望着你,只跟你讲话,真奇怪,她从来不是这样的。”
“别胡思乱想,可能只因为今天阳光特别好,”梵尔岔开话题。她心中也有种莫名的,难以形容的情绪,她不想被人发觉。“也可能她就是想下楼走走。”
“知道吗?我们大厨房的一手意大利菜是九姨婆教出来的。”
“她以前当大厨?”
“她是上海圣约翰大学高材生。”
“九姨丈呢?”她问。
“没有九姨丈,她没有结过婚。”
“但是她美丽典雅。”
“结不结婚,每个人自己都有理由和原因,那与美丽无关,”许荻用手比划,状甚夸张。“而且当年九姨婆据说是圣约翰校花,追求的人排长龙。但她不结婚。”
“有故事?”梵尔低声说。
“谁知道,那是很久很远得,恐怕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妈咪曾说,九姨婆从小就是独身主义者。”
“从小?多少岁算从小?二十?”伟尧摇头。“你们在谈甚么,一点兴趣都没有。”
“她住楼上?”透过玻璃屋顶,梵尔向上望。
“那一间,”许荻指着一间有大露台的,“她住那儿。”
梵尔望着望着,莫名其妙的悠然神往,飞往那个古老年代,仿佛自己也是一份子了。
“很喜欢九姨婆,”她喃喃说:“如果能跟她做朋友就好了。”
九姨婆却没再下楼,直到他们离开。
许荻说过,她原本就极少下楼,她的个性是屋子里最独立的。不知道以后还可不可能再见到她,真的,梵尔极挂念她。
一个寂寞的黄昏,梵尔用铅笔画下九姨婆的素描,虽然只是短暂的一面,她笔下的人却生动得很,尤其那定定的眼睛,好像跳动着一个又一个的问号。
是了。九姨婆眼中充满了疑惑,真是这样。
一个像她那样有身分、背景、学识的女人,经历了那么悠长的岁月后,对世界,对人们还有甚么可疑惑的呢?很想探讨,苦无机会。
她不能主动约会许荻,就算去到许家大屋,是否能见到她呢?
周四,一项紧急任务,她飞往新加坡。
行前,只够时间打个电话给伟克,这个周末他只能独自度过了。
新加坡之行为公事,从早到晚都在忙,即使星期六,她也用来与那边公司的同事讨论一些要事。星期天回港时已近黄昏。
公司车送她回家时,她看见许荻坐在他的日本车中等在大厦门外。
“你等谁?伟克呢?”她好意外。
“我不到他,”许荻眼中有前所未见的落寞。“你去哪里?”
“新加坡公干。”
“你没告诉我。”他情绪低落。“昨天和今天,很闷。我等了你两天。”
“为甚么等我?你可约其他朋友。”
“他们——回来了。”他垂着头。
“谁回来了?”她带他上楼。“九姨婆呢?你可以找她聊天。”
“我不能随便找她,她不理我的。”许荻说得像孩子。“他们前天晚上回来的。”
“是你的父母吗?”她安排他坐在客厅,并给他一杯果汁。
“他们。”他摇头。
“我不懂哦。你家有些甚么人?你不喜欢他们回来?”
他望着手中那杯果汁,不停的用手转着。
“你等我,换好衣服我们出去晚餐,”她说:“顺便再打电话找伟克,他没理由失踪。”
转身入卧室,洗一把睑迅速更衣。就在一转身之际,看见镜裹人影一闪,戴有眼镜飞行帽的男人,只是一眼,却清清楚楚看见那张脸,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呆怔一下,恐惧从背心爬上来,是她眼花?还是镜中真出现过一个人影?
怔忡的发一阵呆,定睛细看,哪儿有人哪儿有影?是她风尘仆仆太累而眼花吧——但愿是,她却知道骗不了自己。
那个幻象更真实清晰了。她看见那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回到客厅,许荻姿态不变的坐在那儿。
“开心些,好吗!”她夸张的挥动双手。“我不想陪着你发闷。”
他抬起头,定定的望着她一阵。
“伟克不在。”
“我俩,OK,就我俩,你想去哪裹?”她笑。服侍他真吃力。“不过无论哪儿,都没有你家的意大利菜好。”
“不要回家。”他反应强烈。
“没想到你这么孩子气,”她摇头。“总要回家,是不是?”
“明天——我或者搬出来,”他振奋自己。“对,明天开始找房子,立刻。”
“不会有任何地方比你家更舒服。”
“我知道。可是——他们回来,”他像在逃避洪水猛兽。“他们——就这么回来。”
“以前他们不住在家裹吗?”一边开着车,她一边问;他摇头又点头,过一阵再摇头。
“很久以前。后来——实在不像话,蚂咪也生气,他们离开,”他极度苦恼。“他们又回来。”
“谁呢?总得告诉我是谁。”
“他们——大哥和嫂嫂,他们不应该回来,我不明白他们。”
“你家房子那么大,多十个人回来也不要紧,平日也见小到画,怕甚么。”
“我怕——九姨婆。”
“九姨婆?她不高兴他们回来?”
“不——”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梵尔,我想喝酒,你陪我。”
“先填肚子。我是饿不得的人,一饿就昏,就发脾气。”他带她去吃了顿地道的上海菜后,两个人到附近一家酒廊。不知时间没到或怎样,人很少,相当冷清。
一杯酒下肚,他脸上有红颜色。
“九姨婆前天问起你,真怪,她从来对任何人都没兴趣。”
“她问我甚么?”
“她问我见过你家裹其他人没有。”他的心情渐渐开朗,酒精发生了作用。
“她真的对我背后的一切感兴趣!”她打趣。“是否我像她认识的某个人?”
“二姨婆,”他叫起来。“我说过你的某些神情像她,一定是这样。”
“就是照片上的古典女人?她的丈夫飞行失踪的那个?”
“是。她是九姨婆的姐蛆,”,他说:“回去我会问她,说不定我跟她感受一样。”
“不再闹着不回家了?”
他脸上掠过一抹奇异色彩。
“你陪我回去,好不好?”  
 
第二章
梵尔没有陪许荻回去,却参加了他家中的一个派对。在一星期后。
她仍然舆伟克同往,他俩已像兄弟姐妹般的伙伴。许荻迎着他们,他脸上已没有那种落寞,却依然沉默如故。
“是谁的派对?为甚么我们来?”伟克问。许荻用手指一指,他们看见大厅中忙着招呼客人的一
对出色夫妇。男的与许荻外形相似,气质迥异,比许获”光芒”得多,看来十分体面活跃。女的——
美艳,只有这两个字最贴切,是那种星光灿烂的美艳。
“你的大哥和嫂嫂?”梵尔轻声问。
男女主人已经看到他们,并迎上来。
望着那张美艳的脸,望着那越来越近的银色身影,强大得几乎令人透不过气的压力直扑梵尔脸上,下意识的她退后一步。
“你们必然是伟克与梵尔了。”女主人伸出热情的双手紧紧的握住梵尔的手。
梵尔只看见那夸张的银色尖指甲,不知道为甚么,她觉得皮肤被刺得发痛。
事实上,皮肤并未被刺,并不痛。
“我是许菲,阿荻的大哥,她是何令玉,大嫂。”男主人大方热情。“欢迎你们。”
“阿荻一直说起你们,”何令玉没有放开梵尔,紧紧的拖着她,恨不得抓到跟前看个一清二楚。
“来来来,我为你介绍些朋友。”令玉不由分说的拖着梵尔往里走,扔下三个男人不顾。“大家一定乐意认识这么出色的女性。”立刻,梵尔身陷于一大堆陌生的脸孔和名字之间。她将打精神,努力微笑,心中尴尬的要命,怎么会遇到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女主人呢?仿佛在推销她似的。
“她是梵尔,美国回来的女强人,阿荻的好朋友。”千遍一律地这么介绍着。
回头张望,已不见伟克与许荻地影子。
忍不住心中咒骂,这些什么排队?把她拿来耍猴子似的。
突然,背后伸来一只强有力的手,紧紧的握住了他的右臂,不让何令玉再拖着她走。
“让我来陪着你,好不好?”陌生的男人声音,低沉而有磁力。两个女人一起转头,梵尔看见一张似笑非笑的脸——熟悉的感觉在心头掠过,那男人已递过来一杯酒。
“你是梵尔,全场的人大概都知道了。”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她。“我是韦少宁。”
梵尔来不及有所反应,她看见何令玉变了的脸色。
“少宁?你来了?”何令玉展开笑脸,声音变得十分柔媚。“你没告诉我。”
“来,我们这边坐。”少宁轻挽着梵尔的手,带她到一边。“让令玉招待客人。”
他甚至不看何令玉一眼。梵尔的感觉是从一个尴尬转到另一个窘迫中,她没法子和一个陌生男子一下子这么接近,这么热烈。
何况这男人看来神态颇轻佻——虽然他是个极好看,极英俊的男人。
她一坐下就四下张望,希望找到许荻或伟克任何一个,好助她逃离。
是“逃离”,她有要“逃”的感觉。
“何今玉又施故技,”韦少宁压低了声音。“她故意令在派对中能威胁她的女士尴尬。”
“威胁——”她小明白。
“譬如年轻貌美,譬如精明能干,譬如名气地位,”少宁笑。“她怕锋头被抢。”
“那不是我。她看错人。”
“你是阿荻的女朋友?”
“不是。”她吓一跳。“怎么这样想?”
韦少宁一边跟她讲话,一边不停地跟熟人打招呼、微笑,非常八面玲珑。
“不是我这样想,是她,”少宁摇头。“她担心你威胁她在许家地位。”
梵尔忍不住笑起来。
对她来说,这些话这些想法都好荒谬可笑,太古代太老土的事,对不对?
“你是谁?怎么知道这些事?”她问。
“我是韦少宁,”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又浮出来。“阿荻是我的表弟。”
“我——见过你吗?”她开始迷惑。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浮上心头。
“见过,见过,”他吊儿郎当的绝不认真。“现在我们不正见面吗?”
“以前你——一直在香港?”她盯着他。
“不。我在香港的时间不多,我的职业令我四海为家,我是飞机师。”
“啊——”她叫,用于掩着嘴。
那幻像中的人,戴古老的飞行帽,穿古老军服,似笑非笑的神情——不,不可能。
“甚么事令你震惊?”他眯着眼睛。“我很像一个人。”
“不不不,”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知道九姨婆,当然,你认得她,是不是?”
“你也认识她?”他不笑了。
“见过一次,她问我好多问题。”她吸一口气。“我还看过许荻旧相簿上的一些照片,有一位姨丈也是飞行员。”
“你是说二姨公,”他笑。“他是飞行员,军人。我只是民航机师,不同。”
“有甚么个同?”
“我是服务性质,就好像汽车司机。他要打仗的,是战斗员,这中间差别好大。”
“总是在驾驶飞机。”
“他比我伟大,那个时代的男人,有热血,有勇气、有理想!”他仰起头。“我们这年代,哈,游戏人间,末世纪风情。”
梵尔喝一口酒——她看见艳丽的何令玉正远远的注视他们,神情非常奇特,彷佛妒忌。
“如果你可以帮我找到许荻或舆我同来的伟克,我将很感谢。”她说。
隐隐有个感觉,何令玉对她敌意颇重。
少宁用研究的眼光审视她一阵,忽然就捉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外走。
“来,我带你去一个气氛比较好的地方,你一定喜欢。”他边走边说。
一口气穿过大厅,走出大门,越过花园,上了他那辆开篷平治跑车。当他放开她的手时,许家大屋已在好远的背后。
“我这是不告而别。”她说。没有不高兴,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你会感激我。”他眨眨眼。
“你总会突如其来,随心所欲的做事?”
“哈!你倒很了解我。”他潇洒的拍拍她的手。“聪明的女人最可爱,生平最怕蠢女人。”
“蠢的定义是甚么?”
“譬如何令玉。”他想也不想。
“你对她有成见?她——很美丽,事实上,整个派对中她最艳光四射。”
“艳光四射。”他冷笑起来。
“有甚么不对?”
“对,对,很对,这是个看外表的世界,何令玉女土是许菲先生的品味。”
梵尔笑起来。这韦少宁除了玩世不恭,还有点愤世嫉俗,很特别的一个人。
“许菲做甚么的?”
“他不需要做甚么!”少宁淡淡的。“许家在全世界都有物业收租,够许家子孙世世代代的吃喝玩乐下去。”
“侮辱人?许荻做得很出色。”
“阿荻。”他想一想,“阿荻。”
“甚么意思?”
“阿荻比较好,不过也是个宠坏了的孩子,他从来没长大过。”
“我不觉得。”她看他一眼,那种熟悉的感觉消失。“你带我去哪里?”
“不知道,”他认真起来。“看见何令玉那样对你,只想把你带到一边——我不知道,离开许家,去那裹都比较好。”
“常做见义勇为的武士?”
“从未做过,不要多管闲事。”他笑。“很奇怪——你给我很特别的感觉。”
“熟悉?”她冲口而出。
他看她,摇头。“不,是亲切。”
亲切。很好的两个字,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很多。
他带她到一个高级私人会所,坐在酒吧幽静的一角。
这个时候,这个气氛,这个光线下看他,他的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甚至愤世嫉俗都不见了;沉默得近乎忧郁。
他是个有多切面的男人,像水晶。
“对不起,你沉默得令我个安。”她说。
“抱歉,”他深深的望着她。“这个时候我完全不想讲话。”
“其实你刚才可以直接送我回家。”
“不。我想留下你,我不想孤单一人。”
他很自然的说:“其实——在许家,你一进大厅,我已经看见你。”
“哦!”
“从何令玉手中把你抢下来是预谋,”他笑了。“我想以一个比较特别的方法去认识你,使你对我印象深刻。”
“这又是为甚么?”她忍唆不住。
“不知道。看见你,突然我就乱了方寸。”
“你——也是上海来的?”她移动一下。他常常久久的注视今她不安。
“整个家族从上海来。我的母亲是九姨婆的姐姐。”他慢慢的说着。“排行第五,他们有很大的家族。我在香港出生。”
“这样的家族会允许你做飞机师?”
他耸耸肩,做一个“为甚么不”的表情。
“到我们这一代已经自由得很,”他说:“请讲你自己。”
“我?很简单,因为父亲在联合国世界银行工作的关系,全世界都走遍了。不是大家族,很简单的四人家庭,我还有个弟弟。”
“居然跟我一样,全世界都跑遍了,中国吉普赛人。”
“没有甚么不好。我觉得经历使我生活经验丰富,眼界开阔,我喜欢这样。”
“所以你不能局限于许家的屋子裹。”
“许家屋子与我有甚么关系?”
“从何令玉眼中已看出她对你很担心,全世界的人都以为你是许荻的女友。”
“荒谬,怎么可能。”
“我带你离开已证明你不是,但——”他用手指一指,慢吞吞的说:“你会后悔的。”
“为甚么?”
“你舆我这名声不好的浪子拉上关系。”他笑。“他们那个圈子,明天就会有一大堆闲话。”
“谁介意?他们那圈子。”
“说得好,”他从椅子上坐直。“敬你一杯。”她爽快的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舆韦少宁相处是好自然的,自然得就像多年好友,一种莫名的原因吸引着他们,拉拢着他们,从陌生到融洽。也许这就是缘。
那天晚上,他送她回家后,第二天就飞欧洲,是许荻告诉她的。许荻成了她家的常客。
“那天你怎会跟少宁走?”这是他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
“何令玉使我很尴尬,有人带我离开,求之不得,何况我找不列你们。”她解释。
“我们在偏厅。”他摇头。“她是很难舆人相处的女人。你现在明白了。”
“以前她做甚么的?”
“明星。演电影的。”
“难怪……她很美艳。”
“大哥很宠她,嫁给他之前,她很红,”他说:“是受人捧惯,赞惯的,所以骄傲。”
“自然,能在某行业中出人头地,是值得骄傲的事。”
“她对我其实不错,那天对你——过分热情了些。”
“你们家的男人都长得好看。”
“特别是少宁,”他坦然:“所有人都说少宁是我们这—辈的男人中最好看的。”
“听别人说,在香港,好看的男孩多半是‘基佬’,少宁是吗?”
“他再男人不过了,”他说:“在全世界各地,他都有女朋友。”
“全世界各地?”
“大哥和何令玉说的!我不能想像他如何应付她们。”许荻摇头。
“处在那种环境中,他自有办法。”
“何令玉以为你是——我的女朋友。”他说。是忍了很久之后终于说出来的。
“告诉她不是,”她想也不想。“我不希望再被她拖着满场飞,像个癫婆。”
“我们——可不可以试试开始?”他很认真的凝望地。
“许荻,我们是好朋友,”她吓了一跳。“我宁愿只是这样。”
“我不符合你的条件?”
“好朋友是一辈子的,不想因任何原因而受破坏。”她坦诫地说:“我不想失去你。”
他懂她的意思,这样处理,大家都容易接受。“时间能帮忙吗?”他再问。
“我也希望知道。”她拍拍他手。“不要担心将来的事,好不好?”
“少宁——很吸引你?”
“他只帮了我一个忙,把我带出你家。”她笑。“我无意做他树林中的一棵树。”
“你会不会去我家?”他问得特别。
“如果你邀请的话。”她极大方。
周末,许荻亲自接梵尔上山。大屋裹极宁静,没有何令玉的影子。
他们在玻璃屋中吃下午茶。上次坐在那白得发光的桌前,曾看见九姨婆慢慢走过来:今天——梵尔抬起头,很意外,九姨婆站在楼上她那卧室的阳台上;正想打招呼,她已隐去。
“没有眼花,我看见她,是不是?”
“是。九姨婆为你动了凡心,”许荻收回视线。“这些年,她根本不问世事。”
“不问世事?出家?”
“不清楚她在卧室做甚么,她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露面,除了你。”
“有原因吗?”
“但愿我知道。不能否认,你有种很特别很吸引人的特质,你——”他停下来。
韦少宁从玻璃屋的一端大步走过来。
“嗨,又见列你了。”韦少宁紧盯着她看。
“你好。”她力持自然。心中却因他的出现而砰然。这个漂亮的男人在阳光下会发光似的耀花了她的眼睛。
“从欧洲回来?少宁。”许荻问。
非常残酷的,许荻被比下去,黯然失色。
“总要回家。”他的视线似不离开梵尔的睑。“想过我吗?”
“刚才还谈起你。”她努力坦然微笑,但做得不好,他的压力大得离奇。
“是吗?阿荻。”他终于记得旁边还有人。“讲我甚么?生人勿近?”
“讲——男人长得太漂亮个是好事。”梵尔看见许荻尴尬,替他解围。
“我立刻在脸上划三刀,毁自己容。”他用手在睑上比划着。
“少宁最有幽默感。”许荻笑。
“我是狗嘴里长不出象牙。”
穿制服的佣人捧出茶点,非常精致,配着纯银餐具,上好英国细瓷。
“九小姐吩咐的。”佣人说。
“九姨婆?”许荻问。
三个人的视线一齐投向楼上,阳台上空无一人,爬满着的长春藤耀眼生辉。
“九姨婆为梵尔动了凡心。”少宁也说着同样的话。
“九姨婆信佛教?”她问。
“她是一心居士。”
“一心?一心一意?”梵尔忍不住笑说:“为何事?”
“爱情。当然是爱情。”少宁抢着答。“她那一代的女人多情痴。”
“她告诉你的?”梵尔故意反问。
“猜的。九姨婆从不跟我这浪子说话。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吃她的点心。”
“九姨婆也不跟我们说话,她说我们是俗人,不入她法眼。”许荻说。
“谁不是俗人?”梵尔笑。“只有九姨婆,她全身都是灵气。”
“灵气?那是甚么?”少宁大笑。“是所谓的阴阳怪气。”
许荻微蹙眉心,没出声。梵尔却忍不住说:“不许乱说九姨婆,她是神仙般人。”
“神仙般人?小龙女?”少宁笑得更大声。许荻胀红了脸,显然愤怒。他敬畏九姨婆,不愿少宁胡说八道,即又不愿跟他争吵。
“原来你真是狗嘴裹长不出象牙。”梵尔说。少宁绝不在意,盯着她的眼睛渐渐变小,瞳孔收缩,彷佛在研究。
“很针对我,任梵尔。”他冷冷说。
“讲真话。”她也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好一句讲真话,”他的脸色严肃起来。“梵尔,我是来接你的。”
“接我?为甚么?你知道我在这儿?”好意外,弄不清楚他是真或假。
“我不知道,来碰运气。运气很好。”他站起来。“走吧!”
“我没预备现在走,才来一会儿。”她说。很窘,尤其看见许荻奇怪的脸色。
“上次你答应我的,”他的眼光变得严厉。“难道你忘了?”
“我——”她迅速看许荻一眼,心中砰砰乱跳。这韦少宁完全不讲道理。心里很想跟他走,口头上又绝对不甘心。“我不记得答应过你。”
“那么坏的记忆力,再仔细想想”他向她伸出右手,细长敏感的手指令人无法抗拒。
“对不起,我没答应过。”她吸一口气,无法抗拒偏要抗拒,感觉上她不能输给他。
他的右手万分坚持的仍伸在她面前,她不答应跟他走,誓不罢休似的。僵持了半分钟,这三十秒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像一根拉紧的弦,再加上一丝丝力量就会折断。
“梵尔,”心肠柔软的许荻忍不住开口。”你就随少宁走吧,我们明天再约见面。”
“不——”梵尔倔强的摇头。
少宁突然间抓住她的手,毫不讲理的拖着她就走,任性得令人吃惊。
梵尔的惊呼声还在口边,已被他拖着身不由已的跟着他出去。他走得那么快,快得她要踉踉跄跄的跟着跑。一口气,他带她到他的平治跑车边,不由分说的把她塞进车里。然后他迅速上车,飞也似的冲出许家。
梵尔铁青着睑,太不讲理了,她觉得自己没被尊重,很生气。
少宁把汽车开得很飞快,在又窄又弯曲的山顶道路上,险象环生。梵尔好几次被吓得想大叫,用尽全身的力量忍住。她的倔强,她的自尊心都不容她开口。快到山脚时,他减慢了速度。再过一阵,他伸手握住她的手。
“对不起。”他的声音温暖动人。
她的心立刻柔软起来,立刻。
“若非如此,你不肯跟我走。”他又说,十分孩子气。“我去你家,没有应门,我想到是阿荻,一定是他约了你。你知道,我妒忌。”她笑起来。他说妒忌,可能吗?
“讲话请经大脑,我清楚你是怎样的人。”
“还说没讲过我的坏话,阿荻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不认同我。”
“别怪许荻,我自己有眼睛会看。”
“你眼中的我,是这样不堪?”
“正如你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你不同阿荻,我有感觉,我们是同类,第一次见你已嗅出同类的味道。”
“又不是野兽。”
“是野兽,我们在野牛树林中狰扎求存;不同阿荻,他是温室动物,被喂养,被娇纵,”她有同感,故不再出声。
“承认我们是同类?气消了?人说物以类聚,真理。以后别再让阿荻约会你。”
“我们是朋友。”
“普通朋友,不需要共度周末的。”他万分不以为然。“你等我。”
“为甚么要等你?我有权安排自己的时间。”
“从今后,你的时间全是我的,”他霸道极了。“全是我的。”
“我不答应,为甚么我要答应?”
他再一次用力抓主她的手。
“我喜欢你,这还不够。”他说得咬牙切齿。她呆住了,喜欢她!说得那么直接,那么理所当然,那么强辞夺理——只是,她的心变得更柔软,柔软得全然无力反抗。
她的沉默温顺使他也变得温柔起来。过一阵,把她的手捧到唇边重重—吻。
“你答应了,不许反悔,”他说,“这是印证。”
他的神色严肃而认真,她很感动。
他那样的男人——他记得许荻说过,他在全世界各地都有女朋友。这—刹那是如许认真,怎能不哪怕——只是一刹。刹那是不是永恒?没有人知道,这个时代谁说永恒呢?
他带她回家,那个据说是香港最贵的一董豪华大厦。他住在二十楼,视野广阔,无敌海景,比她的小公寓漂亮多了。
“你一个人住?”她欣赏着。超过二千尺的地方,令人羡慕。
“是。”回家的他显得十分轻松。
“家人呢?”
“父母住在英国,哥哥住渣甸山。”他为自己到一杯酒,也递给她一杯。
“你也有哥哥?”
“许家、韦家多男丁,阳盛阴衰。哥哥叫韦少安,听过没有?”
“很出名吗?”
“香港最出名的建筑师,许多最新型的大厦都出自他的手笔。他住的渣甸山大屋很出名,外地游客常常被带去门外观光。
“失敬失敬,韦家的人比许家更出色。”她半开玩笑。
“这是真话,”他当仁不让。“起码我们都务正业。”
她但笑不语。
“笑什么?不以为然?”
“你很爱跟许家比,每次都把我从许家带出来,有原因吗?”
他呆怔一下,然后笑起来。
“没想过哦。好像有点道理,OK,答应你会好好想一想。”
“带我来这儿,是否有比九姨婆的午茶更好的东西?”
“有,卓少宁煮的晚餐。”他神采飞扬。“你要牛扒或龙虾。”
“有没有更清爽,素淡的?”
“PATABELLA 大蘑菇,手掌那么大,配意大利酸酱。”
“甚么地方学的手艺?”
“吃遍全世界,也学遍全世界。”他颇自豪。“每尝到美食都会请大厨出来致谢,顺便讨教一下绝艺。我好学。”
“真看不出。”
其实跟他在一起,比跟许荻舒服得多,自然得多,也说不出甚么原因。或者是缘。
“你喜欢九姨婆?”
“非常特别,气质极好,这么大年纪还这么细致美丽,年轻时一定非同凡响。”
“她有—对成精灵的眼睛。”
“甚么意思?”
“她看人——我的感觉,有种妖气。”
“胡扯。我觉得好祥和。”
“她看我——是妖气,看得我汗毛直竖,马上想逃之夭夭。”
“夸张。”
“不相信?下次你有机会看到。我说妖气,她可能比妖气更厉害些。”他用手比划。“简直想透视我的心肝脾肺脏。”
“有一点想像力,OK,或者她欣赏你?”
“欣赏?从小到大,她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每次就那么直勾勾的望住我——”他打个冷战。“想起汗毛都会肃立。”
“但是她跟许荻,跟我都说话。”
“也许——我神仙托世,能看穿她的真面目,她怕我。”
“信你半分都会死。”
他一把抓她到胸前,直勾勾的盯着她,咬牙切齿的说:“别人不信我没关系,但是你——你—定要信,因为你是你,我已把你算进生命里。”
那天回家,她一直觉得昏昏沉沉,醉醉的,迷迷糊糊的像梦游;心中烧着一团火,扰得地连睡眠也不安宁。
全是因为少宁,她知道。
少宁不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却带给她前所未有的震撼。
上班想着他,吃饭也念着他,开会时灵魂飞出窗外,与他漫步云霄。她自己也忍不住叹息,这次是深坠情网了。
少宁再香港停留八天,每天都在下班时等在她必经之地,带给美丽的她一个又一个的快乐夜晚。
第九天上午,他飞往欧洲。
梵尔开始尝到牵挂之苦,心和神都离她而去,变得甚么心思也没有,连食欲也消失。
下班,她独自回到冷寂的家中。
前所未有的寂寞围绕着地,望着窗外,居然就有了泪意。
吓一大跳,从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更不爱流泪,少宁是甚么人?令她好像着了魔。
爱情,不该是这样的。
门铃响,她快步奔过去,当然不会是他,他上午才走,心中却下意识的加速跳动起来。
们开除,一阵昏眩冲上脑袋。她看见——她竟然看见那个幻象中人活生生的站在那儿;戴眼睛的空军飞行帽,古老的军装,令人日眩的深沉眼睛——少宁?!用力摔摔头,定睛细看,不是少宁,没有穿古老军装戴飞行帽的人,站在那儿的是伟克。
但刚才那幻象却清晰真实。
“做甚么?不认识我了?”伟克迳自进来。“每天找你,一星期了,你去了哪里?”
“找我——有事?”她深深吸一口气。
“约你一起晚餐。”他热情爽朗。“电视餐已经吃怕。喂,许荻也找不到你。”
“你们见过面?”
“是啊,几乎每天晚上在一起,唯独不见你,真遗憾。”
“公司忙。我替公司电脑改整个运作系统,加班。”她敷衍着。
“不必那么拼命啊,可有加班费?”
“市侩。我忠于工作。”
“现在出不出去?我想吃上海嫩鸡煨面。”“刚换好衣服,不出去了,”她说:“我煮青菜排骨面给你吃,可好?”
“求之不得。”开心得像个大孩子。
于是她进厨房煮面,他留在厅中电视。二十分钟,两人已坐在饭桌上。
“想不到你会煮面,还这么好吃。”
“我还有好多你不知道的才能。”
“有机会了解吗?”他望着她。
“当然。我们是伙伴,是好朋友,是兄弟姐妹,将来你一定很了解我。”
他眼中掠过一抹失望。
她知道他要求不只是这些,但她付不出。
少宁已占据了她整个心灵。
“那天在许荻家,为甚么不告而别?”
“还说,是我不到你们,我受不了何令玉的火样热情,故落荒而逃。”
“刚才在门口,你震惊又失魂落魄的望住我。你以为我是谁。”
“秘密。”嫣然一笑。“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怎么不见一星期,你变了个人似的。”
“想继续吃我的面就甚么都不要问。”
“这样好不好?我出钱在你家搭伙食。”
“不行,压力太大,”立刻拒绝。她想到少宁,他会不高兴。“我也不是每天煮。”
“哎!来香港最烦的是晚餐,在外面又贵又腻,肠胃受不了。”
“何不找个钟点女佣做饭?”
“好提议,”他眼睛亮起来。”明天就办,以后你可以到我那儿吃饭。”
“谢谢。”她不置可否。
“想不想找个地方喝杯东西?”他问。
反正在家也是寂寞无聊,少宁还没到目的地,不可能有电话,好吧。
见她答应,他跳起来打电话,立刻约许荻,她想阻止也来不及。
三个人在文华酒店见面。
梵尔先为自己做了心理准备,见到许荻十分自然。许荻却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羞于见朋友般不敢正视她。
“为甚么不讲话?”伟克看看她又看看他,莫名其妙。
“是啊!许荻看来好闷。”她笑。
“我——他走了?”许荻说。立刻脸就红了,好懊恼似的,看来原本他不想问少宁的事,谁知竟脱口而出,梵尔微笑做答。
“他是谁?谁是他?”不知情的伟克问。
“他——我表哥韦少宁。”许荻不得不说,那神情窘迫极了。
“梵尔认识吗?以前的朋友?新认识——啊!是你那天不告而别的原因?”伟克恍然。
许荻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就再也不肯说话。伟克傻在那儿,好半天才说。
“我说错了甚么?”
“你太多嘴。”
梵尔白他一眼。
“真话嘛,我甚么都不知道,算我对不起你们,好不好?”伟克嚷着。
“对不起,”许荻风度很好的站起来,离开座位,向洗手间方向走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甚么生气?”伟克压低了声音问。
“别问,别说,别出声,甚么事都没有。”梵尔保持笑容。
这个时候,她不想扳起脸今气氛更僵。
十分钟后,许荻出来,若无其事般坐下。
“今天兴致极好,你们陪我喝酒。”他说。抓起洒杯又一饮而尽。
“我陪你,但别喝这么急,会醉。”伟克说。
“我喜欢醉,醉了很好啊!”许荻脸上浮起酒红,人变得很兴奋。
“不要这样,你有甚么心事不妨讲出来!”伟克捉住他的手。“我们帮你。”
“心事?我有甚么心事呢?”他哈哈笑。看来他已不胜酒力。“你告诉我,我有甚么心事?”梵尔皱起眉头,非常尴尬。
“看,梵尔生气了,”许荻十分敏感。“她不高兴我们喝酒,为甚么?喝酒很好啊!”
梵尔吸一口气,努力排出心中委屈。许荻分明冲着她来。但是她——根本无辜。
“来来来,我陪你回家再喝,喝到天光喝个痛快,好不好?”伟克阻止许荻。
他也看不出情形很不正常。
“不好。我喜欢这裹!”许荻伸手招来侍者。“来一瓶‘路易十三’。”
“许荻——”伟克叹一口气。“你为难我们。”
“我自己喝酒,关你甚么事?你看人家梵尔,一句话也没有,这才是朋友。”许荻提高了声音,又为自己倒一满杯。
“别喝了,”伟克阻止。“你已经醉了。”
“再清醒没有,”他挣扎着把酒倒进嘴裹。“放心,我很有酒品,不会大吵大闹。”
“你再喝我们就走,不管你了。”伟克涨红了脸。他看见有人在注视着他们。
“你走,你走,你尽管走,”他毫不在乎。“最好你们都走,谁要你们管我?”
“许荻!”伟克又急又气。
一只纤柔细长的于放在许荻手上,梵尔靠近他,十分温柔,十分低声下气的说:
“不要这样,听我话,好吗?”
许荻呆怔一下,忽然像泄了氯的皮球,整个人软倒椅子上;脸上的酒红也渐渐退去,变得青白。然后双手捧着脸呜呜低泣起来。
伟克惊呆了,完全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梵尔收回自己的手,眉心锁得紧紧的。
好一阵子,许荻才静止下来,双于仍不肯离开脸庞。伟克召侍者付钱,拿着那瓶才喝一杯的“路易十三”,一手扶起许荻,示意梵尔离开。
一路无语,到停车场时,许荻忽然说:“我能到你家去吗?”
“好,当然可以!”伟克立刻说。扶着许荻,像捧着天下最名贵的细瓷,怕打碎。“欢迎。”
三个人两部车,直奔伟克和梵尔的大厦。
梵尔不愿就此离开,又不想留下陪他们,犹犹豫豫的也去了伟克的家、
伟克的男人之家比想像中整齐清洁。放下许荻,伟克立刻奔进厨房。
“我为你们煮咖啡。”他说。
客厅裹剩下许荻和梵尔,两个人都觉得窘迫。许荻到底是极有修养的谦谦君子。
“对不起,我失态。”他低声说。
“忘掉它,”她展开笑容。“我们是好朋友。”
“你不曾被我吓怕?”
“怎么会呢?”她诚恳的。”把不高兴的事发泄出来是好事。”
“其实——没有事,自知不是少宁的对手,忍不住:就变成那样,给你看笑话。”
“我喜欢真性情的人,”她吸口气。“少宁也是好朋友,如此而已。”
他惊讶又意外,没想到地会这么说。
“他无疑好吸引人,但我们认识时间太短,对这些事我很慎重。”
伟克端着两杯香喷喷的咖啡出来。
“听说姜汤可以醒酒,要小要?”
“开玩笑,许荻根本没醉。”
“还说,刚才吓得我,”伟克拍着心口。“我最怕在公众场所失态,男人哦。”
“对不起,”许荻说。“下次不敢。”
“那么可不可以告诉我,为甚么?”许荻飞快的看梵尔一眼。
“我这个人很容易情绪波动,一碰酒就是我的死穴,甚么原因也没有,”许荻说得很好。“不信,问梵尔。”
“我怎么知道呢?”梵尔笑得好妩媚。
“嗨!梵尔,第一次发现你原来这么漂亮。”伟克突然叫起来。
回到家已十二点,电话录音在嘟嘟响着。没有甚么其他朋友,谁打来的?
“梵尔,去哪裹了,为甚么不在家等我电话?”低沉带磁性的声音带着丝不满,带着丝失望,带着丝怒意。“你答应等我的,跟谁出去了?不要告诉我是阿荻,他配不起你。你必须等我,不要令我妒忌。我会再打电话来。”
梵尔呆在那儿,又悔又气又懊恼,为甚么要出去?错过了少宁的电话?他在哪儿打来的?他并没有到欧洲——他说过第一站是罗马,去罗马起码要飞二十小时——坐在床上,盯着电话,希望它随时响起来,否则她不原谅自己。电话始终没有再响,到半夜,她已不支的半卧半坐的睡着。
满心懊恼的回到公司,做甚么事都不对劲,心思意念早已飞到好远好远。这个时候,他该到达目的地了吧?为甚么还没电话来?他生气了?他不再找她?
午餐也不出去吃,等在办公室里,就怕再错过。可是没有电话来。
突然记起许荻的话:“少宁在世界每一处地方都有女朋友。”妒意一下子涌上来,一发不可收拾。他去会女朋友而忘了—打电话?他们去狂欢吗?他们——啊啊,简直不能再想下去,否则她会发疯。
神思恍惚的连电脑上的字都看小清,与其这样一事无成,倒不如请半天假回家——犹豫半天,他可会打电话来公司?
真是矛盾为难。最后还是捱到下班才打道回府。
进门第一件是扑向电话,好失望好失望,没有录音,他没有再打来。
从早饿到现在的肚子再也支持不住,她为自己煮碗面,胡乱吃了。
坐在窗前看海景,一边打开电视驱散屋中冷寂。全身的弦都拉紧,全神贯注在那寂然无声仿佛沉睡的电话上。
电话铃果然响起,她惊跳起来,抓起电话时声音急促,大口大口的喘气。
“哈罗,伟克,”他自报姓名。“家裹好闷,能不能让我上来看电视?”
他永远像热情开朗的大学生。
“来吧。”
三分钟,他已来到,穿着凉鞋短裤,地道美国年轻人的街坊装,非常亲切。
他一屁股坐在电视前,好像回到自己家里般。然后拍着沙发叫:“过来,我们一起看。”但眼睛仍在电视上。
“要喝甚么?”她问。
“可有啤酒?”仍是目不转睛的对着荧光幕,十分孩子气。
把啤酒递给他,她不着痕迹的坐在电话旁。再接不到少宁电话,她会心焦至死。
广告时间,伟克终于看她一眼。”咦?你有甚么事?眼中尽是焦虑不安?”
“等长途电话,妈咪的。”她胡乱地说。
“她不打来你打去啊!等甚么?”
“美国打来便宜很多。”
“钱算甚么呢?至少可以令你安心。”
“其实我也不心急,也许妈咪不在家!”
电话铃就在这时响起来,虽然就在她身边,她仍惊跳而起,呆了三秒钟来接听。
她才“喂”一声,喉咙就梗塞了,再也发不出声。是他,是他,谢谢天,电话终于来了,一天的阴翳消散。
“对不起,昨夜到达时太累,一觉睡到现在。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少宁一口气说:“整夜都梦到你。”
她吸吸鼻子,令自己声音更自然些。看见伟克用一对好意外,好怀疑的眼光对着她。
“你——在哪裹?”
“罗马啊!你忘了?这是我第一站,今天下午飞法兰克福,再经曼谷就回来,”他似乎说得咬牙切齿。“你想我没有?嗯?你想不想我?”
她轻轻吞下一口口水,“嗯”了一声。
“怎么是‘嗯’?你说,我要你说。”
“想。”她破涕而笑。他也稚气。
“恨不得立刻飞回来,又或者把你缩小,放进我衣袋;最好是把你吞进肚子,吃掉,那你就永远跟我一起了。”
“胡扯。”她喜悦。“为甚么那么快回来?不是要一星期吗?”
“跟人换班,我不想停留欧洲,我要立刻见到你,立刻。”
“不累?”
“见到你比累更重要,我年轻,不怕。”
“还是要保重。”她小心说话,到底伟克还在一边好奇地望着她。
“昨夜你去了哪襄?和谁?”
“你在哪裹打电话?飞机上的电话可打来我家吗?”不方便回答,只好反问。
“飞机在中东‘巴联’机场加油,全机的人不但不许下机,连机窗都要关上,为军事理由,连照相都不许。我用小小手段走后门才能偷偷在机场打给你;你不在,当时真失望得想立刻飞回来。”
“有事?”
“是想听听你的声音。”他说得情深动人。
“下次不要这样。那个国家如违反他们的规条法律是要判死刑的。”
“为你,做甚么都值得。“这句给她的感觉不是信口开河,而是好真实,好有诚意。
她没有遇过这样的男人,一见钟情又火烧一般的狂热,她觉得自己在慢慢熔化。
“我——等你。”她说。
“你旁边有人?个方便讲话?”他惊人的敏感。“谁?阿荻?”
“不,不是。美国回来的朋友,我们住同一大厦。或者你也见过,那天在许家派对上。”她说得有点口吃。
“那个高大的男孩子?”他说:“虽然他威胁不到我,但我不允许任何男人在你身边。你记住,我的妒忌是疯狂的,会做一些我自己也意想不到的事。”
“说笑吗?”
“SERIOUS !”他认真的说,“你一定要了解我的个性,这很重要。”
 
 
第三章
她忍不住看伟克一眼,他正望着地,益发令她尴尬。
“让他走,”少宁的语气颇严厉。“立刻!”
“讲道理,好吗?”她叫。
“我已很讲道理,这次回来我会向所有人宣布,你是我的,请大家走远些。”
“你——”她为之气结。“专制。”
“是这样的了!”他全不让步。“我爱你,我有一切专制的理由。”
她啼笑皆非。
“让他走。十分钟后,我再打电话来,”他说:“十分钟。”
说完就收线,霸道得很。
她为难的坐在那儿,怎能赶伟克走?
“韦少宁,是吗?”伟克已猜到。“你一脸孔的无奈,是否他不高兴我在?”
“没的事。我们是好朋友。”
“我可以走。但——你跟他真的开始了?”
“不,我不知道。时间太短,有点混乱,他给我很大压力。”
“像他那种走遍世界的人不该这么小气,是不是?”伟克笑。“我们讲得好清楚,兄弟姐妹。”
“别多心,他不是这意思。”她好为难。“若再有电话,我到卧室听。”
“你肯定?”他问
“放心。”她吸一口气。
做不到。无论如何没去赶伟克走,这完全违背她做人的原则。
少宁不止给她压力,还在逼她。该不该为了他一个人,失去所有朋友。
伟克是个没有城府的大男孩,放心的继续看他的电视,喝他的啤酒。
十分钟,准得不能再准,电话铃再响。
梵尔奔到卧室接听,并掩上门。
“他还在,是不是?”少宁开口就说,语气却柔和多了。“你不好意思让他走。”
“他是兄弟姐妹。”
“他叫甚么?伟克?很像他的人,英明神武,”他笑起来。“不要怪我霸道,我实在太紧张你,真的。”
“我答应等你,你该对我有信心。”
“是。是。我对自己也要有信心。”他说:“从来没试过这情形,我妒忌又全无信心,我看我中了你的降头。”
“再休息一阵,下午还要飞行。”
“不想再跟我聊天?”
“长途电话,不要浪费。”
“这次回来,我拿一个月大假,”他很开心。“我要天天陪着你。”
“我要上班。”
“请假。我们去旅行,地中海、百慕达、巴哈马,随你选。只要远离城市、人群,只有我跟你的地方。”
她心中立刻描绘出好美丽的一幅圆画,蓝天白云沙滩,童话故事里般的白的、粉的、黄的、蓝的小洋房,其问只有他俩。
“不知道请不请到假。”她开始憧憬。
“一定要。否则辞职,我养你。”
“我不是要男人养的女人。”她立刻说。
“你不要其他男人养,绝对正确。但除我之外。我觉得得是为你而生,而活。”
“你对世界每一处的女朋友都讲这样的话?”
讲出来立刻后悔,是否太小家子气?但讲出来后很舒服。
“世界每一处的女朋友?甚么意思?”
“算我没说过。忘了它。”
“阿荻告诉你的?”他不悦。“他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我。看我的外表,他就这么说,这是极不负责的。”
“我只是开玩笑——”
“我知道是他。他甚至当面讲我。”
“可要我去机场接你?”
“可以吗?当然我希望一出闸就见到你,”他高兴起来。“不要勉强,我希望你能请到大假,我们旅行。”
“我试试看。”
“去招待你的朋友,”忽然又大方起来。“替我说声哈罗。”
她微笑着收线。这才像样嘛。
回到客厅,伟克见到她的笑容,见到她容光焕发,己猜出一切。
“原来你等韦少宁的电话,不是蚂咪。”
“也等妈咪的。他向你问好。”
“告诉他,傅伟克是谦谦君子。绝对不会夺人心头爱,而且也夺不到。”他大方坦率。
“等他回来,我替你们介绍。”
“这次你回亚洲收获这么大,真是不虚此行。”
“不,我一直觉得亚洲某地对我有种神秘的召唤,我……”于是她从在飞机上遇雷雨,遇晴空乱流时见到那个穿古旧军装,戴有眼镜飞行帽的幻象说起,说一次又一次的再见幻象,那对深情动人的眼睛舆少宁有九分相似的神秘,她觉得,她回亚洲不只是少宁。
“一定还有其它的事,只是目前我不知道。”她深深吸一口气。
“以前有这种幻象?”他迷惑的。
“从来没有。第一次是日本上空。”
“幻象舆日本有关?”他说。
“不。我见到许荻的照片簿上有幻象中的服装,该是中国空军。”
“少宁是飞机师。”
“不同。没有那么巧合。”
“会是——前生的记忆?”他忽然说。
她呆怔一下,彷佛一道闪电击中她心灵。
“不,不是。我不相信这些,不不,不要把这件事想得太复杂、不。”
“你害怕?”
“不不,我相信科学,笃信科学,那些甚么轮回并不能证实。”
“能解释你的幻象?”
“不能。现在不能,很多年以后—或者能,”她的思想一下子飞得好远,很久以后,她能看见一些其它的幻象吗?“我不知道。这幻象也许只是眼花。”
“那么多次,不可能眼花,”他一本正经的。“我看过一些这方面的报道,有很多是真实的个案,有名有姓,活生生的人,得到证实的。”
“能举例吗?”
“五十年代,台湾有个普通公务员,三十岁左右,从小他就发同样—个梦,梦是活的,会随年纪加长。到最后他总是看到那条火车站外笔直伸展的碎石子路,路旁有些树木房舍,路的尽头有幢孤零零的房子,他觉得仿佛很熟悉,于是推门而人。屋裹有香案、神位,还有一张供着的古老照片和一碗热的莲子红枣粥。在梦中,他听到一把苍老的女声说:‘吃吧,这是你最喜欢的。’梦到这里就醒了,二十多年自有记忆时就如此。”
“有人真发二十年同样的梦?”
“这是真事,全世界的报纸都报道过。”
“后来呢?”
“有一天,这个男人被派到台湾的新竹出公差。之前他从未到遇新竹。”伟克绘声绘影。“一出火车站他就呆住了,因为他看见梦中的车站,伸展着—模一样的路,路边的树木,房舍莫不是他梦中的一切,他又惊又喜又不安,因为几十年的怪梦之谜,今天可能会解开。沿着路,他直走到尽头,果然看见梦中房屋。这时他害怕得全身发抖,因为不知将面临怎样的景象。”梵尔听得发呆,连大气也不透,好像也处身那似梦又似真的情形中。
“鼓起勇气推开虚掩的木门,他看见与梦中全无分别的香案、神位,还有供着的照片。突然一个好老好老的婆婆从后面走出来,捧着一碗冒热气的莲子红枣粥,苍老又熟悉的声音刺激着那男人的神经,婆婆说:‘吃吧!这是你最喜欢的。’他上前看清楚供着的照片中人正是他自己,吓得他几乎昏倒。”
“是他的前生?是轮回?”梵尔问。
“婆婆看见他也惊得说不出话,以为活见鬼。原来照片中的男人四十多岁就早逝,婆婆为他守了半辈子寡。他生前爱吃莲子红枣粥,她就日日为他供奉,三十年没有间断。男人颤声问婆婆丈夫去世的日子,赫然竟是这男人的出生年月日。这种事怎么解释?”
梵尔半晌无语,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她想说不信,但事实俱在,有名有姓不能否认。过了好久,她勉强说:
“但是我不是梦,只是幻象。”
“不知道。但情形差不多。”
第二天回公司,梵尔着手请假的事。老总人很好,一口答应。
“一口气请两星期假,你回美国探亲?”
她微笑着含糊回答。同时惊觉,以后真回美国探亲时,哪儿再来假期?
但——能与少宁相处两星期,开心得心都在颤抖,以后的事以后再打算。
星期三,她准时出现接机室。接机处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指示牌上打出少宁那班航机已到。为甚么还不出来?莫非她来晚了?
蹬高了脚,仰头张望。后面有人撞她一下,眼前一昏,幻象又来。她看见穿飞机师制服的少宁拿着简单的行李大步而出,眼睛在四下搜寻——突然间,少宁变成那戴古旧飞行军帽,穿古旧空军制眼的男人,同样的用搜寻的眼光大步而出,直向她走来。旁边接机的人潮四下退避,那些人穿着古旧的二十年代衣服,打扮远离现代——
“梵尔,”有人一把拥住她,定眼细看,少宁,是他,不是那个戴有眼镜及飞行帽的人。“看见我就呆了,不认识我?”
“你——少宁。”她长长透一口气。接机室裹和刚进来时一样,是现代人。“我看到你,但是又——”
她的视线绕过少宁向后看,那有古旧军服军帽的男人?
“看到熟人?”他拥着她往外走。“别理他,你是来接我的。”
又专制又霸道,她心中却是甜的。
刚开始恋爱的人都是这样。
“请好假了吗?”他凝望着臂弯中的她。
“请不到。”她故意说。
“甚么?!”他停步。“我会杀人。”
“你为这种事杀过多少人?”她笑。
“总有一两百个。”他知道受骗,又往前走。“情绪冲动时,我是野兽。”
“会吗?”她小介意的笑。
她开车,送他回家。
才进门,他就拥着她狂吻,好像半辈子相隔又才重逢的爱人。他几乎令她窒息。
她有丝迷惑,这吻——怎么这样熟悉?彷佛在好久好久,甚至像千百年前曾发生过?
突然,他放开她,转身冲入卧室。
“我洗澡,换衣服。”声音很不平稳。
看见他的背影,她忍不住偷笑。想不到他还能自制,还是个君了。十五分钟,他已整理好自己,容光焕发而出。
“我们出去晚餐,庆祝放假。明天订机票,后天出发,”他胸有成竹。“我们去纽约探你父母,然后转去百慕达晒太阳,你说好不好?”
“何不去上海?”脑中灵光一闪,突来的意念冲口而出。
“上海?!甚么?”他眉心微蹙,立刻又舒展。“好主意,为甚么不?”
“也许只去几天,然后我们转去巴里岛,—样晒太阳,不一样的异国风情。”
“主意很怪,但OK,你说甚么就甚么。”
“不需要考虑?”
“我尊重自己爱的女人,或说宠。”
“不要用宠字,我不是动物。”
“你将是我笼中的金丝雀。”他大笑。
他带她去半岛的“嘉蒂士”吃很好的晚餐,那儿的气氛,情调都甚有欧陆风味。
“我喜欢这儿。”她很满足的四下张望。
“这儿的一切令人身心舒畅。”
“我喜欢欧洲,以后退休,我带你住在那儿。伦敦近郊,很美丽的小农庄,绿草如茵,养两条绕膝乱跑的小狗,喝自制的葡萄酒,开—部老爷汽车,嗯。好得不得了。”
她只是笑,没说话。
“笑什么?有什么意见?”他紧紧的抓住她的手。“我已经把你算进我生命,你知道的。”
“我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欧洲,喜欢英国乡下农庄?”
“真是这样?”黑眸中现出惊喜。“我俩真是天作之合,前世因缘。”
她脑中闪遇那古旧军帽军装的男人。
“怎会是——前世因缘?”她问。
“不知道。想到这么讲就讲了。”
“你这么讲,还有甚么其它原因?”有点紧张,如果他也见到那些幻象——
“不是凡事都有原因的。”他拍拍她的手。“你为甚么紧张?”
“不,不是紧张。”她摇头。”好奇。”
“等一会儿想去哪裹?”
“哪裹都不去,我要你休息。长途飞行回来,不累?”
“看到你,甚么都忘了。”
“忘了你是谁?”她俏皮地说。“你是真的飞行,开飞机,不是搭客机,请保重。”
“也好。”他把她的手送到唇边一吻。“我听你的话。”再坐一阵,他们离开。
“让我送你回家,明天再把你的车开到坏家,怎么样?”他说。
“没问题。”
“其实我想看看有没有别的男人在跟我竞争。”他半真半假。
“开玩笑。哪有这种事?”
“天下乌鸦一般黑,说不定哦。”
“胡言乱语。与天下乌鸦有甚么关系?”
他握着她的右手,舍不得放开,只用一只子在开车,潇洒自在。
“明天——真去订上海机票?”她犹豫着。心里有个奇怪感觉,彷佛将发生甚么事。
“说去就去,你后悔?”
“不——上海是我最想去的地方。”
“因为是我的故乡?”他望她。
“不。没有理由,只是想去。”她又想起那古旧军帽军服的男人。
她可以把幻象的事告诉伟克,但少宁——不知道为甚么,她觉得不该讲。
到她住的大厦外,停下车来。远远的看见许荻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因为车站,他便现了形。
“是不是?”他看来不高兴。“我的灵感很准。”
“他只是朋友,不许小心眼儿。”她说。心中——叹息,这个许荻。
“我送你上楼。”他说。
“回家,好吗?”她坦然地凝望着他。“让我来处理这些事。我已答应你去度假旅行。”
“我不喜欢见到他。”
“那是他的事,我不能制止。”
“告诉他关于我们的关系,”他十分认真。“让他知道我们将去旅行。”
她想一想,点点头。
他轻吻一下她面颊,任她下车。然后,一个大转弯,他走了。
她慢慢走向暗处的许荻。
他显得孤独的身影在昏暗中更冷清,有一种被世界遗忘的感觉。
“许荻,为甚么不到伟克家坐一坐?”她问。他不安的移动一下。
“他不在家。”
“找我?或是找他?”
他沉默着,好半大才迢出一句话。
“他该先打侗电话给你,我不知你外出。”他垂着头,很沮丧。
“来,我们上楼再说。”她大方邀请。
“方——便吗?”他双手插在裤袋裹,很无奈无助似的。
“有什么不方便,只得我一个人,我们是好朋友。”她微笑。
她领先在前面,他跟着,很沉默。进电梯之前,他压低了声音问:“刚才——开着你的车走的可是——少宁?”
“是他。”她坦然大方。“我们去晚餐。”
“他不是前天才离开吗?”
“下午回来,他放大假。”她不想瞒他。
他闷闷的跟着地,直到她家。她给他一罐啤酒,他摇头。于是再换—杯鲜果汁。
“其实——我无聊!”他自嘲。“明知比不过少宁,只是枉做小丑。”
“怎么这样说?”她不安。”我们是好明友。”
“我知道。”他苦笑。“我们只是好朋友,你老早就告诉过我。”
“你是极好的人,我很珍惜我们的友谊。”她十分为难。
“我懂。很多人都是这么对我说,我是极好的人,他们珍惜我们之间的友谊。有如何?他们是他们,我永远是我,没有人了解我。”
“你可以告诉我,我能懂。”
“你不懂。如果你懂就不会有少宁,”他又垂下头。“我不自量力。”
“不要这么说,大家——都是好朋友。”
“他——为你赶回来?”他不看她。“在欧洲,每次他都乐而忘返,他为你改变。”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僵在那儿。
“我极羡慕他,他能令每一个他看中的女人心服口服,就算他离开她们,也没有一个人讲他坏话。”
他看中的每个女孩子?许荻为甚么要这样讲?他一再暗示他有很多女人,是不?
“我不是挑拨,这是事实,”他继续说:“以前还试过一个瑞典女人找来香港,和他的香港女人大吵大闹。结果,他飞了她们两个。”香港女人?梵尔心跳突然加速,砰砰砰砰的连她都听到声音。还有香港女人?妒忌一下子涌上来,少宁不是说没有那些女人吗?他为她请假一个月。
“我这么说——只要你小心,我不想你为他伤心,只是这样。”她尴尬万分,这个时候,她能说甚么?没有刻意爱上少宁,但目前她已泥足深陷,用尽全身的力量也不能自拔。她爱他,有点莫名的疯狂。
“谢谢,许荻。”她放低了声音。
“那——我走了。”他站起来,毅然走向大门。“我不会再来骚扰你。”
“许荻——”她追到门边,发觉没有甚么话好讲。“我们还是好朋友。”
他看她一眼,悄然而去。
回到沙发上,剧烈的心跳还没平复。电话铃大响。
“我看到他离开!”少宁的声音。“他上去了三十三分钟。”
“你在哪里?”啼笑皆非。
“在你楼下。我离开又回来,不放心。”
“真是。都像孩子一样。”
“他说什么?”沉声问。
“没甚么,”她惊觉不能说错话。“他来找伟克,正好伟克不在家,”
“他来找你,我了解他个性。”说得十分肯定。“他说我不可靠,有许多女人。”
“多疑,全然不是这样。”
“一定是。他不止一次破坏我。完全不明白他是甚么心理。他说了瑞典女人的事?”
她不出声,只是笑。
“无可救药。七八年前的事,也只有那么一次,那个瑞典女孩子逼我结婚,当然不肯就范。于是她来香港,于一个借住我家的新加坡空姐大吵大闹,新加坡空姐蒙不白之冤,从此没理过我。这是我错吗?”
“真是这样?”
“你可以去公司问我同事,大家都知道前后经过。那瑞典女郎是个模特儿,缠人功夫一流。我只跟他吃过两次饭而已。”
她深深吸一口气,不知为其么就相信了。
事情必然是这样,而不是许荻说的,没有香港女人,是不是?
心中舒坦畅快。
“回家吧!我想休息。”她柔声说。
“他——没有影响你的心情?”
“没有。我们后天去上海。”她放下电话。
她懂得随他度假旅行的意思,那表示愿意舆他进一步交往,愿意舆他有更亲密的关系。
她愿意,心甘情愿的。
他们一起去订机票,看一场奇洛李维斯的《真爱的风采》。她有个感觉,现实中的少宁比电影中的奇洛李维斯更英俊,更吸引入。
她也暗笑,这是情人眼中出西施。
然后,他们出发赴上梅。带着简单的行李,他们直奔国际饭店。
大陆和台湾一样,酒店都称“饭店”。国际饭店在外滩,古老的有近百年历史。
“为甚么住国际?”她问。
太多更新颖豪华的酒店,为甚么不住?
“你将知道原因。”他眨眨眼。
他订了两个毗邻的房间——他订两个房间,他依然尊重她。他是君子。
“我们在酒店里的夜总会吃晚餐,你休息之后预备,六点半我来接你。”他带她上楼。
房间极大,中间还吊着水晶灯,有一组沙发,还有一个可容人走进去的衣柜。衣柜的门上有雕花,黑色。有丝恐惧感觉涌上来,许多关于酒店有鬼的传说涌上心头。
匆匆冲凉,换上唯一带来的晚装,那是件复古的丝绒长裙,穿起来有二十年代上海的的风味。她化了淡妆,把头发梳子,夹了两枚今年最流行的假钻石发夹,穿一双复古高跟鞋,益发显得古典。
六点半,他准时敲门。
门开处,他目瞪口呆的望着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怎么?不喜欢这打扮?”她问。
“我一定在梦中见过你,真的,就是这样子,头发,衣服,鞋子……”他喃喃自语。“简直一模一样。我——真的见过你。”
“当然你见过我。”她主动的挽着他的手臂,推着他前行。
目前的环境,气氛都令她强烈的不安,恐惧的感觉再一次涌上来。
走进夜总会,她呆怔一下,熟悉的感觉扑面而至。来过?当然没有,那种似曾相识——啊!电影中见过,是不是?有套成龙的甚么电影,就是这样。
熟悉,令她感到亲切。他们被带到最好的座位上,一大束又厚又大的东京红玫瑰在那里欢迎着她。
“东京玫瑰?”她惊喜。在这儿不可能买到。
“我请花店空运过来,只要你喜欢。”他微笑。
让花店空运来的?有人为她做过这样的事吗?没有。为甚磨她觉得这么熟悉?觉得曾经经历过这
样的情节,这样的画面——她恍惚的望着他,连他的笑容都这么亲切,绝对不是第一次见到。
当然她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但那笑容,那眼神——远古以前的记忆,是这样吗?
他轻吻她面颊,服侍她坐下。
旁边有几个外国游客模样的老年人,用力鼓掌,并用欣赏赞叹的眼光望着他们。
少宁很有绅士风度的对他们回报以鞠躬,梵尔也转头微笑。
她的脸因兴奋而微红,灯光下更美更动人。少宰忘形的抓住地深深吻着,她下意识缩回,那么多视线在她身上啊!
“为最美丽的一对干杯。”一个老年绅土叫。
那些游客都友善的举起杯子。少宁握住酒杯一仰而尽,大声报以“谢谢大家”。
梵尔从来没遇过这种场面,又温馨又激动,这份光荣是少宁带给她的。
“看,他们喜欢我们,觉得我们登对,”少宁好开心的笑。“从来没人这样赞过我,你为我增光,我们是天生一对。”
“三分颜色上大红。”她瞄他一眼。
“我想吞了你。”他移近她,眼中发出奇亮的光芒,说得咬牙切齿。
“放肆。”她避开他视线,心跳加速。
“嫁给我。”紧握她的手。
诚意加上激情,她能感受他不能自己的感情。
“胡闹,”立刻挣脱他的于。“我们才认识多久?”
“生生世世,千百万年。”
侍者过来为他们点菜,只能停止讲话。之后,这题目没能再继续。
他们一边喝些上好红酒一边进餐,气氛轻松又温柔。好多人的视线都往他们这桌投来,尽是羡慕。“那么多人证明了我的眼光,你就是我这一辈子要找的女人。”
“你早为自己要找得女人定型?”
“没有,从来没有想过。但看到,心里面如投下巨石,‘咚’的一声,我知道,这就是我等待找寻的女人。”
“口花花。”
“我颇风流但不口花,最讨厌口花花的男人,轻佻浮躁。”
她笑。她喜欢他这么讲,他象男人。
乐队的人陆续走出来,站在他们预先放好的乐器前。特别的是,尽是上了年纪的人,可说是老人乐队。“为甚么这样奇怪?全是老人家?”她忍不住问。
“他们从国际饭店一开幕已在这儿,经历了半个世纪,极不容易。他们看尽了这城市兴衰起落,是历史见证人。这是我带你来住这儿的原因。”
心里又“咚”的一声,彷佛再被巨石击中。
半个世纪,历史的见证人——她心头涌上一股哀愁,这与她——彷佛有关。
音乐奏起,他拥她人舞池。
是一首二二十年代却不知名的美丽曲子,优美又浪漫的音乐和感觉围绕耳傍,从身边滑过。她跟着他转,跟着他旋,渐渐旋转进梦的深处,—次又一次冲击她灵魂。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涌上。
她听过这旋律?她跟他跳过这舞?他们来过这地方?
深深吸一口气,把自己从梦中拉出来,是不是她醉了。
不是酒,而是人。他的凝望,他的深深眼神,他的微笑,他的气息,还有周遭的一切织成一个大网,完完全全捕捉了她。
她飘向云端,瓢向深海,她真的醉了,醉得模模糊糊,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甜蜜又沉醉的影子。
半夜醒来,她惊觉自己在—个陌生又黑暗的空间,莫名的巨大压力四面八方朝她涌来,恐惧感觉油然而生,双手用力想坐起来,碰到一个温热的身体。
惊叫还未出口,温暖的双臂迅速拥住她,热吻如雨点,她又回到那甜蜜又沉醉似梦似真的境界。
啊!少宁,比想像更美好的回忆令她彷佛记起了梦中情形。
她已是少宁的女人。
午后,他带她到外滩街道上随意走走。满街满巷的人潮,还有不少男女坐在路边上休息,那些女人拉高裙子,张开双腿,坐姿十分不雅,但却好像没有人在意,没大人大惊小怪,没有人多看一眼。
梵尔下意识皱眉,冲口而出。
“以前不是这样的。”她说。
“以前?甚么时候——你来过?”他意外。
她呆怔一下,自己也愕然。
甚么以前呢?肯定她这辈子没到过上海,今年她第一次到东方,她为甚么会这样讲?
“我不知道,”她困扰的摇头。“不知道,只是——有种印象。”
“甚么印象?”
“不知道——”她怔仲呆想。“我觉得该是很斯文有教养的淑女,不是——那样。”
“是某部电影的影像?”他笑。
“也——许。”她勉强露出笑容。“我们往前走,想看看更多上海。”
“随你住多久都行,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握紧了她的手,怕她会走失似的。
走几步他就转头看她,两人交换深情甜蜜的一眼,会心微笑。不必说任何话,心灵已沟通,像电脑般,能从互相的眼中读出对方的心声。
走到一处,她突然停下来,指着对面马路上的一幢古典雄伟大厦。
“中国银行?”她不肯定的说。
“你真的认识这儿哦,”他惊异的盯着她。“还知道其么?”
她摇头。自己也不懂为甚么认得这儿。
“你有古老的上海梦?”
“甚么意思?”
“梦中来过上海?”他打趣。
“不一定是上海,是东方某地——”她眉心微蹙。“从小到现在,一直感应到神秘的呼召。”
“神秘的呼召?”他大笑:“我不懂。”
“我也不懂。”她摇头,再往前走。
再走下去,她沉默下来,再没甚么熟悉的发现,一切都陌生又新鲜。
第二天早晨,她告诉他想观光旅游。于是他包租一部的士,整天带着她四周围游。
“我想看以前的法租界,英租界区。”她说得好突然。
“为什么?这儿那里还有租界?”少宁愕然,“没有人知道。”
“我知道。”的士司机转头说。他是个五六十岁的男人,看起来虽还健壮,却风霜满面。
“解放建国后不是路名都改了吗?”
“以前我很小的时候,曾住在法租界,”的士司机说:“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
“请代我们去。”梵尔兴奋起来。
的士司机把汽车转到条横街,再倒车回来往前走。车多,塞得很厉害。梵尔眼中透出焦急。少宁看在眼裹,无法不好奇。
“告诉我,法租界有甚么吸引你?”
“不知道。”她闪动着疑惑的眼光。“只觉得——应该要去。”
“这是甚么现象?来到上海,你整个人都好像变了。”
“什么地方改变?”
“你还是你,感觉上——你是另一个人。”阳光下,她汗毛肃立,有着莫名恐惧。
“我们明天离开,去巴里岛。”她说。
他凝望她,想看穿她的灵魂。
“理由?”他摇摇头。“你害怕甚么?”
“不,不是害怕,我不知道——”
“法租界到了。”的士司机宣布。
两人停止说话,都把视线移往窗外。司机很体贴,缓慢的开着车。
“徐汇路”,梵尔看见路牌,心头灵光一闪。“请带我们去‘慕而鸣路’。”她讲。一讲出口,自己也被吓了一大跳。
少宁眉心微蹙,没出声,只疑惑的望住她。
“小姐,你找对人了。”司机转头,露出—张笑脸。“今天上海的士司机怕没有几个能带你去‘慕而鸣路’,路名已改。”
“谢谢。”梵尔益发不安。“我——不知道为甚么会知道这路名,脑中突然闪动这几个字。”
“对个知道的事我们努力探寻,反正有的是时间。”他耸耸肩。
“你不会觉得我莫名其妙?”
“怎么会?”他拥她一下。“或许有很多潜在的意识,你自己真的不知道。”
她又想起那些幻象,难道是潜在的意识?
转近慕而鸣路,梵尔心中怦然,那一栋栋原本精致,现已古旧不堪的小洋房尽现眼前,勾起她彷佛远古的印象——她来过,她看过,不知如此,她熟悉这。
“停车。”她大喝一声。的士停下来,就在一幢法国风味的小洋房前。她小自觉的推门下车,迳自走到那栋虚掩的镂花铁门前。十七号。门牌上这么写着。
院子里很多小孩在玩耍。原本或许是个花园,现在却堆满杂物,如火炉、炒菜锅甚么的。显然,
三层楼里住着很多户人家,是个大杂院,而不是以前有钱人的公馆。
她往上望,灰黑破旧,墙上的水泥也一块块剥落。窗户上挂满衣物,贴着纸张——免了窗帘。一个印象忽然闪进脑里,那是一间垂落珠罗纱窗帘的卧室,一张大铜床,床中央的屋顶也挂着和窗帘一样的蚊帐:法国宫庭古典家具,一个女人坐在镜前梳桩。那女人——那女人竟是自己。
“看到甚么?”少宁的双手轻轻放落她肩上。她像受惊的小驴,吓了一大跳,整个人惊跳起来。
“你——你——”她指着他——不不,他是少宁,她深爱的男人。
“我吓着你?”他温柔的凝望她。
“不——”她再看一眼那房子,转身上车。“我想得太入神。”
“你想什么?”他关心。
“没甚么,”她不想讲。“我好累。”
“让我们回酒店。”他吩咐司机。
那夜回去,梵尔病了。她有一点发烧,不是高烧,但梦呓。口里喃喃念着一个似名字又听不清的字。半夜惊叫而起,满身冷汗。
天光时,少宁请来酒店医生。医生检查后说没大碍,有点劳累又水土不服而已。
吃两次蘖,她就精神起来。
“不好意思,这个时候生病。”她歉然。
看着她憔悴的脸,他心痛的拥着她。
“我们有一生一世的时间,我始终陪着你,病几天有甚磨关系。”他深情说。
她迎着他的视线,也许是病中软弱,她感动的说:“不是一生一世,我生生世世跟着你。”
他突然皱起眉头,冲口而出。
“谁这么对我说过?”他呆怔着。“这句话听来这么熟悉。”
她立刻想起十七号小洋房卧室中那女人,那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人。心就颤抖起来。
“你的其中一位女朋友?”她故意说。
他似乎完全没听见她的话,犹自喃喃说:“生病的你看来更楚楚动人,梵尔,我好像认识你几生几世似的。”
她把脸贴在他心口,泪竟从心中涌出。
从来不是多愁善感的她,怎么变成这样?就是少宁说的来到上海,你还是你,但“感觉”上你变成另一个女人。
感觉上。
“甚么时候我们去巴里岛。”她问。
“病好了立刻走,你说走就走。”
“那么———明天。”她吸口气。
她也有个感觉,她要逃离这儿,逃离那个从小在生命中出现的神秘呼召。
“立刻订位。”他打电话。
放下电话时,他一脸笑容。
“行了。明天十一点起飞,到新加坡转机去。”他很开心。
她沉默。一直到晚上,她都很少说话,心事重重。
他提议再去夜总会,她拒绝。不知道为甚么,那边的气氛令她伤感,不想再试。
这夜,少宁怜爱的拥着她早早就寝,她的病已差不多痊愈,原也不是甚么了不得的大病,然而就是毫无睡意。
感觉到少宁温热的体温,洁净的男人气息,平稳的呼吸,温柔的拥抱,她的心好踏实,好平静,好快乐。这种感觉很永恒,是的,就是这两个字――永恒。
也许不是指爱情,而是那种感觉。
在少宁怀里,黑暗中不再有陌生的恐惧,睡不着,也很安宁。直到天亮前,她才勉强合眼。不久,她听见少宁起床的声音,再也睡不着,只好起身,整理好简单行李,吃早餐,退房。就在上的士的一瞬间。她说:
“我想再去一次慕尔鸣路。”
他绝对宠她,吩咐司机前往。那么巧的,依然是前天那个司机。
“又是你?”少宁笑。
“我是替酒店服务的车。”司机在倒后镜中望梵尔,很好奇。
少宁不问为什么再去慕尔鸣路,他知道,总有一天她会把这谜解给他听,既然允诺了生生世世,为什么不能等呢?
一路上,的士司机不停的在倒后镜中偷看梵尔,眼光只是好奇,绝对不是色迷迷那种。她一直沉默着不出声。
到目的地,司机很乖巧的把车停在十七号的门口,不待他们吩咐。
梵尔凝注着那幢房子,无限依恋。
“以后你喜欢,我再带你来。”他说。
她一声不响依然望着那个三楼的窗户出神,差不多五分钟,她才透口气说:
“现在去机场。”
少宁伸手握住她的,发现她的手一片冰凉。汽车直奔虹桥机场。—路上,谁都没说话,他—直紧握她的手,给她思想的空间。
“小姐——侬姓啥?”司机用浓重上海口音的国语问。“阿是姓方?”
方?!她的心灵“砰砰”急速跳动一下。
“为甚么这么问?”少宁忍小住。他早己发现司机的怪异偷窥。
“十七号在六十年前住着姓方的人家,是位资本家;解放后逃的逃,死的死,下落不详。”司机说。
“你怎么知道?”梵尔变脸。
“我父亲认识他们,昨天我跟他提起,他告诉我的。”司机说:“以前,我们也住法租界。”
“你父亲还说甚么?”少宁也好奇起来。
司机再从倒后镜望一望梵尔。
“方家有位小姐,很漂亮,死得早。”
少宁下意识的望梵尔一眼,她没有任何表情,彷佛事不关己。
他摇摇头,透口气。
“快去机场,怕赶不上飞机。”他说。
梵尔就是那个姿式,那个模样直到机场。
“下次来,请再住国际饭店,希望再有机会替两位服务。”司机说。
除了车资,少宁给他两百元贴士,这个司机好像对他们特别好。顺利上飞机,起飞,半小时后已远离上海,梵尔好像从阴翳下走进太阳光。首次,她展开了笑容,爽朗如故。她又变回以前那个梵尔。
“巴里岛的天气一定晴空万里,我们可以好好享受一下。”她说。
“那是自然。我陪你做任何你喜欢,你想做的事。”他说。非常醒目的不再提上海。
上海已过,已在背后。
在新加坡,他们没有停留,原都是旧游之地,没有吸引他们。转机直奔巴里岛。
热带的岛国,椰树,芭蕉,风光如画,清晨和黄昏都特别美丽。大家都穿上沙笼裙了,他们也不例外。
少宁把橙色裙子围在长裤外,自己也觉好笑。不知从哪裹找来一顶小帽,他也戴上。
“明天晒黑,十足印尼人了。”他说。
“是。明天我们全日游水。”她欢欣的说。
“不要全日,会晒坏,只清晨和黄昏。”他说。
在巴里岛的日子就像到了世外桃源,没有人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任何人,消遥自在,无拘无束,快乐忘忧的日子过得特别快,一转眼,十天已过。
十天之中,他们观光,游水,遍尝别有风味的美食,也看遍各酒店夜总会的表演。很多表演都在露天的泳池边进行,最奇特的是一场由斯里兰卡人表演铁钩钩进背部肉里,然后把铁勾和人吊起,简直惊心动魄。
第十天的那个黄昏,他们带着倦意打道回香港。机舱里,相依一起,满足而快乐。
“每隔一月,我们旅行一次,挑比较落后,不那么文明的地方。”他说。
“没有假期。”
“请假,不准就辞职!”他说得霸道。“今后你最重要的工作是陪我。”
“你也辞职?”她懒洋洋的。
“每飞两次海外长途,我就休息半个月,”他解释。“我要天天跟你一起。”
“不能不工作,身心要平衡才好。”
“你不喜欢陪我?”
“讲点道理,你不能太不理智。如果辞职,你飞去海外时,我怎么办?”
“你跟我去,”他想也不想,有点疯狂。”我们结婚,用员工眷属的身分买机票只有十分之一的价钱,很便宜。你每天跟着我。”
“太不切实际。这样下去我们非要到互相厌烦不可。”她笑。
“不会。我觉得此生时间太短,不能再让我们分开,除非还有生生世世。”
“你信生生世世?”
“我希望有,否则太遗憾。我爱你不只此生,梵尔。”他拥紧地。
“生命的一切如果由自己控制就好了。”
“不能控制也要抢,向老天抢,向命运抢。我有极坚强的意志和毅力,我要生生世世和你在—起。”
“你听过人死了都要喝孟婆茶吗?喝了就忘尽前世,重新做人。”
  
第四章
“不喝。我会苦苦哀求,请她别让我喝。”他说得认真而坚决。“忘了你,我不再是个完整的人。”
心裹又有着奇异的响应,她听过类似如此的话吗?一定。她有似曾相识之感。
“不要说傻话,”她从他怀里坐直。“少宁,这些日子你变了,不再是以前的你。”
“是吗?我不觉得,只是紧张你,害怕你会从身边消失—样。”
“你不是这么没有信心的人。”
“不知道。”他有些茫然皱眉。“我也不明白为甚么,我就是有失去你的恐惧。”
“答应你,—生—世陪你。”
“不是一生一世,是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她小声的念一遍。
这是一个承诺,生生世世。
飞机抵达香港,他们坐的士过海,她先送他回家。
“休息一夜,明天整理些衣物,搬来我家。最好把公寓退掉。”
“不行。公司出钱租的。”
“要现钱,或干脆不做,”他总是这么说:“绝对养得起你。”
“现阶段——我不要人养,工作也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顽固。是我养,不是别人,”他抓住她肩膀。“望着我,是我,少宁。”
她凝望他半晌。
“我爱你,却要求保留自己,”她说得特别,“若无自己,我们融成—个,我怎么再有能力爱你?”
他迎接着她视线,好久好久。
“能不答应你吗?你用这样的理由。”
“你也好好休息。明天还有最后一天假,我们要好好利用。”
“一言为定。”他开心离开。
梵尔回家立刻冲凉,把自己从头到脚清洗一次,洗去这两星期的仆仆风尘和疲劳。她打算到伟克家吃免费晚餐。他那个钟点工人做的菜很不错。然后回家大睡一觉。
穿着浴袍,她愉快的吹干头发。这个时候,门铃响起。伟克?或是去而复返,舍不得离开的少宁?或是忧闷个乐的许荻?
门开处,她意外又吃惊,站在那儿的居然是那艳丽的妇人何令玉——许荻的大嫂。
“嗨——许太太,”她不安的是未干的头发和身上的浴袍。“你找我?”
何令玉眼中闪遇一抹凌厉。
“少宁在吗?”直接了当的问。
“少宁?他在他家,怎会在我这儿?”
“你们不是结伴旅行吗?他怎不可能在你这儿?”何令玉冷笑。
梵尔一怔,怎么用这样的语气和态度?
“他已回家。”她仍保持着笑容,这是看在许荻面上。
“你们——真是一起旅行?”何令玉脸色大变。“只他跟你?”
梵尔坦然点头,爱情使一切光明正大,没有任何见不得人之处。
“他——没有跟我讲。”何令玉恨恨的。
“请去问他,我不知道。”梵尔吸口气。
“我能进来吗?”说完也不等梵尔回答,她推开门大步走进来,一屁股坐下。“你们到哪里去旅行?”
“上海、巴里岛。”
“很快乐啊。”她彷佛妒恨交集。
“还不错。”梵尔直认不讳。“原本没有计画,说去立刻就动身那种。“
“你——不是阿荻的朋友?”她盯着梵尔。
“是。现在仍是。”
“那——为甚么跟少宁旅行?”
“许荻是朋友,少宁是男朋友,”她笑。“许荻知道这一点。”
“男—朋—友?”叫得惊天动地。
梵尔微微一笑。
“甚么时候开始的?我怎么会不知道?”何令玉惊怒交加。“那天派对不见了你们,是他带你走,是不是?”
梵尔依然微笑。这何令玉问得太多。
“你用甚么方法勾引了他?”
梵尔皱起眉头。勾引,这是甚么话?
“许太太,我不明白你是甚么意思。”她不得不武装自己。
“你明白,你心里再明白也没有,你勾引了少宁。”何令玉有点失控。“我还当你是朋友,你竟然做这样的事?”
“少宁的事与你有关吗?”
“当然——有关,他是我的表弟。”她挺一挺腰,令自己更理直气壮。“他是韦家的继承人之一,我们不能不关心。”
继承人?梵尔完全不懂这三个字的意义。
“我们小心防范,不能令莫名其妙的女人接近他,怕他上当。”
梵尔再开朗坦率,再心胸开阔,也不能不吃了一惊,又生气又莫名其妙。何令玉以为她是甚么人?以为她看上的是少宁的家财?这未免狗眼看人低。
想不到用甚么话来回她,电话铃响起。
“梵尔,我立刻过来,受不了你不在身边的滋味,好像世界末日。”少宁说。
“越快越好,许太太何令玉女士在我家。”她的语气也无法平静。
“甚么——”少宁怪叫。
“请快来,并带走她。”她收线。
何令玉怔怔的注视她,满脸狐疑。
“少宁马上就来,你自己跟他谈。”不理何令玉,她转身回卧室,并关上房门。
听不见门外有声音,何令玉大概坐在那儿等着。看她模样,仿佛舆少宁有甚么纠葛,否则不会是这种态度,她又妒又恨又惊又怒,她——会是少宁以前香港众多女友之一?
心脏砰砰加速跳动起来,这是她无法想像,也无法忍受的事,何令玉是少宁表嫂。
等了一世纪那么长,才听见门钤声急促的响着,看看表,才不过十五分钟。
大门开了,一定是何令玉。只听见少宁一进门就嚷:“梵尔,梵尔,你在哪里?”
梵尔吸口气,打开门走出去。
“梵尔,”少宁一把拥住她,急切又紧张。”发生了甚么事?快告诉我。”
梵尔把视线转向门边的何令玉,她掩着胸口靠在门上,显然是少宁进门就推开地,直奔梵尔卧室。
“我不知道,你问她。”梵尔摇摇头。
少宁满布怒意的眼睛转向地。
“何令玉,你又发甚么颠?”他沉声说。
“你们去旅行,为甚么不告诉我?”她扬一扬头,替自己壮声势。
“为甚么要告诉你?许菲夫人。”少宁怪叫。“什么时候你管到我头上来?发神经吗?”
“以前——你总会知会我。”
“请检点。我与你甚么关系都没有,看在阿菲面上,叫你一声表嫂。其他的……”他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你看上她甚么?她有甚么好?想想你的身分,尽多莫名妙的女人打你主意。”
“住口。”少宁向前一步,好像想打她。“立别离开这里,立刻走。”
“难道不是真的?一单又一单,最后还要我出面替你解围。少宁,讲点良心。”
“何令玉,你是疯子!”少宁大怒。“再不走,我叫警察,看你颜面何在。”
“一点良心都没有,”何令玉似乎豁了出去。“枉我对你这么好,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走!”少宁打开大门。“不许再来这儿撒野,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你爱她。”她站在门口间。
“是。不止今生,生生世世都爱她。”他拥紧梵尔,像在宣誓。
脸上掠过一抹黑云,她大步而去。反弹的大门带来一室沉寂,梵尔和少宁两个人都不说话,还沉在刚才的意外和惊怒气氛之中。
“对不起,”他先开口。“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她勉强笑一笑,有些不自然。
“她那模样像个妒妇。”
“谁说不是?刚进门见到她,还真以为她是我元配,来踢宝捉奸的。”
她推开他,真正笑起来。
“这么难听。”
“奇怪的是,她怎知道这儿地址?”他问。
“许荻是谦谦君子,她迫问,他只好说。”
“你对阿荻印象太好了,我不许,”他是认真的。“不只阿荻,任何男人都不行。”
“不要太专制,我会窒息。”
“你——不怀疑我与何令玉的关系?”
“该怀疑吗?”她反问。
“这个女人胡缠,我完全不懂她的心理,总爱管我的事。”
“她喜欢你?”
“谁知道。她是有夫之妇。”
“你喜欢她?”
“老天!我会疯掉。对着她一小时都无法忍受,不知阿菲怎么受得了。”
“她很美。”
“俗艳。人工化,手术刀下的产品。”
“别贬得别人那么低,”她笑起来。“何令玉舆我像是前世仇,第一次地对我的态度友善得太过分,令我有相反的感觉。”
“她妒忌所有比她强的女人。”
“你很了解她。”她望着他。
眉心紧蹙,望着半晌,才摊开双手。
“说实话,未结婚前,她缠过我一阵子,不过从来没理会地。”
“原来有这么一段。”她捉挟的笑。“旧情?”
“旧个屁情,”他口不择言,啼笑皆非。“如果对她有情,她不会是许菲太太。”
“真是复杂的关系,香港实在太小。”
“的确是小。尤其是上流社会撞口撞面都是熟人。此人的妻曾和某某拍拖,某人又是某夫人的前夫,谁的儿子又和谁的女儿分手,转和谁的儿子拍拖,真是复杂过复杂。”
“刚才何令玉说——韦家的继承人。”她不想这么小家气,放在心裹又不舒服。
“莫名其妙,关她甚么事?”他涨红了脸。“爸爸退休前把所有财产设立一个基金,用我和哥哥的名字,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我就被骂成莫名其妙打你主意的无聊女人。”
“何令玉可怜在不懂爱情,”少宁叹一口气。“爱情裹面没有条什,婚姻才有。”
她高兴他这么说。真的高兴,他把爱情看得清高单纯,跟她的想法一样。
“可以真正休息了,你回去吧。”她说。
“不回。今夜我住这儿,明天帮你一起搬家。”他深情的拥着她。“我打电话回公司,知道后天要飞纽约。”
立刻,离愁包围了她,他要离开,她已不习惯身边没有他。
“放心,一星期回来。”他在她耳畔说:“我会严重警告何令玉,她不敢再来烦你。”
他想一想,叹一口气。
“飞长途是很累的事,到纽约时,又憔悴又脏,三十四小时哦。我不想让你看见。虽然我极想把你放在衣袋里。”
“有分开的思念痛苦,才有相聚的无边快乐,我可以等待。”她眼珠发亮。
“讲得好。我却是俗人,想一天二十四小时看着你。”
“看太多会厌。”
“相看两不厌。”他用念诗念词的口吻说。
“顽皮。”她摸摸已自然干了的头发。
“你知道吗?”他目小转晴的凝视她。“你这样披散着刚洗完的直发,有一种很——很——贤良淑德的感觉。”
她轻俏的打他一下转身回房。
他跟着进去,像老夫老妻般自然得很。
电话铃响。
她抢着接听,立刻,脸色微微改变。
“是,我刚回港,你怎么知道?”她看少宁。
少宁沉下脸,无声的问着:“阿荻?”她点头。
“刚才的事——很抱歉,是我告诉她地址,她上来过,是不是?”
“不关你事,我明白。”她立刻说。
“我不知道她和少宁间有甚么纠葛,她很紧张少宁的事。”许荻说。
“不影响我,真的,”她又看少宁一眼。“我们感情稳定。”
“那——恭喜你。”他彷佛无话可说,又不肯立刻挂电话。
“不只稳定,”少宁突然趋前在电话边说:“我们相爱极深,允许了生生世世。”
可以想像到许荻一定变了脸,因为他连呼吸也不平稳了。
“他——在你那儿?”许荻问。
“是。”
“那——下次再谈。”他终于收线。
“他死心不息,留你在香港,我不放心,”他急切的说:“明大订机票,我带你去纽约。”
“少宁—”
“听我话,否则我无法专心开飞机。”
她不敢出声。
他掌骨着全航机所有旅客的生命,那可绝不是开玩笑的事。
梵尔终于买了机票,再向公司请一个星期回纽约的假,伴少宁飞行。
他们先飞东京,转机等两小时,再飞纽约甘乃迪机场,一共二十多小时的时间。
少宁替梵尔买的是头等舱,在上层,和他的驾驶室接近;他只要一开门出来,就立刻可以见到她。
他并不能常常出来陪地,毕竟工作要紧,他要负责把全机二百多客人平安送达纽约,这是不能开玩笑的。但是,两个人部觉得温馨踏实,因为知道隔着一道机舱板,他们所深爱的人就在那儿。
空中小姐们都知道梵尔是少宁的女友,这是少宁一上机就向大家介绍的。那些各种国籍的女孩子都对她很好,一直照料她。
纽约,太熟的地方,为了工作,她曾每天都来,没有一丝新鲜感。这次回来,却有丝说个出的亲切,因为是家,因为身边有他。
他带她到第五大道与五十九街的PLAZA 酒店,是纽约最好的酒店之一。
“公司给你们住这酒店?很优待。”地说。
“哪有这么好的事?住次级的。每次我自己出钱住我喜欢的地方。”
“你每月的人工岂个报销?”
他微笑不语。
“太浪费,为酒店打工。”她笑。
“不是这么想。这份工作给我满足感,每一次平安飞到目的地,我就有强烈的成就感。那么多人因为我而能平安回家或出游,多好的事。也满足我无拘无束,四海为家的个性。”
“坐飞机已觉辛苦,何况驾驶飞机。”
“这是一份纯粹属于男人的工作,”他颇为骄傲的扬一扬头。“而且是我从小的志愿。”
“爱驾驶飞机,可是受某人影响?”
“某人?谁?我不知道。”
“许荻家照片簿上的一个飞行员。”
他呆怔一下,笑起来:“你有太好的联想力,事实上,我从未看过那张照片。”
“但你知道他?”
“当然。他是姨婆的丈夫。”
“知道他的事?”她迫问。
“不大清楚。”他皱起眉头。“这个时候,你怎么想到几十年前的事?”
“你不是说我有太好的联想力吗?”嫣然一笑,十分可爱。
“来纽约,你是否带我见未来岳父母?”
“我—没有这心理准备。”立刻,她觉得不妥,立刻改口。“好,我们安排时间。”
“为甚么改变主意?”他盯着她问。
“不知道。”她思索一下。
“因为我觉得应该带你去见他们。”
他拥抱她,紧紧的。
“对你,我绝对认真。”他说:“如果他们同意,可以立刻安排结婚。”
“太快了。”她冲口而出。“不要这么快结婚,我宁愿多享受拍拖的滋味。”
“这么贪心。”他不介意的笑。“结婚以后我保证你一辈子都有拍拖的感觉。”
“不一样,不可能一样,”她不同意。“结婚与拍拖是两回事,我喜欢拍拖。”
“好。依你。”他说:“我对我们——你和我都充满信心。我们天生一对,没人可以分开我们。”
“不是允诺了生生世世吗?”
那夜他们只在酒店吃晚餐,长途飞行实在令他们太累,直到第二天中午,他们才起床。
“忘记问你,你工作的下一站是哪裹?”
“伦敦,再转飞中东的‘阿联’首都巴林。”他说得轻描淡写。
“又是十几小时?甚么时候走?”
“明天。”
她倒吸一口气,大摇其头。
“这么辛苦的工作,只休息两天?时差都没过。公司在收买人命?”她叫。
“不累。我已习惯,喜欢这种工作方式。”
他笑。”在巴林休息两天,再回伦敦,再回纽约,再回香港,整个工作程序完成,又可以休息两星期。”
“我觉得这是透支生命。”她认真的。
“但是又有半个月休假啊!”
“这样的飞行法,半个月休息是补不回来的。何况休假的半月,你会停下来休息?”
“行。为甚么不行?”他拖住她双臂,拥她人怀。“你会陪我,是不是?”
心中一片柔情,她觉得无比的幸福。
“以前没有我,谁陪你休息?”
“以前我会到处去,或找各处的女友。”
“终于承认有各地女友了?”她大笑。
“所谓各地也不过是德国的一个混血女孩,南非的一个华侨女人,”他坦白得很。“假期与她们一起打发时间,不是恋爱那种。”
“有分别吗?”
“从小就梦想过,女伴可以很多,真正爱的女人只能—个。”他说:“以前从未有过——把女友占为已有的感觉,遇到你——我不知道,我只想生生世世与你一起,其它女人都已烟消云散,这是真话。”
“为甚么总说生生世世?下辈子来生的事,谁又知道呢?”
“我感觉到,只要我强烈的坚持意愿,我们能做到,上天会祝福。”
她想起自己那许多奇怪的幻象,还有在上海发生的种种,国际饭店,还有慕尔呜路的十七号房子—她说不出话。
“在想甚么?”他目小转睛的望着她,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
她退缩一下,心中涌起莫名的恐惧。
此生情未了,才有缘续来生的向往,难道—他们会这样?
恐惧浮现眼中,他立刻感应到。
“梵尔,不许胡思乱想。”
她吸一口气,慢慢令自己复原。
“我也陪你去伦敦,去巴林,然后再回来?”她转了话题。
“当然,当然,难道你想逃?想半途而废?”他大叫,“机票早己这么买。”
“不。我一直陪着你。”她温柔的。但心裹有丝小舒服,她不喜欢听“逃”、“半途而废”这些字眼,觉得不好,不吉利。
“这才是我的梵尔。”他又笑。
“我的这张机票会不会比环游世界票还贵些?”她故意问。想把那丝不舒服赶走。
“别理会这些,只要我们每天在一起,其它一切都不重要。”
再过一天,他们再飞伦敦,等侯三小时转飞中东。在巴林只停留两天,然后沿着来时的路线回香港,刚好留港十二天。
他们在中东也没观光甚么的,她体贴,每天只陪他休息。想游山玩水,以后大把时间,他们有生生世世。
“糟糕,”在香港机场,面对自己香港人,她突然醒起。“我向公司请假—星期,却拖了十二天回来,忘了打电话通知。”
“一点也不糟,辞职吧。”他轻描淡写的。
她却不这么想,再要她陪他这么长时间飞行,她会受不了,体力精神都不行。尤其单独坐在飞机上的时候,开始还好,到后来简直太闷;明知他在一板之隔,却连面也见不到,那比在香港等待更辛苦。
有种受煎熬的苦楚。
他们回到他的公寓。
他显得十分轻松,因为有半个月假期。
“要不要再去上诲?”他提议。
明显的,她震动一下,然后迅速摇头。
“不,不去。才去过,不是吗?”她说。
“不要怕。如果真有甚么前生的记忆,我们把它找出来不是很好?”
“也不一定要找——哎,我是说——我并不怎么相信这些事。”
“宇宙裹的事玄妙得我们根本小懂,人太渺小,对不懂的事不要否定,说不定它是事实,只是我们暂时不明白。”
她深深吸一口气。
“你说得对。”
在他休假的日子裹,他们形影相随,日夜相伴。梵尔向公司申请了两早期无薪假期,推说母亲身体不适,要回美国相陪。公司没有责怪她,很慷慨的准假。
虽然少宁一再要求她辞职,她不答应。工作是一份寄托,而且女性应该独立。她告诉自己,即使将来结婚,她都不会放弃。
爱情是真的,是重要的,但爱情里应该还有自己,不能迷失。
半个月后,少宁又飞欧洲。这回无论如何她不旨随行。她说:“这么做一次已够,多做就太无聊。”他拗不过她,只好独自上路。
“每晚你要在家等我电话,不能舆任何人约会,女人也不行。”他说。
“我不会。但这半个月我要搬回我的公寓,上下班比较方便。”她要求。
“不要怕任何人的眼光,我们相爱。”
“你不在,我不习惯,回家较好。”
“不许见傅伟克,不许见阿荻,尤其是阿荻,他死心不息。”
她只是笑。他太天真。
第二下班,她就回到自己家。奇怪的是,一切都变得陌生。
晚餐后,她看明珠台。答应过少宁不外出,她一定做到。
电话铃响,迅速接听。心跳加速,这个时候少宁会在甚磨城市?
“我是许荻。”闷闷的声音。“我在你楼下。”
“许荻——”有点失措。他怎样算得这么准?知道少宁又出差?“你有事?”
“找过你很多次,你都不在家,”他说:“我能上来吗?”
“哎——好。上来。”深深吸一口气,不能拒绝一个朋友。
三分钟后,门钤就响起,穿着牛仔裤便服的梵尔慢慢走到门边。她对自己说:“镇定。镇定,只不过见一个普通朋友。”
许荻还是那个样子,沉默斯文,有艺术家气质,还是那么清秀。
“真是—很久没见到你们,都好吗?”
“好。”他望着她。”你看来容光焕发。”
他沉默一下,四下张望。“少宁不在?”
“昨天去欧洲,半个月回来。”她很自然的说:“见过伟克吗?”
他摇摇头,突然说:“这些日子,你都没住家裹?”
她呆怔一下,他怎么知道?
“我来过很多次,你屋子裹每晚都没有灯光。”他直枧着地。
“我——回美国探父母。”她只能这么说。他常常来,见她家“每晚”都没灯光。
他——每天都来。
“啊——我不知道,你没有说。”他恍然。笑容浮上脸庞。
太天真的一个男人,居然立刻相信。他在社会上这三十来年是怎么过的?环境完全没有令他成熟。他有太好的家庭背景。
“临时决定。我连伟克都来不及说。”
“伟克拍拖了,一个香港小姐。”他说。
“香港小姐?选美的?”她意外。印象中那不该是伟克的品味。
“不不,是香港人,本地的女孩子,”他笑起来。“伟克的同事。”
“很好。下次请他带给我们看看。”
“明天,明天约他们晚餐?”
“不想外出。”她很为难,答应过少宁的。“或者来我家?我做晚餐。”
“这太麻烦你,”他眼中浮现光芒。他怎么回事?到如今仍觉得自己有希望。“我让家裹厨子做好,送来。”
“这才麻烦,反正我们才四个人,”她皱眉。比起少宁,他娇身惯养,公子哥儿得多。“自己做一些简单的。”
“不。我坚持,”他很认真。“不要你进厨房,不要你辛苦。”
“那么——我约伟克,”她被他望得小自在。到底他心裹怎么思?明知她和少宁在—起。“我现在打电话。”
逃开他的视线,背对着他低声讲话,
“OK,伟克下班就带女朋友来。”
“我和厨子六点钟到。”他很开心。“我可不可以要—杯酒?”
这夜,许荻到十一点半才离开。
这夜,少宁没有电话来。
她睡得安稳,心中踏实,一夜无梦。
早晨开车上班,看见一辆黑色福士甲虫车从半山一直跟她到中环。不以为意,从半山下山八有一一条路,大多数白领又多在中环上班。这只是—种巧合。
下班时,中环很挤,车排长龙。长龙中又见那辆黑色甲虫车。真巧,—天碰到两次。
此后一连数天都见到那车,早晚两次,她开始好奇。有人跟踪?
在电话里,他把这事告诉少宁。
“小心些,不要打草惊蛇,一切等我回来才处理。”他冷静的说:“在白天不会有甚么事,晚上千万不要出街。”
“一定不会。”她说:“也许只是我敏感。”
那天才回家,在停车场看见一辆全新的平治六○○车停在她的车位上。
正想找管理员查问,车上走出何令玉。
看见她,眉头忍不住紧紧皱起。
“我找你!”开门见山的伺令玉说:“跟我来,有话跟你说。”
梵尔被她拉拖到她车边,这是十分困窘的事,两个女人拉拉扯扯,别人看见以为发生甚么事。
“放手。甚么事这儿讲就是。”她沉下脸。
“跟我上车,”何令玉有点横蛮。“怕我把你吃了吗?”
“我没有话跟你说,”梵尔严肃的说:“我们甚至不是朋友。”
何令玉把视线投在她脸上,眼光如刀。
“跟我上车或带我上楼。”她冷冷的。
梵尔很生气,这算甚么?威胁。她不理何令玉,转身大步离开。“你不想知道少宁现在何处?”何令玉说。
梵尔停步。这是甚么意思?少宁当然在欧洲,还会在甚么地方?难道——她把握了少宁行踪?少宁跟她通过电话。
“他在何处,自然他会通知我,”梵尔展开一个骄傲的笑容,她故意这么做。“不劳你费心。”
“任梵尔,你不想知道他舆谁在一起?”何令玉恼羞成怒,涨红了脸。
梵尔可不上当,淡淡一笑。
“不想。”
“你知道巴黎那个混血女孩米雪儿?刚才我接到她电话,少宁刚离开她家。”
“他有权舆任何朋友见面。”
“你不妒忌?不吃醋?米雪儿曾舆他同居多时。”
“我知道。他已告诉我。”梵尔神色自若。“他是否还去南非探那华侨女孩?”
何令玉呆怔一下,梵尔的态度出乎她意料之外,没有女人能这么大方。
“你不介意他与其他女人来往?”
“这很可笑,为甚么介意?他若爱我,别的女人抢不走。他若不爱,谁也留不住他。”
何令玉的脸色变得发灰。
“米雪儿说——他去跟她说再见。她在电话里哭得很厉害,她爱少宁。”
梵尔不出声,神色更是自然。
“为甚么你一定要他?好看的男人多的是,有钱的更多。”何令玉说。
“那么请问,你为何要嫁许菲而不是任何其他一个?有道理讲吗?”
“你在破坏别人,你伤害米雪儿。”何令玉悻悻的。根本强辞夺理。
“米雪儿着你来找我?”梵尔问。
“我——看不过眼,”何令玉的话全无说服力。“大家都是女人。”
梵尔忍不住笑。这个何令玉怎么天真的如此这般?她的神态言语,谁能看得透她心意。”请你对少宁说,”她说:“若伤害,是少宁和米雪儿之间的事,与我无关。”
“是你抢走少宁。”何令玉说。
“抢?”梵尔又笑。“你认为我有这能力?感情是双方,是相互的,谁抢得了?”
“你没出现——一切都好好的。”何令玉大口大口透着气。“你可知道,以前——他曾经狂热的追求过我。”“你为什么不嫁他?”
“我不能忍受他的花心,他有那么多女朋友,我不能忍受。”何令玉歇斯底里的。
梵尔静静的望着这情绪已不受控制的女人,她难道一直都爱着少宁?立刻,一种极不舒眼的感觉涌到心里。
“告诉我这些事,你想我怎么做?”
“你——”何令玉彷佛不能置信。“你可以——退出吗?”
梵尔吸一口气,她几乎要可怜这女人了。
“我若退出,能有甚么帮助。”
“有,一定有,有很大的帮助。”何令五现出喜色。“米雪儿不会伤心,至少。”
“你呢?”梵尔紧盯着她看。
“我?!”何令玉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抚着胸口。“我只是帮忙,真的,只是帮忙。”
梵尔眉心微蹙,几乎思问她懂得感情吗?思一想,忍住了。不必与她说这么多,她到底怀着其么鬼胎还没弄清楚。
“我考虑。”
“考虑?你真的会考虑?不骗人?”
“我考虑的是自己的感情,”梵尔淡淡说:“如果我放得下他,我自然会退出。”
“放不下呢?”她迫问。
“抱歉。”梵尔这次真的转身离开。
“任梵尔,等一等,”何令玉迫上来。“你必须放手,这事由不得你。”
“为甚么?”
“因为——”何令玉眼中奇异的一闪。“因为米雪儿已有了身孕。”
梵尔这次呆住了,这么可笑又老土,却有绝对是理由的理由。
“真的?”她轻声问。
“她告诉我的。”何今五挺一挺胸。
沉默了十秒钟。
“我会考虑。”梵尔大步走进大厦。
何令玉没有再追来,她的话已说完,她的目的也达到。梵尔并不震惊也不意外,现代社会这是寻常事。她只是想不通,为甚么少宁这么不小心?
她会为这事退出吗?
退出,表示永远离开他,再没有生生世世的允诺,两人之间再不见面,再无半点关系,互相视作陌路——想到这裹,她的心忍不住的扭曲,疼痛起来,痛得她弯下腰;靠在墙上,仍不能减轻痛楚。那是真真正正,清清楚楚的痛,就像心被尖刀一刀一刀的刺着,血慢慢滴下来,连声音都清晰可闻。
她无法控制的呻吟着,靠在墙上的身体慢慢的沿着墙滑倒地上,冷汗大滴大滴的往下流,一生中从未如此疼痛过。
她只不过这么想,根本没有真的实现,已痛得死去活来,不不不——想都不能想,她不可能退出,不会退出,不能退出,她那样深爱他,那是用生命,用灵魂在爱,好像千百年前已开始,直到千百年后。
深深,深深吸一口气,把退出的想法扔到天边。再慢慢站直身体,抹掉冷汗,镜中一张苍白又陌生的脸,失神的大眼睛,而且——怎么她会换了件墨绿色丝绒长裙?哪来的裙子?她从来不曾拥有过。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发现自己依然靠在墙上,身上的衣服已变回原来的,没有镜子,没有黑绿色长裙,那种难以忍耐的痛楚也变得似真似幻。
发生了甚么事?有一阵子的茫然,才想起何令玉刚才的相逼。但刚才——又是幻觉?
从来未曾发生过的事,为甚么近一年来幻觉那么多?她甚至不是爱幻想的人。
求教心理医生。
“你的情形很特别,很难解释。”心理医生温和的,缓慢的说:“是不是你幼年看过甚么电影?小说?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我并不那么相信前世的记忆,世界上这样的例子并不多见,也没人能真正证实。”
“有书上说用催眠术可令人回到前世。”
“那是电影或小说。”医生笑。“我们相信科学,一切都要有依据,有证明才行。”
“但是在上海的情形怎么解释?那”慕尔鸣路“十七号的房子。”她说。
医生沉默一下。
“会不会是一种很难解释的巧合?”
这个理由不能让梵尔满意,心中疑惑反而更多。她的事,大概世上无人能解。
回到公司,看见许荻留下的口讯;下班时他会来见地,期望能共晋晚餐。
梵尔为难也烦恼。不能拒绝他,更不能接受他,否则误会更深,情况可能更莫名其妙。
只能向伟克求救。
“要我怎样帮你呢?”伟克叹息。“顶多来陪你,做其最不识相的大灯炮。我已不只一次的向许荻暗示,他完全不理。”
“不懂他,他明明知道一切。”她叹息。
下班时,许荻果然来了,她不想外出,只能带他回家,好在伟克十分够义气,早已等在那儿。
“嗨!”伟克装着巧遇。“许荻也来了,我正想把菲佣烧的晚餐搬下来梵尔家,一个人进餐太寂寞。”
“女朋友呢?”梵尔开始有了笑容。
“回家陪母亲哦。”伟克拍着许荻的肩。
“你不是预知我的菲佣做了好菜吧?”
“九姨婆——让我来的。”许荻说。
他的神色很不开朗,千万件心事压在胸口般,给人一种不快乐的感觉。
“九姨婆?!”梵尔感到意外。
“她下楼问我,为甚么你不再去我家。”许荻望着她。
“你并没有邀请我。”她笑。
“你会去吗?”许荻目不转睛。
“周末的中午或下午。”她想也不想。她知道,那个时候少宁已在回程的飞机上,不可能打电话给她。
“中午我来接你——你们。”许荻看伟克,说得勉强。
“不要把我算上,周末有约。”伟克立刻大声说:“出海打鱼,玩风帆。”
“其实——是九姨婆要见你。”许荻像在解释什么。“而且——周末他们不在。”
“他们——”伟克问。
“大哥和大嫂,今天他们飞去新加坡。”
梵尔没说话。能不见何令玉,当然是上上大吉的事。她怕她胡缠。
电话裹,她并没有把这约会告诉少宁,她不是凡事投诉的女人,甚至她没说何令玉的纠缠。她不想在旅途上给他压力。
周末,十—点半,许荻到来接她。她心情极好,不因九姨婆这奇怪的约会——她实在想不通她为甚么会约自己。而是明天一早少宁就回到香港,阔别半月,他们又可见面。
想到能见到他,拥着他,心头就发热,那是心灵深处发出的喜悦,能产生光和热。
又坐在许家的小客厅中,静谧如故,只是没见九姨婆。
“我们吃午餐。九姨婆会在下午茶时见你,她喜欢在玻璃长廊上看到你。”许荻说。
“又是意大利菜?”她故作轻松。
“不。地道上海菜。”许荻微笑。“我用爸爸名义请‘上海总会’的大厨来做的。”
“只做我们的午餐?”她惊讶。
“难得一次,”许荻今天看来开朗多了,也许在自己家中,“我想把世界上一切最好的带给你。”
“不必对我这么好,我只是普通女人。”
“我喜欢并乐意这么做。”他很固执。
很想更直接、更清楚的说明她与少宁的亲密关系,看他的神色,又说不出口。
近来,很少看见他这么宽容。
梵尔果然吃了一顿精致美味的上海菜,即使在上海,怕也吃不到这么好的食物,就连一碟最普通的炒百叶,也清爽可口,与其他地方的不能同日而语。
“真是不同凡响,”她由衷的赞美。“大概是香港最顶尖的上海师傅。”
“不是“大概”,是肯定。”许荻说得稚气。像个急于表功的孩子。“九姨婆也吃同样的菜。”
“不。师傅替她做斋菜素食,长年如此,她对食很挑剔。”
“这才是享受人生。”她说。
“你喜欢的话,我也可以替你安排,让他们替你送到家裹。”
“不不不不不!”她一连说了五个“不”字。“我对食物不挑剔,很随便,真的。”
“我让师傅出来,你们见见面。”许荻吩咐女佣。不到两分钟,一位年约六十许,红光满面,微胖的男人满面笑容的走出来。
“我是林德才,小姐——”师傅走到梵尔面前,笑容在一刹那间冻住,像个面具般的挂在脸上。
“林师傅。”许荻轻轻提醒。
“啊——小姐贵姓。”林师傅彷佛从梦中醒转,面色改变得十分明显。
“我是任梵尔,”她温文尔稚的笑着。这个师傅怎么见着她就失态呢?“真是太荣幸能吃到你的美味食物。”
“能替任小姐服务是我的光荣,”林师傅一时之间还回不了神。“任小姐——上海人?”
“不,不是。”她笑。
“对不起。”林师傅看许荻一眼。“二少爷,没有事我回上海总会了。”
“好。”许荻站起来,他很有礼貌。”有甚么事我让管家通知你。”
“谢谢二少爷。”林师傅退下。临走之前,还神色奇异的偷偷打量梵尔。
许荻很敏感,也把这事看在眼裹。他没表示甚么,神色却不怎么好。
梵尔总是大方爽朗,她并不介意,她想,林师傅一定把她当成许荻的女朋友,将来许家大屋的二少奶,所以才多打量几眼。
她的善心把每个人的行为动作当作善良。
“贼骨头。”许荻忍不住低声骂。
梵尔只淡然一笑。
“林师傅是上海名厨?”她搭讪。
“他爸爸是上海名厨,他只是家学渊源,妈妈说,他手艺不及他父亲。”
“不能想像林老师傅是怎样的高明绝顶。”
“我们这代都没吃过,没人知道。”许荻忽然想起甚么。“林师傅脾气很怪,他不喜欢的人,绝对不替他做菜。”
“艺术家脾气。”她笑。
“很奇怪——他不喜欢少宁,”许荻说:“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不是攻击谁。但是少宁对他却很好。”
“有这样的事?”她笑。“大概大脑电波频率不对。”
“他见到少宁就板起脸,我问他为甚么,他也不知道,说不出原因。”
“老年人的偏见。”她不以为意。
午餐后,他们在偏听聊了一阵,移师玻璃阳光室,才坐定,就看见一身米白的九姨婆全身会发光似的慢慢走来。
“九姨婆提早下楼,”许荻压低声音,很自然的站起来。“为你。”
梵尔也情不自禁的站起来,对九姨婆,她觉得亲切得不得了,好像好熟的朋友——虽然她们没见见过几次。
来到面前,九姨婆的视线长长久久的停在梵尔睑上,想看穿看透她似的。
“你——真的姓任?”她问得奇怪又突然。
“是。九姨婆,”她下意识的伸手扶她,她轻轻的推开了地。

 
第五章
“你或你的家人可认识一家姓方的朋友?”九姨婆的话令梵尔意外极了。
“不。没有姓方的朋友。”
“亲戚呢?”九姨婆不放松。
“家母姓李,没有姓方的亲戚,”梵尔很礼貌。“九姨婆为甚么这样问。”
九姨婆深深吸一口气,摇摇头。
“你像我一个姓方的故友。”
故友?是不是说已去世的?或是以前的朋友?梵尔想问,深心里却有莫名的恐惧。
又是姓方?上海“慕尔鸣路”十七号不是也住着姓方的一家人吗?上海那的士司机说的,方家还有一个女儿。
“可是曾住在上海‘慕尔鸣路’姓方的人家?”梵尔冲口而出。
九姨婆霍然起立,整个身躯都颤抖起来。两只眼睛睁得像桂圆。
“你——怎么知道?”她声音都沙哑了。
“在上海时,曾经经过这个地方,那的士司机告诉我的,他以前认识方家的人。”
“慕尔鸣路十七号方家?”
梵尔点点头,心绪大乱。一连串神秘不解的谜团彷佛有丝头绪。
平和如湖水的九姨婆忽然激动起来,大口大口的喘息,久久不能平息。
“九姨婆。”许荻紧张地扶着她。“你不舒服吗?你怎么了?”
“不。”好半天,她才能控制自己。“我没事。”
她的视线没有离开过梵尔的睑。
梵尔觉得混乱而不安,那种恐惧的感觉更盛,一定有甚么神秘的事发生在他们之间。
“方家有个女儿,叫方淑暖,你听过这个名字吗?”九姨婆问。
“没有。”梵尔摇头。“从来没有。”
九姨婆的眼光变得锐利如刀,眼光连闪之后,又沉静下来。
“谢谢你,梵尔,”她又恢复了干日的安详声音。“少宁回来,你能为我把他带来?”
“是。”梵尔透一口气。
“随时来。我会等待。”再看她一眼,慢慢转身离开。
“我送你上楼,九姨婆。”许荻迫上前。
“你陪任小姐。”九姨婆轻轻挥开他。
“要不要吃点心?”许荻问。
“叫他们送上楼。”她头也不回。
她的出现,彷佛只为问梵尔那几句话。
“九姨婆问那些——甚么意思?”许荻重新坐下来,疑惑的间。
“我也不懂。”
“但是甚么‘慕尔鸣路十七号’,你们都知道似的?”许荻不以为然。
“那只是一种偶然的巧合。”梵尔搬出心理医生的话。
“她要你带少宁来,她知道你和少宁的事?”他又追问。
“你告诉过她吗?”
“根本没机会见面,约你来也是佣人转告的。九姨婆很奇怪,她有一种特别灵感。”
“甚么特别灵感?”
“解释不出。很多事不必经人告诉,她好像就能知道。”
“不信这种事,不符合科学定理。”她笑。心中却吃惊不已,九姨婆有这种能力?“你以前可听过她提姓方的人家?”
“没有,真的没有。”他摇头。“从来没有。”她思索着,没有半丝头绪。
“少宁明天回来。”
“你可以带他立刻来。”
“他与九姨婆一定比我熟,你们是亲戚,那要我‘带’他来?”
许荻显得困惑。
“九姨婆——不喜欢少宁,虽然少宁对她极好。她不爱跟他说话。”
“有原因吗?”她意外。
“不知道。九姨婆脾气特别。”
“但是刚才那个林德才师傅也不喜欢少宁,老人家都不喜欢他?”
许荻呆怔一下,笑了。
“我没想起这一点。也许少宁——”他不说下去,有点难以启齿状。
“也许少宁怎样?”梵尔问。
“风流不羁。”许荻胀红脸。“你一定要明白,梵尔,我无意中伤他。”
“我明白。”她并不介意。“有的人是要接近后才能真正了解。”
“你真正了解他?”他直视她。
“是。”她坦然回答。“我们——相爱。”
许荻的脸上又因充血而红,他是激动。
“你知他以前多少?他有太多历史,你和他——你犯不着。”
她愕然,他怎能这么讲?这已是恶意攻击,甚么叫犯不着?
他难道也不懂爱情?
“我——不是故意的,我为你好。”他十分不安。“少宁是表哥。我关心的只是你。”
“谢谢你。”她只能这么说:“没有人刻意安排一切,感情的事不能控制。”
“为甚么是少宁?”他显得痛苦。“可以是任何人,怎么会是他?”
“你们彷佛都对少宁有成见,但是,你们真正接近过他吗?了解过他吗?”
“你知道大嫂和他有段往事?”
又是何令玉,何令玉对他作了多少破坏?
“很清楚。事实上,昨天何女士曾找我。”
“啊——”许荻十分意外,“怎么可能?”
“我不懂,也不想懂。我肯理会她,只因她是你大嫂。”她温和的,不动气的说:“事实上,她已对我带来麻烦。”
“她为甚么找你?甚么事?”
“我不想讲,总之——无聊。”
“我以为她不会再麻烦你,她——我不知道她想做甚么,大哥甚么都不知道。”
“我也甚么都不想知道。她似乎不想放过我。”她苦笑。
“也许——她为你好。少宁配不上你。”
她笑起来。甚么是配?甚么是不配?又不是猪狗牛羊,配?怎样的一个宇?
“我明白你们好意,不谈这些,好吗?”
“是是,”他难为情的胀红了脸。“我真不是个好主人,一定闷坏你。”
“今天能见到九姨婆,我已很开心。”
“我是个小人,是不是?”他问。
“你是君子,”她真心说:“我明白你的诚意。”
他为这话而开心了好久。
黄昏时,她坚持回家,不因为少宁,他在飞行途中,不可能打电话。只是,和许荻相对,越来越没有话题,很无趣。
她宁愿回家对着四堵墙,还能拥有更大的想像空间。她想念少宁。
少宁明天一早就回来。
睡眠中,她梦到九姨婆,是梦,不是幻觉,十分清楚。九姨婆看来十分年轻,只有二十几岁,美丽古典,那对锐利的眼睛和现在一模一样,可以看穿人心。九姨婆只是望着……。
醒来时,梦境十分清楚。昨天见到她,可是日有所见,夜有所梦?
想赶去机场接少宁,一看时间已来不及,只能打扮好自己,耐心等待。
也不过等了半小时,门铃已响,少宁大步冲进来,扔下手提行李紧紧拥住她,那是充满爱与思念的拥抱。
“好像一世纪没见到你,想得心也痛了。”放开她,深深的凝视。
“半月不见,说话肉麻起来,像台词,谁教你的?”她打趣。
见到他,整个悬空的心安定下来,满足而快乐。
“你。你教我的,”他再次拥住她。“要不要听?还有更肉麻的。”
“吃过早点吗?或要休息?”
“甚么都不要,只想望住你,”他幸福的叹一口气。“从来没有挂念一个女友像挂念你一样,你一定对我下了降头。”
“欧洲半月,有甚么趣事?”
“并不有趣,我去见米雪儿,和她讲清楚一切。”他平淡的说:“做事我喜欢清清楚楚,不拖泥带水。”
她微笑不语,个置可否。
“她很理智,很懂事很大方,她答应一切,我很感激。”他说。
“我并没要求你这么做。”她想起何令玉说的怀孕一事,心中不安。“也没有必要。”
“有必要。我也特别飞去南非约翰尼斯堡见华侨女孩,我要断绝其它的一切,今生今世认定你了,我要专心一致。”
“这不像你讲的话。”心中虽感动,却仍挂着米雪儿身孕的事。
“我也不知道,”他居然又叹气。“遇见你,我整个人改变,我觉得必须这么做才无愧于你。”
“也该替别人着想。”她含蓄的说。
“感情的事原该干净利落。在欧洲我想得好清楚,可以放弃任何东西,没有你却是不能。”
“怎么今天讲话尽像电影里的对白。”
“请相信我的真话。”他严肃的捉住她的双手,捧到胸前,非常虔诚。
她微微皱眉,要不要告诉他——米雪儿怀孕的事?米雪儿是否故作大方,没把这是说出来,事后又忍不住向何令玉哭诉?
“米雪儿认识何令玉?”她问。
“怎么会?米雪儿只会讲法文,连英语都不懂,她们没可能有机会认识。”
是这样吗?又是何令玉扯谎骗人?
“会不会他们认识而你又不知道?”
“发生了什么事?何女士又搞什么鬼?”
“不——”她透一口气,不可把这事说出来,她不是这么小器,做这么不识大体的事。“我只是这么问问。”
“米雪儿也知道我们不会有结果,她问我可会介意她交男明友。”他笑。“我没有看错她,拿得起放得下。”
她呆怔一下,这话提醒了她,她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吗?以前是,以后——没把握,她投入全身全情爱他,若他离去,她不能预知自己还能剩下甚么。
“九姨婆说你回来去见她。”
“九姨婆?没可能。见到我她一句话也没有,甚至不理睬我。”
“她让我带你去。”
“你又见过她?!阿荻带你去的?他又约会你?”他紧张又生气。
“不。九姨婆约我,”她说:“而且她提起一件怪事,上海‘慕尔鸣路’十七号。”
“上海的士司机带我们去的那幢古老洋房。”她提醒。
“啊——她说甚么?为甚么问你?”
“很奇怪,是不是?我也想知道其中之秘密。立刻去?”
“不——”他想一想,脸色有点奇异的改变。“明天去,我不想见到许氏兄弟。”
“你想到甚么?”她望着他。
“不,没有,甚么也没有。”他转开视线。
他走进浴室。十五分钟后出来,他又变得容光焕发。当然,刚才的话题不能再续。
“下午搬回我公寓,嗯?”他问。
她温顺的点头。突来的感觉,她想做一株缠绕在他身上的细藤,永远不离不弃。
立刻,她惊觉了。怎么她改变了那么多?从来她是个坚强、独立的事业女性,今日怎会有这种想法?不可笑吗?
做一棵细藤——她真的笑起来。
“笑甚么?”
“不。没有。”她摇头。很多事不能对他直言,这是她最真实的感觉,有所保留对她可能有帮助。”下午我们搬回你的公寓。”
中午的阳光正盛,梵尔和少宁坐在玻璃长廊上,九姨婆在此地见他们。
“九姨婆特别喜欢这裹?”她问。
“不知道。也许这裹阳光好!”他想一想。”九姨婆一直给我比较阴沉的感觉。”
“她是老人家。”
“不。我母亲比她小不了多少,却是一个充满阳光的人。”他笑。“你一定会喜欢她。”
“第一次听你提起母亲。”
“她又不住在香港。”他说。
梵尔很有兴趣知道他母亲的事,九姨婆的身影已在长廊另一端,顶着太阳而来。阳光在她四周画上了似真似幻的光环,好像她不属人间,是仙界人物。
他俩都不约而同的站起来。
“九姨婆。”他们同时招呼着。
九姨婆的视线来回在他俩脸上巡逡,脸上神色好怪,怪得他们完全不懂。
“坐。”她慢慢先坐下来。“怜仙好吗?”她不懂的望着他,谁是怜仙?
“母亲好。”少宁对九姨婆十分尊敬。“九姨婆找我有事?”
她摇头再摇摇头。
“只想见见你——你们。”她又看梵尔。“吃过午餐吗?”
“没有。”少宁坦然答。“许家有香港最好的厨房。”
九姨婆淡淡的笑,像突然绽开的白色花朵,那是种意境上的美,令梵尔看得发呆。
“你有最讨人喜欢的嘴。”她说。
梵尔看不出她对少宁有甚么不好,又不理睬的,他们不是谈得顶好吗?
“在九姨婆面前不敢乱说谎,只敢说真话。”少宁也变得好像不是平日的他。
她按铃召来女佣,吩咐女佣把午餐开到玻璃长廊来。
“委屈你们陪我吃素。”
“求之不得。”梵尔开心的说:“林德才师傅该是香港第一厨。”
“你也知道阿才?”九姨婆意外。
“上次见过,吃了他一餐。”梵尔笑。
“比起他父亲,阿才还差一大截,”九姨婆说:“他父亲是以前上海方家的厨师。”
心头一动,这——有关系吗?上次林德才曾那样失神的望着她,惹来许荻一声”贼骨头”,有关系吗?有吗?
心情动荡,竞忘了应九姨婆的话。莫名其妙的想起幻觉中黑绿长裙的年轻女人,这一切——是不是有关联?
“你在想甚么?”九姨婆沉声问。
“我看过一张照片,在许荻给我拍的旧照片簿上,是空军和——”
“那是姐姐和姐夫,”九姨婆打断她的话。你对他们有甚么印象?”
“不知道。也许——某些神情和角度,那位空军很像少宁。”
九姨婆的视线转到少宁脸,看到他不自觉皱起眉头。
“你想说甚么?”九姨婆问。
“我觉得荒谬,”少宁不快。”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为甚么如今还扯出来讲?”
“你也觉得自己像姨公,是不是?”
“不。一点也不。”少宁吸一口气。“我是我,他是他,全无关联,怎可能相像?只是你一厢情愿的幻觉。”
幻觉——梵尔一怔。又是幻觉?
“那么你看她,她像谁?”九姨婆指着梵尔,声音也变了。
“她像梵尔,像自己!”少宁大笑。“九姨婆,我听你谈任何事,但不是这件。”
九姨婆望望他又望望梵尔,
“如果只是你像也就罢了,你真的不觉梵尔也像一个人吗?”
“梵尔像谁?五姨婆?三姨婆?”少宁抬着头笑。“放开以前的往事,你会活得快乐些。”
“不,不是她们。”九姨婆的思想跑得好远。“我们姐妹都傻,都蠢,他始终失踪,还有她。”
“你到底在说甚么?叫我们来只为说这些无聊事?”少宁前所未有的烦躁,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不是无聊事,是我这辈子唯一想解开的谜,”她喃喃说:“梵尔的突然出现不会无缘无故,上天爱护我,能在我有生之年再见到你俩——”
“以前你见过我们?”梵尔忍不住间。
“是,那年我才十五岁,在中西女中读书;放学回家,我就看见你们,站在阳光中,笑得和现在一模一样——”
“九姨婆,你见到的不是我们,是姨公和姨婆,六十年前。”少宁大声打断她的话。“你把时间和人物混淆了。”
九姨婆停下来,怔怔的望着少宁好久好久,眼中光芒渐渐凝聚,恢复了锐利。
“你们——走吧。”她看来好累好累,像跟自己打了场仗一样。然后她蹒跚的向长廊一端走去。背影看来是那样孤单、凄楚。
凄楚?怎么是这两个字?与典雅高贵的九姨婆怎扯得上关系?
佣人把午餐送到长廊来,少宁和梵尔留下来吃饭。她往楼上望去,九姨婆的房里,窗帘深垂,半丝动静也没有。
一个孤寂的富贵老人,九姨婆是吗?
“到底是怎样回事?”梵尔温和的问:“我真的糊涂了?”
“九姨婆忘不掉一段往事,讲到这件事,她就有些神经兮兮,有幻觉和错觉,觉得我和往事中的某人有联系。现在又加上了你,我看她越来越不正常。”
“你知道往事中的一切?”
“不太清楚,也不感兴趣,”他耸耸肩。“妈咪提过一下,九姨婆曾经失恋,伤得很重,从此就有些不正常。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九姨婆这么美,神仙般的人物,谁忍心让地伤心?”梵尔真心说:“这是她终身不嫁的原因?”
“谁知道。从小她就对我怪怪的,好像恨我又特别注意我。每次被她定定的望得心中发毛,只好避开。虽然我喜欢她。”
“她不喜欢你?还有那大厨师林德才?”
“你甚么都知道。”他笑。“说起来,阿才真好笑,以前妈咪在香港时,他也常来我们家中做菜;请客时一定是他帮忙。奇怪的是他对我很见外,除了叫声少爷外,总离得远远的,一句话也没跟我讲过。”
“问过原因吗?”
“为甚么要问?我又不打算跟他做朋友,攀亲家,根本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你不好奇?九姨婆和林德才两个人都如此,一定有个原因。”
“如果是你的事,我乐意知道每一件最细微的。他们,算了。”
梵尔低头吃饭,不再言语。
少宁没兴趣探听,她有。她可以自己做,等他下次再出差时。
回家的路上,他问:
“这半个月打算怎么过?”
“让我上班,”她立刻提出。“除了你之外,我仍希望保留些自我。”
“你上班时,我做甚么?”
“游水,打球,看书,听音乐,随你。以前没有我时,你做甚么,现在可以照做。”
“你说的!不要后悔。”他瞪她一眼。
“不后悔。”
“以前我多约女朋友,你不知道。”
“现在也可以,我不介意你有很多女性朋友,只要心仍在我这儿。”她很大方。
“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凝视他一阵,轻吻他面颊。
“我感觉得到你的感情,我有信心。”
“说得好。”他开心的拍拍她。
迎面一部好漂亮的黑色宾利古董车驶近,在擦身而过的一刹那,梵尔呆住了。
她又看到梦中那墨绿长裙的斯文美丽的女子,只是这次,清清楚楚,她穿着件酒红色旗袍真有——这样一个女子?
她的脸变得青白,是不是有病?或是撞邪?梦境和真实之间竟然没有了界线?
“怎么样?”他关心又疑惑的看她。
“刚才——你看见那古董车里坐着甚么人?”她不能不问。
“司机,只看到司机。”
“后座呢?后座有人。”
“没注意,”他轻松得很。“车裹坐着甚么人,舆我们全无关系。”
“是个穿酒红旗袍的女子。”
“你认识?”
“她不像现代人,像二十年代的女子。”
“可能晚上要参加化桩舞会。”
“不是,她很真实——我是说原就是作那种打扮,不为参加化桩舞会。”
“那又怎样?”
“她——”梵尔犹豫一下。“她极像我梦中的一个女人。”
“梦中的女人,其么意思?”
“我梦见过这样的一个女人,想不到在现实中也看到。”她吸一口气,脸有点发白。
“你一定看花眼睛,哪有这样的事?”她摇头,很用力,想摔开甚么似的。
“也——许。”她点头。宁愿是她自己看花眼睛,否则这样的事太不可思议了。
“常发梦?”他问。
“很少。尤其以前在美国,每天搭火车上下班,累得连梦都没有,睡得像猪。”
“梦裹的女人是最近的?”
“是。就是前几天。”她决定放开这件事。“我们讲另外的题目。”
“阿获今天没出现。”
“他要上班。”她明显的轻松多了。
“最多事是他。”少宁不知道想到甚么。“虽然他间接是我们的介绍人,却越来越不喜欢他。”
“他是很好的人,富家子脾气略重。”
“你还有个高大英伟的朋友呢?”
“伟克。他重色轻友,只陪女朋友。”
“你呢?不是只陪我?”
少宁从倒后镜裹望一望,眉头突然锁起。
“那部黑色古董宾利又回来了。”他说。
梵尔回头望,果然看见那车就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刚才它和我们迎头而过,没有理由现在在我们后面。”她像自问。“甚么时候跟来的?”
“不知道。我突然发现,它已在我们后面。”少宁笑起来。“我们跟它开个玩笑。”说完,立刻加速快驶,又惊险万分的在单行道上超过三辆车。黑色古董宾利的影子消失在视线内。
“古董大车,不够我们灵活。”他大笑。
“不该避开,看看车裹是甚么人。”她说。
“你疑心太重。那能有甚么人呢?”
接近他住所时,黑色宾利居然神出鬼没的又跟在他们后面,连他也忍不住好奇,甚么人在跟他们开玩笑?
故意不回家,继续向前驶。到一处双线路时,放慢车速,任黑色宾利超过他们。并肩而驶的那一刹那,两个人都呆住了。
坐在车厢后座的竟是九姨婆,她穿了一身深蓝,看起来年轻得多。
“怎么可能?”少宁忍不住叫。
下意识的加速再加速,追上那黑得神秘的宾利,司机却在这时打右灯,驶进一幢缓缓的大屋。
看不见后坐的人,也不能再跟进去,那是人家私人地方。
两人对望—眼,谁也没说话,汽车却转进横路,绕个圈往回头路走。
他们有相同的意念,回许家大宅。
在阳光中,许家大宅美丽依旧,开门的佣人好奇的望着去而复返的他们。
“九姨婆在哪裹?”少宁问。
“她在楼上。你们走后。她没下过楼。”
“不可能,刚才我们在路上碰到她,她坐在一辆黑色古董车里。”
佣人有点色变。
“我扶地上楼,真的她没再下来过。”佣人双手乱摇。“真的。阿彩刚还替她送些檀香上去,你们可问阿彩。”
“不必了。“少宁望着梵尔,两人疑惑更重。”阿荻在吗?”
“二少爷未归。可要打电话给他?”
“明天再来找他。”少宁拖着梵尔走出大门,一直奔上汽车。
“是否可以查一查那间大屋住的甚么人?”隔了很久,梵尔才说。
“好主意。我们去看清楚门牌号码。”
回到家里,少宁急不及待的打了几个电话,就把这件神秘的事放在一边。
他已完全恢复状态,变回以前的自己。
“怎样?”梵尔还是关心。
“一两天就有消息。”他信心十足。“托人去田土厅查,又拜托了—家私家侦探社。”
“不需要这么大阵仗吧。”她笑。
“心中不能有谜,否则不畅快。”
“还说不好奇,没有好奇心。”他歪着头望她一阵。
“事情好像变得神秘起来。是不是你与我真与九姨婆有什么奇异关系?
心中的不安和恐惧又涌上来,那带古旧飞行眼镜和帽的男人和穿墨绿长裙的女人的样貌,在她脸上交叉着摇愰。她彷佛又看见他们。
“不要胡乱猜测。”她叫起来。“想找出原诿,我们最好实际的动手做。”
“做甚么?”
“追查。”
“六十年真有甚么事值得我们追查?”他不免怀疑。“九姨婆所经历的也只不过一段令她受伤的爱情故事。”
好想把见到一次又一次的幻象告诉他,又觉得很荒谬。幻想——也许并不真存在,只是一种影像投射——不不不,没见过怎会有影像投射?她真的从未见过幻象中的人,这类似的电影也没看过。
吸一口气,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
不要庸人自扰。
两天之后,梵尔下班回来时,少宁急着把一些结果告诉她。
“那家大宅裹住着姓农的一家人,是上海人,三代同堂,有儿女,有孙子孙女,没有甚么可疑。那家老太太与九姨婆完全不像,因为她是个胖子。”
“儿女子孙中呢?”
“儿女都是四五十岁的人,儿孙辈又都在外国留学。”
“那天,我们一起看到后座分明是穿着不同平日衣服的九姨婆,是个是?”她问。
他点点头再点点头。
“不可能两人一起眼花,也不可能两个人有相同的幻觉。”
“幻觉?”他问。“你有吗?”
“那次飞机在日本上空遇到晴空乱流,飞机下跌一千尺,我看到一个戴古老飞行军帽和飞行眼镜的男人。”
“只是这样?”他显很紧张。
“以后又有几次,都是那个形象和人。我曾请教过心理医生,没有结果。”
“但你梦到一个女人?”
“穿墨绿丝绂长裙的古典女人,绝对不是我们这年代的。”她想一想。“两天前在黑色宾利迎头而过时又看到她,穿酒红旗袍。可是黑色宾利跟在我们后面之后,我们一起看见九姨婆。”
他的脸色阴晴不定,好半天没出声。
“看来——谜底可能在九姨婆身上,”他霍然起立。“我们去找她。”
开车直奔山顶许家,着佣人通报。
“九姨婆小姐没有召唤,我们不敢吵她。”佣人很是畏惧。
“你带路,我们自己上楼见地。”他说。佣人把他们带到三楼的一端,指指房门,悄声溜走。
“让我来。”少宁轻敲房门,并提高声音说:“九姨婆,少宁和梵尔来看你。”
门内一点声音也没有。
“九姨婆,”梵尔也说:“是我们,请让我们见你。”
还是没有回答,好像是闲空屋。
“九姨婆——”少宁忍耐不住。梵尔的手很快的掩住他嘴,示意他别再叫嚷。
“她肯见我们早已开门,否则再打扰她也没用。”她眼巾光芒闪动。“有一个人,我们可以找他,或有收获。”
“大厨师林德才。”她满有把握的笑。
他点头,直奔下楼。上车后。梵尔似有灵感的转头望,九姨婆的影子在窗前一闪而逝。
林德才正在一间员工休息室中吸烟,他这种名牌大厨不必亲自动手,指指点点就行了,除非超级大老师或有交情的老主顾,他才肯一显身手。
看见他们,他意外又吃惊,呆呆的望着他们,烟灰掉下来也不知道。
少宁皱眉,这家伙发神经吗?
“阿才,是我,不认得吗?”他问。
“啊——韦二少爷,任小姐,”林德才如梦初醒。“没想到你们会找我。”
“有空吗?可以谈几句?”
“没问题,我出去交待一声。”他匆匆离开,五分钟才再回来。神情已镇定很多。
“那么跟我们出去一阵。”少宁说。
言语之间,很自然的流露主人的味道。
林德才跟着他们下楼,到一间咖啡室。一路上默默无言,却又不时偷偷打量梵尔。
“才叔,”梵尔客气又礼貌。“请你出来是有一件事想请教,或者你可帮到我们。”
他点点头,仿佛知道他们要问事。“以前你在上海认识九姨婆吗?”少宁问。
“啊!九小姐,当然,”林德才露出微笑。“我跟爸爸到俞家帮过忙,俞家几位小姐都非常漂亮。那时爸爸是方家大厨。”
“方家与俞家有甚么关系?”
“这——我不知道,”林德才迅速看梵尔一眼。“是好朋友世交吧。”
“方家有个女儿?”梵尔问。紧紧盯着他。“他们的女儿很像我?”
林德才张大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呆呆的盯着梵尔,又害怕又紧张。
“慢慢说,这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梵尔放柔了声。
“从来——没见过两个人可以这么相像,不只像,如果换了以前的装扮,可以说一摸一样。”林德才说:“我从小在方家花园里长大,我对小姐印象极深。”
梵尔和少宁对望一眼。
“方小姐叫‘方淑媛’?后来她人呢?”
林德才脸色大变,又恨又气的看少宁一眼,脸也胀红,闭紧嘴不出声。
“她人呢?过世了?”她再问。
“谁知道?二十岁那年,她就失踪,从此没有她消息,”他恨声说:“老爷夫人都气得个得了,我记得好清楚,老爷那晚发好大的脾气,用手一拍桌子,那枚老爷至爱的翡翠指环断成数段,夫人吓得昏过去。”
“是怎么回事?方小姐怎会失踪?”少宁问。
材德才又看少宁,好半天才说。
“那就要问俞家姑爷咯。”他的话带浓重的上海腔,一会儿国语,一会儿半咸淡的广东话,一会儿又上海话,梵尔听得一知半解。
“姑爷?”她不懂。
“就是俞家女婿。”少宁轻轻解说:“又关俞家姑爷甚么事?”
“很多人都说,是他带走大小姐的。”林德才狠狠的。“那种人轻佻浮躁,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是做空军的那个?”
“那时个个都迷空军,说英俊咯,帅咯,威风咯,是蒋委员长(注:蒋介石)最宠的人哦,我眼裹他是标准拆白党。”
“俞家女婿为甚么带走方小姐?”少宁再问。
林德才很奇特的看少宁一眼。
“自由恋爱哦。”他的语气很不屑。“我说是乱爱才差不多。”
“他们去了哪裹?后来呢?”梵尔追问。
“没有人知道,从此没有消息,”林德才恨恨的。“有人说他们去了外国,有人说他们去了香港,还有人说他们死了,只是传言,没有人证实。大小姐的事,后来气死老爷,唉!方家无子,就此衰落,真可惜。”
“方老太呢?”
“解放之后,她带我们几个佣人来香港,一个女人能有甚么作为?几年后,她去世,方家就此烟消云散,我们佣人也四散,要不然,我今天也不会流落餐馆打工了。”
听他言下之意,对方家甚是怀念,想来方家必有其辉煌时代,是方淑媛的出走令到家散人亡的。
“方家做甚么的?”她问。实在好奇。
“方家是上海大商家,大楼都不知多少幢,又开银行,舆当年黄金荣、杜月笙都有交情,连哈同花园的哈同老爷也是好朋友,”提到方家,他脸上闪耀着光辉。“提起方老爷,上海人无人不知。”
梵尔看少宁一眼。
“你可有方家人的照片?”
“照片?”林德才眼光闪一闪,突然扭怩起来。“不知道——也许有,我得回去找一找,爸爸是留下一些——我不知道。”
“能否麻烦你找一找?我想看。”梵尔温柔的微笑。“到底我有多像方淑嫒。”
“好。任小姐想看,今夜回去我就找。”
“谢谢你。”梵尔说:“不想耽误你太多时间,我们送你回去。”
三个人并肩走在中环的街道上。
“阿才,你不喜欢我,是不是?”少宁出奇不意的问。
“啊——不,韦二少爷,不是这样,”他满脸通红。“我怎么敢?我只是一个下人。”他的阶级观念根深蒂固,是老派人。
“你总是避得远远的,也不肯跟我讲话,我知道,一定有个原因。”
“二少爷——”他为难极了。“我真的不敢,其实我一直尊重你是二少爷,韦夫人对我又好,我——我——”
“告诉我,我一定要弄清楚原因。”
“这——这——”他看少宁又看梵尔。“我说了你别生气,其实我恨的不是你,是俞家姑爷,他长得跟你好像好像。”
这回,梵尔和少宁真的呆住了。
九姨婆那么说,他们可以认为她有点不正常,当年情曾深深伤她。但林德才——
“你肯定——”少宁认真得近乎严厉。
“是,真是。是我不对,你是你,俞家姑爷是俞家姑爷,根本小可以拉在一起。”林德才极窘道。“是我错,二少爷。”
“你见过俞家姑爷。”
“是。他每次来接大小姐都不敢进门,只站在门边,每次都是我开门。”
“所以你第一次在许荻餐桌上见到我,意外吃惊得好像见到鬼一样。”梵尔笑起来。
“我真的以为——怎么会这么像呢?而且你是二少爷的女朋友。”
是。怎会这么巧?可是天意的安排?
送林德才回上海总会,天已全黑了。他临上电梯时还说:“明天找到照片,我会给你电话。”他倒真是个热心人。
两人走在行人疏少的夜晚的中环街道上,心中都恍恍惚惚飘浮着许多奇怪的东西,世飘浮许多问号。
几十年前的人和事,与几十年后怎会拉上关系呢?世事往往玄妙得令人不安。
“要个要再上山找九姨婆?”他问。
“不,不要打扰她,”她摇头。”她若想见我们必会召我们前往,我想——我的出现必已为她带来很多烦恼了。”
“但是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没接过婚,肯定俞家女婿不是她丈夫,不记得是三姨公或是五姨公,这件事——很复杂。”
“九姨婆若肯讲,一切就真相大白。”
“我们俩会不会真是某些人轮徊转世?”他半认真半开玩笑。
“不胡信这些,玄妙得无法解释,”她挥—挥手。“前世情缘?九流的电影题材。”他也笑,两个人相拥回到他的公寓。
电话录音机里录这十多个来电,他顺手开来听,全是空白的,只有—个不知是男或是女的粗重呼吸声,从头到尾。
“无聊人开玩笑,最讨厌兼下流。”他骂。
“让我听听。”她过去重复听一次,思索一阵,没有任何表示。
“我来做晚餐,饿了。”她说。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又响起来。她抢先接听。电话裹没有声音,只有那种粗重又混浊的呼吸声。
“是谁?请出声,这并不幽默。”她说。
少宁一把抢过来,怒道:“不管你是甚么东西,再打来就报警。”
呼吸声再响两次,然后收线。
梵尔到厨房做晚餐,她也不过用微波炉锔两份三文鱼和一点蔬菜。他们都习惯了吃简单的西餐,都不讲究食物。
一小时后,他们正在收拾碗碟,电话铃再响,他接听,同样是那无聊的无声电话,他愤然收线。然后每小时一次,那人锲而个舍的一次又一次打来,那种固执令人想发疯。
“把电话拿起来就行了。”她说。
“报警。”他想拨九九九。
“不要多事,也许是熟人故意的。”
“熟人?谁?”他恍然地:“何今玉?”
“只是猜想,只有她才有这种狠劲。”
他想一想,还是拨了电话,拨的是电话公司的投诉号码。
“我们被无声电话骚扰,请设法停止。”他说:“每小时一次,我快疯了。”
不知对方说了甚么,他收线。
“他们会暂时今夜切断我们的电话绰。”他回答了她讯问的眼光。
“她到底想怎么样?”她自问。
“别研究她,那个无聊女人。”他忍不住说了。“她曾骚扰我所有香港的女朋友。”
望着他,她笑了。“余情未了?”
“从来没有感情,从来都是她歪缠,请相信我的品味。”
“歪缠必有原因。”
“不是说过来,最初我们曾来往过,在她未嫁许菲时。”
“或是你对她有过甚么承诺?”她笑得捉挟。
“任梵尔,再说下去,我不饶你,”他作状欲搔她痒。“这对我极不公平,这何令玉是我的噩梦,真想灭了她。”
“灭了她?”
“就是拿了杀虫水,当它苍蝇蚊子般灭掉。”他叫。
电话铃声停起,他们安静的睡了一觉。
天快亮的时候,梵尔被梦境惊醒。她全身冷汗,战栗不已,那惊呼被她自己的双手按在喉头。
她梦见那幻觉中的男人,梦见梦中见过穿墨绿丝绒长裙的女人,他们并肩站立,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她喘息的声音惊醒了他。
“甚么事?又发梦!”打开灯,他拥着她。“一身冷汗,睡衣部湿了。”
慢慢的,长长久久的,她才干复下来。
“我梦见他们。”她显得沮丧。“他们望着我的眼光令我恐惧。”
“一定是阿才讲的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轻轻拍着她背脊,安慰她。
“不,才叔并未形容他们的样子。”
“他们像我们,不是吗?”
“梦中的他们并不十分像我们,我能感觉到他们是另外的人,不是你我。”她努力回忆。
“越说越玄,自己吓自己。”
“九姨婆若再不肯见我们,我们再去—次上海,找那的士司机再去‘慕尔鸣路’十七号。”
他皱眉,不以为然。
“能发现甚么?又有甚么用?”他反问。
“不知道。这件事困扰了我好久,从来香港的飞机上——少宁,必有原因的。”
他老虑半晌。”好。明天再去见九姨婆,她不露面,我们就立刻飞上海。”
梵尔再次躺下来,却无法再入睡。梦中两人的眼光扰乱了她的心绪。天亮的时候,她发现少宁的眼睛也睁得好大,定定的望着天花板。
“你也没睡?”她温柔的把头忱在他胸前。
“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以前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觉得好熟悉,好亲切,那是有原因的。”
“甚么原因?”
“小时候——我曾梦过你,一定是你。”他眉心紧紧聚拢。“我记得好清楚,那时我大约八九岁,你躺在床上,闭着眼,脸色苍白,像睡了又像死了,就是现在这模样,年纪好像比现在还小。” 
 
第六章
“只梦过一次?”
“不,不止一次,记不得了?”他沉在深深的回忆中。“那是初秋季节,我记得是吃柿子的时候,梦到你几次,都是那样子。后来就没有再梦,我也淡忘,直到那天在许家见到你。”
“那——甚么意思?”
“不知道。我不敢说,不敢问,有个感觉,若张扬出来就会失去你,”他的呼吸开始不稳定。“每想起可能失去你,我心好慌,好痛;好像世界末日,一切都会毁灭,会烟消云散。我真的很害怕。”
“你一直没有告诉我。”
“是不敢。”他深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从来没对任何女人紧张过,除了你。我的感觉是——失去你我会死。是真的死,肉体上的,不是心死。”
“别讲了,不可能这么可怕。”
“刚才我想了很久很久,你的梦你的幻觉再加上我儿时的梦,加上九姨婆,阿才说的往事,是不是真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不急于一时,总会知道!”她起身梳洗。“等会儿去见九姨婆。”
令他们十分意外的,是九姨婆彷佛知道他们会来,早就坐在玻璃长廊中等待着。
佣人把他们带到她面前,看见她失神的眼睛,憔悴青白的脸,她一夜未眠?
“你们找过阿才?”她问。
“是。”少宁坦然回答。“我们想弄清一些奇怪的事。”
“关于方淑嫒和高绍裘的事?”
他俩互看一眼,高绍裘?
“高绍裘是姨公?”少宁忍不住问。
九姨婆轻缓点头,眼中有奇异的光芒。
“阿才知道甚么?他只不过是方家大厨的儿子,他知道甚么?”她扁扁嘴,很不屑。
“那么九姨婆,你能告诉我们吗?”
“你们真想知道?”她的眼光,思维又像飘得好远好远了。
“是。我们急切想知道一切。”他俩一起说。
九姨婆的声音变得低沉缓慢,回忆往事的思思绪绪强烈的拉址着她全身每一个细胞,她的话把他们带到另一个世界。
“高绍裘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家是二姐带来的,是舞会,姐姐们请了许多客人,但所有人中,他最出色。一年后,他变成二姐夫,那年我十五岁。”九姨婆说着。“二姐在复旦大学毕业,交际很广,家裹常常开舞会。我太小,父母不许我参加,只能在窗边看。有一个晚上,我记得是秋天,深秋的夜晚,天气已经很冷很冷,二姐又带回一个朋友,是大学时的男同学农敬轩,当时一个甚磨大官的儿子,他还带来他美丽温柔的未婚妻方淑媛。”
方淑媛原来有未婚夫叫农敬轩。
“方淑媛从小在天主教学校念书,英文很好,她美丽温柔却十分沉默,看来有点骄傲,不大理睬人,后来才知道她家世显赫。农敬轩非常爱她,服侍得十分周到,我从来没见过男人那么低声下气过。他们走后,二姐笑说,在大学里的白马王子农敬轩变了哈巴狗似的,那方淑媛十分有办法。方淑媛和农敬轩只来过我们家一次,以后再也没碰过面。可是——二姐和高绍裘夫妇间的感情出了问题。他是空军飞行员,常常出差不回家,那还是公事,有时明明回到上海也不回家。二姐很生气,多方打听的结果,是他另有女人。”
那女人是方淑媛。少宁,梵尔心裹这么想。
“但是无论用甚么方法,都查不出那女人是谁。高绍裘要求离婚,父亲震怒。离婚是天大的事,我们俞家面子哪襄摆?俞家在上海也是有头有睑的人。妈妈平日对高绍裘很好,去劝他,他说甚么也不回头。他说,为二姐伤心极了,她深爱高绍裘,说甚么也不答应离婚,情愿舆姐夫同归于尽,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在一次出公差飞行途中,他突然失踪,然后就没人再看过他,直到如今。”
只是这样一段简单的故事?那么方淑媛呢?九姨婆为何独自情伤呢?她们不都牵扯在这故事里面吗?
看着九姨婆失神呆怔的沉浸在回忆中,谁也不敢提问题。差不多过了难耐的五分钟,她才轻叹一声,徐徐的又说起故事。
“高绍裘——姐夫的确是个出色的男人,不但人长得高大、英俊潇洒,又是最受女人欢迎的空军飞行员。当时不知道多少大家闺秀偷偷喜欢他,不知道二姐用甚么方法和他结婚,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也不过短短的一年,二姐却被情折磨得半死。可是——可是他也不好受,他因忧郁而消瘦、憔悴。那神情,那眼光,看了——都令人心酸,问世界情是何物?为何折磨得人连命都个想要?”
梵尔心头一动。九姨婆这么讲,她心中可也是暗恋着那俊朗不凡的姐夫?十五岁正是情窦初开,发豆芽梦的时候。
九姨婆开始说话。”无论多少人的场合,大家总是第一个看到他,然后视线就不能再移开。他又会玩跳舞、溜冰、打猎,样样皆精,他是那么舆众不同。二姐爱上他,是幸或不幸呢?感觉上,他该属于大众,而不是某一个女人。没有女人有资格单独拥有他,真的。”
“和——方淑媛有甚么关系?”梵尔忍不住。
“姐夫失踪后,方家也发现方淑媛不见了,谣言一下子传遍上海,很多人都说她背弃了未婚夫与高绍裘私奔了,可是一样得不到证实,只是传。这一下子才晓得,姐夫外面的女人是方淑媛,事情变为丑闻,方家伯伯受不了这打击,没多久就过世。然后上海发生战争,大家都争着逃走,熟悉的朋友都四散,再也没见过方家任何人。后来在上海总会看到阿才,才知道方家一切的不幸。方淑嫒若仍在,不知道她可会后悔?”
“你们并不能证明方淑暖是高绍裘外面的女人,谁看见他们私奔的?”
“原来她的未婚夫农敬轩一直知情,他一直在容忍,因为他爱方淑媛。我都不明白,她有甚么好,值得两个不凡又出色的男人这么为她。”
“你并不熟她。”梵尔很自然替淑暖打抱不平。
九姨婆眼中闪过一抹凌厉。
“我当然熟悉她,在上海谁不知方家的掌上明珠呢?她是上流社会的公主,是圣约翰大学校花,是最出色男人眼中最佳女朋友,是上海人的宠儿,”她一口气说:“只是——谁也小知道他俩是怎么搭上的。”
梵尔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满,女人善妒,尤甚都是出类拔萃的娇娇女,她对方淑媛的敌意可以理解。尤其方淑媛似乎得到高绍裘。
“九姨婆当年在上海也是神仙般众人仰羡的对象。”梵尔说。
她并非想讨好,很自然就说出来。
九姨婆看她一眼,摇摇头。她摇头的意思是表示谦虚?或个以为然?她没说出来。
“他们不是在那晚俞家的舞会中见过吗?”少宁说。
“只见过一面,一见钟情。”九姨婆像自语。“可怜的二姐。”
少宁望着梵尔,心中一片柔情,他对梵尔不也是舞会中一见钟情吗?
“你所知道的仅是这些?”梵尔再问。
“当然不止这些。甚实绍裘对我很好。每次飞行回来,总会带我逛街,我们最喜欢去‘惠罗’公司,那儿的东西最美丽最时髦。他曾送我一对凉鞋,红白色软皮编织成的,好美好美,一直保留到现在。他说过,我拥有一对他见过所有女人中最美丽纤细的脚,所以送我凉鞋。他一直对我很好很好——”
梵尔舆少宁呆住了,怎么越讲越不对了,她对高绍裘的倾慕之情已显露无遗。高绍裘就是她守着一身不嫁的爱情?
那个时代的女人怎样理解爱情?
“九姨婆——”少宁轻呼。
“他带我去过他们空军‘励志社’的舞会,那么多年轻飞行员,没有一个比得上他,没有一个。他带我跳华尔滋,所有的人都围在四周看,说我们合舞得天衣无缝,是最佳舞伴,”九姨婆完全沉醉在自己的往事中,脸上带着甜笑,眼中尽是醉意。“他们都说,二姐都比不上我,我们才是金童玉女——”。
少宁悄悄拖着梵尔退出来。再听下去,怕都是九姨婆的“少女情怀”,不是他们要追寻的主线。
“现在去订机票,看明天可否成行。”他说。
三天之后,他们才重临上海。
仍然住在上次的饭店,仍然找着那位曾带他们游览的的士司机。
“知道你们一定会再来。”的士司机说得很特别。“尤其这位小姐。”
“为甚么?”
“方家小姐——不是这位小姐的先人吗?”他说:“她们长得一模一样。”
“你见过方小姐?”
“当然没有,但父亲的旧相簿裹有。”
“能带我们见你父亲?”梵尔急问。
“只怕不能,他过世了。”司机摇头。“在文革初开始时去世的。”
“那些旧照片——”
“明天带给你们,或者你们去我家。”
“现在就去。”梵尔急不及待,事情真相是否立刻可以出现?
的士司机姓刘,住在一个狭窄的弄堂(巷子)襄。看得出以前屋子都还不错,可能是中等家庭的公寓。可是几十年下来,红砖都变黑,剥落了,显得寒伧古旧。
刘司机带他们走进其中一间屋子——就是一个房间。除了光线稍暗,襄面布置还不错,有电视冰箱甚么的。
“地方狭窄,请勿见怪。”他说。
立刻从柜裹找出一本极旧,不只泛黄而且霉烂的相簿。
“慢慢看,这是爸爸留下的。”
梵尔紧张的接过来,开始翻阅。
“能告诉我关于你们和方家的关系吗?”
“我们刘家和方家是近乡,都住‘慕尔鸣路’,他们十七号,我们二十九号。方家花园是这条马路上最漂亮的房子,方家伯伯当年是上海的名人。父亲则是做生意的,我们刘家是开‘会馆’的”。
“会馆——”少宁不明。
“会馆就是现在的殡仪馆,上海所有的会馆那时都是父亲开的。”刘司机颇为自傲。
“解放以后一切改变,父亲被斗,说他专发死人财,便受了点苦。父亲身体不错,捱过去了,十年前他才过世,算是长命。”
“跟方家很熟?”少宁问。看一眼聚精会神于旧相簿的梵尔。
“也不是太熟,是邻居,商场上也常见面,反正是朋友,方小姐又那么出名。”
“她凭甚么出名?”
“哦!她美丽,年轻、富有,又是圣约翰的高才生,还有个甚么部长儿子的未婚夫,最主要的是她为人极好,一点架子也没有。”
这舆九姨婆的话不同,她说她骄傲,冷。是观点舆角度?或是心理因素?
“父亲告诉你的?”
“是。当时我若不是小孩就可能未出世,但从小就听许多姨妈姑姐讲起方小姐,大家都喜欢她,也同情她的遭遇。”
“她遭遇了甚么?”
“姨妈她们说她抛弃了未婚夫,跟一个浪子私奔,不知所踪。她父亲也被她气死。”刘司机摇头。“方家从此衰落。姨妈说她们都不明白,放着大好未婚夫不要,那个浪子凭甚么吸引了她?说她一定遇上拆白党。”
梵尔从旧相簿中拾起头,疑惑地问。
“是她吗?”
刘司机和少宁一起趋前,看见旧相片中一个温婉美丽及典雅修长的女孩子,那女孩的确和梵尔有几分相似。
“就是她,”刘司机很兴奋。“上次我看到任小姐时就很惊讶,你们这么相像。”
“你怎知道我姓任?”
“我向饭店职员打听,”刘司机笑。“我以为你会姓方,是方小姐后人。”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刘司机摸摸头,露出个很困惑的表情。
“爸爸曾告诉我,或者——方小姐没有离开上海,不过只是怀疑。”
“为甚么怀疑?”
“爸爸说方小姐失踪后第二年,他和妈妈清明节到天主教坟场上坟,曾经碰到方家的女管家曾太,远远的看见曾太在一坟前祈祷。曾太离开后,他们好奇的过去看看,是一座新坟,碑上除了一个‘方’字之所,只有一个年份,那正是方小姐失踪那天的日子。”
少宁和梵尔惊愕对望。
“甚么意思——”他们齐声问。
“爸爸也不知道。但那墓碑上写着‘方’字,又见女管家上坟,日子又那么特别,他猜舆方小姐有关。”
少宁想一想,用力摇头,想摇掉甚么可怕的思想似的。“不会,一定不是。”
“你想甚么?”梵尔脸色古怪。
“没有,甚么都没有。”他转向刘司机。
“可否请你带我们去天主教坟场?”
“莫说天主教坟场早已不在,上面盖了好多房子,而且这个时候,谁敢去?”
“坟场已不在?”梵尔大失所望。
“六十年代的事,上海已有天翻地覆的变化,那能还找到以前的痕迹。”
“当年的人——我是说你的姨妈姑姐,还有没有人活着?”梵尔问。
刘司机摇头再摇头。
“长命的人不那么多,尤其经过十年文革,老一代的人都捱不到今天了。”
临走前,梵尔提出一个要求。
“我可以拿走那张方淑暖的照片吗?”
“可以,可以,”刘司机人很好,很大方。“我留着也没用,你们那么像,留着做个纪念。”
少宁接过照片仔细看了一阵。
“照片里五个人,你都认识?”他问。
“爸爸说那三个都是我的阿姨们,那个男的是方小姐未婚夫。”
“农敬轩——”梵尔抢过照片仔细端详,高大男人一个,看不出甚么特别。
“这男人配不上方淑媛。”少宁有点厌恶的说:“难怪她不要他。”
“他叫农敬轩?”刘司机笑。“我们不知道他名字,爸爸说,这男人常出入方家花园。”
“见过那个飞行员高绍裘吗?”梵尔问。
“没有。爸爸说从来没见过他,既然是别人丈夫,行动当然鬼鬼祟祟,不敢光明正大。”
“也不一定,”少宁的视线飘向窗外。“他们的爱情可以这么不顾一切,没有甚么令他害怕。”
“听妈妈她们说,失踪前,方家长辈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刘司机说。
“不。有一个小孩知道,那是方家大厨的儿子林德才。”少宁说。
“你说阿才?他现在那里?老人,他居然没死,我们是好朋友。”刘司机叫起来。
“你认识才叔?”梵尔以外。
“我们当时一起上小学,每天一起坐电车回学校,小时候我和他最要好——他现在好吗?做甚么?”
“他是香港很出名的大厨,生活很好,我会把你的事告诉他。”
“让他回来看我,太好了,阿才居然还在——啊!他知道方小姐的事,他知道。”
“他知道得以告诉我们,并不多。”
“他喜欢方小姐,真的,”刘司机脸上有丝红晕。“他说过,长大后娶妻有方小姐的十分之一就好。他常在花园里偷看方小姐。”少宁和梵尔都笑起来。看来方淑媛真是个人见人爱女孩,连小孩子都着迷。
送他们回国际饭店的路上,梵尔提出要求。“我想去以前天教坟场的地方看看,明天你可以带我们去吧?”
“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区,”刘司机说:“我去查,明天一早上去查,查到后回饭店找你们。”回到房闲,少宁一直很沉默。
“我们到底在追查其么?”他终于说:“迫到后又有怎样的结果?”
梵尔呆怔—下。
“我也不知道,好像有股力量在推动我。”她思索着。“那些幻象不停的在引导我,还有梦里的女人。”
“就像幻象和梦真有某种意义,他们要我们证明甚么?”
刘司机在午饭时才来饭店接他们。
“问了很多长辈,又请一报馆记者朋友替我门听,终于找到大主教坟场的旧址,”他满脸兴奋。“这就带你们去。”
上海对他们是陌生的城市,根本不认识道路,任由刘司机东转西拐的。半小时后,穿过车多人杂的街道,终于到达。
他指着一片古旧,看来像五十年代的旧大楼的屋子。
“他们说,就是这一带。”
梵尔仔细的打量四周,都是八层到十层的古旧大楼,像是办公室、机关什么的。
“是办公大楼,属于国家的,现在听说租给—些香港、台湾的公司工厂当办事处。别看它外表旧,裹面全翻新过。”刘司机说。
梵尔、少宁同时仰头向上望。在仰起头来的那一刹那,梵尔看见一扇窗户裹一个年轻女孩子站在那儿,穿墨绿丝绒长裙,梳着二十年代的头发。心头巨震,那梦中女人来到这儿?摇摇头,甚么也没有,那扇窗裹甚么也没有,刚才是幻想。
看见她变了的脸,少宁立刻拥着她。
“甚么事?”
“我看到梦中的女人在那儿。”她低声说,又指着那扇窗。
“八楼,”少宁数一敷,“第三个窗户,我们上去看一看。”
“能吗?”梵尔心怯。
是不是心中的谜团就能解开?
“可以,可以的,”刘司机十分熟行。“我们说上楼找人就行了,两位反正是外面来的。”
这大楼里居然也有电梯,他们上了八楼,找到第二间办公室,因为每间相同的办公室都拥有两扇大窗。那么第三扇自然是第二间办公室了。
办公室大门上有着“台湾鞋厂办事处”的木牌。
他敲门进去。
办公室有一千多尺大,坐了八个职员。最近门边一位男士礼貌的站起来。
“请问找谁?”
“啊!这两位失美国来得买办,想看看贵公司的鞋版,不曾约好,可否接待?”刘司机看来是识途老马,他一定带过不少外商看厂,接触公司之类的。
“可以,可以。请进。”那男的热情起来。梵尔已迅速看遍每一个人,没有穿墨绿丝绒的女人,
相似的都没有。那人把他们带到最里面一间单独的办公室。
“经理不在,两位要等他?或是先看鞋版?或是另约时间?”
“我们可以先看版。”少宁看梵尔—眼。
她没出声,带着警惕的眸子彷佛紧张的四下转动,在寻找甚么似的。
“那么请等一阵。”那人退出。
随即有人送上茶来。
“要不要看看隔壁两间,或楼上楼下。”刘司机提议。“我怕刚才我们数错层数。”
“不用。就是这裹。”梵而说得好肯定,好奇怪,好特别。
“你怎么知道?”少宁小声问。
“我感觉得到。”
“感觉列甚么?”少宁吓了一跳。
“就是感觉到地方对了,”梵尔笑起来。“也说不出甚么原因。”
那职员进来,后面跟着一人,两人各提一只箱子。箱子裹全是各式各样的皮鞋、球鞋。少宁装做很用心的在看。他本身没什么感觉,那就让有感觉的梵尔去感觉吧。
看了一阵,选了十种鞋样,又很认真的讨论一下价格。梵尔这时点点头,于是少宁付钱,买下那十对鞋,全选的是刘司机试的尺寸。
“这些鞋都送给你,”一走到楼下,少宁说:“你慢慢穿。”
“这么多出口鞋,我大概十年都穿不完!”刘司机又意外又喜欢。“谢谢,谢谢。”
梵尔点点头,再点头,黑眸中—片深沉的光芒,十分神秘。
“没什么告诉我?”
“回饭店再说。”她透一口长气。
回到酒店,梵尔却什么也不说的呆坐着发呆,少宁追问过几次她都没出声,只好由她。由下午到黄昏到晚上。她甚至不愿出去吃完饭。少宁叫了酒店的食物再房里吃,她看来心事重重又不说,一早嚷着上床。
半夜,少宁被一阵又—阵哭泣声吵醒。是甚么人?他惊得弹起身来,发现竟是梵尔在哭泣,显然的,她还在梦中。
“梵尔,醒醒,醒醒,”他轻拍着她睑,叫唤着她的名字。“你又发梦?”
她悠然醒来,一脸惊愕。“甚么事?”
他打开灯,看见她满面泪痕,而她自己却是全然不觉。
“你发梦?”他凝望着她。
“没有。我不记得。”她茫然以对。“你怎么会以为我发梦?”
他用手缓缓抹干她脸上的泪,细心体贴又温柔。
“你在梦中哭泣。”他担忧地说。
“是吗?”她怔怔的望着他。“你以前替我抹过泪吗?这动作——这么熟悉。”
“你可曾在我面前哭过?”
她摇头,再摇头。
“不要把我弄混乱,梵尔,告诉我你是梵尔,快说。”他有些不安。
“自然我是梵尔,你想到哪里去了?”
“有的时候——就像下午你呆坐着,就像你刚才梦中哭泣,我觉得那都不像你,不是你。我很迷惑,足否我们弄错了什么?我们把—些事弄得复杂。”
“不。我不这么想。”梵尔认真的思索一阵。“早上在那家鞋公司,我的确感觉到找对了地方,只是,我们不知道要找甚么。”
“方淑嫒。”
“那座大楼真会是她的墓地?”她眉心紧蹙。我真的在八楼窗门见到一个女人——我不知道。把我们引进她们的故事中,是不是她想告诉我们些甚么?”
“怎么告诉呢?事情过了五六十年,一切证据或知情的人全部都不在,凭我俩能在上海找到甚么?大海捞针一样。”
“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感觉到我们可以找出一些东西,一定可以!”梵尔有奇异的兴奋:“我有这预感。”
“甚么时候你变成有预知能力的人?”
“自从来到东方,回到亚洲,”她严肃的。“尤其在上海,有很神秘的感召。”
“神秘的感召?”他失笑。
“别笑。从小开始,我有种说不出原因的使命感,越大越清晰,尤其最近,”她吸一口气。“我觉得必须去完成某件事,那是我的责任。”
“舆我有甚么关系?”
“一定有。一定。”她好肯定。“现在我还说不出是甚么,以后你一定会明白。”
“半个月假期之后,我又将飞长途。”
半个月?还需要那么久吗?
他望着她,难道她真有预知能力?
“你越来越不像刚认识的任梵尔。”他苦笑。“你彷佛拖着我逆时光而行,我自己也不明白,居然会跟你一起时光倒流。”
“时光不能倒流,但有些事可不可以重演?”
“你在说甚么?”他吃了一惊。
“不知道,想到这句话就说出来。”
“还是——再睡一阵,否则明朝起床,你会没有精神。”
重新躺下来,两人都知道,对方没睡着。
“明天我还想去那大楼。”
“还去?再买十对鞋子?”
“不——那大楼不知道有没有地下室?”
“甚么意思?”他赫然转头看她。
“真的不知道,想到了就想去看看。”她的眼光蒙胧,好像飘得很远,很远。“反正也没甚么损失。”
“损失好大,这事纠缠着我们,完全破坏了我休假的情绪。”
“答应你,明天再没进展,我们立刻回香港,以后再不提这事,只陪你。”
“一生一世陪我。”他满意的笑。
“一生一世陪你。甚至生生世世陪你。”
 
再去那办公室大楼,连刘司机都觉得奇怪。“不可能找到甚么。”他说:“两代的人和事。”
梵尔不语,很坚持的走进去。
“大楼没有地下室。”大楼管理员说。
“但是——”她皱起眉头。“应该有的。”管理员笑起来。
“小姐以前来过?以前有?”
“不——我看过。”她的话一出,三个男人都被她吓了一大跳。
“梵尔,”少宁很尴尬。“这不可能。”
“真的。”她一本正经,再认真也没有了。“我见过,但不知在那里见过,很清楚的,那儿——有好多机器。”
“机器房。”管理员恍然大悟,用手拍拍额头。“我们的确有部分暖气机和锅炉机是装在地牢里的一处地方。但那算是地下室吗?”
“请带我们去看看。”梵尔激动起来。“我必须下去看看。”
“这——”管理员有点为难。
少宁立刻醒目的塞了大约一千元人民币在他衣袋里,他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
“我去问问,顺便取钥匙。”
一分钟后,他又出现,恭顺巴结的带着他们走向管理员办公室的后门,那儿有—道只供员工上下的楼梯,没有窗户,但有昏黄灯光。
少宁犹豫停止,心中有着奇异情绪,他想——就在此地停步转身,不要下去,立刻走。梵尔温柔的手握住他的,拖着他下去。
那一丝犹豫消失,他与刘司机跟着下楼。
地牢并不小,有四千尺左右,裹面都是一处处机器,日光灯发出白惨惨的光亮,把人的睑孔都照得发青。机器声”嗡嗡”的响,有股湿合发霉的气息。
梵尔的手始终温暖,给人信心。
“就是这裹,”管理员拿了利是钱之后,客气又礼貌有加,“各位想看甚么尽管看。”
“这个机器房平日有人管吗?”梵尔问。
“由一组机械工人管理,分早晚班。”管理员详细解释。“每一班三个人,他们的办公室也在一楼。”
“他们做些甚么?”
“检查机器,平日保养,坏了就修,总之要保持整个大楼的气温。”管理员又说:“以前这大楼是没有暖气的,因为国家规定长江以南不许有暖气,以节省能源。现在因为外商而加添,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
“没有机器的日子,这地牢做甚么用?”
“啊!以前是大楼管理工作人员的宿舍,不少人住在这儿。可是——”管理员眼中闪过—丝惧意。“还是别说,我们上去吧。”
“可是甚么?”这回是少宁问。自下楼后,他一直用心的四下阅看,一直沉默。
管理员吞一口口水,欲言又止,他看刘司机一眼,好像要求解围。“直说好了,我们四个人在这还怕什么?”刘司机拍拍胸口。“又是鬼故事?是不是?总有这些传说。”
“是吗?”梵尔眼光清澈如水。
“大家是这么传,我没遇过。”管理员双手合十。“也不想遇到,上楼吧。”
他心怯得转身就走,被刘司机一把抓住。
“两位客人还没说走,急什么?”
“让他上去,”梵尔很体贴。她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温柔得令少宁觉得陌生。“我们看一看就走,给我们十分钟,我们会替你关门。”
管理员一言不发的大步离开,怕得半死的样子。
“莫名其妙。”刘司机喃喃自语。
梵尔四下张望一阵,突然朝一边走去,走得又急又快,少宁差点跟不上。
“等我,梵尔。”
她彷佛没听见,停步在一处锅炉边,低头沉思好久。“我不知道,”她说得好特别。“是这裹。”
“你说甚么?”他低头观看,地上甚么都没有,只是一块微湿的水泥地,大约尺许地方。“这里是甚么?”
“它是湿的。”她低声说。
“是机器漏水。”刘司机插口。
“不像,”梵尔摇头。“从哪儿漏的?它只是微湿,并未积水。”
少宁望望天花板,又四面八方计算一下方向,然后带丝困惑的问:“这微湿的地方楼上是哪儿?可是八楼第三个窗户?第二间办公室?”
刘司机呆怔一下,脸色变了。
“会吗?”梵尔却一脸黑色。
“记住方位,上楼去问。”少宁说。
三个人匆匆上楼,并找着刚才那管理员。
“那块湿得水泥地,”管理员神色窘迫。“那块一尺见方的地方有毛病,永远不会干,不关用什么抹用冷风扇吹,用热风桶吹都没用,它总是湿的。”
“于是你们说闹鬼?”少宁笑。
“不不不,的确有人见过,说是很美丽的女人,像——小姐这么美。有几个同事都见过,所以大家都不敢住这里。”
“穿甚么衣服?”梵尔的声音急切紧张。
“谁知道?谁还敢正眼看?大家吓得逃也来不及,谁还敢看?”
“怕甚么?她又个会害人。”梵尔笑。
“小姐,你说甚么?”管理员大吃一惊。
“我是说——”她定一定神,微笑着。“传了那么久,并没有人生病或死亡,是不是?”
“的确没有。可是这种事邪门,平时没有人敢提,怕惹到她。”
“谢谢你的帮忙”。梵尔非常满意的拖着少宁离开。“大家都很感激。”
少宁奇怪的看她一眼,上车后,他问。
“大家都很感激,谁是大家。”
“当然是我跟你啦。”她又笑。那笑容明显的舆她平日热情、明朗、活泼的不同,很温婉妩嵋,很——夺人心神。
“梵尔——”他下意识的抓住她的手。
“明天我们回香港,”她非常快乐的样子。“我急于回去。”
刘司机把头从车窗外缩回来。
“韦先生,我研究过了,”他慎重的说:“那块湿地的楼上,真是每层楼的第三个窗户,第二间办公室。”
少宁看梵尔,她一点反应,一点表情也没有。
回到酒店,她看来心情太好,不停的在哼歌,那歌有小调的味道。
“你哼的是甚么歌?”他忍不住问。
“甚么歌?就是歌咯。”她愉快的。
“问你一件事,你怎么说看过那儿有地下室——机器房?”他提出心中疑问。
“我是看过,”她眼中瞳孔收缩,神秘得像猫一样。“不过不记得在甚么时候——啊!也许在梦中。”
“你令我越来越迷惑,到底你还知道多少事?还有甚么没告诉我?”
“就这么多,”她摊开双手。“我还能知道甚么?所有的事都是我们共同发掘。”
“刚才你在那地牢有甚么感觉?”眉心慢慢聚拢,彷佛在思索。
“不知道该怎么讲,很难形容,”停一停,把视线移到窗外。“你信不信,我感受到她是在那儿。”
“她?方淑媛?”他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所以我说不知道,不能形容,”她苦笑。“我感觉很真,真的觉得她在那儿。”
“那块微湿的一尺见方的水泥地?”
“不要问甚么,我不知道。唯一的感觉是地方对了,她在那儿。”
“她曾葬在那儿,或说她的墓地曾在那儿。“他摇头,眉头深锁。“怎么可能呢?这么怪诞荒谬的事,就快迈进二十一世纪。”
“不要批评,”她的手轻轻放在他上面。“宇宙那么大,那么无边无际的远,人太渺小,我们不懂的事太多。”
“我怎能相信呢?鬼魂?”
“不懂的事并不荒谬怪诞,是我们太愚蠢太无知,”她温婉的说:“不能要求每件事都有合理和科学的解释。”
他怔怔的望着她出神。
“越来越不像你了。”他叹息。“连你说话的语气都令我陌生,梵尔,是你吗?”
“当然是我。”她嫣然一笑。美丽得十分耀眼眩目。“难道是方淑媛?”
“别笑。真以为她上了你身。”
“怎么可能呢?只不过我与她之间好像有灵犀一点通,我能感觉到她。”
“除了感觉到她,还有甚么?”
“她——凄苦。”
他仰起头“哈哈哈”大笑三声。
“‘上海之花’,美丽富有,冰雪聪明又有名气,最后还得到爱情,凄苦?”
她耸耸肩。
“是否该去订机位?”她提醒。
运气极好,本已全满的飞机刚好有人取消定位,他们被补上去,顺利成行。
到达香港机场,才出闸,立刻看到面目阴沉,眼睛冒火的何今玉。
“真是这班机。”她说的每个字都从牙缝裹冒出来。“他们没说错。”
“你又来烦甚么?”他沉下脸。
“好在我拜托了航空公司的人,知道你们的班机,”她阴阳怪气的。“你们还逃得了?”
“胡说八道甚么?”他一手拂开她。“谁有空跟你鬼扯?”
“你必须有空,我有你们想知道的秘密。”少宁根本不理她,迳自往前走,梵尔却拖着他停下来。
“你知道甚么?”她盯着何令玉。
“方淑媛,不是吗?”何令玉的声音变得十分古怪,又生硬又不耐烦。
“别理会她,她莫名其妙。”少宁怒目相对。
“我的车在外面。”何令玉胸有成竹,领先往外走。梵尔温柔婉约的望着少宁,有恳求的意味。少宁叹口气,随她跟着上去。
“你怎么知道方淑嫒?”少宁在车上问。
“最近你们不是在追查这个人吗?阿才和九姨婆都告诉我。”
“关你甚么事?”少宁不耐烦。
“阿才把方家的旧照片交给了我。”
“真是老糊涂,怎么交给你?”少宁生气。“甚么事你都想插上一脚。”
“恐怕是你强迫才叔给你的。”梵尔微笑。
何令玉呆怔一下,转头打量她,眼中有十分疑惑的光芒。
“我说错了吗?”梵尔又笑。
“方淑暖和你——真是那么相像。”她像是倒抽一口凉气。
梵尔又笑,笑得高深莫测。
“是有话要告诉我们吗?”少宁问。
“是。”何令玉眼中有奇异地变化。“我有一个远房叔公,或者——你们有兴趣?”
“我对任何不相干的人都没兴趣。”他一口否定。
“这个不同!”何令玉卖关子。“他性农。”
梵尔和少宁都呆怔一下,农?!好熟的姓氏,在哪儿听过?突然灵光—闪,两人都睁大了不能置信的眼睛。
“是农敬轩?”同时叫。“方淑嫒的未婚夫。”
何令玉傲然一笑。“我知道你们有兴趣,现在可以求我,”她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状。“如果条件合适,我可以带你们见他。”
“他还在世?”
“当然。没有我就没有人能见到他。”
“说你的条件。”少宁狠狠的说。
她脸上似有似无的一阵痉挛,咬着唇说:“你陪我一个月,去欧洲没人知道的地方,这是唯一的代价。”
“你——疯了!”少宁面色铁青。“无耻。”
“活到今天,没有我何令玉想而得不到的东西,除了你,韦少宁。”她说得又恨又爱又气又恼。
“除了你。”
“人不是东西,你想歪了头。”少宁恨不得把她杀掉。“你怎么对得起许菲?”
“你别管,这是我的事,”她扬高了头,志在必得状。“答应,我带你们见农敬轩,否则拉倒。机会只有今天一次。”
梵尔轻轻的笑起来。
“那么请停车,我们在这儿下。”她说。
“你非答应不可,没有人知道怎么可以找到农敬轩。”何令玉叫。脸孔歪曲变形,好像一个可怕的女巫。
“谢谢你的好意。”梵尔笑得又迷人又美丽,令少宁为之发呆,这是他深爱又爱他的女人吗?“你向另外的男人提条件吧!”
他们从容下车,手牵手的走出何令玉的视线,消失在人潮中。
“你不以为她可以带我们去见农敬轩?”少宁忍不住问。
“你能答应她的条件?”她反问。
“我要警告许菲,勿让太太在外面胡作非为。”他胀红了脸。
“也许不会对别人如此,她分明针对你。”梵尔沉思。“她并非真是那样的女人。”
他想一想,点头。”的确,她以前并不这样,自你出现后,她才变得如此。”他说:“难道她在这件事中也有关联?”
“真有这么一件前后六七十年故事?”她笑起来。笑容会发光似的,—圈圈漾开。
“越来越像是。”他摇摇头。“以后怎么找农敬轩?”
“先截的士回家。”她挽着他的手。“我肚子好饿好饿。”
“好饿就找餐馆‘医肚’,不回家。”他说。
他们终于在附近找到一家餐馆,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站在阳光下,找到一辆的士。
“先上山顶,然后再下山。”她说。
他诧异的望着她,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去游车河兜风?看见她满有把握的笑容,他记起了。
“那家姓农的大屋,”他伸起右手。“就是上次追一辆劳斯莱斯,你说九姨婆坐在上面却又不是的那间古老大屋,门牌上有着‘农’字。”
“很聪明,不过后知后觉。”她竟变得俏皮起来。
“如果不是每天二十四小时跟你在一起,真以为你是她的双生姐妹。”他凝视他。
“甚么话?”
“你变了好多,自己不觉得吗?”她想一想,点点头。
“一直以来我是个快乐的人,可是最近——我常觉凄苦,只是一刹那就过去。”
终于停在那门牌上有“农”字的古老大屋前。大铁门把墙裹墙外的世界分得清清楚楚,镶花铁门裹透出一丝丝花园的青草芬芳。
他按门铃,两三分钟走出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穿着警卫的衣服。
“你们——”那人打量着他们,很机警的样子。“你们可是找舅公老爷?”
舅公老爷?谁?
“我们找农敬轩老先生。”少宁说。
铁门打开,那人露出笑容。
“是。舅公老爷已吩咐下来。”
少宁和梵尔愕然对望,已吩咐下来?吩咐甚么?恐怕搞错了吧?他们根本互个认识。
梵尔挽着少宁从容走进去。舅公老爷等的人当然不是他们,然将错就错,否则还真难解释为何求见。
他们直接被引上二楼的一间精雅起坐间,古色古香,极有气派。
“看。现在还有紫檀木的全套家具。”梵尔抚摸着桌桌椅椅。
“你认识紫檀木?”少宁极意外。
这一代的人恐怕连紫檀木三个字都没听过,何况一眼认出来。
“这种就是。”她很肯定的拍拍椅子。“我感觉到它是。”
他怔怔的望着她一阵,心中极迷惑。想问,又不知从何说起。
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车轮声,转头,看见一个瘦瘦的老人坐在被佣人推着的轮椅上,慢慢进来。老人极老,脸上好多好多皱纹,眼眸之中却是慈祥。
“我是农敬轩。”他和样的说。又摆摆手,吩咐佣人离开。
“我是韦少宁,她是任梵尔,我们——因为一件特别的事来找你,很冒昧。”
“四五年前,我以为你们早该来了。”他说。
“你认识我们?”梵尔问。
“不认识你们,但知道必有人会来!”他说得玄奇。“我等了太久,快七十年了。”
“为甚么等我们?”少宁移动一下身体。
 
第七章
农敬轩眼中突然睛光一闪。
“为甚么你们来?”他反问。“我相信有同一理由,为同一件事。”
两人说不出话。农敬轩能未卜先知?
“我早已见过你们。”他淡淡一笑,那种神情彷佛看透世情,看化人生,眼中一遍清澈澄明。
“你早已认识我们?”少宁不安。
“那一次,你们的车在我对面而过,我——返转头跟着你们,然后越过你们的车回到家里,记得吗?”
“那次——”梵尔倒吸一口凉气。“我们看见车中的女人,以为是熟人,后来追上去知道看错,但车中始终是女人。”
“除了司机,只有我一个人。”他说。
“不可能,我们还以为九姨婆。”少宁叫。农敬轩眉头突然紧皱在一起。
“九妹?”他不能置信的说:“你们可是说的俞家九小姐?”
梵尔整个身体从沙发上弹起来。
“你认识她?”
“她在香港?”农敬轩坐直了。
“我们——需要你的故事,是你口中当年的故事,人和事,”她急切又不稳定的说:“相信你的故事最正确,最清楚。”
“我——并不知道甚么故事。”他茫然。
“那你为甚么等我们来?”少宁问。
“我以为——你们想去看她的墓。”他说。
“她——方淑媛?她有墓地在这儿?”
农敬轩点点头又点点头,眼光突然变得好温柔,充满了深深的爱意。
“你们不是为了她来的吗?”他说。
“墓地在哪儿?请带我们去。”梵尔喘息,她变得十分激动!
“我让他们备车。”他拍手,服待他的人应声而人,听他吩咐后一声不响的离开。
“我可以送你去,我有车。”少宁说。
“我习惯自己的车。”他摆摆手,举手投足间十分有威严。一看就知绝非平常人。
“请说——方淑媛的事。”梵尔请求。
他眼中瞳孔渐渐收缩,却是一声不响。佣人再上来,推着他的轮椅进入一架小小的可供四人的电梯。梵尔、少宁很窘。
电梯一直落到地上停车场,黑色的古老宾利和穿制服的司机已等在那儿。
农敬轩被佣人抱上汽车,看来他的双腿已不良于行。
他挥挥手,司机立刻驶出花园和大铁门,根本不用吩咐,他彷佛已知去何处。
“你能说——方淑媛的事吗?”梵尔柔声问。农敬轩触电般转头看她。
“你的声音和她一模一样。”他说。
少宁皱眉却是不语。刚才梵尔的声音完全不像平日的她,难道——不。
“请说。”她又说。
“淑媛是我未婚妻,我极爱她,”他开始慢慢叙述。“在上海,她是城中风头最劲的人,因为她的美貌,因为她的家世,因为她的为人,也因为我——父亲当年在上海权倾一时。”
他们静静听着,迷惑是否今日能解。
“我们是最羡慕的一对,我们互相因对方而骄傲,我们很快乐,摆在我们前面的是光明康庄大道。我们甚至计划去美国读书,耶鲁大学已接受了我们。可是——”他的眼睛变得阴沉。“那次在俞家遇见了他。”
高绍裘,必然是他。
“就那一次,淑媛变了。”他深沉叹息。“与她在一起就像舆一个躯壳,没有心,没有血,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再也不是以前那温婉可爱的她。他们私下来往,本来我不知道,是方家大厨的儿子无意中说出来。他每次接她都不敢进屋,毕竟那不是光明正大,那有违道德。”
他胀红了脸,眼中射出愤怒的光芒。事隔七十年,他仍然那么激动,可见当年他受的伤有多深多重。
“他们相爱。”梵尔说。
他又妒又恨的看她,然后又转向少宁。
“不必用不屑的胜利者眼光看我,”他叫。他把少宁当成高绍裘?
“你不会赢,一定——始终你赢不了。”
“农老伯……”少宁吃惊的叫。“你说甚么?”
他立刻清醒,慢慢的令自己情绪平静。
“我用尽了任何可行的办法,甚至哀求母亲去劝她,可是她连见母亲都不肯。最后,我只能找到他的妻子,俞家二小姐。”
“二姨婆知情?”少宁意外。“她不是一直到方淑媛失踪后才知道的吗?”
“她早知道。我们还商量过应该怎么办。她想得回丈夫,我想挽回淑媛。我们是那样急切,你知道,我宁愿用全世界的一切来换回淑媛,我是那样爱她。”
他的眼睛变得悲伤、深情又迷茫,好像方淑暖又在他面前,他在尽力挽回。
“你看也不看我,”突然问他指着梵尔。
“当我透明似的,你眼中只有他,你对他温柔深情的笑,你挽着他的手走在公园里散步,你那骄傲的微笑,像在说他是世界间最好的男人,而我是那么微不足道。淑媛,你何其残忍!”
梵尔下意识的移开一些,显然年老的农敬轩又迷糊起来,把她当成方淑媛。不算狭小的车厢中,她十分不安。
“我一直派人监视着他们,”他又说“他们”,看来又正常起来。“一直有他们的动态。我知道淑嫒去医院检查,她有了孕,是他的。我愤怒的想杀人,想杀了他,可惜我自卑,我怕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我告诉了准岳父,他大为震怒,把她关在家里再也不许出门。”
他停下来,怔怔的再说下去。
“后来呢?”
“也许是我错。真的是我错,我买通流氓把他毒打一顿,他受了重伤。过了几天,她就失踪,他们一起在上海消失,从此不见踪影。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后悔,我做错了,一定是。我逼走他们。于是我一直等,等到今天,终于见到你们。”
“你以为我们是谁?”
“自然——是他们后代。”
“但是你说带我们去看她的墓。”
他呆在那儿,连回答也忘了。
“她的墓,不是吗?”梵尔小声提醒。
“啊——是。我们正在路上。”他恍然。
“后来你再见过她吗?”少宁问。
“她?你说淑媛?”他沉缓的摇头。“没有,从此再也没见过,直到今天。”
“但是她的墓——”梵尔不解。
农敬轩也不答,像在苦苦思考着甚么。
少宁悄悄握着她的手,要她别着急,反正就要看见墓地。
是个美得令人意外的私家墓园,墓碑并不多,都已古旧,看来上了年份。
下了车,他带他们穿过青草地,走向最后的那个墓。
十分雄伟又讲究的墓地,西式,布置得就像一个小花园,没有一根杂草,遍植鲜花。
墓碑上有张照片,梵尔悚然吃惊,因为她在照片上看到自己。
方淑暖和她真是那样相似。
农敬轩不再理会他们,坐在轮椅上默默的望着碑上的照片。
“你为她立的碑,建的墓?”梵尔问。
农敬轩视线仍在那碑上,只轻轻点头。
“但是你说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再问。
他又点点头,令人更加迷惑。
“能不能把事实告诉我们?”少宁不耐。
梵尔用眼光阻止他,放柔了声音说:
“墓裹并非她的人。”
农敬轩把脸深深埋在双手中,幽幽的哭起来。他已是年过九十的老人,却哭得像个孩子,益发令人动容。
梵尔同情的把手放在他肩上。他突然震动,吃惊的转身。
“是你。我知道是你,我感觉得到。”他紧紧的捉住梵尔的了,“是你。”
任梵尔跳开一步,但收不回被捉的手。
“是我。农老伯,任梵尔。”她急叫。
他凝视她一阵,眼中光芒渐渐收敛,手也松开垂下。
“不是你,你始终不肯回来见我,”他老泪纵横。“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恨过你,真的。即使你离开我。”
“你父亲的官那么大,没理由找不到他们。”少宁皱着眉头。
“有理由。我不敢找,找到她也不属于我,我宁愿活在回忆和幻想中,那样——比较没有那么痛苦。”
“这样是否太懦弱?”少宁说。
“是。她就是这么骂我,可是我——没有人明白,如果她快乐,我——我也罢了。”
梵尔也皱起眉心,她不能了解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现代人想爱就去追,去争取,永不退让,可以争得头崩额裂。
毕竟七十年前,那种古老的感情。
“我想知道墓裹埋葬着甚么?”她迫问。
“我死去的心。”他说。
白来一场,是不是?只不过老人一厢情愿的幻想。看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梵尔和少宁向推着轮椅的男佣人打个招呼才离开。
“农敬轩并不知道得比我们多。”少宁说。
“是,在墓前我甚么感觉都没有。”梵尔说。“她应该在上海。”
“该说她的墓,她的灵魂——如果有的话。”少宁苦笑。
“当然有。”她笑起来。又是那种异于梵尔平时的笑容,连声音也不同。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他问。
“回家。我很累,”她说:“这么一搞,我非得向公司辞职不可——或者他们已炒我鱿鱼。”
“我养你。”他拥紧她,咬牙切齿把她吞下肚似的。
家襄的电话录音又有好多个无声电话,只有些呼吸声。他们没有理会,又是无聊人的杰作,顶多再次通知电话公司切断电线。
梵尔想上床休息一阵,电话铃再响。她接听,又是那沉闷粗重的呼吸声。
二点都不好玩,你小觉得吗?”她大声说:“你在浪费自己时间。”
电话立刻挂断。少宁从外面冲进卧房,电话铃又响起来。
“让我来,”梵尔抢着接听。“又是你吗?”
“不管你喜不喜欢,是我。”何令玉极不友善的声音。
“我知道,无声骚扰电话一直是你。你不觉得无聊?”
“你们本事小小,竟然见到农敬轩,得到你们想要的资料吗?”何令玉冷冷的。
“那是我们的事。”
“九姨婆让我通知你们,阿才失踪了。”
“才叔——”梵尔瞪大眼睛。
“不是很有趣吗?”何令玉哈哈大笑。“越来越复杂,是小是?”
她收线。少宁和梵尔对望一阵,她说:“才叔失踪。”
他思索一下:“他回上海。”
“凭甚么这样想?”
“不知道,”少宁变得兴奋。“我感觉到——啊!我也有感觉了,天。”
“你感觉得到我们该怎样吗?”她问。
“先去见九姨婆,然后再去上海。”他正色说:“阿才这么多年不回上海,这次走得这么突然,绝对不是偶然。”
原来九姨婆两天没吃到林德才煮的斋菜,吩咐工人打电话问上海总会,才知道他连假也没请的就失踪了。走得这么匆忙,一定“发生”或“发现”了甚么事。
“我想回上海了。”九姨婆也这么说。
“我们找到农敬轩了。”少宁说。
“其他的人我不理。若有他和她的消息,回来——通知我一声。”说完,穿过长廊,飘飘渺渺的消失在尽头。
有个忽然冒起的念头,九姨婆——彷佛不是个真实的人,像高绍裘,像方淑媛一样,她也虚虚幻幻,比影子更飘渺。
“从上海回来时,九姨婆会不会像轻烟一般的就消散无踪?”她喃喃自语。
第二天中午,他们又到了上海。
仍然住国际饭店,仍然找到那的士司机。
“才叔来找过你吗?”少宁劈头就问。
“阿才?他来了吗?我完全不知道,我没见过他——你让他来的?”
“不——我们想立刻找到他。”梵尔说。
“交给我办,”的士司机自告奋勇。”我去每间大小酒店查,上海我熟。”
“明天一早来接我们,我们想再去那幢办公大楼。”少宁吩咐。
他们也没有浪费时间,在酒店附近街道上碰运气,或者会遇到林德才?
但运气不是那么好。其实他们也知道,在街上碰到的机会极渺茫,黄昏时已回酒店。
的士司机并没有消息回来。
他们在房裹看电视,也不过让电视的声浪填补一下房里的冷寂。
梵尔很沉默,只表示累,却不愿上床休息。少宁只好陪着她。
她眼光蒙胧的似有所待,看看窗外又看看房门。
“你在想甚么?等甚么?”他忍不住问。
“不知道。我觉得——有人会来。”
“谁?我们没有朋友。”他吓了一跳。
“的士司机呢?”她笑。“没带衣服来,否则上顶楼夜总会坐坐也不错。”
“想去就去,不必换衣服。”他鼓励。“走到那里,我眼目中最漂亮的是你。”
“还是不去。”她看看表。“回香港以后又轮到你工作,又飞欧洲?”
“不一定。如果你想,我试试申请飞中国航线。”
“不必。事情完结后,也不会再来上海。”
她说得十分自然,肯定。
“你怎么知道事情会结束?”
“不知道。”她愕然。“我感觉到。”
夜渐深,梵尔还倚在沙发上,视线渐渐变得没有焦点,累得不得了的样子。
少宁正准备提议休息,电话铃大作。
“我接。”她野猫般敏捷无比的跳起来。一把抓住电话。“喂——是,啊——好,我们立刻来,你看好他。”
“怎样?”少宁急问。
“的士司机找到才叔,现在他家,他说才叔醉得—塌糊涂,不醒人事。”她匆忙穿鞋,拿皮包。
“我们快去。”
少宁二话不说,跟着她跑出房间。
这件事从头到尾是她主导,他跟从,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地。很奇怪,从来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极主观这次——或有天意。
他们坐的士找到的士司机在电话中说的那个地址,狭小的弄堂,残旧的房子。的士司机在门外等他们,立刻把他们引进。
见到林德才,他们说甚么也不敢相信烂醉如泥,昏睡在床上的是香港那位衣冠十分整齐干净的名厨。
“在哪裹找到他?”少宁皱眉。
“一间二级酒店的酒吧。”的士司机摇头。“那里的人说他是酒店房客,已喝酒十二小时。”
“他以前嗜洒?”
“以前不是,到香港后则不知,”的士司机又说:“他们说他又哭又喃喃自言,大家不知道他在说甚么,因为他并不闹事,洒吧的人一直让他留在那儿。我见到他时,他已昏睡在桌上,我抬他回来的,”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内疚。”梵尔说得好特别。“他必然知道很多内情。”
“现在怎么办?”的士司机问。
“你可否收留他一夜?明朝我们再来,”少宁说:“好好看着他,别让他离开。”
他付了两千块钱给的士司机,算是他一天辛苦奔波的代价。这一夜大家都睡不宁,半夜醒来,少宁发现梵尔也正睁大眼睛。
“晚上不肯睡,你真有预感有人会来?”他问。
“不知是不是预感,我知道有事发生。”
“你怎知阿才内疚和知内情?”
“猜的。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回上海,他对我们的态度,他醉酒,都不是他平日的生活,必然是我们出现刺激了他。”
“是你的出现刺激了他。”
“也许,”她轻轻透了口气。“明天我们可能就知道一切,或者——不是我们想像的?”
“阿才并不一定知道一切,而且,你想像中故事是怎样的?”
大清早,他们再次赶到的士司机家里。
司机刚刚起床,在厨房的水槽里嗽口。
“这么早?”他热诚招呼。“阿才没醒。”
“我们等。”梵尔说
“吃早点了吗?要不要我去买点心?”
“不必。”少宁摇摇头。“你看着阿才,别让他跑开,我们去散散步再回来。”
上海的早晨,满街都是赶上班的单车和汽车,骑单车的人之多,大概世界之最,整条街十数人一排排,蔚为奇观。
“公司同事告诉我,这情形就像三十年前的台湾,人们以单车代步。”她说。
“台湾大陆生活情形差三十年?”
“大城市可能距离较小,落后的小地方恐怕还不止此数。”
他望着她一阵,跟神很复杂。
“自认识你后,我好像不再是从前的自己,自己也觉得陌生。”他说。
“我觉得该从许荻开始,从他家的旧照相簿上,”她有点无奈的笑。“高绍裘居然是我幻象中的人。”
“怎么解释呢?相隔七十年,五分之三个世纪,太玄了。”
“时间,空间?”她想一想。“或者有人说过,脑电波的频率相近。”
“许荻——现在做甚么?他在这件事中占甚么位置?”
“或许只是个引子?”她仰起头来笑。阳光洒在她睑上,闪耀着异样美丽的光辉。
“这件事结束后,我们结婚。”他冲动的。
“好呀!”她想也不想的回答。“这该是大结局。”
“大结局?结婚该是一个开始。”他不同意。
“不不不,”她坚持得很特别。“我们去完成一件应该做却又不曾完成的事。”
“你说甚么?”他呆怔一下。
“我说甚么?”她自问。刚才说了甚么?全无印象,只觉茫然。
一辆黑色平治从面前驶过,她无意识的看一眼;“啊——”她惊吓得叫出声,用手指着远去的车。
“看见甚么?”他已见怪不怪。
“我自己——或方淑嫒,不知道,”她深深吸一口气。“穿着墨绿色丝绒长裙。”
“只看见她的睑,怎知穿长裙。”
她呆怔一下。“不,我看见她全身。”
他用手拥着她,远望街头,已不见那辆黑色乎治。
“还看见车牌号码。”她说。
“几号?”
“上海一七三九。”
“会有甚么意义吗?”他自问。
没有人能回答。他们漫步走回的士司机家。林德才已经被唤醒,半靠着床头斜坐着,他额头上放着冰毛巾,司机喂他一碗有很重姜味的汤。
“才叔。”梵尔友善又亲切。
林德才把视线转向她,突然震动起来。
“大小姐,我——”他彷佛很害怕。
“你认错了人,”少宁很不高兴。“她是任小姐,不是方淑媛。”
“啊——”他揉揉眼睛,脸上还是惨白一片。“对不起,对不起二少爷。”
“我——”他脸上又加上一层青色。“我休假——我回来看看,我——”
自知说的话连自己也骗不了,颓然住口。
“有甚么事不妨说出来,我们可以帮你。”她柔声说:“我们也在追寻一些往事。”
林德才抬头看她,要证实她言语的真伪。
“我们不会害你,”少宁沉不住气。“几十年前的事,你担心甚么?”
“担心?不不——”他有点害怕。“那时我只是个孩子,我甚么都不知道——”
“那么关谁的事?”梵尔问。
林德才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们带你去一个地方,也许你能记得起一些事。”少宁说:“你能支持得住吗?”
“去——甚么地方?”他畏缩的问。
汽车驶紧上次来过的那栋外商办公室大楼,梵尔的脸色有点改变,改变细微,少宁却看到了。这地方有点奇怪。
车停在正门,梵尔领先往裹走,突然见林德才“啊”一声,脸上泛起一阵青色,眼珠转动一下,就定定停在那。
梵尔循他视线望过去,是大楼的门牌,上面用阿拉伯字写着“1739”。很熟的数日字,然而那只个过是门牌。
再往里走,少宁不安的在后面叫她。她转头,少宁再指指那门牌,轻轻说:“那黑色平旷治。”
“是——”梵尔吃惊得张大了嘴,又看见林德才仍站在那儿像尊古像般动也不动。
“才叔,有甚么事?”她柔声问。
“没——没有。”他吞一口口水,眼珠子稍稍活动一下。“没有。”
少宁拍拍他肩,伴着他往裹走。
“二少爷,”林德才畏怯的说:“我不进去,我在这儿等着。”
“为甚么?”的士司机不解。“这是一幢办公大楼,你担心甚么?”
林德才欲言又止,站在那儿硬是不动。
“告诉我们一个理由,好吗?”林尔微笑。
“一七三九——不可能。”
“不明白你说甚么,阿才。”少宁不耐。
“是——门牌号码是——是大小姐的墓地号码。”他退后一步。
“再说一次。”梵尔急叫。
林德才摇摇再摇摇头,转身拔脚就跑。,
“阿才——”的士司机追上他一把抓住。“你发甚么疯。”
“放开我,让我走!”他极力挣扎,发青的脸上透出红色,很是怪异。“放开我。”
梵尔快步走到他面前。
“让你走也行,你把往事告诉我们。”
“不——不,不能。”他双手乱摇,惧色更重。“我不能。”
“你不能,不是你不知?”少宁发起怒来。
“一直是你在捣鬼吗?”
“不不不不不,完全不是我,不关我事,真的。”掩着脸,他呜呜的哭起来。
有些路人驻足围观,都好奇的想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少宁当机立断,一把拖着林德才,一边对梵尔说:“上车,回酒店再说。”
的士司机十分机警,立刻开动汽车,如飞而去。回到酒店,林德才已平静下来,只是闭紧了嘴,一言不发。
“才叔,请说出你所知道的,以释我心中许多谜团。”梵尔请求。
林德才沉默呆怔,彷佛听不见。
“阿才,你到底在搞甚么鬼?”少宁不客气。“要怎样你才肯说?”
“你说出来吧,阿才!”的士司机也解释:“韦先生和任小姐几次来上海部为寻求这件事的根源,你若知道,告诉他们吧!”
林德才慢慢把视线移到她脸上。
“你真——不是大小姐的甚么人?”他问。
“我姓任,与方家全无关系。”她立刻说。
“但是你和她看来——没有分别。”
“这是一种我们不知原因的巧合,说出当年事,也许可以解这谜团。”她点头鼓励。
“但是——”他又低下头。“我不能说——真的不能,因为——我不知道那是真或假,或是我半梦半醒中的幻觉。”
又是幻觉?!梵尔皱眉。
“你说,谁曾阻止过你吗?”少宁不悦。
“不不,”林德才惊慌起来。“我不能说,因为老爷不会做那样的事。”
“老爷?!谁?”
“方家老爷——大小姐的父亲。”
“他做了什么?”少宁逼问。
“不——”林德才长大了嘴,惊恐完全表现在脸上。当年的恐惧、震惊—定在他心中有不可磨灭印象,至今仍然害怕。“不——”
“阿才,今年是一九九五,不是一九四五。”的士司机叹息。“你还怕甚磨?”
“你怎么知道是一九四五?”他惊叫。
“我随便说的。”的士司机呆怔。“一九四五年发生了甚么事?”
“不不,不是发生,我不知道,那不可能,可能只是我梦中幻觉,那晚的月亮特别圆,特别大,就像在窗户外面,老爷舆夫人坐在窗外的天空中喝茶——”
“你说甚么?!”少宁怒叱。“谁能坐在半空中喝茶?”
“是是,所以我觉得那不是真的,只是幻觉,这么多年,我们不明白。”
“把你的幻觉讲一次。”梵尔柔声说。
“啊——”林德才震惊。“那不是真的。”
“没关系,当故事那么说。”梵尔把手放在他肩上,他机伶伶的打个寒噤。
“不——”他像触电般的抖落她的手。”老爷不会做那样的事。”
“他做了甚么?”梵尔极有耐性。
“他——他——他——”他急促的喘息,双眼直往上翻。“一定不是真的,一定不是!”双手掩着面,呜呜的哭起来。
“阿才,”少宁极严厉的说:“你若不说,我告你隐瞒犯罪事实。”大家都吃了一惊,犯罪,没听错吗?“少宁,别吓他。”梵尔不忍心的阻止。林德才的睑变成死灰,彷佛默认。
“立刻说出来,否则我不放过你。”少宁叫。
“不个,二少爷,当时我只是十二岁的小孩子,甚么都不懂,真的。那天我感冒没上学,躺在床上休息,我——我——我看见,看见——”他张大了口,说不下去。
“看见方家老爷在半空中舆夫人喝茶?”梵尔替他接下去,“月亮好大好圆就在窗外。”林德才点点头,眨眨眼又点点头。
“这么多年我都忘不了,因为——因为太可怕,不是真的,”他又呜呜哭着。“老爷最爱大小姐,不可能——那样。”
“他——他逼大小姐喝茶。”
“那有甚么可怕的?”少宁笑起来。“不要再故弄玄虚了。”
“不是——不是,”林德才的眼睛瞪得好像死鱼,嘴里直吹气。“老爷——在茶里放了一包药。”
“药?甚么?方夫人知道吗?”
“夫人知道,夫人只是哭,求老爷别放。老爷铁青着脸,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吓得大气都个敢喘——大小姐——大小姐直勾勾的盯着老爷,一口就把茶喝光。”
“请清楚些,甚么药?方老爷说甚么话?方小姐又说甚么?”少宁的焦躁不安前所未有,他一把抓紧林德才的衣领,一边疾声呼喊。“一句也不许漏。”
梵尔轻柔的把手放在他的上面,立刻,他安静下来,十分神奇。
“让他慢慢说。”她出奇的温柔,眼中射出一抹类似哀愁的光芒。
林德才慢慢的令自己镇定些。
“老爷对夫人说过,那是一包毒药。”
“他要毒死自己的女儿?”少宁尖叫。
“是——不知道。我不相信,不可能——”
“说事实,不要加你的意见。”少宁喝。
“是,所以夫人哭得好厉害,伤心极了,又阻止不了老爷——老爷说大小姐败坏家声,不知廉耻,对不起人——因为,大小姐已有了身孕,高绍裘的。”
“啊——”梵尔惊叫。“那孩子呢?”
林德才又哭起来,好伤心好伤心。
“不知道——大小姐喝了那杯茶,转身就走。后来我再看见她时,已躺在地牢的石床上,她——去了。虽然她依然美丽,像熟睡一般,但脸色好白好白,白得——没有人气。”
“你怎么进地牢去看的?”
“我跟在女管家后面,我只是好奇,已经看不见小姐两天了,大家都说小姐失踪,随高绍裘私奔,大家都这么说——可是我在地牢看见小姐,她——真的死了。”
“女管家去做甚么?”
“两个陌生男人把小姐放进棺材,夜了没人,他们抬了出去。”他抹着眼泪。“我不舍得小姐,一路跟着——”
“跟到坟场?”的士司机问。
“一辆板车。”林德才说:“可怜的大小姐平时多么风光,就这样凄凉惨淡的死了。他们把她运到坟场,立刻把她葬下。那个墓碑是以后才修的。一切都是女管家在办。”
房间了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可不可信呢?方淑媛被父亲毒死。
“你说的是否真话?”少宁问。
“真的。后来好多次我去坟场,大小姐的墓碑已有编号,就是那大楼的门牌,一七三九,真的。”他强调。
“大楼的地段就是当年坟场,世界上怎有这么巧合的事?”少宁喃喃说。
“方淑暖死后,高绍裘怎样?他知道吗?”梵尔一边思索,一边问。
“高少爷——”林德才呆怔一阵。“他来过,老爷叫人通知他来的,然后让他看了大小姐躺在地牢的样子。”
“他怎样?”
“他看了很久,眼睛动也不动,好像他也死了。然后他一句话也没说就掉头离开。”
“他竟然一句话也不说。”少宁摇头。
“试问他还能说甚么?”梵尔叹息。“事已至此,方淑媛宁为他死也不屈服,他还能说甚么呢?”
“方老爷逼小姐嫁农敬轩吗?”
“是是,”林德才忽然记起甚么。“农少爷说无论大小姐怎样,他定要娶她为妻,他不介意那肚里的孩子,也不介意高少爷——”
“是他逼方老爷下毒手的。”少宁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
“不能这么说,他爱方淑媛至深。悲剧是那个时代,那时的道德观,人的面子等等造成的。”梵尔说:“我喜欢公平些。”
“他不相逼,方老爷不会急着逼方淑媛,她也不会以死决志。”少宁坚持。
“那是你的想像,不一定是事实。”她说。
“那么事实是甚么?你说。”少宁用于指指着林德才。
“我不知道。大家都说高少爷和大小姐私奔失踪,我知道不是,但不敢讲。有一次老爷对农少爷说起,高少爷的飞机不是被日本机打下,而是自己撞山的。”
“农敬轩知道一切经过,”少宁怒道。“这老奸巨猾居然还骗我们。”
“或者他有他的原因。”梵尔摇摇头。“他活了那么长久,却一直不快乐,你不以为这是他的惩罚?”
“回香港时,我还要去见他一次,问他对当年事可会后悔。”他愤愤不平。
“事情既然已清楚,我只想再去看看那幢大楼的地下室。”梵尔说。
“那只是以前的墓地所在。”
“我有感觉。甚至刚才在门口时我仍有感觉,很奇怪,就像方淑媛在四周——”
“立刻去。”少宁扶起梵尔。“阿才,你跟我们一起去吗?”
“不不——”林德才脸色惨白。“地下室令我想起大小姐躺的地牢石床。”
“你留在这儿,明天我们一起回香港。”
带着种类似惋惜、遗憾,心痛也难受的心情,他们又回到那幢门牌一七三九的外商办公室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