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柠檬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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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电梯初遇
时钟刚踏正五点,陈治邦已抓起车匙,飞一般冲出写字楼,一边还和同事们喊着「拜拜」。奔到走廊的半,电梯的门已开,为赶时间,他扬声大叫:「请等一等,等我──」
电梯门没关上,里面的女孩子用手按在「开门」的键上。她帮了他的忙。
「谢谢。」治邦感激地看那女孩一眼。
他有点意外,好清纯干净又秀气的一张脸,没有化妆品的污染,连唇膏都没有。
女孩子淡淡一笑,不以为意。治邦下意识地又看她一眼,这么高,起码有五尺六寸,苗条、长腿,是标准的香港小姐身形。只可惜眼中有丝傲气、欠可亲。
电梯门开,治邦抢着出去,没办法,当值的时间到了,他是辅警。
当他换上警察制服在街上巡更时,他已把电梯里那标准的女孩子忘了。
辅警,是他正之外的义工。他在一间会计师楼工作,目的是拿经验,最终的目的是自己开业。他在美国加州大学毕业那年,已经顺利地考到会计师执照。
高高的他有运动员的身形,从小爱游水、打蓝球的他发育得非常好。打篮球找伴不容易,所以最近已改打网球。他是个好看的男人,好看在正派、健康和开朗,尤其是他那对眼睛,总带着丝顽皮的狡黠,随时随地想促狭人似的。
这一更巡得无风无浪,连小事也没遇上。回警署更衣后,他便开车回家。
他住在跑马地一个半新不旧的单位里,楼顶很高,视野极好,可以俯瞰整个马场。单位约一千尺左右,他一个人住,布置得简单明朗,很像他的人,令人感到舒服。
冲凉后,他穿着运动装在阳台喝啤酒。
厨房里有钟点工人为他预备好的晚餐,他不想吃,只愿享受一阵闲情逸致。
电话铃响起。「阿邦,怎么不回来晚餐?」是母亲的声音。
「陈太,我答应过你吗?」治邦顽皮地回答。「今日轮到我当值,忘了。」
「就是这么没脑筋,该找个女朋友来管管你。」母亲透露一点心意。「吃过东西了吗?」
「现在就去吃,我才回来。」治邦说。
「不要只喝啤酒,喝啤酒不会长肉。」
「我要长那么多肉做甚么?」他抗议地怪叫。「你要我变大胖子?」
「定国有没有消息?」定国是他在美国读书的弟弟。
「没有哦,有甚么事?」
「他比你更没心肝,已一星期没消息了,打电话也找不到他。」母亲埋怨。
「可能功课忙,等会儿我找他,替你教训他一顿。」他很会讨好卖乖。
「叫他打电话给我,三两天总要打一个来,免得我担心。」
「得令。」
「明晚下班回来。」母亲说:「让我见见你。」
「收到。」他笑起来。「你好象在对男朋友说话,妈咪。」
「没大没小,口没遮拦。」母亲被惹笑。「明天我等你。」
回到厨房里,他把食物放进微波炉,弄热了就吃,甚至没注意吃的是甚么东西。对生活细节他并不在意,相当大而化之,粗枝大叶。对工作却认真,是有理想肯上进的那种人。晚餐后,他看了一阵报纸便休息。
生活正常,习惯良好,他绝对是现代已濒临绝种的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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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晨,他回到公司,开始一天忙碌的工作。他工作的公司是位列香港前五名的会计师楼,老板已是上流社会的名人,每天只回来办公两小时,看看文件,把工作交给属下的年轻会计师做,非常写意。
治邦想,如果以后他有自己的公司,也名成利就后决不学老板;他爱工作,更享受忙碌工作带来的乐趣,他会工作到老,到做不动止。
电话铃响,他已猜到是谁。「阿杰,该是你报到的时候了。」他愉快地说。
丁伟杰是他中学到大学的同学、好朋友,在美国大学时同校,而且同系,伟杰也学会计,现在已拥有一间会计师楼。
「中午吃饭?或下班打球?」伟杰问。
「两样都不行,今天极忙,下班后太后有召,只能打道回府。」
「扫兴。明天呢?」
「明天事明天说。」治邦笑。「这么闷,是不是想谈恋爱了?」
「恋爱想谈就能谈吗?要时间到,对手对,心情对,少一样都不行。」
「不要这么挑剔,有花堪折当须折。」
「你呢?你难道不挑剔?」
「我不同。我不闷,而且毫无心理准备。更不想找个女孩子来跟我讲条件、数身家,香港女孩太现实功利。」
「还记着加州那朵太阳花?」伟杰打趣。
「从来没有一朵太阳花,是你硬替我配的。」治邦说:「我挑剔外还讲感觉。」
「慢慢找你的感觉吧。看来我该另外找个伴才行。」伟杰挂线。
既然答应了母亲回家就要准时,他还预备买束花讨她欢喜。五点钟一到,他又以冲锋陷阵的姿态奔向电梯。电梯门开,这么巧里面站着的又是昨日那高窕秀气又斯文的女孩。
「嗨!」治邦很自然地打招呼。
他感觉对方已是个朋友,一次生两次熟嘛!但那女孩只动一下嘴角,没有出声。治邦微微一愕,把下面「你好吗?」那三个字自动打住,意识到其实他们并非朋友。
落到楼下,电梯外的世界海阔天空,他们分道扬镳,各行各路。原是萍水相逢,谁知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否?
治邦父母的家是浅水湾一幢独立的花园洋房,楼龄很高,但保养得十分好。花王替他开铁闸,迎他入内。对这幢从出生就住在里面的洋房他十分熟悉,他的整个成长期都在这儿度过。父母都在大厅里等着他。
「陈先生,陈太太。」他招呼着。他总是这样顽皮的称呼父母。
望着出色的儿子,父母脸上都是笑意。
「花,你的。」他吻了吻母亲的面颊。治邦又拥抱父亲,亲情洋溢。
「树上的鸟儿都会被你的甜嘴哄下来。」母亲似责备却称赞地说。
「我有老爸的优良遗传,」治邦对父亲眨眨眼。「等会儿陪你游泳?」
「不了。」父亲舒服地靠在沙发上。「中午回来已游了一小时。」
「公司不忙?」治邦问。
「忙。甚么时候你肯来帮我?」打蛇随棍上,父亲望着他。
「电子厂非我兴趣,也做不来,」治邦老老实实回答。「唯一能帮到你的是替公司工厂做账,接班人你找定国吧!」
「我还没老朽,不用这么快找接斑人。」父亲十分风趣。他是那种一看就知道是出身自好家庭,受过好教育的男人,虽已五十多岁,看起来却相当年轻,兴治邦可称兄道弟。
工人来请他们吃晚饭,父母子三个快乐、融洽、温馨地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
然后,治邦又回到跑马地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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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嘉芙下了课匆匆驾着哥哥送她的二手日本车赶去律师楼。她这港大法律系四年级的学生很幸运地在一间律师楼里找到一份parttime工作,跟着一位大律师学习。她知道这机会难得,所以工作得十分卖力,早到晚退,万苦不辞。大律师莫家镇已答应她,当她毕业后会请她当正式职员,当他的助手,她非常高兴。嘉芙知道很多中羡慕她,她也自傲自勉,必须加倍努力,才不负莫家镇的期望。
比预定的时间早二十分钟赶到办公室,嘉芙为自己倒杯水,喝完全立刻开工。她在想,如果也能如前两天般五点钟就离开,是否会在电梯内再遇到那个男人?
她在十二楼工作,那男人在十楼,比她低两层。以前从没有见过他,他在前天像突然间从地里冒出来,吓了她一跳。
不知那男人是甚么样子,她没正眼看过,只觉得他彷佛很高、很运动型。
她只是这么想想,随后就忘了,她把全副精神投入工作中。
嘉芙的工作并不复杂,只要替莫家镇整理档案,查一查他需要用的法律条文,替他标明出处。有时候也带她上庭,这是偶尔的情形。她喜欢律师这份工作,觉得很有挑战性。
律师这行业,在报章、杂志、小说、电影中给人的印象是:律师是正邪不分,为替当事人打羸官司不惜颠倒是非,违背事实,甚至只手遮天的。她很不以为然,她对自己发誓将来必做一个正义的、公道的、能辨是非好律师,至少──嘿!师承包青天。
她天真地想着,做一个现代侠士,持剑卫道,行侠仗义。
她的内心就是这样,和她的外形很不相似。她外表看来斯文秀气,除了眼中的那一抹「倔」,她知道自己还有一身硬朗傲骨。在古代,她必是一个女侠,她相信。
莫家镇带助手匆匆从门口离开,看样子是赶去法院出庭。家镇是她的偶像,正义正直正派,是现代少见的好男人。他的太太王宁儿何其幸运能得夫此?家镇除了工作出色之外更一表人才,八卦周他是最有型的律师。
五点钟,前她已做完工作,怀着一颗好奇的心如前两天般跨进电梯。电梯经过十楼并没有停,今天没遇到他。人就是这样,只差百分之一秒的时间、两人可能就各自天涯了。她没有失望,只是好奇心消失了。
那男与她半丝关也没有,遇不遇得到只是件有趣的事,她不会放在心上。
她还未踏入家门,已在大门外的走廊闻到母亲煮晚饭的菜香,还布她最爱的西洋菜猪肉汤。
「妈──我回来了。」她扬声叫着。
从房里出来的是比她年长六岁的哥哥张嘉麒,伊利沙伯医院的见习医生。
「阿芙,总改不了怪叫鬼叫的习惯。」嘉麒摸摸她头发,十分爱惜妹妹。
「咦?今天不用当班?」她仰望比她高大半个头,有六尺一寸的哥哥。
「不当班,但oncall,电话一来,比催命符更厉害。」嘉麒也长得斯文清秀,却有股很浓的男子气概。兄妹俩都是出色人儿。
「祝你好运。」嘉芙迳自往卧室走。「我先换衣服再出来吃饭。」
母亲林志男把炒好的菜端出饭厅,她是个看来颇有男儿范的中年女人,嘉芙、嘉麒都不大像她。她是个中学教师兼训导主任。
「阿芙回来了吧?」母亲看着儿子一眼。「叫她帮我开饭。」
「她换衣服,我来帮你。」嘉麒已走进厨房。
小小一个九百尺左右的房子住着关系极好、极亲密的三人,母慈子女孝,和乐温馨,是现代社会的典范。
嘉芙换好衣服出来,饭已在卓上。三个人有谈灰笑,有商有量地共进晚餐,大家分享担工作上的忧喜,也有默契地携手迈向更美好的明天。
「阿芙愈来愈高,再高下去就像一棵瘦长的椰子树。」嘉麒笑。
「嗯──不做椰子树,椰壳好丑,我做柠檬树。「嘉芙摇头。
「柠檬树是甚么样子的?你见过?」母亲故意地问,逗弄着可爱的小女儿。
「柠檬树不丑?」嘉麒装出不以为然状。
「没有见过,想来──会比较美丽,而且味道清新、芬芳。」她笑。
「柠檬那么酸,树一定也满是酸气。」嘉麒盯着妹妹。「阿芙是柠檬树,酸,醋,哈!将来必是个醋娘子。」
「说到哪里去了,」她大大不依。「你们俩联合欺侮我。」
「欢迎你随时找个伙伴来反攻我们。」嘉麒喜欢看她的撒娇模样。
「说真的,有没有看得上眼的男孩子?」母亲转开话题。
「看得上眼的?绝种了,」她怪叫。「现代男人自以为是,小器、花心,没肩膀,不负责,唯利是图,无情绝义,还──」
「够了够了,阿芙,在你嘴里,男人还能活得下去吗?」嘉麒打断的话。「别灰心失望,别一竿子打一船人,看看你阿哥我,张嘉麒,一等一的好男儿大丈夫,有情有义,有傲骨有理想,勤力上进,肯负责,肯担待,大方、自量,自量──」
「好了!我的儿子只应天上,有地下绝无仅,有老鼠落天秤。」母亲大笑。「阿芙偏激,男人还是有好的,慢慢去找寻。」
「寻觅?我不浪费时间在这些无谓的事上,爱情可有可无,一点也不重要。我事业第一,将来做香港最出名的大律师。」
「女人太有野心很可怕。」嘉麒说。
「我是说理想,不是野心。」
「其实,只要脚踏实地,不论做么工作,只要能帮助人,有益社会已经够了。」母亲志男说:「人人争做大律师大医生,其它的工作谁来做?」
「所以还是妈咪最伟,」大嘉芙拥着志男。「为人师表,百年树人,传递知识学问的薪火,万世师表。」
「阿芙应该去当政客,死的都会被你说得翻身。」嘉麒大笑。
「别吵了,今天轮到谁洗碗?」志男问。
「我。」嘉芙伸伸舌头。「嘉麒哥哥──」
「不。任你说甚么今夜也不帮你。」嘉麒跳起来跑开。你总该轮一次。」
「妈咪──好妈咪──」
「好好好,」母亲怜爱地拍拍女儿,「你去做功课,我替你洗。」
「妈咪万岁──最多明天轮到你时我帮你,今夜功课多,又累──」
志男已端着碗碟走进厨房。
「小家伙──」嘉麒故意板起脸来。
「不理你。」她一溜烟逃回卧室。
斯文秀气美丽的脸里包藏着一颗活泼热情善良的心,这就是嘉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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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平静如常地过着,一星期了,嘉芙已完全忘了电梯里巧遇的那个男人。下班时电梯到十楼,门一开,她又意外地看到那张脸──
那张开朗、健康、正派又好看的脸──啊!那个人,他们又遇到了。
「嗨!」治邦很自然地招呼着。他总是亲切友善地对每一个人。
嘉芙下意识地想回应,立刻警觉不妥,虽巧遇三次却仍是陌生人。她保持矜持,只淡淡地点点头,连笑容也不敢露出来。
「你在楼上工作?」治邦指指下面。
她吸一口气,不能那么小家子气,又不是见不得人。于是轻轻点头。幸好电梯已到楼下,解了她的围。治邦第一个冲出去,是,他赶时间,今天又是他辅警当更的日子。
嘉芙没有驾车,在中环找车位真是难如登天,乘地铁最方便。她不预备立刻回家。母亲志男快将生,日她想选样礼物送她。
嘉芙独自走在商场中,逛了一大圈,但始终找不到合心意的。志男不喜欢那么新潮时髦的,在这甚么都讲究「in」的时代,合她意的东西真难找。
看看表,再不回去就太迟了。或者周末再到尖沙咀逛逛,那儿或有多些选择。
走出商场,她听见哨子声猛响,人群乱成一团,有人叫「站住」、「别逃」,有人追。这种兵荒马乱的场合最好避到一边,免得杀错良民,遭无妄之灾。正想退回商场,一个长头发年轻人已奔到她附近,但更快地,一个穿制服的警察飞扑而上,两人滚在地上扭成一团。警察很快占了上风,长发年轻人已被捉到。上了手铐。警察抬起头,嘉芙与他同时呆怔住了。
怎么又是他?她想。
怎么又是她?他也想。
他先展开笑脸,眼中精灵狡黠的光芒一闪,好象个顽皮的大男孩。
她呆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不久更多的警察赶到,帮治邦把犯人带走。治邦生擒抢匪,当然要回警署写报告,他跟着一大群人离开。他并没有再回头看仍在发呆的嘉芙。
「你们不知道有多惊险,就在我面前啊!」
嘉芙夸张地说给志男和嘉麒听。「那个警察飞扑而上,好勇敢。」
「擒贼是警察的分内事,说不上勇敢。」嘉麒故意逗弄妹妹。
「那个警察好奇怪,白天在我们那幢大厦上班,我已碰到他好多次,怎么会是警察呢?」
「不给人家当辅警?」志男笑。
「啊──」嘉芙点点头。辅警,那是正式工作之外的义务工作,不是人人肯做的。那男人每天放工时匆匆忙忙,难道就是为了去报到?
肯义务付出的男人已不多,莫名其妙地她对他有些好感,下次再遇到,她应该跟他打招呼,一个正直又勇敢的男人。下次──不知道甚么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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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嘉芙从学校赶到律师楼,立刻投入莫家镇交下来的工作,努力地查着法律条文。这工作虽枯燥,却是个磨练,熟记法律条文后,正式当大律师时工作会方便很多。
「哈罗,」有男人在接待处叫。「我想见莫律师,莫家镇。」
接待员立刻招呼他。嘉芙不经意地抬起头,咦?!又是他?当辅警的那个人。
他没有见她,已随接待员走向莫家镇的办公室。
是个客人吧,嘉芙想。
她继续埋头工作,直到莫家镇的秘书走到她桌子旁边,用手指敲着桌子。
「嘉芙,莫律师请你进去一趟。」
「我?!」嘉芙指指自己,立刻会意,站起来跟她走。
她常常这样,工作投入得忘了一切。
在家镇办公室,她看见了那男人。
「嘉芙,这是陈治邦,我的表弟。」家镇介绍着。「他需要一些法律知识,这些你熟悉了,你帮帮他,好吗?」
治望着她也觉意外,又是那女孩?
「如果做得到的话,没问题。」嘉芙大方地答应。这个未来的大律师,基本的风度、气度都已具备。
只是陈治邦是莫家镇的表弟?嘉芙把治邦带到她工作的小角落。
「有甚么问题尽管提出,我会尽力。」她说。
「你竟是家镇的同事,」治邦讲话友善客气,他说「同事」不说「下属」。「很意外。」
「更意外的是你是辅警。」
「家镇告诉你的?」他有点孩子气。
「昨天傍晚亲眼看见你捉贼。」她说,心中有种兴奋,却不想这兴奋表现出来。
「哦──」他嫌自己糊涂。「其实是我们会计师楼一个客户有问题,我帮他忙而已。」
于是他提出一些法律问题,都很浅显、很平常,嘉芙很顺利地一一解答。
「真是感激。浪费了你的时间,」他看看表。「谢谢你,我得回去工作了。」
「你──是做会计的?」她冒出一句令自己都意外,吃惊的话。
「差不多。」他不认真地答。「小职员。」
他离开。
快下班时,家镇再召嘉芙过去。
「治邦说你很帮忙,很感谢你。」他笑,放松地靠在也的「大班椅」上。
「只是普通小事,」她微笑。「莫律师,甚么时候有机会让我跟你上庭?」
「你喜欢上庭?」
「可以活学活用很多东西,而且,」她俏皮地笑。「你雄辩滔滔的样子很有型。」
「很有型?」他也被惹笑了。「不用讨好我,明年毕业我一定给你工作。」
「我不是讨好。」她脸红了,眼中那抹任谁也看得出的「倔」也淡了。
「宁儿明天要去大屿山拜佛,但我没空,你能替我陪她吗?」他说。
「我?!」她十分意外。宁儿是他的太太王宁儿。
「哦──宁儿有了BB,已三个多月,反应不很好,经常呕吐,身体不大好,」他立刻解释。「律师楼都是职员,我不放心交给他们,你──将来会是我伙伴,是朋友,希望你能帮忙。」
「好。」她想也不想便立刻答应。虽不是她分内事,但人家么看得起她,又伙伴又朋友,她──她万死不辞。「明天我陪莫太去。」
「谢谢,太好太好了。」家镇搓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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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太王宁儿由司机送到码头时已迟了半小时,预备乘的那班船已开走。王宁儿身材苗条,看不出有孕的迹象,但脸色很差。
「下班船甚么时候开?还要等多久?」王宁儿皱着眉极之不耐烦。
嘉芙呆怔一下,她自己迟到难道还想怪别人?看在她是孕妇又有「害喜」的情况,嘉芙保持沉默。
「有没有地方让我坐坐?」王宁儿扶着头。「我不能站,一站就昏,就要呕。」
嘉夫连忙替她找到一个石阶边缘。她一脸孔不愿意的样子,结果还是坐下,并在手袋里找出话梅塞进口里。
「还要等半小时才有船,」看她难受的样子,嘉芙心软了。「你休息一会。」
「别走开,陪我。」王宁儿说。一副命令的语气。
嘉芙没走开,却忍不住想,莫家镇怎么娶了这样一位太太?这么难服侍,难怪他见嘉芙答应相陪后千谢万谢。
坐下后,王宁儿就一秒钟也不放松地偷偷打量嘉芙,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你在律师楼做甚么的?」她不客气地问。
「我只是parttime,帮莫律师整埋档案,查法律条文。」嘉芙说。
宁儿轻轻吐一口气,很看不起似的。
「为甚么不做全职?」宁儿又问。「现在许多年轻女人都懒,不想付出太多劳力工作,赚够生活费就行了,余下的时间就去玩。」
嘉芙忍王住皱起眉头,这是甚么话?
「我仍在大学读法律,今年四年级,明年毕业就可正式工作。」她努力保持着好语气。
「哦──」宁儿颇为意外,脸色也好看些。「还预备到英国深造吗?」
「不了。去英国没用,香港已回归。莫律师已答应聘请我,以后可以跟他实习,这样比去深造更好。」
「家镇已答应聘请你?」
「是。莫律师答应给我一个职位,」嘉芙愉快地说。「能跟出名的大律师学习是我的福气。」
宁儿眼睛上下不停地打量嘉芙,好象要把她看穿,透视似的。
「你怎么进律师楼的?」她问。
「去年暑假我已申请打暑期工,今年莫律师想请个做parttime的人,便叫秘书打电话通知我,反正时间能配合,我就开始上班。」
「原本已认识家镇?」宁儿再问。
「当然不是。是我认识莫律师,他却不认识我那种人,」嘉芙笑了。她已经看出宁儿在盘问她之余也在防范她──也许不止她,她要防所有能接近她出色老公的女人。「我只是个学生。」
宁儿再看她一阵,终于展露笑容。
她不是不漂亮,却也不是漂亮。如果她不是常皱眉,如果她表情好些,多些笑容,她会更令人乐意亲近些。她身上脸上还有一种气焰──是不是气焰呢?是,该说气焰,那种出身豪门,从小骄纵惯了,不可一世的气焰。这会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嘉芙最初就有这感觉。
「船来了,我们进闸吧!」嘉芙扶起她。
被人服侍在宁儿心中是理所当然,是应该的,这天去拜神她把嘉芙折腾得半死。像个小丫头似的被呼来唤去,嘉芙尽了最大的努力忍住自己的不快,她决定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晚上回到家,立即倒在床上,她已累得爬不起床。
「做了一天苦工吗?担泥?」嘉麒坐在她床边,好奇地望着她。
「嗯──别烦我。」她连话都没力气讲。「让我休息,求你。」
「晚饭也不吃?有西洋菜汤哦。」
「唔──」她已昏沉睡去。
第二天赶回学校时她还觉得疲倦未消,下午连律师楼都不想回。
但最后还是回去了,因为她接到家镇的电话。
「快回来,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他说。
「电话里不能说?」
「回来再说,我现在要见客。」
于是她就回去工作。可惜家镇客人不断,直到下班前才有机会见她。
「打电话告诉伯母,今晚我请你吃晚饭。」他说。
「饭后我会送你回家。」他再说。
「为甚么?」嘉芙问。
「你做了一件大大有功之事,」他笑得开怀。「你用甚么方法令宁儿心情愉快?她对你赞不绝口。」
老天!她不希罕这种「赞不绝口」,只盼从此不再见她。
「今夜──她请客?」嘉芙简直战战兢兢。
「我请。」他好象很了解地笑。「除了我和你,还叫了治邦做陪客。」
治邦?楼下那个会计师楼的会计?
「莫太知道你请我吃晚?」
「今夜她回娘家,我放假。」家镇轻松地说。
「下班后你可以先逛逛街,然后六点半在『海都』见。『海都』,别记错。」
「『海都』在哪儿?」她真的不知道。
「在湾仔新鸿基大厦,」他愕然地望着她一阵。「对不起,我错,你还是个小女孩。」
嘉芙真的去了逛街,给志男买了件很好很实用的毛衣外套,跟着坐地铁赴约。
莫家镇一定嫌她大乡里,连餐厅都不懂。
她找到「海都」,家镇还没到,只有治邦在那儿,用视线迎着她。
「没跟家镇一起来?」治邦友善地问。
「不。」她的回答很短,与不熟的人她总是如此。
「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心?」他很体贴。
「不不不,不,」她连声拒绝。「不用。」
「从见到你到现在,你已经说了六个不『不』字,太会拒绝人的女孩。」他打趣。
她蓦然脸红,自己也不明白为甚么。好在家镇来得快,解了她的围。她发现,她与治邦两个大概八字相冲,他常常令她难堪,但他又不是故意的。
他们吃了很丰富的晚餐,菜式新颖又特别,味道极美,她在猜,是不是价钱也会「美丽」得吓人一跳呢?
她看见家镇若无其事地签单,看见治邦若无其事地吃着,她也不能显得太小家子气──虽然她知自己只不过个小家碧玉。
嘉芙也跟着一样若无其事,大方自然。
「宁儿很喜欢你,真的,」分手时家镇说:「她很少赞人。」
很少赞人或从不赞人?嘉芙会心微笑。
家镇的车先来,他先离开。
「刚才你笑甚?」治邦竟然看见她的「会心微笑」,真是观察入微。
「没笑甚么。」她摇摇头。
「宁儿的性格的确令人难以接受,」治邦了解。「其实她心地不错。」
「波士夫人,不敢置评。」
他的车来了,他打开车门。
「不论你住哪里,我都可以送你回去。」他做一个请上车的姿势。「单身女子夜晚不宜坐的士,这是警方的忠告。」
她颇喜欢他这么说,至少不说「顺路送你一程」之类,他诚实。
上车,报了地址,她安静地坐在那儿。
「嘉芙,你姓甚么?」他问。
「张。」
「家镇说你还在读大学,但很帮得了他忙,很能干。」
「不一定能干,只是努力。」她淡淡地说。「如今不努力,只怕以后后悔。」
「社会目前已有太多努力的女子,我不担心男人将来没地位,但是担心将来没有贤良淑德的妻子。」他半开玩笑地说。
「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家庭事业兼顾?可以,但难。」他开车的姿势很帅。「很多女强人站出来对人笑,说家庭美满,夫贤子孝,其实背后大滩眼泪,强要面子而已。」
「为甚么告诉我这些?」她反问。
「没有。我只是说──哎,sorry,也许说错了题目,但话却真心。」他诚恳地说。
他不惹人反感,她无意再反驳。
「有没有兴趣做辅警?」他忽然问。
「没想过。」
「相当有意义,还可锻炼身体,」他望着她笑。「想不想试?」
嘉芙没有立刻答应,只说会考虑,因为实在没时间。她要上课又要上班,有时晚上做家课都觉太累,哪能去当辅警呢?也许有一天,当她毕业正式工作时,或者可以每周抽两三天当辅警。她对治邦勇擒劫匪的勇镜头印象深刻。
「以后想要服务社会时,别忘了告诉我,我带你去报名。」治邦极友善亲切。
「为甚么选择做辅警?」她问。在她的生活圈子中,没有人这样做。
「我喜欢纪律部队,小时候幻想过将来当警察。后来环境不许可才放弃,」他含蓄地说:「辅警的训练也很正规,我当它是运动,想想看,又能服务社会,又能健身,又可以打发晚上无聊的时间,何乐而不为?」
「我总嫌晚上时间不够,功课太多。」
「出来社会工作,如果你不想随波逐流,跟同事去喝喝酒,上上夜总会,或去泡夜店的话,总得找个消磨的方法,我选择辅警。」
真是少见的正派健康男孩,嘉芙忍不住看他一眼。
的确是张好看的脸,她的印象没有错。
「你很像一个人,却说不出像谁,很面熟的──啊!想不出。」他笑。
「像你以前的女朋友?」大多数男人都喜欢这么说。
「当然不是。」他开朗地笑着,灵出雪白的整齐健康的牙齿。「直到今天,我仍未找到值得爱一辈子的女人,我绝不轻易开始。」
她有点震惊地望向他。这样熟悉的想法,那不正是她所思所想的?没有找到真正值得倾心相爱的男人,绝不可轻易迈出第一步。
「我说得不对?」看见她怔怔地凝视着他,他反过来问。
「不不,小时候你一定箍过牙齿,这么整齐。」她胡乱地说。说完,脸就红了,怎么说出这样一句话?」
「没有哦。我牙齿天生便很好。」他不望她,免得窘迫。「遗传的。」
她不敢再说话,说多错多。
她到家了,连忙下车称谢,一溜烟跑进大厦,显得狼狈。
「咦?甚么事?看你慌慌张张,神经兮兮的。」嘉麒詑异地说。
「没事,」嘉芙吸口气。「妈咪呢?」
「睡了,她有点感冒。」嘉麒拍拍她肩。「不要紧,已吃过药。」
「那我冲凉做功课,」她对他说:「想到怎样为妈咪庆祝生日没有?」
「出去吃大餐。」
「没有新意。礼物呢?买了没有?」
「我哪儿有时间,医院这么忙。」他说:「我出钱,你替我买一份。」
「礼物是要看心意的,我替你买就完全失去意义。没时间自己画一张卡都好,不是讲究价钱的。」她老气横秋。
「哇!小丫头讲大道理。」他大笑。「不买就算,我自有分数。」
兄妹俩每天总要亲密地斗几句嘴,开开玩笑再各自休息。
这是个正常、健康、和乐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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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儿早晨醒来,翻腾的胃令她极不舒服,头昏,想吐又吐不出,烦躁极了。
「来人来人来人!」她提高了喉咙叫。「有人在外面吗?」
老女佣琼姐连忙进来,把她从床上扶起。「大小姐有甚么吩咐?」
琼姐是从小把她带大的女佣,半辈子都在王家工作。宁儿结婚后王家派她来服侍小姐,并替宁儿管家,她才转来莫家。琼姐早已打定主意,这一辈子是跟定这位从小骄纵惯了的大小姐,她对宁儿很忠心。
「少爷呢?」她紧皱眉头。
「莫律师上班了,」琼姐轻轻替她扫着背心,纾缓她胃部的不适。「我服侍你洗脸。」
「家镇今天不是要陪我去医生那儿吗?」
「我打电话去提醒他!」琼姐立刻说:「小姐,夫人说今天来看你。」
「妈咪?」宁儿不耐。「推掉她,今天我不想见任何人。这个该死的子害人精。」她拍打着微隆的腹部。
「别这样,大小姐,」琼姐吓了一跳,连忙阻止。「你身体要紧。」
「叫家镇立刻回来,」她拍打着床沿。「告诉他,我极不舒服。」
「是,是。」琼姐领命而去。
宁儿想一想,又觉不妥,万一家镇真有重要的客人,或正要上庭呢?
「回来,琼姐,」她又拉直喉咙叫。「扶我起床洗脸。」
怀孕的确是女人最辛苦的事,尤其怀孕又害喜的女人,就苦上加苦。宁儿呕吐得厉害,四个多月了,依然呕个不停,吃甚么呕甚么,难怪她烦躁不宁,自己也控制不住。但是脾气大得像她一样的孕妇,却又少见。
濑口时,牙刷一碰到舌头,她就开始呕吐,吐得天昏地暗,几乎连黄胆水都吐出来。这是每天上什的例行公事,呕清了胃中所有的东西能舒服。
洗完脸,她坐在沙发上透一口气;胃一空,立刻精神爽利起来。
这是她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刻当她又开始进食,胃里又有食物时,立刻又开始头昏想呕、周而复始。
「大小姐,想吃些甚么?我叫菲佣预备。」琼姐小心翼翼地问。
「先打电话给妈咪,今天不见她。」
「是,是。」琼姐领命而去。
一会儿,琼姐把手提电话拿过来,交给宁儿。「少爷电话。」
「家镇,你甚么时候走的?我一点也不知道。」身体舒适了点,宁儿的语气也好起来。
「看你睡得舒服,不忍心吵醒你。」家镇关心又体贴。「今天觉得如何?」
「现在很好,胃是空的。」她说:「等一会儿不敢保证,又会呕得死死的。」
「不舒服就发脾气,发泄一下也许好些,」他说:「我和琼姐都知道你的情绪,不会怪你。」
「你为甚么对我这么好?」她眼睛红了。
「不对你好对谁好?你是我最亲密的人,是我的妻子。」
「但是──」宁儿说。
「没有但是,不要胡思乱想,我们从小青梅竹马的感情是没有任何人或物能代替的,何况你还帮我──」
「不许讲,」她破涕为笑。「以前的事不许提。」
「为甚么不提?」家镇大声说:「我告诉每一个同学、朋友、同事,若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莫家镇,我一辈子铭记在心。」
「再说我不理你。」她假装生气。
「不说,不说,但这是事实,」他笑。「约妈咪陪你去逛逛街,好不?」
「你忘了要陪我去医生那儿?」
「啊──宁儿,真对不起,我今天要上庭,时间不能控制,不如请妈咪──」
「不要妈咪,」宁儿大小姐脾气重,又倔强、执着,她决定的事不能改变。「你回来。」
「宁儿,又孩子气了?」
「你不回来也行,叫那个张嘉芙来陪我。」她说,这已是她的让步。
「嘉芙?她在上学,让我查查她今天来不来上班──宁儿乖,请妈咪陪你去,嗯?」
「那下次你一定要陪我。」
「一定,一定。」家镇连忙答应。宁儿的脾气他是惹不起的。「记得带琼姐去服侍你,千万小心我们的小宝贝。」
「不要小心我吗?」她嘺嗔。
「当然当然,最要小心的是你,王家大小姐,莫家镇最乖最可爱的妻子。」
她心满意足地笑了。
她要的也不过是家镇的哄哄骗骗,甜言蜜语,像小孩子一样,她的心态没有真正成熟。也许生长在太保护、太无忧的家庭的关系,有时候她的确表现得比一般人天真些。
「琼姐,再打电话让妈咪来陪我去看医生,还有你。」她终于吩咐。
其实她非常听家镇的话,只要他好言好语,低声下气,她就温顺。他很了解她,从小学就认识的嘛!
弄妥了宁儿的事,家镇把心思放回公事上。
「莫律师,嘉芙今天不会来上班。」秘书说。
「明天下午她才会回来。」秘书说。
「算了──啊!问问嘉芙,她可有时间改成每天放学来下班呢?」家镇说。
「有那么多工作让她做?」秘书问。
「宁儿有时需要她帮忙。」他说。
王宁儿?莫太太?秘书摸不着头脑,只好照吩咐办事。
接到通知的嘉芙十分开心,她喜欢这份工作,加时间表示她的工作成绩好,表示莫家镇重视她。而且──加时等于加薪。
「妈咪,莫律师要我每天上班,」她兴冲冲地说。「好开心。」
「和上课不冲突吗?你还是学生,以学业为重。」志男说。
「今年我只修九个学分就能毕业,下午都没课。」她说:「莫律已答应明年正式请我去他律师楼工作。」
「有这么好的事?」
「不要小看了你的女儿我,我是很能干又努力的,」她握着拳头举一举手。「有天,张嘉芙大律师必令你光宗耀祖。」
志男笑弯了腰。她欣悦女儿有这份志气与理想,更开心的是女儿的单纯不染,完全没有时下女孩的虚荣心,保持朴实清新,实在极之可。
「这么出名出色,以后还能找到能得起你的男孩吗?」志男打趣地说。
「我不担心这些,上天生我必为我预备了适合的另一半,迟早会遇到。」她皱皱鼻子,像只可爱的小哈巴狗。
「希望真有这么回事,否则妈咪会担心,愈强愈精明能干的女子,愈难丈夫,这是世界性的趋势。」志男叹一口气。「阿芙,其实我并不想你太强太能干,女孩子幸福、快乐最重要,事业还是该放第二。」
「如果我遇到我那适合的另一半,我答应你,把事业放第二位。」
「你要找怎样的男人?」志男很感兴趣。
很自然地,嘉芙脑中浮现了莫家镇和陈治邦的影子,她只认得他们。
但是治邦和家镇,怎算她理想中的男友呢?她的男友──她竟想不出个具体形象。那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

 
第二章 一厢情愿
嘉芙从学校赶到律师楼,手上还捧着刚在快餐店买的饭盒,恰巧在门边碰到正要出门的家镇。
「嗨,嘉芙,」家镇看看她。「放下饭盒,我等你,一起出去午餐。」
「不用了,或者有工作等着──」
「我约了治邦,一起去吧。」他不由分说便拉着她:「多些人热闹些,我等你一分钟。」
嘉芙只能跟他离开。
治邦和另一个差不多年纪,看来不满三十的男人已在等着。
「哈啰,」治邦看看家镇又看看嘉芙:「我来介绍,丁伟杰,我的死党老友。张嘉芙,家镇的最佳助手,未来的大律师。」
嘉芙微笑点头,却看见伟杰眼中亮起一片光芒。
「你好,嘉芙。」他握着她的手用力地摇晃着,目不转睛。「很高兴认识你。」
嘉芙微感尴尬,收回被握的手。
治邦细心,他看见两人之间细微的动作,对嘉芙眨眨眼,笑起来。
「伟杰是我中学、大学同学兼死,他比我能干,又是邉雍檬郑怪伟钕裨谕其N产品。「更是个少有的好男孩。」
嘉芙低下头喝茶,装作听不见。女孩子的特殊敏锐感觉令她知道,这丁伟杰对她有意。但她含蓄,绝对不可能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表示好感。三个男人兴高采烈地吃着、谈着,她显得沉默,却敏感地知道,伟杰的视线总在她脸上驻足。即使对他没有好感,能得到一个有条件的男人毫无保留地表示倾慕,心中也暗自喜悦。
饭后她随家镇回律师楼,才在座位上坐稳,伟杰的电话已追来。
「嘉芙,是我,丁伟杰,」他热盏卣f:「下班后有没有空?」
单刀直入,勇往直。
「我──」她的心怦怦乱跳,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形。
「打球、游泳,喜不喜欢?」伟杰开朗地笑着。约会她,彷佛天经地义。「或者其它?」
「今夜我要做功课──其实我每天晚上都有功课要赶,因为下午要上班。」嘉芙老实回答。
「哦──你还是学生?」他颇意外。
「四年级,明年毕业。」她努力地使自己声音听来稳定。
「我没资格抢你做功课的时间,那么周末呢?周末周日总有一天有空,对不对?希望你星期六有空,」他有点孩子气。「因为星期天若玩一天=会太累,第二天还得工作。」
「好──吧。」她挣扎了一阵。志男才问她理想中的男友形象,伟杰就出现,这是不是缘分?「星期六。」
「你住哪里?我来接你,早上十点?」
「这么早?」她笑起来,听得出那份没掩饰的真纯。「可不可以午餐以后?」
「可以。但是我希望早些见到你。」他真心真意。「除非有个说服我的理由。」
「我想多睡一阵。」
「啊!好理由,」他笑着。「好。十二点半我来接你,一起午餐,不许再推。」
「十二点半我在楼下等你。」她终于答应。
挂线后她久久都不能平服心潮波动。以前也有男同学向她表示好感,却含蓄保守很多,这么直截了当,这么开门见山的还是第一次。只可惜她对伟杰的模样只有个糊的轮廓,知道他像治邦般高大,健康、开朗,有没有治邦那样好看的脸呢?
她对星期六的约会有着莫名的期待,这个丁伟杰会不会成为她的第一位男朋友?
上课时这么想,回律师楼这么想,走在路上,乘地铁时也这么想,还有掩藏不住的微笑常偷偷不自觉地溜出来。
终于到了周末,终于到了十二点,她愉快地换好衣服,抹了淡淡的唇膏,在书桌前算着还有半小时时间。
嘉麒敲门进来。「咦?!要出门?不陪妈咪饮茶?」
「约了朋友,明天陪妈咪。」嘉芙说。
「朋友?!不是同学?男朋友?」嘉麒有心逗她,故意提高了声音。
「别乱说,普通朋友,打打球而已。」
「穿成这样去打球?」他上下打量她。
「带了邉由溃顾呐谋衬遥?nbsp;
「谁?快告诉哥哥,对方是怎样的人?」
「人一个啰!你八卦。」
「我是关心,」嘉麒不放松。「你不透露一点资料我就跟妈咪告密。」
「怕了你。」她白他一眼。「是莫律师和陈治邦的朋友,不到三岁,有六呎高。」
「谁是陈治邦?」
「他是公司楼下一家会计师楼的会计,是莫律师的表弟……」她看一看腕表。「回来再跟你说,时间到了。」
她不再理会嘉麒,一口气跑到楼下。
伟杰正坐在他的最新型宝马528i里面等着。看见她,他眼中亮一大片光采。
「早。」他为她打开车门。「很准时。」
「学生不敢不准时。」
「出来工作也不能不准时,这是职业道德!」他笑得光亮。「约女孩子更不能不准时,这是个人操守。」
「没有这样严重。」她笑
汽车已经悄悄地滑向前,又稳又快,不知道是车好或是他技术好。她的老爷车简直就远有不如,就算嘉麒的日本新车也比不上。
「喜欢吃甚么?」他问。
「我根本不懂食物,也不知道甚么餐馆好,你随便。」
「你是广东人吗?」他问得突然。
「我是杭州人,可惜从未去过那里。」
「好。带你去吃杭州菜。」他把车驶向海底隧道。
他带她去柯士甸道一家小小的餐馆「天香楼」,叫了雪菜肉丝面,叫了醋溜滑水,叫了酱鸭,还叫了清妙虾仁。
「甚么叫『滑水』?」她问。
「鱼鳍部分,」他说。「肉很嫩滑。」
「你也是杭州人?懂这么多?」嘉芙说。
「我爱吃,可以说吃遍港九,从小就如此!」伟杰说:「是跟一位长辈来这儿的。」
「我从末吃过杭州菜,好吃吗?」
「你立刻就会知道。」
结果令嘉芙惊喜不已,那实在是美味的一餐,每样食物都那么好吃,就连那碗听起来普通的雪菜肉丝面也与别不同。
这只是小吃,她以为不会太贵,但看他签的单,她真的吓了一跳,这一餐贵得离谱。
「怎么──这样贵?」离开后她忍王住问。两个人的午餐超过两千元,实在吓人。
「是这样的了,好吃嘛,自然会贵的。」他淡淡地不置可否。
「刚才我好象看见餐牌上很多东西都没写价钱。」
「时价。」他但笑不语。
「现在──去哪里?」
「午餐后不能邉樱覀兿热バ陆缍碉L,好不好?」他提议。
「兜风?」他不明白。
「游车河。」
「你说兜风,难道也不是广东人?」
「祖籍上海,其实上两代已在香港落地生根,我都不大会说上海话。」
「难怪。你家里一定有人说上海话或是国语,所以你才会用外省字句。」
「妈咪和婆婆都说上海话。放心,她们不是电视里那种『上海婆闹你』的那种人。」
她被惹笑了。
汽车一路向粉岭而去。
周末不塞车,一个来回也不过用了四十多分钟,回到中环时,他有新主意。
「不如去马会打球吧,网球你会不会?」
「打过,不是很行,没正式学过。」
「那──你不介意我叫治邦来?」他说:「反正晚上也约了他吃晚饭。」
治邦?为甚么不?那个有张好看脸孔的男人,那个当辅警的会计。
事实上是治邦和伟杰在打球,嘉芙坐在旁边观战而已。他俩都是好手,球来球住,姿式又漂亮,又帅,她怎能上场呢?晚上,他们就在马会西餐厅进餐。
整车新鲜海鲜推过来,治邦和嘉芙选了鱼,伟杰选了牛扒。师博就在他们桌子旁边为他们现场做起来。鱼香、肉香一阵阵传来,令他们食欲大增。
「嘉芙,我认识伟杰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他主动约女孩子,而且见一次就约,」治邦半开玩笑地说。「以前都是女孩子追他的。」
嘉芙颇窘迫,怎么回答呢?两个大男孩都是开朗、坦率又直接的人,有甚么说甚么,她却难为情。
「信不信一见钟情?」伟杰盯着她看。
她微微皱眉。
「治邦更不得了。」伟杰灵活地立刻转话题。「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女孩子能入他法眼,从来没见过这么挑剔的男人。」
「宁缺不滥。」治邦淡淡地说。
「像我哥哥嘉麒。」她冲口而出。
「你有哥哥?」治邦问。「做甚么的?下次可以约一起玩。」
「他是小医生,对女孩子也是宁缺勿滥型,想来你们一定合得来。」她说。
不知道为么,她对治邦觉得亲切,就像对着自己哥哥一样。
「甚么时候介绍们认识?」伟杰也问。「他像不像你?」
「模样很像,个性不像。」她说:「他比我仔细、成熟,他很忙,不过我会替你们约他。」
「约到立刻给我电话。」伟杰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塞给嘉芙。
「别漏了我一份。」治邦临走时这么说。
一连三天,嘉芙都见不嘉麒,他在急症室轮值,而且正是夜班。伟杰也没再提,每天的电话和鲜花却是不断,他对嘉芙真是一见钟情。
「谁送的花?」家镇发现了。
「丁伟杰。」嘉芙大方地说。
「有眼光,」家镇笑。「甚么程度了?」
「初识的朋友。」她淡淡地说。
「杰仔是个洁身自爱的男人,从不主动追女孩,第一次看见他这么紧张。」家镇笑。「如果对他有好感,别放弃这机会。」
「顺其自然。」她耸耸肩。「对我来说,事业的比重大些。」
「别傻,选事业的女孩最终都会后悔,难得有情郎。」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相信我,杰仔肯发动攻势就必然认真。与女孩吃饭看电影是有,追女孩却绝对是第一次。」他拍拍她。
「你的语气像我哥哥。」
「哥哥叫嘉麒,我记得。」他说:「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放寒假。」
「有任务给我?」
「宁儿想找你帮忙,」他颇难以启齿。「圣诞节她想去日本逛逛,贪它近。但我没空,接了一宗大案,你能不能───」
「她大着肚子怀着身孕,我负不起责任。」她想也不想就推辞,宁儿太难侍候。
「知道你为难,但她──」家镇显得尴尬。「她说除了我就是你,她太任性我知道,可是她怀着BB,我不逆她意。」
「在外地我真不能负那么大责任,」这是真话,她愈想愈不安。「真的。」
「会有护士随行,还有管家。」他立刻补充。「你只是陪她,有人服侍你们。」
「这──」
「当给我面子,算在我的账上,」他说。「升级加薪全包在我身上。」
「我不是这意思──」
「那就行了,你肯帮我这个忙,是不是?」
她想一想,看他满脸企盼,不答应不行的了,她说不出那个No字。
于是她只好点头。
「谢谢,谢谢,谢谢。」家镇开心得手舞足蹈,几乎想抱起嘉芙。「你真是我的救星。」
「去多久呢?」
「四五天,宁儿只想换个地方透口气。她平日最爱旅行,一天到晚往欧洲跑,这次怀孕可把她闷坏了。」
嘉芙说:「你可以参选最佳丈夫。」
「有这选举吗?你做我提名人。」家镇走开。
下班回家,家镇把嘉芙答应陪她赴日旅行的消息告诉她。她懒懒地半躺在贵妃床上,看来一点也提不起劲。
「不高兴吗?嘉芙答应了。」他问。
「你陪我去才最好。」
「我真的走不开,接了一宗大案,如能打羸官司,对我帮助很大。」他苦口婆心。
「你要甚么帮助呢?阿爸说只要你肯,他把所有的生意都交给你打理,何必那么辛苦当律师,能赚多少钱呢?」
「不是赚钱问题,我是专业律师,对做生意全无观念,不想替阿爸败家。」
「你能败得了多少?王家的家财那么容易败得完吗?」宁儿口气极大。「而且做生意又不是读书,一学就会。」
「我──没有兴趣。」
「总说没有兴趣。」宁儿十分不满。「以前你答应过帮阿爸的。」
「我答应帮阿爸处理公司法律上的问题,现在不是在帮他吗?」
「阿爸要你在他身边,帮他做生意,」宁儿一厢情愿。「总有一天你要接手的,对不对?」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阿爸身体、精神都那么好,三十年后退休也不迟。」
「你就是这样,」她很不高兴。「王家的生意正正派派,又不是作奸犯科,你怕甚?」
「不是怕,我们不谈这问题,好不好?」家镇低声下气:「想不想出去看场电影?」
「不。」她讲话很倔,永远没有尾音。「叫司机去买张影碟回来不就成了?」
「或者──去游车河?」
「不。」她不耐烦。「难道香港没有更好的消遣?」
「你说,你想去哪里?」他极有耐性。
「哪里都不想去──」她的大小姐脾气又来。「要不然坐最后一班机去东京?」
「这个时候最后一班机已飞走了。」家镇啼笑皆非。
「还有其它主意吗?」家镇说。
「找两个人来打麻雀。」宁儿叫起来。「好久没『游干水』。」
「想找谁?」他尽量用最柔和的声音。
「治邦啦,杰仔啦──或是那个嘉芙?」
「我试着打电话,」他吸一口气。「嘉芙晚上要做功课,而且恐怕她也不会打牌。」
「功课有甚么了不起?明年你不是铁定聘用她吗?」
「但是她得考到律师资格才行,」他慢慢解释。「我立刻打电话。「
他在一边讲电话,声音很小,她那边听不见。多讲两句,她马上不耐烦。
「他们来不来?不来算了,」她尖着声音。「不要噜噜苏苏。」
「治邦立刻来,杰仔说已经换了睡衣……」
「他不来以后就不是朋友,」她十分霸道。「告诉他,一定要来。」
家镇苦笑,又低声讲了一阵才挂线。
「他们半小时内赶到。」他说。
她现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叫琼姐预备宵夜,我不吃燕窝,想到都会吐。」她又有主意。
「燕窝养颜──」
「你赚我不够漂亮?」她在鸡蛋里挑骨头。
「我没有这么说──怎么会呢?」他轻轻拥一拥她。「别这么孩子气。」
「我幼稚吗?」
「不。你是被宠坏的孩子。」他只能笑。
这夜,三个城中最出色的男人就陪着这位王家千金打半夜的牌,宁儿满意了,三个男人第二天上班都严重睡眠不足。
治邦灌了一大杯黑咖啡,才勉强打起精神工作。人不精神,时间过得特别慢,肚子也饿得特别快,忍不到中午,他已跑出办公室,先医肚再说。
他在下大堂碰到刚从学校赶来的嘉芙。
「真好,过到你。」他不由分说地拖着她走。「如果我一个人去午餐,怕吃到一半就会睡着。请帮忙负责吵醒我。」
嘉芙没有拒绝,治邦像嘉麒般,是哥哥,她有很亲切的感觉。坐在「翠亨村」,他点了二菜一汤。
「吃这么多?」嘉芙摇头。
「精神不好就要多补充身体原料,下午我还得捱三小时。」
「昨夜又捉伲俊?nbsp;
「比捉龠?辛苦!」他夸张地比比手势。「陪宁儿打牌到深夜。」
「你们常常做这样的事?」她好奇。
两人互相有亲切感,自然就接近了不少,他们已兄弟姐妹,又像老朋友。
「宁儿心血来潮,我们都逃不了。」
「莫律师太纵容她。」她犹豫一下才说。
「不是纵,是无可奈何,」治邦很了解。「宁儿被父母,被亲人,被身边所有的人宠坏,家镇接手后再难改变。」
「接手?」
「结婚,不是把她从娘家接过手来?」
「也没有可怨的,这是他的选择。」
「错。是王宁儿选择了他。」
她意外又听不懂,这话怎说?
「他俩青梅竹马,从小就认识,宁儿更认定了家镇是她的未来老公,用各种方法捉紧他,家镇逃不了,就弄成目前这样。」他说得含蓄。
「各种方法?」她笑起来。这四个字里恐怕包含了更多意思。「捉?」
「当然还有点其它原因,」他耸耸肩。「以后有机会让家镇或宁儿告诉你。」
「圣诞节莫律师要我陪莫太去东京。」
「你──答应了?」他大惊小怪。
「他开口,我很难推。」
「张嘉芙,你有难了,」他夸张地指着她。「相信杰仔也不会同意。」
「关──杰仔甚么事?」她的脸微红。
「杰仔对你已一心一意,凭他的本事,想来你没有机会逃去,」他望着她笑,像极了嘉麒捉弄她的样子。「圣诞佳节,他肯答应你去东京?」
「我已答应莫律师,非去不可。」
「真不幸,怎么被王宁儿看中呢?」治邦说。
「别再讲这件事,」嘉芙换题目。「我有兴趣知道你的事。」
「我?」他摇头。「太简单的一个普通人。」
「你说宁缺勿滥,从不没有过女朋友?」
「没有,从来没有,」他极肯定。「从小到大,只有一次曾经心动。」
这句话引起了她全心的好奇。「一定很精采。」
「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有次圣诞节去百货公司买礼物,出来时遇到个女孩,年纪与我相若,一碰到她心中就『怦』的一声,好象被撞击着,我呆呆地着了魔般望着她,直到她消失。」
「然后呢?」
「哪儿有然后?萍水相逢,再也没机会见面,最可惜的是:我连她的样子都记不清,只有个模糊的影子。」
「试着找过吗?」
「有。连续两个月我周末都去那家百货公司,希望能再相遇。」他轻笑一声。「缘过来时芳踪已渺。」
「很传奇。」
「传奇?不美丽?」
「我心中的美丽不是那种,」她轻声说着。「感觉或是男女有别。」
「男女该是一样,如果你遇到那种情形,你一定也会像我,」他吸一口气。「现在说起来心中仍然怦怦跳。」
「如今仍念挂她?」
「我不自寻烦恼,明知无希望,没可能,」他回味着。「我等待第二次的冲击。」
「我怀疑感情是否可用冲击两个字,太强烈了。」
「你对感情有甚么看法?」他目光炯炯。
「我──」她原想说甚么,但却忍住了。「没试过的事我不想凭空猜测,那不真实。」
「好。我等你有一天告诉我。」治邦说。
###
嘉芙并没有机会告诉治邦,治邦却在一个星期天早晨,她仍在睡梦中时把她吵醒。
「嘉芙,快出来,半小时后我在你楼下接你,火星撞地球的事发生了。」他兴奋地叫。
「你说甚么?」她摸不着头脑。
「半小时,你家楼下。」他挂线。
她不得不从温暖的被窝中爬起来,梳洗、打扮,用飞快的速度在半小时刚到的那分钟,冲到楼下。治邦的车分秒不差地停在她面前。
「发生了甚么事?」她问。
「你不能想象,」他兴奋地深深吸一口气。「连我都不能想象,居然会出现了。」
「出现了甚么?流星?」
「比流星更光亮,」他稚气地在胸前画个十字。「我遇到心灵再一次的冲击。」
「又是冲击?!」
「真是心脏怦怦乱跳,」他捉住她的手放在他胸前。「摸摸看,是真的。」
她把手收回来,忍不住笑。
「哪一个天仙下凡?」
「我带你去看,」他飞快地驾着车。「第一眼看见她时,真是头冒金星,呼吸不畅,目瞪口呆,像触电般不能行动。」
「她在哪里?」
汽车转一个弯,驶进马会停车场。
「跟我来,」治邦拖着嘉芙的手,快步奔跑着。「我希望她仍在。」
他带她到马会的室内游泳池,四下巡梭,然后情不自禁地指着一个女孩。
「就是她。」
嘉芙顺着手指望过去,有点失望,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天仙」,只不过是个高瘦的长头发女孩,尚算清秀而已。她令他心灵冲击?!大夸张了。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很『正』?」他紧张地在一边问。
「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笑。「她是谁?」
「我怎么知道她是谁?」他大惊小怪。「捉你来就要你想办法认识她。」治邦说。
「好。我去自我介绍,我,张嘉芙,二十一岁,港大法律系四年级,是未来的一律师?」她打趣地说。「小姐,我们能做朋友吗?」
「别捉弄我,我是认真的。」他红着脸。
「真要我过去?」她望着他。「为甚么你自己不去呢?」
「怕出丑,怕吃柠檬。」他说。
那女孩又跳进泳池,矫健得像飞鱼般游动起来。从这边到那边,又从那边回到这边,好象在表演。
「看,她姿式多美,多帅。」他赞叹。「我看很多男人都游不过她。」
「也许她是香港泳队的选手。」她猜。
「为甚么你不上前去问问?」他催促。
她看他一阵,直到肯定这是他的真意愿,不是开玩笑才慢慢走过去。
那女孩也从池里爬上来,披上雪白大毛巾。
「嗨。」嘉芙亲切地微笑。「你游得真好,我猜你是香港代表队选手。」
「你怎么知道?」女孩天真地答。「或是你在报上看的照片?」
「我没猜错,是不是,我是张嘉芙。」她向她伸出友谊的手。
「我是梁皓白。」她也伸出手。
梁皓白,是了,嘉芙的确听过这名字,是相当出名的游泳健儿。
「真是很高兴认识你。」嘉芙打蛇随棍上。「游完了吗?我们去餐厅吃点东西。」
「正有此意。」皓白显然喜欢你质极好的嘉芙。「你等我十分钟,我要冲身更衣。」说完她便转身跑开了。
治邦急切地奔过来。「怎样?怎样?可有进展?」
「答应一起吃午餐,她是梁皓白。」
「皓白,皓白,名如其人。」他赞叹。「上帝一定为我而造她。」
「很肉麻。」她皱眉。
「请忍耐,别扫我的兴──啊!我记起了,以前总说不出你像哪个明星,想起来了,你像梁咏琪。」
「我没她那么高,只有五呎六。」嘉芙说。
「够了,够了,若真是五呎九,怎么找男朋友呢?」治邦叫。
「哎呀──杰仔今天约了你吗?」
「我推了他。」她淡淡的说:「不想出街。」
「却被我拉出来。」他高兴地笑。「想来你对我这个『哥哥』比较好些。」
「他摆明车马,对我有压力。」
「杰仔是这样的人,君子坦荡荡,做任何事都光明正大。」他说:「我约他出来一起吃饭,好不好?」
「不了,既然推了就别多再多事,」她摇头。「你不需要我帮你应付梁皓白?」
「是是是。」他一个劲儿点头,提起梁皓白,他打心眼里笑出来。「今天你帮我,下次我一定帮回你。」
「我的事不要任何人帮,」她极有把握。「我自己能控制。」
「感情是不能控制的。」
「我很理性,可以控制。」
「控制感情?那多辛苦?」他不以为然。
「感情泛滥会很恐怖,还是控制好。」
梁皓白从边走出来,棕褐色健康又年轻的皮肤发出动人的光采,一身纯白的长裙,比刚才穿泳装时漂亮不少。青春无敌。
「皓白,他是陈治邦,我───」嘉芙原本想说「我朋友」,可是被治邦打断。
「我是嘉芙的哥哥。」他抢着说:「很荣幸能跟你一起吃饭。」
皓白笑得露出健康的牙齿。她觉得治邦这么讲是理所当然的,她有名气啊!
「现在去吧。」她领先走出泳池。
她选了咖啡室,径自点自己爱吃的食物,很旁若无人。
「我不喜欢中国菜,」她说:「在美国一直有营养师替我安排餐单。」
「你在美国受训?」治邦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副情不自禁状。
「读中学。」她淡淡地说。
「因为游泳,我比较迟毕业,二十岁才毕业。」
才二十岁,的确年轻。
「不预备再念书?」他又问。
「不了,没有读书的细胞,读得辛苦,」皓白十分坦率。「目前只练习游泳,准备代表香港参加下一届亚邥?nbsp;
「很了不起。」治邦说。今天的他看来傻了,蠢了,钝了很多,是为所困?
「亚邥峋屯诵荩桂┌咨炝藨醒赣斡具x手邉由婚L。」
「只要灿烂过也就够了。」治邦说。
嘉芙忍不住皱起眉来,怎么治邦变得跟平日全然不同起来?
「爸爸也这么说,」皓白笑得像孩子。「退休后我会做个出色的生意人。」
「生意人?!」嘉芙与治邦一起问,很意外。
「做生意啊!」皓白说得理所当然。「我是爸爸的独女,当然要接手他的生意,有甚么不对?」
治邦看嘉芙一眼。「对,很对,」他先这么说:「小小年纪已经对未来的生活有了规画和目标,了不起。」
嘉芙根本听不出这话有甚么了不起,于是沉默。餐桌上就剩下治邦和皓白你一言我一语,彷佛情投意合的讲个不停。分手时大家交换了电话,皓白独自开着她那辆「凌志四百」离开,治邦的车里仍然只有他和嘉芙。
「妙不可言。」治邦眼中尽是陶醉。
嘉芙不想说话,因为根本没甚么话可说,她只觉得累,累得想倒头大睡一天半天。分手时,治邦再三向嘉芙道歉,并一再说「我不会忘了你这媒人」。
媒人?嘉芙摇头上楼。
「有一个叫丁伟杰的人在四小时内打了十六个电话来,」嘉麒迎头就,十分夸张。「每十五分钟打一次,从现在起还有四分钟他就会再打来,你听不听?」
话才说完,电话铃已响起来。
「急不及待。」他把电话塞到嘉芙手中。「慢慢聊。」
「嘉芙,是你吗?你去了哪?和谁一起?」伟杰问了一连串问题,急得上气不接下气似的。
「是你吗?丁伟杰,」嘉芙气定神间。「找得我这么急,有急事?」
「我以为你会在家──你不是说不想上街吗?」他知道自山语气有问题,立刻降低声音。「我想见你。」
他的感情是绝对直接的。
「我真的不想出去。」她笑了。「中午被你的死党不由分说『逼』了出去,他要我帮他追女孩。」
「邦?要你帮他追女孩?」他不能置信。
「而且成功了,那女孩叫梁皓白,听过她吗?是香洪游泳女选手。」
他沉默一下。「我还是想见你。」
「你开车来,我站在窗口让你看看。」她半开玩笑地说。
「我是认真的。」
「快到圣诞节,街上都是人。」
「来我家,家里人口简单,爹地、妈咪和嬷嬷,家在九肚山。」
「这么远。」她还是提不起劲。也不明白中午被治邦这么一就肯出去。
「我来你家。」
「怎么行?」她小声叫。
「怎么不行?我们是朋友。」
「家里不招待朋友,不论男女,」她有点为。「真的,从来没有。」
「真奇怪,竟有不要朋友的家庭?」
「是习惯。香港人多爱约朋友在外吃饭应酬,家里小嘛。」
「我不介意。」
「也不是──」她想一想。「现在见到妈咪和哥哥,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你。」
「朋友,男朋友咯!」
「迟些,好不好?」她婉转地拒绝。「也许──我出来,好吧!」
「半小时后来接你。」他立刻高兴起来。
「半小时从九肚山来香港?」
「迟一分钟可以罚我。」他挂线。
从他的话、他的声音、他的情绪里都可以感觉出他的真铡⑺癯崆椋皇撬ぉみ?不是该接受他的时候──不,该说她还末决定是否该接。
一个追求她的男孩,如此而已,并不代表将来一定是她的男朋友。
她赞成治邦的宁缺勿滥。
「怎么?又要出去?」嘉麒在一边盯着她看。「男朋友太多?左右为难?」
「你想不想陪我一起去?」她心头灵光一闪,伟杰说过想认识嘉麒──咦?是伟杰或是?她竟弄涂了。
「我陪妈咪晚餐,」嘉麒仰起头故作不屑状。「我孝顺。」
她不理他,略略整理一下自己后下楼,她知道伟杰会准时,他看来是这样的人。
果然,他的车已停在那儿。
「我不信你从九肚山来。」
「当然不是。」他用笑容迎着她。「我从办公室来,反正在家没事,便出来处理一下文件。」
「这么劝快。」
「我喜欢一天事一天做完,不拖不拉。」他一直注视着她。她在旁边,他就心满意足。
「你跟治邦很像。」
「是很多人都说我们像,个性、爱好、思想、行为……」他爽朗地说。「以前有同学说过将来我们会追同一个女孩子。」
她皱皱鼻子,很俏、很可爱。
「看来这方面我们不同,」他立刻说:「那个梁皓白是甚么样子的?」
「像他以前的梦中女郎。」
「治邦那个爱情故事说了好几年,都不知是真是假。」
「我宁愿相信是真的──哎,我们去哪?」
「不是九肚山,回我家吗?」
「你真──太冒昧了,」她非常不自然。「就这个样子?」
「有甚么不妥?」他凝望她。
「一点心理预备都没有,又没换衣服……」
「相信我。」他諔┑匕醋∷氖郑钢灰憧铣霈F,他们已经高兴极了。」
「但是──」她还是觉得为难。
「我家极欢迎朋友,不要想得太复杂,我带个朋友回家,如此而已。」
嘉芙吸一口气,是不是她太过敏?太紧张?不必表现得这么在意,她不想给他小家子气的感觉。
「希望他们不悝我两手空空就去。」
「他们不拘小节,你一定会喜欢他们。」
果然,伟杰的父母都开朗开,十分和譪亲切。他们是上一辈的留学生,生活习惯都已西化,大家相处如朋友。
嘉芙尤其喜欢那幢四千呎两层高的独立洋房的布置,精巧雅致得很见心思,不是豪华略带俗气的宫廷式,不是略嫌老气沉闷的纯中国式,不过分新潮,也不过分高调,巧妙地配合得极好。
「是妈咪的心思,」伟杰悄悄告诉她。「妈咪以前是学音乐的,已放弃,现在对室内设计很有兴趣,拿自己家做实验室。」
「从没学过?」
「自己研究,自己看参考书,」伟杰说:「每次到外国她总爱看各种家俬店,参观博物馆、古老大酒店,至去看人家新建好屋子的示范单位,乐些不疲。
「从来没看过任何屋子这么有心思和品味,包括在电影或杂志里。」
「为甚么不亲自告诉妈?」他问。
「当面讲就变成拍马屁。」
「想来她乐意听见这样的马屁。」
九点半,他送她回家。
「我知道明天你要上课,要工作,」他很体贴。「还半年你就毕业,这半年我会努力忍耐。等你毕业。」
她想问他等她毕业做甚?但还是忍住了,她不相信一个人这么快就认识另一个人。
她不会,感情她谨慎。
圣诞节前两天,家镇递上信封。
「这是机票,已画好位了,是头等的,」他说:「还有一张信用卡,麻烦你管账付款。」
「我是否该收另一份会计的薪水?」嘉芙问。
「随便开单,我照签。」家镇心情极好。「二十三号我会让司机接你去机场与宁儿会合。」
「我自己可以坐的士去。」
「你有恩于我,我必须待你如恩人。」
「这么严重?小心我以后乘机敲诈你。」
「欢迎之至。只要宁儿开心,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天下第一等好丈夫,」她大声说:「莫王氏宁儿大小姐幸福无敌。」
家槙打着哈哈走开。
二十三号早晨十点,送嘉芙去机场却是自动请缨的伟杰。他对家镇说:
「害我不能和嘉芙共度第一个相识后的圣诞,还不让我送她?」
「我会补偿,」家镇打恭作揖。「待情人节时我替你俩安排最浪漫温馨的节目。」
「记住你的诺言。」
嘉芙站在挤迫的机场里故作听不见他们的话。她完全不觉得她和伟杰已到可以共度情人节的程度,他们只不过是朋友而已。
机场内人山人海,令她头痛,加上她陪伴的宁儿娇生惯养,完全不能适应这种环境,就算安坐在头等舱的贵宾候机楼里,她也在埋怨。
管家及菲佣都侍候在一侧,但她脸色依然难看。原因是──人多人挤只是借口,她也不需要这么多人陪她、服侍她;她的唯一盼望是家镇陪伴她,然而家镇事业心重,而且从小她就知道他是个负责勤力的人,结婚前他也一再声明事业第一,她的埋怨出不了口。
飞机上,宁儿和嘉芙坐头等舱,管家琼姐和菲佣一起坐经济舱。可怜的嘉芙就要独自承受宁儿的一切。
「平时家镇每天都那么忙?」宁儿问。
「他真的忙碌。」
「连圣诞节也要上庭?不是放假吗?」
「他接的是大案,人家放假的时候他必须绞尽脑汁,很辛苦。」
「委托他办事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嘉芙呆了一下,宁儿难道对家镇这样一等一好丈夫都不放心?太敏感,太冤枉了。
「据我所见,除了律师楼的事外,莫律师的全陪精神都放在你身上,每天都提起你的名字,说这说那,你是大家羡慕的对象。」
「真的?」宁儿露出难见的笑容。
「没有理由骗你。」嘉芙直话直说:「其实我应该在香港帮他忙,他却要我陪你,在他心里你比他的公事更重要。」
宁儿不再言语,嘉享受了半小时的耳根清静。
她闭上眼睛预备小睡一刻,宁儿突然用力拍她手臂。
「你知道吗?其实除我之外,家镇还有另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她说。
嘉芙愕然,怎么说这样的事?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闭口不语。
「好在那女人不在香港。」宁儿缓缓摇头又吐了口气:「那女人──在大学时一直缠着他。是我把她赶走的。」
赶走?!「她去了哪?」嘉芙忍不住问。
「伦敦,她先去读书,后来在那边工作。」宁儿现在说起眼中仍有忧色:「有一段时间,他们──来往密切。」
嘉芙心十皱眉,却不敢表现出来。原来家镇和宁儿之间,还有这么一段插曲,原来宁儿总不放心,总是这么神经质,是有她的原因。
「幸好家镇是个有良心又长情的人,他知道世界上只我对最好。最后他还是回到我身边。」她陷在回忆中。
嘉芙偷偷看她,她眼中有梦般的光辉,彷佛她也不相信自己会这般幸撸?nbsp;
「嘉芙,我有一个请求。」她捉住嘉芙的手。
嘉芙吓了一跳。「甚么──请求?」
「帮我看着他,别让任何女人接近他。」宁儿眼中有戒惧之色:「家镇现在有名有望,是出名的大律师,我怕有女人不怀好意。」
「莫律师不是那种人。」嘉芙本能地道。
「你还小,不知现在女人的厉害,她们为达目的,完全不择手段,卑鄙、下流、无耻到了极点。」
「你过分敏感,莫律师对你那么好,谁都说他是香港最好的丈夫。」
「你不知道,真的,他──你不知道!」宁儿眼中又有忧色,就此绝口不语。
成田机场外,有帝国酒店的劳斯莱斯等着,接她们四个女人去东京。「帝国」虽是一流的五星酒店,但已旧了,宁儿为甚么选这儿?
「我只喜欢『帝国』,它像香港的半岛酒店。」宁儿彷佛知道嘉芙心中疑问。「第一次家镇跟我来东京玩就住在这儿,那时我们才十七岁。
看来宁儿也是个长情专一的人。
「那次我们一家人来东京度假,妈咪请家镇一起来。」宁儿又说:「那是他第一次离开香港。」
「你们青梅竹马。」
「是,从小学就开始已是同学,」宁儿眼光又像做梦。「我们坐在邻,后来他长得比我,高妈咪替我要求与他坐在一起,一直到小学毕业。」
「中学呢?」
「我们是St.PaulCo-ed,但不同班,」宁儿笑着。「我功课不好,原本考进不去,爹L嫖抑v人情进去,我不想和家镇分开。」
原来是这样。这个神经质,被娇纵惯了的富家女从小就选中了家镇,她的半生精力大概总在想法绝对拥有这个因人,想来也辛苦。
嘉芙开始有点了解她、同情她,一个女人的爱情,一个女人的苦心。
帝国酒店比嘉芙想象中更气派,所谓「旧」其实历史的光辉,是「时间」,它外表看来保养得极好。宁儿告诉她,日本那些大商家、皇公贵族们都爱在这儿宴客或开会,它是地位的象征。
她们住住总统套房。
「我每次来进这房,习惯了就像回。没有床和枕头的问题,」宁儿像个孩子。「每一个大城市我都有固定住房,除非那儿爹S凶约旱膭e墅。」
对嘉芙来说,这是电影里的情节,她从未接触过这种阶层的人物,那离她好远好远,远得虚幻。平时家镇也没有给她这种感觉,家镇比较像真实的人,像嘉芙一样。
来东京,宁儿并不出去玩,更不购物,她只是留在酒店套房里,她享受的恐怕只是往日与家镇共度时光的感觉。
「莫律师现在没有时间陪你?每天下班后他都立刻回家。」
「他是天准时回家,也陪我。」宁儿眼中有抹忧郁,很真实的。「可是──感觉和以前愈来愈不同,我也说不出──但真的不。」
「经过了这么久,人长大了,感觉很自然会变。」嘉芙问。
「也许是,我不知道。」
「像莫律师这么好的男人,他对你必是一生一世的,你不必担心。」
「我知道不该担心,我和他在一起二十多年了,可是──」宁儿叹一口气。
在东京的日子比嘉芙想象的好,宁儿完全不发脾气,也不使性子,每天最紧张的事是等家镇的电话。家镇每天大概打五个七个电话来,三两小时打一次,并不定时,他说:「一有空就打给你」,于是宁儿就坐在电话边等,像上班一样。
嘉芙把一切看在眼里,忍不住嗟叹。原来宁儿的一切都被家镇主宰,她脾气不,她骄纵、她嚣张、她目空一切,都因为家镇。她对他全无安全感,所以才疑神疑鬼地担心,以致变成目前这么不正常。
宁儿绝对是不正常。
这么好的丈夫,他几乎做足了一个丈夫该做的一切,她还担心甚么?
一个星期就这么过去,每天在套房里吃、睡、等电话,这是她们的全部生活。东京是甚么样子?嘉芙只有在来回机场的路上惊鸿一瞥,她有啼笑皆非的感觉。
在机场,嘉芙又看见伟杰,他跟着家镇一起来接机。
他拥着嘉芙,一脸的深情,她尴尬极了。
「我订了地方烛光晚餐,不能拒绝。」伟杰有孩子气的霸道。
「我是否应该先回家?还有行李。」嘉芙说。
「你不觉得目前我是最重要的?」他盯着她看。
家镇拥着看来心满意足的宁儿先一步,他看来神采飞扬。
「我帮不了你,杰仔,自己努力。」他笑。
「我已经尽了一切力量,是不是?」伟杰向嘉芙摊开双手。
「看来我只好跟你走。」她笑。
她大方坦然,他以为大有进步。
「最好一辈子都跟我走。」
「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的确,」他带她去停车场,「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这么熟的话,谁说的?」
「国父孙中山先生的遗嘱。」
车驶过海底隧道时,被困在车龙里。
「治邦呢?见过他吗?」她问。想起他,心中有抹温馨,她已当他是哥哥。
「现在才发觉,他重色轻友。」伟杰夸张提高声音。「下了班就不见人影,除了辅警当值外,全陪那个梁皓白,陪我打一次球也不肯。」
「梁皓白。」嘉芙忍不住笑。
「我始终觉得那女子并不适合治邦,不知他错了哪一条筋,全无道理。」
「爱情不需要道理。」
「不要再鼓励他,他他已经烧到七八千度,就怕他烧坏脑。」
「你对梁皓白有偏见。」
「不是偏见,可惜八字犯冲。」他说:「女人若不能活色生香,也该亲切自然,她两样都不是:身上彷佛有角。」
「角?!又不会剌痛你。」
「我担心阿邦痛,感情上他比较傻,我的意思是他对爱情有太多幻想。」
「他是成年人。」
「但爱情观有如幼儿园学生。上次他对美国那女人一见钟情,我就不认同。」
她低头笑。只会说人家不会想自己,伟杰对她的一厢情愿不也一样?
她不是不喜欢伟杰,但──这么快,这么急进,这么不顾一切──她有莫名的担心和害怕,也不明白为甚么。
伟杰无疑条件好,人也好,现在要找这样的男人也很不容易。只是他们之间缺少一点共鸣,往往他滔滔不绝,她只能说是或不是,找不出甚么值得讲的话题。
与治邦就不同,一切自自然然,虽然认识间差不多,感觉就是不同。或者就是「有心」与「无心」的问题,治邦待她如妹妹,没有打正旗帜追她。她也就没有压力。也许伟杰还需要一点时间。
 
第三章 错过缘份
嘉芙再回到办公室,一切如常,只有家镇对她的态度明显好了更多。
「宁儿赞你,很喜欢你。」他说。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她说。
「此话怎解?」
「莫太对你没安全感。」嘉芙的个性就是直话直说。「她担忧会失去你。」
「永远不可能,」他说得斩钉截铁。「我们的婚姻必然一生一世。」
「或者该说她不能完全、绝对地拥有你。」她修正语气。
他皱眉,令人不解地皱眉。「她真的这样说?」
「她跟我说了一段往事,一个你的旧女同学。」她望着他。
「宁儿真是信任你。」他摇头笑。「她甚至从未跟我提过这件事。」
「那位旧女同学的事很影响她。」
「真傻,真是傻女孩。」家镇喃喃自语,颇动容。「无论如何,非常感谢你告诉我,我会想办法补救。」
「其实莫太是很好、很善良的女人。」
「当然,否则我怎会娶她?」他笑。
这天宁儿在家,收到了九十九朵玫瑰,全是鲜艳的红色,有如血色。
她看看签名卡,开心地笑起来。「家镇。」她情不自禁。
家镇一向以事业为重,并非浪漫的人,他当然送过花给宁儿,但那是在被「提醒」,或「要求」下送的。也许是出身普通人家又或者个性问题,他从不主动「浪漫」。并非说送花就是浪漫,但对宁儿来说,这是天大的惊喜。天真的她立刻打电话给母亲。
「妈咪,家镇送我九十九朵玫瑰。」
「很好啊!他真是个好女婿。」
「他从没这么做过,这是第一次。」
「你开心就好。」
「你怎么好象在敷衍我,没有诚意。」
「宁儿,我在学京戏身段,有师傅在,」母亲笑。「周末和家镇一起回来吃饭。」
但是宁儿这股兴奋一定要发泄,一定要找人分享,母亲没空,想来想去她只好打电话给嘉芙。
「莫太?」嘉芙颇意外。
「你知不知道,他送我九十九朵玫块。」宁儿的声音中有无比的喜悦。
嘉芙又是呆怔一下,这不像家镇的作风。不过人家夫妻间的事,也不是她这外人能了解的。
「他定是欢迎你回家。」
「也许是,他进步了。」宁儿开心得翻倒。「以前他不喜欢这一套,说是浪费。」
「浪漫和浪费只差一个字。」
「浪漫?」宁儿笑得开心。「真的,我是有浪漫的感觉,很开心。」
「你也可以为他添一点浪漫。」
「怎么做?你教我。」
「譬如说亲手为他预备一次烛光晚餐,」嘉芙笑着说。「给他个惊喜。」
「甚么时候?」
「今夜。当然最好在今夜。」到底年轻,嘉芙也兴奋。
「但是做甚么?我甚么都不懂。」
「最简单的,让你的管家教你,譬如说煲一个靓汤。」
「好,好,就这么决定。」宁儿说:「你真好,嘉芙。」
这原是很简很普通的事,宁儿却如获至宝,她是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人。
嘉芙快下班的时候,好久没见的治邦出现。
「好多话要跟你说,」他一脸孔的喜悦与陶醉。「下班后一起走。」
嘉芙毫不犹豫就点头。治邦约她就像嘉麒约她,是理所当然的。
两个人坐在置地广场地下的咖啡座。
「皓白真可爱,」治邦坦率地说。他的感觉对着嘉芙是不必保留的。「她已经接受我的单独约会,我们吃了两次晚餐。」
「恭喜。」她笑。
「别只恭喜,还要祝福,祝福我们俩可以开花结果。」
「这四个字好老土,开花结果,好象古老十八代。」
「愈新潮的事物愈短暂,不如古老来得天长地久。」
「你讲究天长地久?」她望着他,很意外,他是从外国回来的现代年轻人哦。
「是。感情还是传统的好。」他眼中有向住的神色。「一个温暖的家,一对相爱的男女,和他们可爱的孩子,一生一世,从年轻到老,这是最浪漫的事。」
她的视线凝定,再也移不开,怎么他说的话就像她人中所想?一对相爱的男女和他们可爱的孩子,经过岁月,相爱弥坚,一生一世直到永远。一刹那间,她的心灵有了重大的震动,她终于找到这么一个同心同意的男人,只是──她用力摔一摔头,这个男人是治邦,梁皓白的男朋友,一个如哥哥般的人物。
她呆在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发甚么呆?我说得不对?」他拍拍她手。
「不,不,」她深深吸一口气,平抑胸膛中的翻腾。「我不知道──」
「想想看,」他眼中闪出动人光采。「夏天我们一起游泳,冬天我们在火炉边的地毯上背靠着背谈话,看书,我们互相疼惜,互相关怀,相扶相助直到老去。皓白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对象,我们万分合得来。」
「那么除了恭喜,祝福之外,还必须说,天地那么大,竟被你们找到了对方。」嘉芙说。
「是,我也认为我运气好,」治邦感叹。「皓白纯良可爱,除了有点小姐脾气之外,一切都好,都合我心意。」
「预备立刻结婚?」
「我肯她也不肯,她还年轻,还有她努力的目标,我要帮助她。」
她望着他,对他的感觉──或者是印象,也不对,很难找出一个适合的词句,反正他在她心里已不同了,他竟是一个和她在感情上有相同要求和理想的男人。
「怎么你今天这样沉默,怎么不说话?难道不同意我讲的?」
「羡慕得五体投地,差不多妒忌了,」她摇摇头。「你说得太理想,像童话故事。」
「对,现代已无童话女主角,好不容易被我找到一个,我必捉紧不放。」他做一个捉紧的手势。「我真快乐。」
而对这样快乐的人她真的无话可说,心中竟有丝能觉察的妒意。
咦?!她真的妒忌?
挥开这丝妒意,她强打精神应付他,竟觉得甚至找不回十几分钟前的那种自然、亲切,那种兄妹情。
「替不替我高兴?」他是个粗心大意的男人。
「高兴。」
「替不替我加油?」
「怎么加油?我帮不了忙。」
「帮我一起开心,」他天真地说。「你知不知道,想到梁皓白三个字我连呼吸都会紧缩。」
她想起伟杰说他对爱情有太多幻想,这是不是幻想?她不知。
「啊──忘了杰仔,」他拍拍脑袋。「你们进展得怎样?」
「我们只是朋友。」她淡淡地说。
「只是朋友?不可能,杰仔为你付出了全部,我知道。」
「不论他付出多少,我的感觉上大家目前只是朋友,我坚持。」
这次轮到治邦发呆,不能置信地望着嘉芙。
「你会令他伤心。」
「没可能到那种程度。」她肯定。
「不──」他开始真正担心他的朋友、兄弟。「你们谈过这个问题吗?」
「没有必要,只为根本不是问题。」
「嘉芙──」他惊讶。「我以为你们──」
「不能以为,要看事实,」她笑起来。「不是任何一个男人追我,我都接受。」
「他不是任何一个男人,他是杰仔。」
「我知道他很好,无论哪一方面的条件都好,可是──」她思索一下。「我要求的不是条件,还有其它。」
他望着她,像她刚才一样呆呆的说不出话,傻了一般。
「我用我的方法处理自己的事,」她说:「你也许不认同,但那就是我。」
他讶异得有些不能置信。「你是嘉芙吗?好象变了个人。」
「我一直是这样,只是你未曾真正认识我。」
「我是否真正认你不是最重要的事,重要的是杰仔,我立刻要他来?」他取电话欲拨。
「不──请勿这么做,」她温婉地道。「有些事不能强求,我喜欢顺其自然。」
「你不接受杰仔?」
「我没这么说,」她吸一口气,不想再跟他说这件事。「不目前说这一切还是言之过早。」
「我明白了,」他恍然地透口气。「你是慢热的人,我要他加把劲。」
「他已经够努力,请勿给他压力。」她笑。
「你还是很关心他的。」
「当然。他是朋友,」她说:「不像你和皓白已是情侣。」
他欣然而笑,对「情侣」两个字很受落。
「皓白呢?为甚么今天不陪你?」
「她要练习,晚上还要与美国来的亲戚吃饭,」他体贴地说。「要她陪我是强人所难,我不做这样的事。」
「皓白真幸福。」嘉芙忍不住说。
「如果接受杰仔,你也一样。」治邦答道。
「各人对幸福的定义和要求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你这么执着,」他摇头。「看走了眼。」
除了律师楼工作外,有一半时间嘉芙是属于学校的。
她原想去找教授谈一点功课上的事,但教授不在,却有一位女士坐在办公室里。这女士大约三十出头,气质十分好,有极好的皮肤,穿一套浅灰套装,一对深灰珠耳环,
「对不起,我找郑教授。」嘉芙歉然。
「我是他妹妹,他还没回来。」那女士有明亮声音。
莫名其妙地,嘉芙立刻喜欢了她。很少看到这么悦目的女性,高而苗条、正派、干净、眼光中带来一丝说不出的威严,是女人中少有的。
「郑小姐,」嘉芙说:「我是张嘉芙,教授的学生,或者──我明天再来,请转告。」
「好,我会。」姓郑的女子点点头。
「你──很出色,」嘉芙只想到这两个字。「很少女人像你。」
那女士摇头微笑,露出整齐的健康牙齿。「谢谢。」
嘉芙预备转身离开。
「我也要走了,」那女士站起来。「要赶时间,一起走吧。」
嘉芙欢喜地走到郑教授妹妹──那女士旁边,嘉芙最欣赏她那股隐隐透出的自信。
「你和郑教授不住在一起?」她问。
「不。哥哥有嫂嫂和孩子,」郑女士淡淡答。「我是顺道来看看他的。」
顺道?她有私家车?
「我该是你的师姐,」郑女士彷佛看得穿她的心意。「你也是法律的,是不是?」
「是,是,」嘉芙极兴奋。有这样出色的师姐,实在荣幸。「你──」
「我是郑之伦,毕业很久了,不过一直在英国,」她介绍自己。「最近一年才回来工作总算定了下来。」
难怪。她身上还有一股欧陆味道。
「你说『定下来』可是指在香港工作?那么香港必有多位出色的女律师了。」
郑之伦望着她笑,不置可否。
「有车吗?」嘉芙问。
奇怪,平日她不是那么主动多话的人,但对着之伦,她像面对一个宝贵的矿洞,想深入发淈。
「没车。刚才朋友送我来,还以为可跟哥哥一起走。你呢?」之伦一派处之泰然状。
「有。哥哥的二手日本车。」嘉芙十分高兴:「我以荣幸地送你一程。」
之伦立刻感受到嘉芙对她特殊的仰慕和喜爱,她对这年轻的漂亮女孩也有好感,两人竟这么一拍即合的成了朋友。
嘉芙送之伦到渣甸山的家,是幢新型大厦。
「我住五楼A,这是我的名片。」之伦主动地递给嘉芙:「想见我时可以上来。」
「方便吗?」
「我一个人住。」之伦下车,挥挥手,潇洒地走进大厦。
我一个人住,嘉芙为这几个字赞叹。现代有型有格,有真材实学,有本事的女士能大大声这么说「我一个人住」的人并不多。社会发展畸形,男与女之间的关系复杂,能有资格讲这句话的女子的确太少,太少。有的女人讲了你也不信。但之伦,她就是那种人,有风骨,有傲气又有本事的人。
嘉芙以得到这样一个朋友为荣,只为之伦,不因她是郑教授的妹妹。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治邦。
对了。不知道甚么时候开始,嘉芙与治邦就常常约在一起午餐了。也许办公室近,或者治邦有很多关于皓白的事要告诉她,反正他们常常在午餐时见面。
「还没去拜访过那位郑女士?」治邦在讲够了皓白所有事之后,为表关心地问一句。
「没有借口。」
「她能开口邀请,你就不需借口。」治邦说:「从来没见过你那么崇拜过人。」
「我希望未来的我能像她。」
「为甚么不能像自己呢?」
「她──」嘉芙眼中发光。「那种神情,那种姿态,那种气度,那种自信,那种威严,站在法庭上一定战无不胜,功无不克,所向无敌。我只希望像她。」
「有那样厉害的女人?」治邦伸伸舌头。
「不是厉害,是种气氛,是感觉,是──但是她和霭可亲,」她叹口气。「在她之前,我从未见过那种女人,好独特。」
「可引我一见?」他好奇。
「我自己都不敢去。」她笑起来。「我眼中的她也未必是你心目中的她。」
「必然一样,我们这样合得来。」
她暗暗摇头。她眼中的皓白就非她能认同,他们眼光根本全不一致。
「今日傍晚要当辅警的班。」他说。
「下午将随莫律师上庭。」她说。
「你觉不觉得我们的生活都太刻板,太正常了?」他忽然说。
「人人如此,有甚么不好?」
「不知道,」他摸摸头,露出一抹傻笑。「如果人人倒行逆施一次,不知世界会变成怎样?」
「还能怎样?毁灭咯!」
「不会如此严重吧!」他说。
「会。肯定的一件事是世界上好人比人多得多,如果倒行逆施,即使只是一天,世界必然毁灭,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很可怕,幸好只是我的幻想。」
「中午与我午餐,皓白知道吗?」
「没有特别提过。」
「要小心些,有些女孩子不喜男友与任何其它异性接近。」
「皓白不会,我有信心,」他拍心口。「皓白心如皎月,绝不沾尘。」
「我不想替你惹麻烦。」
「我知你替我着想,可是从不见你提杰仔。」
「他约我晚上见面,可惜我要赶功课。」
「可恶的功课。」
功课并不可恶,嘉芙清楚知道。如果约她的是个吸引她的──她看治邦一眼,他若约她,她不会考虑功课。她──喜欢和治邦相处的感觉。
她不会把这事告诉他,她自己知道便是,又不会影响任何人。
「其实杰仔中午可以约你。」他忽然说:「反正我们几乎天天碰面。」
「他不是中午人。」
「甚么意思,十午人?」
「有的人只会想到在晚上约会,」她笑。「晚上比较重要,比较正式,约比较重要的人。」
「我没有这意思,我们──」
「我们是邻居,」她又笑。「我是你的听众,专门分享你对皓白的喜怒哀乐。」
「有一天我也乐于做你的听众,当然希望你说的是杰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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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不在中午出现的伟杰居然约嘉芙午餐。
「治邦叫你这么做的?」她问。
「阿邦?关他甚么事?」伟杰愕然。「晚上总见不到你,只好中午来。」
几乎错怪好人。
「有非见我不可的理由?」
「有间大公司清盘,我有份做,将会很忙很忙很忙,过一段不见天日的时间,」他凝望着她。「会想念你。」
她白他一眼,忍不住为他的话笑。
「大公司清盘,宣布破产,有犯罪的因素吗?」她问。
「律师本色。」他捉住她手。「会不会挂着我?」
「总爱说这么肉麻的话。」她摔开他。
「你教我说又不肉麻又能表达感情的话。」他盯着她。「给我多一点信心。」
「压力之下不可能有信心。」
「压力?你说我给你压力?」他压低声音却作出大惊小怪的样子。「凭点良心。」
「是不是在你忙得不见天日时,我要买定外卖去探班?」她还是笑。
「差不多啦!」他放开她。「嘉芙,我们可不可以认真一点?」
接下来的日子,伟杰果然忙碌,除了电话联络,他真的没机会出现在嘉芙身边。嘉芙并不很挂念他。也许太容易了,便不觉得珍贵,他总在那儿嘛,又不会跑掉,但她有时也会想起他,给他个电话闲聊几句。
他们保持着充满望的友谊,至少他俩都这么认为。
嘉芙也忙着学校的毕业考试。除了考试,还有其它许多事情,譬如谢师宴啦、毕业舞会啦,还有许多零星的小事。她向家镇请准减少回律师楼的时间,反正三个月后她将全职在家镇那儿工作,她想先把做学生最后一段时光处理得更美些。
她从教室出来,预备到停车场取车,约好了到影楼拍毕业照,她打算在照相之前先去发型屋理发,一生一次的纪念,马虎不得。
停车场内,她竟看到治邦,他站在她的二手日本车边,好象等了好久的样子。
「幸好认得你的车,」一见她,他立刻兴高采烈。「没有白走一趟。」
「不用上班?」她意外。「不用陪皓白?」
「放自己半天假。」他说得轻松。「皓白去北京练习,跟教练一起。」
「你这小会计不怕老板『炒鱿鱼』?」其实她想说皓白走了才想到我?但这样说太小家子气,她只想想便算。
「小会计也要透口气,不能做死人,是不是?」他的话跟脸上的阳光神采完全不配合。「小会计也是人。」
「报纸上说失业率增加,没有打工仔不担心。」她说。
「放心,杰仔是老板。」他笑。「能不能陪我半天?我问过杰仔了。」
看见他眼中的动人笑意,毕业照改天再拍吧!也没甚么了不起。
「想做甚么?」她心头已开始轻松。
「做甚么都好!」他坐上她的车。「特意不开车来,就是等你作主。」
「这么为难我,谁能猜到你心意。」
「我说过随便,」他全不介意。「就算游车河,兜风都好。」
「好,就游车兜风。」她的兴致也来了。「我们开到新界,反正我一点儿也不认得路,开到哪儿算哪儿。」
「好主意。」他半躺在椅背上。「出发。」
「出发?我还肚子饿呢!」
「到新界再说,香港遍地都是美食,说不定新界有更美味的食肆。」
两个人兴致勃勃地从市区向沙田进发,完全不理地,方只沿着公路向前驶。新界的发展非两个住在香港那边又少来新界的人所能想象,一个又一个卫星城市令他们惊叹。
黄昏时穿过海底隧道回到香港时,两人不得不自嘲是「香港大乡里」。
「你的车停在哪里?」她问。
「还不想回家。」他望着她。
她也有意犹未尽之感,两人相处融洽自然又舒服。
「这么赖皮。」
「不许跟我说功课,再陪我一阵。」他说:「至少一起晚饭,我不想一个人。」
「你可以回父母家。」
「不,你陪我,杰仔同意的。」他说:「你一直是乖妹妹,皓白不在我真的很惨。」
「我不想又在外面吃饭。」
「不如带我回你家?」他眼睛亮起来。「介绍我给嘉麒,给你父母认识,哈!好主意。」
「自说自话。」她笑,心里没有任何阻力,自然就答应了。他也没想过带甚么礼物,就这么跟着她上去。
志男和嘉麒与治邦一见如故,没当他是客人,也没对他特别优待──嘉芙一早表明他并非男友。大家谈得十分投契,好象已认识了许久的朋友似的。
这就是缘。
一连三天,治邦下班之后都往张家跑,根本不需要嘉芙带路。他找志男,因为爱她做的小菜。他找嘉麒,因为两人对一个新出的电脑软件有相同的研究兴趣。张家那九百多尺的屋子是除了他上班、当辅警和回家睡觉之外,逗留得最多地方。
这情形连皓白回来也没改变,因为他竟把皓白也带来了。
嘉芙完全不明白,这个小小的家到底甚么地方吸引了这阳光般好看正派的男人。皓白也常来,却不是每次都跟治邦来。她原有小姐脾气,嘴上不说,但看得出她嫌张家太小,令她不能习惯。除了这点,她和大家相处得很好,尤其与嘉芙。无论如何,嘉芙是她与治邦的介绍人。
「杰仔还没忙完?还不能陪你?」每次见嘉芙单独一人,她总是关心地问。「你跟我们一起玩。」
「我不做电灯泡。」嘉芙故意说。
「甚么电灯泡呢?」治邦也说:「让我们替杰仔看着你,免得你跑掉。」
「说不定是杰仔跑掉呢?」嘉芙说。
「不可能,除非世界末日。」治邦肯定得无与伦心。「我了解他。」
「不必你来替他保证,」嘉芙笑。「我还没保证自己不变呢。」
「杰仔告诉我你们互相已有允诺。」
「允诺?」嘉芙不以为然。「只是向前迈一步而已。」
「迈一步已海阔天宽矣!」
时间安静地准确前行,所有的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嘉芙的毕业试、谢师宴已过,按着就是大家期待的毕业舞会了。
伟杰一早就说明:「你的舞伴一定是我。」嘉芙也答应了,他们也为这一生一次的盛会而预备晚装。
但是舞会前一天,伟杰为了清查一笔十分重要的账目而飞了去新加坡,离开前答应舞会前必定赶回来,可是时间到了,嘉芙并没见他的影子。
嘉芙焦急地等着。一次又一次地电话打到他家、他公司、连他手提电话也没有人接,他还没回来?
「他赶不及回来。」来的人是穿上礼服的治邦。「他抽空通知我,他的工作比想象中复杂得多,三天后也必回得来。所以,我捱义气。」
他笑得自然又孩子气。
这叫甚么?人算不如天算?
治邦与嘉芙的出现,在舞会中引起所有艳羡目光,多么出色的一对啊!可惜他俩都得不时为误会者解释,他们并非一对,他们之间拥有的只是兄妹情。
这晚是尴尬却似十分快乐的一夜。
「万分感谢你的帮忙,」他送她回时她一再致谢。「还有,别忘了多谢皓白。」
「举手之劳。」他全不介意。「我陪你至少比嘉麒更合适些?」
谁说不是?
伟杰终于回来了,那是在两星期之后。
他打电话来找嘉芙时,治邦、皓白都在。
「再一次对毕业舞会的事说对不起,」他说:「你不会怪我的,是不是?」
「快来,让他快来,」治邦在一边嚷。
他一定在电话里听见了,他没出声,他的表现与往日有些不同。
「你很累,是不是?」嘉芙从不强人所难,何况她已决定与他共同迈出这人生重要的一步。
「你休息吧!」
「我──嘉芙,我想──」
「你想说甚么?」她愉快地笑。「再肉麻的话你都说得出,怕甚么?」
「明天──明天你可有空?」他说。
「当然有。已经过了三个月,已经完成了毕业试,已经过了谢师宴、毕业舞会,」她大方地说:「我已准备好迈开那一步。」
「嘉芙──」他口里像含着一个柠檬。
「明天几点钟?甚么地方?我准时到。」
「下班后我来你,七点。」他说:「替我问候大家,我先休息了。」
「他一定吃多了榴槤,热气。」治邦开玩笑。
下班后,嘉芙换好衣服,刻意地淡淡地化一点妆,对她来说,这是个大日子──正式接受一个男孩子、和他拍拖的大日子。
七点钟,她准时站在楼下。
一如住常,他准时地等在那儿。
两星期不见,他依然是他,英伟,健康,笑容依旧,却显得有点尴尬。
既然准备了接受他的心,她比平日温柔和安静。
「工作上有困难吗?」她望着他。
要接受他为男朋友,她就放开心怀,全心全意地对待他。
「我的脸色这样告诉你?」
「或者是我看错了?」她不觉得自己敏感。
「先吃晚饭。想去哪儿?」
「选一处你会觉得舒服与自在的地方。」她益发看出他有不妥。
他不出声,驶车到跑马地一间西餐厅,把车交给泊车人。
西餐厅装修高雅,中国客人不多,倒是个谈话的好去处。
他选了一张在角落的桌子。
他今夜做的每件事看来都刻意。他也同样地重视今夜,是这样吧。
「来过吗?」
「没有。」她坦然地答。
「我以前常来,尤其小时候,它很出名,」他把话题扯到很远。「最近换了老板,改变了很多。」
她静静地望着他。
这是伟杰经过忙碌的三个月,经过远远的两地目隔后要告诉嘉芙的话?
他应该急不及待地提及那「一步」,应该热情地表示他的感觉,该像以前一样,急起来就一把抓紧她的手──但他只坐在那儿,带着些尴尬地望着她。
好吧,吃完晚饭再说。
他从来对食物都是热情的,但今夜他食不知味地慢慢切着、嚼着、吞咽着。渐渐地,她看出一丝端倪,他有难言之隐。
她令自己先放松,不要给他压力。
「需不需要一点酒?」她提醒他。
「酒?!啊,很好。」
酒,使人放松,他看来好了一些。
她用眼神鼓励他,无论他心里有甚么话,总要说出来她才能了解。
「有些事其实是不可预料的。」终于他说,然后松口气。
「明天的事我们就不能预知。」
「这三个月──我像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接触到全然不同的另一面貌的事物,感觉和观念竟然全变了。」
她点头,这是很正常的情形。
「有些事发生了──也不能预料,」他诚恳地望着她。「我的工作极繁忙辛苦,每天接触的就是那几个人,有时需要一点支持和温暖,尤其在新加坡那段日子。」
嘉芙心中隐约感到发生了些事情,她不能确定,却感到微微不安。
「我想到的是你,真的心里想到的是你,」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面,温暖依旧,却不再紧握。「我把手伸出去,心里想接着的是你,当然该是你,我们约好的──可是旁边的不是你。真的──我不知怎么解释,但真的发生了,嘉芙,你能接爱我的歉意吗?」
她立刻明白了。
他在繁忙、枯燥、辛劳单调的工作中需要温暖、安慰和支持,在他有需要时他伸出手去,以为她会接着,可惜旁边的人不是她,他的手被别人接了去,就是这样。
她有一点难过,毕竟已完全预备了接受他,毕竟相处了那么多日子,毕竟他付出过诚意和感情,毕竟他是个条件好的男人,她也有一点遗憾,他们曾经相约携手,他曾伸出手,可惜时间、地点不对,于是大家就错过了。
「嘉芙──」伟杰深深地望着她。他也有着相同的难过和遗憾。
她把被压着的手抽出来,轻轻拍拍他手背。
「不怪你,」她开朗得令人心头一松。「不要像做错事的学生,没有人会罚你。」
他惊喜得不能置信,渐渐地,渐渐地,眼中的尴尬淡了、散了,终于有了笑容。
「我的确预备受你,不过,这也只不过是个开始,」她微笑。「幸好你没先逼我起步,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你──」
「我们仍是好朋友。」她先按住心中所有情绪──当然有情绪的,无论如何。「她是谁,总得让我先看看吧。」
「过一阵子,让我先适应面你才行。」
「加陪对她好,否则我会讲你坏话。」
「你不会。」他凝望着她。「错过你恐怕是我今生最痛的事。」
「你又肉麻了,痛是最短暂的,几秒钟就过去。」
「痛会过去,遗憾──」
「不许三心两意,我这儿斩钉截铁,今后此路不通。」她说。
「我相信。」他望着她。「如果你早肯接受我──」
「若你俩有缘,情形依然会如此,」她说:「那时我恐怕就受伤惨重。」
「上帝保佑好人。」
「上帝保佑谨慎、小心、慎重的人。」
两人相视微笑,举杯共饮。
嘉芙心里依然不舒服了几天才慢慢平服。
这并非伤害,只是难堪。以为自己幸运,离开大学就事业爱情兼得,幸好──事业顺利,家镇的律师楼已正式聘用她为见习律师。
倒是治邦为了这事骂了伟杰好一顿。
「我以为你是全心全意,专一心致的男人,想不到你令我大失面子。」治邦责骂伟杰。
看嘉芙的模样一切正常,他也就不再言语。当然啦,爱河中的人哪有心理别人间事?他和皓白简直可以说一帆风顺。
「为甚么还不让我见你父母?」治邦不只一次地问。他早已带皓白回过家了。
「他们很少在香港。」皓白总是说。
「总会回来吧?」
「回来也忙。好吧!我会找个时间带你见他们。」她说。
时间一直都没到。
治邦刚当完更,在警署换好衣服后,接到皓白的电话。「我在马会,你来吃晚饭。」
他答应着,她又说:「把嘉芙接来,不要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
「不要把她当成失恋者。」
「表面不是,心里依然失落,」年纪小小的皓白懂得不少。「我了解她。」
治邦于是先接嘉芙。
「我已吃过晚饭。」嘉芙虽已坐在车上,但还是抗议。「我不想陪你们拍拖。」
「是皓白的意思。」
「真好笑。同情我失恋,没拖拍?」她笑。
「不是,有你在热闹些。」
「不想看你们卿卿我我。」
「那么快些找一个,做给我看。」他瞪眼。
「你们怎么不同情嘉麒呢?他也不拍拖。」
「怎么同?他是不拍拖,你是──」
嘉芙啼笑皆非。
几次相同的情形发生,她开始想办法躲避,不接电话,甚至有时迟回家。当然这不是长久之计,她是否该认真考虑找个人来拍拖呢?为拍拖而拍拖。
从高等法院出来,嘉芙突然看见前面一个依稀熟悉的背影,是──郑之伦。她追上前,高声叫。「师姐,师姐,郑师姐。」
之伦转身,意外驻足。「从来没大叫我师姐。」她笑。「怎么不来找我?」
「没有借口。」
「谁说要借口?」之伦愉快地说。「想找我就像你现在从背后追上来一样这么简单。」
「但是──我还需要些心理准备,」嘉芙有丝少见的稚气。「你是那么有分量的女人。」
「分量?你觉得我太胖?太重?」她拥着嘉芙。「无论如何,找个地方坐一坐。」
她们去了置地广场内的咖啡座。
「很多年以前我还没去英国,此地的冻柠檬茶非常可口,」之伦优雅地坐在那儿。「有一种特殊的香味。还有,午餐时它有一种海鲜汤,有酥皮盖在碗上,要预定的,极美味。」
「就是这一家?」嘉芙张望一下。
「是这地方,不过店名变了,装修变了,」之伦喝一口茶。「茶味也全然不同了。」
嘉芙望着她一阵。
「是否你的回忆里有感情分?所以过去的一切比现在好?」她问。
「不。我很实在也很清楚,」之伦不同意。「目前的香港比以前变粗糙了。」
「粗糙?!哪一方面?」嘉芙不懂。「香港的一切不是比以前更好更先进吗?」
「也许香港多了更多新颖的建筑物,更多新公司,但是──不再精致,」之伦指指四周的名牌精品店。「即使店里所卖的东西,价钱可能更贵,但质素方面绝对比不上以前。」
「质素?」
「人的质素,生活的质素,」之伦说:「香港人愈来愈不讲究。」
「但是香港不是更多有钱人、更多豪宅、更多豪华房车吗?怎可以说不讲究。」
「表面上是豪华、是富裕、是讲究,但是──」之伦笑。「我的感受是骨子里失去精致,原因或许就是太过分豪华、富裕和讲究。」
嘉芙侧着头思索半晌。
「这话要回去好好想想才能回答你,」她说:「我成长于这个年代,没有这种感受。」
「以前听长辈说,他们的年代如何如何,令人十分向往,」之伦又说:「现在回忆我们的年代也觉不错,你们这一代却不羡慕,很奇怪。」
「别以我为标准,」嘉芙立刻说:「我太理性、太实在、『太法律条文』。」
「甚么叫『太法律条文』?」
「太死板、四方,」她说:「甚至为考虑要不要接受一段感情而因此错过了它。」
这回轮到之伦好奇地望着她。
「也没甚么,」嘉芙意外自己怎么就这样对之伦说了,这件事她甚至没与母亲提过,「反正还没真开始。」
之伦脸上有愿闻其详的表示,嘉芙于是一五一十地倾吐而出,自然又流畅,说完后心中立刻变得舒畅。
「以前有首歌──《未曾深已无情》。」之伦摇头。「遗憾。」
「不不,应该未曾开始已结束。」嘉芙说:「本来还有一丝不开心,告诉你后,烟消云散。」
「这么容易变心的男人,不要也罢。」
「时间、空间、地点没配合好,怨不得人,」嘉芙耸耸肩。「而且我也爱上他。」
「真正爱一个人不是这么容易的。」
「我也这么想,」嘉芙立刻说:「我要的感情不是易热易冷的,我会把它放进保暖瓶,小心地保持恒温,有多久就多久。」
「怎么不说永恒,不说一辈子?」
「现代有永恒,有一辈子吗?」嘉芙怀疑。
「有,但不再单纯。」之伦说。
「甚么叫不再单纯?」
「若想让一段感情保持永恒,或说一辈子,要有无的妥协、无尽的牺牲,甚至──还要委曲求全,不单只是互相有爱就行,」之伦说:「爱情永恒,是上辈子的事。」
「我认为现代也可以永恒,只要两个人有绝对信心。」
「天真的想法,」之伦轻叹,眼中掠过一抹难懂之色。「如果真有,是天大的幸运。」
两人之间有一阵沉默,她们都在想。怎么谈到这么个怪题目上?
「你到法院上庭?」嘉芙问。
「不,探一位朋友,我还没有正式开始工作。」之伦说:「或者──不工作。」
「不工作?不在香港开业?」嘉芙叫。
「嗯。」之伦淡淡地应着,不以为意。「突然很懒,想享受一阵闲散。」
「那多可惜,你是这么『棒』的人。」
「这么『棒』的人?这个字怎么学回来的?」
「北京话,不是吗?」嘉芙笑。「愈来愈多人说北京话,说国语,很自然就懂了。」
「你看来工作得很开心,很起劲。」
「是,我有个很好的老板,」嘉芙笑。「能跟他学到很多东西,我很幸运。我希望自己将来能像你。」
「像我?」之伦摇头。「目前我甚至不想工作。」
「太累?或是有别的原因?」
「都不是。」之伦没有真正回答。「生命中往往会面临许多不同的取舍。」
「你舍了事业?但是浪费了你当年的努力,你会甘心吗?」
「没有甚么甘不甘心的,事业再成功又怎样?嘉芙,你还年轻。」
「你也不老,为甚么口气这么老?」
之伦凝望她片刻。「你不觉得现在的我很快乐吗?」她问。
「是。你快乐,你神采飞扬,但与舍弃事业有关吗?」
「有一些不直接的关系,」之伦不想深谈。「对我来说,事业不那么重要。」
「你不像那样的人。」嘉芙有点固执。「第一次见你,就被你那种事业成功女性的风采所慑,你该是事业型的女强人。」
「可以说曾经是,」之伦考虑着措词。「但是遇到更吸引我的事物,所以放弃。」
「还有比成功的事业更吸引的事物?」
之伦但笑不语。
「爱情?!」嘉芙立刻否定。「不,你一个人住,你不相信爱情永恒──不可能有更吸引人的事物,真的。」
「你真孩子气。」之伦摇头。
「除非──出家?奉献自己给宗教?」嘉芙小声叫。「你不是──不是──」
「当然不是。」之伦站起来。「再见。」  
第四章 暗涌渐生
之伦走得太急切、太突然,她甚至没付账。望着她匆匆的背影,嘉芙的感觉是她想逃避。逃避甚么?嘉芙不愿深思,那是别人的事,看来很复杂似的,复杂得连之伦这么强的女人都想逃。而她──嘉芙,只喜欢一切简单。
所以工作之后,她总是回家。忙碌的嘉麒竟然在等她。
「有甚么企图?」嘉芙望着一脸清秀的哥哥。「不是又找我替你打字吧?」
「不不,只是个小邀请,周末当我舞伴。」
「参加那充满药水味的派对?不。」
「听我说,阿芙,」他捉住她双臂,不许她回卧室。「不全是药水味,还有很多不是医生的客人,我老板要我一定参加。」
「如果我肯,有甚么报酬?」
「你想要甚么?别太过分。」
她笑。兄妹俩感情极好,却喜欢耍耍小花样,那是生活情趣。
「如果你想我穿得好些,总得买条裙子给我,是不是?」
「小意思,小意思,一言为定,」嘉麒大喜。「你自己买,我付账。」
周末,嘉芙穿着新装,陪嘉麒赴宴。
原来嘉麒的师传童医生结婚十五周年纪念,办了个相当正式的派对。童医生已是名医,参加人都有头有脸,只有嘉麒他们几个年轻小医生是晚辈兼学生。
「你送了礼吗?」嘉芙提醒哥哥。
「有,有,和他们一起合送,」嘉麒指着同事。「不知道场面这么大。」
「场面大才好,晚餐后溜走没人知道。」嘉芙说:「你不想留下来跳舞吧?」
「想留下来看看可有美女。」
「在这种场合找美女?」嘉芙在他耳畔小声叫。「你有甚么身分地位?」
「未来的大医生啊!」嘉麒故意伸伸手臂。「现代美女很有投资眼光。」
「别忘了美女要短线收获,而你只属长线概念股。」
突然,一个熟悉的人影在眼前晃过,嘉芙定定神,她不以为在这儿会碰到熟人──啊!皓白?!她和治邦也是童医生的客人?
她正待招呼,却看见皓白身边陌生的脸孔,不是治邦,是个札当嚣张、全身都有傲气的男人。她及时把声音收回,但皓白却看见她。
「嘉芙?!」她显然也意外。「你怎么会来?」
「陪哥哥,」嘉芙指指嘉麒。「他在医院是跟童医生一组的。」
「哥治,」皓白把陪她的男孩叫过来。「我的朋友嘉芙,嘉麒。哥治是童医生太太的弟弟。」哥治并不起劲地跟他们打招呼,转头与皓白用英语对话起来。
「你们坐一下,等会见。」皓白随哥治走开。
「哥治?他妈哥治?」嘉麒不以为然。「他是皓白的甚么人?」
「这话不该你问,该由治邦问。」
「皓白跟哥治看来很熟。」
「当然啦!不熟也不会当舞伴,」嘉芙想起治,邦有点不安。「治邦知道吗?」
「别多事,」嘉麒立刻警告。「皓白不提,你也别对治邦讲今夜的事,明白不?」
嘉芙白他一眼,心中却不以为然,也许她传统,这种场合,皓白应该跟治邦来才对。
晚餐时皓白、哥治坐主家席,不只很熟而且相当亲热,跟童医生一家人也谈笑甚欢。嘉芙忍不住更怀疑,皓白与哥治甚么关系?
晚餐后舞会开始,原有离意的嘉芙留了下来,她想知道更多关于皓白与哥治的事。
但是,哥治与皓白也只不过像所有人一般跳舞而已,嘉芙看不出甚么。反而嘉麒愈坐愈闷,直嚷着回家。「到底你想等甚么?」他问。
「不等甚么,」她望着仍在舞池的皓白。「走吧!」
他们走到门边时,皓白却从后面追出来。「嘉芙──等一等,我有话跟你说。」
嘉麒知趣地让开一边,皓白看着远远等着的哥治,笑着说:
「哥治是我青梅竹马的玩伴,我们家人都认识,后来在美国又在同一城市念书,」她耸耸肩。「只是这样,再见。」说完立刻跑开,与哥治双双再入舞池。
嘉芙侧着头思索一阵,皓白是甚么意思?要她别多事?别多嘴?
她──是那种人吗?
见到治,邦她甚么话都没说。
「怎么总是避开我?」治邦还是那么亲切,那么阳光,那么热情。「得罪了你?」
「莫律师没告诉你我很忙?」
「忙?家镇说这两天不知多闲,闲得他可以陪宁儿逛街。」他盯着她。「说谎都不会。」
「没有说谎,我私事忙。」
「私事?」他比嘉麒更像大哥。「拍拖?」
她看着他,但笑不语。
「原来有了新男朋友,快让我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没得看,刚认识而已。」她硬着头皮说。她实在不想夹在他与皓白之间。
「让我给你意见,看有没有资格衬得起我们未来的大律师。」
「十画没有一撇,」她笑。「不像你跟皓白,将来已有蓝图。」
「我已几天没见皓白,她忙着受训,」治邦愉快吃着他的午餐。「她的美国教练两星期之后要回去,她不能浪费时间。」
美国教练?!嘉芙微微皱眉,真在这么一个教练?她忙着参加派对呢!
她不能说,她知道。她只能紧闭双唇。
「提到皓白你就不出声,为甚?」他注意到了。某些方面他也颇细心。
「不为甚么,」她淡淡地说。「我能说甚么呢?我跟她又不是很熟。」
「你不喜欢她。」
「怎么会?」她大吃一惊。「她是你女朋友,最重要你喜欢她,对不对?」
「你是好朋友,是妹妹,你也很重要,」治邦由衷地说:「我重视你的感觉。」
「她很好,很好很好,」嘉芙很感动。无论他当她是甚么,这总是一份真情。「皓白绝对是好女孩。」
「有你这一句话,行了,」他心情大畅。「我的好朋友能接受她才能令我放心。」
「傻瓜,如果好朋友不接受呢?」她有心试深他。「放弃?」
「我会慎重考虑,」他说得有点为难。「爱情重要,友情同样重要。」
「皓白听见你这么说会不高兴。」
「不会,绝对不会,她是与众不同的女孩,她明白事理,很脱俗。」治邦肯定地说。「皓白接受我做的、说的一切。」
想着皓白和哥治共舞的情形,她没话说。
「想不想知道杰仔的情形?」看她不语,他转了话题。
「他好吗?」她真是心平气和。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全不留痕。
「看来不错,」治邦留心着嘉芙的神精,小心用词。「我也看到那个女人,不会形容,太……太精明了些。」
「怎么说精明?」她忍不住笑。「漂亮吗?」
「还不错。但……」他还是看着她。「没有你那种说不出的气质,你像梁咏琪。」
「又来了,我不像谁,我像自己。」
「不是我一个人说的,」治邦强调。「我公司的几个同事都认为如此。」
「你们怎么说也改变不了我的意见,我像自己,」嘉芙固执地说。「我可不可以随便说你像刘德华,像郑伊健?」
「当然不能,因为我不像,」治邦正色。「但你的确像那个好看的高妹,像得厉害。」
「那个好看的高妹才十九岁,能不能说她像我?」这是嘉芙式的妥协。
「是吗是吗?梁咏琪才十九岁?」治邦显然弄不清楚。「这么小?」
「梁皓白小姐听说也很小。」
「啊……是是,」治邦拍着头。「我被你弄糊涂了,女孩子真难缠。」
其实嘉芙自然坦率大方,一点也不难缠,难缠的是他那位梁皓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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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没空?不能少练一天吗?」治邦叹息。「你不知道我很挂念你吗?」
皓白有很强的意志,没空就没空,不能见他就不能见他,说了要十天之后,他不会改在第九天,她态度很强硬。
「不是强硬,是原则。」她为自己辩护。「要做成功的运动员,原则很重要,是种推动力。」
他唯唯诺诺,尽管心中并不同意。见不着皓白。他把所时间用在工作上。他的工作除了会计师楼的一份外,还有辅警,他等待着皓白说的第十天。
伟杰致电告诉。他说要订婚。
「这么快?你想清楚了?」治邦有意识地说。他心中还是认为伟杰应该与嘉芙一对。
「请帖会寄到你家,作为死党,理应先通知一声。」伟杰说。
「也请嘉芙?」治邦问。
「我在考虑……我希望她来。你以为呢?」
「不知道。」治邦是站在嘉芙那边的。「请是该请,只是她……」
「她大方善良,想来不会有问题。」伟杰说:「若她肯来,你能陪她吗?」
「她有新男友……」治邦说出来后又有点后悔。「不过是刚认识的。」
「可以请他一起来吗?」
「你自己跟她说会更有诚意些。」
伟杰拿着请帖,亲自送到嘉芙办公室。「希望你能参加。」他凝望着她。
嘉芙先是有些意外,然后,真诚的笑容在唇角绽开,像会发光似地令人感动。
「一定,真的,一定来。」她由衷地说:「恭喜也祝福你们。」
「谢谢,谢谢。」伟杰要很努才能把自己从那真诚动人的笑容里拉出来。「你能来,我──我们会特别高兴。」
「订婚之后会不会很快有下步?」她亮晶晶的眸子闪呀闪的。
「会在一年内结婚,」他说:「这只是计画,到时候再说,也不肯定。」
「有喜事的人就是不同,你看来容光焕发。」嘉芙笑着,全无芥蒂。
「嘉芙……」看她的坦然真诚,伟杰想问她对他是否从无感情?想了一秒钟,他把这话咽下去,此时再问,是否多余?「若有朋友,可以一起带来。」
「我最多带嘉麒来。」她坦白地说。「要不然就扯着治邦和白的衫尾参加,我没有其它朋友。」
「不是说你……」他摔一摔头。人家有没有新男友关他甚么事?不该再问,没有资格再问。「好,欢迎你们一起来。」
伟杰走后,家镇踱了进来。「看过杰仔的未婚妻吗?」他神秘地笑。
「没有,很特别?」
「到时候自己看。」他眨眨眼走开。
伟杰的未婚妻真的很特别吗?
订婚派对上,金光闪闪的女主人笑容满面,八面玲珑地周旋于众多宾客之间,她不是很漂亮,却也不是不漂亮,但那打扮、那阵势、那行头,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她是今夜的女主角,她是永远要做No.1的那种女人。能善道,精明能干,她把整个派对控制很很好,她的朋友、伟杰的朋友,全在她的安排下如沐春风,宾至如归。
「啊!你就是嘉芙,」当伟杰介绍时她迅速上下打量嘉芙,但笑容堆满了整张脸。「和他说的一样好,一样美丽,真高兴认识你,以后我们得好好地交个朋友。」
嘉芙跟在治邦和皓白的旁边,只能笑。伟杰不是傻得把嘉芙的事告诉了准新娘吧?伟杰──整个夜晚,他只跟随着女主角,完全失去了他的性格。
当他伸出手希望有人接着时──他可曾真正望清那张脸?
第二天上班时,嘉芙拿出昨夜的请帖,她要看清楚那个女主角的名字──于锦茹,她要远远地避开她。
是。嘉芙唯一的感觉是避开她,否则──不知是否预感,她觉得会事发生。
阳光灿烂的周末下午,嘉芙正预备陪母亲志男去逛街,但不速客治邦和皓白找上门来。皓白又有空陪治邦了。
「请找二人节目,我陪妈妈。」嘉芙抗议。「现在是母女时间。」
「我不想烦你,是皓白想见你,」治邦理真气壮。「一起看电影?」
「有值得我们出门跑一趟的电?」嘉芙故意刁难。
「请支持港产片。」治邦举高手臂。「电影好不好看在其次,主要的是我们能相聚。」
「拜托,我厌倦三人行,我这个电灯泡太大。」
「不看电影可聊天,」皓白拖着嘉芙。「我们有心来喝伯母的靓汤。」
「不是问题,」志男一向喜欢年轻人。「嘉麒等会儿也回来,你们留在家里玩。」
「治邦,能否为我做件事?」皓白望着他温柔地说。
「千件万件万死不辞。」治邦笑。
「去马会餐厅取我订的蟹黄翅,我已签好单付了钱。」她说。
治邦显然觉得意外,但还是乖乖地去了,对女朋友的要求,他任劳任怨。
志男回卧室,两个女孩坐在一起。
「哥治回美国了。」皓白坦然相告。
嘉芙淡淡地笑,她不想把自己扯进漩涡。
「谢谢你没对治邦说,」皓白拍拍嘉芙的手。她的语气比她二十岁的年龄老练成熟。「哥治是老朋友。」
嘉芙还是笑。她不明白皓白想表示甚么。
「他们俩互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他们认识,」皓白笑。「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型的男人,我只想试试,看谁比较适合自己。」
嘉芙皱眉,不能同意。试了之后如何?总会伤一个人。
「而且我还太年轻,二十岁,不急于把自己定下来。」皓白又说:「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游泳,我要在亚运拿奖。」
「你的教练走了吗?」嘉芙问。
「没有教练,是哥治,」皓白坦然而笑,不觉得自己做得不对。「总要找一个理由。」
「治邦对你真心又专一。」嘉芙忍不住说。
「是,我遇到的都是好男人,哥治也是!」她淡淡地说。「可是我有选择权。」
嘉芙没有理由反对皓白的话,女孩的确有权选择自己的伴侣,只是──是皓白这种选择法吗?嘉芙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敢下结论。
从此之后,她更加努力地、远远地避开他们,她有个很特别的想法,她不愿看见皓白伤害治邦。若治邦受伤,她会很难过。
她虽然可以避开「他们」,却避不开治邦,因为她的办公室就在他楼下,中午,她还是常常被「捉」去吃午餐。
面对他,她愈来愈没话说,因为皓白,也因为自己。她真的害怕,她喜欢他,这情形一天比一天严重。但是,她又怎能喜欢他呢?
「喂,望着我,」治邦拍拍她的手。「一个劲低着头吃饭,忘了你对面坐着人吗?」她望着他,又呆又装傻。
「甚么意思?你变得好怪,从前你完全不是这样,当了见习律师后走火入魔?」她还是不言不语不动地望着他。
「整古弄怪,」他忍不住叹口气。「嘉芙,别玩,我有事情跟你讨论。」
「跟皓白讨论,我帮不了你。」
「听听甚么才拒绝也不迟,」他责怪。「我可能换工作。」
她眨眨眼,不置可否。
「漠不关心,」他叹口气。「你心里有没有我这哥哥兼死党?」
「换工作的理由是甚?」
「想换个环境,」他想一想。「人在同一间公司做久了会厌。」
「找到新工作了吗?条件比现在的好?环境、前途比现在佳?」她不以为然。「只说做久了会厌,这不是理由。」
「为甚?」治邦问。
「好象婚姻,你能因对着伴侣久了生厌而想换一个吗?」嘉芙振振有词。
「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他显得啼笑皆非。「两者岂能混为一谈?」
「有甚么不同?」她固执地说。「忠于工作大概只是上一辈的事了,现代人不喜欢安定,跳来跳去,很可能新不如旧。」
「我的情形不同,我想自己试试。」
「自己试试?」她不明白地眨眨眼。「你这做会计的能自己试甚?转行做生意?」
他盯着她半晌,终于忍不住笑。她误会了他,这误会是他造成的,他知道。初识她时,他曾说过自己做会计工作。
「做生意大概不适合我,但自己开一间会计师楼是我的理想,」他说:「我一直在朝这方面进行。」
「开一间会计师楼?」她用手比画一下。「你能吗?我的意思是──是不是需要一点专业的执照甚么的?」
「是,」他温和地拍拍她手。「四年前我已有会计师执照,包括美国和香港的,我──」他耸耸肩,没有再说下去。
原来如此,她眼中闪过恍然,原来如此。难怪「打工」打得这么潇洒,工余还有闲情逸致当辅警,根本上──他不是那要为生活,为前途挣扎的人,在他当「小会计」的时候,他的前程已握在自己手上。
「你要创业,」她说:「恭喜。」
「太敷衍了,只是恭喜?」
「我还能做甚么?」
「至少──帮我出点主意,是不是?」
「相信你已成竹在胸,」她笑。「傻的是我,一心当你是个小会计。」
「就当我是小会计吧,有甚么不同?」他看来很开心。「我已着手一切,很快会有局面出来,我想──皓白和她家人会高兴些。」
「他们曾不高兴?」
「不不,」治邦连忙否认。「谁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女儿嫁个有出息的好丈夫,如果我自己开业,会比较好些。」
「有出息的好丈夫与是否自己开业有关系吗?」嘉芙摇着头。
「不要尽唱反调,」他捉住她的手。「你对我愈来愈不友善。」
「皓白对你友善就行了。」
「你与皓白在我心中有同等分量,我对你们的感情虽不同,却同样重要,」他诚挚地说:「爱情固然一生一,亲情也是。」
「甚么亲情?」她被惹笑。「你不是嘉麒。」
「不要这样,嘉芙,」他说:「从认识你到现在,我早已把你当成自己妹妹,嘉麒也是我兄弟,真的。」
她又被感动。真的,她常常被他的话、他的神情所感动,也不知道为甚么?
「好吧!最多我以后免费替你做法律顾问,这算不算亲情?」她大声地说。
她掩饰了心中的感动。
「说话算数啊!以后全靠你了。」他开心地说。
「地方找好了吗?」
「就在现在的同一幢大厦里,」他说:「甚至已有了第一个客户。」
「谁这么有义气?」
「爸爸,」他笑。「他把他公司的数全都交给我,等一会儿我就要见第二个客户。」
「谁?」
「家镇。他的律师楼逃不掉,记得替我帮帮口啊。」
「还有一个大客户不能忘掉,」嘉芙压低了声音。「王宁儿父亲的公司。」
「一言惊醒梦中人,」治邦拍拍额头。「宁儿表嫂,大主顾。」
「那么快回公司吧。」她笑。
治邦开会计师楼并没有令皓白有想象中的那种惊喜,她只淡淡地:「是吗?甚么时候开张?」
「你不为我高兴?我将独当一面。」
「会计师就是会计师,有甚么独不独当一面的?」皓白看他一眼。「不过──好,要嘉奖你的上进心。」
「可不可以带我见你父母?」治邦要求。
「迟些,」她说:「他们一直都忙。」
「忙得抽不出时间见一见女儿的男朋友?」
她显得意外,望着他半晌。「不需要这么大反应吧?」她笑。
「是不是你对我仍有不满?」
「当然不是。主要是他们真的太忙,而且见了家长──彷佛大事已定似的。」
「你没有『大事已定』的感觉?」
「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甚么事,」她的话远比年龄成熟。「谁能保证明天?」
「你对我一点信心也没有?」
「我才二十岁,你要我怎么做?」她笑。
「皓白,你不知道我的诚心?」
「知道。但目前对我最重要的事是亚运,亚运得奖,我才会计画下一步。」
他望着她,有无处着手之感。「你不爱我?」
「爱情不是全部,」她答得巧妙。「你必须给我更多些时间、空间。」
「我己尽了力,做一切你要求的、喜欢的,还不足够?」
「女孩子原本就贪心,」她笑,笑得彷佛很无邪。「我要求的比别人更多更多。」
「我已付出全部,你也该给我些鼓励。」
「譬如甚么?」她眨眨眼睛。
他想说订婚,但知道她一定反对,甚么会笑他老土。于是他摇摇头,用力拍拍桌子。
「做甚么?不满意我?」
「是否我们之间沟通有问题?」
「不知道啊!你比我至少大十岁,也许我们之间有代沟。」她笑。
「皓白──」
「认真一点,是不是。」她还是那个无邪的模样。「你总是嫌我不认真,我不是这么想,大概我们连基本观念都有差别。」
「嘉芙不比你大很多,她──」
「去找她,去找她,」皓白竟推着他离开。「你那宝贝妹妹是全世界最好的,最了解你,最能与你沟通的。」
「顽皮,」治邦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你被所有人宠坏了。」
「我值得宠,不是吗?」她傲然地说。「走,陪我练习游泳。」
他默默地跟着她去,但心里却忍不住想,是否每个男人都该对女朋友这么迁就?他在此之前没有真正交过女朋友,没有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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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儿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连走路都很不方便,她的脾气更加暴躁。
「你陪我看医生,问他现在是否可以开刀把BB拿出来?」她对着家镇叫嚷。「这么辛苦,我无法再忍耐。」
「乖宁儿,好宁儿,再忍耐一个月,再一个月就行了。」家镇用尽了最大的耐心。「孩子生下来你要甚么都行,你说甚么我都答应你。」
「不行不行不行,「她把身边的东西乱扔一通。「我不能再忍耐,我已经忍了六个月。」
「六个月的孩子还没成熟,不能生,也不能开刀。」他拥着她,你听过七星仔吗?七个月的孩子又成熟又聪明,再等一个月,嗯。」
「我连路都不能走,他又在肚子里乱踢我,」宁儿十万个不情。「愿早知道这么辛苦,说甚么我都不怀孕。」
「不怀孕又怎可能有我和你的孩子呢?」家镇软言相哄。「你不是想要一个像我又像你,有我所有优点的BB吗?」
「但是──这么辛苦。」她流出眼泪。
她的肚子的确比别的孕妇来得大,也怀孕得比别人辛苦,直到现在六个月,每天仍有呕吐的感觉。即使呕不出,吃进肚子里的食物都不消化,哽在那儿令她极不舒服,这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的确吃了不少苦头。
「侍孩子生下来,你满月后我陪你去欧洲,你要甚么礼物我都送,」家镇半哄半骗。「我陪你做所有你喜欢做的事。」
「你说的,不许反悔。」宁儿带泪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不许说没时间。」
「不会。我发誓。」家镇举起手指。
「还有──我以后永不再怀孕。」宁儿得寸进尺。
「你只要一个孩子?不给他一个伴?」
「不──这么辛苦,我不要!」她吸一口气:「孩子不重要,我只要你。」
「傻话,我永远是你的老公。」他笑。
「即使我不再要孩子?」她再问。
「是。」在千分之一秒的犹豫后,他点头。
她长长地透一口气,把头埋在他怀里。
他那千分之一秒的犹豫太短暂,太快,她没看见,但──毕竟是真实存在的。
安抚好宁儿后,他才回律师楼,比平日的时间迟了四十分钟。虽然是上午,他却觉得累,觉得疲乏,由深心里渗出来的疲乏。
今天他不必上庭,只需处理一些文件。才投入工作,宁儿的电话便追来。
「中午陪我午餐。」她说。
「恐怕不行。」他尽量用最温婉的语气说:「中午约了律政司,不能失约。」
「律政司比我重要?」她尖着嗓子叫:「你一定要回来陪我。」
「宁儿,说好了不许任性。」
「我不舒服,全身都不舒服!」她又哭起来:「没有人理我。」
「宁儿,可要我请妈咪来……」
「不要妈咪,不要任何人,你回来!」她不顾一切:「你一定要回来。」
「宁儿,吃完午餐我立刻回来,你知道我约律政司约了很久,有很重要的事要谈!」
「你不回来后果自负!」她的哭声停下来,声音比哭更可怕:「我自己开车上街。」
「你在为难我,宁儿。」家镇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有甚么为难?推掉律政司!」她蛮不讲理:「你回来扶我散步。」
「或者──嘉芙。」家镇心头灵光一闪。「我让嘉芙来陪你?扶你散步?」
宁儿考虑了半秒钟。「不。不要她。」她的任性真惊人。「你,一定要你回来。」
「宁儿……」
「;」一声,宁儿已挂线。
家镇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慢慢放下电话。他能应付最困难的案件。面对最奸狡的犯人,能战胜最强硬的对手,惟独无法处理宁儿带给他的麻烦,从小时候到现在,她是他的星,他永远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最初的时候她并非这样的,她善良又有同情心,她对他的好就像她的任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不知甚么时候开始她慢慢改变,变成目前这样。她用尽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方法编织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要把他死死地困在里面。
他觉得全身已被绑绑得死死,几乎连呼吸都困难。
似乎是:他对她愈好,愈迁就,愈顺服,她手中的绳子就收得更紧更实,她不给她的任何空间,任何余地,她要完全、绝对地把握他。
而他──一个重视事业的男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是不正常,他却无力改变。
家镇把脸庞埋在双手好久好久,他不想抬起头,不想再面对一切,有没有可让他躲避的方?有没有?
房门轻响,不得不抬起头。
「你──不舒服?莫律师。」嘉芙不安地问。
他摇摇头,接过她手中的文件。
「如果不舒服,你不如先回家休息,这儿的工作我可以应付。」她又说。
「不回家,我一定不回家,」他像爆炸一样,整个人弹跳起来。「别跟说回家。」
嘉芙吓呆在那儿,门外的秘书也惊呆了。家镇──精明能干,能言善道,雄辩滔滔的出名大律师莫家镇怎样了?
好一阵子的沉默,好一阵子的僵持后,他终于平静下来。
「不起,我吓着你们,」他颓然坐下。「替我关上房门,我想静一静。」
房门关上后,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在儿不能动弹。刚才那一阵火山爆发,用尽了他全身力量,他──他──
电话铃又响,他不能不接。
「少爷,」是管家琼姐的声音。「少奶问你甚么时候回来。」
他想说「不回来」,身上却没有任何支持的力量。
他是不是永远要困在这牢笼中?
离生产的日子愈近,宁儿的情形愈坏,喜怒无常,情波动得很厉害,家镇只能把不用上庭的时间全用来陪她。只有家镇在身边时,她才能平静。
宁儿自己也知道不对,可是完全没法控制,她严重地缺乏信心,她害怕,担心一旦家镇不在身边,就会被其它女人抢走。
从地方法院出来,家镇把资料交给助手,想赶回家去。他去停车场取车时,看看时间还早,宁儿中午才要他回去,他可以抽空去剪个头发。
他拿出手提电话拨号码──突然,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一下子间,遥远的记忆跑回胸怀,喜悦不自觉地涌上来。
「之伦?!」他小声自语。是之伦吗?他加快脚步,是是是──是她。
「之伦。」他扬声招呼。
熟悉的身影停下来,优雅地转身,谁说不是之伦?但是──她怎会在香港?
「之伦,」家镇奔到她面前,惊喜交集得话也说不清楚。「真是你?甚么时候回来的?为甚么不找我?」
之伦淡淡地微笑,彷佛不觉意外。
「不是碰到了吗?」她说:「赶得这么急,上庭?」
「刚从法院出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有没有时间坐下喝杯茶?」
她不置可否地跟他走,他带她去文华酒店。
「真没想到会在街上遇到你。」显然他心中的惊异还没过去。「我还以为看错了。」
她还是淡淡地微笑,不多言语。
「回来多久了?如果不碰到,你会不会找我?嗯?」他的视线移不开。
「宁儿好吗?」她说。
彷佛一盆冷水淋下,家镇的笑容凝在脸上,喜悦之情烟消云散。
「她──很好,快要生BB,」他吸一口气,整理一下从佛点降到冰点的情绪。「她很子,一直是那个样子。」
「你不同了,很有名气。」她说。
「你听过我──」他摇头,自觉笑容里有些说不出的苦涩。「名气,甚么都是假的,人要活得开心最重要。」
她皱眉。那句「你不开心?」几乎冲口而出,但她忍住了,她不能问,不能关心他,她不想再一次惹起宁儿的误会。
王宁儿当年──是误会了她。她沉默着。
「啊──回来打算长住?工作?」他问。听得出是关心。「你这么优秀,一定能很快在香港打开局面。」
「我考虑,还没有决定。」
「住在哪儿──我是说──要怎样才能找到你──方便吗?」他盯着她。
「方便。」她大方地写个电话号码给他。「我一个人住。」
一个人住?他眨眨眼睛,心中胡乱地翻涌着许多味道,她──哎!一个人住,表示仍然独身,是这样吗?他开心地把电话号码念了两遍,仔细地放进西装口袋。
「能再见到你真的很开心。」他说得十分诚恳。「他们说你在美国工作得极好。」
「一心一意工作,总会有回报。」她说。
「你到中环来是为公事?」
「约一个朋友见面!」她看看表。「时间差不多,我得走了,再见。」
她潇洒地走出去,没有回头。
家镇望得眼珠发痛,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之伦──他摔摔头,尘封的回忆是否该翻出来?他不知道。只是──心中有一丝说不出的酸楚还夹着一丝甜蜜。
手提电话响起来,打断了他的沉思。管家琼姐问:「少奶要知道你何时回家?」
他口头上回答道「立刻」,心中却涌上莫名的厌烦,但愿可以永不回家。
吸一口气,他走出文华酒店直奔停车场。
若让他羸得了全世界,却要他过着现在生活,又有甚么意义?
他忍不住又想起之伦,下意识地摸摸口袋里的电话号码。
从这天开始,他心中开始有个向往,向往着有一天可以去找之伦,去她家小坐一会儿。真的,他的愿望只是如此单纯,看看她,聊一聊,他已经很高兴了。
他们除了是朋友,以前他们还是好同学。
向往归向往,他一直管制着自己,没有行动,他有绝对的自制力。
直到这天──宁儿因他迟归大发脾气,把家里客厅的东西摔得一塌糊涂,还把岳母都叫来了──天知道他不过与一个客户多谈了四十分钟公事。
他已一再解释是公事,他已一再低声下气地道歉,但宁儿就像疯了一样,完全失去控制地狂叫乱吵。
「那客户是女人,是不是?是不是?」她挺着大肚子。苍白着脸,声音凄厉。
「客户就是客,户在我眼中没有男女之分,」他苦口婆心。「你安静下来,不要吓着妈咪,也不要影响肚子里的BB。」
「你是故意迟到的,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宁儿推开他。「这些日子你看我不顺眼,你嫌我,我知道,我都知道。」
「不要这样,宁儿,」他又烦躁又窘迫,当着岳母面前不知该怎么解释。「你都快要生了,安静一点,对大家都好──」
「我不要对大家好,你就是对大家好,讨厌,讨厌,讨厌,」她怪叫着大扔东西。「我最恨你对别人好那副死样子,你对别人好,就是对我不好──」
「别无理取闹,宁儿。」她母亲也看不过眼。
「连你也帮他?」宁儿火上加油。「这些日子我受了这么多罪,受了这么多苦,好,都是我错,我不要BB,我──」
突然,宁儿挺着大肚子朝墙猛冲过去,就快要撞到时,家镇一把抱住她,用力把她抱回沙发。
「你疯了?你做甚么?」所有人都被她的动作吓傻了,太暴烈了。「你不知道危险?」
 
「我不要BB,不要你的BB,谁叫你去对别人好,对大家好,」宁儿又叫又,哭情绪波动得不得了。「我不要BB。」
管家琼姐早已通知了的医生也在这时赶到,在大家合力下替宁儿打了安眠针。
把她安置在床上,大家才能透口气。
「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家镇苦恼极了。「妈咪,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再下去──我怕自己也会崩溃。」
「宁儿是太任性又被宠坏,她的心是好的,」岳母当然帮女儿。「她太爱你才会疑神疑鬼,再加上怀孕辛苦。你让着她吧。」
「这些日子我连工作都不得安宁,」家镇发泄。「琼姐最清楚,我不知道她怎么变成这样,我──我──」
「家镇,王家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说甚么你也多担待些,」岳母叹息。「你们是夫妻,这是一辈子的事,生了孩子她会改变。」
家镇机伶伶地打个寒噤,他和宁儿是夫妻,是一辈子的事──一辈子?!
他没再跟岳母说甚么,吩咐琼姐看好宁儿后,他独自离家。医生告诉他,宁儿的安眠针起码让她睡八个小时才醒。
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阵,心中的烦躁苦闷依然得不到宣泄。他的脸色愈来愈坏,握着方向盘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这么痛苦,做人还有甚么意思?宁儿好象是个不定时炸弹,随时会爆炸,他用尽心思、努力,仍然改变不了她丝毫。她不知道想做甚么,想把他握在手中捏死吗?他已有窒息的感觉,他已受不了,要挣脱的意识一天比一天强,为甚么还要忍受下去呢?为甚么?为甚么?
脚下用力,油门踏得更重,汽车如飞向前冲,他想──撞死算了,撞死后一了百了,甚么烦恼都没有,永远不要再见宁儿那张扭曲的、可厌的、气焰高涨、不可一世的脸──
一声声警号响起,惊醒了他。一辆警车在他旁边示意他停下。
「驾驶执照,身分证,」警察对家镇说:「你知道刚才开得多快?你想追飞机?」
原来刚才他在失神失控之下也失速,幸好没有出事。被抄罚之后他终于冷静下来,整个人却疲累不堪。他把车停在马路旁边,想不到去处。
手碰到衣袋的纸片,啊──之伦的电话号码,他想也没想就拨了号码。
之伦──若她在,将是他的浮木,他目前唯一的避风港。
「哈罗!」是之伦温柔的声音。
「之伦──」他叫。声音变得嘶哑、哽咽,眼泪跟着掉下来。
吃惊意外的之伦把他接待到家中,她明白,若非老朋友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下,不可能这个样子来找她。
她接待他,给他一个安全的,不被打扰,可靠的环境,只是如此。
她礼貌地远远地坐在一边,不多言不多话,尽可能地给他时间、空间,她更明白大家的环境、立场,能理智地告诉自己该做甚么或不做甚么。
虽然家镇目前的情形令她的心很不舒服。
很久很久之后,当他面前的茶冷了,更冷了,他才抬起头,满心感激地说:「谢谢你,之伦。由衷的。」
「我甚么都没做,」她淡淡地说,不居功。「不过──真的,吓了一跳。」
「我失控的时候不多,好在只有你看见,」他凝望着她。他总是凝望着她。「在崩溃前的那一刻,只想到你。」
「我说过,一个人住,」她耸耸肩。「我的门为朋友而开。」
「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他透一口气。「如果那天没在街上遇到你,今天不知怎么办。」
「总有办法的,」她笑。「人的韧力很大,大到我们想象不到的地步。」
「你不问我为甚么?」他的眼睛仍盯着她。
「每个人背后都有个故事,我们都背负着自己的重担。」
「很少女人不好奇。」家镇说。
「好奇往往惹麻烦,我只想简单,」之伦避开他的视线。「简单的生活。」
「这是你一个人住的原因?」他眼光中闪动着一种彷佛了解又为难的光芒。
「也许,」她耸耸肩。「其实──我也可以搬回去与父母住,看我的选择。」
「他们都好吗?」
「很好。」她看着自己的手指。
「记得你还有个也读法律的哥哥。」
「他也好。」她姿式不。
太乏味的问答,他们之间非讲这些不可吗?
他也沉默下了,过了一阵,他竟然问:「当年──你为甚么不告而别?」
她呆怔一下,脸色微变,然这些的历练使她露出一个笑容。
「不告而别?家人都知道我要走,是早已计画好的。」她说,微带夸张。
「你──没有告诉我,」他的声音彷佛从很深很深的心底发出来。
「我没有通知每一个朋友,或同学。」她不看他。「走得相当急。」
他望着她,轻轻摇头。如果当伙她走时通知了他,现在的情形会不会有所不同?会不会?他不敢想。当年──当年无论如何是有些责怪她的。
「你走后我找过你。」
「妈咪告诉过我。」她答。很刻意地平淡处以前的事。
「我曾给你写信──」
「啊是──不过到英国后比较忙乱,信不知扔到哪儿去了。」她笑。
「之伦──」
「替你换杯茶,」她跳起来拿走他的茶杯。「冷了。」
看着她的背影离开,又看着她回来,他刚才的话续不下去。
「我想──我该走了,打扰了你很久。」他站起来。并不想走,尤其不想回家,可是又不能总赖在人家。
「再见。」之伦站着送客,没有留客的意思。
「下次再来,别再吓我一跳。」
「还可以再来吗?」家镇深深凝望她。
她的视线又避开。
「我说过大门为朋友而开,」她说:「或者可以带王宁儿一起来。」
「别提她──」他的脸色一下子改变了。
「对不起──」避了大半天的名字终被提起。「我不是有意的。」
「是我不好,」他低下头。「再见。」
家镇急急冲出大门,冲进电梯。
之伦在窗口看到他的汽车离开,车开得这么急,冲得这么快,他与宁儿之间发生了甚么事?
出乎意料之外的,安眠针醒后的宁儿居然安静了,讲理了。一连三天,她不再召家镇回家陪她,不再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追踪他,也不再无理取闹,好象变了个人。家镇当然看得见,感觉得到,可是──原来织成的大网,原本织成的牢宠已在无意中被他冲破了一个小洞,在洞中看见外面的世界──无论如何,再见之伦,他无法再像以前般对宁儿低声下气,软言相,求言听计从,他也在见过宁儿扭羊霸道任性的脸孔之后,无法相信她会安静、温婉。
这情形只在家镇的心中默默改变,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表面上,他仍然如常。
「预产期就快到了,一切准备好了吗?」岳母在电话里问。
她也知道女婿委屈,故对他特别好些。
「琼姐已预备好了。」
「别等到阵痛时才入院,宁愿多花点住院费,免得大家辛苦。」
「会。我会安排。」
「家镇,别怪宁儿,最难过的时间都过去了,生了孩子她便会变好,一定会的,」岳母说:「你的好我们都会记在心里。」
对宁儿,他虽不能说心灰意冷,却有点敬鬼神而远之,有了隔膜。宁儿大概也知道那次大发脾气不对,这几天变得特别听话。这么一反常态,家里的气氛反而古怪起来,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怕再生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