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存档:中国神话的识读革命(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0 23:32:02
旧作存档:中国神话的识读革命(下)(2006-01-16 14:55:46)   分类:学术探索
 中国神话的识读革命(下) 对话语(文本)的潘多拉之盒的恐惧,隐匿在人类的庞大记忆深处,但它总要借助某些富于表现力的个体涌现出来。嬴政可能是这方面的突出例证:极度的古世话语恐惧症和对历史价值的夸张的仇恨。这促使他采用了一个独裁者的惯常方式:通过销毁那些盒子(书籍)和制盒工匠(知识分子)来销毁盒子里可能存在的威胁和灾难。
 耐人寻味的是,许多历史上的反叛者都沿用了嬴政的立场,也就是沿用这个人处理古世话语的方式:践踏或丢弃这个盒子,并通过丢弃它而丢弃全部传统价值,藉此保持现世话语及其意识形态的进步性和纯粹性。我们可以列举一长串这类毁盒者的名单,其中包括乌托邦作家、造反手册的散发者和左翼恐怖运动的领袖。他们是用怒气点燃愤世嫉俗的火焰。这种伟大的火焰必须靠焚烧一切旧话语系统才能燃烧和明亮起来。一旦旧话语的盒子化成灰烬,火焰就黯然熄灭。更不幸的是,在这之后是还要漫长的黑暗。
 这是针对反叛者的各种抱怨的根源,无疑也是人类信念受挫的原因。在飞逝的时间黑夜里,只有儒学的烛光永久地闪烁着,向所有昏昧的个体发出道德律令。而儒学在中国历史上所取得的地位,完全取决于汉代儒士的努力。他们洞悉了话语识读的最后秘密。我已经说过,汉儒拒绝推翻古世话语,他们的方式仅仅是阐释,也就是对古世话语的意义按儒学的立场加以描述,在这种描述中,新的和当世的意义大量涌入,并最终取代了那些被认为是其固有语义的事物。
 只有完全不懂得话语释读本性的人才会指责汉儒对意义的偷窃和僭替。一切我们所面对的话语或本文都吁请我们对它开放,识读就是自我携带着全部生存(此在)气味和印记进入话语世界,对它进行清洗,然后在它里面居住下来,并且最终转换成它里面的一棵树、一个纹饰、一种记号和一片尘土。或者反过来说,识读要求我们打开话语指向的全部可能性空间,把它们引向主体的世界,也就是引向我的里面,成为我的一个肢体、语言的肢体或肋骨。
我要援引亚当与夏娃的关系来描述这点。夏娃是亚当的话语,她从亚当的里面出来,成为他的客体。识读不仅是亚当对夏娃的亲吻,而且是夏娃重新归回的过程,就在识读的瞬间,这个女人再度成为亚当的肋骨,也就是重新返回亚当的里面,同时,她仍然保持了一个亲吻前的女人的自在性。只有上帝看清了这点,只有上帝意识到亲吻(识读)使夏娃落回到亚当的里面,回到他的热烈的胸膛。
 汉儒与他们面对的古世话语的关系就是如此,他们“亲吻”了先秦的话语或文体,使它们落到他们的意识形态格局之中。而在发生了上述变化后,这些话语或文本看起来比修复之前更加光洁、纯粹和没有瑕疵。正是这点使汉儒得到了最充份的信任。
 这无疑是一种辉煌的技巧,尽管它被应用于一个令人遗憾的思想领域并导致了中国文化的失败性后果,它依然是令人赞叹的,或者说,正是从它所引发的严重后果中,我们了解到了汉儒的阐释学的有力性。它何等有力,把我们推到了人类的悬崖!在长达两千年的苦闷与挣扎之后,我们终于抵达了悬崖和深渊的边缘。这无疑是文化代价中最高昂的一种:在时间的回旋和延宕中,我们终于掌握了识读古世话语的正确方法,我们将凭藉它从悬崖上安全地返回,打开种族文化的新的走廊。
 针对古世话语的立场的转换,是向话语体系深部推进的逻辑前提。而后,我们就可以着手描述古世话语识读的更内在的结构。事实上我们已经触摸过了这个问题:什么是古世话语背后的东西?如果我仍然把《山海经》作为例证,那么越过零乱破碎的句子,我们倾听到的就是某种神话话语的遥远钟声,它是闪烁不定的,同时又流露出奇异瑰丽的气质。在时间的旷野上,它永恒地敲响着,使万民的灵魂喜悦和舞蹈。
用隐喻原则构筑成的故事系统──这可能是有关神话话语的更严谨的设定。在这里,我们与神话话语的两个基本元素相遇了:隐喻原则和故事系统。隐喻原则,事实上已经潜伏在现世话语和古世话语之中,尤其已经潜伏在古世话语的象形文字层面上,也就是利用一些字素如“日”与“月”的组合来隐喻事物的“光明”属性。这种原则如此深刻有力,以至它一开始就成为主体的基本存在方式。如果我采用一种更激进的表述,那么人是神的一个隐喻,也就是说,人是在隐喻状态中被神话说出的最精致的话语。人的这种诞生机制,使他的灵魂和肉体都放射着隐喻的光辉。
 在神话话语中,隐喻的光辉灿然四射,照亮了字词的晶体,那是一种无限向度的照亮,使晶体获得诸多的价值面。不妨探究一下从《楚辞》和《山海经》中选出的“共工”这个词,它是一个隐喻结核,一块小小的话语晶体,然而它却拥有对着不同方向的价值镜面,在其中的一个面上,它的“所指”呈现为某位怒气冲天的人首蛇身的精悟镜像;在另一个面上,它不过是对地震的轰隆声响的一种模拟;而在第三个面上,它是一条咆哮泛滥的古代大河(共工=洪江)……除非这个话语晶体被投放到完整有力的故事序列中,否则,它的“能指”或镜像将是无限的。
 对神话话语的识读,是一次想象力的检阅,主体把生命投射到话语镜面,从上面激发出瑰丽的图像。那么,识读者的生命就支配了神话话语最终呈现。也就是说,识读者自身的灵魂光辉决定了神话意义的强弱。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识读,无非就是让话语这个隐喻体重新返回到它的“所指”──主体之中,或者说,在识读中,话语发生了对话语者(识读者)的复归。
 然而,一个故事序列限定了隐喻的无限可能性。故事把个别隐喻晶体压进了互相缠绕的结构,藉此湮灭大量剩余意义,而只留下少数几种(也许仅有一种)可供识读者挑选。故事越是完备,隐喻所能携带的“所指”就越稀少,最终,当故事像我们的日常生活那样繁丰细琐时,“所指”就被完全湮灭,随后是整个神话话语的死亡。
故事的粗疏性可能是神话存在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条件,我们可以从《吉加美什》、《梨俱吠陀》、《恩努马-艾列希》和《古事记》中看到这点。泥版、纸草和羊皮的书写难度,有力地捍卫了这种粗疏性。然而,所有上述神话话语都拥有一个完备的史诗结构,也就是使叙述拥有极其清晰的时间逻辑线索:从世界和人类的诞生到英雄(神的隐喻)的苦难和最后胜利。
 只有《山海经》是一个例外,它可能起源于好几部典籍的碎片,这些碎片绝大部份仅仅是对故事的背景和主体(地点、风景、神人兽的体征描述)的零散记录,而弃失了故事结构。目前还无法探明这是由于编纂者无法找回那些故事,还是进行了有意的剥离。我们仅仅看到这些话语碎片被重新拼缀起来,并且鉴于碎片来源的驳杂性和缺损程度的严重性,它们只能按各自所处的方向(东、西、南、北)进行最简陋的编码。  如果对故事结构的剥离是一个有目的的行动,那么我们就接触到了人类历史上最骇人听闻的话语篡改阴谋。我同意这样一种看法,即《山海经》的成书年代至早不会超过西汉。这样,它就可能与甚嚣尘上的文化复兴运动有密切关系,或者它就是这场运动直接炮制出来的杰作。假如没有对于先秦话语的热烈景仰和识读碎片的巨大勇气,这种拼缀活动是不可能发生的。四百年前编订《诗经》的孔子,向他们提供了有力的默示。
 一个弃失了故事或史诗的话语碎片大全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是不难解答的。史诗(故事的极端形态)是人与神的一种和解,而在和解的中心,浮现着英雄的有力身影,这是神话话语中最重要的一种话语。
 我此刻正在谈论英雄话语,谈论人为自己设定的最大尺度的可能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人呈现着生命的全部属性:极度的悲痛与欢乐、极度的无畏和敬畏、极度的巨大与细小、极度的挑战与挫败,等等。从英雄话语那里,人探查着他与神之间的那道隐秘的和最后的界限,因为所有这些人类的极端经验都旨在描述或提供一个存在意义的终极轮廓。
 可以肯定,对史诗的湮灭,就是对英雄话语的消解,也就是从他的可能空间的边界后退,并遗忘掉一切伟大的经验。正是这种遗忘导致了存在的猥琐性的普遍滋生。那么《山海经》就为汉种族开辟了一条符合儒家教义的道路:从英雄以及神的高度下降,越过人间和世俗的层面,向虫的乐园悠徐行进。而在那个乐园,我们将以受虐的心情领受一切平庸和专制的生活。所有弃失并拒绝英雄话语(史诗)的种族,最终都不能逾越这个命运。
我不想否认,在《山海经》中,仍然保留了少量的故事,它们是关于夸父、女娃(精卫)和黄帝的简短句子。这是两种尖锐对立的事迹:一方面,夸父与女娃显示了英雄的荒谬性、生命意志与它的不可能实现的矛盾,它们要向人提出一种顺世安命的劝谕;而另一方面,黄帝的威严面容从阴郁的生存背景中闪现了,在确立了人的渺小性之后,这个人将代表所有统治者来接管我们的信念和敬畏。
 那么,《山海经》与其说是各种它以前的神话的碎片总集,不如说是对神话话语的最严厉的清算。它结束了汉族的神话话语生涯,并且开始了漫长的历史话语的时代。   历史话语是取消了隐喻的故事,由古世话语直接陈述出来。它拒绝隐喻的原因在于它企图彻底消解隐喻所提供的多重识读的可能性。
 历史话语是唯一的,它只有一个价值面,正是这种唯一性垄断了识读者的精神。它对于神话话语的取代,表明人在话语中的意义的急剧下降。识读者不再是一个英雄,相反,他仅仅是一个奴隶,在历史话语所给定的单调通道里亦步亦趋。从司马迁开始,历史话语的作者大规模繁殖,撰写着冗长详备的史典,而皇帝和他的家族惊喜地赞助着这样的事业。这就是事实主义(现实主义、写实主义、新写实主义或新新写实主义)对于浪漫主义的胜利。
 浪漫主义,在我的语汇里,是神话话语的一种情感标帜,像印第安酋长帽冠上的羽毛,在安第斯山风的推动下发出柔和的语音,它要向我们指示这个人的意义。浪漫主义是特殊的话语,它被用来指明神话话语的存在。在神话话语的边缘,浪漫主义绚丽地生长着和死亡着,藉此宣告前者的在与非在。正是浪漫主义的这种意指性为神话话语在汉族文化中的湮灭提供了旁证。
 我要在这里对“湮灭”这个词加以解释。湮灭不是指某个古代文本(它拥有一切可以被辨明的物理量)在现代图书馆里的缺席,而是指它不能被识读。而识读是什么?识读就是使那个来自过去岁月的话语介入我的存在,并向我的存在给出影响。识读不仅是智力操作,而且是生命操作,它要求着我的全部聪慧、激情和信念。从这样的立场出发可以观察到,所有那些尘封于图书馆的神话文本(《淮南子》、《搜神记》、《列仙传》等等)都是已经湮灭了的事物,标点与训诂不能改变这一结局,相反,它将继续制造有关神话话语活着的骗局。
 神话话语的大规模湮灭,导致了一个极其严重的后果,即我们不能通过对它的识读打开它里面的盒子,也就是不能打开神学话语的火焰,不能让它照亮灵魂的死荫之地,不能使我们从它的光线里接受到至大的关怀,以致我们被推入迄今为止最深邃的迷津。
 神学话语的这种意义可能使许多人感到吃惊,他们根本不了解,它是对人的存在根基的最后陈述。在解答了所有对爱与恨、痛苦与欢乐、白昼与黑夜、过去与未来的追问之后,它要说出存在的最后真相。正是这点使我们恐惧得颤抖。
 没有什么比“末日审判”这个词更能说明我们面对神学话语时的景象和气氛。末日,就是在经历了漫长的苦待和探询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可用来结束它们的时刻。审判则是在这一时刻中发生的话语事件,它要与我们的存在(信念与方式)相遇,把它拖入最后的和唯一的句子。审判不仅要审定真相,而且要判处它死亡或永生。
 全部的恐惧与颤抖都基于此。电光、火雹、硫磺与刀剑,这些来自神话话语的字词协助们,切望我们的骇怕以及从骇怕中充满勇气的一跃,来面对隐蔽于神话话语背后的神学话语。怯懦的人指责我们。神学话语的识读难度大致就是这样。
越过灵魂的障碍,神学话语从神话景象中涌现着。这是大洪水漫过头颅时所施行的洗礼,是从昆仑天梯中流露出的与神和解的愿望,是天堂图式所描述的乌托邦信念,是通过一个人被钉死和复活的奇迹而展现的救赎主义教义,或者,是由羿射九日故事所给出的个神取代诸神的革命动机。所有这些话语的识读都在把我们引向神学,也就是引向一个对我们的存在根基给予终极关怀的状态。神学,与其说它是用来探讨我们与神的关系的一种领域,不如说它在寻求人自身获得幸福的最高途径。它从一个崇高的立场向我们呼吁。
 从现世话语出发,经过古世话语和神话话语而抵达神学话语,这是一个识读者了解个人和人类存在的全部消息的经典过程。对这一过程的扼要陈述,旨在表明现存识读制度的严重谬误。我已经说过,老子的出走隐喻着一个漫长的话语变乱时代的降临,它隔绝了我们与异邦世界和整个过去的联系,并迫使我们屈从于各种强加的虚假消息,而一种错误的识读加剧了我们的痛楚。汉儒的有力经验和阐释学革命提供了契机,使我们有可能回旋到事物的开端,回旋到我们的起源(时间)和根基(空间),然后,从那里开始文明的新的识读,并向所有渴望着终极关怀的人们陈述我们倾听到的有限话语。(作者:朱大可,约写于1992年) 本文插图:汉画像砖拓本:女娲执矩捣鸟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