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存档:燃烧的迷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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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作存档:燃烧的迷津(1)(2005-12-31 22:55:45)   分类:学术探索

 燃烧的迷津(1)
   在一个贫瘠的年代里,诗人有什么用呢?
       ──荷尔德林
 A、边缘的景观 我所面对的文化(无论它是种族的还是世界的)充满着对诗歌的各种误解。诗并不像人们确信的那么重要,它不是什么“种族的触角”,相反,它有时候不过是种族的渲泄物而已,然而正是那种对诗歌的过高估价导致了某个运动的诞生。
 一切询问和回答“诗是什么”之类问题的企图,无论它来自艾兹拉•庞德,还是托玛斯•艾略特,都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只须问“诗人是什么东西”或者“人为什么写诗”就足够了。只有这类问题能够帮助我们了解大陆先锋运动的真相。
 在东亚大陆的汉语言区域内,几千年来簇拥着无数写诗的人,其中包括乡村教师、孔教信奉者、落魄文人、商贩、寺僧、庄园主、各级文官和他们的幕僚、宫廷大臣、皇帝的妃子以及皇帝本人,等等。隐士的茅舍和君王的香气四溢的御花园,都是诗人的摇篮。他们寄生在韵文的芬芳里,像虱子寄生于美人的云鬓。这是教养和学识的面具,入仕的门,托付情思与抱负的箱笼。作为汉文化的真正内核,它的功能向存在的领域全面开放。
 把人的存在韵文化,这个奇怪的生命战略,决定了现代前卫诗歌的面貌。在它的针尖上挤攘着各式各样的亚文化积极分子、机会主义者、野心家、政客、自由主义者、退役士兵和神经官能症患者。他们指望诗歌成为(1)意识形态隐喻系统;(2)荣誉证章;(3)痛苦转泄疗法;(4)智力开发玩具。各种复杂的生存意图向一个容积有限的文本倾倒,使诗歌变成一个庞大的亚文化肿瘤。而诗人的大规模增殖,则成为现今时代最古怪的公害和噪声源。 今天派:绞架与秋千 诗歌是一种聒噪,或者说,诗导源于旋律性的哭泣,在昏黄的光线里,生者抚摸着死者残留的笑容,唱出最后的悲伤。那些死亡仪式中的古老声音,教会了我们如何处理灵魂的疼痛。在富于节律和音韵的聒噪里,隐匿起了抗议、詈骂、呻吟、哀恳和心灵破碎的响声。然而还有一种完全隐秘的聒噪,即躯体四肢和器官的仪式。越过黑暗的空间,一枚食指悄悄移动和摸索着,说出无言的愤怒。在食指所斥责的方向里,国家意识形态巍峨耸立,千年不毁。
 这就是聒噪者诞生的最初的背景。乌托邦不是通过“文化革命”消解了,而是组织成更严厉的现世形态。“文革”中领袖、人民、军队、警察、民兵和革命委员会,共同统治着这个幸福的国家,对一切叛逆的思想实行宵禁和监视。告密者的影子无所不在,使人在睡梦中也会犯下死罪。乌托邦用这一方式查验聒噪者,看他们用什么语言来说话,或者是否胆敢说另一种惊世骇俗的“反动”语言。
 其实,反叛的语言已经存在很久了。它们被录制在诗歌文体中,像短促急切的暗号、口令、咒语和思想索引,封存于秘密的墙洞,等候一个抽象的希望。这是觉醒者与国家之间的信仰冷战,其中隐匿着对未来结局的模糊信念。有的“诗人”因在1976年纪念周恩来的活动中露出反骨而遭到监禁,但另一些更有耐性的人则继续佯傻,用“万岁”的聒噪掩饰敌意的眼神和手指。然后,在毛泽东的哀乐声后迅速集结起来,组成“今天派”的小型教团。 作为一种汉诗刊物的英语名称,“今天”(“TODAY”)的含义不言而喻。“今天派”是从乌托邦内部崛起的感伤主义者和教士,他们行进在诗歌的废墟上;而他们的诗则行进在种族的废墟上,像先知的文告,对今天的岁月实行宣判,命令它死亡,而后唱出对于新祖国及其人民的玫瑰祝祷,把我们的视线引领到未来的崇高事物上去。北岛的怀疑主义教义因其拒斥的坚定性而成为英雄主义的变种,以致强化了这一包含在诗歌仪式中的美学信念。
 毫无疑问,那种来自“红色恐怖”的压力是不可能迅速消解的,“凡是派”们声色俱厉,不肯修正敌视诗歌的立场,并且继续制造新的“诗歌罪”来考察诗人的勇气。这是某种时代的特徵:由一些受过迫害的诗人转而迫害年轻的诗人;一些昨日的“右派”成为新左派;腐败的美学原则碾压新的原则。一些严厉的姓氏依次闪现,像高悬于“今天派”之上的长剑,觊觎着他们生产诗歌的“朦胧”头颅。
 然而那些受难的诗人,他们因此有福了。高指数的反诗歌压力是峻切的床、黑暗的巢,从中涌现出大量语义暧昧而形式精致的意象,以表达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经验。这是先锋诗歌运动的苦难的灵魂,夹在意象的骨架里。在被言语的皮肤包装后,它就被推入绞架,从那里接受来自全体人民的鄙夷或敬意。正是绞架而非别的什么事物塑造了“今天派”的英雄形像。绞架像阴郁的光环,吸引了一切信仰或不信仰诗歌的香客。
 难道我危言耸听了吗?其实人们完全可以把绞架看作一个用以嬉戏的秋千,并没有哪位“今天派”诗人像闻一多那样怒不可遏地死去。他们仅仅被过度热情地关怀了一下。当所有误解消除之后,他们就开始快乐地生活,写一些佐餐的句子,偶尔也聚会,纪念过去的峥嵘岁月。
 “今天派”的迅速老化,完全导源于意识形态某个时期的自我调节和进化。高压一旦衰减,痛苦灵魂的影像便消失了。只有演员,在继续维持一个反叛的姿势,为荣誉和奖金而勤奋工作。 寻根派:重温中国   黄皮肤文化和黄色意识形态,最终填补了大步离我们而去的父的空缺,这就是种族历史传统、《易经》、庄禅、深不可测的河流与高山。其中,皮肤包容着古老的眼泪,而《周易》则是符号的魔具,投放形而上的价值幻想。太极和道,这些拥有无限深度的建筑,用来庇护那些饱受惊吓的灵魂,是最合适不过了。
 恸哭的灵魂、孤苦无助的羔羊、被严厉的父驱赶出来的孩童,如果他们离开国家神话转而求助于种族神话,那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在所有邻近的事物中,只有种族是不朽的,它炼气和游戏,安详地度过一切生命危机。像悬吊在古希腊木桶里的西彼拉老妪,拥有沙砾般永恒的生命,唯忘却了向神明祈求青春。它同时被衰老和永生这两种法则所支配。在腐败到足够的尺度时,时间就终止了,判处它不死亡,并赋予它一个无限枯朽的精神容貌。
 母的永生,意味着大量古老经验的贮存,那些世故的微笑、智性的尘土,像灰烬一样,在诗人的脚底睡眠,以等待激情的风。这是种族意识形态的根基,曾催动了唐诗宋词的生长和蕃殖,现在又使“寻根者”醉生梦死,然而我们有什么依据认定,我们所掌握的先人的道,不是历代经学家卑鄙训诂和篡改的结果?或者,我们有什么必要去拥抱一个被帝国没落时期的风尚所代替了的赝伪传统?
 只有一个理由迫使诗人皈依和投降,那就是它的亲切性。在一个普遍寻求形而上母亲的心灵颓废的时代,诗人除了躺在符号摇篮里回忆祖先的原始业绩外,完全无所事事。这是发生于杨炼和整体主义者之间的新宗教运动:扮演先知,讲述有关东方“空间”或“磁心”的神话,煽动一揽子的种族信念、并对日常经验世界怀有仇恨。但正是这些摇篮激情具备了强大的社会整合功能,它把那些被父伤害了的零散个体再度召回到了乌托邦的旗帜下。 市民派:井底嬉戏者 舞蹈群众、狂欢群众、以及各式各样的抒情群众,在诗歌吟唱传统中聚集起来,环绕种族意象的圣火游行。这毕竟损伤了所谓“新个人主义者”的脆弱情感。后者其实是土生土长于半工业城市的小群体主义者和麻将群众,靠诗歌与游戏建立起亲密的圈子,养成了小人物的灰色温情。他们在怀疑种族神话和英雄美学的同时,向一切平庸的事物妥协,成为加入市民意识形态的新阶层。
 这就是我曾经描述过的“鸟人”,他们在日常戏剧中心安理得地扮演低贱的角色,却坚持制造有关幸福的骗局,以慰藉怯意丛生的灵魂。其中,《他们》杂志,一个用第三人称复数命名的诗歌趣味的文本,记录了大量与市民促膝谈心的口语片断,对市民禅宗(从匮乏无聊的市民生活中搜寻生命乐趣)的建构,有特别重大的意义。这是在灰色光线笼罩下所发生的事件,即对生活态度对艺术态度的取代和僭替,它的犬儒主义哲学最终消解了诗歌至上的神话。
 市民意识形态的胜利,以及种族意识形态所显示的某种力量,构成对先锋诗歌运动的真正威胁,它们强大而隐秘,像尘埃一样无所不在,同时拥有亲切凡近的表情。这种软性技术足以瓦解最激进的反叛意志。另一方面,在激情、信念和想象力尽悉湮灭的时刻,只有猥琐的日常经验和语言“尴尬”地剩下,然而它们居然成为构筑市民诗歌的新颖材料,被惊奇的批评家所误读,疑为一个先锋诗学时代的降临。 仿写派:销魂的时刻 上述情形还不是先锋诗歌运动最令人恐惧的背景。先锋艺术能够容忍或欢迎一切反先锋的事物,却无法容忍那些更先锋的势力。在黑暗的风景里,月亮的意义昭然若揭。因此它有足够的理由敌视太阳和所有更为明亮的物体。目光犀利的诗人看见,灵魂不朽的异邦大师,越过无限高远的世界事实的门槛,停留在上帝或道里,像一片眩目的不可企及的闪电。
 这种来自西方意识形态的压力,判定了我们爬行的命运以及中国先锋诗歌在世界文学史中的微末名次。乌龟的悲愤就是这样被点燃的,它决计细致地模仿对手的气质、言词和面貌,甚至企图径直像兔子一样疾走,逾越种族的界限,抵达诺贝尔奖的有限高度。这是一场被预设了结局的赛跑,其中混杂着谦卑的敬意和虚妄的野心,从中滋养出某种史无前例的无耻性:面不改色地仿写大师和一切现代经典的汉语译本。其中的差异仅在于:像或不像、指明或不指明那些辉煌的出处。
 识破仿写法则、识破先锋语汇的欧美词根和掩映在弟子身影后的导师头像,这其实并不重要。因为那种以艾略特、里尔克、聂鲁达、埃利蒂斯、帕斯捷尔纳克为姓的先知,那种具有无可辩驳的伟大信念与不可言说的高贵气质的人、那种在痛不欲生的悲伤中蔑视一切的歌者,是不可复制的。但这一事实无法取消摹仿的权利。在世界史的遥远的开端,鹦鹉摹仿了人的聒噪,而人则试图摹仿上帝的完美。
 那么,从日常市民经验和乌托邦废墟逃亡而出的人们,他们所经历的,便同样不是一种生命对另一生命的尖锐感动,而仅是一种语言对另一语言的精密临摹。那种精神的形式或灵魂的签名,从大师的光辉里跃出,成为二手大师做梦的源泉。正是这一状况塑造了大量以文本为生的人:寄宿于某个语言母本,吃和用它,并在掏空之后转向下一个母本;也正是由这种文本的人塑造了大量伪造的杰作:它们拥有广博的历史、深邃的概念和宏大的结构,却唯独没有内在燃烧的激情。一旦大师把手从诗歌里抽开,他们就停止存在。
 这是生长于黑暗风景中的四种不同的事物,被各种意识形态的灯具所照明,形成先锋诗歌运动外缘的古怪轮廓,用以戏弄批评家的目光,使他们隐入深深的感动。然而这些坐在信念瓦砾间恸哭的孩子,这些向着种族的根部飘落的树叶,这些为提高生活质量而辛勤操劳的人们,这些大师外部特徵的副本,不是真葡萄树。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仅仅是通向先锋实体或中心的陡峭台阶,从阴暗的乌托邦废墟底部伸出,像幸存的舌头,匆忙报导着当代诗歌精神的伟大复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