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中梦里语惊人——读校订批点本《石头记》笔记(六)-红楼书话-文化纵横-搜狐社区

幻中梦里语惊人
——读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笔记(六)
2009年8月6日

为读好这本书，我在恶补清代历史过程中，获得一个深刻的印象，那就是清代“文字狱”有着非人的变态、惨烈。

曹雪芹生活时期，胤禛的文字狱，整个就是一场黑色恐怖。也就在贾宝玉出生的1724年二月，胤禛认为自己的小舅子、大功臣年羹尧的一篇奉承文章字体潦草，而且把成语 “朝乾夕惕”写成了“夕惕朝乾”，即而被令自裁，亲族、同党或斩首或流放或贬谪。抄年羹尧家，汪景祺的《西征随笔》被缴进宫中，大约是随笔提到过“狡兔死，走狗烹”，胤禛读后咬牙切齿地在首页题字：“悖谬狂乱，至于此极！惜见此之晚，留以待他日，弗使此种得漏网也” 年羹尧死后七天，汪景祺斩首示众。从雍正三年到八年（1724——1730）六年里，中小案子不算，全国性“高干”、“高知”大案就还有：钱名世名教罪人案、谢济世案、陆生楠案、曾静、吕留良案、屈大均案、裘琏戏笔祸案、徐骏案。

而胤禛的变态，简直触目惊心。汪景祺被定处斩，枭首示众，其头骨在北京菜市口枭示了十年；

那个曾经溜须年羹尧“分陕旌旗周召伯，从天鼓角汉将军”的钱名世，罪名是“曲尽谄媚，颂扬奸恶”，革职逐回原籍，离京时胤禛命自大学士、九卿以下京官三百八十五人，作讽刺诗为钱名世“赠行”。这些奉诏诗经胤禛过目后，交付钱名世辑成专集，题为《名教罪人诗》，刊印后颁发全国学校，让天下人人知晓。又御书“名教罪人”四个大字，制成匾额，挂在钱家中堂上。还命知府、知县每月初一、十五去钱家查看匾额悬挂情形，如未悬挂则呈报巡抚奏明治罪。奇耻大辱的这四个字不但使钱名世无脸做人，而且使他的子子孙孙都抬不起头。

可叹的是，这次作诗的人当中，官至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的查嗣庭，批判钱名世“百年遗臭辱簪缨”、 24岁就殿试中进士的广西才子谢济世，批判钱名世“自古奸谀终败露”，没过多久，他们就另案卷进“文字狱”中。案子起因本来就荒唐，更为可怕的是，把谢济世和同是广西人的陆生楠一同绑赴刑场，杀了陆生楠最后却宣布谢济世免死。

更莫名其妙是清代戏剧家裘琏，居然因为少年时期闹着玩写了篇“代张良招贤”的《拟张良招四皓书》，内里“欲定太子，莫若翼太子；欲翼太子，莫若贤太子”曾被国人传诵一时，而老年得祸，雍正七年(1729年) 裘琏八十五岁被捕，次年死于狱中。

顾炎武的甥孙翰林院庶吉士徐骏，爸爸是康熙朝刑部尚书徐乾学。诗集里被找出“清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 胤禛认为这是存心诽谤，照大不敬律斩立决。

《石头记》成书于这样的时代，真事隐不仅是艺术形式，而确实是世故必然。所以整本书竟像那开篇的大荒山，烟霞缭绕、迷雾苍茫。作者精心地谋篇遣字，小到名字、大到布局，旷至场景、细至诗词，虚实混杂、真假相间，半文半白、半正半谑，疑团密设，悬念时生，加上那些留给读者猜也猜不透的灯谜诗、前后呼应的伏笔、永远无法结束的残缺、随笔带出的禅机，成了这场梦勾迷了一代代、一拨拨人玩味无穷的主要原因。

人贵直，文贵曲，已成古今中外定论。老外管“曲”叫做“夸张、含蓄、抽象、浪漫主义、甚至印象派、野兽派……”，统共逃不过一个“曲”字。而当这个“曲”不只是作者内在追求，还有着外在高压逼迫之下，就变得特别地具象，且渗透于文字之中。在如脂砚批注的“迥风舞雪、倒峡逆波”之中，真与假跳跃在字里行间，引人由不得不对苍颉造出汉字的涵蕴感叹万分而后心生敬畏。

一本《石头记》，贯穿通篇的，不过“真”、“假”两个字。故事开首就展开在一片空蒙之中，“至脂砚斋甲戌钞阅再评，仍用石头记”是现实（真），甄士隐中秋夜遇贾雨村是故事（假），布景是真假莫辩的渺茫月色，昭示了真假第一种笔法：假中有真。

至“真事隐”出家，“假语村”言才显形，真假的第二性显出：“真的不去，假的不来”。 假的世界慢慢显影于读者眼前。

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说的是贾家，贾雨村却说起了“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原来，真假是老亲，又系世交……作者深怕读者忘了这一点，会在行文中隔三差五地提起曾经的真来，第十六回又让赵嬷嬷说起“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和贾蔷道：“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说，不用从京里带下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用了全书屡用的“技法”，也是真与假的第三层意味：暗写真，明写假，假，是真的影子。

到了第十九回，这个“假”字派上了另一种用场。袭人借了宝玉怕她回了家去，“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给宝玉提了三个要求，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假在这里就是《易经》里的“贲卦”含义：贲者，饰也。

还有一种“假作假”，第二十六回，薜蟠请客，神武将军的儿子冯紫英出场，英姿飒爽。薜蟠问起他脸上的青伤，他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宝玉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说到：“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给在场的人们、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惦记。可是，到二十八回冯紫英请客时，只用“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便了结了这事。

紧接着的元春初一到初三日（胤礽也是薜蟠的生日是五月初三）在清虚观打平安醮。皇家围猎故事似乎就照应了这个假——真为假时假亦真，影射那至关生死的皇家围猎史实。紧接着，是张道士说起“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人也来的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贾母说道：“果真不在家”，且不说那天宝玉还真的被哥儿们请去吃酒这事，这个“遮天大王的圣诞”就是没有过的神仙；同样，曹雪芹还造了个芒种节送花神的民俗，也是把假做成了一个叙述真实事件的手段。

最有意思的，是“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一段。因为张道士给宝玉提亲，宝玉“心中正不受用”，就找了黛玉，想的是“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与黛玉几句简单的交谈，作者用的是惯用手法，对称：两个人想的都是一式一样，这是一大段层层推进、极精彩的心理描述。明写了“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也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假遇假两假是真，真逢真两真成假，听起来似乎绕嘴，却含了“真”与“假”本质上的禅意，竟是咱们数学原理：负负为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