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香艳温软的大宋帝国 - 文学编年 - 国学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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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元] 那个香艳温软的大宋帝国
宋帝国,温软
遐想:你最愿意生活在哪个朝代
随便问一个今天的年轻人,你最愿意生活在哪个朝代?
十有八九回答汉朝或者唐朝。做汉唐盛世的天朝子民,生活安定富庶,无乱世奔亡之忧。见了远道而来的蛮夷,脸上也倍儿有光。没有人愿意生活在屈辱的时代,更没有人愿意生活在蕞尔小国。
宋朝就是被许多人视为积贫积弱的屈辱朝代。先失去淮河以北的半壁江山,后失去整个神州版图。相隔一百五十年,竟然两度亡于北方强胡的铁蹄,牵羊系颈,国君被囚在茫茫草原深处。
其实,光从亡国悲剧上来定性一个朝代,多少对这个朝代不公,至少没有完整地看到这个王朝的全部真实面貌。宋朝并不是所有三百余年中一直虚弱不堪,更不是一个贫穷的朝代。也许你不相信,却是事实:宋王朝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最富裕王朝之一。
那是一个市井乡间到处唱着情歌的帝国,是个士大夫文人拿着高薪厚俸整天狎妓纵酒的帝国,是个不停地变法争论、政敌群起的帝国,是一个自由性爱却又风行严谨的理学思想的帝国。最杰出的大诗人、大画家、大音乐家、大书法家、大学者如同漫天繁星,密集地出现在这三百年的王朝中。
那真是一个香艳无边的帝国。汴河与西湖,见证了这个帝国的南柯一梦。
宋朝是当时世界上少有的经济强国。只不过,它与野蛮剽悍的游牧民族靠得太近了。看得眼热,楼台脂粉、风花雪月全被契丹人、女真人狼一样的眼睛盯上了。传说柳永的词描写杭州“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流传到北方大漠深处,就曾激起金主完颜亮的吞并野心。
作为经济强国,宋代的版图确实比汉、唐两朝小许多。但人口却出现了爆发性增长。据史料记载,宋朝人口超过了一亿,比汉、唐时代多出了一倍。南渡以后,大批中原士大夫和农民南下,开垦土地,发展农业,农业的生产力超过了汉唐时代的两三倍之多。宋代的水稻品种多达260多种,北宋粮食亩产达到三石,南宋亩产更高达六七石。这是从前的农夫们想都不敢想的。
粮食丰产,大量的劳动力从土地上解放出来,人们有更多的时间从事各种手工业、文化活动、商业活动。宋代许多野史笔记如《梦粱录》、《武林旧事》、《东京梦华录》等书中,都记载了两朝城市中发达的商业和手工业情况。各种酒户、药户、茶园户、蚕户、漆户、绫户、香户、磨户、花户、机户等等专业户屡见于史书记载,反映了当时手工业分工的纷繁情况。
城市的人口规模迅速扩张,使宋朝成了中国封建历史上城市人口比例最高的朝代。按照台湾学者的研究结果,北宋城市人口比例占全国的20.1%,南宋的城市人口比例占全国的22.4%。更值得大书一笔的是,宋代的赋税,已经不再由传统的农业税占主要地位,商税、专卖税占到了全部赋税的70%,农业税只占30%。换句话说,宋代的中国,就已经不是一个传统的农业国了。
你不愿意生活在这样一个富庶的朝代吗?
从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的政府官员普遍对文化着了迷。
1996年,江苏省率先提出建设“文化大省”的口号。接着旋风般的跟进遍及全国:山西、浙江、广东、山东、江西、甘肃、四川、河南、河北、陕西、辽宁、黑龙江等十几个省,争相提出了要建设“文化大省”的宏伟目标。至于提出“文化立市”的城市,就更数不胜数。
如果我们问,中国历史上,哪一个朝代配得上“文化大国”的称号?你恐怕想像不到,宋朝首当其选。它甚至要比诗名满天下的唐朝更有资格入选。宋朝是名副其实的文化强国。
由于活字印刷术的普及,宋代书籍大量刊刻,流行天下。按照《旧唐书·经籍志》的著录,唐代集类书籍共有892部12028卷,而《宋史·艺文志》则著录宋代集类图书2369部,34965卷。几乎超过了唐代两倍。宋代还集中大批文人编纂了卷帙浩繁的大型类书《太平御览》、《册府元龟》、《文苑英华》、《太平广记》。司马光以一人之力,从政之余,历时十九年编纂成大型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典章制度方面,郑樵作《通志》,马端临作《文献通考》,与唐代杜佑《通典》并称“三通”。
宋代的绘画高度发达。承五代绘画的成就而气象开阔,由山水画更发展出杰出精致的花鸟画、市井风俗画等。初期的画家荆浩、关同、董源、范宽、李成的水墨山水画,北宋中期苏轼、李公麟、文同、米芾、米友仁等士大夫的文人墨戏,南宋马远、夏圭的残山剩水,一角半边,都无不酣畅淋漓地打上了时代的印记和画家个人强烈个性的印记。
宋代的诗歌继承唐诗各种风格流变,演绎出了宋人自己独到的瘦硬清空的宋诗家法,从而与唐诗双峰并峙,谁也不能替代谁。唐诗多肉,宋诗多骨。唐诗重言情,景语皆为情语。宋诗重言理,叙事总见思辨。宋词更是宋代辉煌灿烂的文化名片。从北宋前半期达官贵人的风花雪月、香艳无边的浅斟低唱,一变为北宋中后期以苏轼和“苏门四学士”为代表的豪放歌唱和直抒胸臆,再变为南渡词人李清照、张元干、张孝祥、辛弃疾、陈亮、刘过等人漂泊流离、扼腕而歌的长啸悲歌,最后由清空派词人如姜夔,和密丽派词人如吴文英等作家,收尽大宋王朝的最后一抹晚霞。
与唐瓷相比,宋瓷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南青北白”(越窑青邢窑白),而是各种瓷系争奇斗艳,相互辉映。北方地区的定窑系、耀州窑系、钧窑系、磁州窑系,南方地区的龙泉青瓷系、景德镇白瓷系等,在产品的工艺上、釉色上、造型上、装饰风格上各呈特色,美不胜收。宋瓷艺术境界之高,艺术风格之多变,令后世为之迷狂。定瓷印花工整,耀瓷刻花犀利,钧瓷的窑变灿如晚霞,汝瓷的莹润如脂玉,龙泉瓷翠碧晶莹,哥窑瓷斑驳古朴,无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宝。更不要说“苏黄米蔡”的伟大书法,更不要说满眼繁华的《清明上河图》,更不要说徽宗皇帝的皇家画院,更不要说布衣工匠毕发明的活字印刷,更不要说诞生了世界上最早的流通纸币交子。被北方游牧民族两度灭亡的这个王朝,原来是这样的绚烂耀眼。
市井:浅斟
低唱三百年
从汴河两岸的柳丝风片,到西子湖上的烟波画船,千般的风流怡荡,万种的香艳温柔。有宋三百年,整个市井社会沉浸在瓦肆勾栏的歌舞音乐中,不能自拔。
宋朝经济高度发达,带来了城市人口的急剧增加和商业的高度发达。商业的发达,又带动了享乐风气盛行。林立的瓦肆勾栏,蜂拥而来的歌妓舞妓,文人雅士到了“不可一日无此君”的地步,日常生活已经完全离不开浅斟低唱。宋词的繁荣和宋代音乐的成熟,只能说是商业经济发达的副产品。
有一个流传很久的故事。说宋代的两位理学大师程颢和程颐兄弟二人整日传授学问,著书立说,不免感到枯寂,偶尔也会出来走走,跑到市井中参加朋友的宴会。有一次出去参加宴会,席间有歌舞妓女佐酒。程颐看不惯,拂袖而去。程颢则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妥,与其他客人尽情谈笑饮宴。第二天,兄弟二人相见,说到这件事,程颐仍然面含怒色。程颢笑道:“兄弟,昨夜宴饮,我坐在那里喝酒,座中有妓而我心中无妓;今天书斋中没有妓女,而你心中仍然有妓女。”程颐听了心里大感惭愧。
这个故事具有浓厚的象征意味。它不在于反映了当时市井社会宴饮场合普遍招妓的风尚,而在于反映出宋代文人士大夫对于狎玩歌妓的两种迥然不同的态度:才艺的玩赏与肉欲的沉溺。程颢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是前者,程颐所担心的是后者。
宋代比唐代更甚,士大夫狎妓风气盛行。当时的妓女分为官家的教坊歌妓、地方的官妓和营妓、市井民间的市妓和私妓,以及士大夫自己蓄养的家妓。词人柳永代表的是下层落魄文人的招妓、狎妓。出没于酒肆勾栏,追欢买笑,四处留情。由于写词的名声太大,他成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流行歌王。据说许多歌妓都尽量讨好他,希望他能专门为自己填词。柳永在市井混迹了许多年,仍然不名一文,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他死后穷得无法埋葬,旅殡在镇江的一座和尚庙中。据说还是一群当年的歌妓相好不忍心,凑钱埋葬了他。
有地位的士大夫文人,则在自己家里包养歌妓。苏轼、欧阳修家里都有歌舞妓数人。王黼“家姬十数人”,韩琦“家有女乐二十余辈”。最奢侈的要数南宋张鎡,家里竟有歌舞妓数百人。他在空荡荡的厅堂里宴请客人,随着歌乐香烟飘起,戴着不同颜色牡丹花的十位歌女列队歌舞,唱牡丹曲,上珍馐佳肴。每一轮所上的歌妓、服装、音乐、饮器、食物,都不相同。前后十轮。客人散场的时候,数百名歌妓打着灯笼“列行送客,烛光香雾,歌吹杂作,恍然若仙游”。真是极度奢侈。
就这样浅斟低唱了三百年,就这样纵酒风流了三百年,大宋亡了。
政坛:以诗歌的名义定罪
《水浒》里写宋江充军江州,怀着一腔郁闷,借着酒意在浔阳楼上大发感慨,信手题诗,却不想被无为军通判黄文炳看到,添枝加叶,附会成谋反抒情诗。差一点丢掉了性命。其实,他不过发了点失意文人的牢骚,说了点大舌头的酒话:“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故事虽然是虚构,但也反映了宋朝奸佞当道,诗人动辄得咎的社会现实。
生活在北宋的大诗人苏东坡,在他四十四岁的那年,就遭遇了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反诗之祸。宋神宗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他的几个政敌上书神宗皇帝,弹劾他写诗讥讽朝政,不忠于皇上。御史台的政敌在表章中攻击苏东坡说:“苏轼近谢上表,有讥切时事之言。流俗翕然,争相传诵,忠义之士无不愤惋。”结果惹下了一场惊天文字狱。苏东坡立即被罢免官职,押解回京城受审。最后皇上开恩,他被流放黄州,降职团练副使。
这场冤狱被称为“乌台诗案”。乌台指的是御史台监狱。没有这场官司,人们也许不会知道北宋的新旧党争残酷丑恶到什么程度;没有这场官司,也许还不会有“大江东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这样的绝世之作;更重要的是,没有这场官司,后代的人们很难判断宋代这样一个文化盛世,文字狱究竟有多厉害,《水浒》里虚构的宋江误题反诗,究竟有没有历史依据。
还有一场发生在南宋的诗祸,不仅当事人遭遇打击,整个社会都受到了诗祸的牵连。
南宋宁宗皇帝驾崩。当时的太子济国公赵年轻气盛,他痛恨掌握大权的丞相史弥远,一心想在登基后除掉这个奸臣。史弥远从民间另外找回来一个赵姓青年,对外称是流落在民间的宋太祖第十世裔孙,将他册封为王。在新皇帝登基前夕,史弥远矫诏废去太子,把这个姓赵的年轻人拥戴为皇帝。这就是后来的宋理宗。真正的太子赵被封为济王,赶
出都城。后来又因为牵涉聚众谋反,被逼死于湖州。
这场篡位悲剧被称为“济邸之冤”。朝野文人士大夫议论汹汹。人们争相传唱这样的句子:“秋雨梧桐皇子府,春风杨柳相公桥。”江湖诗人你也作诗,他也作诗,唱和之际不免语含讥刺,抨击史弥远败坏朝纲,弄权误国。史弥远勃然大怒,派人前去查封书坊,劈毁诗集刻版,将有关诗人逮捕下狱,流放千里之外。并且让皇帝亲自下了一道诏,从此禁止朝野文人写诗,哪怕风花雪月也不行。
不知道这是不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诗禁。这种丑恶的诗禁,不应该发生在封建文化最鼎盛的大宋时代。中国是一个诗歌大国,诗的欲望渗透在我们这个民族的血液里。谁能想像这样一个诗的国度,竟然会有人专制到不准作诗?中国的商业书坊大概出现于北宋前后,到南宋初才开始逐渐繁荣,勉强也不过一两百年的历史。这样一个年轻的文化行业,刚刚出现在民间,就有人前来贴封条了。
结果整整十年,从理宗宝庆初年(公元1225年),直到端平元年(公元1234年),也就是史弥远死后的第二年,天下没有诗人的歌唱。
国运:挡不住野蛮的铁蹄
有人说,宋朝跟在盛唐后面再度崛起,是它的幸运;而不巧与剽悍野蛮的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同时代,又是它最大的不幸。
北宋的夙敌契丹经历了一个短暂的辉煌霸道时期后,迅速衰落。草原深处新崛起的完颜阿骨打率领他的女真部落迅速扩张,建立起了更强悍的金国。北宋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金灭掉辽国,旋即大举南下攻宋。徽宗皇帝在听取大臣汇报时,气塞昏迷,栽倒在地。醒来之后立即索笔写下:“皇太子可即皇帝位。”把皇位匆匆传给赵桓,就是后来的宋钦宗。
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金军渡过黄河,逼近都城东京,也就是今天的开封。钦宗任命李纲担任东京留守,自己打算向南逃跑。李纲以死挽留钦宗,与军民誓死保卫东京。钦宗派大臣前往金军大营议和。结果使臣懦弱胆怯,到了金营吓得浑身发抖,什么都不敢谈,只唯唯诺诺带回了金兵的苛刻条件:赔偿黄金500万两,银子5000万两,牛马1万匹,绸缎100万匹,尊称金帝为伯父,割让中山、太原、河间三大重镇,并派宰相、亲王到金营为人质,送金军渡过黄河。如此屈辱的议和条件,钦宗皇帝全部答应。当时,各地勤王的援军二十多万兵马陆续赶到东京外围,而金兵所有兵力不过六万多人。
不久金军再度南侵,兵临东京城下。指名要太上皇宋徽宗亲自到金军大营谈判。钦宗无奈,只好自己前往金军大营谈判,结果被金军扣留。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三月,金国下令废掉徽宗和钦宗。金兵入城掳走徽宗、皇后、太子以及诸王妃,将他们押送北上。北宋亡国。
一百五十年后,历史再次重演。
偏安东南一隅的南宋王朝,在一片歌舞升平中传承了八朝之后,再次遭遇了来自北方强胡的蹂躏。草原深处的蒙古诸部落逐渐强大起来,铁蹄直指沉迷于金粉歌舞的繁华南朝。只不过,这一次亡国之痛更为惨烈,中华民族遭遇的文明劫难更加深重。
德元年(公元1275年),元军渡江逼近临安,就是今天的杭州。朝廷下诏勤王,任命文天祥为右丞相,前往元军大帐谈判。文天祥一去便被元军拘捕。次年三月,临安城破,宋恭帝、太后、王公贵族全部被押送北上。南宋残军不肯投降,改立端宗,十一岁的小皇帝经不起海浪惊吓,不久即惊悸而死。宋军统帅陆秀夫再立八岁的卫王赵昺为帝,改元祥兴。最后被元军追杀,不得已退到崖山海上。元军把文天祥押解到崖山,让他写信招降。文天祥写下了那首著名的《过零丁洋》。祥兴二年(公元1279年),元军用火攻大破宋军于海上,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蹈海,南宋灭亡。
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一个朝代,无论它亡于掌握军权的猛将,还是亡于农民起义,或者其他分封诸侯,都未曾招致后人如此强烈的痛心疾首。唯独亡于野蛮民族的铁蹄,而且又是这样的繁华先进,竟然两度覆辙重蹈,确实让人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