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存档:信念的诞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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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作存档:信念的诞生(1)(2006-03-07 22:53:30)   分类:学术探索  信念的诞生(1) “我的哲学就是对上帝的期待。”
 ──海德格尔

基 督 耶稣基督是犹太社会的一个奇怪的入侵者,上帝之所以把此人派来,也许因为它绝望于人类,却又不愿制造第二次大洪水让他们完蛋。这点我以后还要深入探讨。耶稣,按幸德秋水的说法,过去可能是一种性隐喻,现在却是神圣绝望的民间煽动者,耶稣在十字架上两眼望天,与其说是向上帝呼吁,不如说是针对人类的轻蔑和绝望。这个绝望的图像为基督教奠定了阴郁的调子。
必须懂得,直接谈论绝望是同宗教精神相抵触的。但当法利赛人要求昭示特异功能时,耶稣破例叫道:“没有什么神迹给这个邪恶淫乱的世代看。”这种激进的言论,使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耶稣宁可更多地使用隐喻。耶稣降生时出现过一个著名的戏剧性场面:他拒绝躺到人类的摇篮中去,结果玛利亚只能将其放进了卑贱的马槽。这似乎在向我们暗示,耶稣对人的肮脏程度的估计超过了马匹。 邀请约翰为其沐浴,以清除人类罪恶所带来的全部污秽,这是耶稣所再次表达的对人及其气味的厌恶。水是所有肮脏东西中比较乾净的一种,它慰抚了这个被上帝遗弃于人世的孩子。
所有上述绝望的意识,都出自更古老的犹太典籍《旧约》──一部记录人类罪恶的大型年谱,从中可明晰地看到一个富于创造力的上帝是如何对它的造物失去耐性和加以弃绝的。
 《旧约》对人类罪过的指控,经过耶稣及其弟子们的添油加醋,夸饰成严厉的末日审判。这是绝望主义逻辑的一个必然后果。《启示录》大规模地屠戮人类,各种恐怖异象接踵而至,它给人的启示正是某种令人惊骇的复仇性。上帝和他的儿子共同炮制了关于人类大毁灭的传说,把绝望意识转换成末日的先兆性图景。
 然而末日只是一种福音的开始。上帝的策略是先把人类推入绝望,而后再向他们指出获救的可能性。上帝的用意深不可测。
 耶稣是天生的笃信者,他坚持确认自己就是弥赛亚(先知)和基督(救世主)、耶和华父亲的独一无二的后裔。他的伟大使命在于,为上帝管理好他在世间的产业(犹太民族或者人类),把芸芸众生再度召回到对上帝的无限敬畏中来。
 谁是耶稣所笃信的那个上帝?他的来历和去处是什么?这组疑问难以得到惯常的答案。摩西要求上帝亲自来解答这个问题。上帝则机智地声称,凡亲见他面目的必死无疑,但他还是向摩西迅速显现了一下背影(《旧约·出埃及记》)。上帝企图告诉人类,他的本质具有不可见性和非事实性,人只能从一个遥远的视角窥到他的模糊影像,而这个影像依然是非真的,它和上帝之间保持着隐喻的关系。
 通过一种有限的智力的光线探测上帝,我们最终能够了解到有关他的基本线索,例如他的隐秘性、终极性、形而上学性和纯粹精神性等等。正是这些要素促使约翰把神与“道”等同起来:“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新约·约翰福音》第一章)。
 这无疑是所有福音中比较好的一种,因为它揭破了上帝的真相。上帝是个人形符码,用以标定终极真理和最高价值“道”。笃信者耶稣了解这点吗?回答是肯定的,但他对此保持了永恒的缄默。
 一方面是上帝之子,一方面又是人的儿子,这种半神半人的双重身份是耶稣精神分裂的根源。他既保持了纯朴的神性和仁慈品格,又流露出大量人性的弱点:热衷于中间信仰。他试图扮演一个犹太基督的角色,以实现这个失宠民族的政治野心。这时的耶稣看上去像个平庸的国王。
 然而我确信这并非是耶稣的主要侧面,在很多方面,耶稣仅仅利用了人类的弱点。为将人引向终极真理,耶稣挪用了大量属于中间信仰体系的术语。他把同类叫做“兄弟姐妹”,称上帝的居所为“国”,而这事实上与血缘和国家信仰完全无关。他象绿林好汉一样组织宗派和教团,颁布道德律令,甚至不惜玩弄用少量饼与鱼喂饱千人之众的把戏,藉此证明那个以“上帝”概念命名的最高真理的意义。
 但上帝和民众间的裂痕仍然是难以弥补的。全体犹太人在肉体与灵魂的尖锐痛楚中挣动,置上帝的关怀于不顾。而上帝在拯救他的产业方面也愈来愈缺乏必要的耐性。作为斡旋者的耶稣,无限悲伤地观察到了上述事实。
 这就是极端化的十字架事件背后的全部动机。耶稣精心策划了那个背叛的戏剧。《圣经》供认,正是耶稣本人指示犹大扮演叛徒角色。耶稣的做法是,首先向门徒宣称他们中间有人要出卖他,然后拿了一点象征他自身的饼递给犹大说:“你所作的快作罢”。《约翰福音》认为,“犹大吃了以后,撒旦就入了他的心”(第十三章)。犹大的无辜在于他只是机警地领悟和执行了耶稣的命令,他甚至创造性地设计了亲吻的动作和台词,但直至耶稣被定罪,犹大才真正了解了事件的全部性质与后果。像所有受到愚弄的英雄那样,他把演出报酬扔还给了祭司,然后怒不可遏地自杀。
 犹大是人类最富天才的演员之一。他为终极信仰而死。他的悲惨和伟大都在于,他必须容忍长达几千年的巨大耻辱。犹大并不为自己争辩。他无言地恪守了耶稣的秘密,在但丁地狱的最底层接受令人肝胆欲裂的酷刑。
 耶稣于杀死犹大的同时也杀死了他自己。尽管这看起来有些不太公正──犹大蒙辱而耶稣赢得了最高的荣耀。耶稣是个坚定的赌徒,他企图利用他和犹大的死亡惊骇昏聩的人民,令其从沉迷之中觉悟,义无返顾地踅入上帝之道。钉上十字架的血象无比惨烈,巨石崩裂,天地摇动,赎罪者訇然咽气,带走了万民的隆重忏悔。
 作为神仪学的大师,耶稣设计和导演的这一神圣仪式,是历史上最成功的作品,它穿透时间的厚重帷幕,使所有异邦人及其后裔们震慑。更重要的是,它实现了人与上帝和解的崇高目标。十字架,一个垂直的天庭意志和一个水平的世俗意志在其中心亲切地相交,仿佛是对这种和解的一个盛大赞美。
 耶稣之死仅仅是他的仪式演出的高潮而不是结局。这出庞大的圣剧已经演示了近两千年,并且还将无休止地演示下去,不断吸引新的笃信者,把他们推出尘世和推向上帝的阔大怀抱。但它最终偏离了耶稣的路线。这无可避免。对终极价值的信仰,必为一大堆伪善的律法和一个欺世盗名的腐败教会组织所摧毁。每当人们在教堂里无耻地分食耶稣的血肉(红葡萄酒与饼)时,耶稣哭泣便钟声般敲响,像黑暗里的浩冥的疾风。 佛 陀
 
没有谁比佛陀更多地拥有绝望主义的表征,这也许正是他在历史上备受责难的原因。佛陀是一所自我崩坍的房子,它拒绝一切企望者的拜谒。或者说,佛陀的世界没有墙垣,但它却对所有的在者关闭。 佛陀的彻悟开始于一个有关痛苦的系统(“苦谛”)。佛陀确证苦为人类的基本状态,它导源在世──这个人们赖以妄自尊大的先验基础。正是存在的事实本身,点燃并滋养了谋取、爱欲、贪恋和触受,把生命送上永恒之劫的转轮。 退出轮回不息的苦劫的唯一方式,是退出一般意义上的存在,远离名色,断灭各种妄执邪思,从存在的全部羁累中,从人与世界的全部纠葛之中脱度,在寂灭里获得无上的幸福和安宁。
佛陀对实性宇宙的传统定义作了重大的修改。他确信事物(色有)的本质正是它的反面(无)。“色有”充满了虚假性,却迷惑着沉溺于欲求的愚味无明的生命。但佛陀识破了这个大梦之境的本相,把它纳入“空”的认知范畴,这足以构成神圣智性的伟大标记。
 我面对的是一个只在黑暗里静虑的圣徒。黑暗使他从“有”的压力中解放出来。黑暗取消了实在。黑暗是无限透明的,它带走了一切实性的本在。在黑暗里只有声音在闪烁,只有静穆的引力把生命拉向无限的虚空。
 这是迄今为止有关存在本体的最激烈的否定,它同耶稣的(人间)现象绝望论构成深刻的对比。苦就是佛陀的世界本体,此外更无其他本体。众生之所以被炮制出来,乃是因为苦必须拥有一些肉身和载体。那么,基督教所热衷的天堂正是佛陀所要摧毁的,因为它无非就是苦难现世在天庭的幸福倒影。佛陀的革命性在于他不仅从世俗社会出走(“出家”),而且断绝一切对所谓来世和西方净土的虚妄幻想,坚定地探求净梵行生活的可能性。
 佛陀就这样把我们从对普通事物的绝望导引到对最高幸福的关怀中来。佛陀标定了“涅磐”为修炼的终极目标,并号召所有的笃信者向它进发。在最初的意义上,僧侣是那些准备向终极价值献身的战士,他们必须为这一最高欲求而放弃一些次要的欲求。佛法,就是有关欲求的抑灭与重建的伟大教义。
 作为生命意向的唯一终点的“涅磐”,暗示了人类企盼的“灭苦”时刻的最后降临。它充满不可言喻的神秘性。据说,当世尊功行圆满时,整个宇宙感到震惊,它发出巨大的乐音和光亮来赞颂这个在终极真理中获得再生的事件。 那么,我就从佛陀的笃信生活中获得两个方面的特殊印象。第一,佛陀证明了绝对价值(最高的有)就是对无的占有,就是世界在纯粹精神空间里的蓄意的缺席,就是具备明晰形式前的那个临界状态。存在的框架诞生于虚无,在它里面孕蓄和发展着无限的实在的可能性。无是价值之母,是各种“有”停泊的基地。从这里开始了对世界每一时刻和场所的派遣。
 佛陀藐视神明。所有的天神同人类一样必须服从因缘轮回的自然真理。证觉成道的唯一途径是亲身验证,而非沙门教师或菩萨的接引救渡。这已接近了佛陀教义中最本质的部份:只要坚持修习与静虑,人就能获得超然的神性。
 我完全能够想象,一个尚未进入终极信仰的前佛陀是如何度过他的放荡生活的。早期佛陀的标志就是他的世俗母亲与儿子。这同感灵成胎和独守其身的耶稣全然不同。正因为如此,佛陀的转迷成悟才能鼓舞那些从凡胎里降生的俗子:既然人们像佛陀那样有过某种阴沉平庸的生活,那么他们将同样拥有一个进入真如的神圣契机。
 修持,或者我称之为修持学的体系,就是我设法获得最高真理的道路。它既非纯粹内在的精神反省,也非劝善布道的云游操作。修持与此无关。它利用呼吸导引意念升降,在静虑中重建心灵-肉体的统一气场。我所知道的仅仅是佛陀藉此向无的绝对状态全力推进,知觉和思想高度锐化,最终掌握了宇宙的全部机密:他的前世生活;众生依其灵魂状态而轮回不息;苦(不幸人生)、集(苦的缘起)、灭(苦的择灭)和道(灭苦之路)等四谛知识。佛陀据此遍观世界,洞悉过去、现在和未来一切事物的本性。
 这就是佛陀的故事,一个觉悟者向终极真理的灿烂一跃,其中省略了大量的秘密冲突和较量、大量的激情与紧张以及大量的挫败和绝望,修持就是从一个简单的信念出发,通过与既定经验的对抗而进入虚无。对于人民来说,要了解这点是异常困难的。不相信虚无和只相信实在,这正是一切世人的特性。然而,虚无才是真理的形态。从虚无中涌现了事物的全部面貌,正如从佛陀的寂灭中涌现了真理的全部意义一样。
 当然,把自己闭锁在虚无之中,这不符合佛陀的精神特质。佛陀的自由就是毫无障碍地在终极空间和工具空间中穿行,像世人那样简朴地起居、饮食和传授佛法,坚守着平凡的生活准则。只有在阒然无人的时刻,这个伟大的宗师才独自前往那个私人世界,寻求短暂的幸福与安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