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存档:流氓的精神分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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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作存档:流氓的精神分析(2)(2006-01-11 03:09:20)   分类:学术探索  流氓的精神分析(2) 丧国者:第二代流氓 江湖:流氓的黑暗王国 对于国家的刻骨铭心的痛恨,这是滋养反叛者的盛大摇篮。最初的流氓实现了土地征服之后,国家(王朝)就开始诞生和衰灭的无限循环。它们象征着土地家园的最高形态。在这个漫长的时期里,国家就是暴力、压迫和恐怖的三位一体,它们构成了一部毫无出路的历史。只有流氓有限地改变着它的容貌。在中国历史上,国家从未被思想和学说瓦解过,它的瓦解者永远只能是流氓。但反叛只能推翻一个王朝,却不能推翻这种家园的语法根基。更重要的是,禹的重建模式业已失效,因为流氓巨人和流氓神明的时代已经结束。那么,在一个没有尽头的黑夜,流氓还有什么作为?
 这也许是一个期待着回答的世界性难题。盲目投身于其所敌视的时代,失去了对国家家园的全部温暖感受,又不能在更高的级位上将其重建,这就把新一代流氓引向了黑帮无政府主义的道路。流氓开始从国家之城前退却,并在“江湖”和“山林”中构筑国家家园的代用品。
这是针对白昼王国所制作的黑暗王国,它隐匿在诸山之间,甚至隐匿在城市的作坊、商铺、民居和祠堂里,仿佛由透明的空气组成,而一旦触碰,它就会显现出尖利的轮廓。在我看来,这是一个人与他置身其中的国家实现分离的时刻。那些走投无路的失国者,秘密地流亡在了自己的土地家园之中,并使自己的种族第一次拥有双重国家和双重律法。
 对于一个流氓来说,他的黑暗王国就是他的光明。其中,黑暗不过是指它的政治隐匿性而已,而光明则是无比实在的,它照亮了一群孤苦无助者的生活。为了抵抗巨大的灾难,一个人需要同另外一些人结成联盟。经过某种肃穆可笑的仪式(流血、宣誓、饮酒、排定名次和制定律法),个人的苦难迸散了,消失在新家族的剧烈关怀之中。
 从世界版图的角度看,只有几个种族是这种流氓家园的伟大温床。中国历史悠远,意大利声名昭著,而美国正在分享这一有限的荣耀。但在我看来,没有任何一个种族能够企及中国流氓的深度:一方面它是茫茫黑夜,一方面它又是一种坚固的信念和美学,使人民夹在了残暴的皇帝和诗意的叛乱之间。 正义话语的涌现 离弃国家的人,率先面对着正义话语的顽强探查。后者向流氓吁请着主持社会公义的使命。这种吁请来自那些沉浸在苦难中的人民。越过独裁和恐怖、罪恶和命运,古老的呐喊经久不息。这种声音严重地分裂了流氓,它把少数人变成游侠,而把剩余的人变成了匪徒和无赖。
正面话语不懈地工作着,它把认可的流氓投放到了美学的熔炉,──这是流氓意识形态的一个内在核心,从此它彻底关闭了以禹神话为代表的流氓神明的历史,并且打开了通向流氓英雄时代的大门。
 这是一种使艺术家和民众普遍感到欣慰的岁月。如果它代表黑暗,那么它就是所有黑暗中最好的一种,寄托着我们对于社会纯洁性的无限期望。在这沉沉的黑夜,流氓开始了打击非正义的行动,各种秘密审判消息在民间飞行,把苦难的生活转化成共同的庆典。尽管它可能并未改变人民的生活图景,但它在阴郁的世界里安排了一道光线。就人而言,重要的不是事实,而是那种行进在事实前的希望。 流氓与圣人的对位 以侠士的名义诞生的流氓英雄,起始于东周列国的大叛乱时代,并且与贵族一起开拓着历史的崭新面貌。其中,孔子是我们必须加以特别注意的。由于丧失了祖国,这个人开始了漫长的流亡生涯,用思想和舌头修补着四分五裂的世界,以期它能够还原为一个统一的国家家园。刀剑、战车、骏马、武功和伟岸的身躯,所有这些诗意标记都已具备。而且,他还拥有比其他流氓(像荆轲)更多的东西,那就是以“忠义”为旗帜的圣人德行。
 
在许多情况下,流氓与圣人是尖锐对立的;而在另一些情形中,它们又被古怪地安装到了一起。孔子的双重面目使我们意识到了这点。这正是失国者的一个形而上特点。如果没有某种神圣的意味,流氓的正义将变得软弱。但这种神圣依然不能保证反叛的最终胜利。以流动学校为名所组建的儒学帮会,靠着孔子的个人权威与魅力集结起来,而这盏灯一旦熄灭,它的门徒就陷入了永久的黑暗与惊恐。组织像沙器一样崩解,随后就被时间的河流所吞没。 谁是最初的黑社会领袖 我想表达的是,在孔子的时代,只有墨子的队伍呈现为一个成熟的样式。这完全取决于墨子对流氓组织学说的贡献。这个学说旨在把一群松散的无政府主义者纳入党派律法的框架。在一份以墨子命名的文件中,这个流氓导师制订了有关兵器、战术、机构、仪式和伦理的全面纲领。当孔子还在眺望国家的动乱格局时,墨翟已经组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严密的流氓政党。从此,它成为这个民族所有传统中最深刻的一种。 
 然而,如果流氓意识形态只是纯粹的思想纲领,流氓就不可能成为普遍的生活方式。关键在于一种熔铸着罪恶的诗意。我要在此援引荆轲的故事。他与其说被燕国的危难处境所激怒,不如说是从燕国王储那里获得了最高的尊严,流氓恐怖分子企盼的正是这点,它引发了某种弑杀暴君的天真信念。 英雄美学和荆轲的故事 这时,有一样东西意外地介入了历史,那就是荆轲的歌声。在燕国王储为他践行的酒席上,荆轲用剑敲击着栏杆,唱出了赴死的心愿。这是何等令人心碎的独白:深秋,风雨,落叶,流水,古道,驿车。此外是永久的诀别,仿佛整个民族都在倾听和恸哭。荆轲义无反顾地登上了通往地狱的道路,而在道路的尽头,是暴君令人生畏的身影。
 我们所目击到的,是一幕被诗意照亮的英雄悲剧。流氓的孤独身影笼罩在令人绝望的正义和友谊之中,但它并没有被拉向孔墨式的思想理性,而是被拉向痛苦而高贵的激情。忧伤的歌声环绕着它,像环绕殉难者四周的火焰,使荆轲终于企及了那种永垂不朽的死亡。
如此的诗意涌现是史无前例的,它使流氓意识形态获得进入人民话语的最有力的契机。至此,反叛、正义和英雄美学,构成了失国者(第二代流氓)生活的三条纲领。它们也是三项人民的律法,用来审判那些遭到他们关注的流氓,以决定他们的庸死或永生。这其实就是一个流氓遭到分解的过程。其中一部份流氓隐入了历史,而另一部份流氓则上升到文学的表面,成为壮丽的风俗和传说,也就是成为人民记忆和人民话语的永久母题。这种母题起始于荆轲的质朴短剑与歌唱,而后,经过岁月和历史的熔铸,在唐代李白那里获得了一种无比华丽的言说。 李白:流氓诗学的高潮 狂饮、豪赌、一掷千金、狎妓纳妾、纵情于酒色声乐之中;同时又精擅骑射、好弄刀剑、四处炫耀武功;更重要的是,坚持游历的立场,永不停息地从一个地点向另一个地点流走,在中国的每一处风景里题写他的手迹。这就是李白的生涯及其诗歌所流露出的流氓意味。除了屈原,还没有谁像这个人那样,一方面流氓成性,一方面诗才卓绝。最终,他使流氓和流氓话语都获得了一次奇异的美学照耀。
从“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到“千金骏马换小妾,醉坐雕鞍歌落梅”、“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从“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到“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惊涛汹涌向何处,孤舟一去迷经年”,所有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诗句,都是对江湖生涯的一种炫示和确认。这可以从“诗仙”的名号中得到佐证。“仙”,就其汉字的字义而言,正是依山而居的人,它隐含着对于朝廷的反面形态“山林”(也即“江湖”的同义语词)的热烈颂扬。
 而更重要的却是蜷缩在流氓话语中心的国家主语,在放弃了“我欲攀龙见明主”(《梁甫吟》)和“欲济苍生未应晚”(《梁园吟》)之后,国家的影像被失望的李白从诗句的字幕上抹除了,但国家并没有真正退出,它只是从一个新的角度对诗人进行了设定,也就是从疏离、反对、拒绝、藐视和挤斥方面,塑造着李白作为流氓的激越容貌。如果没有国家的这一功能,李白的江湖信念、流氓话语及其诗意言说都将难以为继。  如此一种来自荆轲的准则,经与先秦流氓思想家庄周的逍遥学说汇合之后,在李白那里产生了令人吃惊的自由主义回响,上述情形过去一直被指认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在“大济苍生”信念破灭后“独善其身”的一种通用策略,但它事实上却只是流氓话语在失国者那里的再一次复活。其中,饮酒和狎妓隐喻着反叛,救济苍生和蔑视权贵代表了正义,而泛舟江湖则旨在说出最终的诀别。
经过与国家反复地讨价还价,李白放弃了进入国家家园的企图,从一个摇摆不定的立场,转向更加彻底与纯粹的流氓,同时,他还中止了以死亡为目标的行动美学,并且打开了以存在为目标的言说美学的无限道路,一方面永不停栖地流走,一方面永不缄默地聒噪,傲慢地喊出堆积在历史深处的流氓信条,自此,诗歌成了言说流氓话语的最意味深长的样式。 杜甫和他的国家主义苦难 在李白的潇洒身影的近旁,“诗圣”杜甫呈现着一种与此完全不同的面貌。杜甫说,十三年以来,我骑着毛驴走遍京城,大清早叩响豪富人家的大门,黄昏却追随着贵族的肥马与扬尘归来(引自《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他指望用这种艰辛去建立与国家的亲昵联盟,但国家竟严辞拒斥了这个人的痛楚申请,经过几十年的奔走与辗转,他最终落在了一个贫穷困顿的结局。
 
这无疑是反叛或疏离国家的一个契机,如果杜甫掌握了足够的流氓话语,那么他就会放弃国家主语,成为李白的一个最亲密的江湖兄弟。但杜甫并没有从国家信念中退出,恰恰相反,他从一开始就是国家话语中的一个谨严的句子,被国家劫持并书写在爱国主义的历史文本里,苦难则构成一个环绕四周的语境,用以探查忠良和制造国家英雄,国家据此向它的人民指出: 看哪,这个人受苦,却没有成为流氓! 杜甫就这样被国家钉死在了它的话语十字架上,他甚至不能在弃世的最后一刻喊出对于国家的怀疑,而国家的回报直到他死后才予以兑现,那就是允诺它成为“圣人”,也即成为一个面容忧戚,四处流浪的爱国主义英雄。必须注意这个局面的某种古怪:一方面心系朝廷,一方面像流氓那样经久不息地流浪,它表明流浪这种生活方式(看起来仿佛是流氓的专利)是可以与爱国主义情感彼此兼容的。杜甫行进于国家的阔大花园。在走过广袤的土地之后,他继续沉浸在巨大明亮的国家幻象里,并且拒绝了对它所设定的精神边界的逾越。
 这就向历史上所有流浪于苦难的知识分子,给出了一种令人鼓舞的话语范式,正如屈原所曾经言说过的那样,杜甫重申了一个流浪诗人和失意官僚在国家中的严重地位,他要藉此来证明国家因未能重用他及其他所代表的爱国者而蒙受损失,该损失超出了国家对于杜甫的伤害,在此后的漫长年代中,这一经验不断被杜甫的诗句所题写和阐释,成为人们与国家关系的最低纲领。(未完待续) 本文插图:山东武梁祠画像砖拓本:荆柯刺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