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存档:无边的聒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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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作存档:无边的聒噪(上)(2006-02-12 15:45:05)   分类:学术探索
无边的聒噪
北村先锋小说的一种解读(上)

火灾的结果与一般的事实相符:在火焰慢慢减弱时,现场渐渐安静下来,在残火的热浪中,校舍的砖墙变得柔软、松动,烧松后的砖块开始脱落、溃散。这些貌似完整的砖头容易粉碎,变成沙末。那些课桌、黑板、秋千架和花圃是相继消失的,聋哑学校的必要设施不断减少,最后的残火把《哑语手册》烧成灰烬,风把这些灰烬吹走。还有什么东西,烧空了的校舍的原形,由松动的墙和脆弱的椽子搭成的空构,四面有最大的门(原有的门页、转枢和门骨已然不见),风就是从这些门中吹进来的。风刚吹临,这座空构就像纸楼一样坍塌了。
                         ──北村《聒噪者说》
 聒噪的背景
  
为北村写评论,这是我几年以来的一种隐忍的愿望,由于心境、健康和家庭的变故,我不能履行这种愿望,然而我一直努力倾听着这个人,就像倾听一种永无止境的聒噪,残酷而又真切,在南方海峡的侧岸滚动。敲打我的昏昏欲睡的灵魂。在某种意义上,他的话语方式正是他的姓名所限定了的──“康洪”,也就是健康而又洪亮。他的另一个别名叫做“阿震”,而第三种叫法是“爽声”,如此等等。所有这些众所周知或鲜为人知的命名,都旨在描述这个人的存在模式,以及塑造着一个淹没在自己制造的话语中的聒噪者的激越面貌。
 聒噪者,这个由北村自己择定的术语,最初源于我的论文《超越大限》和《燃烧的迷津》(这可能是我们之间互相倾听的一种证据),它要对所有把聒噪当做在所的人进行识读。聒噪是其话语量超出了日常生活的平均值,是企图用话语取代其他生命操作以改变在所的意义,舌头(笔)在耳(纸)际恐惧地颤抖,吐出话语的泡沫,而这些话语泡沫则像墙垣一样构筑着人的新的家园与风景。
 这是以话语为家的人的一种原始立场,它与缄默正好相反。缄默是对(外在)话语的终止,缄默者通过悬置他的舌头,悬置了他的声音,也就是悬置了用话语击打世界的可能性。聒噪者说:我要审判。在世纪的黄昏和末日里,他要用话语判定人的境遇与未来。这事实上已经超出了他自身的存在。聒噪者明晰地看到这点。话语扩大了他的边界,使之成为一个超然的存在,以便把整个世界掌握在手。这是人对上帝的一种可笑的模仿。
 我的眼前呈现着诸多聒噪者的阴郁容颜:庄子(聒噪领域:存在主义哲学)、圣保罗(聒噪领域:基督教原始教义)、莎士比亚(聒噪领域:被风灯环绕的昏暗舞台)、普鲁斯特(聒噪领域:世纪初的闭抑的法国书房),以及他们的聒噪物的明亮姓氏:汉姆雷特、唐吉诃德、罗亭和等待戈多的人,如此等等。所有这些著名的聒噪者都受到文学史家的严重误读,也即用其他各种特徵来掩盖他们的聒噪本质。
 对于聒噪传统的识读,有助于我们了解这样一个重要事实,就是某种聒噪美学的存在。这种美学企图在精神史范围内确立艺术话语对其他生存操作的僭替性。面对人的广泛的荒谬和无力的境况,也即面对所有操作都丧失意义的状态,舌头竟然成为唯一有效的器官,舌头和它的产业(话语)增殖并运动着,使我们能够在孤寂中聆听到来自自身的声音。
 不仅如此,聒噪美学还要扩大“话语”这个术语所指的,把它们推广到一切类话语(像话语那样与实体世界对立着)的生命操作上。唐吉诃德先生的全部骑士行径证实了这点。他对于与之脱节的世界的征服过程,可以描述为一个冗长的行为话语序列,这些话语是过剩和复沓的,或者说是聒噪的,它像言辞的话语那样不能改变残酷的实体世界(风车是该世界的古怪象征)。贝克特的戏剧更明彻地表达了这种美学,他的人物(戈戈与狄狄)的主要话语形态不是言辞,而是那些细碎琐杂的动作──反复地、无休止地脱靴子、倒着根本不存在的砂土、以及穿靴子等等。这正是“聒噪”所指寓的最深切的含义。
 中国的聒噪美学,导源于庄周的汹涌言辞,而定型于汉代辞赋。它是用大量无用的字词去颂扬宫廷或都市景观的一种谦卑努力,许多著名文人如贾谊和张衡都卷入这场持续数百年的聒噪运动。正是从上述话语洪流中诞生了历史上最伟大的聒噪者司马相如,这个人超出了通用文学史所给出的估价。他的《子虚赋》和《上林赋》是用话语聒噪进行反讽的范例:所有的关于物象的铺陈辞藻都旨在揭露它自身以及与它相关的糜艳生活的无意义性。司马相如藉此指出了聒噪的内在本质:“子虚”与“乌有”。  对于“聒噪”和“乌有性”的内在关联的揭发,表达了话语与实存世界的严重脱节,也就是话语丧失着它的全部所指,而成为一堆毫无意义的价值垃圾。这是一个两千年前的古典作家所能给出的最有力的判定。在某种意义上,它制止了聒噪美学的继续发育,并最终导致了一种反聒噪文体(诗词)的兴盛。
 然而,司马相如并没有穷尽“聒噪”的内在意义,他仅仅开始了这种意义的追究。聒噪的本性不在于它的“乌有性”,而是在于它的实有性,或者说,在于聒噪的有用性,因为正是话语的聒噪制造了庞大的意义迷津,使人走失在他自己的话语建筑里。 由聒噪引发的话语灾变,显示着包括文学在内的人类文化的最严重的退行:一方面是话语按几何级数的增殖和迷津的扩伸,一方面是人的真理知性的消解和迷妄性的增生,没有人能够制止这种精神衰退,甚至没有人能够直截了当地喊出对于聒噪的必要的惧怕。
 正是在这点上我密切地注意并倾听了北村和他的小说,因为只有这个人紧紧抓住了聒噪:他既是永不停歇的聒噪者,同时又被聒噪的世界所惊骇。这种悖论式的存在图景,为一种新的聒噪美学奠定了基础:聒噪者的话语方法构成了小说的外在语式,而聒噪者所面对的聒噪世界则转换成了小说的内在母题。“小说”,就其字面意义而言,是一种细小或卑微的聒噪,它蕴含着聒噪美学所要企求的最贴切的形式,而且它还要在近逾千年的生长中变“大”,也就是延伸话语的长度和深化它们的无用性。在二十世纪末期,那个名叫北村的人,投入了这场精神──话语双重变乱的运动洪流。
聒噪的词根和语象 话语起源于一个单纯的字词,如同树起源于叶片,风起源于云,水起源于山石。聒噪者说:我是一个聒噪者,这个话语起源于“聒噪”(通常以为它起源于“我”)。在北村的话语集合里,我可以观察到一些轻微的起源:河流、山、石、树、路、房屋、群众、花与香气、木椅与火焰、纸与算盘,如此等等。这些寻常的物事构成了聒噪的全部对象。 只消翻看一下《归乡者说》、《劫持者说》、《逃亡者说》和《聒噪者说》,人们将发现北村的话语的某种单纯性──它只有若干单调的词根,然后由它们的互相映射和自我重复,构成了一个庞大的驳杂的话语迷津。它们是竖立在迷津中的语镜,在彼此的眼神的交换中制造着虚假的意义的影像。语镜的作用被北村运用得异常娴熟,它们能够旋转、交叉、对视、搏斗和隐逸。这些事物和它们的影像,为某种更重要的话语单位──语象奠定了基础。 有时,在一条河心中,能听到另一条河上浪花的声音。河道的弯曲使人不易走通两条河,以及观察到它们的习惯的波纹。
                                               ──《聒噪者说》
 这样的陈述,仿佛是一些真正的废话,从“河”的词根向河心、浪花、河道和波纹扩散开去,像一种以“河”为中心的意义涟漪,消失在下一个陈述段落开始之前。只有波动后的字词,静止于陈述的表层,形成一个孤寂的语象,随之被冷静地悬置,等待阅读者在整体框架的范围内加以识读。
 上述句段在北村的小说里触目皆是:“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个和尚”(《披甲者说》);“在山的另一边,他看见了群众”(《聒噪者说》);北村喜欢这样简单的句子,它们有时像一种古旧的谣词,有时则充满了形而上的意味。“群众”,这个国家意识形态的基础话语,在北村的小说里是歧义的:它既是一个经验意象,描述着走动的人流,又是一项逻辑论证,陈述着对于人流的意识形态判断。
 这就是北村风格的话语模式,它使这个人的作品布满了暧昧性,也就是沾满了理性和感性的双重特徵。他的经验、想象和梦幻,被压入了形而上的句槽,同时又继续闪烁出坚定的形而下的光辉。
 北村制作词根和意象的能力是异乎寻常的,他的风景必然包含着大密度的事物、语象和事态,像一些细小而沉重的铁球,在小说的表层上闪烁、颤栗和滚动,我尤其要提出它的滚动性,也就是从一个词根派生出大量附属的词语,互相碰撞着向前滚动,而在它成为静止的瞬间,新的词根又涌现了,并制造着新一轮的派生与滚动。
 难道我们会从中忽略掉它们所流露出的那种深切的不安么?这些词语,被聒噪者的舌头或笔端推动着,显示出某种内在的急促,仿佛一个口吃者所发出的单调重复的音节。这一点也许是至关重要的,因为这正是一个人企图说出事实和真相时的景象:舌头僵硬,表情痛楚。
 然而声音、言辞、语象这些话语的基础单位,在陈述真相的同时,却掩蔽着真相,使之无法被直接、有力、纯粹、快捷地说出。增殖的语词是永恒的泡沫,悬浮于意义的上空。这通常取决于两方面的原因:要么是词不达意,要么是以辞饰意。前者是技术问题,而后者是美学问题。
 那么,我将再度返回聒噪美学的核心,并看到北村是如何企图利用字词的滚动性来消解它们的意义的。在一个句子诞生了以后,下一个句子接踵而至,但它们之间是不能互证的,也就是不能依靠邻近的句子证实这一句意的真实性,北村让我感到,它们都彼此存在着,却存在得极其不真实,仿佛所有话语都仅仅是时间序列中的一些细小的骗局。 对于我来说,死亡发生时,现场在百里之外。为了目击尸体死亡时的姿势,这必须驱车前往一个叫做樟阪的地方。如果我驱车前往,夜雾或者风沙会遮住我的双眼,在漫长的行车途中,那个叫做林展新的死者的尸体渐渐变得僵硬,失去了原来的形状。林展新是在对一个神学教授实施调查时猝死的。我们可以听说,他不是死在教授面前,而是死在自己的寓所里。
                                                   ──《聒噪者说》
 这种段落并不是北村美学的代表,我援引它的理由在于它比较容易被识读。我用直线划过的句子以及它的派生句子,都是十分可疑的。而可疑的根源在于那些被我加点的字词:“对于”、“叫做”、“如果”、“或者”、“会”、“可以听说”……如此等等,它们是消解意义的语刃,使陈述变得柔软、暧昧、模糊不清、模棱两可、亦此亦彼,充满虚拟和假定的意味。
 阅读者的全部困惑都始于这些轻微的言辞,它的构筑迷津的石砾、水流和草树。聒噪,就是一次布置迷津的操作,它的作用正是要人们以为它没有意义,或者,以为它有许多意义。而在一阵急促激烈的话语运动之后,迷津的格局已然成形。(未完待续)  本文题图:岳敏君《傻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