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67年的真实战地家书再现：远征军日记25

第七章孟拱河谷
　　第一节苦蛮山
　　
　　苦蛮山，无顶之山，永不能至。——当地土人歌谣
　　
　　孟拱河谷，这条南北走向的河谷位于胡康河谷的南面，在两条河谷的衔接处有点错位，错位处横亘一座高约一千二百多公尺，长约六十多公里的间布班山，山的北麓极为陡峭，而南麓较为平缓，该地区山岭重叠，且山里水源奇缺，暑季要想越过此山如同登天，就地利而言，此地有百利于防，无一利于攻。
　　
　　贯通胡康河谷和孟拱河谷之间交通孔道的一个天然险隘——沙都渣，建筑中的中印公路线即将从孟拱河谷中穿过，沙都渣就是必经之地，前次驻印军指挥部命令新三十八师经南彼河以东地区攻占此处，但由于战场态势发生变化，转而攻击瓦鲁班，而此时孟关、瓦鲁班已被攻克，日军第十八师团残部退至间布班山隘一线布防，其中沙都渣立刻成为防守重心，以支撑日军整条防线，此隘口两侧都是悬崖绝壁，极难翻越，中国军队若沿公路挺进，则必然处于仰攻的不利地位。
　　
　　面对这种情况，驻印军指挥部命新三十八师一部、麦支队一营及一个山炮连自瓦鲁班经拉干卡进入孟拱河谷东侧苦蛮山区，向沙都渣背后包抄，麦支队主力则经山平洋一线攻击，切断沙都渣日军的后路，而新22师、新三十八师主力则配属战车营在空军掩护下，从正面对间布班山隘一线日军发动攻击，以期掌控整个孟拱河谷的战场局势。
　　
　　
　　
　　根据指挥部的命令，一九四四年三月十五日，三连和友军一同进入苦蛮山区的万山丛中，虽然自从缅北战役以来，三连就一直战斗在这种崇山密林之中，但苦蛮山这种山道却还是第一次见到，更倒霉的是，由于连续几天都是阴雨天气，使得本来就险峻的山道更加湿滑难行，骡马甚至空身都无法前进，更别说负着各种物资，有一次陆俊就看到五匹骡马接二连三地摔进了悬崖峭壁，于是山炮连的弟兄们只得把火炮拆开后自己扛着。
　　
　　这天，这支中美混合部队攀下一座悬崖，能看见在前面不远处，有一块稍微平缓的开阔地，今天早上刚下了大雨，虽然已经是下午，但山道上还是非常湿滑，士兵们在悬崖峭壁上攀登所消耗体力是非常大的，现在正好可以乘机休息休息，这时长官传来命令，让部队在前面停止前进，就地休息——也因为这是航空地图上标出来的合适空投点，在进入苦蛮山八天以来，由于天气原因，空中补给总是不能及时，他们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吃过饱饭，今天天气稍稍好转，说不定飞机能投下他们所急需的物资。
　　
　　休息的时候，李扬听到他排里的曾靖扬嘴里不停地唱着一首歌，调子很怪异，至于歌词，似乎是当地土语之类，忍不住问道：“你在唱些什么？是不是你老家的东西？”
　　
　　曾靖扬停住歌声，回答道：“报告长官，是我进山前从当地土人那里学来的。”
　　
　　李扬心想也只有你有这份闲心，和那群家伙学什么土歌，这不会是他们拜巫神时念的咒语吧？不过他忽然有了点兴趣，于是问道：“你唱的歌都是什么意思？”
　　
　　曾靖扬立刻回答道：“长官，我问过他们，这是当地人唱苦蛮山的，意思是说苦蛮山，无顶之山，永不能至顶，就是说从来没有人能到苦蛮山的山顶，都会死在……”
　　
　　李扬听到这种丧气话，忍不住抬脚朝这家伙踢去，骂道：“你他妈的能不能闭嘴？让长官听到，赏你一顿军棍算好的，你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吗？”
　　
　　这时边上几个李扬部下的士兵听到他们在说话，也忍不住过来凑热闹，正好听到曾靖扬那些“惑乱军心”的话，心想这家伙怎么从来嘴里就没有过好话，不过也开始对后面的路程有点心惊，李扬看了看他们，说道：“弟兄们，当地土人说的话怎么能信？他们不是还把飞机当成神鸟吗？”
　　
　　他指着曾靖扬道：“所以这家伙和土人或许不能至顶，我们却肯定可以……”
　　
　　就在李扬对曾靖扬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不远处的秦定方正看着茫茫无际的丛林，还有这险恶无比的悬崖——或许真的永不能至顶，但他又想起进入苦蛮山以来看见的，那些偶然出现在山道旁、峡谷内的累累白骨，那都是第一次入缅的远征军弟兄们的尸骨，长官命令士兵们好好掩埋这些弟兄们，做下标记等日后再回来寻找，他记得当时团部有个宣传员说了句“此仇不复，愧做华夏男儿！”是的，这条路，是当年远征军弟兄们的死亡之路，但却也是今天我们的复仇之路，就算是无顶之山，那也得翻过去，不是吗？
　　
　　
　　
　　由于并不能确定空投今天会不会有，有些士兵在休息的时候，就开始四散挖掘野菜和芭蕉根，这些东西在苦蛮山区算是最好充饥解渴的食物，在兰加的时候，教官们教会了他们，陆俊和几个士兵沿着茂密的丛林往里走去，希望能找到点吃的，丛林中的生存对他们早已不是陌生的事情，不过苦蛮山里虽然植被茂密，但可吃的东西却不算多，而其他部队的弟兄和散在四周的侦察兵好像已经在这片小小的区域内活动过——尤其是侦察兵和侦察小队，他们往往走在部队前面接近半天的路程。陆俊他们足足花了半个小时才找到一些可吃的东西——当然，味道是不敢保证的，不过在这些士兵看来，味道不过是骗自己舌头的，现在能吃饱肚子就算不错了，这是在苦蛮山，又不是在昆明的饭馆里点菜，难道还有那么多要求吗？
　　
　　他们回来的时候，正好路过山炮连的营地，却看见十几个美国士兵正在和他们大声叫嚷着什么，山炮连的弟兄们大多不懂英语，这时候翻译官可能正在团长官他们那里，于是这两群人吵的面红耳赤，几乎要动手打架，却互相不知道对方什么意思——但动作却是明白的，这群美国大兵走过来想牵走山炮连驮运火炮的骡马，但却被中国士兵给阻止，于是双方闹了起来，陆俊对其他人说道：“你们先回去叫长官来，我看看怎么回事，别搞得打起架来就麻烦了。”
　　
　　说着陆俊往那边走过去，为首的那个美国军士看见陆俊，急忙叫道：“陆，你来了正好，快告诉这些家伙我们的意思！”
　　
　　这美国军士叫霍恩，在攻占瓦鲁班的时候就和陆俊认识，事实上，三连和麦支队1营并肩作战已经快半个月，陆俊他们经常会和这些美国大兵聊聊天，就连那些不会英语的士兵，也会有事没事地说着半通不通的“ok,hello”之类的和他们打交道，而美国人则经常“顶好”“非常棒”地回敬，美国人和英国人不同，性格大多开朗而热情，都比较爱交朋友，往往几句话就打成了一片，可以说双方相处得非常不错，陆俊有点奇怪今天怎么忽然这么大冲突。
　　
　　这时山炮连的一个士兵也说道：“长官，这洋鬼子想要拿走我们的骡子，这怎么可以？这些骡子从印度就开始跟着我们了！”
　　
　　陆俊听明白了，于是问霍恩道：“你们要这些骡子干什么？这山道上可不能骑，上次你没看见吗？空身走它们都能摔下悬崖。”
　　
　　霍恩连连摇头，说道：“不，不，我们不是要骑，在这种地方，希特勒也不会有这么疯狂的想法，你知道，就算是所罗门群岛上的丛林，和这些该死的山道比起来，都像火鸡和鸵鸟的差别一样大……怎么可能骑它们？”说到火鸡，霍恩忍不住舔舔嘴唇，他现在肚子饿得厉害，确实，这几天连续阴雨，空投补给不能及时进行，所有人都饱一顿饥一顿的，他今天中午的食物仅仅是一块长条面包，在这种强负荷体力运动下早就饿得受不了了。
　　
　　他比手画脚地解释道：“我们是想吃它们……”
　　
　　“什么？吃这些骡子？”陆俊差点没喊出来，这些美国大兵还真敢想，在中国部队的观念，往往只有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才会用这些骡马充饥，士兵要是私自处理这些军马，和私盗枪械也没有什么区别，而现在不过是几天没有补给罢了，还远没有到饿死人的地步，怎么可能就杀骡马充饥？
　　
　　霍恩很奇怪陆俊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在他和其他的美国大兵看来，现成的食物摆在面前，难道还要我们去吃那些草根野菜吗？他解释道：“陆，你看这些可爱的骡子现在并不能帮他们什么忙，这几天他们都是自己扛着火炮，在这种地方，它们的作用还不如宠物，我想，与其让它们白白滚下悬崖，还不如当成我们今天的食物，难道要我们在食物面前挨饿吗？”
　　
　　陆俊把霍恩的意思告诉那些山炮连的弟兄，掀起的是一片怒骂，在他们看来，这些骡马从印度就和自己在一起征战，也是自己连队的一员，怎么可能让你们宰来吃掉，何况你一天不吃东西也饿不死，就算今天没有空投，明天难道还会没有？再说了，你还可以吃芭蕉根野菜什么的，我们不都是吃这些东西吗？这群美国佬号称是丛林战的高手，难道连这点苦都受不了？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一个士兵叫道：“现在饿死人了吗？我们都吃这些东西，你们就不能吃？凭什么要杀我们的军马？以为我们好欺负吗？”
　　
　　陆俊忍不住苦笑，他知道，这群美国大兵并没有“欺负”山炮连弟兄的意思，只不过是在他们眼里，骡马和枪支、飞机、坦克一样，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都只是些物资罢了，而战争消耗的就是物资，何况这些骡子现在还是没用的战争物资，那还不如当成食物，总比野菜更适合吧？但陆俊也知道，美国大兵的思想和这群山炮连弟兄解释不清楚，同样，山炮连弟兄们的想法，美国人也不能了解，这完全是两支部队之间观念的差异，平时并不是那么容易觉察，但在苦蛮山这种极端的环境下，这种差异就会体现出来。
　　
　　那边有几个美国大兵忍不住了，过去牵那几匹军马，山炮连一个上士大声道：“你们想干什么？弟兄们，预备着！”
　　
　　说着手一挥，几个士兵哗哗地就把步枪推上了子弹，那上士怒道：“再不退后，就当你们是想抢劫军械了！”
　　
　　那几个美国兵吓了一跳，没想到这群中国人这么疯狂，为了几匹骡子居然这样，霍恩连忙说道：“陆，赶紧告诉他们，我们可以用东西来交换，等价的交换，并不是要白吃他们的东西……”
　　
　　陆俊叹了口气，对他说道：“我想你们还是算了吧，除非长官下命令，不然这些家伙是不会出卖他们的朋友的——他们的脾气简直就和那些臭骡子一样。”其实陆俊虽然理解这群中国士兵的心态，但却觉得实在是没这种必要，无非就是几匹骡子而已，又不是要你们的大炮，反正现在也没什么用。不过他却不记得，那些在那巴卡河口拼死奋战的战车兵想法似乎和这群炮兵也没什么区别。
　　
　　这时天上飞过来的几架飞机给他们解了围，美国大兵们看到飞机，都欢呼起来，转身就往空投点跑去，霍恩忽然回头对那个上士说道：“上士，你确实也是头骡子。”
　　
　　那上士瞪了他一眼，不知道这美国佬什么意思，于是问陆俊道：“他说什么？”
　　
　　陆俊笑道：“他说他很理解你的做法，是夸奖你的意思。”
　　
　　那上士笑了笑，说道：“其实这些美国人也挺不错，听说他们马上就要给我们连换汽车了，不过就算换了汽车，这些家伙我们也不会……”
　　
　　
　　
　　霍恩等十几个美国士兵和三连的弟兄们坐在一起，嘴里嚼着刚刚投下来的长条面包，他们很不能理解刚才那群家伙的想法，脸上都带着些悻悻的表情，霍恩喝了口水，问道：“陆，他们为什么那么在意那些骡马？你知道，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是想留着自己吃，还对他们提出了交易，不过后来发现了，他们宁愿自己饿着，也不肯吃它们，看起来他们也不太胖，并不需要减肥，这是为什么呢？”
　　
　　另一个美国士兵嘟哝着说道：“霍恩，那是一群疯子，明明有食物在眼前，却让我们吃芭蕉根，宁愿让它们摔下悬崖，也不让我们吃……自己也不吃，他们和那些该死的海军一样，就喜欢抓住一切机会和我们陆军过不去，可能看我们挨饿，是他们的快乐之一。”
　　
　　陆俊摇头道：“这只是他们的习惯而已……你知道，军马对骑兵和炮兵而言是多么的重要，就和我们手中的枪一样，明白吗？”
　　
　　显然霍恩并不明白，他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忽然想起他在印度看到的事情，于是问道：“陆，你们中国人是不是有某种宗教……”
　　
　　陆俊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有点奇怪地看着他，霍恩想了半天，才整理清楚想要说什么，他说道：“就是和印度人那样，觉得牛是非常神圣的……你理解了吧？所以那帮浑蛋宁愿让骡子摔死，也不肯让我们吃它们。”
　　
　　陆俊被霍恩说的哭笑不得，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休息十五分钟后，士兵们又开始往前运动——为了配合正面攻击的新二十二师，他们必须抓紧时间翻越这座山，完成既定任务。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秦定方他们才真正深入到苦蛮山的腹部，这座号称无顶之山确实是山高万仞，士兵们沿途几乎都是在悬崖峭壁之间攀上跃下，体力消耗极大，对普通士兵而言，这种行军的困难甚至超过和强大的敌军交战，幸好新三十八师在训练时一向极为注重体能，这种训练的好处现在终于体现出来，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天气也开始好转，美国人空投的效率和技术非常不错——终于让这支中美混合部队摆脱了食物和药品的困扰，在经过将近半个月的艰苦跋涉后，三月底他们终于走出了这座无顶之山，并直抵沙都渣据点的东侧背，而此时，正面的中国军队已经前进到高鲁阳一线，日军在间布班山的防线已经被打开一个缺口。
　　
　　注：丛林中进行长距离迂回偷袭，有两个必要条件，第一，掌握制空权，能使用空投对部队进行补给，因为大部队行动每个人身上携带食物一般不能超过五天份（多了带不动），如果没有空中补给，很难远距离行军。第二，部队受过严格丛林作战训练，在缅甸战区曾经有过部队进入丛林后迷路，只得原路返回的例子。在一九四三年春季以后，缅甸战区的制空权逐步为盟军控制，所以新三十八师尝试过多次类似于翻越苦蛮山这种长距离丛林偷袭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