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说庄子--大宗师??第二讲??古之真人的精神境界(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21:40:33

禅说庄子--大宗师  第二讲  古之真人的精神境界(二)

 

 

给古代真人看看相

 

 

庄子接着继续给我们介绍古之真人的音容面貌,真人的外在形态是什么样子的呢?“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若然者”,指达到了这一步的人,他就有一定的形式了,就有表现了,我们常常说看相,现在就来看看古代真人的相。“其心志”,这里的“志”古人注释应该是“忘”字,就是无心的意思。无心道人,他没有那么些心机,没有那么些心智,没有那么些麻烦,他心很定、很静,这是“内相”。那么,表现在外部的形象呢?“其容寂”,就是很安详,很平淡,没有什么冲动,没有什么情绪上的喜怒哀乐、大喜大悲这么一种状态。

 

刘兆铭老师饰演过金庸武侠小说里的南帝“段皇爷”,知道真正要达到很高很高的功夫境界,就是这样的,就是“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金庸在武侠小说里描写大侠的气质,都是用《庄子》的这些境界来刻划人物的,用小说的形式把《庄子》的理念装进去。

 

我们看这里,“其形忘”,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里边,能够真正放下。曹洞宗的洞山祖师在《三渗漏》里说,“机不离位,堕在毒海”。我们的心总是有东西放不下,酒色财气放不下,功名利禄放不下,恩恩怨怨放不下,佛法、道法放不下,放不下就不行,只有放下了,你才能进入道法。古代有位禅师说“一句活头语,万世系驴橛”。活头语,就是真理的言说,祖师的语言,真人的语言。我们听到的真理觉得非常棒,棒极了,我们敬受奉持,但是,它又像一个木桩,把我们像毛驴一样拴在那里,把我们生生世世拴在那儿,不得自在了。所以对禅宗祖师的话也要放得下。

 

庄子谈“其心忘”,就是要达到这个境界,不能把什么都记住,使我们的心永远都空、空、空,佛法讲空嘛!庄子在《人间世》里讲“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也是在谈空;《道德经》里讲“致虚极,守静笃”,也是要我们把心放空以后,才能“其容寂”,心平气和、安安静静地、没有一点烦恼,没有一点喜怒哀乐的躁动表现在形象上。我们说,要达到涅槃境界,佛教讲寂灭,它就是一个寂,寂就是安静、安宁、平和,没有波澜,就是我们的这个形象。真正的大侠,当面对千军万马时,也是“其心忘,其容寂”。

“其颡頯”,颡指的是脑门,这里是说额头很广阔,颧骨呢也很宽大。这个就有道人的气象,道人不会是獐头鼠目的味道,有时会有一种古怪相。平常说富贵人有富贵相,道人就有道人相。这些奇人异人,是要带点让人捉摸不透的古怪相的。

 

下面一句“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秋天,是有一股肃杀之气,人呢,也就要跟着收敛一些,把身心收敛一些,活动也要相应少一些,得有那么点凄然之意;等春天来了,和气散发,和气抒发,那我们整个的身心活动也要顺应天时,活动量可以大一些,在外面的交往也可以多一些。所以要“喜怒通四时”,我们可以结合这个春、夏、秋、冬的季节变化,来调节自己的喜怒哀乐。这点在中医《黄帝内经》里面是发挥得很到位的。我们可以反省一下,自己的喜怒是不是“通四时”?

 

 圣人有没有喜怒哀乐?为这个事情,在魏晋时,那些玄学大师都在讨论这个问题。曹魏时著名的玄学大师、易经大师王弼就说圣人也有喜怒哀乐。圣人和常人不同的地方在于,圣人的哀乐以应物,但不累心。他们的喜怒哀乐是面对外部境界,但是他不入心,不伤心。“圣人之所以有哀乐者,应于物而无累于物也”。圣人不受喜怒哀乐的拖累,也不受环境的拖累。

 

 

圣人也要与时俱进

 

 

所以这个“喜怒通四时”也应该有的,春天时,夏天时,我们喜气洋洋,秋冬时,阴雨绵绵时,心就要收敛,就不能像春夏时那么开放,为什么呢?因为养生需要这样,冬天就藏,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嘛!我们的心态和作为也应该和四时相应。

 

秋天有肃杀之气,古代的封建王朝执行死刑,都是秋后处决,春天一般不杀人,除非是罪大恶极、大逆不道的人,需要斩立决。一般的死刑犯都是秋天执刑,这叫上应天时。春天不能随便杀人,这些方面就体现中国的顺天而行,中国从先秦到清代都奉行这个规律,这是一个准则。秋天是收割的季节,所以在武则天当皇帝时,把刑部改成秋官,为什么呢?秋天杀人,秋后用兵啊!所以我们也要做到“喜怒通四时”,不随便喜,不随便怒,在一定的时节因缘之内养生、养心。

 

再看“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与物有宜,就是要与环境和谐。吃、住都要明白时宜。我们大家的喜怒经常是不合时宜的,当怒的时候不怒,不当怒的时候怒;当发脾气的时候不发脾气,不当发脾气的时候呢,又很有脾气,结果把自己弄得很不了然,很不舒服。所以,我们说自己的修为一定要把自己的这个脾气驾驭住、控制住。当然,这个脾气也是天生的,不是人为的。有些人天生你喊他发脾气也发不出来,有些人天生脾气就大,天生就是有脾气的人。但是呢,要中庸、要中和,就是要把它调和起来。所以要“喜怒通四时”,要“与物有宜”。我们要把它摆到实际的修为上来,把它炼成实实在在的心地功夫。

 

我们这里不是学术研讨会,人家搞学术研究的,这几句话一带而过,写成论文什么“庄子大宗师的哲学思想”如何如何的,如果像这样就毫无意思了。但是,我们把它纳入我们的日常修为之后,与我们的精神、与我们的生命对上号,如实地去感受它,如实地去料理我们的精神、料理我们的生命,这中间的“妙处”自然就出来了。

 

下面还有 “莫知其极”。极,就是终极,到底这个终极在什么地方?当天、地、人的关系,都纳入我们的这么一种修为之中,你有了这种修为,那别人就看不懂你了!实际上也看得懂,只不过看得懂是面子上看得懂,实际上背后的,他还是看不懂。另外,当我们在面对社会,面对生活,面对自然的时候,我们也要“莫知其极”。这个莫知其极,其实就是我们前面说过的“养其所不知”,是“养其所不知”的另外一个说法。

 

“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用佛教的话来说就是“随缘尽性,尽性随缘”,因为因缘无尽嘛。明天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与物有宜就是和谐、顺应因缘,与心和谐,与环境和谐,但是这个因缘是不知其极的,因为变化无尽,外边事物的变化是无穷无尽的。我们在内外不可捉摸的变化之中,也要把握这个和谐、和平而不知其极,这个是没有穷尽的。如果不知道这个,用禅宗的话来说就叫“顶堕”。有些人认为自己很了不得,认为大彻大悟了,受戒律几年了,但是他不知道“莫知其极”,一下放松了以后,他就从最高处落下来,用《易经》的话说就是“君子自强不息”,要与时俱进嘛!哪怕你是圣人了,还是要与时俱进,因为内外的变化“莫知其极”呀!

 

所谓天道无常,人心无常,既然这个是无常,那么就“莫知其极”。临济大师的临终寄语也说了啊,“吹毛用了急需磨”。吹毛剑很锋利的,但是用了以后,还是要磨,所以“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庄子的语言每一段都是很精彩的。

 

 

从事功上看真人的高深境界

 

 

下面,庄子把话题又向更深处推进一层了。“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

 

这一段庄子是从事功的角度来展现古之真人的高深境界。真正圣人用兵,拿《道德经》的话来说,就是“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既然是“不得已而用之”,那当然就能做到“亡国而不失人心”。中国历史上当然也有这方面的经验。成汤伐夏桀,灭了夏,但是夏的老百姓,都还是“掸食壶浆以迎王师”,大家都欢迎成汤的队伍,因为求得解放了嘛;周王灭商,那些老百姓些也是为了迎接周王而起义,也是所谓的“以迎王师”。远的不说,我们说近的,1949年解放军跨过长江,国统区的士农工商,大家都是热烈欢迎解放军进城,国民党的部队也纷纷起义,大家都在欢迎解放。为什么呢?那个时候国民党失去人心了,共产党大得人心,所以都是这句“亡国而不失人心”。拿破仑进入东欧,他的一个最主要的口号就是“废除农奴制”,所以当时拿破仑就非常受欢迎,大家都把他当成救世主一样。当然,他没有持续性,后来在莫斯科一战输了,之后就没有那个再翻身的力量了。所以拿破仑呢,只能算是个半截圣人,是一个不成功的例子。

 

怎样做到亡国而不失人心呢?这就有一系列的东西在里边了。我们继续来看庄子的说法,“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 。这是什么意思呢?《孟子》里边说“由仁义行,非行仁义”,无论做什么事都应自然符合于仁义的要求,而不是把“行仁义”当成做任何事情的目的;《金刚经》里面说“所谓布施者,即非布施,是名布施”,因为真正的布施是“内不见已,外不见人”的,不是为了布施而布施,为了行仁义而行仁义。这里的“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如果他是皇上、君主,他的法令制定好了,他不“爱人”,他不是站在“爱人”的出发点上,他都还是会有利于人的。他不是成心要有利于万物的,但他仍然达到了有利于万物的这么一个目标。如果我们怀着一种利人的目的去利人,那仍然是有问题的。最高的境界应该是“垂衣裳而天下治”,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你就能利泽万物。

 

所以,我们看最高明的“法令”,其实就是充分让大家受惠,让所有人、所有生命,甚至所有非生命都受惠!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能像这样的社会,就是了不起的!如果我们有目标,有目的,有计划,像什么爱民计划也好,富民计划也好,你真正弄起来了以后,弄虚作假的就多了,搞政绩工程、面子工程的就多了,再好的东西也都变味了。因为他要表现出他“爱民”嘛,结果呢,反而就成了“害民工程”了。所以,以德化而不露痕迹,以无相的智慧来运作事情,这才是大手笔。

 

“故乐通物,非圣人也”,因为圣人呢,他是无迹的,不求通而自通,他顺应大道,他不以人助天。乐通物,就是以人捐道,是以人助天,所以他不是圣人。真正的圣人,他不是乐于通物的,他是顺应自然的。“有亲,非仁也”,在道家学说里边,讲的是至人无亲。什么叫亲?有亲,就有疏,你就有分别,有了亲疏分别你就会有拣择,你就会有区别。你有分别心,那么就非仁人之心!真正的仁,是像老天爷、像大道那样,他对万物是平等的,他没有分别心。你们看今天这场雨,管你是树子也好,是草也好,雨露普润,并不会说,哦,你这边干了,就给你多下点;涝了,就给你少下点,它没有这种分别心。所以庄子说“天时,非贤也”。

 

《易经》里面说“君子待时而动”,我们也经常谈到这个“待时”。道家学说呢,它还要超越这个,表现为不要有机心,要超越待时而动的这么一种心。因为有这样的心,其实就是有得失之心,有取舍之心,你就必然还被吉凶祸福所牵绊。所以守天时、待时而动,是君子,但还不是真正的圣者。真正的圣者,他完全是顺天承运的;他不会在这个天运之中去横生枝节,去搞那些以心捐道、以人助天的事情。所以,这几句呢,都是从前面那几句开始,一句一句地向深处挖,向深处刨,一步步地推展开来。

 

再看“利害不通,非君子也”。尽管前面讲了这么多的“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但现在又反转来说“利害不通,非君子也”。为什么呢?我们要知道,利害关系不通,其实是仍然区别对待之心在作怪,所以仍然不是君子。作为普通人,我们都对这个利害感觉很敏锐。有利则喜,有害则惧;有利则取,有害则去,都想通达于利害。但是,你利害不通,对待利害关系不能很通达,那么就成问题了。真正的君子,好事他当仁不让,坏事他也敢于承担。他不会去计较利害。有利害,也是大道之刑,我坦而受之,用《中庸》的话来说,就是“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他不规避利害,真正的君子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下面再说“行名失己,非士也”。这个地方的士,是指道士、行道之士,而不是儒士。很多人为了成名,扭曲了自己的天性,在功名富贵面前俯首称臣,这就确实不是道人的行径,也不是真正隐士的行径。所以,庄子也好,孟子也好,他的这些口气很大,天子不得而臣,诸侯不得而友,独超物外!也只有这个样子,他才能够独养真性,与道相通。那么,我们为了名,为了利益而扭曲自己的人格,扭曲自己的心性,就不是一个学道之人的所作所为。

 

“亡身不真,非役人也”,真,是指老天爷赋予我们的这个真性,亡身不真,失去了身,失去了真性。役人,是指受别人役使,受役于人。如果是这个样子的话,就失去了自己的本性,也失去了自己的自由,这个是很不划算的。真正的真人,他是保身保真,永葆青春的;他绝对不会去干那种亡身不真的傻事;他不去役人,也不受人之役。

 

 

品尝自受用三昧的滋味

 

 

那么,什么样的人曾经达到过上面讲到的这些境界呢?下边庄子就开始举古人的例子了。“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肾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狐不偕,尧让天子位于狐不偕,狐不偕避开,投河而死,他不愿意担这些虚名。务光呢,汤让天下于务光,务光不受,投河而死。孤竹国君的两个儿子伯夷、叔齐兄弟,都不想继承王位,当孤竹国的国王,于是逃跑到西周,不食周黍,最后饿死在首阳山;箕子为了躲避殷纣王的压迫,故意装疯。纪他、申徒狄,都是商汤时期的贤人,纪他和申徒狄听说商汤要把王位让给务光,结果务光就投河死了。他们俩个也就害怕商汤把王位让给他们,于是乎就也都投河而死了。这些人,为了保持自己人格的独立,而不愿意让天下来劳累自己,真是很了不起的。我们现在就不行了,你看提拔一个科长处长的,就争得打架!那个时候的人,就有这个心胸,不想当天子,为了不当王,宁愿去跳河!那么在庄子看来呢,“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这些人,他把当皇帝都看成是“役人之役”,尽管你当皇帝可以指挥一切,君临天下,结果呢,你也还是干了一个丧失自然、丧失天性的苦差事,是在哪儿帮人家受罪呢!

 

我们看现在一些所谓的高级白领,年薪几十万拿着觉得很舒服,尽管你是在指挥别人,但也累得你死去活来的,为事所累,很不自由。“而不自适其适者也”,你要想自己潇洒自在,怎么可能办得到呢?

 

所以《庄子》里边,三十三篇,其实后头还是都在谈这个。我们如何使自己在现在的社会之中,能够逍遥自在?首先的一点,我们就不要与社会太过敌对。太敌对了不行,《人间世》里面谈了那么多了,那是不行的!我们只能考虑怎样与社会人群和谐共处,同时又超然世外。这个也是一种生活的艺术。我们经常说要去体会《庄子》的美,这个美不是指他的文章很美,文章写得美的人也多,而是要通过对《庄子》的学习,发现自己的生命之美,发现自己的精神之美!如果我们只是站在外面看,说啊呀,庄子写得好漂亮啊,庄子写得好舒服啊,按佛家的说法,那就还是在“数他人珍宝”,自己没得到收益。这是不行的。

 

我们在体会自己的精神之美、自己的生命之美的时候,能体会到像老佛爷一样,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那是多美啊!我们体会到自己的美,“自受用”就有了,你就尝到“自受用三昧”的滋味了。通过对《庄子》的学习,我们也应该有这样一个目标,我们要达到“自受用”,要享受自己的生命,享受自己的精神!

 

 

孤鹤闲云与利乐有情

 

 

我们现在称一个人为宗师,那好了得啊!如果称一个人为大宗师,那就更不得了!但是,到底什么是大宗师呢?在庄子这里,就是以道为师的人;严格说起来,其实就是庄子笔下的真人。那么,真人又究竟有些什么样的表现呢?在前面的段落中,《庄子》已经从四个方面对真人进行了一些描绘。

 

我们经常说要去名山,访高人,访异人,访奇人。结果什么是高人?什么是异人?什么是奇人?就算他们走到我们面前,我们也两眼一抹黑,根本就看不出来。庄子在《大宗师》里边,通过前面这四个“古之真人”的表现,对真人进行了一个由外向内,由点及面的描述,让我们对那些有道之人有了一些感觉,知道他们的心是怎么样一个状态,他们的语言是怎么回事的,他们的行为又是如何施展的,这些都需要我们好好留意。

 

当然,光是留意还不行,关键还是要反转来,返观自照,看看自己是不是能够“宗”之于此道?看看自己能不能以“古之真人”的智慧来革面洗心,使自己焕然一新?看看在自己的心性上能不能享受“自受用三昧”?当然入道有多途,通过一些外在的形式、感受,去触发自己内心的这么一种仰慕,然后再一步一步地循古之真人的轨迹去运行,来料理自己,也是很好的。

前三个方面已经说了,今天是从第四个方面来谈。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我们都晓得,在古代的种种传说、种种描述里边,这个真人,一般来说都是孤鹤闲云似的。既然是孤鹤闲云似的,他就绝少有伴,因为作为大道而言,能够体道而行的人,一个时代也找不到几个人的。所以,真正的真人,他首先就是不朋!并不是他不想有朋友,而是很难得有朋友。他又不会主动去邀朋结友,去朋友哥们当中找共同语言,相与之处,去得到人家的称赞,得到人家的帮助,得到人家的扶持。没有这些!能够与大道精神相往来的人,他不会在这些方面有过多的感觉。

 

我们看到古代的高僧大德也好,古之真人也好,尽管也有老师,尽管也有师兄弟,但是出道以后,自己基本上就是独自一人,到深山老林住个十年八载,最后不得已再出世教化。他们在人格上,严格来说都是孤独的。用黑格尔的话来说,承担着宇宙精神的人都是孤独的。这种看似孤独,实际上也并不孤独,因为他实际上是与道为朋,他才懒得与人为朋呢!所以他的行止、作为,你要想他有好大的人情味,也未必会有多大的人情味。但是他尽管这样“不朋”,但他又是“状义”的。他又能够做到“与物有义(宜)”。

 

尽管我们先说了真人的“不朋”,这个不朋,并不是他不问世间事。用佛教的话来说,还要“庄严国土,利乐有情”才对。庄严国土,利乐有情,就是“义(宜)”。真正得道之人,自己还是对社会、对时代有他的责任心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他们所作的这些,就像《金刚经》里说的“所谓功德,即非功德,是名功德”。义,就是功德;不朋,就非功德,所以就“是名功德”啦!

 

我们在看《庄子》的这些描述,其实就是一个人心性的感觉,你一定要把它把握住。你如果把握不住,你看这个书的注释,就不会明白他在说什么。如果你只会看别人白话的翻译,这个真的就是惨淡得很,味同嚼蜡了!

 

“若不足而不承”,真正的真人,他也不是生世显赫,呼风唤雨,为帝王师,走到哪儿都是百千弟子簇拥。大家都争着供养,百万人礼拜,真正的真人不会是这个样子的。那些走到哪儿都很大场面的,肯定不是真人,是包装出来的,受当权者捧,受弟子们捧。真正的真人不是这个样子,他是“若不足”的。

 

你看他经常走到哪儿,都好像有点可怜的样子,很谦卑,好像这样也不是,那样也不是。这里所谓“不足”的样子,并不是他居于人下。他是内心自己谦卑,在大道面前,没有谁有值得什么骄傲的;在众生面前,也没有谁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他永远是处在一种虚怀若谷的状态。既然是虚怀若谷,恬淡自守,那么他就是显出一种“若不足”的样子来,永远处在一种“空”的状态。不足,并不是说他没有别人高明,或者是说他的地位没有上去;不承,不是说他居于下位,因为这个是无位的,无位真人嘛,非上非下。但是呢,一般的势利眼看着,就觉得这个人不怎么样了,另外呢,他也不受人之惠,就像《济公和尚》里边唱的一样,“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要找人去供养他,他会贪谁的供养呢?

 

 

与真人打交道的感觉

 

 

以前跟着海灯法师的时候,经常看到这个人要来供养他,那个人要来供养他。但他说,我这个人不受人供养!他不受人之惠。为什么他不受人之惠?因为人与人之间他有这种因缘,很多事情是天之所为,很多事情是命之所为,并不是哪个受人之惠,或者是哪个欠了谁的什么什么。这个都是不存在的,一切都在因缘之中。如果还有施者、受施者,等等,那么就还有“我执”在,本身就不行,修为就不到位。所以他不受人惠,他是“内不见已,外不见人”的这么一种感觉,

 

下面看“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我们学《论语》的时候,就有这么个说法。觚,是一种有棱角的酒具,这里边呢,是形容古之真人的行为。他的行为是有棱有角的,尽管他很圆,但在圆的时候,他仍然是有棱角的。你看“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未必然你说他这个不是个性?他有个性!但有个性而又“不坚”,不固执于它。当你感觉他有个性的时候,仔细一看,他又似乎没有个性了;你正觉得他有棱角,有针有刺的时候,再仔细一看,他又没有棱角,没有针刺了!他总是处于一种变色龙的状态,让你搞不清楚。话说回来,你一般人也不可能真正搞得清楚什么是真人。也可能他遇到富贵之人,就有棱有角;遇到贫贱之人,他可能布施天下。但是,他又不固守于这些,他无形无相,不执着于一切一切。

 

“张乎其虚而不华也”,我们经常都在说,我们的这个精神,我们的这个心,可以在一刹那间包容宇宙,但在包容宇宙的同时,它又可以进入一种无限小的状态。他这个无限大与无限小,在同一个点上,就是一种同步。就像现在物理学说的 “波粒二相性” 一样,你把它当成波呢,它可以满宇宙跑,你要把它当成“粒子”呢,它又无限的小。我们的心就是这个样子的。“张乎其虚而不华”,张,就是扩张、扩大,这句的意思是扩张而又清虚,宽广但不浮华。有些人喜欢摆场面,啊,觉得这个是道,这个是上师,这个是大菩萨,显得这个人庄严肃穆,场面很大。但是,真正的真人,真正的道人,他没有这些浮华的东西,但他又确实是“张乎其虚”——他的境界、他的胸怀、他的心地,都是无穷无尽的,既然是无穷无尽的“张乎其虚”,哪里去找得到“华”呢?华,就仅仅只是一种“相”嘛。

 

那么从一个另方面看呢,庄子又说“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己乎”。庄子说我们在与真人打交道的时候,觉得有一种暖气,有一种喜气洋洋的感觉。他好像在喜,其实他一点喜都没有。因为“至人无情,至人无喜”嘛。他本身“畅然和悦”的这种气质,给人带来的感觉就有点像是“喜”。我们有时候与那些阴风惨惨、一脸晦气、麻烦多多的人打交道,自然就有一种不吉利的感觉。所以我经常说,要与吉利的人打交道,要与祥和的人打交道,不要与凶恶的人打交道,不要与晦气的人打交道。那么作为真人至人,他们与人打交道,就能化人于无形。你坐在他旁边哪怕不开腔,他那种气息也能感化你,可以变动你。这就是不言之教。你在语言上去教化,已经是落二落三了,落入了下乘。真正的上乘,你坐在那儿就有感觉,感觉得到那种化人之气,这个不仅仅他自己畅然和悦,而且还能使周围的人畅然和悦。

 

“崔乎其不得己乎”,这个崔,按我们现在的理解,应该给他加个单人傍,是催。这个就是因缘而后动,不是自己事先要去策划,要去运作,要搞个什么东西。没有那个必要。禅宗说“饥来吃饭困来眠”,就是庄子说的“崔乎其不得己乎”。

 

冬天到来了,我们自然就要加衣服,热天来了,我们自然就要扇扇子。并不是说这些事情我都要事先去策划一下的,他总是顺着时节因缘,缓一步而行,决不是先行。其不得已,就好像是被迫这个样子的。我们冷天加衣服,是被迫加衣服,因为天气冷了;热天摇扇子,是被迫摇扇子,因为天气热了;肚子饿了要吃饭,是嘛,是不得已嘛,饿了嘛;晚上要睡觉,也是不得已嘛,脚下不想动了嘛,眼睛不想睁了嘛,脑袋也转不动了嘛,是该倒床睡觉了嘛……这些,就是“崔乎其不得己乎”,并不硬撑着要干什么,也不是主动地要干什么。这个就是顺应自然,他不玩什么所谓的“先知先觉”这些名堂。

 

 

你的道气从哪里来

 

  

 平时我们自作聪明的时候多,但在大道面前,我们不要自作聪明。很多事情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不得已。怎样把这些不得已的事情调顺,这个就是功夫。

 

我们平时往往觉得自己聪明,自己的主意多,自己的算盘多,包括学佛学道的人,都这个样子。哎呀,我学了道了,我今天的感觉,我今天的悟境,如何如何的啊……其实,你所谓的悟境,完全是自己的分别知见,跟大道可以说是毫无关系!你这些东西始终都只是些“缘起”的东西。今天见到哪位上师了,上师开示了一通,我有点感觉了;哎呀,我都修行了十年八年了,好不容易现在找到这个感觉了,我这下子“对”了……老实告诉你,都是骗你的!哪有这样的好事?

 

庄子接着说,“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什么是滀?加了三点水嘛,就是水泊、湖泊,什么是上善若水?智者乐水?这个就是有所积蓄了,这个积蓄从哪儿来呢?“得养”而来!我们怎样得养?怎样在道上得养?在道上得养的人,他的气色自然会鲜实,这个就是“滀乎进我色也”。

 

我们经常说,看一个人的修养,不是看他的知识,不是看他的学问,不是看他的口才,而是要看这个人有没有道气。有的人,有的学者,也是很了不得啊,讲学讲得天花乱坠,天衣无缝,地位也高,影响也大,但是,他没有道气。你只要真正一接触的话,没有道气的人感觉就会很差。就像台湾的有位先生一样,著作等身,你能说他的东西写得孬吗?在佛教的理论上,不管是中观、唯识……等角度来看,确实写得相当不错。但是,你跟他有点接触也好,或者是别人对他有点批评也好,嗬哟,他就是有仇必报,说他一句,他必然要骂十句回来,显得心胸狭隘,没有道气。真正有道气,我们这儿也看到了,我们用庄子这儿说的来衡量刚才这位先生,包括其他某些“大德”、“善知识”,他就没有这种道气!架子很大,很了不得的样子,没有虚怀若谷的感觉。对上卑,对下傲,这些都不像是有道气的人。所以“滀乎进我色也”,我们就要看一个人的道气,这个道气从哪儿来,就从一个人的涵养中来。

 

 前面讲了“以其所知,养其知之所不知”。上次我们还专门说了什么是“不知”,老佛爷说了,我所说法,仅如恒河的一粒沙而已;未说之法,犹如大千恒沙。这个大千恒沙,就是不知;已所说法,就是已知。已知的东西都是有漏的,无知的东西才是无漏;已知的东西是有,无知的东西是无,是空。在这些方面反反复复地掂量一下,所以“滀乎进我色也”。我们怎样涵养自己,把自己涵养到一个程度,涵养到一个高度?这个不是吹牛皮,也不是比谁的拳头大、著作厚、钞票多!有些时候,人与人在一起,就像金庸写的武侠小说一样,就算不说话,但气息之间,胜败就已定!原因在哪里?滀乎进我色也,决定因素就是你自己的“色”!

 

“与乎止我德也”,什么是与?交接嘛,有取就有与。在彼此的交往之中,使我感觉到有一种“德”可以依止。我们通过前面这么一系列的对真人的描述,我已经觉得这个真人确实是很了不起,心向往之了。但是,我们不能仅仅心向往之就行了,进一步还要“止我德也”!《大学》里面说“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跟这里这个道理是通的,是一回事。我们的“德”在什么地方?我经常说,这就是一个定位的问题。止,就是定位,用佛教的话来说,我们要皈依,我们要依止于某上师,依止于某善知识。依止的目的是什么呢?进德嘛!

 

 

大道无门任出入

 

 

我们继续往下面看,庄子写道:“厉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

“厉乎其似世乎”,这个“厉”字一般疑为“广”字之误,“世”作为“太”、“泰”来讲,意思是是广大、泰然。这一句是说,真正的真人,他给人的感觉是气象广大,气象泰然,绝不会阴惨惨、凄凄然的,这个品味是很舒服的。

 

“謷乎其未可制也”,謷,即是傲,孤傲!古之真人像须弥山一样,像泰山一样,非常崇高,你要想把他锁在世间的礼法、世间的王法等牢笼之中,根本不可能,你收拾不住。他这种人,就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你看,像这样的人,你怎么可能去“制”他?你人世间没有那么大的罗网可以把他控制得住。

 

“连乎其似好闭也”,连,连绵深远,同时又有默然的意思,默而识之。其似好闭也,我们有时候走到一些深宅大院里面,就莫见其门。有时候哪怕门就摆在那跟前,你也不敢进去。这叫“有门而无门”,所以禅宗有本书叫《无门关》,“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你莫见其门,门就算打开这那儿,对你来说,也是关着的。你进去不了嘛。侯门深似海,普通老百姓,你咋个进去得了呢?所以说是“大道无门”。既然是大道无门,那又有谁能够进入呢?对于得道的人,是大道无门任出入;但对于世间的、道外的人,就连“道”的方向都摸不到了。所以我们看《庄子》的这些语句,稍一用心,就感觉里面的确是深不可测的。虽然深不可测,但他又描绘得非常到位,让我们有“如是如是”的感觉。我们可以想一下,自己能否像这样来悟道、体道、行道。

 

“悗乎忘其言也”,悗,注释中解释为无心,心不在焉。作为一个无心道人,他没有目的,内心也没有冲动,他的思想,也是随机的,可说,可不说。我们一旦有了目的性,有了冲动,我们的身心就会被目的、被冲动所支配,就要出问题。作为一个无心的人,他无冲动,没有意图,那么在生活之中,他也就没有目标,漫无目标,所以也就“忘其言”了。他还有什么说的?还有什么需要表达的?还有什么值得交流的?都没有了!用孔夫子的话来说,“天何言哉? 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他本人也是这个样子的。所以我们看孔子在这些方面表述的东西,一引进来这里来,跟庄子还是合拍的。

 

以上呢,主要是描绘了真人的德行。庄子一系列的排比段,“古之真人如何如何”,像唱歌一样,一个反复两个反复直到四个反复,不断地加深我们对真人的感觉。感觉了以后呢,当然你的精神状态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