谍海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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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一  唐密·毕赐福在公寓过厅里把外套脱下,相当小心的挂在衣架上。他的动作很慢,帽子也很小心的挂在旁边的钩子上。
  他的妻子正在起居间坐着,用土黄色的毛线织一顶登山帽,他端端肩膀,换上一脸果敢的笑容,走了进去。
  毕赐福太太迅速的瞥他一眼,然后,又拼命的织起来。过了一两分钟,她说:
  “晚报上有什么消息吗?”
  唐密说:“闪电战来了,万岁!法国的情况不妙。”
  “目前的国际局势非常沉闷。”秋蓬这样说。
  一阵沉默,然后,唐密说:
  “你为什么不问我呀?不必这么圆滑嘛。”
  “我知道,”秋蓬说:“圆滑的态度要是让人看得出,实是有些令人不快的。但是,我要是问你呢?你也会觉得不高兴。反正不管怎么样,我不需要问,一切都摆在你的脸上了。”
  “我还没觉得自己已经露出郁郁不乐的样子了。”
  “亲爱的,不是的。”秋蓬说:“你的脸上有一种倔强的笑容,望之令人心碎。这样的笑容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呢。”
  唐密咧着嘴笑笑说:
  “哎呀,真的那样糟吗?”
  “还不止如此呢!那么,还是说实话罢。事情不成功吗?”
  “不成功。他们那一种职务都不需要我,告诉你罢,一个四十五岁的人,要是让他感觉到自己已经像一个走都走不稳的老头子,这可有点受不了。海、陆、空、外交部,都异口同声的表示:我已经老了。以后,‘也许’会需要我。”
  秋蓬说:“那么,我也是一样。他们不需要像我这种年纪的人担任护理工作。‘谢谢你,我们不需要。’像我这样,自从一九一五年到一九一八年担任过各种工作的人,反而无事可做。我在外科病房和外科手术教室当过护士,也当过贸易行的货车司机,后来还当过一位将军的司机。这几种工作,我可以确切的说:都是成绩优异的。但是,他们宁愿雇用一个从来没见过伤口,也没有消毒经验的黄毛丫头。现在,我是个又可怜又讨厌的中年妇人。这种人照理该安安静静坐在家织毛衣的,可是,我又不屑于这么做。”
  唐密忧郁的说:
  “这场战争实在要命。”
  “打仗已经够惨了。”秋蓬说:“但是,连参与其中担任点工作都不许可,简直是最惨了。”
  唐密安慰她道:“啊,无论如何,德波拉已经有工作了。”
  德波拉的母亲说:“啊,她还好,我想,她也能胜任愉快。但是,唐密,我比起她来毫不逊色。”
  唐密咧着嘴笑了笑。
  “她可不这么想。”
  秋蓬说:“女儿有时候实在是令人难堪的,尤其她老是对你那么孝顺。”
  唐密低声说:“小德立克按月给我钱用,实在有些令人难堪。一看到他那‘可怜的老爸爸’的表情,就觉得很难过。”
  “其实,”他的太太说。“我们的孩子虽然都很好,也很能惹人生气呢。”
  但是,一提到她那对双生儿女:德立克和德波拉,她的眼中就露出温柔的光辉。
  “我想,”唐密若有所思的说。“我们自己很难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中年,已经过了有作为的年龄了。”
  他的太太愤怒的哼一声,抬起她那光亮的褐色的头来,扯得膝上的毛线团直打转。
  “我们真的已经超过有作为的年龄了?或是大家都在暗示我们,说我们不中用了?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以前也没有什么作为。”
  唐密说:“恐怕是的。”
  “也许是的。但是无论如何,我们以前的确认为自己是了不起的。可是现在,我渐渐感觉到,仿佛过去的一切实际上并没那回事。有吗?唐密?你以前打破过脑袋,并且被德国间谍绑架过;我们追踪过一个凶恶的囚犯,结果终于捉到他;我们救过一个女子,获得了重要的秘密文件;后来同胞们都向我们致谢,致谢我们,我和你。这一切不都是真的吗?可是现在,现在却让人看不起,谁也不需要我们。这就是毕赐福先生和毕赐福太太的下场。”
  “亲爱的,好了,别说了。这是与事无补的。”
  “可是,”他的太太忍住眼泪说。“我仍然觉得对卡特先生非常失望。”
  “他给我们写了一封很亲切的信呢。”
  “他并没有想法子——甚至于没给我们一点儿希望。”
  “这个——他近来也不任公职了。像我们一样,年纪也不小了。现在住在苏格兰钓鱼。”
  秋蓬不满意的说:
  “他们可以让我们在情报部做点事呀。”
  “我们也许不能胜任,”唐密说。“也许,现在没那种胆量。”
  “谁晓得,”秋蓬说,“我们的感觉还不是一样。但是,就像你所说的,要是到了——”
  她叹口气又说:
  “但愿我们能找到一样工作。一个人要是空闲时间太多,只会瞎想,实在要不得。”
  她的视线暂时投射在身着空军制服的年轻人的照片上。
  像中人咧着嘴微笑的神气,和唐密笑起来的样子,一丝不差。
  唐密说:
  “一个男人遇到这种情形更糟。女人毕竟可以织毛活——帮忙包扎东西,或者在军中福利社帮忙。”
  秋蓬说:“这种事情,我再过二十年再做也不迟。我还不算老,怎么能安于这种工作。这算什么事呢。”
  门铃响了,秋蓬站起来,他们住的是一个厨房仆人都是公用的小公寓。
  她开开门,看见一个男子站在门前的鞋擦板上,此人宽肩膀,红面孔,上唇上蓄着浓密的金黄色的胡子。
  “毕赐福太太吗?”
  “是的。”
  “敝姓葛。我是易山顿爵士的朋友,他叫我来看望您和毕赐福先生。”
  “啊,好极了,请进。”
  她领他到起居间来。
  “这是外子,这是,哦,卡普吞——(Captain——)”
  “密斯特(Mr.)。”
  “密斯特葛。他是密斯特卡特——哦,易山顿爵士的朋友。”
  前任情报部长的化名“密斯特卡特生”因为叫惯了,所以脱口而出。这比他们老朋友的官称更亲切。
  他们三个人谈了几分钟,状极愉快。葛兰特是个漂亮人物,态度平易近人。
  不久,秋蓬就走出去。几分钟以后,她拿了一瓶白葡萄酒和几只玻璃杯。
  过了几分钟以后,当谈话暂时停顿的时候,葛兰特先生对唐密说:
  “听说你在找工作,是吗?”
  唐密的眼睛里闪着热切的光芒。
  “是的。难道——”
  葛兰特哈哈大笑,然后摇摇头。
  “啊,不是那样的事。那样的工作恐怕要留给年轻活跃的人担任,或者给那些有多年经验的人担任。我能建议的,不过是乏味的工作,坐办公厅,文件处理,把文件用红带子扎起来,分门别类的归档,就是这一类的工作。”
  唐密的脸上露出失望的样子。
  “哦,我明白。”
  葛兰特鼓励他道:
  “啊,这个——总比没有强些。总之,你有空时来我的办公厅谈谈。我在军需部,第二十二室办公。我们会为你安排一个工作,”
  电话铃响,秋蓬拿起听筒来。
  “哈罗——是的——什么?”对方带着激动的情绪叽叽的叫着,秋蓬的脸色变了。“什么时候?啊!亲爱的——当然——我马上就来……”
  她把听筒放下。
  她对唐密说:
  “是毛琳打来的。”
  “我想就是她——我可以听出是她的声音。”
  秋蓬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葛兰特先生,真抱歉——我必须到这个朋友那里去一趟。她跌了一跤,扭伤了足踝。家里除了小女孩以外没有别的人,我得去替她料理一下,还要替她找一个人来照顾她。请原谅。”
  “没关系,毕赐福太太,我很了解。”
  秋蓬对他笑笑,把沙发上的一件外衣拿起来顺手穿上,便匆匆忙忙走了。然后,听见前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唐密为他的客人斟上另一杯白葡萄酒。
  “谢谢你。”客人接过杯子,默默的啜了片刻。然后,他说:“你知道,尊夫人让人家电话叫走,倒是一种幸事。这样就可以省不少时间。”
  唐密瞪着他,莫名其妙。
  “我不懂。”
  葛兰特从容不迫的说:
  “你知道,假若你要是到我们部里来见我,我就有权力向你建议一种工作。”
  唐密满脸雀斑的脸上,又慢慢露出红色来。
  他说:“你难道是——”
  葛兰特点点头:
  “易山顿建议你担任,”他说,“他对我们说,你是这个任务的适当人选。”
  唐密深深的透了一口气。
  他说:“告诉我罢。”
  “当然,这是绝对要守密的。”
  唐密点点头。
  “即使是你的妻子,都不可以让她知道。你明白吗?”
  “好罢。你要是这么说,我当然从命。但是,我们夫妇以前一同担任过这种工作。”
  “我知道,但是,这一次的任务完全要你一人担任。”
  “哦,好罢。”
  “表面上,你是接受政府的委派——像我方才说的一样——担任坐办公厅的工作——在军需部驻苏格兰的办事处工作。你服务的地方是一个禁区,你的太太是不可以一块儿去的。实际上,你要到一个迥然不同的地方工作。”
  唐密只有等他说下去。
  葛兰特说:
  “你在报上看到第五纵队的消息罢?你可以知道这个名词是什么意思。无论如何,你总可以了解一些粗枝大叶的情形。”
  唐密低声说:
  “就是内部的敌人。”
  “一点儿也不错。毕赐福啊,这次大战是在乐观的气氛中开始的。啊,我所指的,并不是那些真正知道敌人厉害的那些人。因为那些人深深的知道敌人的工作效率多高,空军的实力多强,决心多大,作战计划多周密,各部门的配合多么协调。其实,我们始终明了我们所遭遇的是什么样的敌人。我所指的是一般的人,也就是那种心肠好,可是头脑糊涂的民主人士。他们都是一脑门子如意算盘。他们相信德国是会崩溃的,他们以为德国国内将起革命,他们以为德国的武器都是铅制的,同时,他们的兵士都是营养不足,要是想进军的话,一开拔就会跌倒。他们所相信的都是这一套。这就是所谓:如意算盘。
  “不过,这次大战并不是那样的。这次战争一开始就不乐观,以后每况愈下。不过,弟兄们都是好的。无论是军舰上、飞机上、或战壕里的弟兄们,都英勇非凡。但是,我们的管理不好,而且缺乏充足的准备——这也许是我们本性上的缺点。我们并不需要战争。我们并没有认真的考虑到作战问题,并且,我们并不善于准备战争。
  “最惨痛的经验现在已经过去,我们已经改正我们的错误,我们已慢慢的将适当的人选布置到适当的岗位。我们渐渐懂得如何作战了。同时,我们是能打胜的,这一点,切不可认错。不过,只要我们不一开始就败北才行。打败仗这种危险,并不是由外而来的——不是德国轰炸机的威力造成的,不是由于德国夺取中立国,因而占了进攻优势的关系——而是我们内部的敌人所造成的。我们的危险,就是古代特洛伊城的危机——就是我们城墙以内的木马。你要高兴的话,可以称他为第五纵队。这个敌人就在这里,就在我们中间。有男的,也有女的,有的居高位,有的是无名小卒。但是,他们都是真正相信纳粹的教条,并且都希望以那种严厉的、有效率的教条,来替代我们民主政府的糊涂而又随便的‘自由’”。
  葛兰特向前欠欠身,仍然用同样不动感情的声调说:
  “但是,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谁……”
  唐密说:“但是,一定——”
  葛兰特略带不耐烦的神气说:
  “啊,那些小鬼,我们是能够捉得到的,而且是蛮容易的。但是,问题在其他的间谍。关于这些人我们知道一些。我们知道至少有两个在海军总部任高职,有一个是G将军参谋本部的要员。在空军方面,至少有两三个;并且至少有两个伪充我们情报部的人员。他们洞悉我们内阁的秘密。我们由最近发生的几件事上,可以知道,一定是如此的。情报的泄露——是由高级官员方面出的毛病,由此,我们就可以明白了。”
  唐密那张和悦的面孔露出为难之色,他无可奈何的说:
  “可是,我对你们又有何帮助呢?我又不认识他们。”
  葛兰特点点头。
  “正是如此。你不认识他——而且他们也不认识你。”
  他停顿片刻,好使他的话深入对方的心里,然后接着说:
  “他们这些高阶层的人,对我们十之八九都很熟悉,所以情报绝不可能逃过他们的耳目。我已经黔驴技穷了。我去请教易山顿,他现在已经脱离情报部了,而且还在生病,但是,他的头脑,我以为是得未曾有的。他便想到你。你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有在情报部服务了,那么,你的名字已经与情报部毫无关连。你的面孔,也是没人认识的。你说怎么样?愿意担任吗?”
  唐密大喜,笑得嘴都合不拢来,因此,他的脸几乎裂成两半了。
  “愿意担任吗?当然愿意。不过,我实在不明白我可以帮什么忙。我只是个票友身份的情报员而已。”
  “毕赐福啊,我们所需要的,正是票友身份的情报员。在这方面,我们职业情报员已经遭遇到障碍。我们要请你代替我们最好的一个同事的职务,他是我们过去最优秀的情报员,恐怕像他那样的人,以后再也没有了。”
  唐密以疑问的眼光望着他。葛兰特点了点头。
  “是的。他上星期二在圣布利吉特医院去世,是一辆货车轧死的。抬到医院以后,只活了几小时。表面上是意外死亡,但是,事实不是如此。”
  唐密慢慢的说:“哦。”
  葛兰特镇静地说:“所以我们以为法库华一定是在执行任务,他一定是发现了敌人的秘密。他并不是死于车祸。根据这一点,我可以断定。”
  唐密的神情表示一种疑问。
  葛兰特接着说:
  “很不幸,我们对于他究竟发现了些什么,几乎毫无所知。他一直都在很有条理的,按照一个线索又一个线索从事调查。可是,都没有结果。”
  葛兰特停顿片刻,再接着说:
  “法库华一直昏迷不醒,到临死以前的几分钟,他才清醒一些,想说话,但是说不清。他只说这么几个字:‘NorM SongSusie(N或M,歌,苏茜)’
  唐密说:“这似乎不大明白。”
  葛兰特笑笑。
  “比你所想的还好些。你知道吗,‘N或M’这个名词,我们以前也听说过,所指的是两个重要的,极受德国政府信任的德国间谍。我们在别的国家和他们遭遇过,关于他们的详情知道一些。他们的任务是负责在外国组织第五纵队,并担任该国与德国之间的情报联络。我们知道N是男的,M是女的。关于这两个人,我们所知道的只是:他们是希特勒最信任的情报人员。我们在一封密码信上翻出一些资料。在大战刚开始的时候,有过这样的话:‘建议N或M负责英国方面。全权——’”
  “哦。那么,法库华——”
  “据我所知,他必定是在追踪其中之一。不幸得很,我们不知道究竟是那一个。”‘歌,苏茜’听起来好像很神秘。不过法库华的法语发音不高明,我们在他的衣袋里找到一张到利汉顿的来回票,颇能提供一些线索。利汉顿是在南海岸的一个地方——是一个新兴的,像波茅斯或托基一样的都市,那里有很多旅馆和宾馆,其中的一个叫SansSouci(就是‘逍遥’的意思——译者注)——”
  唐密说:“Song Susie——Sans Souci,我明白了。”
  葛兰特说:“真的?”
  “你的意思是——”唐密说。“要我到那里——嗯——到处探访一下。”
  “就是这个意思。”
  唐密又笑容满面了。
  “这件事有点儿空洞,是不是?”他问。“甚至于找谁,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能告诉你,我也不知道。全看你的啦。”
  唐密叹了一口气,耸耸肩膀。
  “我可以试试看,但是我可不是头脑很好的人呀。”
  “你从前干得不错,我听他们说过。”
  唐密连忙说:“啊,那纯粹是运气。”
  “唔,我们所需要的,可以说就是运气。”
  唐密考虑一两分钟,然后说:
  “关于那个地方,逍遥宾馆——”
  葛兰特耸耸肩膀。
  “这一切也许看起来很重要,实在是毫无意义的。我也不敢肯定。法库华也许以为是‘苏茜修女为军人缝衣服。’这都是猜想而已。”
  “还有,利汉顿这地方呢?”
  “和别的这类地方没有两样,多得很。那儿有老太婆、老上校、品行方面无可指摘的老处女、可疑的人物、来历不明人物,间或有一两个外国人。事实上是一个各色人等、无所不有的杂地方。”
  唐密一肚子狐疑地问:
  “N或M就混在这些人中间吗?”
  “也不一定。也许是与N或M有联系的人在那里。但是,也很可能是N或M本人。这是一个不甚起眼的地方,是海滨胜地的一个寄宿舍。”
  “你不晓得我必须找的是男或是女吗?”
  葛兰特摇摇头。
  唐密说:“那么,我只有试试了。”
  “祝你好运,毕赐福。现在——谈谈细节罢——”
二  半小时以后,秋蓬闯了进来,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并且一脸好奇的表情。这时候,唐密正独坐在安乐椅上吹口哨,面带犹豫的神气。
  “怎么样?”在这短短的三个字里,她放进了无限的深情。
  “找到——一种工作。”
  “什么样的工作?”
  唐密做了个鬼脸。
  “在苏格兰荒野地带坐办公厅,机密的公事,看情形不太带劲儿。”
  “我们两人去呢?或是只你一人去?”
  “恐怕只有我一人去。”
  “该死!老卡特为什么这样卑鄙?”
  “我想,这一类工作,他们是要把男女隔开的。否则,太分心了。”
  “是拍密电呢?或是译密电?是像德波拉担任的一样工作吗?唐密啊,一定要小心。担任这类工作的人,常常会变得很古怪,夜里都睡不着觉,整夜走来走去,不断的哼哼,不断的念九七八三四五二八六一类的数字。到末了,都是神经崩溃,送进疗养院。”
  “我可不会这样。”
  秋蓬忧郁的说:
  “你迟早也会这样。我可不可以一同去?不是去工作,而是以妻子的身份同行。也好有人将拖鞋替你放在炉子前面,也可以让你在一日辛劳之后,回家享受一顿热腾腾的晚餐。”
  唐密露出不安的样子。
  “老伴儿,抱歉,抱歉!我实在不想离开你——”
  “但是,你觉得应该去。”秋蓬回想到以往,不胜感慨。
  “总之,”唐密有气无力地说。“你知道,你还可以织毛线呀。”
  “织毛线?”秋蓬说。“织毛线?”
  她抓起她那顶毛线织的登山帽,扔到地上。
  “我讨厌浅绿色的毛线,也讨厌深蓝色的毛线和浅蓝色的。我想织个magenta色(紫红色——译者注)的东西。”
  “这个字听起来倒有一种军队味。几乎令人想起闪电战了。”
  他确实感到很不高兴。但是,秋蓬是一个很刚强的女人,她表现得很勇敢,她说她并不在乎。她又附带着说,她听说救护站方面需要一个负责打扫的女人,她也许能胜任。
  三天以后,唐密动身到亚伯丁去了。秋蓬到车站去送行,她的两眼亮亮的,只眨了一两下眼,但是始终保持坚决而愉快的样子。
  当车子驶出站去,唐密眼望着她那孤单单的样子,默默走下月台。只有在这一刹那,他才感到喉咙里像是有块东西。管他战争不战争。他觉得他现在是把秋蓬遗弃了……
  他竭力的振作了起来。啊!命令总是命令!
  准时到达苏格兰以后的第二天,他就搭火车到曼彻斯特。第三天,有一辆火车把他送到利汉顿。他先到当地主要的大旅馆去看看。翌日,他又到一家一家的旅社和招待所去巡礼一番,一方面看看房子,一方面打听打听长住的条件。
  逍遥宾馆是一个深红色,维多利亚式的别墅。这所别墅建立在一个小山边,由楼上的窗口俯瞰,海上的景色尽收眼底。一进到过厅里,就闻到一股轻微的尘土和烧菜的油烟味。同时,地毯也已破旧不堪了,但是,同他刚看到的其他地方一比,还算比较好的。他在女房东普林纳太太的公事房谈谈。那是一间不整洁的小房间,里面放着一张大的办公桌,桌上满是零乱的文件。
  普林纳太太是一个中年妇人,她本人就有点儿不整洁的样子,一头浓密的、难看的黑卷发,脸上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化妆,脸上挂着一副坚定的笑脸,笑起来露出一嘴很白的牙齿。
  唐密低声向她提到自己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堂姊,麦多斯小姐,两年以前,在逍遥宾馆住过。普林纳太太记得很清楚有这么一个人,她说那位老太太真好,非常活跃,而且富有幽默感——也许,她实在并不老。
  唐密说话很谨慎,他说是的,他知道:麦多斯小姐是实有其人的,情报部对于这种细节很认真的调查过。
  普林纳太太问她:麦多斯小姐现在可好?
  唐密很伤心的说:麦多斯小姐已经去世了。普林纳太太很表同情,将牙齿碰得‘得得’响,并且发出感叹的声音,脸上也露出该表现的愁容。
  不久,她又口若悬河的谈起来。她说她那里有一间一定会让麦多斯先生合意的房间。从那间房间可以俯瞰美丽的海景。她以为麦多斯先生要离开伦敦,实在是对的。她晓得近来城里的生活很沉闷。当然,经过一阵流行性感冒以后——
  普林纳太太带着他上楼去看房间,一边仍在滔滔不绝的讲。她提到周租的数目。唐密假装很失望的样子。普林纳太太说近来物价涨得实在吓人。唐密说:真是不幸,一来他的收入近来减少了,二来,税捐又那么重——
  普林纳太太哼了声道:
  “这可怕的战争——”
  唐密也说:他以为,那个叫希特勒的家伙真该绞死。疯子!这个人实在是个疯子!
  普林纳太太也说是的。她又说,一半因为粮食配给太少,一半因为肉商很难供应他们的需要——有时候简直困难极了——同时甜面包和肝可以说根本见不到。因此,当家实在是件苦事。不过,麦多斯先生既然是麦多斯小姐的本家,房租可以再减半个吉尼。
  唐密连忙鸣鼓收兵,他答应回去考虑一下再决定。普林纳太太一直跟他到大门口,仍然口若悬河的谈着。同时,她还显得非常狡滑的样子,使唐密大吃一惊。他承认,在某一方面说,她很漂亮。不过,这个女人究竟是那一国人呢?一定不是英国人罢?她的姓是西班牙姓或葡萄牙姓?不过,那是她丈夫的姓,不是她的。他以为,她虽然没有爱尔兰土腔,可是一定是爱尔兰人,这也许是因为她这人精力充沛的关系。
  终于谈妥了;麦多斯先生明天决定搬过来。
  翌日,唐密算好时间,准六点钟搬了来。普林纳太太出来到过厅里来迎接他。她对一个样子像白痴的女仆吩咐了一大套话,叫她如何安置行李。那女仆张着嘴,瞪着眼,望着他。于是,普林纳太太便把他让到她叫做休息室的一个房间。
  “我总是要介绍房客们认识认识的。”休息室里有五人,一个个投过怀疑的眼光。普林纳太太毅然的笑笑,这样说:“这是我们新来的房客,麦多斯先生——这位是欧罗克太太”那是个像座山似的女人,眼睛小而亮,嘴上还长着胡子。她对他满面堆下笑容。
  “这位是布列其雷少校。”少校以一种打量的眼光瞟他一眼,然后呆板的向他点点头。
  “德尼摩先生。”这是个年轻人,金黄色的头发,蓝眼睛,态度非常呆板。他站起来,对他一鞠躬。
  “这是闵顿小姐。”闵顿小姐是一个上点年纪的女人,身上挂了许多珠子。她正在用浅绿色的毛线织东西,并且不住吃吃的笑。
  “还有布仑肯太太。”又是一个织毛线的人——一头褐色乱发的女人。她正在低头织一顶毛线登山帽,现在抬起头来。
  唐密突然屏息;他觉得房屋直打转。
  布仑肯太太!原来是秋蓬!真是不可想像——秋蓬居然坐在逍遥宾馆的休息室,并且在镇静的大织毛线。
  她的眼光和他相遇——那是客气的,毫无关系的,陌生者的眼光。
  他不禁暗暗佩服!
  秋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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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那个晚上,唐密究竟怎样熬过的,他自己也不十分明了。他对布仑肯太太,看也不敢多看几眼。晚餐的时候,又有三个房客出现。其中有一对中年夫妇——凯雷夫妇——还有一位年轻的母亲斯普若太太,这位小妇人因为时局关系,带着她的婴儿由伦敦到这儿来,不得不在利汉顿住一段时间,现在她显然已经感到住厌了。她的座位,安排在唐密的旁边。她那暗灰色的眼睛,偶尔盯住唐密,同时用一种微弱的声音问他:“你以为现在已经很安全了吗?大家都要回家了,是不是?”
  对于这种毫无技巧的问话,唐密尚未来得及回答,那位挂满珠子的太太便插嘴了:“我以为,我们带孩子的千万不可冒险。你那可爱的小白蒂,要是有三长两短,你后悔都来不及的。你知道,希特勒已经说过,德国对英国的闪击战就要开始,我想,大概是一种新瓦斯罢。”
  布列其雷少校突然插嘴道:
  “许多关于瓦斯的话,都是极为无聊的。他们才不会浪费时间呢,那里有功夫搞什么瓦斯,他们现在是用有高度爆炸性的炸弹和烧夷弹。在西班牙就是如此。”
  在座的人,都津津有味的谈到这个问题。秋蓬的声音,又高又尖,并且略带傻傻的,自得的调子:“我的儿子道格拉斯说——”
  “道格拉斯,”唐密想。“为什么叫道格拉斯呢?我倒要知道知道。”
  他们的晚餐像煞有介事的,有好几道养份不足的菜,都是一样的味同嚼蜡。饭后,大家都到休息室去。织毛活的太太们又恢复她们的工作。少校大讲他在西北战线上的经验,他的话又长又无聊,唐密却不得不洗耳恭听。
  那个眼睛明亮,一头金发的年轻人走出去了,他到门口时,向大家微微一鞠躬。
  少校突然停止话碴儿,用手戳戳唐密的肋部说:
  “那个刚刚出去的家伙是个难民,他是在大战前大约一个月光景,由德国逃出来的。”
  “他是德国人吗?”
  “是的,但不是犹太人。他的父亲因为批评纳粹政府而遭殃,他的弟兄有两个人现在集中营里,这家伙及时逃了出来。”
  这时候,唐密又让凯雷太太拉着大讲她的健康情形。她的话一开头便没有终止,并且聚精会神的,讲得起劲儿,一直说到就寝时分,害得他连逃避都来不及。
  第二天早上,唐密起身很早,便到前面去走走。他迅速走到码头,然后沿着海滨游憩场回来。这时候,他忽然看见有一个人由对面走过来,唐密举起帽子道:
  “早安,唔——布仑肯太太,是不是?”
  这时四下无人。秋蓬道:
  “你要叫我利文斯顿医师。”
  “你究竟是怎么会到这儿来的,秋蓬?”唐密低声说。“这真是奇迹——绝对是奇迹。”
  “这根本不是奇迹——不过是略动脑筋而已。”
  “那么,我想,是你的脑筋灵活了?”
  “你猜得对,你同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葛兰特先生,希望这是给他一次教训。”
  “可不是吗,”唐密说。“秋蓬,说罢。告诉我,你怎么能设法到此地来的,我简直好奇得要死了。”
  “这很简单。葛兰特一谈到卡特先生,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想,恐怕不会是叫你担任什么坐办公厅的工作。但是他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大概是不需要我参加。因此,我决定和你们斗斗智。我出去取白葡萄酒,却半路上溜到布朗公寓去和毛琳打电话。我叫她给我打电话,并且嘱咐她说些什么,她很忠心,一一依计而行。在电话筒里,她那高高的声音,全屋子都可以听到。于是,我也表演我的拿手好戏。我装作很难过,并且不得不马上出去的样子。我假装一个友人跌伤了,匆匆的跑出去,露出很着急的样子。我故意把大门‘砰’的一声关上,其实人还是在里面,我溜回卧房,把那个高脚橱后面通起居间的门轻轻拉开。”
  “那么,你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秋蓬非常得意。
  唐密怪她道:
  “可是你却始终没有泄露。”
  “当然不啦。我想给你们一个教训,让你和你的葛兰特先生以后小心点儿。”
  “严格的说起来,他也并不是我一个人的葛兰特。不过,你倒是真给他一个教训了。”
  “要是卡特先生,就不会对我这么卑鄙了。”秋蓬说。“我以为现在的情报部已经不像当年那样了。”
  唐密严肃的说:
  “我们又回到这岗位以后,情报部又可以恢复以前的荣誉了。你为什么要叫布仑肯呢?”
  “为什么不可以呢?”
  “选这样一个名字,似乎很奇怪。”
  “这是我第一个想到的名字,同时,配合我的内衣裤,也很方便。”
  “秋蓬,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个傻瓜。布仑肯是B字开头,毕赐福也是B字开头。我的连短裤的衬衣上都绣着B.B.两个字母,代表我的全名普鲁登·毕赐福。那么,我的化名叫普垂霞·布仑肯,不是刚好配合吗?那么,你为什么要叫麦多斯呢?这名字很笨。”
  “首先,”唐密说。“我的裤子没绣着大大的B字。情报部要叫我化名为麦多斯。麦多斯先生有辉煌的历史,关于他已往的情形,我背都可以背诵出来了。”
  “那很好,”秋蓬说。“你是已婚呢?或是独身?”
  “我是个鳏夫。”唐密神气十足的说。“内人于十年前在香港去世。”
  “为什么在香港?”
  “人总要死在一个地方呀。香港有什么不好呢?”
  “啊,没有什么,也许那是个极适当的丧身之所。我是个寡妇。”
  “你的丈夫死在什么地方?”
  “死的地方有什么关系吗?也许是死在一个疗养院罢。我想他大概是患肝硬化致死的。”
  “哦,听了真令人难过。那么,令郎道格拉斯呢?”
  “道格拉斯现在海军服役。”
  “这个我昨晚上听到了。”
  “我另外还有两个儿子,雷蒙现在空军,小儿子西瑞尔现在国防义勇军。”
  “那么,要是有人不怕麻烦去调查,这些想像中的布氏弟兄呢?”
  “他们并不姓布仑肯。布仑肯是我第二个丈夫的姓。我的第一个丈夫姓席尔,在电话簿姓席尔的有三大页的篇幅。你就去查,也查不清。”
  唐密叹了一口气。
  “秋蓬,你的老毛病又来了。你总喜欢过份,两个丈夫,三个儿子,太多了。人家问起详情来,你的话会前后矛盾的。”
  “不,不会的。我倒以为,这些儿子的名字也许有用呢。你要记住,我并未奉任何人的命令。我是个自由的情报员。我从事这种调查,纯粹是好玩。我准备痛快的玩玩。”
  “大概是罢。”唐密说。不久,他又闷闷不乐的说:“这完全是一出闹剧。”
  “你为什么这么说?”
  “这个——你在‘逍遥’住的时候比我长。昨晚上在那里的人中间,那一个是敌方的间谍,你能老实的告诉我吗?”
  秋蓬若有所思的说:
  “这儿的情形似乎有点儿奇怪。当然,那个年轻人很可疑。”
  “你是说卡尔·德尼摩吗?警察会调查难民的来历,你说是不是?”
  “大概是的罢。可是,他仍然可以设法活动。他是一个很漂亮的小伙子,你知道。”
  “你是说,女孩子会把消息告诉他吗?但是,什么女孩子呢?并没有将门小姐流浪到这儿。他也许会和英国陆军妇女辅助队的连长谈恋爱罢。”
  “唐密,不要乱讲了,我们要认真些。”
  “我是认真的呀。不过,我只是觉得这种追逐,不过是徒劳无益罢了。”
  秋蓬严肃的说:
  “现在这么说,为时尚早。这件事到底还没有什么明显的迹象。你觉得普林纳太太怎么样?”
  “不错。”唐密若有所思的说。“我承认,还有普林纳太太,这个人的来历得弄明白。”
  “我们两人又怎么办呢?我是说,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合作呢?”
  唐密思索着说:
  “我们不可让人看到常常在一起。”
  “是的。要是有什么表现,让人发现我们其实是很熟悉的,就遭了。我们所要决定的,是态度问题。我以为,最好让人以为我们之间有一方追求另一方。”
  “追求?”
  “一点儿也不错,假装我在追求你。你要尽量设法逃避,但是,只装做一个骑士风度的男人并不总是成功的。我已经有过两个丈夫了,现在正在寻找另一个。你要扮那个被追逐的鳏夫,我常常会把你缠在某一个地方,譬如说,把你关在咖啡馆里,或者在海边拉到你。那么,每个人见了都会窃笑,都会以为很滑稽。”
  “这倒似乎是很可以做到的。”
  秋蓬说:“男人让寡妇追得走头无路那种窘态,多少年来一直都传为笑柄。这种心理对我们很有用处。假若大家看见我们俩在一起,他们只有暗笑,并且说:‘瞧那个可怜的麦多斯。’”
  唐密突然抓住她的胳膊。
  “留心,”他说,“留心你前面。”
  在一个防空洞的一角,有一个年轻人正在和一个女孩子谈话,他们谈得很认真,并没有注意四周的一切。
  秋蓬轻轻的说:
  “那是卡尔·德尼摩,不知道那女的是谁?”
  “不管她是谁,这女孩子非常漂亮。”
  秋蓬点点头,一面目不转睛的,细心打量那女孩子。那女孩子的面孔是褐色的,充满了热情,穿一件紧身的套头绒线衣,曲线毕露。她正在认真的谈话,并不时的加强语调。
  德尼摩正在静静的听。
  秋蓬低声说:
  “我想,我们可以就此分手了。”
  “对了。”唐密表示同意。
  他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踱去。
  在路的尽头,他遇见那位少校,少校不放心的望望他,然后以低沉的喉音说:“早!”
  “早!”
  “你像我一样,喜欢早起。”布列其雷说。
  唐密说:
  “这种习惯当然是在东方养成的。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不过我现在还是很早就醒了。”
  “也很对,”布列其雷少校很赞成说。“主啊!如今这些年轻人,我真看了就讨厌!他们洗过热水澡,等到十点钟,或者更晚的时候才下楼来。难怪德国人要打败我们了。我们的年轻人都没有精力,都是些软弱的小畜牲!总之,现在的军队可不像以往那样好了,他们对部下是溺爱,夜晚要为他们盖好被子,还要给他们热水袋。啐!恶心死了!”
  唐密忧愁的摇摇头。少校看他表示同意,便接着说,分外的起劲。
  “纪律,我们需要的就是纪律!要是没有纪律,怎么能打胜仗?先生,你知道吗?有的在阅兵的时候还穿运动裤。这是我听人说的。这样总不能希望打胜罢!哼!运动裤!主啊!”
  麦多斯先生感慨的说,如今一切都和往年不同了。
  “都是民主制度害的!”布列其雷少校忧郁的说。“一件事往往会做得过火。我以为,这种民主的办法,他们也做得过火了。他们把官长和士兵混在一块儿,让他们在饭馆里一同进餐——哼!——麦多斯呀,弟兄们是不喜欢这样的。弟兄们知道。他们总是知道的。”
  “当然。”麦多斯先生说。“我本人对于军队的情形,实在不大明白。——”
  少校打断了他的话,迅速的向一旁看看,说:
  “参加过上次世界大战罢?”
  “啊,是的。”
  “我想也是的。看得出你是受过训练的,由肩上可以看得出,在那一联队?”
  “在第五联队。”
  “啊,是的,在萨罗尼加港!”
  “是的。”
  “我是在美索不达米亚。”
  少校马上就谈起往事来了。唐密有礼貌的洗耳恭听,最后,少校愤愤的说:
  “你知道他们现在会用我吗?不会的!他们不会用我。太老了。什么太老?放他妈的屁!这般小畜牲,我倒可以教他们一两样作战的方法。”
  “即使是教他们不要做什么,也比他们的官长高明,是吗?”唐密笑着说。
  “啊,你说什么?”
  很明显的,幽默感并不是布列其雷少校的王牌,他不大明白的望着唐密,唐密连忙改变话题。
  “布仑肯太太——我想她是姓布仑肯罢?关于她的情形你晓得罢?”
  “对了,她姓布仑肯。这女人样子不难看——牙齿有点长,话讲得太多。人很好,就是有点傻气。不,我不认识她。她在这儿只有几天,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唐密对他解释:
  “刚才偶然碰见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总像今天这样早?”
  “不知道。女人通常不会有在早餐前散步的习惯。——感谢主!”他补充了一句。
  “阿门!”唐密说。然后,他又接着说:“我不善于在早餐前客客气气的同人谈话。希望我对她不会太无礼,但是,我是想运动运动的。”
  少校立刻表示同情。
  “我支持你,麦多斯,我支持你。女人散步是没关系的,但是不要在早餐以前。”他咯咯地略微笑了笑。“老朋友,顶好当心些。你知道吗?她是个寡妇。”
  “是吗?”
  少校狠狠的向他肋间戳了一把。
  “我们总该明白寡妇是什么样子的。她已经埋葬了两个丈夫了,现在正在物色第三号的。麦多斯,对她要特别特别当心!特别当心!这是我的忠告。”
  到了游行的终点,布列其雷少校兴高采烈的,一个大转身,改用一种活泼的步伐,回旅馆去吃早餐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秋蓬沿着海滨游憩场慢慢的继续散步。她经过防空洞前面的时候,离那一对年轻人很近。当她走过的时候,听到了几句话,那是那个女子说的!
  “卡尔,你可要小心点儿。就是有一丝可疑之处——”
  到这里,秋蓬听不见了。这几句话有什么意思吗?有的,但是,也可能作几种毫无作用的解释。于是,她用一种尽量不侵犯人家的态度,小心翼翼的,再转过身来,又走过去。她的耳畔又传过来:
  “自尊自大,又极可厌的英——”
  布仑肯太太的眉毛略微竖了起来。
  她想:这种话恐怕不太聪明罢。德尼摩是逃避纳粹迫害的难民,英国给他政治庇护,并且给他安身处所,他居然十分赞同的听女友讲这种话,真是不聪明也不知恩。
  秋蓬又转过身来。但是,这一次,她还没走到防空洞,那一对年轻人突然分手了。那女孩子越过马路,离开海滨了,德尼摩却朝秋蓬这个方向来。
  要不是她停下脚步,犹豫一下,他也许还认不出她来。于是,他迅速的并起脚跟,向她深深一鞠躬。
  秋蓬低声对他说:
  “早!德尼摩先生,我这样称呼,对不对?早上天气真好!”
  “啊!是的。天气很好。”
  秋蓬接着说下去:
  “这种天气给我相当的诱惑。在早餐以前,我本来不常出来的,但是,今天早晨天气太好了,一半也是因为昨天晚上睡得不大好。一个人到一个生地方,往往睡不着,要过一两天才会习惯。”
  “啊,是的。这是毫无疑问的,情形的确如此。”
  “这样散散步,实在可以使我的胃口好一些,早餐可以吃得香一些。”
  “你现在回到‘逍遥’去吗?你要允许的话,我想和你一同回去。”他很严肃的同她并排而行。
  秋蓬说:“你也是出来走走,希望胃口好些吗?”
  他严肃的摇摇头。
  “啊,不是的。我早餐已经吃过了,我是准备去工作的。”
  “工作?”
  “我是个化学研究生。”
  秋蓬想:你原来是这么一个人物呀!一面,她又偷偷的瞥他一眼。
  卡尔·德尼摩继续说下去,他的声调硬硬的。
  “我到这里来是逃避纳粹迫害的。我的钱很不宽裕,也没有朋友。现在我尽量找些有用的工作做。”
  他的两眼一直望着前方,秋蓬意识到有一种强烈情绪的潜流,有力的推动着他。
  她含糊的,低声说:
  “啊,是的,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很值得称赞的。”
  德尼摩说:
  “我的两个哥哥在集中营里。我的父亲就死在集中营里,我的母亲因为忧愁与恐怖而死。”
  秋蓬想:
  “听他说话的口气,仿佛是背台词似的。”
  她又偷看他一眼。他的两眼仍在望着前方,他的脸上毫无表情。
  他们默默的走了一会儿。身旁有两个男的走过,其中之一迅速的瞥了卡尔一眼。她听见那个人对他的同伴说:
  “我敢打赌,那家伙一定是德国人。”
  秋蓬注意到卡尔·德尼摩的脸上起了一阵红潮。
  突然之间,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他内心潜伏的感情一时都表面化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听见了罢?……你听见了罢?……他们说……我……”
  “小伙子,”秋蓬突然态度改变,还我本来面目了。她的声音爽朗而且有些咄咄逼人。“不要傻罢,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啊。”
  他转过脸来,凝视着她。
  “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一个难民,你必须逆来顺受,你现在还活着,这是最重要的,而且过着自由的生活。至于另外一方面,你要认清,这是不可避免的,我们英国正在作战,你是德国人。”
  她忽然笑了笑。“你不能希望一个街上的路人能够辨别好的德国人和坏的德国人。我说话也许太粗些。”
  他仍然在凝视着她。他的眼非常蓝,非常锐利,看得出,一定是强自压抑着内心的情绪。然后,他突然也笑了笑,说:
  “他们谈到印第安人,曾经有这种说法,是不是?——死的印第安人,才是好的印第安人。对吗?”他哈哈大笑。“要当一个好的德国人,我就必须准时去工作了,再见。”
  又是板板的一鞠躬。秋蓬望着他那行渐消逝的背影,想道:
  “布仑肯太太呀,你方才有漏洞了,将来要严格执行任务,现在回逍遥宾馆吃早餐去。”
  逍遥宾馆过厅的门是开着的。普林纳太太正在里面很起劲的对一个人讲话:
  “你要告诉他我说上次那批人造奶油怎么样。到奎列商店去买熟的腌肉。上次他那里的腌肉便宜两辨士,并且买包心菜的时候要小心挑选——”
  当秋蓬进去的时候,她的话突然停止了。
  “啊,早,布仑肯太太。你起得真早。你还没有吃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在餐厅里。”说到这里,她指指同她谈话的那个女孩子就说。“这是小女雪拉,你还没见过她,她一直在外面,昨晚上才回来。”
  秋蓬很感兴趣的望望那活泼而漂亮的面孔。方才看到的那股悲劲儿,现在已经看不见了。如今变得有些厌烦和怨恨的样子。“这是小女,雪拉。雪拉·普林纳。”
  秋蓬低声的寒暄几句,然后走进餐厅。这时候,里面有三个人在吃早餐——斯普若太太和她的小女孩,还有那位“伟大”的欧罗克太太。
  秋蓬说:“早!”
  欧罗克太太爽朗的说:“您早!”
  斯普若太太也向秋蓬打招呼。但是她的声音像贫血症患者的声音,完全让欧罗克太太的声音压倒了。
  那位老太太兴致勃勃,和秋蓬聊了起来。
  “早餐以前出去走走,是很有益的。”她说。“这样胃口会好些。”
  斯普若太太对她的孩子说:
  “宝贝,面包,牛奶,好吃!”她竭力哄她的女儿,想趁其不备,将调羹暗暗送进她的嘴里。
  可是,那孩子更胜一筹。她突然将头一转,巧妙的避开她妈妈拿调羹的手。一双大大的眼睛,不住地望着秋蓬。
  她伸出沾满牛奶的手指头,指着这位新来的客人,并且露出满面笑容,一面咯咯作响的说:“格——格——包其。”
  “她喜欢你,”斯普若太太叫道。她堆下一脸笑容,望着秋蓬,好像是对一个一见就起好感的人一样。“她对生人,有时候很害羞呢。”
  “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呀?”欧罗克太太很感兴趣地问。
  “她还说不清楚呢。”斯普若太太说。“你知道,她才两岁多。恐怕她说的话十之八九都是胡说。不过她会叫妈妈,是不是,宝贝?”
  白蒂若有所思的望着她的母亲,然后,露出最后决定的神气说:
  “格格,比克——”
  “这是小天使们自己的语言。”欧罗克太太用低沉的声音说。“白蒂宝贝,现在叫‘妈妈’!”
  白蒂拼命的望着欧罗克太太,皱皱眉头,然后很强调的说:“纳色——”
  “乖,真是难为她了,多可爱的小孩子!”
  欧罗克太太站了起来,对白蒂拼命的笑了笑,便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出餐室。
  “格,格、格!”白蒂很满意的叫了起来,一面用汤匙敲着桌子。
  秋蓬的眼闪动一下,说:
  “‘纳色’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斯普若太太的脸色忽然红了。她说:“你知道吗?对于某人某物,白蒂要是表示不喜欢,大概就会这么说。”
  “我也这么想。”秋蓬说。
  两人都哈哈大笑。
  “宝贝,”斯普若太太说。“欧罗克太太对人是善意的,不过她这个人是有点吓人——那么粗的嗓子,而且有胡子。”
  白蒂歪着头,对秋蓬发出一种唧唧咕咕的声音。
  “她很喜欢你呢。”斯普若太太说。
  秋蓬以为她的声调中含有嫉妒的意味,便马上想法子补救。
  “孩子们都喜欢新面孔,你说是不是?”她从容地说。
  这时候,门打开了,进来的是布列其雷少校和唐密。秋蓬的态度立刻变得圆滑了。
  “啊,麦多斯先生,”她叫道。“我可赛过你了,我最先到。可是,还给你留下一点早餐。”
  她微微用手指指身旁的座位。
  唐密含糊的低声说:“啊,谢谢!”便连忙坐在餐桌的另一端。
  白蒂说:“普其!”牛奶同时飞溅到少校身上。少校马上假装难为情,却又很高兴的样子。
  他装成傻傻的,自得的样子问:“啊‘躲躲猫’小姐,你好吗?”然后,他用报纸遮着脸,一隐一现的,装给她看。
  白蒂高兴得欢呼起来。
  秋蓬生出一肚子的狐疑,她想:
  “想必是弄错了,这儿不可能有什么间谍活动,根本不可能。”
  她以为,要是觉得逍遥宾馆是一种第五纵队的大本营,恐怕只有阿丽斯漫游奇境记里的白女皇才有这样的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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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一  闵顿小姐正在外面那个有棚的阳台上织东西。
  这位小姐瘦得皮包骨,脖子上的青筋都露出来了。她穿一件浅天蓝色套头的短衫,戴一串珠子项链。她的裙子是苏格兰呢的,裙子的后面拖在地上。她一看到秋蓬,就马上招呼她。
  “早安,布仑肯太太,昨晚上一定睡得很好罢。”
  布仑肯太太对她说,她换一个生地方,头一两夜总是睡不好的。闵顿小姐说:“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也是一样。”
  布仑肯太太说:“真是巧合!你织的花样真美。”闵顿小姐听了满心欢喜,脸都红了。“是的,这种针脚倒是有点不普通,可是,其实是很简单的。你要是喜欢,我给你一说,就明白了。”
  “啊,闵顿小姐,你真好!我很笨,实在织得不好。我是说,我不善于学织人家的花样。我只会织简单的,像登山帽一类的东西。就是这个,我现在恐怕也织错了。不知道怎么样,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织得不对,你说是不是?”
  闵顿小姐熟练的望望那堆浅绿的毛活,然后,她轻轻指出什么地方有毛病。秋蓬千恩万谢地将那顶织坏了的帽子递给她,闵顿小姐流露出无限亲切和爱护的意味。“啊,没关系,一点儿也不麻烦。我已经织了许多年了。”
  “在这次大战以前,我还没织过。”秋蓬说。
  “但是,我们总觉得应该做些事,你说是不是?”
  “啊,是的,实在的!你真的有一个儿子在海军吗?我记得你昨晚上说过的。”
  “是的,那是我的大儿子。他是个出色的孩子——不过做母亲的恐怕不该这么说。我还有个儿子在空军;小儿子在法国。”
  “啊,啊!那么,你一定很担心了。”
  秋蓬暗想:
  “啊,德立克,我的宝贝儿子!……他在外面受罪——而我呢?却在这儿扮一个傻瓜——我所扮的,其实就是我实在感觉的啊……”
  于是,她用一种最真挚的语调说:
  “我们都要勇敢些,你说是吗?我们希望这场大战不久就过去了。有一天,我由最可靠的方面听说,德国人不能再支持两个月了。”
  闵顿小姐拼命点头,脖子上的项链摇得直响。
  “是的,的确的——”说到这里,她故作神秘的放低喉咙。“的确,希特勒已经病倒——绝对是不治之症——至迟到八月,他就要神智昏迷了。”
  秋蓬连忙回答道:
  “这种闪击战不过是希特勒的最后挣扎。我想德国方面的物资一定很缺乏,他们工厂里的工人非常不满。纳粹政府不久就会崩溃的。”
  “你们说什么?你们说什么?”
  凯雷夫妇也到阳台上来了。凯雷先生问这话的时候很急躁,他找一张椅子坐定了,他的太太用毛毯盖住他的腿。他又急躁的问:
  “你们方才在说些什么?”
  “我们正在说——”闵顿小姐说。“这场战争至迟到秋天就要结束了。”
  “胡说,”凯雷先生说。“这场战争至少还会继续六年。”
  “啊,凯雷先生,”秋蓬说。“你不会是真的这么想法罢?”
  凯雷不放心地四下张望一下。
  “是不是,”他低声说。“是不是有风?也许把椅子移到墙角好些。”
  于是,重新安顿凯雷先生的工作开始了。他的太太是一个满面忧虑的女人。她的生活目标,可以说完全是看护凯雷先生,此外,可以说没有别的。她一会儿拿椅垫,一会儿盖毛毯,并且不时的问:“阿弗烈,现在这样子舒服吗?你觉得这样可以吗?你恐怕还是戴太阳镜好些罢?今天早上的阳光太烈了。”
  凯雷先生急躁的说:
  “不,不,伊丽莎白啊,不要罗唆!我的围巾在你那儿吗?不是,不是!我要那个丝制的。啊,也没关系,我想这样也行了。这一次就算了。但是,我可不愿意把喉咙暖得太过火。这样大的太阳,羊毛的围巾——啊,你还是把另外一个拿来罢。”现在,他才把注意力转向世界大势上面。“是的,”
  他说。“这个仗,我说还要打六年。”
  于是,那两位女士反驳他了。他很感兴趣的倾听她们的议论。
  “你们女人太喜欢打如意算盘了。我了解德国,也可以说,我对德国的了解非常彻底。我在退休以前,由于做生意的关系,不断到处跑跑,柏林、汉堡、慕尼黑,我统统熟悉。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德国能够无限期的支持下去。还有苏俄会作后盾——”
  凯雷先生很得意地,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他的声音时而高,时而低,亦喜亦忧。只有当他的太太将丝围巾拿来的时候他才停顿了一下。他把围巾拿过去,围在脖子上,然后接着说。
  斯普若太太把白蒂抱出来,让她坐下来玩。她递给她一只缺一只耳朵的毛制玩具狗,和一件木偶穿的夹克。
  “乖乖的,白蒂,”她说。“你给狗狗穿好衣服,好去散步。让妈妈准备一下,我们再出去。”
  凯雷先生的声音单调而低沉,不住地讲下去,他不住地背出一些统计数字,都是非常乏味的。他的独白,不时的夹杂着白蒂的吱吱喳喳。她在用她自己的语言,对她的小狗说话。
  白蒂说:“绰克——绰克利——拍巴特!”然后,一只小鸟落在她跟前的时候,她把那只可爱的手伸出来,想捉它,一边咯咯的笑着。那只鸟飞跑了。白蒂回头望望在座各人,很清楚地说:
  “狄基!”然后非常满意的点点头。
  “这孩子在学着说话了,真了不起!”闵顿小姐说。“白蒂说:塔!塔!”
  白蒂冷冷的瞧着她,然后说:
  “格拉克!”
  于是,她把那只玩具狗的一只前腿硬放在它的毛披肩里。然后,她摇摇欲倒的走到一把椅子前面,拿起一个垫子,把玩具狗阿胖推到垫子后面。于是,她欢喜得咯咯直笑,一面还吃力的说:
  “藏!宝——五——藏!”
  闵顿小姐权作翻译,很得意地说:
  “她喜欢玩捉迷藏,她老是喜欢把东西藏来藏去的。”
  然后,她忽然露出夸张的惊讶神气说:
  “阿胖呢?阿胖到那里去了?阿胖会到什么地方去?”
  于是,白蒂忽然倒在地上,高兴得哈哈大笑。
  方才凯雷先生正津津有味地谈论德国人的原料代用品,现在发觉到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目标了,便露出很生气的样子,故意咳嗽一声。
  斯普若太太戴好帽子出来了,她把白蒂抱起来。
  于是,大家的注意力又回到凯雷先生身上了。
  秋蓬说:“凯雷先生,你方才谈到那里了?”
  但是,凯雷先生觉得受到极大的侮辱,他冷冷的说:“那个女人老是爱把那孩子丢下来,希望人家替她照顾。太太,我想,还是把那个羊毛围巾围上罢。太阳又没有了。”
  闵顿小姐求他说:“啊,凯雷先生,快继续说下去罢,你说得真有趣。”
  凯雷先生这才感到宽慰,便很起劲地恢复了他的高谈阔论,同时,将他那瘦脖子上的围巾拉得更紧些。
  “我方才讲到德国人完成了——”
  这时候秋蓬转过脸来问凯雷太太:
  “凯雷太太,你对于这场大战作何想法?”
  凯雷太太大吃了一惊。
  “啊,作何想法?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会拖六年之久吗?”
  凯雷太太犹豫地说:
  “啊,但愿不会。六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是不是?”
  “是的,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你实在以为怎么样?”
  凯雷太太经她这一问,似乎吃了一惊。她说:
  “啊——我—我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的先生以为会的。”
  “可是你不以为然,对吗?”
  “啊,我不知道。这是很难说的,你说对吗?”
  秋蓬觉得有些光火了。她想:瞧那个吱吱喳喳的闵顿小姐,那个专横的凯雷先生,还有那愚蠢的凯雷太太——这些人能代表她的同胞吗?再看看那个无表情,眼睛暗灰色的斯普若太太,她会比他们高明吗?秋蓬又反问自己:她在这里又能调查出什么来呢?毫无疑问,这些人当中,没一个——
  她的思路忽然打断了,她感觉到有一个人影,那是背后的阳光将她身后的人影投过来的。她连忙转过头来。
  原来是普林纳太太站在她背后,她的眼睛注视着在座的各人,在她那两只眼睛里有一种表情——是嘲笑,对不对?
  是一种使人畏缩的轻视的神气。秋蓬想:
  我得多发掘一些有关普林纳太太的资料。
二  唐密正在和布列其雷少校拉交情,已经谈得很投机了。
  “麦多斯,你带高尔夫球棒来了没有?”
  唐密连连认罪,说忘记带了。
  “哈!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眼睛所看到的,可以说是八九不离十,妙极了!我们一定得一块儿打次球。你在此地的高尔夫球场打过球吗?”
  唐密的回答是否定的。
  “这里的场子不坏——一点儿也不坏。只是稍微短了些。可是,那里可以眺望海景,风景很美,而且人并不多。我告诉你,今天早上去看看如何?我们也许可以打一场。”
  “多谢美意,当然乐意奉陪呀。”
  “你来了,我真高兴。”他们爬上山的时候,少校这样说。“那地方女人太多了,让人受不了。现在另外有个男客人,可以替我撑撑面子,凯雷不能算数,那个人好像是个活药铺,谈起话来,不是谈到他的健康,就是他试过什么疗法,吃过什么药。除了这些,什么也不懂。他要是把药盒子扔掉,每天跑出来,走上十里路,情形就不同了。另外一个有男子味的人是德尼摩。不过,说老实话我对这个人不大放心。”
  “真的吗?”
  “是的。相信我的话,我们这种容纳难民的勾当是危险的。要是照我的意思,我就要把他们统统拘留起来,你知道,安全第一呀。”
  “要是这样办,也许有点太激烈了。”
  “一点儿也不激烈。战争到底是战争。对于这位卡尔少爷我有种种的怀疑,譬如,他明明不是犹太人。还有,他到这里来只有一个月——你要注意,只有一个月——他来的时候,战争还没有爆发。这一点是多少令人可疑的。”
  唐密套他的话道:
  “那么,你以为——”
  “间谍——这就是他的小把戏!”
  “但是,这一带地方在军事上并没有什么重要呀。”
  “啊,老兄!这正是他的手段。他要是在普里茅斯或朴次茅斯一带的话,就要受到监视了。在这么一个幽静的小地方,谁也不去注意他。但是,地方虽小,也是在海岸上,是不是?事实上政府对这些外国人太宽容些。谁高兴都可以到这儿来,愁眉苦脸,谈那些关在集中营的弟兄。瞧那个青年,他的脸上一脸傲慢的神气,他是纳粹党人——他就是那样的人——纳粹党人。”
  唐密和悦地说:
  “我们这里所需要的是一两个巫医。”
  “啊,你说什么?”
  唐密严肃的说明道:“要巫医来闻闻,看谁是间谍。”
  “哈哈!这种说法很好——很好。闻出来——是的,当然是的。”
  他们的谈话就此终止,因为已经到俱乐部了。唐密以临时会员的身份,将他的名字登记下来,会员费也照交了。少校并且介绍他认识俱乐部的总干事。这位先生是一个神色茫然的老头儿。然后,他们两人便到高尔夫球场了。
  唐密的高尔夫球打得并不高明。不过,他发现,他这种本领,陪少校打,差不多正合适。少校领先一分,结果,非常圆满。
  “好对手!好对手!你那一下猛球,运气太差,到最后关头,又转到别的方向了。我们该常来练练。来,我给你介绍认识几个朋友。大体上说,都很不错;不过,有的不如说是老太婆,还恰当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啊,这是海达克,你会喜欢他的,他是个退休的海军军官。山上面我们宾馆隔壁的房子就是他的。他还是我们这里的防空监视员。”
  海达克中校身材高大,是个乐天派的人。他有一副饱经风霜的面孔和碧蓝的眼睛。他说话的时候,有高声大喊的习惯。
  他和唐密友善地打招呼。
  “啊,你原来是要在宾馆替布列其雷撑门面的?有个男客人陪陪他,他一定很高兴的,那儿娘儿们太多了,是不是?布列其雷?”
  布列其雷少校说:“我不大会伺候太太小姐。”
  “什么话,”海达克说。“老兄,不过那儿住的不是你所喜欢的那一类女人罢了。那儿住的都是长住公寓的老太婆。除了谈天、织毛活以外什么都不会。”
  布列其雷:“你把普林纳小姐忘了。”
  “啊,雪拉!她倒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我以为她是个大美人儿呢!”
  布列其雷说:“我倒有点替她担心。”
  “这话是什么意思?麦多斯,喝杯酒罢?少校,你喝什么?”
  叫过了酒,他们就在俱乐部的阳台上坐下来。海达克把方才问的话又说一遍。
  布列其雷少校颇激烈地说:
  “我是说那个德国小子,她和他的来往太密了。”
  “你是说,对他有好感了?嗯,那可不妙。当然,他倒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但是,这样是不行的呀,布列其雷。这样是不行的!我们不能有这一类的事。这就等于和敌人打交道。这些女孩子——她们的爱国精神那儿去了!像样儿的爱国青年,我们有的是呀。”
  布列其雷说:
  “雪拉是个奇怪的女孩子,她有时候怪脾气发作,几乎不同任何人讲话。”
  “是西班牙血统,”中校说。“她的父亲有一半西班牙血统,是不是?”
  “不晓得。我想——那大约是西班牙名字。”
  中校望望他的表。
  “大概是报告新闻的时候了。我们还是进去听听罢。”
  那天广播的新闻不多,并不比晨报上的多多少。中校对于英国空军最近辉煌的战迹备加赞许。弟兄们都是一流的汉子,勇猛如狮。这样赞美过后,他就接着很得意的借题发挥。他说,迟早德国人一定会企图在利汉顿登陆。他的理由是:利汉顿是一个不重要的地点。
  “连高射炮也没有,这地方真泄气!”
  他的议论没有往下发挥,因为少校和唐密得赶快回去吃午饭了。海达克很客气地邀唐密改天去看看他的小地方。他说,那地方叫“走私客歇脚处”,“风景很好——我的房子就在海边,里面各种精巧的小器具一应俱全,并且很好用。布列其雷,改天带他来。”
  于量,大家约好明天晚上少校和唐密去他那里喝两杯。
三  在逍遥宾馆午餐后是一段宁静的时间。凯雷先生“休息”去了,身旁有忠心耿耿的凯雷太太服侍着,闵顿小姐带着布仑肯太太去补给站,帮忙打包裹,写收件人姓名地址,以便寄到前方。
  麦多斯先生慢慢的踱出来,走到利汉顿,顺着海滨的马路走过去。他买了些香烟,路过斯密斯商店时,顺便买了一本最近的幽默杂志“碰趣”(Punch)。然后,他并没有立即离开,显然是犹豫不定的样子。最后,还是跳上一辆往老码头的公共汽车。
  老码头在那个滨海大道的尽头,房地产的经纪人都知道,那是一个顶不受人欢迎的地方。老码头就是西利汉顿,一般人对这个地方,都不大重视。唐密付了两辨士,然后往码头方面踱过去。那是一个毫不足道的,风雨剥蚀的地方。那儿有几架快要报销的吃角子老虎(Penny in-the-slot machine),彼此的间隔很远。有几个小孩子跑来跑去的叫唤着,他们的声音正好和海鸥的叫唤互相呼应。还有一个人孤单单的坐在码头上钓鱼。此外,没有一个人。
  麦多斯先生踱到码头的尽头,低头凝视着海水。然后,他轻声的问:
  “钓到鱼了吗?”
  那垂钓者摇摇头。
  “不大上钩,”葛兰特先生把钓鱼绳摇动一下,头也不回的说:
  “麦多斯,你的收获如何?”
  唐密说:
  “没有什么值得报告的,长官,我正在打入这里的社交圈子。”
  “好!告诉我详情罢。”
  唐密坐在旁边一个木椿上,正好可以俯瞰整个的码头。
  然后,他开始报告:
  “我想,我已经顺利的混进去了。你大概有一份名单罢?”
  葛兰特点了点头。
  “现在还没很多要报告的。我已经和布列其雷少校拉上交情。我们今天上午一同打过高尔夫球。他似乎是一个很平常的,典型的退伍军官。要说有什可疑的话,那就是有点儿太典型了。凯雷似乎是一个真正的忧郁症患者。不过,这也是很容易伪装的,他自己承认,最近几年在德国待了很久。”
  “记你一功!”葛兰特简单的说。
  “此外还有德尼摩。”
  “是的。麦多斯,大概用不着告诉你,你也明白,德尼摩是我最注意的一个人。”
  “你以为他是N吗?”
  葛兰特摇摇头。
  “不,我不这么想。据我所知道的说,N不可能是德国人。”
  “那么,甚至于也不是逃避纳粹迫害的难民吗?”
  “也不是的。所有在我们国内的外国敌人,我们都监视。他们也知道我们在监视他们。不但如此——毕赐福啊,这话可要守密——凡是侨居我国的外国敌人,由十六岁至六十岁的,不久都要拘禁起来。不管敌人是否已经知道这件事,反正他们也会想得到,这种事情可能会发生的。他们绝对不肯冒险,免得让我们拘禁他们组织的头子。因此,N不是一个中立国的人,就是英国人。当然M的情形也是一样,我对于德尼摩的认识是这样的,他也许是这个连锁组织的联系人,N或者M也许并不在逍遥宾馆。卡尔·德尼摩在那里,我们可能借着他,找到我们的目标。这倒似乎非常可能。因为,我找不出什么理由,可以证明逍遥宾馆的其他住户,就是我们所要找的人,所以,我就觉得德尼摩的可能性较大。”
  “对于他们,我想您已经多少调查一下了?”
  葛兰特叹了一口气——那是突然表示烦恼的,一声迅速的叹息。
  “没有,这正是我不能做到的。我当然可以叫情报部的人监视他们,那是很容易的。但是,毕赐福啊,我不能那么做。因为,你要明白,毛病是出在情报部本身。我要是露出注意逍遥宾馆,他们就立刻晓得了。我叫你担任调查工作就是为此——因为你是局外人。你必须暗中活动,没有我们帮忙,理由就是为此。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不敢冒险来惊动他们,只有一个人,我能够调查调查。”
  “那是谁呢?”
  葛兰特笑了。
  “就是卡尔·德尼摩。这是很容易的,是一种例行的工作。我可以派人去调查他——不过不是由逍遥宾馆那个角度,而是由外国敌人的角度。”
  唐密好奇地问:
  “结果呢?”
  另外那个人的脸上掠过一层奇怪的笑容。
  “卡尔少爷正是他自己所说的那种人。他的父亲不小心,被捕了,后来死在集中营里。卡尔的哥哥现在都在集中营里。一年以前,他的母亲因为忧伤过度,也去世了。他是在一个月以前,战争还未爆发的时候,逃到英国来的。他表示很想协助英国。他在一个化学研究所的工作成绩很好,对某种毒气的免疫性的研究,和一般消除毒气的试验,都有贡献。”
  唐密说:
  “那么,他没问题了?”
  “那倒不一定。我们的德国朋友作事,素以彻底闻名。假若卡尔·德尼摩是派到英国来的间谍,那么,他们就会特别小心,务使他的记录和他自己所说的一切,都能符合。现在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德尼摩的全家都是间谍,他们彼此已经串通好了。在苦心孤诣的纳粹统治下,这并非不可能的;第二种是,此人并非卡尔·德尼摩,而是扮演卡尔·德尼摩那个角色。”
  唐密慢慢说:“哦,我明白了。”然后,他又加了一句和前面并不连贯的话。
  “他似乎是一个很好的青年。”
  葛兰特叹了一口气道:“干这个的都是这样——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我们这个行业,是一种奇怪的生活。我们尊重我们的敌人,他们也尊重我们。你往往会喜欢你的对手——甚到于在竭力想打倒他的时候,也是如此。”
  接着是一阵沉默,这时候,唐密在细想作战时这种奇怪的矛盾现象。然后,葛兰特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沉思。
  “但是,还有一种人,对这种人,我们既不尊敬,也不喜欢——这就是我们队伍中的叛逆——他们甘心卖国求荣。”
  唐密动感情地说。
  “主啊!官长!我赞成你的话。那简直是臭不可闻的勾当。”
  “也应该有遗臭万年的下场。”
  唐密怀疑的说:
  “真的有这种人吗——真有这样的猪猡吗?”
  “到处皆是。就像我方才对你说的,在我们的情报部就有。在作战部队里、在议会席上、在部里的高级官员中,都有奸细。我们必须要把他们搜出来。我们一定要搜出来。而且要快!我们不能由底层去做。那些小人物,像是公园里公开演说的人啦、卖报纸的人啦,他们不会晓得那些大亨们在那里。我们要找的,是那些大人物,他们才是祸害无穷的人,除非我们及时将他们搜出来,他们就会造成很大的祸害。”
  唐密很自信地说:
  “长官,这种人,我们会及早搜出来的。”
  葛兰特问:
  “你怎么会说得这么有把握呢?”
  唐密说:
  “你刚才不是说过吗?我们必须将他们及早搜出来。”
  那垂钓的人转过身来,对他的部下正面望了一两分钟,再打量一下他那坚定的下巴。他对于他所看到的这个人产生了一种新的喜爱和认识。他镇定地说:
  “好干部!”
  他继续说:
  “这里住的几个女人情形如何?有没有引起你怀疑的地方?”
  “逍遥宾馆的老板娘有些奇怪。”
  “普林纳太太吗?”
  “是的,关于她的情形,你一点不知道吗?”
  葛兰特慢慢说:
  “我可以看看是否能设法调查调查她的经历,但是,我方才已经对你说过,这是很危险的。”
  “是的,顶好还是不要冒险。那里只有她,我觉得有可疑的地方。那里的女房客有一个年轻的母亲,一个喜欢小题大作的老处女,还有那个忧郁症患者的没脑筋的太太,和一个样子颇胆小的爱尔兰老太婆。表面上看,这些人都好像是没什么危险的人物。”
  “全部就是这几个女人,是吗?”
  “不,还有布仑肯太太——她是三天以前到这里的。”
  “嗯?”
  唐密说:
  “布仑肯太太就是内人呀。”
  “什么?”
  葛兰特听到这意外的宣布,不觉提高嗓门这样说。他转过身,眼中冒出凌厉的怒火。“毕赐福,我不是告诉过你,对你太太不可透露一句话吗?”
  “长官,不错呀。我并未透露一句话呀,请你听我说——”
  他简明扼要的将经过情形叙述一遍。他不敢望他的长官。他小心翼翼的,唯恐将内心感到的得意情绪,在说话的声音中透露出来。
  他把事情的始末讲完以后,沉默了片刻。对方不禁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原来他在哈哈大笑,整整笑了好几分钟。
  他说:
  “我要向她脱帽致礼!她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
  唐密说:
  “我也这么想。”
  “我要是将这件事告诉易山顿,他也会大笑。他曾经警告我不要将她漏掉。他说,我要是把她漏掉,她会给我些厉害看的。我不听他的话。不过,由此可见,我们要多么小心才行。我以为作了种种的提防,绝对不会有人偷听到我们的话了。我事先已经确定,只有你们夫妇二人在家。我确实已经听见电话里的声音,要你太太马上过去一趟,她是用那种老的圈套,故意将门‘砰’的一声关了一下,其实人仍在家里。我却中了她的圈套了。是的,你的太太是个很精明的人!”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说:
  “你对她转告我的话,就说我对她甘拜下风,好吗?”
  “那么,现在她也可以参加工作了罢?”
  葛兰特先生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鬼脸。
  “不管我们喜欢不喜欢,反正她已经参加工作了。你告诉她,她如肯屈就,同我们一起工作,我们是不胜荣幸的。”
  唐密咧着嘴笑笑说:“我会告诉她的。”
  葛兰特认真的说:
  “你不能劝她回去,在家里待着罢?”
  唐密摇摇头。
  “你不了解秋蓬。”
  “我想我已经慢慢了解她了。我方才那么说,是因为一一这个——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任务。他们要是发觉你或是她——”
  他下面的话没说完。
  唐密严肃地说:
  “长官,我很明白这一点。”
  “但是,我想,即使是你,也不能劝动你的太太避开这种危险罢?”
  唐密慢慢的说:
  “我不知道我是否真会那么办。你知道,我和秋蓬的关系,不是那样的,我们做事——都是在一起的!”
  他的心里仍然记得好几年前所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在上次作战时说的:共同冒险……
  以往,他同秋蓬的生活就是这样,将来也永远是这样——共同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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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一  刚刚在开饭以前,秋蓬走近逍遥宾馆的休息室时,里面唯一的一个人,就是那位伟大的欧罗克太太,她正端坐在窗口,活像一尊巨大的菩萨。
  她非常亲切,也非常起劲儿的向秋蓬打招呼。
  “啊,那不是布仑肯太太吗?你像我一样,到饭厅用饭以前,下来到这儿静静坐一会儿,是很痛快的事。天气好的时候,这是一间很舒适的屋子。把门窗都打开,就不觉得烧菜的油烟味了。所有这一类的地方,都有这种味道,真是讨厌。尤其是火上正在烧洋葱或卷心菜的时候。布仑肯太太,坐在这儿,告诉我,今天天气这么好,你都在做些什么?你喜欢利汉顿吗?”
  欧罗克太太对于秋蓬有一种魔力,她颇有点像儿时记忆中的食人魔。她那样大的块头,那种深沉的声音,那一嘴毫不感难为情的胡子,那深蓝色,亮闪闪的眼睛,还有她给人一种远较常人高大的印象。这一切,都令人感觉到,她的确像儿时想像中的怪物。
  秋蓬回答说,她以为她会很喜欢这个地方,并且会很快乐的。
  “我是说,”她用忧郁的声调补充。“像我这样,心里一直在担忧,到处都是一样。”
  “啊,不要担忧了,”欧罗克太太安慰她。“你那几个好孩了会安全归来的。那是没疑问的,我记得你说过,有一个是在空军罢?”
  “是的,那是瑞蒙德。”
  “他现在是在法国呢?或是在英国?”
  “他目前在埃及,但是根据他最近一封信上说——其实严格讲,他并没直说,而是用一种私用的密码表示的。你明白我的意思罢?我以为我们这样做是对的,你说是不是?”
  欧罗克太太马上答道:
  “我以为是对的,这是做母亲的应有的特权。”
  “是的,你明白,我觉得我必须知道他在那里。”
  欧罗克太太点点她那个像菩萨似的头。
  “我同情你。我要是有一个儿子在外国,我也会用同样的方式骗骗邮件检查人,我会的。那么还有一个孩子呢?那个在海军的?”
  秋蓬便很爽快的讲道格拉斯的英雄故事了。
  “你明白吗,”她说。“没有三个儿子在跟前,我真觉得不知所措。他们以前从来没有同时离开过我,他们对我都很好,我实在觉得他们对我更像对待一个朋友。”
  说到这里,她有点难为情的笑了起来。“我有时候得骂他们,才能使他们离开我的身边。”
  (秋蓬想:“我这样讲,多么像一个讨厌的女人!”)
  她大声接着说:
  “我实在不晓得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到那里去。我伦敦的房子租约已满,我觉得要是续定租约的话,似乎是不智之举。于是,我就想:要是能到一僻静又通火车的地方——”
  她说到这儿,中断了。
  那尊佛又点点头。
  “我完全赞同你的意见。目前,伦敦是住不得的。啊,那儿沉闷极了!我已经在那里居住多年。你知道,我是古董商,我的店开在恰斯区康纳比街,你也许知道罢?门上的招牌是凯蒂·柯雷。我那里有很漂亮的货色,大部份是玻璃器具,有美丽的枝形烛台,分枝吊灯,碰趣酒钵等。也有外国的玻璃器具。另外还有小家具——都不大,都是代表某个时代的小家具——大部份是桃花心木和橡木制的。啊,漂亮的货色。并且,我也有过一些好主顾呢。但是,战争爆发以后,统统到西方了。幸亏我已经歇业,损失非常小。”
  秋蓬的心里忽然闪过一阵淡淡的记忆。伦敦是有一家店里面摆满了玻璃器具,多得让人走动都不方便。里面有个块头很大的,咄咄逼人的女人,声音宏亮,能言善道。是的,
  她到那家店里去过。
  欧罗克太太接着说:
  “我并不是老是喜欢诉苦的人——不像这里住的有些客人。譬如凯雷先生,老是围着围巾啦,披巾啦,天天抱怨他的生意快垮台了,当然会垮台呀,正在打仗嘛。还有他太太,连鹅都不敢骂一声。还有那小妇人,斯普若太太,老是小题大做的,挂念她的丈夫。”
  “他是在前线吗?”
  “他才不会呢。他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保险公司小职员罢了。他非常害怕空袭,战争一开始,就把太太送到此地来了。不过,要是就孩子来说,我以为这是对的。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但是,斯普若太太呢?她的丈夫虽然一有功夫就来看她,她仍然发愁。……她老是说亚述一定很想她。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亚述并不太想她——他也许别有要事呢。”
  秋蓬低声说:
  “这些做母亲的,我实在都可怜她们。你要是让孩子们离开你,你就会不住的挂念。你要是同他们一起去,把丈夫抛在家里,对丈夫又太苛刻了。”
  “啊,是的!两处开销,是很费钱的。”
  秋蓬说:“这地方似乎还公道。”
  “是的,我可以说,在这里,钱花得还值得。普林纳太太经营得很好,不过,她这人很怪。”
  秋蓬问:“在那一方面?”
  欧罗克太大的眼睛闪闪发光说:
  “你也许会说我这个人多嘴,不过,这是真的。我对于所有的人都感兴趣,我总是尽可能时常坐在这里,坐在这里可以看见谁走进,谁走出,谁在露台上,也可以看见花园里是什么情形。我们方才谈到什么了?——啊,对了,普林纳太太,谈到她很怪。我想,她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要不然,我也许猜错了。”
  “你真这样想吗?”
  “是的。她的玄虚才大呢。我问她:‘你是爱尔兰那一带的人?’你相信吗?她却瞒着我,说她根本不是爱尔兰人。”
  “你以为她是爱尔兰人吗?”
  “她当然是爱尔兰人,我很了解我们的同乡,我可以指出谁是那一郡的人。可是,你瞧!她说:‘我是英格兰人,我的先生是西班牙人。——’”
  这时候斯普若太太进来了,后面紧跟着唐密。欧罗克太太的话突然中断了。
  秋蓬马上就装出很活泼的样子。
  “晚安,麦多斯先生。你今晚真是精神勃勃呀!”
  “没别的,我有充足的运动,这就是我的秘诀。上午打高尔夫球,下午到海滨马路上散步。”
  斯普若太太说:
  “我今天下午带贝贝到海滩上去玩。她想到海里泡泡,可是我实在感觉水有点儿冷。我正在帮她堆一座城堡,狗把我的毛活衔走了,把毛线拉掉不晓得多少码。要把那些针脚补起来真不容易。我打得又那么坏。”
  “布仑肯太太,你的帽子织得蛮好嘛,”欧罗克太太的注意力突然转到秋蓬身上。“你织得好快呀。好像闵顿小姐还说你对于织毛活没有经验呢。”
  秋蓬的脸有点红。欧罗克太太的眼睛很厉害呢。于是,她装作有点生气的神气说:
  “我实在织过不少东西,也对闵顿小姐说过。可是,她大概是喜欢教人罢。”
  大家都同意她的说法,笑了一阵。几分钟以后,其余的人都来了,开饭的铃声也响了。
  席间,大家的话题转到顶有趣的间谍问题。于是,一些陈旧的间谍故事,又炒了一次冷饭。像是:胳膊粗壮的教士用降落伞降落,着地以后所说的话,完全不像是一个教士该说的话;澳洲的厨娘,在她卧房的烟囱里暗藏无线电收音机……在座的人把他们七婶八姨所说的故事,都搬出来了。这就很容易扯到第五纵队上面。由此又扯到法西斯蒂,大家都痛骂英国的法西斯蒂;后来又扯到共产党,和约,以及那些主张反战,不肯对敌作战的人。这完全是一种正常的谈话,是天天都可以听到的一种谈话。但是,秋蓬特别注意他们谈话时的面部表情和态度,竭力想从这里面捕捉到一些足以泄露秘密的表情或谈话。但是,毫无所得。只有普林纳太太一个人不加入他们的谈话,不过,这也许可以拿她那种沉默寡言的习惯作为解释。她坐在那儿,顽固的褐色面孔,绷得紧紧的,露出郁郁不乐的样子。
  卡尔·德尼摩今天晚上出去了,因此,他们可以毫不约束的谈话。
  快吃完饭的时候,雪拉才开一次口。
  斯普若太太刚刚用她那细细的,像笛子似的声音说:
  “我觉得德国人在大战期间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枪决嘉维尔护士。这件事激起众怒,每个人都反对他们。”
  就是在这时候,雪拉才将头一扬,用她那年轻人清脆的声音,气势汹汹地说:“怎么不该枪毙她?她是间谍呀,是不是?”
  “啊,不是的,她不是间谍。”
  “她帮助英国人逃跑——在一个敌对的国家,那是一样的。她为什么不该枪毙?”
  “啊,但是,枪毙一个女人——并且还是一个护士。”
  雪拉站了起来。
  她说:“我以为德国是对的。”
  她由窗口出去,走到花园里。
  餐后的水果包括一些不熟的香蕉和一些不新鲜的橘子。这些水果已经在桌上摆了一个时期。可是,大家都站起来,移到休息室喝咖啡。
  只有唐密不管闲事,独自走到花园去。他发现雪拉倚着长廊的矮墙,凝视着大海。他走到她旁边。
  由她那样呼吸急促的情形看来,他知道,她一定有什么非常烦恼的事。他递给她一支香烟,她接受了。
  他说:
  “夜色很美。”
  那位小姐用低沉而紧张的声音回答:
  “可能是……”
  唐密不敢肯定地望望她。他突然感觉到这个女孩子的魅力和蓬勃的生气。她这人有一种激昂的活力,一种让人不得不着迷的力量。他想:她是一种男人见了很容易倾倒的女孩子。
  他说:“你是说:假若不是有战争的话吗?”
  “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我恨这个战争。”
  “我们大家都是这样呀。”
  “并不都是像我这样。我恨那种战争口号,我恨大家那种沾沾自喜的态度,我恨那种讨厌的爱国思想。”
  “爱国思想?”唐密吃了一惊。
  “是的。我恨爱国思想。你明白吗?大家都在喊:国家,国家,国家!出卖国家,为国捐躯,报效国家。一个人的国家为什么会这样重要?”
  唐密只这样说:“我不知道,只是事实如此。”
  “我以为国家观念是不重要的,啊,你们大概以为重要。你们出国,到大英帝国的属地走一趟,做做生意。回来的时候,皮肤晒得黑黑的,不住谈论印度土人,并且要印度酒喝。”
  唐密温和地说:
  “亲爱的,希望我还不至于这么坏罢。”
  “我有点夸张——可是,你应该知道我所指的是什么。你对于大英帝国有信心,并且——并且——对于为国捐躯这种傻念头,抱有信心。”
  “我的国家,”唐密冷冷地说,“似乎并不特别热望我为它捐躯。”
  “是的,但是,你却希望为国捐躯。真是愚蠢!天下没有值得牺牲性命的事,都是一种观念——一种空谈——一种夸大的痴狂!我的国家,在我心里丝毫不占位置。”
  “将来有一天,”唐密说。“你会觉得奇怪,你的国家,在你心里是有位置的。”
  “不会,不会。我已经受够了——我已经看见——”
  她说不下去了——然后,突然冲动地问:
  “你知道家父是谁吗?”
  “不知道。”她的话激起了唐密的兴趣。
  “他叫帕垂克·麦瑰尔——是大战期间追随克斯曼的人。后来以叛国的罪名伏法。白白地牺牲,为了什么?为了一种信念——他是同其他的爱尔兰人在一起,思想才变得激烈起来。他为什么不安安静静待在家里,不要多管闲事呢?他在某些人的眼里是殉难的烈士,可是在另一些人的眼中是叛徒。我以为他简直是——愚蠢!”
  唐密可以觉得出,她心中郁积的反抗情绪正要发泄出来,他便说:
  “原来,你就是在这种阴影中长大的。”
  “是的,母亲曾经改名换姓。我们在西班牙住了几年,她总是说我父亲是半个西班牙人。我们不管到那里,都是假话连篇。欧洲大陆我们各处都去过,后来,终于到这儿来,开这个宿舍。我觉得我们所做的事,以这件事顶糟。”
  唐密问:
  “你的母亲对你们的——景况作何想法?”
  “你是说——关于我父亲去世的事吗?”雪拉皱着眉头,沉默片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然后,她慢慢说:“我至今还不十分明白……她后来不曾提起过。很不容易看出母亲的心事。”
  唐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雪拉突然说:
  “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个,我太激动了,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谈起的?”
  “是由伊迪丝·嘉维尔谈起的。”
  “啊,对了!爱国思想。我说我讨厌这种思想。”
  “你忘了嘉维尔护士的话吗?”
  “什么话?”
  “你知道她死以前说过什么话?”
  他便把嘉维尔的话背了出来。
  “只是爱国思想是不够的……我的心中万不可有仇恨。”
  “哦!”她难过的站在那里,停了一会。
  然后,她很快转过身子,走到花园的暗处。
二  “秋蓬,你看,一切都是吻合的。”
  秋蓬一面想,一面点头。这时海滩上四下无人。她自己倚着防波堤,唐密就坐在上面的防波堤上。坐在这个位置上,凡是来到这海滨游憩场的人都可以尽收眼底。他已经查得相当确切,知道今天上午大家都在什么地方。所以,他并不是为了要等待什么人。不过,不论怎样,他今天同秋蓬的晤谈,表面上完全露出是偶然碰头的样子。在女的方面,显得很高兴;男的方面略露吃惊的神色。
  秋蓬说:
  “普林纳太太吗?”
  “是的,她是M,并不是N。一切条件都符合。”
  秋蓬又思索着点了头。
  “对了。她是爱尔兰人——这是欧罗克太太发觉的——她本人并不承认这件事。她在欧洲来来去去的次数很多。她改了名字,叫普林纳,来到这儿创办寄宿舍。这倒是很好的伪装——虽然布满了高潮,却都是没有危险的。她的丈夫以叛国的罪名被枪决——这就是充份证明她在这儿从事第五纵队活动的动机。是的,与事实是吻合的。你以为那个女孩子也有份儿吗?”
  唐密最后说:
  “绝对不会。要不然,她是不会告诉我这一切秘密的。你知道,我觉得这样骗他们,有点儿卑鄙。”
  秋蓬十分了解地点点头。
  “是的,我们有时候会有这种感觉。在某一方面来说,这工作是有点卑鄙。”
  “但是为了达成任务,这是必要的呀。”
  “啊,那当然。”
  唐密的脸有点儿发烧,他说:
  “我和你一样,也不喜欢撒谎呀——”
  秋蓬打断了他的话碴儿。
  “撒谎,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老实说,有时候,自己的谎话要是编得巧妙,我还感到蛮得意呢。事实上使我懊丧的,是有时候会忘记撒谎,那就是以自己的真面目出现,但是,这样反而会奏效。”她停顿一下,又接着说:“这就是你昨晚所遭遇的——同那个女孩子,那个真正的你,在她的身上引起了反应。你心里觉得难过,就是为此。”
  “秋蓬,我想你说的话是对的。”
  “我知道不会错。因为,我也一样——我是说对那个德国青年。”
  唐密说:
  “你以为他怎样?”
  秋蓬马上说:
  “我可以告诉你,我以为他没有参与这种活动。”
  “葛兰特以为他是参与的。”
  “又是你的葛兰特先生!”秋蓬语气改变了。她嘻嘻的笑了起来。“你把我的情形告诉他的时候,他的脸上不晓得有什么表情,我要是看见了,才过瘾呢。”
  “无论如何,他已正式对我道歉了,现在你已经正式担任了任务,这是无异议的。”
  秋蓬点点头,但是,她的样子有点出神。
  她说:
  “你还记得战争结束后——我们追捕布朗先生的情形吗?那次任务多有趣!我们多兴奋!你还记不记得?”
  唐密点点头,立刻满面春风。
  “怎么不记得?”
  “唐密——现在的感觉为什么不一样呢!”
  他将她的话考虑了一下,他那个镇定、难看的面孔,露出严肃的表情。然后,他说:
  “我想——实在是年龄的问题。”
  秋蓬急忙说:
  “你不会觉得——我们已经老了罢?”
  “不,我相信我们还不老。只是—这一次—不会像上次那样好玩。可是,除此以外,一切都是一样。这是我们俩第二次参加战斗,这一次的感觉是不同的。”
  “我知道!同时,我们看到这次战争多可悲!多浪费!多恐怖!这都是当年因为太年轻而不曾想到的。”
  “对了。在上次大战期间,有时候我觉得害怕,有一两次出生入死,几乎送了性命。但是,也有快乐的一面。”
  秋蓬说:
  “我想德立克现在的感觉就像那样。”
  “太太,还是不要想起他罢。”唐密劝她。
  “你说得对。”秋蓬咬紧牙,“我们既然有任务,就得干,还是谈谈我们的任务罢,你觉得普林纳太太是我们所寻找的人物吗?”
  “我们至少可以说,她的形迹顶可疑。秋蓬你觉得没有其他特别值得注意的人了,是不是?”
  秋蓬想了想。
  “没有了。我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们统统品评品评,也可以说是估计估计各种可能性。他们有些人是不可能有什么问题的。”
  “像是什么人呢?你可以说得再详细些吗?”
  “这——譬如闵顿小姐,那位‘道地’的英国老处女,斯普若太太和她的小白蒂,还有那个没头脑的凯雷太太。”
  “是的,然而,人有时候也会装傻的。”
  “啊,不错。可是,大惊小怪的老处女,和专心照顾孩子的年轻妈妈,这两种角色很难扮,一不小心,就会过火,露出马脚来。同时,就斯普若太太而言,还有那个孩子呢。”
  “我想,”唐密说。“即使一个情报人员,也可能有孩子。”
  “但不会带到工作的地方,”秋蓬说。“干这种工作是不能带孩子的。唐密啊,关于这一点,我是绝对相信的。我有深刻的体验,干这种工作是不能有孩子的。”
  “好好,我撤销前议,”唐密说。“斯普若太太和闵顿小姐,可以不必谈了。但是,凯雷太太,这个人,我还不敢断言。”
  “是的。她也许是一个值得注意的人物,因为,她实在表现的过份些。看样子,她好像是个呆头呆脑的女人,像这样呆女人,实际上并不多。”
  “我往往注意到这个事实:一个女人要是变成贤妻良母,她的智力必定会变弱。”唐密低声说。
  “你又是由那里发现到这种重大道理的?”秋蓬问。
  “秋蓬啊,并不是从你身上。你服侍丈夫,还不像她那样专心。”
  “就男人来说嘛,”秋蓬体贴地说。“你生病的时候,倒并不会有过份麻烦太太的地方。”
  于是,唐密转变了话题,开始检讨其他可能性。
  “凯雷,”唐密一边想一边说。“凯雷这个人可能有些可疑。”
  “是的,可能。还有欧罗克太太呢。”
  “你觉得她怎么样?”
  “不敢十分确定。她这人很令人不安,颇有些吓唬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倒以为那只是一种饥鹰捕小鸡似的态度。她就是那一类的女人。”
  秋蓬慢慢的说:
  “她——对什么都很注意。”
  她回想到欧罗克太太谈到她织毛活的话。
  “还有布列其雷少校。”唐密说。
  “我同他可以说没说过多少话。毫无疑问的,你对他的认识原该比较清楚些。”
  “我以为,他只是一种真正老派的军人,我确实这么想。”
  “一点儿也不错。”秋蓬的话,与其说是回答他的话,倒不如说是对他那强调的声音本能地应了一声。“这一类事情,最糟的,就是歪曲事实。明明是平平常常的人物,我们偏要歪曲事实,硬让他符合我们心目中的可怕条件。”
  唐密说:“我曾经在布列其雷少校身上做过几种试验。”
  “那一种试验?我也打算做一些试验呢。”
  “这个——不过是一些很平常的小圈套。是问他一些关于日期和地点一类的话。”
  “你说话不要那么笼统,详细些说,好吗?”
  “唔。譬如说,我们正在谈打雁。他提到埃及的法尤穆(Fayum)那个地方。他说:在某年、某月,他在那儿打雁,多么好玩儿。另外一次,他又提到埃及其他方面的事。我就提到木乃伊。我问他:像是十四世纪埃及王杜唐卡门(Tutankhamen)的木乃伊,他见过吗?又问他:他什么时候到过埃及?然后,我再核对他回答的话,看有没有破绽。或者谈到P..O.航线(伊伯利安全岛至东方或西方的轮船航线—译者注)的轮船,我就提到一两只轮船的名字,譬如说:某某号的船倒蛮舒服的,我问他坐过吗?他也许提到某次航行的事。过后,我再核对一下。我问的,都是不关紧要的话,不会让他听了以后对我特别提防。我问的话,只要核对他的话,是否确实。”
  “那么,直到如今,他还没有出错吗?”
  “一次也不错。可是,我告诉你,秋蓬,这种试验是很好的。”
  “是的。不过,‘假若’他是N的话,他一定会故意将他的话编得恰到好处的。”
  “啊,不错,主要的梗概,可能编得很合适。但是,谈到不关重要的细节时,那就很难不出错。并且,说谎的人,偶尔会露出记得的事情过多,比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记得多。要是问一个普通的人:他那次打猎的时候,究竟是在一九二六年,或是一九二七年?他也许不会即刻就会想起来。他必须思考一下,才能说出来。”
  “那么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发现布列其雷少校有可疑之处,是吗?”
  “他的反应都是非常正常的。”
  “那么结果是——否定的。”
  “一点儿也不错。”
  “现在,”秋蓬说。“我把我的一些想法告诉你。”
  于是,她就接着说下去。
三  布仑肯太太在回家的途中,在邮局停一停。她买了一些邮票。出来的时候,他走进一个公用电话亭里。她在那儿叫到一个号码,找“法列普先生”听电话,然后,同他短短的谈了些话,她出来的时候,面露笑容,慢慢朝回家的方向走,半路上还买了些毛线。
  那天下午,轻风拂面,天气晴朗,秋蓬本来走起路来是精神勃勃的,现在只好约束一下,拖着悠闲的步子,尽量符合心目中扮演的那位布仑肯太太的角色。布仑肯太太除了织毛活(而且织得也不高明)和写信给儿子以外,什么事儿也不做。她老是在给儿子写信,并且喜欢将写成一半的信到处乱丢。
  秋蓬慢慢爬上山,朝逍遥宾馆的方向走去。这条路因为是通不到山那边的(路的终点是一个叫“走私客歇脚处”的地方,现在是海达克中校的住处)。所以,来往的车辆并不多——每天上午只有些商人的送货车经过。秋蓬经过的房子,她都一所一所的看看那些房子叫什么名堂,倒也怪有趣的。譬如有一所房子叫“佳景”(其实,名不符实。因为由那个房子只能瞥见一点点大海,前面的景物完全让对面的那所维多利亚式的大房子挡住了。)底下一所叫“卡拉其”,其次一所叫雪雷楼。再往下面一所叫“海景”(这个名字倒是恰当的);还有克莱堡”(这名字有点夸张,因为只是一所小房子),和“绰劳尼”,那是一所可以和逍遥宾馆较量的大房子。最后就是普林纳太太经营的那所宽大的,栗子色的宾馆了。
  秋蓬刚刚走近逍遥宾馆,就注意到大门口有个女人,正在向里窥视,看情形似乎是有些紧张而警觉的样子。
  秋蓬可以说是下意识的放轻自己的脚步,小心翼翼地用脚尖着地。
  等到秋蓬走近她身边,那女人才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吃了一惊。
  那女人高头大马,穿着很差的、甚至可以说是很下等的服装,但是,她的面孔却是不寻常的。她的年纪并不轻——也许在四十与五十之间——但是,她的面孔和打扮,有显著的差别。一头金发,宽阔的颧骨,当年一定很美,其实,现在风韵犹存。只是刹那之间,秋蓬感觉到这女人的面孔有点儿熟,但是,这种感觉瞬息即逝。她想,这是一个不容易忘记的面孔。
  那女人很明显的露出吃惊的样子,她眼睛里昙花一现的惊慌神气,并没有因为看见秋蓬而消逝。(其中有蹊跷吗?)
  秋蓬说:
  “对不起,你是在找什么人吗?”
  那女人说话很慢,一口外国腔调。每个字的发音都很小心,仿佛是背书似的。
  “这所——房子是逍遥宾馆吗?”
  “是的,我就住在这里。你要见什么人吗?”
  那女人露出一星星犹豫的神气,然后,她说:
  “请——告诉我。这里有一位卢森斯坦先生,是不是?”
  “卢森斯坦先生?”秋蓬摇摇头。“没有,恐怕没有。也许以前住过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现在已经搬走了。要我替你问问吗?”
  可是,那女子连忙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她说:
  “不用,不用!我找错地方了,请原谅。”
  于是,她迅速的转过身去,飞快地下山去了。
  秋蓬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背影。由于某种原因,秋蓬的心里顿起疑窦。她感觉那女人的态度和言语有显著的不同。秋蓬以为所谓“卢森斯坦”先生只是捏造出来的话,她以为那女人经她一问,临时想到一个名字,便顺手拿来搪塞她。
  秋蓬犹豫片刻,然后动身下去追她。究竟什么力量促使她追踪那个女人呢?无以名之,只好说是莫名其妙的“预感”罢。
  可是,她不久就停下脚来。要是追她,那就有点显著,会引起人家对自己特别注意。她和那女人谈话的时候,明明是正要走进逍遥宾馆;要再去追她,就会引起别人的疑心!哦,原来布仑肯太太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的人物。这就是说:假若这个奇怪的女人是敌人计划中的一个角色,她就会对自己起疑了。
  不能这么办!布仑肯太太这个角色,无论如何,要扮演下去。
  秋蓬转回头,再朝山上走。她走进逍遥宾馆,在过厅里停顿一下,里面似乎是空无一人的样子,这是午后常有的现象。这时候,白蒂正在打盹儿,其他的人不是尚在午睡,就是已经出门了。
  她站在幽暗的过厅里,回想到最近的遭遇。这时候,一种微弱的声音传到她的耳鼓。这是她极熟悉的声音——是很轻微的一声“叮玲”!
  逍遥宾馆的电话在过厅里。秋蓬所听到的那个声音,是分机上的听筒拿起来或放下时所发出的声音。那分机是通到普林纳太太卧室的。
  要是唐密的话,也许会迟疑。秋蓬却不曾迟疑一分钟。她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将听筒拿起来放到耳畔。
  有人在用分机,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秋蓬听见里面说:“——一切进行顺利,那么,照预定的计划,在四号。”
  一个女人的声音:
  “哦,继续干罢。”
  叮玲!听筒放回原处了。
  秋蓬皱起眉头,站在那儿。那是普林纳太太的声音吗?只根据那几个字,很难说,要是再多说些什么就好了。这当然也可能是极平常的谈话。的确,她所听到的话,实在并无异常的地方。
  室内的光线一暗,原来一个人影在门口挡着。秋蓬吓了一跳,连忙把听筒放上,普林纳太太说:
  “下午的天气这么好。布仑肯太太,你打算出去吗?或是刚回来?”
  原来,方才在普林纳太太房里打电话的不是她本人。秋蓬嘟嘟喃喃的说了些出去散步,多么畅快之类的话,便走上楼梯。
  普林纳太太由厅里走过来,也跟着上楼,她今天似乎比以往的个子大些,秋蓬觉得她是个强壮的,臂力过人的女人。
  她说:
  “我得去把衣服换掉,”然后,便匆匆上楼。当她在楼梯上的驻脚台上转弯时,正和欧罗克太太撞了个满怀。此人的大块头,挡住了楼梯上面的路。
  “哎呀,哎呀!布仑肯太太,你好像很匆忙嘛!”
  她并没有闪到一旁,只是居高临下的站着对秋蓬直笑。
  欧罗克太太的笑容中有一种吓人的成份,这种情形,在她笑的时候,老是有的。
  于是,秋蓬莫名其妙的,忽然感觉很可怕。
  那大块头的爱尔兰女人,声音深沉,面带笑容,在上面挡住她的路;下面的普林纳太太,逐渐逼近。
  秋蓬回头望望,瞧普林纳太太仰起的脸上那种表情,是不是确有威胁的样子?难道这只是她在乱想吗?她想:荒唐!这样想法真荒唐!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这个平常的海边的寄宿舍,不会有什么问题罢。但是,这房子现在这么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如今,她独自一人,被夹在她们两个人中间。在欧罗克太太的笑容中,的确有些奇怪的地方。秋蓬这样胡思乱想:“她活像一只猫在捉老鼠。”
  突然,紧张的局面打破了,顶上的驻脚台上,一个小孩子猛然冲下来,一路发出愉快的尖叫。原来是小白蒂,穿着衬衫短裤,一路高兴得直叫。她由欧罗克太太身边跑过,投入秋蓬的怀抱中。
  气氛改变。欧罗克如今变成一个和蔼的大块头了。她嚷着:
  “啊,小宝贝!长得这么大了。”
  下面的普林纳太太已经转身到通厨房的门口了,秋蓬拉着白蒂的手,由欧罗克太太身边走过,顺着过道,跑到斯普·若的门口。这时候,斯普若太太正在等着,准备教训她的逃学的女儿呢。
  秋蓬同孩子一块儿走进去。
  里面充满了家庭的气氛,使秋蓬感到一种奇怪的宽慰。孩子的衣服,散放在各处,还有羊毛制的玩具,漆上彩色的栏干小床;五斗橱上的镜框装着斯普若的像片,样子非常缅腆,也有些不漂亮;斯普若太太咕咕嘟嘟的,痛骂洗衣店,她说价钱太高,同时,她以为普林纳太太不准客人用电熨斗。
  这一切情形都很正常,很可安心,很平凡。
  不过——方才——在楼梯上的情形就不同了。
  “完全是神经的关系。”秋蓬想。“只不过是神经的关系!”
  但是,是神经的关系吗?刚才确实有人在普林纳太太房里打电话的呀。会是欧罗克太太吗?要是有人到她那里打电话,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当然啦,在那里打出去,宾馆其他的人准保听不见。
  秋蓬想:电话里的谈话,时间一定非常短,只是短短的交谈数语而已。
  “一切进行顺利。照预定计划,在四号。”
  这也许毫无意义——也许意义重大。
  四号。是日期吗?是指——譬如说,一月里的第四天吗?或是——第四号的码头呢?这就不可能断定了。
  也可能是指“第四号”。在上次大战期间,曾有人企图炸毁那座桥。
  会有什么重要意义吗?
  当然,也很可能是打电话,确定一个普通的约会。普林纳太太也许对欧罗克太太说,她要打电话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到她房里打。
  那么,方才在楼梯上的气氛,那紧张的一刹那,也可能都是由于她的神经过度紧张的关系。……
  那安静的宾馆——令人感觉到可能有什么险恶的事或者有什么不幸的事要发生。
  “布仑肯太太呀,你要抓紧事实。”秋蓬严厉地说。“然后,你可以继续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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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一  原来,海达克中校招待客人,非常亲切。他热烈欢迎麦多斯先生和布列其雷少校,并且一定要领着麦多斯先生,将他的“小地方”参观一周。
  “走私客歇脚处”本来是几间海岸警备队员的小房子,位于悬岩之上,可以俯瞰大海。下面有一个险阻的小海湾,入口处险象丛生,只有富于冒险精神的人,才敢驶进去。
  后来,这几间房子让一个伦敦商人买下。他把这些房子合并成一所房子,并且并不怎样热心地开辟一个花园。他在夏天偶尔到这里小住一个时期。
  这房子后来许多年都没有人住。房子里面备有少许家具,出租给夏季的游客。
  “后来,到了一九二六年,”海达克说。“这房子又卖给一个叫何恩的人,是德国人。同时,我告诉你,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间谍。”
  唐密的耳朵马上警觉起来。
  “这倒是很有趣。”唐密正在啜白葡萄酒,现在一边将杯子放下,一边这样说。
  “他们那些家伙都是计划周详的,”海达克说。“就在那个时期,他们已经准备这次战争了——这至少是我的看法。你看看这儿的形势就明白了。由这儿向海上发信号,是再好也没有了。下面的小海湾可供汽船登陆。由于悬岩的形势关系,这是个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地方。你要说何恩那家伙不是德国间谍,我可不答应。”
  布列其雷少校说:
  “他当然是间谍。”
  “他怎么样呢?”唐密问。
  “啊,”海达克说。“他的情形,说起来,其中是有点蹊跷的。他在这房子上花了不少钱。譬如,他开了一条路通到海滩,台阶都是水泥的,那是很费钱的呀。其次,他还把这房子改造过,还添了浴室,以及各种昂贵的精巧器具,只要能想像得到,都应有尽有。你猜他是找什么人装修的?并不是本地人,是的,据说找的是伦敦的一个公司。但是,到这儿来做工的人,有许多都是外国人,有的一句英国话都不懂。这情形有些蹊跷,你同意我的话吗?”
  “的确有点儿奇怪。”唐密表示同意。
  “那时候,我也住在附近。我是住在一个平房里。我因为对这家伙的事很感兴趣,所以常常在这儿荡来荡去,看工人们工作。现在我告诉你,他们并不高兴,他们一点儿也不高兴。有一两次,他们还用话来吓唬我,叫我不要在这儿荡来荡去。你想,要是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话,他们吓唬我干吗?”
  布列其雷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话。
  “其实,你该到政府当局去报告的。”他说:
  “我就是那么办了嘛,老朋友。可是,因为天天去麻烦警察,害得让他们讨厌。”
  他再倒一杯酒。
  “我的一片苦心,得到的结果是什么呢?他们给我来一个客气的不理睬。那时候,我们这个国家,大家都是又聋又瞎。按当时的情形说,再同德国打一仗是不可能的。欧洲已经在谈和平了,我们当时和德国的关系很好,如今,大家都在谈彼此之间应该毫不勉强,征求双方的同意,来解决问题。他们认为我是个老腐败,战争狂、顽固的老海军。那时候,德国的确正在建立欧洲最优秀的空军,可是他们并不只是飞到各处去举行野餐的。你要是对他们指出这个事实,又有什么用呢?”
  布列其雷少校像爆炸似地说:
  “没有人会相信他们的话!该死的傻瓜!在我们这个时代还要谈和平,谈姑息政策。这统统都是胡扯!”
  海达克说话的时候,强忍怒火,他的脸比平常更红了:
  “‘战争贩子!’这就是他们给我起的名字。他们说,像我这样的人,就是和平的绊脚石。哼!和平!我明白何恩那班家伙在搞些什么把戏!要注意:他们都是事先老早就准备好了。我当时断定那位何恩先生干不出什么好事,我很怀疑他那班外国工人,我很怀疑他在这房子上用钱的方式。我逢人便喋喋不休的骂他们。”
  “勇敢!”布列其雷很欣赏的说。
  “于是,到末了,”海达克中校说。“我慢慢受到注意了。我们这儿换了个新的警察局长,是个退役军人。他倒有头脑,听我的话,他的部下就开始侦查,果然不错,何恩便溜之大吉。有一天夜里,他溜了出去,从此以后,便销声匿迹了。警察带着搜查票到这里搜查,结果他们发现餐厅的墙里装置一个保险柜,里面搜出一架无线电发报机和一些与他很不利的文件。同时,在汽车库下面,他们发现一个大储藏间,里面藏着汽油——都是用大桶装的,我告诉你,对于这个大发现,我真得意极了。以前俱乐部的朋友们都拿我当笑柄,说我患有‘德国间谍情意结’。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讲了。在我们这个国家,大家都一点不怀疑别人。这种态度幼稚得可笑。同时,毛病就出在这上面。”
  “岂有此理!傻瓜!我们都是傻瓜!这些德国难民,我们为什么不把他们拘禁起来呢?”布列其雷少校本来踱到离他们较远的地方,现在也插嘴了。
  “结果是:等到这房子出售的时候,我就把它买过来。”
  海达克接着说。他正津津乐道的谈着,唯恐别人转变他的话题。“来罢,麦多斯,我们到各处去看看。好不好?”
  “好罢,谢谢你。”
  海达克中校尽地主之谊,带他参观房子的时候,像个孩子似的,非常热心。他把餐厅里的大保险柜打开,指指那个发现发报机的地方。他还带唐密到外面汽车库去看看那些大汽油桶隐藏的地方。然后,走马观花似的参观那两个漂亮的浴室、特别的灯光装置、以及各种厨房用的“精巧器具”,然后,他又带唐密走下陡峭的水泥阶梯,来到下面的小海湾。这时候,他又从头说起,他说,这整个的设计,要是在作战的时候,对于敌人非常有用。
  海达克还带他到那个洞里去看看。这房子便是由于那个山洞而起的名字,他很热烈地指出:这个山洞在作战时候如何利用。
  布列其雷并没有陪他们俩去参观,他安静的坐在露台上品酒。唐密想:中校侦查间谍的成功故事想必是他平常谈话的主要话题,他的朋友一定都听到不知多少遍了。
  其实,不久以后,当他们回到逍遥宾馆的时候布列其雷对他说的话,和他想的一样。
  “海达克,是个好人。”他说。“但是,遇到什么有趣的事,要是让他放过去不提,他就不舒服。那件事,我们听他说过一遍又一遍的,不晓得多少次,到后来,大家都听厌了。他对于侦破这儿的阴谋,感到非常得意,就好像老猫看到小猫一样。”
  这个比喻并不牵强,唐密露出一脸会意的笑容。
  于是,谈话就转到布列其雷少校自己的得意事。他说他在一九二三年曾经揭发一个信差的骗局。他说的时候,唐密的内心却在痛痛快快的想自己的心事,只是在适当的时机,插进去一两句话。像是:“不会罢?”“不至于罢?”和“多离奇呀!”其实,布列其雷所需要的,也就是这一类鼓励他再说下去的话。
  法库华临死的时候,曾经提到逍遥宾馆。如今,唐密愈想愈觉得这个线索是正确的。在这个世外桃源,敌人早已未雨绸缪了。那个德国人何恩的来临,同他那广大的部署,足以说明敌人已经选定这个海岸线上的特别地点做为他们的集中点,也就是他们的活动焦点。
  由于海达克中校出其不意的侦察活动,敌人的那次阴谋粉碎了。那么,第一回合的胜利是英国的了。可是,假若那个“走私客歇脚处”只不过是一个复杂的进攻计划的最前哨,结果又如何呢?那就是说,“走私客歇脚处”所代表的是海上交通点。那个海滩,除了由上面可通以外,别无通道,那么这地方对敌人的计划正好有很大的用处。不过,这只是整个棋盘上的一步棋而已。
  敌人这一部份计划让海达克粉碎了,那么,他们的反应如何呢?他们会不会不得已而求其次,再由次一据点来活动?那就是说,把前哨移到逍遥宾馆?何恩计划的暴露是在大约四年以前。根据普林纳太太的话,唐密感觉到她回到英国,买下逍遥宾馆,正是在那件事败露后不久。难道说,这是敌人的一次行动吗?
  因此,利汉顿似乎一定是一个敌人活动的中心,在这一带地方,敌人已经有部署和联络了。
  于是,他的精神抖擞起来了。那个无害也无用的逍遥宾馆本来产生出一种萧条的气氛,如今,这种气氛消逝了。这地方虽然似乎是毫无危险的,可是,这不过是表面上看来而已。在那个看起来丝毫无害的假面具后面有很热闹的戏在上演呢。
  据唐密的判断,这一切的焦点就是普林纳太太。现在,第一步工作就是多知道一些关于普林纳太太的情形。表面上看起来,经营逍遥宾馆的活动似乎很单纯,但是要能看透这背后有什么活动,就要调查她的信件,她的交游,她的社交活动,和她在世界大战时的活动。在这些资料当中,不难发现到她真正的活动是什么。假若普林纳太太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女间谍M,那么,操纵敌人在英国全部第五纵队活动的就是她。她的身份,知道的人想必很少,恐怕只有高级的官员。但是,她总要和她的参谋长沟通消息。那么,他同秋蓬必须刺探的,就是她同这些人所通的消息。
  他们只要有少数的忠实同志,在宾馆内部活动,到了适当时机,就可以占据“走私客歇脚处”。这一点唐密看得很清楚,现在,那个时机尚未成熟,不过,可能不远了。
  德国军队一旦在法国和比利时控制海峡港湾的时候,他们就可以集中火力进犯英国。目前,法国的情况实在是不妙。
  英国海军在海上的威力无边,所以德国如果进攻,必须由空中和英国内部的奸细着手。假若内部策反的线索操纵在普林纳太太的手中,那么,设法侦破这种阴谋,是刻不容缓的事。
  布列其雷少校的话和唐密心中所想的,不谋而合:
  “你知道,我已经看出,现在是刻不容缓了。……”
  于是,他就谈起他揭穿这骗局的事了。
  唐密在想:
  “为什么要在利汉顿着手呢?有什么理由吗?这是主流以外的地方——可以说穷乡僻壤,一切都是保守的,守旧的。这一切特点,正合他们的意思。那么,想想看,还有别的理由吗?”
  在利汉顿后面,有一片平坦的农田,一直通到内陆。那里有许多牧场,因此很适于装载军队的飞机和伞兵降落。但是,在许多别的地方,情形也是如此。值得注意的还有一点,这里有一个大的化学工厂,卡尔·德尼摩就是在这里工作。
  德尼摩。他的条件适合吗?是的,太适合啦!当然,他不是真正的主脑,这一层,葛兰特已经指出了,他只不过是齿轮上的一个轮牙。此人很可疑,随时都可能拘禁起来。但是,同时,他也许已经完成他的任务了。他曾经对秋蓬说,他正研究消除毒气的问题,和某些毒气的消毒工作,这方面也有通敌的可能,这种可能,想起来是非常讨厌的。
  唐密因此判断,卡尔·德尼摩也是参与纳粹阴谋的人物(不过,他颇不愿意这么想)。真可惜!因为他对这个人颇有好感。可是,他是在为国效命,必要时要为国捐躯的。对于这样一个敌人,唐密是敬重的。当然,我们绝对要制服他,那么,最后是执行枪决。但是,当你必须负起任务时,你会明白这是怎样的工作。
  那些出卖自己国家的人,那些由内部叛变的人,这些人才真正激起他的怒火。一想起这个,他的心中便慢慢激动起来:非制裁他们不可!
  “这就是我破获纳粹组织的经过!”布列其雷少校很得意地结束了他的话。“手段很漂亮,是不是?”
  唐密毫不难为情地拍马屁道:
  “少校啊,我有生以来,从未听到有这么巧妙的法子!”
二  布仑肯太太在看一封信,信纸是一种薄的外国信纸,信封上面盖着“验讫”的戳子。
  “雷蒙!”她低声说:“他在埃及一直很好,我很安心。现在似乎要有大的变化了,当然啦,这一切都是很‘机密’的。他在信上说,这可不能‘泄露’。他只是对我说,他们的确有一个很好的计划,要我等着瞧,不久就会有‘令人惊奇的大变化’。现在我知道他被派到什么地方,才觉得安心些。不过,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
  布列其雷哼了一声道:
  “这种事当然是不准在信上讲的罢?”
  秋蓬不以为然的笑了一声,然后环视一遍餐桌上的人。
  同时,她把那宝贵的信叠起来。
  “啊!我们有特别的方法。”她逞能说:“雷蒙很明白,我只要晓得他在那儿,准备开拔到那儿,我就不会很担心了。我们通讯的法子也很简单,只是一个字,下面那个字的字母就是一个地名的开头字母。当然,这样写法,有时候,一句话看起来很好笑,但是,雷蒙非常聪明。我相信绝对不会有人注意的。”
  餐桌上的人听了都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叹。她挑的机会恰到好处,这一次,宾馆里的人全都在座。
  布列其雷的脸有点红,他说:
  “布仑肯太太,请你恕我直说。可是,你这样做,实在是傻透了。我们的军事行动,正是德国人想要知道的。”
  “啊,但是我从来不会告诉任何人的。”秋蓬大声说。“我是很小心的。”
  “那仍然是不智之举,将来总有一天,你们母子俩要闯祸的。”
  “啊,千万希望不至于如此。我是他的‘母亲’呀,你要知道做母亲的‘应该’知道这些事呀。”
  “的确不错,我以为你的话是对的。”欧罗克太太的嗓门儿像打雷似的。“你绝对不会泄露儿子的秘密,我们做母亲的,都晓得的。”
  “信或许会让人偷看的。”布列其雷说。
  “我很小心,从来不把信件丢来丢去。”秋蓬露出自尊心受到伤害似的神气。“我总是把信件锁起来的。”
  布列其雷少校表示怀疑的摇摇头。
三  那是一个铅灰色的早晨,阵阵冷风由海面上吹过来。秋蓬独自坐在海滩的尽头。
  她从手提袋取出两封信,那是托人转来的,她刚刚由城里一个小的报纸经销处领回来。
  她把信拆开。母亲:
  有许多有趣的事可以告诉您,但是,不能讲。我想,我们就要大显身手了。今天街头巷尾都在谈早上有五架德机来袭的事,大家纷纷议论,都说我们目前的情形真糟。但是,到末了,我们一定会打胜的。
  真正使我难过的,是德机用机关枪扫射路上可怜的行人,这种行为,害得我们都火冒三丈。阿格和阿传都问候您,他们现在身体都很强健。
  不要为我担心,我很好。这种大显身手的机会,我无论如何不会错过的。“红发老人”(这是儿子替他爸爸起的绰号——译者注)好吗?作战委员会替他安排好工作没有?儿德立克敬禀
  秋蓬反复看了几遍,她的眼睛闪着愉快的光辉。
  然后,她拆开另一封信:妈妈:
  格蕾茜姑妈好吗?身体很好罢?您能忍受得住,我以为是难得的。我就办不到。
  没什么值得报告的。我的任务很有味道,不过,很机密,恕我不能禀告。不过,我真觉得是值得做的事。您不用为了没担任战时工作而烦恼,有些上了年纪的女人都急于要做事,可是,他们实在所需的是年轻,有工作效率的人。不知道“红发老人”在苏格兰的工作如何?我想,也许每天只在填表格罢,不过,他能觉得自己不是闲着,就会快乐的。女德波拉敬禀
  秋蓬笑了。
  她把信折起来,非常爱惜地弄平,然后,她在防波堤的石头上划了一根火柴,把信统统烧了,她一直等到完全烧成灰的时候,方才罢休。
  她从手提袋里取出钢笔和一个小的拍纸簿,便匆匆写起来:德波拉爱女:
  这里离战场如此之远,以至于我简直想不到我们在作战。接到你的信,知道你的工作很有趣。我真高兴!
  格蕾茜姑妈变得更虚弱了,而且神志也很不清楚。我住在这儿,她很高兴。她总是谈很多老话,有的时候,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还以为我就是她的弟媳。他们种的蔬菜比平常更多了,我有时候也帮老赛克斯一点忙,这会使我感觉到自己在这次战争的日子也做了些事。你的父亲似乎有点儿不高兴,不过,我觉得,正像你来信所说的,他也觉得有事可做而感到快慰。母字
  她另外写了一张。德立克爱儿:
  接到来信,甚慰!你要是没功夫写信,就常寄些风景明信片来。
  我如今到格蕾茜姑妈这里小住。她的身体很虚弱,她谈起你来,仿佛你还只七岁。昨天,她给我十先令,叫我赏给你零用。
  我现在仍没有工作,如今谁也不需要我帮忙。你的父亲在军需部找到一个工作,这个,我已经告诉你了。他如今在北方某处,总比没事做好,但是,这并不是他想干的工作。唉,可怜的“红发老人”,不过,我觉得我们应当谦让,坐到后面去,把作战的任务留给你们年轻的傻瓜。
  我不打算向你说“保重些”了,因为,我想,你偏偏会做和我的希望相反的事。但是,我劝你不要去,放聪明些。母字
  她把信装入信封,写了收信人姓名住址,贴好邮票,在回到逍遥宾馆时顺便寄了。
  她快走到山崖脚下的时候,她看见前面不远的山坡上有两个人谈话。
  她忽然大吃一惊。那就是昨天她看见的那个女人,同她谈话的是德尼摩。可惜没有隐避之处,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近处偷听他们谈些什么。
  不但如此,这时候那个德国青年已经掉过头来,看见她了。他们两人分开了,像是颇突然的样子,那个女人迅速走下山坡,越过马路,由秋蓬身边走过。
  德尼摩等到秋蓬走到他跟前。
  然后,他严肃而有礼的向她道了一声“早”。
  秋蓬马上就说:
  “德尼摩先生,同你谈话的那个女人,样子生得好怪。”
  “是的,中欧人的典型。她是捷克人。”
  “真的吗?是——是你的朋友吗?”
  秋蓬说话时,正是模彷格蕾茜姑妈年轻时的语调。
  “不是的,”卡尔·德尼摩板板的说:“以前从来没见过她。”
  “哦,我还以为——”说到这里,秋蓬巧妙的停顿一下。
  “她只是向我打听一件事。因为她不太懂英文,所以我是用德国话和她交谈的。”
  “哦,那么她是问路吗?”
  “她问我是不是附近住着一位哥特布太太。我不晓得,后来她说也许是弄错了。”
  “原来如此。”秋蓬若有所思地说。
  昨天她说找卢森斯坦先生,今天又说找哥特布太太。她偷偷瞥了德尼摩一眼。他正面孔板板的,在一旁走着。
  对于那个奇怪的女人,秋蓬感到确实可疑。同时,她觉得十之八九,在她初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谈了许久了。
  德尼摩?
  她忽然想起那天早上卡尔对雪拉说话:“你一定要小心!”
  秋蓬想:“我希望——我希望这两个年轻人不会牵扯在内。”
  她想:自己心太软了!中年人,心太软!她就是这么一个人!纳粹的教条是年轻人的教条。纳粹间谍十之八九都是年轻人,譬如卡尔和雪拉。唐密说雪拉是有份的,是的,但是,唐密是男人,而雪拉又美得是那么奇特,那么令人惊异。
  卡尔和雪拉,背后还有那个谜一样的普林纳太太。这个房东太太有时候纯粹是一个能说善道,平平常常的房东太太的样子,可是,有时候,在刹那之间,她又有点像一个悲剧型,激烈的人物。
  秋蓬慢慢走到楼上自己的房间。
  那天晚上,秋蓬就寝的时候,她把写字台的长抽屉抽出来。在抽屉一边,放着一个小漆匣子,上面有一把单薄的,廉价的锁锁着。秋蓬戴上手套,开开锁,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叠信。顶上一封就是那天早晨接到的,“雷蒙”寄来的信。秋蓬相当小心地把信摊开,于是,她冷冷的绷起嘴来。今天早晨,她曾经在信纸的摺子里放了一根眼睫毛,现在不翼而飞了。
  她走到洗面盆前面。那儿有一个小瓶子,上面贴着签条,条子上写着几个无害的字样:“灰药粉”,另外还有服法。
  秋蓬很熟练的把药粉撒在信纸上,和匣子光亮的漆面上。这两件东西都没有指纹。秋蓬又冷冷的点点头,表示满意。原来,上面都应该有她自己的指纹的。仆人也许会由于好奇,把信拿出来看看。不过,不大可能,同时,她绝对不会费事去找一把钥匙来开锁的。但是,要是仆人的话,她也不会想到将指纹摺掉的。是普林纳太太吗?是雪拉吗?或是别人的?至少是一个对于英国军队行动感兴趣的人。
四  秋蓬的侦查计划,轮廓是很简单的。首先,她打算估量估量各种可能性。第二步,她要作一次试验,以便决定住在逍遥宾馆的人,是否有人对于军队行动感兴趣,并且急于掩饰这种事实。
  第三步:她要问:那个人是谁?
  翌晨,秋蓬仍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她的心里就是盘算那第三个行动。这时候,大家还没有喝过那杯不冷不热像墨水似的,号称“早茶”的东西。在这么早的时候,小白蒂忽然蹦蹦跳跳地进来,稍许打断了她的思绪。
  白蒂又活跃,又喜欢讲话。现在她已经很喜欢秋蓬了。她爬上床来,把一本极破旧的图画书放在秋蓬的面前,一边简捷了当地命令她:
  “练!(就是‘念’,小孩发音不清楚的说法。——译者注)”
  秋蓬便乖乖念道:
  鹅公公,鹅婆婆,你到那儿去?
  楼上,楼下,在小姐的房里。
  白蒂笑得在床上直打滚,一面高兴地跟着念。
  “楼向(就是“上”,小儿语)——楼向——”于是她的声音到了高潮;“楼——”,然后“砰”的一声,就滚到床下去了。
  她把这个游戏重复了好几遍,直到玩厌了为止。后来,她就在地上爬,一边玩着秋蓬的鞋,一边忙着喃喃自语说的都是她自己的特别语言。
  秋蓬这才解除了任务,她的心又回到自己的难题上,简直忘记那孩子的存在了。她觉得那两句摇篮曲的字对她有嘲笑的意味。
  鹅公公,鹅婆婆,你到那儿去?
  真的,到那儿去?鹅婆婆就是她,鹅公公就是唐密。总而言之,这就像他们俩表面的样子。秋蓬对于自己扮演的布仑肯太太万分瞧不起。至于唐密扮演的麦多斯先生么,她以为还比较好些,是个呆呆的,缺乏想像力的,英国典型的人物,而且愚笨到难以想像的程度。她希望他们扮演的两个人物,与逍遥宾馆这种背景是适合的,都是这种地方可能有的人物。
  但是,担任这种工作的人,不可松懈,因为,要出纰漏是很容易的。前几天,她就出了一个纰漏,虽然不甚重要,但是,这就是一种警告,她应该特别小心。她所扮演的是一个终日打毛衣的女人,老是心不在焉,向人请教如何打法。但是,有一天晚上,她忘记了。她的手指头无意中恢复了平日老练的动作,钢针得得得得的忙个不停,充分的露出老手的匀称动作。并且,这种情形已经引起欧罗克太太的注意。从此以后,秋蓬小心翼翼的,采取了一个折衷的方式——不像起初那样的笨法,却也打得不如她本来的速度。
  这时候,白蒂在反复的问:“傲(好)不傲?傲不傲?”
  “乖,乖!”秋蓬心不在焉地说。“漂亮!”
  白蒂心满意足,又在小声地讲起儿语来。
  秋蓬想,她的次一步骤是相当容易办到的。这就是说,要有唐密在暗中协助,如何做法,她的心里已经有数了。
  她躺在床上盘算着,时间不知不觉溜过去了。正在这个时候,斯普若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找白蒂。
  “啊,她在这儿!我想不到她会到那里去了。啊,白蒂,你这淘气的孩子。哎呀,布仑肯太太,真对不起。”
  秋蓬现在在床上坐起来。白蒂一脸天使似的纯真,正在凝视着她自己的杰作。
  原来,她把秋蓬的鞋带统统解了下来,浸在一玻璃水缸里。现在,她正高高兴兴地用手戳着玩。
  秋蓬哈哈大笑,打断了斯普若太太的道歉。
  “多有趣!斯普若太太,你不必担心。晒干了就好了,也怪我不好,我早该注意到的。她相当沉静呢。”
  “我知道。”斯普若太太叹息道。“孩子要是沉静,就是一个坏现象。布仑肯太太,我明儿早上替你买几副新的。”
  “不必麻烦了,”秋蓬说。“还不是会干的。”
  斯普若太太把白蒂抱走了,于是,秋蓬起来,实行她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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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一  唐密露出相当谨慎的神气,望着秋蓬塞给他的一包东西。
  “就是这个吗?”
  “是的。要小心,不要洒在你身上。”
  唐密小心的闻闻那个包,然后精神勃勃地说:
  “啊,真的要小心。这难闻的东西是什么?”
  “是阿魏树脂(Asafoetida),”秋蓬说。“一个女孩子要是有一点这种气味,男朋友就不会对她那么股劲了,这是报上广告的话。”
  “有点儿B.O.(孤臭)的味道。”唐密低声说。
  以后不久,逍遥宾馆发生了好几件事。
  第一件事是麦多斯先生房里发现的那种“怪味儿”。
  麦多斯先生本不是一个喜欢诉苦的人,起初,他只是轻描淡写的提到过这件事。后来,他的口气就愈来愈肯定了。
  大家举行了一个秘密会议,普林纳太太应邀出席,经不起大家一致的反对,她不得不承认,那间房里确有一种气味,是一种很显著的,难闻的气味。她说,也许是煤气炉的开关漏气的关系。
  唐密弯下身,怀疑的闻了闻。他说,他以为那股气味不是由那儿来的,也不是地板下面传来的。他本人认为一定是——来自一只死老鼠。
  普林纳太太说,她听到过这一类的事情,但是,她确信逍遥宾馆是没有老鼠的,也许是一只小老鼠,不过,她本人从来没看见过这儿有小老鼠。
  麦多斯先生很坚定的说,他以为这种气味表明,至少是有一只老鼠。同时,他又加了一句,而且态度更坚定,除非想办法解决这问题,他就不愿意在逍遥宾馆再多住一夜,他要求普林纳太太替他换一个房间。
  普林纳太太自然说,她正预备建议这么办。她说:这里唯一的一间空房间,是一间相当小的房间,并且,不幸的很,那里不能眺望海景。但是,要是麦多斯先生不介意这个的话——麦多斯先生说,这个,他倒不在乎。他的唯一愿望就是躲开那种气味。普林纳太太听到这话,便陪着他到一个小房间去看看。原来,那房间的门碰巧正对着布仑肯太太的房门。同时,她便唤那个患腺状肿的,半痴的下女比特丽斯去“搬麦多斯先生的东西”。她还说明:她准备派人去请“一个男工人”把地板打开,搜寻那气味的来源。
  于是,事情就这样圆满解决了。
二  第二件事就是麦多斯先生患了花粉热,这是他起初的说法。后来,他又含含糊糊的承认:也许只是着凉了。他不住的打喷嚏,流眼泪,麦多斯先生那个大绸手绢儿一掏出来,附近的空气里隐隐约约有股生葱臭味,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件事。事实上,是上面的浓烈香水把那种刺鼻的臭味盖住了。
  最后,敌不过不断的喷嚏和流鼻涕,麦多斯先生只好上床去休息。
  布仑肯太太接到儿子道格拉斯的来信,就是在那天上午。布仑肯太太非常兴奋,结果,逍遥宾馆里的人都听到这个消息。她说:那封信压根儿没受到检查,因为,幸而是道格拉斯一个朋友趁休假之便替她带来的。因此,这一次,道格拉斯写得很详细。
  “这就表示,”布仑肯太太严肃的摇着脑袋说:“对于实际的情况,我们知道的实在不多。”
  早餐以后,她回到楼上的卧室,打开那个漆匣子,把那封信收起来。她在信的摺缝中洒了一星星不易注意到的米粉,然后,再盖上匣子,紧紧的按一按。
  当她离开房间的时候,咳了一声,于是由对面房间就传来一声像是做戏似的喷嚏声。
  秋蓬笑了笑,便继续往楼下走。
  她已经透露消息,她要到伦敦去一天,因为她要同她的律师商量一件事,同时购置一些物品。
  房客们现在都集合在一起,亲切地为她送行,并且托她办几件事。她们说:“当然啦,这只是请你得便的时候办办的。”
  对于这种女人们的唠叨,布列其雷敬鬼神而远之。他如今正在看报,不时高声地批评:“该死的德国猪猡!居然用机关枪扫射街上的行人。残暴极了!我要是我们的军政当局呀”
  秋蓬和他分手时,他还在计划着,要是他负责策划军事行动的话,他会怎么办。
  她由花园里绕过去,找到白蒂·斯普若。她问她要她从伦敦带什么礼物来。
  白蒂正在大喜若狂地用两只毛抓一只蜗牛,乐得咯咯的欣赏自己的杰作。秋蓬问她:“猫猫好不好?图画书好吗?还是图画书的颜色粉笔?”白蒂便决定了:“白蒂要画画。”因此,秋蓬便在她的购物单上添了一项颜色粉笔。
  秋篷本来打算由花园尽头的小路回到前面的汽车道。她走过去的时候,意外的碰到卡尔·德尼摩。他正握紧拳头,在墙边上靠着。秋蓬走过来的时候,他转过脸来。他的面孔平常是冷冷的,如今因为感情激动,直抽搐。
  秋蓬不自觉的停下脚步,问道:
  “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样样事都有问题。”他的声音哑哑的,显得很不自然。“你们贵国有‘非驴非马’这种说法,是不是?”
  秋蓬点头说: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这种情形再也不能继续了,我告诉你,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我想,顶好一了百了。”
  “你这是什么用意?”
  那年轻人说:
  “你一向同我谈得来。我想,你会了解的。我是因为痛恨纳粹的毫无正义和残酷手段才逃出自己的国家。我到这里来是寻求自由的。我恨德国。但是,唉!我仍然是德国人,这是任何力量不能更改的。”
  秋蓬低声说:
  “我知道,你一定是有困难。”
  “并不是那个问题。我告诉你罢,是因为我是德国人。在我的心里——在我的感情上,德国仍然是我的国家。有时候,我在报上看到德国城市让你们炸了,德国的军人奄奄一息了,德国的飞机让你们击落了。这时候,我想,那些死的人都是我的同胞,我就很难过。那位性情暴躁的少校念报上的消息。听到他说‘德国猪猡’的时候,我就不禁怒火上升了,我简直受不了。”
  他镇定的接着说:
  “因此,我觉得,也许还是一了百了的好。是的,一了百了。”
  秋蓬紧紧握着他的臂。
  “胡说。”她坚定地说。“你当然会不高兴,任何人都会的。但是,你必须忍耐。”
  “但愿他们能拘禁我,那样还好忍受些。”
  “是的,也许是的。但是,你现在所担任的是有用的工作——这或许是我听人家说的。不仅对英国有好处,对全人类都有好处。你在研究消除毒气的问题,是不是?”
  他的神情变得稍微快活些。
  “啊,是的。已经慢慢有很大的成就了。我现在研究出一种方法,非常简单。这种消毒剂很容易制,但是,应用的方式很复杂。”
  “哦,秋蓬说。“这是很值得努力的工作。任何减轻痛苦的方法都是值得研究的。只要是有建设性的,而不是破坏性的工作,都是值得努力的。自然啦,我们提起敌方的时候,是免不了要用难听字眼儿的。在德国,他们提起我们,也是一样。他们那儿有许许多多像布列其雷少校那样的人,他们骂起我们来,口吐沫子。我本人就恨德国人。我一提起德国人,心里便引起一阵阵的恶心。不过,我想起一个个德国老百姓的时候,我的感觉就不同了。譬如:终日盼望儿子消息的母亲,离家赴前线的壮土,收获的农人,小店的老板,以及我所认得的一些和蔼的德国人。我知道,他们也不过是一些普通的人,我们感觉到的都是相同的。这才是真正的。其他的只不过是戴在脸上的假面具。那是战争的一部份,也许是不可或少的一部份,但是,那是瞬息即逝的。”
  她这么说的时候,她就想起那个护士的话:“光是爱国心是不够的。我的心里切不可有仇恨。”这是不久以前唐密想到的话。
  那个实在最爱国的女人所说的话,唐密夫妇一向认为是最上等的牺牲。
  卡尔·德尼摩拉起她的手来吻一吻,说:
  “我要感谢你,你所说的话是对我有益的,也是有道理的。我一定要更忍耐些。”
  “哎呀!”当秋蓬走下山来往城里去的时候,她这样想。
  “在这些人中间,我最喜欢的人竟是德国人。这是多么不幸!这样一来,样样事都糟了。”
三  计划周详是秋蓬的最大长处。她虽然并不想去伦敦,但是,她认为,既然说要去,还是去的好。她要是不去伦敦,只是随便到别的地方走走,以后这件事就会传到逍遥宾馆。
  是的。“布仑肯太太”已经说过要到伦敦去,她就得去。
  她买了一张三等车的来回票,刚刚离开售票处,便遇到雪拉·普林纳。
  “哈罗!”雪拉说。“你到那儿去?我刚刚到车站去查一个包裹,好像是投错地方了。”
  秋蓬便告诉她自己的计划。
  “啊,对了。”雪拉随便说。“我是记得你谈到过的,但是没想到今天就去。我来送你上车罢。”
  雪拉今天比平常兴致好,她既未露出使性子的样子,也没显出郁郁不乐的神气。她很可爱地谈一些逍遥宾馆的日常琐事,一直谈到火车要开的时候。
  秋蓬由窗口向那女孩子挥手道别,一直远到不见为止。
  然后,她坐到车厢的一隅,开始认真的考虑起来。
  她想:雪拉恰恰在这时候也在车站,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要不然,就是敌人计划周详的明证?是不是普林纳太太想弄明白这个嘴碎的布仑肯太太确实是到伦敦去?
  这似乎是很可能的。
四  到了第二天,秋蓬才能同唐密商量。他们彼此约定,绝对不在逍遥宾馆互通消息。
  布仑肯太太和麦多斯先生会面的时候,正是麦多斯先生的病好一点,到海滨大道上溜溜的时候。他们在散步场的一张长凳上坐下来。
  “怎么样?”秋蓬说。
  唐密慢慢地点点头,露出颇不高兴的神气。
  “是的,”他说。“我得到一些消息。可是,哎呀,这一天可吃不消,不断的由门缝里偷看,弄得脖子都僵了。”
  “先甭谈你的脖子了,”秋蓬有点无情说。“还是告诉我你看到些什么罢。”
  “这——当然啦,我看见下女进去叠床,打扫房间。还有普林纳太太也进去过,不过是在下女们还在房里的时候,她是进去骂她们的。那个小女孩也跑进去过,出来的时候,拿着一个毛线的玩具狗。”
  “唔,唔。还有别人吗?”
  “还有一个人。”唐密说。
  “卡尔·德尼摩。”
  “哦。”秋蓬心里马上感到一阵痛苦。原来,毕竟是——
  “什么时候?”她问。
  “午餐时间。他早点离开餐厅,先到楼上他自己的房里,然后偷偷越过甬道,到你的房里。他在里面待了大约一刻钟。”
  他停顿片刻。
  “那么,这就无疑了?”
  秋蓬点点头。
  是的,这就毫无疑问了。德尼摩要是到布仑肯太太的卧房待一刻钟的话,除了一件事以外,不可能有别的目的。他这个人不简单,现在已经证明了。秋蓬想: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演员……
  他今天上午对她讲的话,好像是真的。唔,也许在某一方面是真的。瞒骗人要是想成功,首先就是要知道在什么时候说真话。德尼摩是一个爱国者,他是一个敌人的间谍,派在英国工作。这一点,我们要敬重他,是的,但是也要毁灭他。
  “我很难过。”她慢吞吞的说。
  “我也一样,”唐密说。“他本来是个很好的青年。”
  秋蓬说:“要是我和你都是德国人,也会这样做的。”
  唐密点点头。
  “我们现在多多少少知道我们的处境。卡尔·德尼摩和雪拉同她的母亲一同工作。也许普林纳太太是为首的,另外还有那个昨天同卡尔谈话的那个外国女人,多多少少她也是其中之一。”
  “现在谁知道?”
  “有机会,我们还是得去普林纳太太房里去查一查,那儿也许有些东西可以给我们一些暗示。我们必须跟踪她——要注意她到那儿去,见些什么人。唐密,我建议把亚伯特找来。”
  唐密考虑她的建议。
  几年以前,亚伯特还是一个旅馆的童仆。那时候,他已和年轻的毕赐福夫妇一起工作,共度患难。后来,他就加入了他们的组织,成为他们组织里国内情报的台柱。六年以前,他结了婚,现在是伦敦南部“鸭狗酒馆”的老板。
  秋蓬很快接着说:
  “亚伯特会很兴奋的。我们要把他邀来,他可以住在车站附近的那个酒馆里。这样,他就可以在普林纳母女后面盯梢,也可以在任何人后面盯梢。”
  “那么,亚伯特太太怎么办呢?”
  “上星期一,她是准备到威尔斯去看她母亲的,因为空袭,没去成,巧得很。”
  “是的,这是个好主意。秋蓬,我们俩不管那一个,要是盯那女人的梢,都太惹人注意。要是亚伯特,就好了。现在还有另外一件事。那个所谓捷克籍的女人,不是同德尼摩谈过话,一直在此处逗留不走吗?我们也应提防她,我似乎觉得她也许是代表这种工作的另一面。这就正是我们急于要找的线索。”
  “阿,是的,是的。我完全同意。她来这儿是等候命令,或传达消息的。我们下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必须有一个人盯她的梢,一定要多了解她的情形。”
  “我想,可以搜一搜普林纳太太的房间和卡尔的房间。你觉得如何?”
  “我以为他的房间搜不出什么名堂来。他到底是德国人,那么,警察很可能去搜查他的房间的,因此,他一定特别小心,不会露出什么可疑的东西。那个普林纳太太倒是很不容易搜查的,因为,当她出门的时候,雪拉往往都在房里。还有白蒂和斯普若太太,楼上楼下乱跑。并且欧罗克太太也常常在她的卧房里待很长的时间。”
  她停顿片刻。
  “午餐时间顶好。”
  “你是说卡尔少爷搜你房间的时候吗?”
  “一点儿也不错。我可以假装头痛,回房休息。啊,不,要是那样的话,就会有人来服侍我的。我还是在午餐以前悄悄进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上楼。午餐以后,我可以说我头痛。”
  “还是我来比较好罢?我可以假装病又发了。”
  “我想还是我来比较好些。万一我被人发觉了,我可以说是去找阿斯匹灵片之类的东西。要是一个男房客偷偷跑进房东太太的房间,会更令人起疑。”
  唐密笑得嘴都合不住。
  “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然后,他的笑容收敛了,又变得一脸严肃和急切的神气。
  “太太,我们得愈早愈好。今天的消息不佳。我们一定要早些下手。”
五  唐密继续散步,不久来到邮局。他走进去和葛兰特先生通一个长途电话,他的报告是:“最近的行动很成功,C先生绝对是有关系的。”
  然后,他写了一封信,发了。信封上写的是:肯星顿城,格莱摩干街,鸭狗酒馆,亚伯特·巴特先生启。
  信发了以后,唐密买了一份自称可以向英语世界报导实在消息的周报,然后,便露出呆头呆脑的样子,朝逍遥宾馆踱回去。
  不久,就遇见海达克中校。中校正靠在那辆配有双座位的汽车上向他打招呼。
  “哈罗!麦多斯——要搭车吗?”
  唐密敬领中校的盛情,跳上车子。
  “原来你也在看那种破报纸呀?是不是?”海达克中校望望“内幕周报”红书皮,这样问。
  看这类内幕新闻的人,经人一问,往往感到有点儿窘。
  唐密也露出这种神气。
  “这种破报糟透了。”他也这么说。“不过,你知道,他们有时候好像确实知道幕后的情形呢。”
  “可是,有时候也会说错的。”
  “啊,对了。”
  “事实上,”海达克中校的车子,行驶的路线多少有点错误。他绕过一个单线的安全岛,差一点儿和一辆货车撞上。
  “那些叫化子记者说错的时候,你倒会记得。他们不幸而言中的时候,你却忘了。”
  “这上面有一种谣传,说斯大林已经和我们谈判了。你以为是实在的吗?”
  “啊,朋友,这都是我们的如意算盘,如意算盘!老俄坏透了。我告诉你,不要相信他们。听说你不大舒服,是吗?”
  “不过有点儿花粉热。每年大约这个时候,我就生这种病。”
  “哦,哦。我本人从来没有生过这种病,可是,我有个朋友生过这种病。每到六月,他就躺倒了。体力恢复没有?打一场高尔夫球好不好?”
  唐密说他乐于奉陪。
  “对!那么明天怎么样?我告诉你怎么办罢。现在我得去开会,同他们讨论射击敌人伞兵的事,我们准备在本地召募一个志愿团,实在是个好主意,现在是时候了,人人都该尽自己一份力量。那么,我们六点钟左右打一场好吗?”
  “谢谢你,好极了,奉陪,奉陪!”
  “好!那么,就这样说定了。”
  中校在逍遥宾馆门口急忙停下车子。
  “漂亮的雪拉好吗?”他问。
  “大概很好罢,我同她不常见面。”
  海达克中校照例哈哈大笑。
  “这一定不是你希望的罗。这位小姐长相蛮好,就是他妈的对人不客气。她和那德国小子走得太近了。他妈的,太不爱国!大概像我和你这样的老古板儿,她是没用处的。但是,在我们自己的队伍里,年轻有为的小伙子,有的是呀。为什么和这该死的德国人交朋友?我一想到这种事,就火啦!”
  麦多斯先生说:
  “说话小心些,他现在正在我们后面,上山来了。”
  “他听见我也不在乎!倒希望他能听见呢。我倒要教训教训卡尔少爷呢!一个堂堂正正的德国人,应该捍卫他的国家,不该溜到国外,逃避责任!”
  “这个——”唐密说。“其实,正是这种不太标准的德国人,才会不择手段侵略英国的。”
  “你是说,这种人已经侵略到这儿了?哈!哈!说得相当妙!麦多斯!并不是因为我相信这一套有关侵略的傻话。我们英国从来没有让人侵略过,将来也不会!感谢主!我们还有强大的海军呢!”
  说完了这套爱国话,中校一扳汽车的扳手,车子一跃,便直驶“走私客歇脚处”了。
六  两点差二十分的时候,秋蓬来到逍遥宾馆的大门口。她离开车道,穿过花园,由那个敞开的窗口走进起居间。远处传来马铃薯洋葱炖羊肉的味道,还有叮叮当当的菜盘声和低低的谈话声。逍遥宾馆的人正在忙着吃午餐。
  秋蓬在起居间门口等着,一直等到下女由过厅走过,进了餐室的门,她才脱去鞋子,匆匆跑上楼。
  她走进房里,穿上软的毡便鞋,然后由驻脚台上走到普林纳太太的房里。
  一进房门,她就四下望望,于是,心里掠过一阵厌恶的感觉。她想,这实在不是个好差事。假若普林纳太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这样探查别人的私事,实在是不可饶恕的。
  秋蓬像一只猎狗似的,摇摇脑袋,仿佛要把自己残余的幼稚思想摇掉。现在是在作战呀!
  她走过去,到了梳妆台前面。
  她的动作又快又圆熟。
  那个高的五斗橱上,有一个抽屉是锁着的,那儿似乎更有希望。
  唐密曾经由情报部领过一些工具,并且受过短期训练,知道如何使用。这种知识,他已经传给秋蓬了。
  秋蓬熟练的将手腕转动一两下,那抽屉就打开了。
  里面有一个钱匣子,装有二十镑的钞票和银币,还有一个银盒子和一个珠宝盒。另外有一堆文件。这才是秋蓬顶感兴趣的东西。她迅速的翻看一下;动作必须快,只能草草的看一下。因为她没有功夫细看。
  这些文件里有逍遥宾馆的典押字据、银行存折和信件。时间飞逝过去了,秋蓬很快的看看,拼命想找出一点可能两种解释的字句。有两封信是一个朋友由意大利寄来的,都是漫谈的性质,似乎是没问题的。不过,也许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的毫无危险性,有一封信是一个叫拉谛莫的人由伦敦寄来的,那是一封一本正经、措词冷淡的信,里面没有一点值得注意的话。秋蓬想:这样的信,她为什么还要保存?难道这位拉谛莫先生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无害吗?在这堆信的下面有一封信,墨迹都褪色了。署名是波特,一开头就这样写:“爱琳,亲爱的!这是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
  不,不看这个!秋蓬实在看不下去这一套。她把那书信折好,把其余的信理好,放在上面。于是她忽然警觉起来,连忙把抽屉合上。现在没功夫锁上了。房门开开时,普林纳太太走进来的时候,她正在洗手盆架上的瓶堆中胡乱的寻找东西。
  布仑肯太太露出一脸不安的蠢相,转身对房东太太说:
  “啊,普林纳太太,你真得原谅我。我因为头痛得很,才进来找药吃的。我本来想吃些阿斯匹灵片就躺躺的,可是找不到自己的药片,所以才到这儿来拿两片吃,我想你大概不会介意的。我知道你房里有,因为上次闵顿小姐病的时候,我看见你拿给她吃的。”
  普林纳太太迅速走进房门,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含有刻薄的意味。
  “啊,布仑肯太太,当然没关系。你怎么不问我呢?”
  “这个,这个,是的,当然,我实在早该问问你的。但是,我知道你们都在吃午饭。你知道,我实在顶不喜欢大惊小怪——”
  普林纳太太由秋蓬身边走过去,从洗手盆架上抓到那个阿斯匹灵瓶子。
  “你要几片?”她干脆地问。
  布仑肯太太要了三片。然后,普林纳太太陪她走到她自己的房间,普林纳太太本来建议要为她装个热水袋,她执意不肯。
  普林纳太太离开她的房间时,来了个临别赠言:
  “可是,布仑肯太太,你自己也有一些阿斯匹灵嘛。我看见的。”
  秋蓬连忙叫道:
  “啊,我知道。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放着几片的。但是,我这人真笨,就是找不到。”
  普林纳说话时,露出一口白白的大牙齿。
  “唔,好好休息。到午茶时候再见罢。”
  她走出去了,随手把门带上。秋蓬深深的透一口气,她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惟恐普林纳太太再回来。
  房东太太起疑心了吗?她的牙齿,那么大,那么白。其实,更适合用来吃掉你呢。秋蓬一注意到她那种大牙齿,便这样想。普林纳太太的手也是一样,那么大,样子那么可怕!
  表面上,普林纳太太对于秋蓬所说的理由表示很相信的样子。可是,等一会,她会发现到那五斗橱的抽屉没有锁。那么,她会怀疑吗?她会不会以为那是她自己偶然忘记上锁的。一个人往往会这样的。秋蓬又想:她有没有将那堆信件摆得和原来的样子一样?
  即使普林纳太太真的注意到情形有什么不对的话,她一定更可能怀疑是下女们做的,大概不会怀疑到“布仑肯太太”头上。要是她真的会怀疑到她的头上,她会不会以为这位房客只是由于不应该有的好奇心理而已?秋蓬知道,是有一种人专门喜欢多管人家的闲事。
  不过,如果普林纳太太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德国间谍M 的话,她就会怀疑这是反间谍的活动。
  她的举止之间有没有露出不应该有的警觉?
  她的样子表现得似乎很自然。不过,有一句关于阿斯匹灵的话太露骨了。
  秋蓬突然坐了起来。她记得她的阿斯匹灵连同碘酒和一瓶苏打片,统统是摆在写字台抽屉后面的。那是她初来时打开行李以后,随便扔到那儿的。
  所以,看情形好像是她并不是唯一的偷查别人房间的人。普林纳太太已经先查过她的房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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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一  翌日,斯普若太太到伦敦去了。
  在她这一方面,只稍微透露一两句试探性的话,逍遥宾馆的房客便有好几个人自告奋勇代她照顾小白蒂。
  斯普若太太临行再三嘱咐白蒂乖乖的,一定要做好孩子。她走了以后,白蒂便跟秋蓬在一块儿。原来,她是选来负责在上午照顾孩子的。
  “玩,”白蒂说。“玩捉迷藏。”
  她现在话讲得愈来愈清楚了,并且养成了一个很可爱的习惯。她同你讲话时,总是歪着脑袋,同时惹人怜爱的对你笑笑,一边低声说:
  “请——”
  秋蓬本打算带她出去溜溜的,但是外面下大雨,因此,她们俩便转移阵地,回到白蒂卧房。一到卧房,白蒂就带着秋蓬去找五斗橱最下面的抽屉。原来,她的玩具都在那儿放着。
  “我们把狗狗藏起来,好不好?”秋蓬问。
  可是白蒂已改变主意,不想玩玩具了。
  “念故事。”
  秋蓬由橱子的一头抽出一本相当破烂的书,可是白蒂
  “哇”的一声,阻止了她的行动。
  “不,不!那——不好——坏!”
  秋蓬奇怪的望望她,然后低头望望那本书。那是一本彩色的“小号手杰克”。
  “杰克是坏孩子吗?”她问。“是因为他偷吃过葡萄干吗?”
  白蒂更强调的重复说:
  “坏!”然后,非常用力地说:“脏!”
  她从秋蓬的手里抓过那本书,放回原处,然后由那一排的另一端抽出一本。原来也是“小号手杰克”。同时,她胜利的,满面笑容地说:
  “干……净……!好号手——杰——克!”
  秋蓬这才明白:原来凡是用脏、用旧的书,都另外买一本新的,干净的。她觉得很有趣。斯普若太太很像是秋蓬心目中那种“讲究卫生的母亲”,这种人总是最怕细菌和不清洁的食物,老是担心,怕孩子吮吸肮脏的玩具。
  秋蓬从小都过着一种逍遥自在的教区生活,对于过分的讲究卫生始终有点不以为然。同时,她教养自己两个孩子的方式,就是要他们吸收所谓的“适量的”脏。虽然如此,她还是顺从地拿出那本干净的“小号手杰克”,念给白蒂听,遇到适当的时机,便加一两句评语。白蒂一面低声说:“那就是杰克!——葡萄干——在糕里——”一面用一根粘搭搭的手指指着这些有趣的东西,看情形这第二本不久也就要丢到废物堆里了。念完了这本,她们继续念“鹅公公,鹅婆婆”,“和住在鞋里的老婆婆”。然后,白蒂便把那些书藏起来,害得秋蓬找了半天才能找到。于是,白蒂便乐得不可开交。上午的时光,便很快过去了。
  午餐以后,白蒂睡觉去了。就在这个时候,欧罗克太太把秋蓬请到她的房里。
  欧罗克太太的房里乱七八糟,有强烈的薄荷味,变酸的蛋糕味,还隐隐有樟脑丸的味儿。每一张台上都摆着像片:有的是欧罗克太太的女儿、孙儿、侄子、侄女、侄孙女。实在太多了,秋蓬感觉到她仿佛是在观赏一出以维多利亚末期为背景的戏,里面的人物都演得很逼真。
  “布仑肯太太,你对于孩子倒蛮有诀窍的。”欧罗克太太和蔼地说。
  “唔,可是,”秋蓬说。“对于我自己的两个——”
  欧罗克太太马上打断了她的话碴儿:
  “两个?我记得你说你有三个的?”
  “啊,对了,三个。但是有两个岁数相差很少,我是想到同这两个在一起的情形。”
  “哦,原来如此。现在请坐罢,布仑肯太太,不要客气呀。”
  秋蓬随和地坐下来,心里暗忖:但愿这一次欧罗克太太不会那么令人不安。她如今的感觉完全像格林童话里的两个孩子,到巫婆家里赴宴。
  “现在,告诉我,”欧罗克太太说。“你觉得逍遥宾馆这地方如何?”
  秋蓬开始滔滔不断的称赞起来,但是欧罗克太太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
  “我的意思是,你是否觉得这地方有些奇怪?”
  “奇怪?没有呀。我并不觉得呀。”
  “不觉得普林纳太太有些奇怪吗?你得承认:你对她很感兴趣。我看见你老是一个劲儿地瞧她。”
  秋蓬的脸红了。
  “她是一个很有趣的人物。”
  “她并不是如此,”欧罗克太太说。“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这就是说,假若她确实是外表那样子的话,她不过是个平凡人物,但是,也许并不是外表上装的那个样子,你的想法是这样吗?”
  “欧罗克太太,我实在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没有停下来想想:我们许多人都是这样的吗?我们实际上往往并不是表面上的那种人物。譬如说,麦多斯先生,他是一个很不容易了解的人物。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个标准的英国人,糊涂透了。但是,有时候,我偶尔看到他露出一种神气,或说一两句话,一点儿也不糊涂。这很奇怪,你觉得吗?”
  秋蓬坚定的说:
  “啊,我实在觉得麦多斯先生是非常标准的。”
  “还有别的奇怪人物呢。你知道我所指的是谁罢?”
  秋蓬摇摇头。
  “这个人的姓,”欧罗克太太暗暗的提起:“是S起头的。”
  她一面连连点了好几下头。
  秋蓬心里冒出愤怒的火花,并且隐隐有一种冲动,要挺身而出来卫护脆弱的年轻人。她急忙说:
  “雪拉不过是个叛逆的孩子。我们在年轻的时候往往会这样。”
  欧罗克太太点了几次头,样子好像一个胖胖的,穿中国衣裳的瓷玩偶。秋蓬记得格雷茜姑妈的壁炉架上就摆着这种陈设。这时候欧罗克太太的嘴角翅起,满面笑容,轻轻地说:
  “你也许不知道,闵顿小姐的教名是苏菲亚。”
  “哦!”秋蓬吃了一惊。
  “你所指的是闵顿小姐吗?”
  “不是的。”欧罗克太太说。
  秋蓬转面望着窗口。她想,这老婆婆对她的影响多大,她使她生出一种不安和恐怖的感觉,“像猫爪子下面的老鼠。我就是这样的感觉……”
  这个巨大的,满面笑容的老太婆坐在那里,简直好像一只猫在得意的咕噜咕噜直叫。不过,它的爪子不住的扑打着“扑!扑!”的,玩弄着它的俘虏,绝对不放它走……
  无聊!这都是无聊的想法。秋蓬想:这都是我想像的。同时,她在目不转晴的望着花园里的景物。这时候雨歇了,树上轻轻滴下水点。
  秋蓬想:“这都是我的想像。我并不是一个爱想像的人哪!一定有什么邪恶的活动集中在这儿。假若我能看出来——”
  她的思绪突然打断了。
  花园深处的灌木丛中微微露出一个缝,那个缝里露出一个面孔,鬼鬼祟祟的注视着房里的动静,那就是那一天在路上和德尼摩谈话的外国女人。
  那张面孔一动不动,也不眨眼,因此,秋蓬觉得那仿佛不是人的面孔,现在正目不转晴的望着逍遥宾馆。那面孔毫无表情,可是,毫无疑问的,上面有威胁的样子,并且一动不动,露出有难消之仇的样子。这样的面孔所表现的那种精神,那种意味,与逍遥宾馆以及英国宾馆的平凡生活,非常不调和,秋蓬想:圣经士师记里的雅意(Jael)把幕橛钉进西西拉(Sisera)的额角时就是这种神气。
  这些思绪掠过秋蓬的心里,只不过是一两秒钟。她突然转过身来,低声对欧罗克太太说了些话,便匆匆跑出房间,下楼梯,直往前门跑。
  她向右转,跑过侧面的花园小道,往她发现到有那个面孔的地方去,现在,那儿一个人也没有。秋蓬由灌木丛中穿过,来到外面的马路上,山上山下直张望,但是,一个人影儿都没瞧见,那女人究竟跑到那儿去了?
  她非常着急,只好转回身来,回到逍遥宾馆里面。难道这完全是她想像出来的吗?不是的。那女人刚才确实是在那儿的。
  她到花园乱找,每一株灌木后面都不放过,非要找到她不可。结果,她弄得衣服都湿了,仍不见那奇怪女人的踪影。如今只好回到里面,可是心里有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一种奇怪的,不具体的害怕心理,觉得这里快要出事了。
  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究竟要出什么事。
二  天气既然放晴了,闵顿小姐便替白蒂穿衣服,准备带她出去散步。她们要进城去买一个赛璐璐鸭子,好放在白蒂的澡盆里浮着玩儿。
  白蒂兴奋得不得了,一直在蹦蹦跳跳,所以很难把她的胳膊塞进毛线衣里。她们一同出发的时候,白蒂一直大嚷:
  “买鸭鸭,买鸭鸭!给白蒂,给白蒂!”,她不断将这件大事说了又说,因此而感到非常高兴。
  在厅里的大理石上有两个火柴匣,随便交叉的摆着。这是告诉秋蓬:“麦多斯先生”今天下午正在追踪普林纳太太,于是,秋蓬便到起居间去找凯雷夫妇。
  凯雷今天心情很烦躁。他说:他到利汉顿来,目的是要过绝对安静的生活。但是,宾馆里有孩子,如何能有安静?一天到晚跑来跑去,蹦蹦跳跳。
  他的太太温和地低声说:白蒂实在是个可爱的孩子,但是她的话,她的先生并不赞成。
  “不错,不错,”凯雷先生的长脖子直摇动,“但是,她的母亲应该让他安静些。要替别人想想,这儿还有病人,还有需要镇定神经的人。”
  秋蓬说:“像那样年纪的孩子是很难让她安静的。因为强要她安静是违反自然的。要是一个孩子非常安静,那么,这孩子必定有毛病。”
  凯雷先生生气地直叫道:
  “无聊,无聊!这种无聊的‘近代精神’实在无聊!什么让孩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呀!无聊!一个孩子应该让她安安静静坐着,抱抱娃娃呀,或者看看书呀,这才是正理。”
  “她还不到三岁呢。”秋蓬笑着说。“怎么能希望这样大的孩子会看书?”
  “那么,总得想个办法。我要同普林纳太太谈谈。今天早上七点钟还不到,那孩子就在床上唱啊,唱啊的。我昨天晚上没睡好,早上刚刚要眯着,便让她闹醒了。”
  “我的先生一定要尽量多睡,”凯雷太太担心地说。“这是医师说的。”
  “你应该到疗养院住。”秋蓬说。
  “布仑肯太太呀,那一类的地方贵得很,而且那儿的气氛也不对。住在那种地方,总让人觉着他是在生病,这种下意识的心理对我的身体是不利的。”
  “医师说,要在愉快的,能和别人交际的环境里,”凯雷太太帮她先生解释。“要过一种正常的生活。医师说住在宾馆里比只是租一所有设备的房子好。因为这样凯雷先生便不会那么老是沉思默想;他可以同别人交换交换意见,精神可以振奋些。”
  其实,根据秋蓬的判断,凯雷先生和别人交换意见的方法,只是报告他自己的病情。所谓交换,完全在别人对他的话是否同情。
  秋蓬突然改变话题。
  “希望你能告诉我,”她说:“你对于德国生活有何意见。你不是对我说过,你近来到那儿旅行的次数很多吗?听听像你这样有阅历的人发表些高见,倒是很有趣的。我可以看得出,你是那种不受偏见影响的人。这种人才真能够把那儿的情形说得明白些。”
  秋蓬以为:就男人而言,不妨尽量拍他的马屁。果然凯雷先生马上就上钩了。
  “布仑肯太太,就像你所说的,我才能提出明白的,毫不偏颇的意见,那么,我的意见是——”
  他接着所说的是一场独白。秋蓬只是在一旁偶尔插进一两句话,譬如说:“啊,这真有趣!”或是:“你的观察力真锐敏!”她聚精会神的倾听他的高论,并未露出假装的样子。凯雷先生看到对方如此同情的颂听着,不觉得意忘形。他已充份表现出他是纳粹制度的赞美者,他虽然没有明说,可是,他对她暗示:英德两国要是联合起来对付欧洲其他的国家多好!
  这场独白,毫不间断地延长了差不多两小时,现在,闵顿小姐和白蒂买到赛璐璐鸭子回来了,这才把话碴儿打断。
  秋蓬抬头一望,忽然发现凯雷太太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这是什么表示,很难确定,这也许只是做妻子的对于另外一个女人使丈夫注意,而冷落了她,而感到嫉妒。也许是因为丈夫将自己的政治见解说得太坦白了,而感到吃惊。不管是那一种,反正确实是表示不满。
  接着是用午茶的时间。刚刚吃完茶,斯普若太太就由伦敦回来了。她叫道:
  “希望白蒂很乖,没给你们添麻烦罢?白蒂,你是不是乖孩子呀?”对这个问题,白蒂简单的回答:
  “没!没!”
  这个不能当作是表示不喜欢她母亲回来,其实不过是表示要吃蜜饯黑莓子。
  这一声引得欧罗克太太一阵宠亮的笑声,也害得她的母亲连忙责备她:
  “别这样啊,亲爱的!”
  于是,斯普若太太坐下来,喝了好几杯茶,然后就兴冲冲地谈起她在伦敦买东西的情形和火车上拥挤的人群。她还谈到新近由法国回来的一个军人告诉同车者的话,以及百货商店售袜柜台上服务小姐对她讲近郊遭到敌机空袭的惨状。
  其实,这完全是普通的谈话。这种谈话后来又到外面继续下去。原来外面正是阳光普照,阴雨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白蒂高兴地各处跑着玩。她忽而偷偷跑到灌木丛里,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枝桂枝,忽而弄一堆鹅卵石。她会一面将石子放到在座随便那一个人的腿上,一面不清不楚地讲一些话,谁也不知道那些东西代表些什么。幸亏她这种游戏并不需要什么合作,只要偶尔对她说:“乖,多好呀!真的吗?”她就心满意足了。
  这一天晚上的情形,最足以代表逍遥宾馆最安定的生活方式。大家在上下古今无所不谈的时候,多半会对于目前的战争情形加以揣测:法国能挽回颓势吗?魏刚(法国将军,二次大战时曾任联军统帅;MaximeWeygand,1867—译者注)能东山再起吗?俄国可能有什么行动?希特勒要想侵略英国的话,会不会成功?假若这个时局的“疙瘩”没有解开,巴黎会不会陷落?真的会……?据说……大家谣传……
  大家高高兴兴地互相散布政治和军事方面的谣言。
  秋蓬想:“唠唠叨叨的人会有危险吗?胡说!这种人才保险呢。大家谈起谣言会感到高兴。因为谣言可以刺激他们,使他们找个机会苦中作乐地打打哈哈。”
  她也贡献一则趣闻,开头是:“我的儿子对我说——当然啦,这是很机密的——”
  斯普若太太突然望望手表说:
  “哎呀,快七点啦!早就该让那孩子睡觉了。白蒂!白蒂!”
  白蒂已经有一会儿没到阳台上来了,不过,没一个人注意到她不在那儿。
  斯普若太太叫得愈来愈不耐烦了。
  “白—蒂!这孩子到那儿去了?”
  欧罗克太太发出宏亮的笑声道:
  “又在胡闹,毫无问题,世界大势总是如此,天下一太平,就要出乱子,”
  “白蒂!来,妈妈有事。”
  没有应声。于是,斯普若太太不耐烦地站起来了。
  “我恐怕得去找她了。不知道她会到那儿去了?”
  闵顿小姐说她可能在什么地方躲着。秋蓬却根据自己小时候的经验说她可能在厨房。可是,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白蒂。她们到花园各处叫她的名字,也到房里到处找,那儿也没有白蒂的影子。
  斯普若太太慢慢生起气来。
  “这孩子真淘气,真淘气!你说她会不会是跑到马路上了?”
  她和秋蓬一块儿到大门外面,向山上山下望望,只有一个小伙计把脚踏车放在身边,正和对面的下女谈话,除此以外,一个人影儿也看不见。
  由于秋蓬的建议,她俩越过马路。斯普若太太问他们有没有注意到一个小女孩。他们俩都摇头。后来,那个下女忽然想起来了,她问:
  “是一个穿绿格子衣服的小女孩吗?”
  斯普若太太急切地说:
  “对了。”
  “大约一点钟以前,我看见她,同一个女人下山了。”
  斯普若太太大吃一惊地问:
  “同一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
  那女孩似乎微露不安的样子。
  “这个——要我说,就是一种长相很怪的女人,是个外国人,穿着奇怪的衣裳,围着一个围巾似的东西,没戴帽子,面孔很怪——不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不明白。我最近看到她一两次。老实说,我觉得她好像不够正常——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最后一句是她怕人不明白,加上的。
  刹那间,秋蓬忽然想起那天下午在树丛中偷看的那副面孔,以及当时心里掠过的那种预感。
  可是,她根本想不到那女人会和那孩子牵扯在一起。现在,她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如此,她现在可没功夫想了。这时候,斯普若太太几乎要倒到她身上来了。
  “啊,白蒂,我的孩子,她给人拐跑了。那个女人是什么样子?是吉普赛人吗?”
  秋蓬用力摇摇头。
  “不,她是黄头发,皮肤白白的,很白。脸很宽,颧骨很高,蓝眼睛,离得很开。”
  她见斯普若太太在目不转晴地望着她,便连忙加以说明:
  “我今天下午看见过这个女人——她在花园的树丛里偷望。有一天,卡尔·德尼摩在同她谈话。想必都是这一个女人”
  那下女也插嘴道:
  “对了。她的头发是黄的。但是样子不够正常。她同那个人谈的话,我一点儿也不懂。”
  “啊,主啊!”斯普若太太像呻吟似的说。“我怎么办呢?”
  秋蓬一只胳膊抱住她。
  “回到房里罢。先喝点白兰地定定神,然后我们再打电话报告警察局。不要紧的。我们会把她找回来的。”
  斯普若太太温顺地跟她一同进去,一面低沉的,带着迷乱的神气说:
  “我真想不到白蒂会跟一个生人走的。”
  “她还小,”秋蓬说。“还不知道认生呢。”
  斯普若太太软弱地叫道:
  “大概是个德国女人,她会害死白蒂的。”
  “胡说。”秋蓬坚定地说。“不要紧的。我想,她大概是一个头脑不正常的人。”虽然口头上这么说,她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她绝对不相信那个沉着的金发女人会是一个不负责的疯子。
  卡尔!卡尔会知道吗?卡尔会与这件事有关系吗?
  几分钟以后,她对于这个就有些怀疑了。卡尔·德尼摩像别的人一样,似乎也感到迷惑,不相信,并且非常惊奇。
  她们把情形说明白以后,布列其雷少校便担当起指挥的责任。
  “斯普若太太,”他对斯普若太太说。“坐在这儿。喝点儿这个——白兰地。喝了不要紧的,等会儿,我就报告警察局。”
  斯普若太太低声说:
  “等一会儿,也许有什么东西——”
  她匆匆跑上楼,经过走廊,到她和白蒂的卧室去了。
  过了一两分钟以后,大家听见她在楼上驻脚台上跑过的狂乱的脚步声。她像一个疯子似的,把少校抓着电话筒的手抓过来。原来布列其雷正准备打电话给警察局。
  “不,不!”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她狂乱地呜咽着,倒在一把椅子上。
  大家都围在她四周。过了一两分钟,她恢复了镇定的态度。如今凯雷太太的胳膊抱着她,她坐了起来,取出一件东西给他们看。
  “我发现到这个——在我房里的地上。是包着一个石子由窗口扔进来的。你们看,看上面写些什么。”
  唐密由她手里接过来,把纸团打开,是一封短信,是一种外国人的奇特字迹,字体很大,很粗。
  我们把你的孩子带走了;她现在很安全。到适当的时机,我们会通知你怎么办。你要是报告警察局,我们就要干掉你的孩子。不要声张。等候指示。否则——X。
  斯普若太太微弱的哼哼着:
  “白蒂——白蒂——”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讲起话来。欧罗克太太说:“卑鄙的凶手!”雪拉说:“畜生!”凯雷先生说:“不像话!不像话!我一句也不相信!真是无聊的大玩笑!”闵顿小姐说:“啊,亲爱的孩子,小宝贝!”卡尔·德尼摩说:“我不明白。真是令人难以相信。”其中最有力的是布列其雷少校的声音:
  “他妈的,真胡闹!这是恐吓!我们该马上通知警察局,他们很快就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他再朝电话机的方向走去。这一次,斯普若太太因为少校丝毫不顾她这个做母亲的主张,便大叫一声,阻止了他的行动。
  他大声说:
  “但是,太太,我们非报告警察局不可呀。我们不能让你自己冒险去追踪那些无赖。这只是阻止你的一个粗法子。”
  “他们会害死她的。”
  “胡说!他们不敢。”
  “我告诉你,这样做我不答应。我是她的母亲,该由我做主张。”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就是抓到你这种弱点——像这样的感觉,这是很自然的。但是,我是军人,我是有阅历的人。你得相信我,我们现在所需要的是,是警察的协助。”
  “不!”
  布列其雷少校的眼睛对大家扫视一遍,看看谁和他表同意。
  “麦多斯,你赞成我的办法吗?”
  唐密慢慢地点点头。
  “凯雷呢?你看,斯普若太太,麦多斯和凯雷都赞成。”
  斯普若太太突然有力的说:
  “男人!你们都是男人呀!你问女人的意见如何?”
  唐密对秋蓬望了望。秋蓬用低低的、不坚定的声音说:
  “我——我——赞成斯普若太太的话。”
  她在想:“要是德波拉,或者是德立克的话,我也会有像她这样的感觉。唐密同其他的几个人的看法当然是对的,但是我仍然不能那么办,我不敢那样冒险。”
  欧罗克太太说:
  “做母亲的人,谁也不敢这样冒险。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凯雷太太低声说:
  “你知道,我实在认为……这个——”说到这里,接不下去了。
  闵顿小姐胆小地说:
  “这样可怕的事,是会有的呀。要是小白蒂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真对不起她。”
  秋蓬突然说:
  “德尼摩先生,你还没有发表意见呢。”
  德尼摩的蓝眼睛很亮,可是他的面孔像个假面具。他慢慢地,呆板地说:
  “我是外国人,我对于贵国的警察不了解。我不知道他们的能力多强,也不知道他们办案快不快。”
  现在有人到厅里来了,是普林纳太太。她的脸红红的,显然是由于匆匆赶上山来的关系。她说:
  “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的声音里面含有威严,傲慢的意味。她现在不像一个亲切的老板娘,而是一个厉害的女人。
  大家把经过告诉她,七嘴八舌,杂乱无章。但是,她很快就听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她一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后,这一件事似乎要等候她发落了,她如今俨然是最高法庭。
  她把那张乱涂的短信拿过来看看,然后还给斯普若太太。她以精明而且有威严的口吻说:
  “警察局?他们才没有用呢。他们要弄错了,可不是好玩的。这任务要自己担当起来,亲自去寻找孩子。”
  布列其雷无可奈何地说:
  “好罢,你要是不愿意找警察来,只有这样才是顶好的办法。”
  唐密说:
  “他们的阴谋开始不会很久。”
  “下女说有半个钟头。”秋蓬说。
  “找海达克,”布列其雷说。“海达克是可以帮忙的,他有汽车。你方才说那女人的样子非常奇怪,而且是外国人吗?应该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可以追查。来罢,事不宜迟。麦多斯,你也一起去,是吗?”
  斯普若太太站了起来。
  “我也去。”
  “啊,斯普若太太,事情交给我们办罢。”
  “我也要去。”
  “啊,那么——”
  他只好让了步了。同时,他又发牢骚,他说:女人有时候比男人还毒辣呢。
三  海达克中校不愧为海军军官,他很快就了解这种情况,这真是值得称道的。最后,他开着车子出发了。唐密坐在他旁边,后面坐的是布列其雷,斯普若太太,和秋蓬。斯普若太太老是偎依着秋蓬,不但是因为她和秋蓬特别接近,而且因为除了德尼摩以外,只有秋蓬才能认出那个神秘的拐子。
  海达克中校的组织力很强,而且动作迅速,不一会儿功夫,他就把汽油灌好。他把一张本地的地图和一张更大的利汉顿地图扔给布列其雷,准备出发。
  斯普若太太又到楼上去了一趟,大概是去拿一件大衣。但是,等到她回到车上,大家出发下山的时候,她才从手提袋拿出一件东西给秋蓬看,原来是一把小小的洋伞。
  她镇定地说:
  “这是布列其雷少校的房里拿出来的。我记得他有一天提起有这样的东西。”
  秋蓬面露半信半疑的神气。
  “你觉得会不会!”
  斯普若太太的嘴唇形成一条细线。
  “也许会有用的。”
  秋蓬坐在车上,感到不胜惊奇。她想:一个平凡的年轻女人,在必要时,她那慈母的天性会发挥多么奇怪的力量。斯普若太太这样的女人,在平时看见一把枪都会吓得面无人色,可是,要有人伤害她的孩子,她就会很从容地将他打死。这一点,她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由于中校的建议,他们的车子先到车站。大约二十分钟以前,有一班火车离开利汉顿,将在此处停一停,那班亡命徒可能要搭那班车。
  他们到了车站便分头寻找。中校去问查票员,唐密到售票处问,布列其雷去问外面的脚夫。秋蓬和斯普若太太到女盥洗室去查查,因为,也许那个女人会到里面改扮一下再去搭车。
  一个个都一无所获。现在倒更难确定该怎么办才好。海达克中校指出,十之八九,那些拐白蒂的人有汽车等着。等到那女人一把她哄走时,就可以跳上去逃走。同时,布列其雷少校也再度指出,在这种地方,和警察局合作是绝对必要的。要有像那样的机构,才能和全国各地取得连络,查遍所有的道路。
  斯普若太太只是摇摇头,嘴唇绷得紧紧的。
  秋蓬说:
  “我们要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他们的车子会在什么地方等呢?自然是离逍遥宾馆愈近愈好。不过,必须找一个人家看不到汽车的地方。现在,我们根据这个来想想当时的情形如何:那女人和白蒂一同走下山,到海滨游憩场的底下。汽车很可能是在那儿停的。你只要别忘记照管它,就可以在那儿停很久。另外可能停的地方,唯有杰姆斯方场的汽车停放场,那儿也是离逍遥宾馆很近的。还有那条可以通到外面的僻静的街道。”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走了过来。此人个子矮小,缅缅腆腆的,戴着夹鼻眼睛,说起话来有点儿口吃:
  “对……对不起……我希望……你们不要怪我……但是……我忍不住要听你们刚才跟脚夫所说的话。”现在,他是对布列其雷少校说话。“当然啦,我并不是专门在听你们谈话。我是来看看一个包裹有没有寄到。如今样样事都这么耽搁。他们说,这是因为军队调动的关系。但是,有时候很容易损坏,所以就非常难办了。我是说包裹……所以,我偶然听到你们的谈话,这似乎是奇妙的巧合……”
  斯普若太太立刻跳过来,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
  “你看见她了?你看见我的小女孩了?”
  “啊,真的,你是说,那是你的孩子吗?想想看——”
  斯普若太太大声的说:“告诉我罢。”她的手指尖刺进那人的胳膊,害得他连忙闪避。秋蓬马上说:
  “请你快把你所看到的告诉我们罢。你要是告诉我们,我们非常感谢。”
  “啊,这个——自然啦——也许毫不相干。但是,和你们所说的很符合——”
  秋蓬感觉到身旁的斯普若太太正在发抖,但是,她本人竭力露出镇静的,不慌不忙的样子。她知道他们正应付的这一种人是什么样子——多半都是大惊小怪、头脑糊涂、缺乏自信、说话不能开门见山。要是催他,就更加吞吞吐吐了。于是,她就说:
  “那么请你告诉我们呀。”
  “不过是——哦,我忘记告诉您了,敝姓罗:爱德华·罗。”
  “哦,罗先生。”
  “我住在怀特威,俄尼斯街,是那条新马路上的一所新房子。里面的设备样样齐全,非常节省劳力呢。并且可以眺望佳景,离草原只有一箭之遥。”
  秋蓬以目示意,制止住布列其雷,因为,她已经看出他快要发作了。她说:
  “那么,你看见我们要找的女孩子了?”
  “是的,想必是的。你们方才说:是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外国样子的女人,是不是?那实在就是我所注意的那个女人。因为,哦,当然啦,近来我们大家都在注意敌人的第五纵队,你说是不是?要严密注意,大家都这么说。我始终都想这么做。所以,我刚才不是说过吗?我注意到那个女人,我想,大概是个护士,或者是下女。有很多间谍,就是以这种身份到英国来的。那个女人样子很特别,她正在往路的那头走,要到草原去,还带着一个小女孩儿。那孩子好像很累,有点儿跟不上她。那时候是七点半钟,这种时候,孩子们多半都上床睡觉了。所以,我就特别注意她。我想,她大概很不安,她匆匆忙忙走过去,一面拉着后面的小女孩。最后她把孩子抱起来,走上那条小路,往山岩上走。这个我觉得很奇怪。你知道,因为那里并没有房子,什么都没有,要走到新港才有人烟。那要越过草原,要走大约五英里才能到。这是举行远足的人最喜欢的一条路。但是,现在这种情形,我觉得奇怪,不知道那女人是不是要去打信号。关于敌人的间谍活动,我们听到的实在太多了。同时,当她看见我在目不转晴地注意她,确实露出很不安的样子。”
  这时候,布列其雷少校已经回到车子上,并且已经把机器发动了。他说:
  “你说是在鄂尼斯路吗?那正是城的那一边,是不是?”
  “是的。你要顺着海滨游憩场走,经过旧城,再往上走——”
  其他的人现在都上车了。他们不再听罗先生的话了。
  秋蓬叫道:
  “罗先生,谢谢你!”于是,他们的车子便开了,同时把罗先生撇在后面,目瞪口呆的望着他们。
  他们的车子开得飞快,幸而没出车祸。原因与其说是车子开得好,不如说是运气好。但是,他们的运气继续维持下去。最后,来到一堆零落的房子前面,大概因为离瓦斯工厂近的关系,这一片房屋的发展多少受到阻碍。这里有一连串的小路通到草原,这些小路到离上山不远的地方突然断了。鄂尼斯路就是其中的第三条。
  海达克中校很伶俐地将车开到那条路上,停了下来。到了尽头,那条路愈来愈小,一直通到荒山脚下,山脚下有一条羊肠小径,迂回的通到上面。
  “最好在这里下车步行。”布列其雷少校说。海达克犹豫地说:
  “也许可以把车子开上去。地是够坚固的,有点儿不平,但是,我想车子是可以开过去的。”
  斯普若太太叫道:
  “啊,是的,开吧,开呀……我们得快些。”
  中校自言自语地说:
  “真希望我们没找错。那个打小报告的家伙所看见的,也许是随便一个带孩子的女人。”
  车子在畸岖的小径上费力地开过去,同时发出很不自在的响声。这条路的倾斜度很陡,但是路上的草很短,而且那种土是有弹性的。他们总算安全地开到顶上。到这里,山那边的景色遮断的较少,可以一直望到远方白港的转弯处。
  布列其雷说:
  “这倒是不坏的想法。那女人在必要时可以在此处过夜,等到明天再下山到白港,再由那里搭火车逃走。”
  海达克说:
  “一点也看不见她们的影子。”
  他幸亏想得很周到,把望远镜带来了。现在,他正站在那儿,用望远镜看。他突然在镜子里望到两个小黑点,这时候,他立刻紧张起来。
  “哎呀!我找到她们了……”
  他再跳到车上,车子便拼命前进了。现在追的路程不远。车上的人忽而让车子颠得跳起来,忽而东倒西歪。他们终于很快就接近那两个小黑点了。现在,可以分辨清楚了。原来是一个高高的人形和一个矮矮的。如今离得更近了,是一个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孩子。再近些,不错,可以看出是一个穿绿方格衣服的孩子,就是白蒂。
  斯普若太太发出一声压抑的叫喊。
  “好了,好了!亲爱的,”布列其雷少校说,一面亲切的拍拍她。“我们找到他们了。”
  他们的车子继续前进。突然之间,那女人转过头来,看见汽车正朝着她开过去。
  她突然大叫一声,将孩子抱起来,开始跑起来。
  她并不是朝山岩上望,而是斜着看山岩。
  过了几码路以后,车子再也开不过去了,因为地太不平而且路上有大的石块。车子停下来,车上的人都跳了出来。
  斯普若太太先下车,正拼命追赶那两人。
  其余的人跟着她追。
  他们现在离她们不到二十码了。这时候,那个女人已经让他们追得无路可走。她现在正站在绝崖的边上。她发出一声沙哑的喊叫,把白蒂抓得更紧。
  海达克叫道:
  “哎呀,她要把孩子扔到崖下了。”
  那女人紧抓住白蒂,站在那儿。她由于极度的愤恨,脸色非常难看。她以沙哑的声音,讲了一句很长的话,可是她的话没一个人听得懂。她现在仍然紧抱着那孩子,不时望望下面坠下去有多深,离她站的地方不到一码。
  看样子,她明明是威胁他们,要把孩子扔到崖下面。
  他们都吓得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生怕惹起一场大祸。
  这时候,海达克拼命掏口袋,结果掏出一把手枪。
  他喊道:
  “把孩子放下来,要不放下,我就要开枪了。”
  那外国女人哈哈大笑,把孩子抱得更靠近她的胸脯,两个人已经不可分开了。
  海达克嘟嘟喃喃地说:
  “我不敢开枪,会打中孩子的。”
  唐密说:
  “那女人疯了,她可能一转眼就带着孩子跳下去。”
  海达克又无可奈何地说:
  “我不敢开枪——”
  但是,就在那一刹那,有一声枪响。接着,那女人便摇摇晃晃倒了下去,孩子仍抱在她的怀里。
  于是,男的都跑了过去,斯普若太太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手里的枪直冒烟,两眼瞪得大大的。
  她僵僵地向前走了几步。
  唐密在地上的两个人一旁跪下来,他先轻轻将她们转动一下,然后又看看那个女人——他以欣赏的态度,注视着她那种奇怪而野性的美丽面孔。那女人的眼睛睁开来,看看他,然后又露出发呆的样子,终于抽一口气,死了。原来子弹正中她的脑部。
  小白蒂安然无恙。她挣扎着爬起来,直奔她母亲的方向。现在,斯普若太太正像一个石像似的站在那儿。
  然后,她终于崩溃了。她把手枪扔掉,蹲到地上,将白蒂紧紧抱过去。
  她叫道:
  “她没事——她没事——啊,白蒂——白蒂!”然后,她又低声地,很害怕地问:
  “我——把——那女人——打——死了?”
  秋蓬坚定地说:
  “不要想它了,还是照顾白蒂罢,还是照顾白蒂罢。”
  斯普若太太把孩子抱得更紧,一面直哭。
  秋蓬走过去和他们站在一起。
  海达克低声说:
  “他妈的,真是奇迹,要我就开不出那么一枪。我也不相信那女人以前玩过枪。这是奇迹,奇迹!”
  秋蓬说:
  “感谢主!只有分毫之差!”于是,她往下面望望要坠下海去的距离,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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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一  几天以后,“布仑肯太太”和“麦多斯先生”才能在一起交换交换意见。
  这当中的一段日子够忙的。那个死去的女人经过鉴定,叫凡达·波朗斯卡,是一个波兰的难民。她是在战事爆发以后不久就来到英国的。她的身世,大家都不大清楚,不过,她似乎经常收到来源不明的款子。由此可以想到,她可能是敌方的间谍。
  “那么,照例又是此路不通了。”唐密悲观地说。
  秋蓬点点头。
  “是的。他们两头都封闭了,你说是不是?没有文件,没有痕迹,谁也不知道她和什么人来往。”
  “该死,他们实在太有本领了。”
  同时,他又加了一句:
  “秋蓬,你知道,我觉着情形似乎不大妙。”
  秋蓬也有同感。近来的消息实在不能令人安心。
  法国军队在退却,是否会挽回大势,似乎是很难断定的,如今,居民正由敦克尔克撤退。巴黎的陷落,显然只是几天的事了。大家发现要抵抗德国庞大的机械化部队,英国的装备和物资都是不足以应付的。因此,一般的情绪都很沮丧。
  唐密说:“这是因为我们平常糊涂和迟缓的关系吗?还是背后有什么阴谋?”
  “我想,其中必有阴谋,但是,他们不能证明。”
  “是的,我们的敌人太聪明了,他们怎么能证明呢。”
  “我们情报部目前正在到处搜寻阴谋分子。”
  “是的,我们所搜捕的都是外表上可以看出的人物。但是,我以为还没有搜查到幕后的智囊团。我们必须找到这些幕后人物、组织和思虑周详的计划。我们有一种慢腾腾的习惯,大家往往小心眼儿,闹意见,同时,对于敌人计划的目标,发现得太慢,他们的计划就是利用我们这种弱点。”
  秋蓬说:“这就是我们到这儿来的目的。不过,还没有获得什么结果。”
  “我们并没有什么成绩。”唐密提醒她。
  “有的。我们注意到卡尔·德尼摩和凡达·波朗斯卡,都是小卒。”
  “你以为他们是一起工作的吗?”
  “我想一定是的。”秋蓬思索一下说。“你要记得,我看见他们在一起谈话的。”
  “那么,绑架白蒂的事,一定是卡尔·德尼摩在幕后指挥的。”
  “我想大概是的。”
  “可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秋蓬说,“我一直不断在想的,就是这个,可是,总想不通是什么道理。”
  “为什么单单绑架这孩子?斯普若夫妇究竟是什么人?他们没有钱,所以,不会是为了要赎金。他们夫妇都不担任政府的工作。”
  “唐密,这个我知道,这简直令人想不通。”
  “斯普若太太本人有什么想法?”
  “那个女人本身毫无头脑,”秋蓬不屑地说。“她根本不用脑筋,她只说,那正是可恶的德国人会干的事。”
  “笨蛋!”唐密说。“德国人的本领是很大的。他们要是派一个间谍绑架一个娃娃的话,其中一定是有原因的。”
  “你知道,我有一种感觉,”秋蓬说。“斯普若太太只要用用脑筋,是能够想出一个原因来的。她那儿一定有什么东西——也许是有什么资料,无意中落到她手中的资料。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要声张,等候指示。”这是斯普若太太卧房地上找到那张字条的话。现在唐密又说了一遍。“该死!这里面是有文章的。”
  “当然是有文章的。一定会有文章的。我只能想到这一种解释:也许是斯普若太太,或者是她的先生,受别人之托,保存一件东西。这个人托他们保管,也许是因为他们夫妇俩是极普通的人。谁也不会怀疑‘那东西’是在他们那儿。”
  “这是一种可能的想法。”
  “我知道——但是,这种想法,说起来似乎像一个间谍故事。不晓得怎么样,总觉得不像是真的事。”
  “你有没有劝斯普若太太稍稍动动脑筋?”
  “我对她说过,但是,她对这个实在并不关心。她所关心的只是把白蒂找回来,同时,因为打死了一个人,害得她歇斯底里发作。”
  “女人真是好笑,”唐密思索着说。“就拿这个女人来说罢,她那天出去找孩子的时候,好像是一个复仇女神。只要是把白蒂找回来,就是有一联队人,她也会满不在乎地打死他们。但是,后来,她那一枪击中那个女人的要害以后,她崩溃了,并且对于这件事,突然大发神经了。”
  秋蓬说:“验尸官认为她是无罪的。”
  “当然啦。啊,要是我,我就不敢那么冒险开枪。”
  秋蓬说:“也许她也不敢。她要是多了解一点,也不敢冒险。她能开那么一枪完全是不知道那一枪多难打。”
  唐密点点头:
  “这情形很像圣经故事,”他说。“大卫和歌利亚(David and Goliath)。”(非利士巨人歌利亚曾在阵前向以色列人骂阵,以色列人都望风而逃。独青年大卫敢挺身而出,掏出一块石子,用机弦甩去,打中非利士巨人的额。见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上,第十七章,第二十三节至五十四节。——译者注)
  “哦!”秋蓬说。
  “太太,什么呀?”
  “我也不太知道。你提到那个故事的时候,我忽然灵机一动,但是,现在又忘记了。”
  “多谢帮忙!”唐密说。
  “不要刻薄。这一类的事有时候是会有的。”
  “你所指是冒险开弓的绅士吗?对不对?”
  “不是的。是——哦,等一等,我想,我刚才想到的,是与所罗门王有关系的。”
  “是杉树、庙宇、妻妾成群吗?”
  “不要说了,”秋蓬掩住耳朵说。“愈说愈离谱了。”
  “犹太人吗?”唐密怀着希望说。“是以色列族人?”
  但是,秋蓬摇摇头。过了一两分钟,唐密说:“是已故的凡达·波朗斯卡吗?”
  “是的。我初次看到她的时候,我模模糊糊感觉到,好像在那儿看见过似的。”
  “你以为你在别的地方见过她吗?”
  “不,我确实记得是没见过她的。”
  “普林纳太太和雪拉完全是不同的典型。”
  “啊,对了。不是她们。你知道,唐密,我方才正在想,关于这两个人的事。”
  “有什么目的吗?”
  “我也没把握。是关于那封信的事——就是白蒂让人拐走时,在斯普若太太房里地上发现的。”
  “怎么样?”
  “她说是包着一个石子由窗口扔进来的。这完全是乱说。我认为那是有人放在地上,准备让斯普若太太发现的。我想是普林纳太太放在那儿的。”
  “普林纳太太,卡尔,凡达·波朗斯卡——是三个人合力干的。”
  “是的。普林纳太太正在紧要关头走进来,一口咬定不要打电话报告警察局。你注意到这件事吗?她当时立刻控制了整个局面。”
  “原来,她仍然是你所挑中的M呀?”
  “是的。你不也这么想吗?”
  “大概是的。”唐密慢慢说。
  “怎么,唐密,你还有另外的想法吗?”
  “也许是一种不中用的想法。”
  “告诉我。”
  “不,还是不说好。我没有根据,一点儿也没有。但是,要是我的猜想不错,我们所对付的不是M,而是N。”
  他暗暗这样想:
  “布列其雷。我以为他是没问题的。怎么不是?他是一种实在的人——简直可以说是太实在了。其实,要打电话通知警察的就是他。是的,但是,他大概也知道孩子的母亲是不赞成的。他足有力量可以劝她接受相反的意见——”
  由这里,他又回想到那个至今尚未解答的,令人懊丧的问题:
  “为什么要绑架白蒂?”
二  逍遥宾馆的门外有一辆汽车,上面有警察局的字样。
  秋蓬一心一意在想心事,并不怎么注意这个。她转过门口的汽车道,走进前门,径直上楼,到她自己的房里。
  走到门口,她看见一个个子高大的人,由窗口转过身来,不觉大吃一惊,停住脚步。
  “哎呀!”秋蓬说。“是雪拉吗?”
  那女孩子一直走到她面前。秋蓬现在看得更清楚了,一张悲剧型的,雪白的面孔上,她那双眼睛显得更亮了。
  雪拉说:“你可回来了,我在等着你呢。”
  “有什么问题了?”
  那女孩子的声音很镇静,毫不露感情。她说:
  “他们把卡尔逮捕了。”
  “警察吗?”
  “是的。”
  “哎呀!”秋蓬感觉到自己对于这种情势难以应付。雪拉的声音虽然很镇定,可是这背后的玄虚,秋蓬是决不会看错的。
  不管他们俩是否同谋,反正这个女孩子对卡尔·德尼摩是一往情深的,秋蓬感觉到她的心如刀绞,对这不幸的年轻女子感到同情。
  雪拉说:“我怎么办呢?”
  这简单的,可怜的问题害得秋蓬连忙退避,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她无可奈何地说:
  “啊,亲爱的。”
  雪拉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像竖琴发出的哀调:
  “他们把他带走了,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她又大声说:
  “我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她跪在床畔,痛哭起来。
  秋蓬抚摩着她的褐发。不久,她用软弱的声音说:
  “也许——也许不是真的。他们也许只是要管训他。其实,你知道,他究竟是外国人,而且是我们的敌人呀。”
  “他们不是这么说的。他们现在正在搜索他的房间。”
  秋蓬慢慢说:
  “这个——他们要是查不出什么东西——”
  “当然,他们什么也搜不出。他们会找出什么?”
  “我不知道,我还以为你会知道的。”
  “我?”
  她那受辱的、惊愕的的神气,实在是千真万确,绝对不会是假装的。假若秋蓬曾经怀疑雪拉也参与其事的话,她这种怀疑,在这一刹那之间,都化为乌有了。她现在认为:那女孩子确实不知情,一直毫不知情。
  秋蓬说:“假若他是无罪的话——”
  雪拉打断了她的话碴儿。
  “那有什么分别?警察会栽赃的。”
  秋蓬严厉说:
  “胡说,孩子,决不会有这样的事。”
  “英国警察什么都干得出,这是我母亲说的。”
  “你的母亲也许会这么说,但是,她错了。相信我的话,决不会有这样的事。”
  雪拉带着将信将疑的神气,望着她一两分钟。
  “好罢。你要这样说的话,我就相信你。”
  秋蓬觉得很不舒服。她突然说:
  “雪拉,你太相信人了。你相信卡尔,也许是不智之举。”
  “你也和他作对吗?我还以为你喜欢他呢,他也这么想。”
  年轻人实在令人感动。他们会相信你真是喜欢他们。不过,的确如此,她喜欢卡尔,她确实是喜欢卡尔。
  她有点儿渴望地说:
  “雪拉,你听我说。喜欢与否,与事实毫无关系。英国和德国正在交战。我们为国效劳,有许多方式。其中一种就是搜集情报,在后方工作。这是一种勇敢的工作,因为,要是失败——那就——”她的话略有间断。“完了。”
  雪拉说:“你以为卡尔——”
  “也许会用这种方式报效他的国家罢?这是一种可能性,对不对?”
  “不,”雪拉说。
  “你知道,他的任务可能就是以难民身份到英国来,表面上露出好像是激烈的反对纳粹党人,然后,偷偷的搜集情报。”
  雪拉镇定地说:
  “这不会是真的。我知道卡尔是什么样的人,我可以了解他的理智与感情,他最喜欢研究科学,他喜欢工作,他最喜欢科学的真理和知识。他对英国政府很感激,因为英国政府让他在这儿研究工作。有的时候,他听到人家用残酷的字眼儿来骂德国人,便想到自己是德国人,而感到非常难堪。但是,他始终是反对纳粹党的,他反对纳粹党人所代表的精神——自由的否定。”
  秋蓬说:“他当然会这样说的。”
  雪拉用责备的眼光望着她。
  “原来,你以为他是间谍?”
  “我以为这是——”秋蓬犹豫地说:“一种可能性。”
  雪拉走到门口。
  “原来如此。我真懊悔,不该来请你帮忙的。”
  “可是,孩子,你以为我能怎样帮助你呢?”
  “你认识的人多。你的儿子有的在陆军,有的在海军,他们认识有力量的人。这话我听你说过好几次。我以为,也许你能请他们——帮帮忙。”
  秋蓬想到那几个虚构的人物:道格拉斯、雷蒙和西瑞尔。
  “恐怕,”她说。“他们帮不了什么忙。”
  雪拉昂起头来,激动地说:
  “那么,我们就没有希望了。他们会把他带走关在牢里。将来有一天破晓时分,他们会让他靠墙站着,将他枪决。就是这么一个下场。”
  她走了出去,随我带上房门。
  “啊,该死,该死,该死的爱尔兰人!”秋蓬一时百感交集,不禁愤愤地这样说。“他们为什么会如此歪曲事实,害得你也不知道自己的立场?假若卡尔·德尼摩是间谍,那么,要是枪毙他,实在是罪有应得。我必须坚持这种想法,不应该让那个有爱尔兰口音的女孩子迷住我的心窍,以为这是一种英雄和殉难者的悲剧。”
  她记得一个有名的女优说过一句“奔往大海的骑士”的台词:
  “他们将要过的,是一段绝好的,安静日子……”
  痛快!……这句台词的澎湃情感实在令人着迷……
  她想:“但愿不是真的……但愿不是真的……”
  可是,她既然了解自己的任务,又如何会怀疑呢?
三  在老码头的尽头,那个钓鱼的把钓绳投入水中,然后小心地将绳子卷起来。
  “恐怕,没有疑问,什么疑问也没有了。”他说。
  “你知道,”唐密说:“我对这件事感到很难过。他是——这个——他是个好青年。”
  “是的,老兄,有这种任务的人,通常都是如此,自告奋勇混入敌国工作的人,但在国内并不是屎蛋呀。这一点,你应该明白,负起这种任务的人都是勇敢的。但是,事实上,这件事已经证实了。”
  “你是说,什么疑问都没有吗?”
  “一点儿疑问都没有。我们在他的化学公式里找到一份名单都是他准备接近的工厂员工,这些人可能是同情纳粹的。我们还发现到一个很聪明的煽动怠工的计划和一个化学药品制法。这种药品如果应用到肥料上,就可以大规模的损害食料。这都是由卡尔少爷那儿发现的秘密。”
  唐密暗暗诅咒秋蓬。因为这是他曾经答应要对她说的话,可是他实在有点儿不愿说出来:
  “我想,这些东西也可能是别人栽的赃。”
  葛兰特老先生笑了,这是一种有点儿恶作剧的笑容。
  “啊,”他说。“又是尊夫人的意思,这是毫无疑问的。”
  “这个——唔——这个——的确是她的意思。”
  “他倒是个相当漂亮的孩子。”葛兰特老先生带着宽容的态度,这样说。
  然后,他接着说:
  “不,要是认真的想起来,我想,我们不能采纳她的意见。你知道,他有一种秘密的墨水,这是一种很好的,无可置疑的测验。假若是栽的赃,就会很明显,但是,事实上并不明显。这并不是摆在脸盆架上的‘需要时服用’的药水,事实上,这种墨水设计得非常聪明。我以前只遇到一次有人用这种方法,那是用背心上的钮扣—你晓得罢,就是用秘密墨水浸过的钮扣。那家伙要用的时候,便把钮扣放在水里泡泡。卡尔·德尼摩不是利用钮扣,他是利用鞋带。非常巧妙!”
  “啊,”唐密的心忽然一动。他忽然有一种模糊的意念……
  秋蓬的脑筋来得比他快。他一把他和葛兰特的谈话报告一遍,她立即抓到其中最显著的一件事实。
  “鞋带?唐密啊,这就对了。”
  “什么?”
  “白蒂嘛,你这笨蛋!你还记得她在我房里所做的那种可笑事情吗?有一次,她不是把我的鞋带浸在水里吗?不过,那当然是因为看到卡尔这样做过,她不过是在模仿他。他急怕她会讲话,才同那女人安排好,把孩子绑走的。”
  唐密说:“那么,现在搞清楚了。”
  “是的。事情慢慢有了头绪,是很可庆幸的。现在,你可以不要再去想它,将工作积极推进些。”
  “我们需要推进工作。”
  秋蓬点点头。
  时局的确非常暗淡。法国突然出人意料的停止抵抗了,
  使法国民众感到困惑和沮丧。
  法国海军的结果如何,谁也不敢逆料。
  现在法国的沿海地方完全在德国人的控制中,德军可能入侵的话已经不是遥远的揣测了。
  唐密说:“卡尔·德尼摩只不过是这连锁中的一环,普林纳太太才是这一切活动的根源。”
  “是的,我们必须占她的上风才好,但是,这不是易事。”
  “是的。到底,假若她是这一切活动的智囊,我们也不可能希望这是一件易事。”
  “M就是普林纳太太吗?”
  唐密猜想她必定是的。他慢慢说:
  “你真的以为那女孩子没有参与其事吗?”
  “这个我是确信无疑。”
  唐密叹息一声。
  “唔。这个你应该知道。不过,她的运气也够坏了。第一、她所爱的男友被捕。第二、她的母亲又是这样一个人物。那么她所余的还有什么希望?你说是不是?”
  “是的。不过,假若我们猜错——假若M或N是别的人呢?”
  秋蓬相当冷静地说:
  “原来你反反复复的还在讲她呀。你相信这不是主观的想法吗?”
  “你这是什么用意?”
  “雪拉,普林纳呀。我所指的是她。”
  “秋蓬,你这不是有点可笑吗?”
  “我并不可笑。她已经骗过你了,唐密呀!就像骗别人一样!”
  唐密生气的说:
  “才不是这样呢,这只是因为我有我自己的看法。”
  “愿闻其详。”
  “我想,暂时守点儿秘密,看看我们两人谁是对的。”
  “唔,我以为我们都应该出发去追踪普林纳太太,看她到那里去,都会见些什么人——样样都要查个明白。总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出一点儿联系。你顶好在今天下午就派亚伯特去盯她的梢。”
  “你可以派他去。我很忙。”
  “什么?你打算干什么?”
  唐密说:“我要去打高尔夫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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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一  “似乎完全像从前一样,是不是?太太?”亚伯特说这话的时候,乐得满面笑容。他年轻的时候,富有冒险精神。想当年也就是这种精神,才能使他和唐密夫妇交往,那时候他们也是年轻,而且喜欢冒险的。如今,他虽然已到了中年,而且也慢慢有点儿发胖了,可是,他仍旧保持着那种冒险精神。
  “你还记得最初是怎么碰到我的吗?”亚伯特问:“那时候,我在一家第一流的公寓里擦门窗上的铜片。哎呀,你说那个看门的坏不坏?他呀,他已经注意我了。还记得你那天来对我编的那一套假话吗?还有关于一个叫瑞弟的坏蛋的话,那也是一大套谎话,可是,后来证明有一部份是实在的。从那时候起,我就可以说是再也不回头了。我们干了不少轰轰烈烈的事,后来才安顿下来。”
  亚伯特叹了一口气。于是,秋蓬便自然会想到亚伯特太太,所以,她就问候她。
  “啊,内人很好。但是,她说,她不大喜欢威尔斯人,她觉得他们应该好好学学英语。至于空袭呢,啊,他们已经碰到了两次。她说,田里炸的洞很大,足可以容得下一辆汽车,所以,还是找个安全地方罢,对不对?她说,大可以搬到肯星顿。在那里,她就不必终日对着愁人的树木,而且还有干净的瓶装牛奶喝。”
  “亚伯特,”秋蓬忽然觉得很苦恼。“现在又要把你拖进去,我真不知道应该不应该。”
  “太太,别乱说了。”亚伯特说:“你记得我不是想加入你们组织吗?那时候,他们对我多傲慢!他们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他们说:要等我长大了再说。其实,我那时候的身体多棒,而且非常急切,想给那些该死的德国人一个打击。请恕我用不好听的字眼儿。你只要告诉我怎样阻挠他们的计划,怎样破坏他们的行动,我就马上照办。第五纵队,这就是我们要对抗的敌人,报上都这么说。但是,另外的四个纵队怎么样了?报上倒没说起。总而言之,我很愿意帮助你和毕赐福上尉,不管做什么,你们只管吩咐好了。”
  “好!现在,让我告诉你,我们希望你做什么事。”
二  “你和布列其雷的交情深不深?”唐密离开球座,很满意地望着他的球由球座至终点间草地的中间跳过去。这时候,他这样问。
  海达克中校打的一记球也很棒。所以,当他将球棒放到肩上的时候,面露得意之色。他答道:“布列其雷吗?我想想看,哦,我们大约认识九个月了。他是去年秋天来的。”
  “是你朋友的朋友罢?我记得你这样说过。”唐密扯了一个谎,想套他的话。
  “是吗?”中校微露吃惊的样子:“大概没说过。其实,大概是在俱乐部里认识的。”
  “我想,他是个有些神秘的人物罢?”
  “神秘人物?老布吗?”他的口气中很坦白的露出不相信的意思。
  唐密暗自叹了一口气,他想,他大概是在瞎想。
  他又打了一球——这一次是打球顶。海达克刚刚用铁棒打了一记,非常巧妙,但是,球只差一点儿,没有停在球洞周围的终打地区。当他和唐密聚在一起的时候,他说:
  “你究竟为什么把老布称作神秘人物?我其实刚才应该说:他是个讨厌而枯燥的人物,典型的陆军。他的观念有点儿不易改变,生活圈子很窄,完全是陆军的生活,一点儿也不神秘!”
  唐密含糊地说:
  “啊,这个——我只是听到一个人的话,才那么说的。”
  现在,他们该打球入洞了。结果是中校赢了。
  “两场完了,还可以再打两场。”他满意地说。
  于是,他的心里不再专门想球赛的事了,便回到方才的话题。对唐密来说这是正中下怀。
  “你所指的是什么神秘?”中校问。
  唐密耸耸肩膀。
  “啊,没有什么,只是关于他的情形,好像没有人知道的清楚。”
  “他以前在中部几个郡住过。”
  “哦,你对于这个知道得很确实吗?”
  “这个——啊,不!我自己也不知道。喂,麦多斯,你这是什么用意?布列其雷没什么不妥罢?是不是?”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唐密连忙加以否认。他已经把话题转入细节,现在他要从旁观望,看海达克中校怎样闪避。
  “我始终感觉到他是一个标准得近乎可笑的人物。”海达克说。
  “正是那样,正是那样。”
  “啊,是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也许你以为他太像某一类型的人,是吗?”
  “我正在套证人的话。”唐密想。“也许这位老兄会突然心血不潮,说出一些值得注意的话。”
  “是的,我的确明白你的意思了。”中校若有所思地继续说。“现在我才慢慢想起来,事实上,我没有碰到一个人,在布列其雷到这儿来以前认识他。他没有什么老朋友待在这里,他根本没有这样的朋友。”
  “啊!”唐密说——然后又说:“那么,我们打球罢?还是再多运动运动,晚上的天气很好。”
  他们乘车过去,然后分开,准备往下打下去。他们再在草地上会合时,海达克突然说:
  “告诉我,你听到人家怎样讲他。”
  “没有,没有什么。”
  “麦多斯啊,你不必对我这样小心。我听到过各种谣言。你明白吗?我样样事都有人报告。大家都知道我对于这种问题很感兴趣。你方才说的话,是指什么?你说布列其雷不是表面上的那种人。”
  “那只是一种联想。”
  “你以为他是那一种人?是德国蛮子吗?胡说!他这个人和你我没有两样,是道道地地的英国人。”
  “啊,是的。我相信他是没有问题的。”
  “可不是!他始终嚷嚷着要政府多管训那些外国人。对那个年轻的德国小伙子,你瞧他反对得多激烈。其实,他反对得也很对。我听见警察局长非正式地说:他们已经发现了足够的证据。卡尔·德尼摩就是上十几次绞刑台都不嫌多。他有一种计划,要在全国的自来水里下毒药,同时,他实际上已经在研究一种毒气——是在我们的一个工厂里研究。主啊,我们的民众眼睛多近视!首先来说,我们怎么会让这小子到那个工厂里研究?他们样样都相信人,我们的政府就是这样。一个年轻小伙子只要是在战事发生以前到英国来,并且稍稍发发牢骚,说在本国如何受迫害。于是,他们都把两只眼睛闭起来,什么机密的事都不避讳他。他们对这小子和对那个叫何恩的家伙一样愚!”
  唐密无意让中校把那件得意的事再说下去。于是,他就故意没把球打进洞去。
  “倒楣!”海达克叫道。他小心翼翼地打了一球。球慢慢滚进洞里去。
  “我赢了一洞!你今天打得差劲儿些。我们刚才谈什么?”
  唐密肯定地说:
  “谈到布列其雷是个完全没问题的人物。”
  “当然罗,当然罗!不过,现在,我不明白——我倒听人家讲过一些关于他的话,很可笑——在当时,我并不在意!”
  说到这里,忽然另外有两个人对他们打招呼。他们四个人回到俱乐部,喝了点儿东西,然后,中校瞧瞧他的表,便说他和麦多斯该走了。唐密已经接受中校的邀请,到他家去吃晚餐。
  “走私客歇脚处”还是那样一切井井有条的样子。伺候他们用餐的是一个高个子的中年男仆,他的动作熟练,显得非常内行。在伦敦以外能有这样侍候周到的仆人,是相当不寻常的。
  等那仆人离开餐厅的时候,唐密便提到这件事。
  “是的,能够雇到阿波多,是很运气的。”
  “你是怎样雇到的?”
  “其实,他是看到报上的广告来应征的。他有顶好的证件,而且明明比其他的应征者都高明。同时,他要求的待遇也很低,所以,我当场就决定雇用他了。”
  唐密哈哈大笑道:
  “由于战争的关系,我们实在享受不到像饭馆似的侍候了。从前好的堂倌可以说都是外国人。英国人似乎做起这种事来,究竟不自然。”
  “这种事有点儿太卑屈了,原因就在此。英国硬汉做起鞠躬如也的动作,总是不自然的。”
  他们坐在外面啜咖啡的时候,唐密和缓地问:
  “你在高尔夫球场上本来准备要讲的是什么?是关于布列其雷的——你说听人家讲他的话,很可笑。”
  “你看,那是什么?喂,你看见没有?在海那边有灯光。我的望远镜呢?”
  唐密叹了一口气,他的星运不佳。中校大惊小怪的跑到里面,又匆匆出来。他用望远镜向海天交界处扫视一下。一面大概讲讲敌人整个的信号计划,指出他们可能向沿海的什么地点发信号,对于这些信号的证据,表面上似乎都不存在。接着,他又讲敌人在最近将来可能有侵略成功的希望,这种消息听了,实在令人感到前途暗淡。
  “没有组织,没有适当的协调。麦多斯,你自己就是民防义勇军(L.D.V.),你可以了解是什么情形。要是由安德鲁这家伙领导呀——”
  这话他不晓得说过多少次了。这是海达克中校最爱发的牢骚。照他的口气,他才该是发号施令的人,要是可能的话,他愿意取而代之。
  那男仆端来威斯忌和甜酒来,这时候,中校仍然在发表高见。
  “现在仍然有间谍在破坏我们的行动,他们把我们破坏得体无完肤。上次大战时也是如此——都是扮作理发师、堂倌——”
  唐密往后一靠,同时瞥见阿波多的侧面,那个男仆走起路来步法熟练。唐密看到这种情形,不由得这样想:堂倌?看那家伙的样子,要是叫他佛立兹(Fritz)——(是一个德国人的标准姓名——译者注)倒比叫他阿波多更顺口些……”
  啊,有何不可?不错,这家伙的英语讲得很棒,不过,许多德国人都是如此。他们在英国饭馆服务多年,早把英语练得纯熟了。同时,种族类型,并不是不相像的。譬如说金发碧眼——往往由头的形状上,便可以露出一个人的国籍。是的,头的形状——那么,他近来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像这样的头呢?
  心里虽然在想事情,口头上却仍在凭着一时的高兴在和海达克搭讪,尽量把话说得与对方所说的能配合。
  “这么多的该死表格要填,一点儿也没有用处,麦多斯,这一连串问题都是很无聊的——”
  唐密说:“我知道。像是——‘贵姓?大名怎么称呼?请在下面回答,是N,或是M?’”
  突然哗啦一声,是杯盆滑落的声音。原来,那个标准的仆人阿波多出了毛病了,一杯薄荷酒洒到唐密的袖口和手上。
  那仆人结结巴巴地说:
  “对不起,先生。”
  海达克暴跳如雷地说:
  “你这该死的笨蛋,你他妈的在干吗?”
  他的脸平常就是红红的,现在气得发紫。唐密想:“要谈到陆军的脾气来,和海军一比,就相形失色了。”这时候,海达克还在骂个不停。阿波多谦卑的连连道歉。
  唐密觉得替那仆人难过,但是,突然间,中校仿佛受到什么魔咒的影响,他的怒火突然平息,现在又恢复到平时的热诚态度。
  “来洗洗罢。这东西很讨厌,是薄荷酒。”
  唐密跟他到里面,不久就来到那个豪华的,有无数“精巧器具”的浴室,他小心地洗掉那一片粘粘的甜酒污迹。中校由隙壁的浴室里喊话,听他的语气好像觉得很丢脸的样子。
  “刚才我恐怕有点儿失态。可怜的麦多斯。他知道我总是在生气的时候,说话有点过份。”
  唐密由洗脸盆那儿转过身来擦手。他没有注意,有一块肥皂滑落到地上。他的脚正踩在上面。同时地上铺的油布也是擦得很光滑的。
  于是,转瞬之间,唐密便跳起狂乱的芭蕾舞步来。说时迟,那时快,他的两臂直伸,猛然滑到浴室的那一边,一只胳膊重重的碰到澡盆一端的右手的水龙头,另一只胳膊重重的抵到一个小壁橱的边上,这种放肆的姿态,要不是闯到像刚才那样的祸,是不可能有的。
  他的脚也滑了过去,重重的碰到澡盆一端的嵌板上。
  于是,那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澡盆墙上的嵌板滑落下来,触动了墙上藏着的一个转轴,里面是一个看不大清楚的壁龛。那壁龛里藏着什么,他就毫无疑问了,那里面就是一个无线电发报机。
  这时候,隔壁中校的声音停止了。他突然在门口出现。于是唐密灵机一动,心里的几个疑点,现在都有了着落了。
  到现在为止,难道他一直都是瞎子么?那个乐天的,红红的面孔——那个“热诚英国人”的面孔——原来是个假面具。这原来是一个坏脾气、架子十足的普鲁士军官的面孔。他怎么一直都没有看出来呢?当然啦,方才偶然发生的那件事,毫无疑问的,对他的帮助也是很大的。因为,他因此而回想到另一件事。他以前曾经看见一个暴躁的普鲁士军官,用普鲁士贵族特有的蛮横态度责骂部下。这一天晚上,海达克不是冷不防地痛骂部下吗?
  这一切都很符合——符合得令人不可思议。那双重的瞒骗手段多高明!首先敌人派何恩那个间谍来布置场地,雇用外国工人,故意引起大家对他自己的注意。然后,继续执行他们的第二步计划:突然出现了一个豪爽的英国海军军官海达克中校,他们故意让他揭发何恩的秘密。后来,这个英国人就把那地方买过来,见人就讲他破获的经过。他讲了又讲,害得人人都觉得讨厌。这种情形,多么顺理成章。于是,M 就稳坐在这个指定的地点。他这儿最容易和海上通消息,又有那架无线电发报机。而且,他布置在逍遥宾馆的情报人员,近在咫尺。N随时都可以执行德意志的命令。
  唐密不能不对敌人这种计划暗自感到佩服。这一切部署得多聪明。他自己根本不曾怀疑海达克,他一直认为海达克是个没有问题的人物。只是一个完全没想到的偶发事件,才把西洋镜揭穿的。
  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唐密想到了这一切,他很明白自己已经处于险境,而且也明白,这是迟早必然会发生的事。但愿自己扮演那个老实的、呆头呆脑的英国人能够瞒得住他们。
  唐密转身面对着海达克,并且假装很自然的态度,哈哈大笑。他希望自己的笑声听起来不要牵强。
  “哎呀!到你这地方来,总是遇到令人惊奇的事。这又是何恩的精巧玩意儿吗?上一次你并没有让我看这个呀!”
  海达克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儿,他那巨大的身子站在那儿,挡住门口,显得有些紧张。
  “我可不是他的对手,”唐密暗想。“还有那个该死的男仆。”
  海达克站在那儿,仿佛已经化为石头。不过,这只是一刹那的功夫,然后,他就露出轻松的样子,哈哈大笑的说:
  “麦多斯啊,你真好笑!你刚才由地板上滑过去,活像跳芭蕾舞!这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好镜头呢。把手擦擦干,到另外那间屋子来罢。”
  唐密跟着他走出澡房,同时,他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是紧张而且警觉的。他现在已经有所发现,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安全离开。他能不能骗过海达克呢?听海达克讲话的口气,倒是蛮自然的。
  海达克一只胳膊勾住唐密的肩,领着他到了起居间,他的胳膊这样勾住他的肩,也许是随随便便,无意的动作,也许是有意的,很难捉摸。他转回头将门关上,然后,对唐密说:
  “喂,老兄!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的话是友善的,自然的——只是有点儿窘,他用手势让唐密坐下。
  “说起来有点儿不容易解释,真的,有点儿难解释。虽然,我只是想同你谈点儿知己话,此外没别的意思,不过,你得守秘密。麦多斯,你明白吗?”
  唐密竭力表现出极感兴趣的样子。
  海达克坐下来,同时,很机密的,将椅子拉得靠近些。
  “麦多斯,事情是这样的,你可千万不要对别人说:我是情报部的工作人员,M.I.42B.X.,这是我工作的部门,你听说过吗?”
  唐密摇摇头,把急于想知道究竟的神气装得更厉害。
  “唔,这是很秘密的。我的工作,是一种内围的工作,你明白吗,我们把某种情报由此处传出去,但是,这件事要是泄露了,可不得了,你明白吗?”
  “当然,当然!”麦多斯先生说。“很有趣!自然啦!你可以相信我,我决不透露一个字。”
  “是的,这是绝对重要的,这件事是非常机密的。”
  “我很了解。那么,你的工作想必很刺激,实在是很够刺激的。我真想知道得更多些,不过,大概我不该多问罢?”
  “是的,不可以。你知道,这是很秘密的。”
  “啊,是的,我明白。我实在很抱歉,方才实在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唐密想:“他会不会受我的骗呢?他也许想像不到我是专门刺探这种消息的罢?”
  他觉得这是很难令人相信的发现。然后,他又想:一个人万不可自满,许多人都因为太自满了才会垮台的。海达克中校是聪明人,而且是个夜郎自大的人。这个可怜的麦多斯是个愚蠢的英国人,他是一种什么话都会相信的人。但愿海达克对自己还是这种想法。
  唐密继续谈下去,故意表示他对于这件事很感兴趣和好奇。他知道是不该多问的,但是,他问海达克:他的工作一定很危险罢?他以前到过德国吗?在那儿工作过么?
  海达克中校回答时,他的态度是够温和的。他现在完全是英国海军军官,那个普鲁士的军官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唐密现在用一个新的角度在看他。他想,自己怎么竟会被他蒙骗了?看他的脑袋形状,以及嘴巴的线条,一点儿没有英国特征。
  麦多斯先生不久就站起来,这是一个重要的考验,会不会安全渡过这个难关?
  “我实在该走了,现在已经很晚了。我实在觉得非常抱歉,不过,请你相信我,我一个字也不会透露。”
  (“要逃脱,就是现在,否则就逃不掉了。他会放我走吗?我得有所准备。最好是对准他的嘴巴来一拳。”)
  麦多斯先生一面和蔼地谈着,并且露出极兴奋的样子,一面侧着身子慢慢走向门口。
  他现在已经到了门厅……已经把大门打开了……
  他由右手的门洞里瞥见阿波多把早餐用的杯盆放到托盘上,准备明天早上用。(“那该死的傻瓜会放过他了!”)
  他和海达克站在门廊里谈话,约好了下星期六再一块儿打高尔夫球。
  唐密冷冷地想:“朋友,不会再有下星期六了。”
  这时候听到外面马路上有人声。有两个人刚到山岬上去玩过回来。这两个人唐密和海达克都有点头之交。唐密同他们打招呼,他们便停下脚步,他同海达克和这两个人就站在大门口谈了几句话。然后,唐密和他的东道主亲切的挥手道别,便同那两个人一同离开了。
  他居然逃脱了。
  海达克,傻瓜!他居然会让他骗过去了。
  他听到海达克走回房里,关上门的声音,于是,便高高兴兴同他那两个新发现的朋友走下去了。
  他们随便闲谈:
  看样子,天气似乎要变了。
  老孟禄的球运又不好。
  那个叫阿许雷的不肯加入民防义勇军,他说义勇军不好。年轻的马许,就是那个高尔夫球场的助手,是一个反对战争的人,他不肯参加。不知道麦多斯先生是不是以为应该把这件事提交委员会讨论?前天夜里,南安普顿让敌人炸得好惨,损失很大。关于西班牙,不知麦多斯先生有何高见?他们对英国的态度是不是转变了,当然罗,自从法国崩溃以后——
  唐密很高兴,恨不得高声叫出来!这种随随便便的,正常的谈话,多好。这两个人来得正是时候,可以说是上天巧妙的安排。
  到了逍遥宾馆的门口,他同那两个人道别了一声,便转身走进大门。
  他轻轻吹着口哨,走过门口的车道。
  他刚刚踯躅在花旁边黑暗的转弯处转过去,于是,有件沉重的东西落在他的头上。他向前一栽,眼前一片漆黑,便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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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一  “布仑肯太太,你是说三个黑桃吗?”
  是的,布仑肯太太是说三个黑桃的。斯普若太太刚去接过电话,上气不接下气的赶回来说:“他们把A.R.P.考试(防空措施考试)时间更改了,真是讨厌。”然后,她说该她叫牌了。
  闵顿小姐又是老毛病,反来复去说个不停,因此耽搁不少时间。
  “我是说两个梅花吗?你记得清楚吗?我倒还以为是说‘没王牌’呢。啊,对了,我现在记得了。凯雷太太说一个红心,对不对?我虽然还没十分算好,还是准备说没王牌的。不过,我们打牌的时候,总得有勇气。后来,凯雷太太说一个红心,因此,我不得不出两个梅花。我始终以为要是手里有两个短牌的时候,是很难办的——”
  秋蓬想:有的时候,闵顿小姐要是干脆把她手里的牌放在桌上给大家瞧瞧,反而会节省不少时间。但是,要她不把手里有什么统统说出来,那可办不到。
  “那么,现在搞清楚了。”闵顿小姐得意的说。“一个红心,两个梅花。”
  “两个梅花。”秋蓬说。
  “我说派司的,是吗?”斯普若太太说。
  他们望望凯雷太太。这时候,她正向前屈身,静静的听。
  闵顿小姐又接着说下去。
  “后来凯雷太太说两个红心,我说三个方块。”
  “我说三个黑桃,”秋蓬说。
  “派司!”斯普若太太说。
  凯雷太太静静坐着。最后她才似乎发觉到大家都在望着她。
  “哎呀,”她的脸红了。“我真抱歉。我想,也许凯雷先生现在需要我照顾,希望他在阳台上没事。”
  她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
  “也许,你们要是不介意的话,我还是去看看好些。我好像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也许是他的书掉到地上了。”
  她慌慌张张由落地窗口走出来。于是,秋蓬气得叹了一口气。
  “她应该在腰里挂一根绳子,”她说:“那么,他要是叫她的时候,只要一拉就好了。”
  “真是个忠实的妻子。”闵顿小姐说。“看到这种情形,让人很舒服,你说是不是?”
  “是吗?”秋蓬这时候的脾气可不大好。
  这三个女人静静坐在那儿,过了一两分钟。
  “今晚上雪拉到那儿去了?”闵顿小姐问。
  “她去看电影了。”斯普若太太说。
  “普林纳太太到那儿去了?”秋蓬问。
  “她说她要在房里算帐,”闵顿小姐说。“可怜,在房里算帐,太劳累了。”
  “她今儿晚上并不都在算帐。”斯普若太太说。“因为,我方才去厅里接电话的时候,她刚刚回来。”
  “不知道她到那里去了。”闵顿小姐一天到晚老是忙着问东问西,她的生活完全让这种事情占据了。“不会是去看电影,因为这时候还没有散场。”
  “她没戴帽子,”斯普若太太说。“也没穿外套,但是,她的头发很乱。我以为她一定跑了不少路,因为她喘得很厉害。她一句话也没说,便跑上楼,并且对我瞪眼睛。确实是对我瞪眼,可是,我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呀。”
  这时候,凯雷太太又在窗口出现了。
  “你们想不到罢,”她说。“凯雷先生独自一个人把花园都走遍了,他说走得很高兴,今儿晚上天气很温和。”
  她又坐下来。
  “我想想看。哦,你们以为我们重新叫牌如何?”
  秋蓬忍住一声表示反对的叹息,她们已经重新叫过牌了,当时是该她出三个黑桃了。
  她们刚在倒牌,准备发牌的时候,普林纳太太进来了。
  “你去散步,觉得很痛快吗?”闵顿小姐问。
  普林纳太太瞪着眼睛望望她,那种眼神非常凶、非常令人不快。她说:
  “我没有出去呀。”
  “啊——啊——斯普若太太仿佛说她刚才看见你进来的。”
  普林纳太太说:
  “我只是出去看看天气如何。”
  她的语调很不客气,并且向那个温顺的斯普若太太投射一种敌意的眼光。斯普若太太的脸马上红了,露出害怕的样子。
  “真想不到,”凯雷太太也贡献一条新闻。“凯雷先生在花园里到处都走过了。”
  普林纳太太突然说:
  “他干吗要起来走呢?”
  凯雷太太说:
  “今儿晚上天气很好,他甚至于没多加一条围巾呢。现在,他还不想进来呢,我实在希望他别着凉。”
  普林纳太太说:
  “还有比着凉更难受的事呢。现在,随时随地都可能掉下一枚炸弹,将我们大家炸得粉粹!”
  “哎呀!希望不要有这样的事。”
  “你希望不这样吗?我倒但愿如此!”
  普林纳太太走出落地窗口。那四个打桥牌的人目不转晴地在后面望她。
  “她今儿晚上似乎很奇怪。”斯普若太太说。
  闵顿小姐的身子向前一屈。
  “你们难道不以为——”她向左右望了望。大家都把脑袋凑在一起,于是,闵顿小姐就低声地说:
  “你们难道没觉出她喝酒了吗?”
  “哎呀,”凯雷太太说。“现在想起来是很奇怪。原因大概就是为此。有的时候,她实在是非常——非常奇怪。布仑肯太太,你觉得怎么样?”
  “唔,我实在并不这么想,我以为她在担心一件事。嗯,斯普若太太,该你要求摊牌了。”
  “哎呀,我说什么呢?”斯普若太太考虑手里的牌,这样说。
  这时候,谁也没有自告奋勇替她出主意,不过,闵顿小姐一直都在毫不觉得难为情地偷看她的牌,她倒是有资格为她出主意。
  “那不是白蒂罢,是不是?”
  斯普若太太抬起头来,这样问。
  “不,不是的。”秋蓬肯定地说。
  她觉得,她们要是不继续打牌,斯普若太太要叫出来了。
  斯普若太太茫然地望望她手里的牌,她心里显然还在惦记着她的宝贝女儿。然后,她说:
  “唔,我想,就一个方块罢。”
  于是大家依次要求摊牌,凯雷太太首先打出一张。
  “大家都说:每逢不知道出什么牌好的时候,就先打出一张王牌。”她嘁嘁喳喳地说,一面摊出一张方块八。
  这时候她们听到一个洪亮而爽朗的声音道:
  “方块九!”
  原来是欧罗克太太站在窗口。她正在喘息得很厉害,两眼发光,她的样子有些阴险,不怀好意。现在,她往前走过来。
  “你们在此安安静静地打牌,是吗?”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斯普若太太很注意地这样问。
  “是一把锤子,”欧罗克太太和蔼地说。“我看见它放在车道上,一定是什么人忘在那儿的。”
  “怎么会把锤子忘在那种地方,真奇怪。”斯普若太太怀疑地说。
  “是的。”欧罗克太太也是这样想。
  她今天晚上似乎兴致特别高。她握着锤柄,不住的摇着,便走出去,到厅里去了。
  “我想想看,”闵顿小姐说。“什么王牌?”
  她们的牌继续打了五分钟,没有人再打断。后来,布列其雷少校进来了,他看了一场电影,名字叫“吟游诗人”,是李查王一世朝代的故事。现在,他就源源本本地把情节讲给大家听,因为少校是军人,他还相当详细的批评十字军的战争场面。
  她们的桥牌最后决定胜负的一场并未打完,就散了。因为凯雷太太一看表,发现时候已经不早,吓得尖声叫起来,连忙跑出去找凯雷先生。凯雷先生虽然是个病人,因为有一阵子没人管他,所以一个人玩得很高兴。现在,他咳得虽然吓人,而且抖得很厉害,可是,他仍然说:
  “亲爱的,一点儿也不要紧。牌打得很高兴罢?我才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呢。即使是重伤风,又有什么关系?现在是作战时期呀!”
二  第二天早餐的时候,秋蓬马上觉察出气氛相当紧张。
  普林纳太太的嘴唇绷得紧紧的,她说话很少,但是句句都很尖刻。她离开时的态度,只有用“拂袖而去”四个字来形容才恰当。
  布列其雷少校把果酱厚厚地涂在吐司上,发出一阵宏亮的笑声。
  “这里的气氛有点儿冷冰冰的嘛,”他说。“啊,这也是意料中的事。”
  “怎么,出了什么事?”闵顿小姐向前欠欠身,急切地问。由于非常希望明白究竟,她那瘦脖子直抽动。
  “不知道该不该乱讲人家的事。”少校的话更加激起大众的好奇心。
  “啊,布列其雷少校!”
  “你一定得告诉我们呀。”秋蓬说。
  布列其雷少校若有所思的望望他的观众:闵顿小姐,布仑肯太太,凯雷太太和欧罗克太太,斯普若太太带着白蒂刚刚走开。于是,他决心讲了。
  “是麦多斯呀,”他说。“他一整夜都在外面游荡,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什么?”
  布列其雷少校带着满意的不怀好意的态度望望大家。他这人专门幸灾乐祸。他看到那个有心机的寡妇那副失望的样子,觉得很好玩。
  “麦多斯这个人有点儿放荡,”他哈哈笑着说:“普林纳太太自然是很生气了。”
  “哎呀!”闵顿小姐的脸红得很难受。凯雷先生面露吃惊的样子。欧罗克太太只是嘻嘻的笑几声。
  “普林纳太太已经告诉我,”她说,“啊,男人总是男人呀。”
  闵顿小姐急切地说:
  “啊,可是——麦多斯先生遇到意外了。你知道,是在灯火管制的时候。”
  “灯火管制!”布列其雷少校说。“责任实在重大。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在义勇军巡逻队服务,可以看到不少令人惊奇的事。像是拦住过往车辆,盘查行人啦,等等。什么奇怪的事都会遇到。有多少太太们‘送先生回家’。同时,在他们的身份证上,也可以看到不同的姓名。并且,过不了几小时,他们方才过去的丈夫或者太太,又独自由原路回来了。哈哈!你说奇怪不奇怪?”
  他又哈哈大笑起来,但是,他忽然看见布仑肯太太已不以为然地瞪着他,便连忙敛起笑容。
  “人的本性——实在有点儿好笑,你说是吗?”他现在的语气缓和了。
  “啊,麦多斯先生!”闵顿小姐的声音发抖。“他也许真的遇到意外,或许让汽车压伤了。”
  “我敢说,他一定会这么说的,”少校说。“他会说:他让汽车压伤了,但是,到明天就没有事了。”
  “他也许已经送到医院了。”
  “这个,警察局会告诉我们。反正他身上带有身份证,是不是?”
  “哎呀,”凯雷太太说,“不知道凯雷先生会怎么说?”
  这句做作的话一直没有反应。秋蓬假装自尊心受到伤害的样子,站起来离开餐厅。
  等她带上门以后,布列其雷少校哈哈大笑。
  “可怜的麦多斯,那漂亮的寡妇烦恼起来了。本来,她以为他已经上钩了呢。”
  “啊,布列其雷少校。”闵顿小姐的声音仍然发抖。
  布列其雷少校眨眨眼儿。
  “记得狄更斯的小说里有个叫山姆的人物。有人对他说:‘山姆,当心寡妇啊!’”
三  唐密事先没有通知她便出去了。秋蓬觉得很担心。但是,她竭力安慰自己:他也许有了新的线索,出去查了。他们两人早就预料到,在这种情况之下互通消息是很难的。所以彼此早已约定,如果他们两人有一个忽然事先不通知就不在宾馆了,千万不可瞎担心,并且,对于这种紧急的事变,他们也未雨绸缪,安排好联络的方式。
  据斯普若太太说,普林纳太太昨天晚上出去过,但是她本人竭力否认,这件事是很值得注意的。
  唐密很可能在钉她的梢,看她暗中做些什么勾当,或许已经找到一些值得追究的线索。
  他必定会用他的特别方式和秋蓬联络,否则,不久就会露面。
  虽然如此,秋蓬仍免不了感到不安。她认为,就她扮演的那个角色而论,她要是表示好奇,或者甚至于表示担忧,都是很自然的事。所以,她立即找普林纳太太。
  普林纳太太谈起这件事来,似乎很不愉快。她表明:她的房客之中要是有这种荒唐的行为,是不可宽恕的,大家也用不着替他掩饰。
  秋蓬紧张地大声说:
  “啊,可是他也许是出了什么意外啊,我相信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他并不是终宵在外游荡的人,他的头脑并不是随便的,一定是让汽车撞倒了。”
  “不管怎么样,我们不久就可以知道了。”普林纳太太这样说。
  但是,这一天的时光不知不觉过去,根本不见麦多斯先生的影子。
  到了晚上,由于房客们的催促,普林纳太太勉强同意打电话报告警察局。
  一位警官手里拿着一个簿子,到逍遥宾馆来调查。他把一些详细的情节记在簿子上。由他的调查,发现了几个事实:麦多斯先生是在十点半钟离开海达克中校的住处。由那里,他同一位瓦特先生和一位柯特斯大夫一同走到逍遥宾馆。他就在这里同他们道别,转身走到宾馆前面的环形车道。
  由那一刻起,麦多斯先生似乎就不见了。
  秋蓬心里揣摩,照这情形看来,可以推想出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唐密走到车道上的时候,也许看到普林纳太太迎面走过来,便闪到灌木丛中,然后再尾随着她。他注意到她同一个陌生人谈话,后来,等到她回到逍遥宾馆的时候,他也许在尾随那个陌生人。要是这样的话,他现在一定还活着,正忙着钉那个人的梢呢。这样一来,警察局方面如果出发找他,他们这番好意反而会使他非常不方便。
  另一种可能就不这么愉快了。这一种想法,又分为两种不同的画面。在一个画面上,秋蓬似乎又看到普林纳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头发散乱”地跑回来;在另一个画面上,她似乎又看到欧罗克太太站在落地窗口,手里握着一把沉重的锤子。
  由那把锤子,就可以想像到几个很可怕的可能。
  因为,车道上怎么会有一把锤子呢?
  至于谁会用过那把锤子呢?这是很难猜想的。关于这一点,主要要看普林纳太太回来的准确时间。她回来的时候,一定是在十点半左右,但是,打牌的人没有一个注意到准确的时间。普林纳太太极力否认曾经出门过,她说她只是到外面看看天气如何。但是,要是只是到门外看看天气,决不会搞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并且,很明显的,斯普若太太看见她回来的。她对于这件事感到很不愉快。要是说那四位女士忙于打牌,决不会使用那把锤子,是不会错的。
  究竟准确的时间是什么时候呢?
  秋蓬发现大家对这个问题都很茫然。
  如果上面假定的时间没有异议,普林纳太太明明是最有嫌疑的。在唐密回来的时候,逍遥宾馆里面的人有三个都不在家。布列其雷少校出去看电影了,但是,他是一个人去的,他一定要不厌其详的把电影故事讲给大家听。喜欢猜疑的人也许会以为他是故意这样说,以便证明当时他是不在场的。
  其次就是那个到花园散步的病人,凯雷先生。要不是凯雷太太露出那样为丈夫担心的样子,谁也不会晓得他在外面散步。大家也许以为他还在阳台上,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腿上盖着毛毯,一动不动,活像个木乃伊。(其实,他居然冒着夜寒到花园去散步,倒有点儿反常呢。)
  还有那个欧罗克太太,面带笑容,手里挥动着锤子……
四  “怎么啦?德波拉?亲爱的,你好像很担心的样子。”
  德波拉·毕赐福吃了一惊,然后哈哈大笑,坦白地望着东尼·马斯顿那双同情的棕色眼睛。她喜欢东尼这个人有头脑,是密码部最有才气的新人。大家都以为他的前途是未可限量的。
  德波拉所担任的工作,必须聚精会神,全力以赴。她虽然感到吃力,却是喜欢这种工作的。这种工作很累,但是很值得做,并且,这工作能给她一种愉快的感觉,觉得自己的任务重大,这才是真正的工作,并不是只在医院里荡来荡去,等候看护伤兵。
  她说:“啊,没什么。只是想到家里的人,这个,你也明白呀。”
  “家里的人有时候会让你头痛呢,你府上的人现在都干什么?”
  “我在想我的母亲。老实告诉你,我对她有点儿担心。”
  “为什么?有什么事吗?”
  “这个——她到康瓦尔看望我一个很让人头痛的姑妈。姑妈七十八岁了,已经完全老糊涂了。”
  “这似乎是有点儿令人难过!”那年轻人同情地说。
  “是的,母亲真是伟大。但是,她现在相当忧郁,因为现在似乎没有一个地方需要她,当然啦,她在上次战争期间也曾担任过救护和情报工作。但是现在情形不同了,他们不需要这些中年人,他们需要年轻,能刻苦奋斗的人。我方才已经说过,她现在就是为了这个非常忧郁。因此,她就到康瓦尔去,打算在姑妈家住些时。现在,她正在种花种菜。”
  “很对。”东尼说。
  “是的,她这样做是最好的。你知道,她现在仍然很活跃呢。”德波拉同情地说。
  “唔,这似乎是很好的。”
  “啊,是的。我担心的不是那个。关于她的情形,我很高兴。两天以前,我还得到她一封信,信上的口气很高兴。”
  “那么,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这样的:查理要到那一带去探望亲友,我便托他去探望她。他去了,但是她并不在那里。”
  “不在那里?”
  “是的。她并没到那儿去,显然压根儿就没去过。”
  东尼露出一点难为情的样子。
  “相当奇怪。”他低声说。“你的——我是说——你的父亲在那里?”
  “红发老人吗?唔,他现在在苏格兰的一个地方。他在一个无聊的部门,终日忙着将公文打成三份,然后再归档存查。”
  “你的母亲也许没去同他在一起罢?”
  “她不能去。他那个地区,不能带家眷。”
  “哦。那么,她也许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现在东尼确实感到不安起来,尤其是看见德波拉那双棕色的大眼珠正担忧地望着他。
  “是的,但是,这是为什么?真是奇怪!她在来信中,封封都谈到姑妈,谈到花园等等。”
  “我知道,我知道。”东尼连忙说。“当然,她也许要让你觉得——我是说——如今——这个——一个人偶尔也会突然不见了。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
  德波拉的眼睛本来露出可怜的样子,现在变得含有怒意了。
  “你要是以为母亲会突然同什么人一起去度周末的话,你就大错特错了。绝对错误。父亲同母亲彼此感情极好——他们彼此是深爱的。家里大家常常拿这个开玩笑,她从未——”
  东尼连忙说:
  “当然是不会的,抱歉!我实在不是有意的——”
  德波拉的怒意如今息了,她现在皱起眉头来。
  “奇怪的是,前几天有人说他们偏偏在利汉顿看见我母亲。当然啦,我就说那不是她,因为她在康瓦尔。但是现在我不知道——”
  东尼本来划了一根火柴准备点香烟,现在突然熄灭。
  “在利汉顿?”他突然说。
  “是的,那正是我的母亲最不可能去的地方,她到那儿没有什么事情,那里都是些老上校和小姐们。”
  “当然不像是可能去的地方。”东尼说。
  他把香烟燃上,一面随便问:
  “你母亲在上次大战期间担任什么工作?”
  德波拉机械地回答:
  “唔,做了点救护工作,替一位将军开车子——我是指陆军的车子,并不是指公共汽车,都是平常的工作。”
  “哦,我还以为她像你一样,在情报部工作呢。”
  “啊,母亲根本没有做这种工作的头脑。不过,大概在战争结束以后,她同父亲做过一些情报工作。秘密文件啦,侦探能手啦,常常听他们谈起这一类的话。当然啦,他们两位老人家谈起来,夸张得很厉害,让人听了仿佛以为他们多了不起的样子。我们其实并不鼓励他们多谈,因为,你明白这种情形,同样的老话,往往讲了又讲。”
  “啊,有点儿懂,”东尼·马斯顿热心地讲。“我完全同意。”
  到了第二天,德波拉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她的房间莫名其妙地有些意料之外的变化。
  她费了几分钟的功夫,才猜出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她就按铃叫下女。在那张五斗橱上放着的那个大的照像框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她很生气地问那个女工这些东西那里去了。
  下女罗雷太太很伤心,也很起反感。
  她说,她的确不知道那镜框在那里。她自己并没有碰过这个东西。也许格列迪——
  但是,格列迪也否认动过那个镜框。那个修理瓦斯炉的人,也许是他拿的。
  但是德波拉不相信一个煤气公司的雇员会对一个中年妇人的像片发生兴趣,而把它拿走。
  德波拉以为:也许是格列迪把镜框打碎,仓猝之间,将碎片扫到拉圾箱里,以便消灭痕迹,这种可能性倒很大。
  德波拉并没有小题大做。有机会,她打算问她母亲再要一张照片。
  她现在一想到母亲,便愈来愈烦恼。
  她老人家到那儿去了?应该告诉我呀。当然啦,东尼说得对,要是以为她会同什么朋友去约会的话,实在是一种胡闹的想法。但是,这件事仍然是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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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一  在码头的尽头,现在该秋蓬同那个钩鱼的谈话了。
  她还存一个万一的希望:她希望葛兰特先生也许会有令人宽慰的消息。但是,她的希望不久就粉碎了。
  他很肯定的说:一直没有得到唐密的消息。秋蓬竭力在说话时露出一本正经的调子:
  “他不会有什么意外罢?”
  “照理绝对不会。但是,我们姑且假定有什么意外。”
  “什么?”
  “我是说:假定有什么意外。那么,你怎么办?”
  “哦。我——当然继续干。”
  “现在正需要这种精神,战后再流泪不迟。现在,我们正在大战的漩涡里,时间非常短促。你报告的一件消息,现在已确实证实,你不是听到电话里讲到‘第四’吗?那就是下个月的四号,正是敌人预定大举进犯我国的日期。”
  “你确信会如此吗?”
  “相当确定,我们的敌人是很有组织的。他们的计划都是经过精密的研究制定出来的。但愿我们自己也有这样的组织。但是计划并不是我们的特长。是的,他们大举侵犯的日子就是四号。这几次大轰炸,并不是重要的,大多数都是侦查作用——他们要试验我们的防御如何。到了四号,才是真正要紧的大日子。”
  “可是,你既然知道这个——”
  “我们知道敌人准备行动的日期。我们知道——也可以说,我们以为我们知道大概是什么地方……(但是,我们也可能判断错误。)我们已尽可能准备好应敌之策。但是,又是围攻特洛伊的老故事。他们知道,我们也知道,外面一切的军事部署。但是,我们想要知道的,是内部的埋伏。就是隐藏在木马里面的人马!因为,只有他们才能递给我们开启堡垒大门的锁匙。居高位,指挥重要据点的人当中,要是有十来个人,只要发出一些矛盾的命令,就可以扰乱大局,德国人就可以一举获胜。所以,我们必须及时得到内幕的消息。”
  秋蓬绝望地说:
  “我感到自己真无用,真太没有经验了。”
  “啊,不要担心这个,我们有一些有经验的人在开始行动,我们所有的有经验有才能的同志,都在努力。不过,要是内部有人出卖我们,我们就不知道该信任谁了。你和毕赐福是非正规情报人员,谁也不认识你们,这就是你们可能成功的地方,也就是你们已经有相当成就的原因。”
  “你能派几个人监视普林纳太太吗?你们总有一部份可以绝对信任的人呀?”
  “啊,这个我们已经做到了。‘普林纳太太是I.R.A.的人员,有反英的倾向’他们已经根据这种情报从事调查了。我忘记告诉你了,那情报是很确实的。但是,我们找不到证据或进一步的情报。关于最紧要的几点,我们尚未获得证据。那么,毕赐福太太,继续下去,努力干罢。”
  “四号。”秋蓬说。“离现在几乎不到一个星期呀。”
  “不多不少,一个星期。”
  秋蓬紧握着拳头。
  “我们一定要调查出来!我说:‘我们’,是因为我相信现在唐密正在从事调查某种秘密,所以现在尚未回来。他现在一定是照着某种线索,从事调查。我要也有点线索就好了。现在,不知道。假若——”
  她皱着眉头,计划着采取一个新的步骤。
二  “你明白了罢,亚伯特,这是一种可能。”
  “太太,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老实说,我不太喜欢这么办。”
  “我以为,也许会收效。”
  “是的,不过,这样一暴露身份,你就更容易遭到敌人暗算。我不喜欢这么做,就是为此,我想毕赐福上尉也不会赞成的。”
  “我们已经采用过普通的办法。这就是说,我们已经用秘密的方式活动,我觉得我们现在唯有以公开的方式才有成功的希望。”
  “太太,你知道吗?你以前暗中活动,占尽优势。这样一来便失去优势了。”
  “亚伯特,你今天下午说话的口气怎么那么一本正经呀?俨然是B.B.C.(英国广播电台)播音员的口气嘛。”秋蓬有点生气地说。
  亚伯特略吃一惊,说话的口气便变得比较自然些。
  “我昨天晚上听广播,有一段谈池塘生物的话,很有趣。”亚伯特这样解释。
  “我们没功夫研究这个。”秋蓬说。
  “毕赐福上尉到那里去了,这是我想要知道的。”
  “我也一样。”秋蓬心里很难过。
  “他一句话不说就不见了,这情形似乎有点反常。到现在,他本该把消息传递给你了。所以——”
  “所以怎么呀,亚伯特?”
  “我的意思是,假若他现在已经暴露身份,那么,你也许还是不要暴露的才好。”
  他停顿了一下,清理清理思绪,接着说:
  “我是说,敌人现在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但是,也许还没注意到你。所以,你仍然要继续用秘密方式活动。”
  “但愿我能决定怎么办才好。”秋蓬叹息一声,这么说。
  “你想用那一种方法呢,太太?”
  秋蓬若有所思地,低声地说:
  “我想或许可以这么办:我假装丢掉一封写好了的信,小题大做地到处找,露出好像很着急的样子。然后,让他们在厅里发现,那时候,下女就会把它放到厅里的台子上。那么,我们所要找的人,就会拆开看。”
  “信里说些什么呢?”
  “啊,粗粗的说:说我已经发现了我们所要找的人,并且准备明天做一个详细的报告。那么,亚伯特,你明白吗?那个N或M便会公开露面,设法除去我这个祸根。”
  “是的,也许他们也会达到他们的目的呢。”
  “要是我防备得好,就不会。我想,他们也许会用诡计把我诱到一个地方,一个荒凉的地方,那么,这个时候就用得着你了,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我会跟踪他们,当场捕获,是不是?”
  秋蓬点点头。
  “就是这个意思。我得好好计划一下。明见儿。”
三  秋蓬刚刚由图书馆出来,夹着一本人家介绍的“有趣的书”,突然,耳畔有一个声音,吓了她一跳。
  “毕赐福太太。”
  她突然转过头来,看见一个高个子,一头褐发的青年,脸上挂着和悦的笑容,不过,微露难为情的样子。
  他说:“唔——恐怕你不记得我了?”
  秋蓬对于这种说话的方式已经习以为常了。她几乎可以预料到下一句是什么话。
  “我——唔——有一天我和德波拉到你们府上去过。”
  原来是德波拉的朋友!她的朋友多得很。在秋蓬看来,统统都是大同小异的样子!有的,就像这个一样,是褐发,有的是金发,偶尔也有红发的,但是都是一种型:都是和悦而彬彬有礼的。不过,在秋蓬的眼中,他们的头发都嫌长些。(但是,每当她提到这个的时候,德波拉就会说:“啊,母亲,不要那么老古板了。短头发,我才受不了呢。”)
  秋蓬觉得现在碰到德波拉的男朋友,并且让他认出来,实在不大好。不过,她也许很快就可以设法摆脱他。
  “我叫东尼·马斯顿。”那年轻人说明身份。
  秋蓬假装认识他,低声地说:“啊,当然记得。”然后,同他握手。
  东尼·马斯顿接着说:
  “毕赐福太太,我真高兴能找到你。我担任的工作和德波拉的一样。其实,刚刚发生了一件很麻烦的事。”
  “啊?”秋蓬说。“是什么事?”
  “这个——德波拉已经发现你不在康瓦尔。这样一来,你一定觉得很麻烦,是不是?”
  “啊,讨厌!”秋蓬担心地说。“她如何会发现的?”
  东尼·马斯顿加以说明。然后,他有点不大自信地接着说:
  “当然啦,德波拉不知道你实在做什么事?”
  他谨慎地踌躇了一下,然后接着说:
  “我想,顶重要的,是不要让她知道。其实,我的工作可以说是同一路线。我在密码部是个生手。上级对我的指示是要我表露出微带法西斯蒂倾向,说些羡慕德国制度的话,暗示同希特勒联盟并非不可行。总之,要我说这一类的话,看看反应如何。你知道,我们这边有许多破坏分子,我们要找出为首者究竟是谁。”
  “并不是到处都有。”秋蓬想。
  “但是,德波拉一告诉我关于你的情形,我想顶好来同你打一个照会,希望你也能像我一样的,编一套可能有的话,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并且知道这工作非常重要,不是吗?你的身份和任务要是泄露出去,那可不得了。我觉得,毕赐福上尉是在苏格兰也好,别的地方也好,你可以让别人以为你已经去找他了。你可以说,上级已经许可你和他在一起工作。”
  “当然,我可以这么办。”秋蓬若有所思地说。
  东尼·马斯顿急切地说:
  “你不会以为我多管闲事罢?”
  “不,不,我很感谢你。”
  这时候,东尼说了一句有点儿前后不连贯的话:
  “我——这个——这个——你要知道——我是相当喜欢德波拉的。”
  秋蓬感到很好笑,她迅速瞥了他一眼。
  德波拉对于那些向她献殷勤的青年,态度很不客气,但是,就是这样,也好像摆脱不了他们的纠缠。那一段日子,似乎是很遥远的事了。现在,秋蓬觉得这个年轻人是一个很漂亮的代表。
  她现在把那种她称为“升平时代的回忆”撇开,把精神集中在目前的情势上。
  过了一两分钟,她慢慢地说:
  “我的先生并不在苏格兰。”
  “是吗?”
  “是的。他如今和我一块儿都在这儿。至少可以说过去是如此。可是,现在——他不见了。”
  “呀,这就不妙了,要不——也许——他有所活动吗?”
  秋蓬点点头。
  “我想是的。因此,我以为他这样忽然不见了,其实并不是一种坏的征兆。我想他迟早会和我通消息了——用他特用的通讯密码。”
  东尼说话的时候,有一点儿不安的样子。
  “当然,我想你知道应该怎么办的。但是,你要小心点儿才是。”
  秋蓬点点头。
  “我知道你的意思。小说里的漂亮女主角,很容易让人用诡计诱走,是不是?不过我和唐密有我们的法子,我们有一个暗号……”秋蓬满面笑容的说。
  “孤蓬万里,万里鹏程。”
  “什么?”那青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仿佛以为她大概是神智不清似的。
  “啊,我忘了向你解释了,我的小名叫阿蓬。”
  “哦,我明白了。”那年轻人的眉头这才开展了。“很聪明,是罢?”
  “希望如此。”
  “我并不想干涉别人的事,不过,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忙吗?”
  “对了,”秋蓬若有所思地说:“我想,你也许可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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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一  唐密昏迷不醒,不知经过多久,后来,才慢慢觉得仿佛有一个火球在太空中浮动着。这火球的中心就是一个疼痛的核心,宇宙已经缩小了,那火球摇晃得更慢。这时候,他突然发觉到:这一切的核心,就是自己痛楚的头。
  慢慢的,他又觉察到其他的事情:他觉得四肢冰冷,抽筋,饥肠辘辘,嘴唇却不能张开。
  那个火球摇得愈来愈慢了……这是毕赐福上尉的脑袋。
  他的脑袋正靠在坚实的地上。这是很坚实的地。其实,很像是石板地。
  是的,他是躺在坚硬的石板上。他感到很难过,不能动弹,肚子非常饿,冷,而且不舒服。
  虽然逍遥宾馆的床铺并不怎么特别软,但是,这绝对不会是……
  可不是么,海达克!无线电发报机!那个德国仆人!当他在逍遥宾馆门口转弯的时候……
  有人由他背后不声不响地走过来,把他击倒。这就是他如今头痛欲裂的原因。
  他本来还以为平安无事逃回来呢。原来,海达克到底不是傻瓜……
  海达克吗?海达克已经走回“走私者歇脚处”并且已经把门关上了。那么,他怎么会来得及下山,来到逍遥宾馆来等唐密呢?
  这是不可能的,要是这样,唐密是不会看不见的。
  那么,是那个男仆吗?他是不是奉主人之命先到那里去埋伏的?但是,唐密由“走私者歇脚处”的厅里穿过的时候,厨房的门没有完全关好,唐密明明看见阿波多在厨房里,难道他只是在想像中看见他吗?这也许是一种可能的解释。
  不管是怎么样,这已经是无关宏旨了。现在最紧要的事就是弄清楚自己如今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他的眼睛在暗中辨别事物,已变得习惯了。现在,他发现到有个小小的、长方形的、模糊亮光。大概是一个窗户,或者是一个小的格子窗。屋子里的空气潮湿,有发霉的气味。他想,自己大概是躺在一个地下室里。他的手是捆绑着的,他的嘴里塞着布,上面有绷带蒙得牢牢的。
  “看情形仿佛是糟了。”唐密这样想。
  他非常小心地试着要活动四肢或身体,可是,一动也动不了。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声吱吱的响声,背后不知什么地方的一个门被人推开了。一个端着蜡烛台的人走了进来。那人把烛台放到地上,唐密认出是阿波多。阿波多又出去,然后端进一盘东西,盘子上是一罐水和面包干酪。
  他弯下身来,也试试看唐密手脚上的绳子是否够牢,然后再摸摸塞嘴的布。
  他用镇定的声音说:
  “我就要把这个拿掉了,这样你才能吃喝。不过,你要叫一声,我就马上把布再塞进去。”
  唐密想要点头,可是办不到。他只好将眼睛开闭数次,作为代替。
  阿波多把这个当作认可的表示,便小心地将绷带解开。
  现在,唐密的嘴里没有东西塞着了。他让他的嘴巴休息几分钟。阿波多把一杯水放到他的唇边,他起初难咽得很,后来才比较容易些。水一喝下去,他感到舒服多了。
  他费力地低声说:
  “这样才好些。我如今已不比年轻的时候了。现在,给我点儿吃的罢。哦,你贵姓?佛立兹——还是佛兰兹?”
  那仆人镇定地说:
  “我在这里的名字是阿波多。”
  他把一片涂着干酪的面包拿到唐密嘴边,唐密便像饿狼似地咬了一口。
  又喝了些开水,把食物冲下肚里,他这才问:
  “你们的次一节目是什么?”
  阿波多再捡起塞口的布来,作为回答。
  唐密镇静地说:
  “我要见海达克中校。”
  阿波多摇摇头。他熟练地将唐密的嘴再塞好,便走了出去。
  唐密独自在那里想着想着,不觉糊里糊涂睡着了。后来门又有人推开,这声音才把他惊醒。这一次进来的是海达克和阿波多两个人。他嘴里的布让他们取掉了,捆胳膊的绳子也松开了,他这才能坐起来,伸伸胳膊。
  海达克手里拿着一枝自动手枪。
  唐密心里并没有多大的自信,只有开始扮演起来。
  他愤愤地说:
  “海达克,听着!你这是什么意思呀?你们袭击我——你们绑架我——”
  中校轻轻地摇摇头。
  他说:“不要白费口舌了。这是不值得的。”
  “不要以为你是我们情报机关的人,你就可以——”
  海达克又摇摇头。
  “不,不,麦多斯。你并没有让那套话骗住,现在不需要再假装了。”
  但是,唐密并未露出狼狈的样子。他认为海达克对自己的身份并不能真的确定。他要是继续扮演下去——
  “你到底以为你是什么人?”他问,“你的权不论多大,究竟没权用这样态度对付我。关于我们的机密,我是能够三缄其口的呀!”
  海达克冷冷地说:
  “你的戏倒演得怪精彩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不管你是英国情报部的人员也好,或者是个生手在胡搞——”
  “你这种行为最无耻——”
  “住口!麦多斯!”
  “我告诉你——”
  海达克伸过头来,一脸凶相。
  “你这该死的东西,不要讲话!早几天,要查出你的身份以及是谁派你来的,非常重要。现在,已经不关重要了。时候迫切,你明白吗?你现在根本没机会把你的新发现报告给什么人。”
  “警察一得到我失踪的消息,就会找我的。”
  海达克突然咧开嘴笑笑道:
  “今儿晚上警察已经来过了。那些人都是我的朋友,人蛮好嘛!他们问我关于麦多斯先生一切情形。对于他的失踪,他们很关心。他们问:那天晚上他的神气如何,说了些什么话,他们再也没有梦想到他们所谈到的人就在下面。这他们那能想到呢?你明明离开这房子的时候,还好好的活着,不是吗?所以,他们决不会想到来这儿找你的。”
  “你总不能把我永远关在这儿。”唐密激愤地说。
  “没这个必要,朋友。我们只把你留到明天晚上。有一条船预定在那个时候到达我的小港湾,我们打算送你到海上旅行一下,锻练锻练身体——不过,事实,我想,当船开到目的地的时候,你大概不会还活着,甚至于已经不在船上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当头一棒,立刻将我打死。”
  “朋友,现在天气很热。同时,我们的海上交通偶尔会受到阻碍。这房子里要是有一个死尸,岂不是露了马脚么?”
  “哦,我明白了。”唐密说。
  他确实很明白了。这个问题很明白。他们将要把他的性命保留到船到的时候。然后,他们就会将他打死,或者用毒药毒死,将尸体运到海上。这样,当发现的时候,就决不会想到与“走私者歇脚处”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来问问。”海达克中校用最自然的态度,接着说:看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们替你办——我是说,事后。”
  唐密想了想,说:
  “谢谢你,我不会请你们把我的头发剪下一撮,送到我太太那里。我决不会有这类要求。到发薪的日子,她也许想念我。但是,我相信,她可以另外找一个朋友。”
  他感觉到,无论如何,他得给他们一个印象:让他们以为他是单枪匹马在活动。只要他们不会猜疑到秋蓬身上,他们也许仍有打一场胜仗的希望,不过到时候,自己已不可能参与了。
  “随你的便,”海达克说。“不过,你要是想给你的——你的朋友送个信的话,我们会负责替你送到。”
  原来,他究竟还是急于要得到一点有关这个陌生的麦多斯先生的资料。那么,好罢,让他们猜罢。
  他摇摇头。
  “好罢。”海达克露出毫不在乎的神气,对阿波多点点头。阿波多便再把唐密绑住,并且也把嘴塞上。他们两个人走出去,把门锁上。
  现在撇下唐密一个人,他就开始想起来,他现在感到非常暗淡。他不仅知道自己离死不远了,同时也在担心:他现在虽然发现了一些情报,但是,他没办法留下任何的线索。
  他的身体一动也不能动。他的脑筋特别不灵活。海达克说他可以留一个信。那么,他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留下一点线索?他的头脑要是灵活些,也许可以这么办……但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当然,还有秋蓬呢。但是,她又能作些什么呢?刚才海达克已经指出:谁也不会将唐密的失踪同他连系起来。唐密离开“走私者歇脚处”的时候,还好好地活着。那两个证人可以证实这件事。不管秋蓬怀疑到谁,反正,她决不会怀疑到海达克身上。并且,她也许压根儿不会怀疑什么,她也许以为他正在依照一个线索,从事调查。
  真该死!他要是小心点儿就好了!
  这地窑里有一线亮光,是由一个角上高高的格子窗里照过来的。他要是嘴没有塞住,就可以呼救,这样就会有人听见。不过,可能性并不大。
  在以后的半小时中,他忙着挣扎捆绑他的绳索,并且竭力想咬破嘴里的布。但是,都是白费功夫。他们捆得很牢。
  他判断,这时候大概是快到傍晚的时候。他想,海达克可能出去了,因为他听不见上面有什么声响。
  该死!他也许在打高尔夫球,心里也许在盘算,人家问起麦多斯怎么样了他该如何说法:
  “前天晚上还同我一起用晚餐的呀。那时候好像很正常的样子嘛。怎么就这样不见了?”
  唐密怒气不息地,拼命挣扎。哼!那种假装的,热诚的英国人态度。难道大家都没有看出那个典型的普鲁士圆脑瓜吗?我自己就没有看破。他真是一个第一流的演员,居然能逃过那么多人的眼睛,真是了不起!
  看他现在的样子,完全是一个失败者!多么可耻!两手反绑,像翅膀扎在身上的鸡。谁也想不到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秋蓬要是有千里眼就好了!她也许会怀疑的。有的时候,她也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洞察力……那是什么声音?
  他竭力倾听一个远处传来的声音。
  那不过是一个什么人在哼一个歌调。
  但是他自己呢?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来引起外面人的注意。
  那哼哼的歌声听起来比较近了,非常不入调。
  不过,那歌调虽然哼得不入调,虽然不容易听懂,他仍然能辨别是什么歌。这个歌远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就流行了。这次世界大战中又死灰复燃了:
  “假若你是世上唯一的女郎,我是世上唯一的男子——”
  在一九一七年的时候,这个歌他不知哼哼过多少次。
  这家伙真该死!为什么不能唱得入调呢?
  唐密身上的肌肉突然变得紧张起来。这个人哼哼不入调的地方,怎么那么熟悉?奇怪!他记得,只有一个人哼起这调子的时候,单单在这种地方哼错,而且错的地方也是一样!
  “啊,是亚伯特!一定是他!”
  是亚伯特在“走私者歇脚处”荡来荡去。亚伯特近在咫尺,但是他自己却被人绑在这里,手脚不能动弹,也不能出声……
  慢着,他真的不能出声吗?
  现在只能发出一种声音。当然,闭着嘴总不如张开嘴容易发出,但是,是可以办得到的。
  于是,唐密便拼命发出鼾声。他把眼睛闭起来,准备万一阿波多走下来的时候,好假装睡得很甜的样子,呼噜……呼噜……
  短鼾,短鼾,短鼾——停顿——
  长鼾,长鼾,长鼾——停顿——
  短鼾,短鼾,短鼾……
二  秋蓬走后,亚伯特深感不安。
  现在年纪比较大了,他的思考力比较迟钝了,但是,仍然是不屈不挠的。
  一般地说起来,目前的情形,他觉得不妙。
  首先,这次大战,一切情形都不对劲儿。
  亚伯特怀着暗淡的心情,并且几乎是毫无怨恨的,这样想:“那些德国人!”那些高呼希特勒万岁的人,直腿直膝作德国式的正步走,蚕食世界,轰炸,机枪扫射,作那些无法无天的事。一定要想法子阻止他们这样盲从!对于这个,没有第二条路走,但是,到目前为止,似乎还没有人能阻止他们。
  就拿毕赐福太太来说罢,真是一位再好也没有的太太。现在,她也惹上麻烦,并且还要找更多的麻烦。他现在如何才能阻止她呢,看情形,他似乎毫无办法。要这样,他们就得对抗第五纵队和全部难以对付的人。他们当中,有一些还是英国出生的呢!真是丢脸!
  太太做事未免性急,以前总是主人来劝阻她。可是,现在,主人却不见了。
  亚伯特觉得这情形不妙。看情形,仿佛主使的人就是“那些德国人”。
  是的,情形好像不妙,的确不妙。似乎要能捕获一个就好办了。
  亚伯特并不喜欢运用深刻的推理方法来行事,大多数的英国人都喜欢拼命的摸索,他们总是瞎弄一阵,到末了,总会想法子找出一个头绪来。亚伯特打定主意,认为一定要找到他的主人,就好像一只忠实的狗一样,立刻出发去寻找他。
  他并不是按照什么固定的计划去找。平常,要是他的太太把手提袋遗失了,或者是找不到自己的眼镜了,他有一种寻找这些要紧东西的老法子。现在他所采用的,就是这种办法。这就是说,他的办法是到最后看到这些东西的地方去找。
  大家知道唐密失踪以前最后做的事就是在“走私者歇脚处”和海达克中校共进晚餐,餐后回到逍遥宾馆,最后还有人看见他在大门口转进去。
  因此,亚伯特便爬上山去,一直走到逍遥宾馆的大门口。他费了大约五分钟,满怀希望,目不转晴地望着那个大门。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线索,便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漫步走到山顶,来到“走私者歇脚处”。
  在那一周,亚伯特也到华美电影院去看过一场电影。并且对于“吟游诗人”那个片子的主题印象很深。真是罗曼蒂克!他不由得感觉到和自己的处境很相似。他就好像那个银幕上的英雄贾利·古柏,是一个忠仆,正在找寻被囚的主人。他好像那个叫布朗德的仆人,以前曾追随他的主人东征西战。如今,他的主人中了敌人的诡计,除了忠仆布朗德,没有人会挺身而出寻找他的下落,使他回到爱人白仑格丽皇后的怀里。
  那忠实的仆人到每一个城楼下面去寻找,一面充满感情的低吟着:Richard O monroi!(李查德,啊,我主!)。当亚伯特想起这一幕的时候,他非常感动。
  他对于学唱歌调,素来不高明,实在是一大憾事。每学一个调子,都要费很长的时间。他将嘴唇形成一种试吹口哨的形状,开始哼起那个老调子。据说,大家又喜欢唱那个老调子了:
  “假若你是世上唯一的女子,我是世上唯一的男子——”
  亚伯特停住脚步,查看查看那“走私者歇脚处”整齐的白漆大门。对了,这就是主人去吃晚饭的地方。
  他再往山上走走,便来到那个放羊的草原。
  这里没有什么,除了草地和几只羊以外,什么也没有。
  “走私者歇脚处”的大门忽然大开,只见一辆汽车开了出来,里面坐着一个大块头的人,穿着灯笼裤,带着高尔夫球。那个人把车子开到山下去。
  那大概就是海达克中校。这倒是个蛮整洁的地方。花园也很好。风景绝佳。
  他带着温和的笑容,望望这个景色。
  “我有说不尽的甜言蜜语,要向你倾诉。”他轻哼着这个调子。
  由旁门里走出一个男人,拿着一把锄头,从一个小门中走出去,就不见了。
  亚伯特在他的后园里种了很多苋菜和一点儿莴苣,所以,他立刻感到了兴趣。
  他侧着身子轻轻走近“走私者歇脚处”,由敞开的大门走过去。不错,是个很整洁的小地方。
  他慢慢地在房子周围绕个圈子。他看见下面有一个台地开辟成的菜园,有一个台阶可以通。方才由里面出来的人,正在那儿忙着工作。亚伯特很感兴趣地对他望了一会。然后,他转身去注视那所房子。
  很整洁的小房子嘛。他心里这样想,这已经是第三次。正是一个退休的海军军官喜欢住的地方。这就是主人那天晚上吃晚饭的地方。
  亚伯特慢慢在房子四周绕了又绕。他注视着这所房子,正好像他注视逍遥宾馆的大门一样,满怀希望,仿佛在请问这所房子,希望它能告诉他一个线索。
  他一路寻觅,一路轻轻哼着。一个二十世纪的布朗德,在寻觅他的主人。
  “我有说不尽的甜言蜜语,要向你倾诉——我有说不尽的事要做——”有什么地方哼错了吗?他以前就哼错过的。
  啊,真奇怪!原来海达克中校还在这儿养猪呀!是吗?一阵长长的、猪的嗯嗯声,传到他的耳鼓。奇怪!这好像是地下室传来的嘛。奇怪,怎么在地下室养猪呢?
  不会是猪叫。对了,一定是有人在睡觉,在那里打鼾。似乎是有人在地下室睡会儿觉……
  这样的天气正好打盹儿,但是,很奇怪怎么跑到那个地方去打盹儿呢?亚伯特好像蜜蜂似的低哼着,一面走得更近些。
  声音就是这里传出来的——是由格子窗传出来的。嗯,嗯,嗯,呼噜噜噜,呼噜噜噜,呼噜噜噜。——嗯,嗯,嗯。这个打鼾的声音真奇怪呀!听到这种声音,使他想起另一种声音……“哦!”亚伯特说。“原来是这个信号——S.O.S.(求救信号)——短,短,短,长,长,长,短,短,短。”
  他迅速向四周巡视一下。
  于是,他跪下来,在那地下室的小铁窗上轻轻敲出一个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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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一  秋蓬虽然怀着乐观的心情就寝,可是到破晓初醒时,感到一阵厉害的痛苦反应。那正是人的“士气”降到最低潮的时候。
  不过,她下楼吃早餐的时候,发现她的盘子上有一封信,上面的笔迹是向左倾斜的,非常费力的样子。看到这封信。她的精神又振作起来了。
  这并不是经常寄给她的那类烟幕弹信件。譬如今天她收到的邮件中就有一张色彩很鲜明的明信片,上方潦草地写着这些字样:“以前没给你写信,歉甚!一切安好,毛弟上。”那个明信片,就是一个烟幕弹。
  秋蓬把那张明信片扔到一边,拆开那封信。普垂霞:
  格丽斯姑母的病情今天恐怕是恶化了。大夫并没有确切说她的病恶化了,不过我想,她恐怕没有多大希望了。你要是想在她临终以前见她一面的话,我以为今天来最好。你要是能搭十点二十分那班开往亚鲁的火车,一个朋友就会开车子去接你。
  虽然这段日子非常凄惨,我还是极盼望再见到你的。阿鹏上
  秋蓬竭力忍住,没露出雀跃的神气。
  啊,阿鹏老友!
  她相当困难的假装出一副悲哀的面孔,深深叹了一口气,把那封信放在桌上。
  这时候在场的有欧罗克太太和闵顿。于是,她就把信的内容讲给她们听。她们听了极表同情,谈到姑母的为人,她任意地加油加酱。她说姑母的精神多么不屈不挠,她对于空袭以及其他的危险,如何毫不在意,可是,她终于让疾病打垮。闵顿小姐有点儿好奇的问她的姑母究竟害了什么病,并且很感兴趣的,拿她的病来和她自己姑母的病来比较。秋蓬踌躇不定,不知该说是水肿呢或是糖尿病,终于折衷一下,说是一种腰疾的并发症。欧罗克太太特别关心的是:这位姑母一旦去世,秋蓬是否会承受一笔遗产,可是,秋蓬对她说:西瑞尔一向是姑母最心爱的侄孙,也是她的义子。
  早餐后,秋蓬打电话给裁缝师傅,取消了下午试一套衣裙的约会。然后找到普林纳太太,对她说明,她要出门,也许过一两夜才回来。
  普林纳太太说了一些在这种场合常说的话。今天早上她显得很疲惫,并且带着一种担忧的、烦乱的表情。
  “还没有得到麦多斯先生的消息。”她说。“这的确是非常奇怪,是不是?”
  “我想,他一定是遇到什么意外了,”布仑肯太太叹息着说,“我始终都是这么说的。”
  “啊,但是,布仑肯太太,要是遇到什么意外,到现在也应该有人报告了。”
  “唔,那么,你以为怎么样?”秋蓬问。
  普林纳太太摇摇头。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好。我也以为,他这次出去是不会出于自愿的。不过到现在,他应该设法送一个信呀。”
  “讨厌的布列其雷少校,他的说法,实在太没道理。”布仑肯太太激昂地说。“是的,如果不是出了什么事,就是记忆力丧失。我以为,尤其是在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紧张时代,这种丧失记忆的情形更普遍,不过一般人不大知道就是了。”
  普林纳太太点点头,一面带着有些怀疑的神气,噘着嘴唇。她迅速瞥了秋蓬一眼。
  “布仑肯太太,”她说。“我们对于麦多斯先生的情形,知道得不太多,你说是不是?”
  秋蓬突然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啊,请你不要这样突然打断我的话碴儿罢。我呀,我才不相信呢!绝对不相信!”
  “不相信什么?”
  “就是大家传说的话呀?”
  “什么话?我没听到什么呀。”
  “是的,这个——也许大家不会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是如何说起的。我想,是凯雷先生提起的,当然啦,他这个人是相当多疑的。你明白我的意思罢?”
  秋蓬竭力忍耐,不露一点儿声色。
  “请你告诉我是什么?”她说。
  “啊,只是一个意见。他说:麦多斯先生可能是敌人派来的奸细,可能是一种可怕的第五纵队的人员。”
  秋蓬竭力装做,好像那个受虐待的布仑肯太太忽然愤慨起来。
  “我从未听见过有这样的一个无聊念头。”
  “是的,我也以为其中不会有什么文章。但是,大家常常看见麦多斯先生和那个德国孩子在一起。我想,他一定问他不少有关工厂方面制造化学药品的方法,因此,大家以为他们两人也许是一伙儿。”
  秋蓬说:“普林纳太太,你不会以为卡尔这孩子有问题罢?”
  她看见刹那之间普林纳太太的脸上肌肉抽动,变得很难看。
  “但愿我能相信这不是真的。”
  秋蓬温和地说:
  “可怜的雪拉……”
  普林纳太太的眼睛闪出光彩。
  “我可怜的女儿!她的心都碎了。为什么会那样呢?她为什么不看中其他的青年呢?”
  秋蓬摇摇头。
  “天下事并不是这样的。”
  “你说得对。”普林纳太太用一种深沉的激烈的口气说。
  “事实上,我们注定了要过着希望破碎的生活……我们必定会受尽痛苦,折磨,到末了,只有死灭……这残酷的、不公平的世界,我已经受够了。我真想粉碎它,让我们再从头做起,不要这一切法律,消灭这种强凌弱的现象。我想——”
  一声咳嗽声打断了她的话碴儿,那是深沉的,嗓门儿很粗的声音。原来是欧罗克太太站在门口,她那大块头的身躯,把那门洞都遮住了。
  “我打搅你们了吗?”她问。
  普林纳太太脸上激动的痕迹马上消逝,好像一块石板,上面的字让海绵抹得干干净净。现在,这是一张宾馆老板娘的面孔,因为房客惹麻烦,露出相当担忧的样子。
  “啊,欧罗克太太,没有呀。”她说:“我们只是在谈麦多斯先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警察连他的影子都没找到,真是奇怪。”
  “啊,警察!”欧罗克太太的语调里自然地流露出轻视的意味。“他们有什么用?一点用都没!他们只配寻找遗失的汽车,或者申斥没有狗牌照的人。”
  “欧罗克太太,你的意见如何?”秋蓬说。
  “你们已经听到大家的想法了吗?”
  “你是说他是不是法西斯党人,是不是敌方奸细吗?我们已经听到了。”秋蓬冷冷地说。
  “现在想起来,可能是真的,”欧罗克太太若有所思地说。“我一开始就注意到这个人了。我觉得他这人有些地方很奇怪,我一直在观察他。”她对着秋蓬笑笑。欧罗克太太的笑容一向含有一种可怕的成份,她笑起来好比重话里的吃人魔。这一次也不例外。“他并没有带出那种退休的,没事干的派头。我可以证明,他到这儿来是有目的的。”
  “警察跟踪他的时候,他就不见了。你是指这个吗?”秋蓬问。
  “大概是的,”欧罗克太太说。“普林纳太太,你有何高见?”
  “我不知道,”普林纳太太说。“发生这样的事真是烦死人,引起这么多的议论。”
  “议论是不碍事的。他们现在正在外面阳台上东猜西想的,到末了,他们就会发现到那个无害的人会趁我们睡在床上的时候,把我们统统炸死。”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有何高见呢。”
  欧罗克太太笑了,又是那种慢慢的、凶凶的笑容。
  “我在想,那个人大概很安全地待在一个地方,很安全——”
  秋蓬想:“她要是知道,也许会这样说……但是,他并不在她所想像的地方!”
  她到楼上去作出门的准备。这时候,白蒂由凯雷夫妇的房里跑出来,一脸恶作剧的、顽皮的高兴神气。
  “你在那儿搞些什么呀?疯姑娘?”
  白蒂咯咯地笑。
  “鹅公公,鹅婆婆……”
  秋蓬唱:“你在那儿?在楼上!”
  她一把将白蒂拖过来,高高举过头。“下楼了!”于是,她又把她放到地板上打滚——
  就在这一刹那,斯普若太太出现了。于是,白蒂就让她带走,去穿衣服,准备出去散步了。
  “捉迷藏?”白蒂满怀希望地说。“捉迷藏?”
  “你现在不可以玩捉迷藏。”斯普若太太说。
  秋蓬回到自己房里,戴上帽子。(非戴帽子不可,真讨厌!秋蓬·毕赐福就从来不戴帽——但是,布仑肯太太是非戴帽子不可的。)
  她发现她那放帽子的橱里,帽子的位置让人移动了。有人在搜查她的房间吗?那么,就让他们搜罢!布仑肯太太是无可责难的。他们不会找到什么可疑的东西。
  她巧妙地将那封阿鹏的来信放在化妆台下,便走下楼梯出门了。
  她走出大门的时候是十点钟,时间很充份。她抬头望望天,一不小心踏进门柱旁边的一个水坑里,可是她并不在意,仍继续往前走。
  她的心狂跳不止。成功,成功!他们得成功才行。
二  亚鲁站是一个乡下的小站。乡村离火车道还有一段距离。
  车站外面有一辆汽车在等着。开车的是一个相貌很好的年轻人。他抬手摸摸帽沿,向秋蓬招呼,但是,这个动作似乎不大自然。
  秋蓬怀疑地踢踢右手的轮胎。
  “这轮胎不是有点儿瘪吗?”
  “太太,我们没有多少路。”
  她点点头,跳上车子。
  他们并不是开往村子,而是开往草原。在一座小山上绕过以后,他们弯到一条旁边的道路,这条路很陡,下面是一个裂口。一个人由小树林中走出来迎接他们。车子停了下来,秋蓬下车和东尼·马斯顿打招呼。
  “毕赐福没事,”他匆匆说。“我们昨天找到他的下落,他让人囚禁起来,是敌人捉到他的,为了某种原因,他还得待在那儿暂时不动。有一条小船要在某处到达。我们急于要捉到那条船。毕赐福现在必须躲起来,就是为此。非到最后关头,我们是不能泄露的。”
  他急切地望望她。
  “你明白,是不是?”
  “啊,是的,”秋蓬在注视着树旁边一堆一半掩盖着的奇怪的东西。
  “他绝对没事。”那年轻人非常认真地说。
  “唐密当然会没事的,”秋蓬不耐烦地说。“你不必那样和我谈话,我又不是一个两岁的孩子。我们两个人都将要冒点险呢。那是什么东西?”
  “这个——”那年轻人犹豫不决地说。“这就是我要向你解释的。我奉上级的命令,要向你提出一个要求。但是,但是坦——白地说,我并不想这么做。你知道吗——”
  秋蓬冷冷地、目不转晴地望着他。
  “你为什么不想这样做?”
  “这个——他妈的!我应该怎么说呢?——因为你是德波拉的母亲。我将来对德波拉怎么说?我的意思是说——假若你——假若你——”
  “假若我有个三长两短,是吗?”秋蓬问。“照我个人的意思来说,我要是你呀,我就对她一字不提。记得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愈想解释,愈糟。这话很对。”
  然后,她和蔼地向他笑笑。
  “孩子,我明白你确实的感觉是怎么样。你和德波拉,以及一般的年轻人以为你们应该去冒险,而中年人应该加以保护。这完全是胡说八道!因为,我认为,如果敌人要想除掉什么人的话,我想还是让他们除掉中年人好些,因为这些人已经活了大半辈子,无所谓了。总而言之,你不要再把我当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物看待,不要以为我是德波拉的母亲而不让我去冒险。究竟有什么危险棘手的工作要我去办?你只要对我说好了。”
  “我觉得你真了不起,”那青年热烈地说,“的确了不起!”
  “别恭维了,”秋蓬说。“我已经自吹自擂得够了,你不必再帮腔了。你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好计划呀?”
  东尼指指那一堆弄皱了的东西。
  “那个,”他说,“是残余的一部份降落伞。”
  “哎呀!”秋蓬的眼睛一亮。
  “只是一个伞兵,”马斯顿接着说。“幸亏这里的民防义勇军很棒。他们发现敌机降落,把她捉去了。”
  “是个女的吗?”
  “是的,是个女的。一个扮作护士的女人。”
  “我觉得很遗憾,怎么不是个修女呢?”秋蓬说。“近来有许多有趣的传说,说是有的修女在公共汽车上付钱的时候,伸出手来,胳膊上都是男人的汗毛。”
  “唔,这个女人并不是护士,而且也不是男人扮的,她是一个中等身材中年女人,褐色的头发,体格纤细。”
  “事实上就是说,”秋蓬说。“是个相当像我的女人。”
  “你真是一针见血。”东尼说。
  “还有呢?”
  “其余的就全靠你了。”
  秋蓬笑笑说:
  “我干就是了。那么,你要我到那里去?做些什么呢?”
  “毕赐福太太,你真是个好人。你的勇气很大。”
  “你要我到那里去?做些什么?”秋蓬忍不住,再问一句。
  “不幸得很,我得到的指示也很有限。在那女人的口袋里有一张纸,上面有这样的德文字样:圣阿沙弗路,十四号。石头十字架的正东方。宾尼恩大夫。”
  秋蓬抬头一看,在附近山顶上有一个石头十字架。
  “就是那个,”东尼说。“当然,路标已经移走了。不过这地方是个相当大的地方,由十字架的地方向正东方走,一定会找到的。”
  “有多远?”
  “至少五英里。”
  秋蓬做了一个小小的鬼脸。
  “午餐前散散步,是有益健康的。”她说,“等我到那里,希望宾尼恩大夫会留我吃午餐。”
  “毕赐福太太,你懂德文吗?”
  “只懂得住旅馆时应用的那一套,我得态度坚定,只说英语,就说这是上级的命令。”
  “这样做是很冒险的。”马斯顿说。
  “什么话?谁会想到已经换过替身?难道远近数英里之内的人都知道打下来两个伞兵吗?”
  “那两个到警察局报告的义勇军让警察局长留在局里了,因为怕他们会向朋友夸耀他们多聪明。”
  “另外也许有人看见飞机击落,也许听到这个消息罢?”
  东尼笑了笑。
  “毕赐福太太呀!每一天都有人传说看到伞兵。有时候是一个,有时候是两个,有时候多到一百个!”
  “也许是真的呢。”秋蓬说。“那么,带我到那儿去罢。”
  东尼说:“我们这里就有一套化装用具,还有一个擅长化装的女警。跟我来。”
  在矮树丛中有一个小破屋,门口站着一个样子很能干的女警察。
  她对秋蓬望了望,然后表示赞成地点点头。
  进了小破屋,秋蓬便坐在一个货箱上,让那女警替她化装。那女警用她专门的技巧替她化装过后,便退后几步看看,很赞成地点点头,然后说:
  “好了,我想这样化装非常好。先生,你觉得怎样?”
  “实在很好!”东尼说。
  秋蓬伸出手来,把那女警手中拿的镜子拿过去。她急切地看了看自己的面孔,便忍不住惊奇地叫了一声。
  秋蓬的眉毛已经让她修成一个迥然不同的形状,整个的面部表情就改变了。有一条小小的橡皮膏由耳朵上面贴着,因为有发卷盖住,所以看不见。这橡皮膏把她皮肤绷紧了,而更改了它的外形。鼻子上贴了一块假鼻子,完全改变了形状,侧面看起来,有一种意想不到的钩状轮廊。这巧妙的化装使她显得老了好几岁。那个嘴角下面都有很深的皱纹,整个脸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蠢相,不如说是沾沾自喜的样子。
  “化装的手法太高明了。”秋蓬小心地摸摸鼻子,赞叹地说。
  “你得小心。”那女警察警告她。同时,她又取出两片弹性橡皮。“要把这个贴到嘴里,你想可以受得住吗?”
  “恐怕受不了也得受了。”秋蓬愁眉苦脸的这样说。
  那女警察将两片橡皮粘在秋蓬嘴里,两颊下面一面一片,然后小心地按一按。
  “其实并不太难受。”她不得不这样承认。
  东尼很知趣地走出小屋,好让她更衣。秋蓬脱去自己的衣服,换上了一套护士装。这套衣服并不太难看,只是肩膀稍许有点紧。深蓝色的没边的帽子戴上以后,便完成了最后的一步化装程序。不过,她不肯穿那双结实的方头皮鞋。
  “如果要我步行五英里的话,我得穿自己的鞋。”她的态度很坚决。
  她们两个人都认为这是很合理的,尤其是因为秋蓬自己的鞋子是结实的生皮制品,并且和那套制服很配合。
  她很感兴趣的望望手提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原来是粉,并没有唇膏。另外还有一些英国钱币,共计两镑十四先令六便士,一块手帕,还有一张身分证,上面的名字是弗蕊达·艾尔登,住址是雪菲德城,曼彻斯特路,四号。
  秋蓬调换了她自己的粉和唇膏,便站了起来,准备出发。
  东尼·马斯顿把头转到一边,用粗嘎的声音说:
  “让你做这种工作,我真该死。”
  “我很明白你的心情。”
  “但是,这是绝对必要的。我们必须了解敌人究竟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式开始进攻。你说是不是?”
  秋蓬轻轻拍拍他的胳膊。
  “孩子,不要担忧。我这样很痛快。信不信由你。”
  东尼·马斯顿又说:
  “我觉得你真了不起!”
三  秋蓬站在圣阿沙弗路十四号门口,感到相当累。她发现到宾尼恩大夫并不是内科医生,而是牙医。
  她侧眼望去,注意到东尼·马斯顿也到了。街那一头一所房子前面有一辆样子很新的汽车,他就在里面。
  他们事先的计划是秋蓬必须依照那字条上的指示,步行到这个地方。因为,她如果乘汽车,对方一定会看出来。
  的确有两架敌机由草原上飞过,并且在低处盘旋一阵,才飞去。机上的人可能注意到那护士独自走过草原。
  东尼同那个女警察乘汽车向相反的方向走,绕了一个大圈子,才到达这个地方,在圣阿沙弗路占好他们的方位。
  如今,万事俱备。
  “竞技场的门口已经打开了。”秋蓬这样想。“一个基督徒已经上场,准备牺牲在狮子的爪牙之下。啊,如今,谁能说我没有惊险的阅历。”
  她越过马路,上前去按铃。一方面暗想:不知道德波拉对那年轻人的感情究竟如何。
  开门的是一个上点年纪的女人,呆头呆脑的,标准的农妇面孔,绝对不是英国人的面孔。
  “宾尼恩大夫吗?”秋蓬说。
  那女人慢慢地对她上下打量。
  “我想你大概是艾尔登护士了。”
  “对了。”
  “那么,请你上楼,到大夫的手术室里。”
  她退后一步,让秋蓬进去,然后门就关上了。秋蓬注意到厅很窄,墙上糊着油布。
  那下女在前面带路,走上二楼,打开一个房门。
  “请等一等,大夫马上来。”
  她走出去,带上房门。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牙医手术室,里面的设备相当破旧。秋蓬望望那张牙医的椅子,不禁暗笑。她想,只有这一次看到了牙医的椅子,心中没有产生那种惯常的恐惧心理。
  她当然有一种“看牙医的感觉”,不过,完全是由于迥然不同的原因。
  不久,门就会打开,“宾尼恩大夫”就要进来了,宾尼恩大夫是谁?是一个不认得的人吗?或是一个以前见过的人?
  假若是她预料中的人呢?
  门开开了。
  那个人并不是秋蓬意料中的人,而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她绝对没想到这个人会是敌人阵容中发号施令的人。
  原来是海达克中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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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一  那么,唐密的失踪,与海达克中校有关系吗?海达克在这方面担任什么任务?一阵胡乱的猜想,如怒潮似的,涌现在秋蓬的心头。但是,她坚决地摆脱了这些臆测。这正是必须集中所有的才智来应付的时候。
  海达克中校会不会认出她的真面目?
  她事先已经下了决心,无论看到的是什么人,她决不露出认出对方身份或表示惊奇的样子。并且,她也有相当的自信。她自己并未表现出与当前的局势有不利的迹象。
  她现在站了起来,露出很恭敬的态度,完全是一副德国女人站在“老爷”面前的神气。
  “你来了。”中校说。
  他说的是英语,他的态度也完全是平常的样子。
  “是的,”秋蓬说,然后,仿佛是呈递国书似的,加了一句:“艾尔登护士。”
  海达克微微一笑,仿佛是听了句开玩笑的话。
  “艾尔登护士!好极了!”
  他带着赞赏的态度望望她。
  “你的样子很好嘛。”他和蔼地说。
  秋蓬低下头,但是没有说话。她准备让他先起头。
  “你大概知道你应该做些什么罢?”海达克接着说。“请坐。”
  秋蓬乖乖地坐下来。她答道:
  “我奉命来此以后遵照你的详细指示。”
  “很对。”海达克说,在他的声音中微含嘲笑的意味。
  他说:“你知道是那一天吗?”
  秋蓬想了一下,马上决定该怎么说。
  “四号!”
  海达克中校露出吃惊的样子,他的前额现出很深的皱纹。
  “你原来知道这个,是吗?”他说。
  沉默片刻,秋蓬说:
  “请你告诉我,我应该做些什么,好吗?”
  海达克说:“慢慢我都会告诉你的。”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问:
  “那么,毫无疑问的,你听说过逍遥宾馆这个地方罢?”
  “没有。”秋蓬说。
  “没听说过?”
  “是的。”秋蓬的态度很坚决。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办?”秋蓬这样想。
  海达克中校的脸上挂着狐疑的笑容,他说:
  “你没有听说过逍遥宾馆这个地方吗?这倒是使我非常惊讶的!我还以为在最近一个月里,你一直都住在那儿呢。”
  接着是一片死样的沉寂。中校说:
  “布仑肯太太呀,这个,你又作何解释呢?”
  “宾尼恩大夫,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今天早上才用跳伞降落的。”
  海达克中校又笑了,可是,这绝对不是愉快的笑容。
  他说:“弄几码帆布,塞在树丛里,就可以产生惊人的错觉。布仑肯太太呀!我并不是宾尼恩大夫。宾尼恩大夫在职务上说是我的私人牙医师。承蒙他帮忙,把他的手术室借给我用。”
  “真的吗?”秋蓬问。
  “真的,布仑肯太太!或者,你也许更愿意让我用你的真姓来称呼罢?毕赐福太太!”
  又是一阵痛苦的沉默,秋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海达克中校点点头。
  “现在,你一切都完了,你知道吗?就像寓言里的蜘蛛对苍蝇说的话:‘你是自投罗网了’。”
  这时候,秋蓬听到一声轻微的卡塔声,又看见他的手里闪动着钢铁的蓝光。现在,他说话的时候露出冷酷的调子。
  “你还是不要作声,也不要想惊动邻里,不等到你张口叫喊,你就要见阎王了。并且,你即使是叫喊出来,也不会引起邻居的注意。因为,当牙医用笑气麻醉病人时,病人也会叫的。”
  秋蓬镇定地说:
  “你似乎样样都想到了。不过,你可曾想到,我还有朋友,而且他们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啊!你还要提起那个蓝眼睛的青年吗?其实,他的眼睛是棕色的。我是指东尼·马斯顿呀,毕赐福太太。但是,在这一国东尼碰巧是我们最可靠的支持者。我刚才不是说过吗?只要弄几码帆布,就可以产生惊人的效果。至于击落伞兵,其实是一个圈套。可是,你一听到,不加思索,就信以为真了。”
  “你这一套废话,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真的吗?我们不愿让你的朋友一找就把你找到了,你明白吗?他们如果依照线索来找你的话,就会到亚鲁找一个坐汽车里的男人。一个面容迥然不同的护士,在一点至两点的时候走进这里的一所牙医院。谁也不会将这件事牵扯到你的失踪上面。”
  “你真是用心良苦!”秋蓬说。
  海达克说:“我佩服你的胆量,你知道吗?我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抱歉之至!我们不得不这样逼你的口供。你在逍遥宾馆究竟发现了多少秘密?这是我们必须要知道的。”
  秋蓬没有回答。
  海达克镇定地说:
  “我劝你还是明白招出来罢。你晓得吗?牙科医生的手术椅和器具,还可做别的用途呢!”
  秋蓬只是不齿地望望他。
  海达克中校靠在他的椅背上,慢慢地说:
  “不错,你很有不屈不挠的精神。你这一类的人往往都是如此,你那另一半怎么办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的先生。唐密·毕赐福呀。他近来化名麦多斯先生,住在逍遥宾馆,现在近在咫尺,他就在我们的地下室,绑得好好的哪。”
  秋蓬厉声说:
  “我不相信。”
  “是因为你收到那封署名阿鹏的信吗?你不知道那是东尼的杰作吗?你无意中将密码告诉他,却给他不少方便呢。”
  秋蓬的声音发抖。
  “那么,唐密——那么,唐密——”
  “唐密吗?”海达克中校说,“他一直都在那个老地方——完全在我的掌握之中!现在全看你的啦。你要是回答我所问的话,令人满意,他还有一线生机。不然的话,我们照原计划进行。我们准备再当头一棒,将他击毙,载到海上,然后投到海里。”
  秋蓬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说:
  “你要知道些什么?”
  “我要知道你是替谁工作。不管那个指使的人是一人或是几个人,你究竟是用什么方式联络?到现在为止,你都报告些什么情报?你所知道的,究竟有多少?”
  秋蓬耸耸肩膀。
  “其实我愿意怎么骗你,就可以怎么骗你。”她指出这一点。
  “没关系,因为你对我说的话,我都要考查一下。”他把椅子拉得更近些。他现在的态度绝对是在向她恳求的样子。
  “我现在完全了解你的心情。对于贤伉俪,我是衷心地佩服这一点,请你相信我,并非过誉之词。你们有毅力,有胆量。我们的‘新英国’所需要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人才。所谓‘新英国’就是你们现在这个无能的政府瓦解以后新成立的一个国家。我们想把一部份英国人化敌为友,那要挑优秀的才行。如果到必要的时候,我可以下令结束了你先生的性命。其实,这正是我的职责。但是,我实在不忍心这样做,你的先生是个好人,他这人镇定,谦和,而且聪明。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消息,在英国,这是很少人知道的。我们的领袖并不打算像你们所想的那样征服这个国家。他的目的是缔造一个新的英国——一个自力更生的强国。统治的不是德国人,而是英国人——出类拔萃的,有头脑、有教养、有勇气的英国人。这样一个国家,就像莎士比亚所说的:‘前途无量’!”(此处是指英国著名戏剧家莎士比亚在亨利四世上篇第三幕第三场末尾孚斯塔夫爵士所说的:“brave world”——译者注)
  她的身子向前屈,接着说:
  “我们要扫除昏庸和无能,扫除贿赂和腐化的行为,扫除自私自利和贪赃的现象。我们这个新的国家需要像你们夫妇这样的人物,像你们这样勇敢而有才干的人,过去是敌,将来可能为友的人。在这个国家里,就好像在其他的国家一样,有很多人赞成并且信仰我们的计划。你要是知道这种人的数目有多大,你就会感到惊奇的。我们要创造一个新的欧洲—一个和平而进步的欧洲。你要用这种观点来看它,因为,你要相信我,事实上我们理想中的欧洲就是这样子……”
  他的声音动人,富有磁性。当他探过身来的时候,看他那个样子,就好像是一个坦率的英国海军一样。
  秋蓬望着他,一面暗自盘算着,用什么话来回答,才能有效果。可是,她所想到的只是一句又幼稚又粗的话:
  “鹅公公,鹅婆婆!”
二  那句话所产生的效果非常神奇,结果使她大吃一惊。
  海达克中校跳了起来,他的脸气得发紫,顷刻之间,那种好像英国海军似的爽快态度统统不见了。现在她所看到的是唐密所看到的一种人——一个怒气冲冲的普鲁士人。
  他用流利的德语来骂她。然后,他改用英语喊道:
  “你这可恶的小傻瓜!你知道不知道这样说就露马脚了?现在你是自掘坟墓——你们夫妇俩都完蛋了!”
  他提高嗓门叫道:
  “安娜!”
  那个替秋蓬开门的女人进来了,海达克中校把手枪塞到她的手里。
  “看着她。必要时毙了她!”
  于是,他就怒气冲冲地跑出房间。
  秋蓬带着恳求的态度望着安娜,安娜的脸上毫无表情,坐在她的对面。
  “你真会开枪打我吗?”
  安娜镇定地答道:
  “你别想骗我。上次大战期间,我的儿子欧图被英国人残害。那时候我是三十八岁,现在我可已经六十二了,但是,我还没有忘记。”
  秋蓬望着那宽阔的、毫无表情的面孔。看到这种面孔,她就想起那个波兰女人凡达·波朗斯卡,两人的表情一样的狞恶,一样的想不开。这是做母亲的对敌人的仇恨——毫不留情的仇恨!是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的样子。
  这时候,秋蓬的脑海深处忽然扬起一阵波纹——那是一种不断会想起的一件事——那是她始终都知道,却从来没有具体化的事情。对了,所罗门——似乎是和所罗门的故事有关的……
  这时候,门开了。海达克中校又回到房里来。
  他气得不知所措地叫道:
  “那东西在什么地方?你藏到那儿了?”
  秋蓬目不转晴地望着他,完全莫名其妙。他所说的话她根本不懂是什么意思。
  她并没有拿什么东西,也没有藏什么东西。
  海达克对安娜说:
  “出去!”
  那女人把手枪递给他,立刻退出。
  海达克慢慢坐下来,似乎在定定神,他说:
  “你是逃不了干系的,你知道吗?我现在已经捉到你。我是有办法使人讲实话的,这种办法不是好受的,到末了,你一定要说出实话。那么,告诉我:那东西你搞到那儿去了?”
  秋蓬的脑筋动得很快,她立即看出来,她至少可以拿这个来和他讨价还价。他究竟以为她手中有一种什么东西?她要能知道就好了。
  她谨慎地说:
  “你怎么会知道是在我手里?”
  “就是由你的话里知道的呀,你这小傻瓜!这东西并不在你身上。这个我们知道,因为你已经完全换上这套服装了。”
  “假若我已经邮寄给别人呢?”秋蓬说。
  “不要傻了。从昨天起,你们寄出的东西,样样都经过我们的检查。你并没有把那东西寄出去。是的,现在只有一种可能性:今天早上你离开逍遥宾馆之前,一定是把它藏在哪里了。现在,我限你三分钟,说出藏匿的地方,”
  他把他的表放在桌子上。
  “毕赐福太太,三分钟。”
  壁炉架上的座钟,的答,的答地响。
  秋蓬毫无表情地,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她的心里虽然很乱,但是脸上一点儿没露出来。
  她的心里突然闪动着令人惊奇的亮光,在这眩目的亮光中,一切真象大白,她这才明白谁是这个组织的轴心人物。
  海达克的话,如晴天霹雳:
  “还有十秒钟……”
  她像在做梦似的,看见他拿手枪的胳膊抬了起来,又听见他数:
  “一、二、三、四、五——”
  他刚数到“八”,便有一声枪响,接着,他就向前栽倒,他那宽阔的红脸露出吃惊的表情。原来,他在全神贯注地望着他的俘虏,却不曾注意背后的房门被人慢慢打开了。
  一瞬间,秋蓬就站了起来,排开那些穿军装的人,走到一个穿苏格兰呢衣服的人面前,紧抓住他的胳膊。
  “葛兰特先生!”
  “是的,是的,现在没事了。你真了不起——”
  秋蓬不理会这些安慰的话。
  “快!片刻都不可以耽搁!你有汽车没有?”
  “有的。”他目不转晴地望着她。
  “车子快吗?我们必须立刻赶到逍遥宾馆。我们要能即时赶上就好了。免得他们打电话来,发现没人接而起疑心。”
  十分钟以后,他们已经坐上汽车,车子正穿过利汉顿的街道。他们不久就来到城外。速度计上的针指出度数愈来愈高。
  葛兰特先生什么话都不问。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车里,同时,秋蓬焦灼地望着速度计。司机已经交代好了,所以,他在尽可能地加速度。
  秋蓬只开了一次口:
  “唐密呢?”
  “他很好,半小时以前已经救出来了。”
  她点点头。
  现在,他们终于到达利汉顿了。他们的车子转弯抹角,穿过这个小城,便直奔山上。
  秋蓬跳下车来,同葛兰特先生匆匆走过门口的车道。大厅的门照常是开着的,看不到一个人影儿。秋蓬轻轻跑上楼梯。
  经过她自己的房间时,她只是向里望一望。她注意到屋里一片零乱,抽屉统统打开了,床上也是乱七八糟的。她点点头,走过通道,来到凯雷夫妇的房子。
  屋里空无一人。情形很安静,并且微有药的气味。
  秋蓬跑到床边,把被子拉了下来。
  被子都掉到地上了。秋蓬便伸手到褥垫下面去摸,然后,她手执一本破旧的儿童画册,含着胜利的微笑,转过头来对葛兰特先生说:
  “这就是你要找的,统统都在这里——”
  “究竟——”
  他们转过来,只见斯普若太太站在门口,正目不转晴地望着他们。
  “现在,”秋蓬说。“我来给你们介绍。这位就是M。是的,斯普若太太,我早就该知道的。”
  过了片刻,凯雷太太在门口出现了。于是,这个高潮便急转直下。
  “哎呀!”凯雷太太惊惶地望着她老爷的床铺说。“凯雷先生会怎么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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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我早就该知道的。”秋蓬说。
  她尽量喝一点陈年白兰地来振奋一下摧毁的神经,一面微笑地望望唐密,望望葛兰特先生,又望望亚伯特。亚伯特正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品脱啤酒,笑得嘴都合不拢来。
  “秋蓬,你把一切情形都告诉我们罢。”唐密极力劝她说明一切经过。
  “你先说。”
  “我没有多少好说的。”唐密说。“我发现那发报机的秘密,纯粹是偶然的。我以为可以脱身的,可是海达克太精明了,我瞒不了他。”
  秋蓬点点头说:
  “他立刻就给斯普若太太打电话。然后她就拿着一把锤子,跑到大门口的车道上等着,她离开牌桌大约只有三分钟。我倒的确注意她回来的时候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但是,我并没有怀疑她。”
  “那以后,”唐密说。“就是亚伯特的功劳了。他像一只猎狗似的一路闻到‘走私者歇脚处’,我也用鼾声发出求救信号,他立刻就听懂了,然后,他就去将这消息报告葛兰特先生。他们两个那天夜里很晚才赶来。我再用鼾声和他们联络,结果商量好,我还是暂时不动,以便等到他们的船到时,一网打尽。”
  葛兰特先生又附带说明了他那部份的经过。
  “海达克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我们弟兄就占据了‘走私者歇脚处’。今天晚上,就抓到了他们的船。”
  “那么,”唐密说。“该说你的了。”
  “这个,我自始至终都是个傻瓜。这里的人我都曾怀疑,就是没怀疑到斯普若太太身上,我确实感到自己受威胁,仿佛是处在险境一样。有一次,我偶然听到那个提到那月四号的电话。这个感觉就在听到那电话以后才有的。那时候有三个人。我认为普林纳太太和欧罗克太太最危险,其实是大错。真正危险的人物是那个毫不惹人注意的斯普若太太。”
  “我一直糊糊涂涂,一直等到他失踪以后才明白。这一点唐密都知道。当时,我正和亚伯特计划一套办法,于是,东尼·马斯顿就从天而降。起初,看样子仿佛是没有什么,正是平常追求德波拉那一类的年轻人。不过,有两件事让人不得不用点脑筋。第一,我同他谈过话以后,我愈来愈相信,我以前没见过他,他也没到我们家去过。第二,他虽然似乎知道我在利汉顿的一切活动,他却以为唐密在苏格兰。那似乎是有问题的。他要是知道我们的情形,他就该知道唐密的情形。因为,我的行动多多少少是非官方的活动,因此,这一点,我觉得奇怪。”
  “葛兰特先生对我说,到处都有第五纵队的活动,他们专门挑最不像是有这种活动的地方来从事活动。因此,他们何不派一个人假装是德波拉一伙的,来骗我们呢?我不敢确定,但是,我仍然是够机警的,所以,我就编了一个彼此通消息的密码,当然啦!我们实在的密码是一个名信片,但是,我对东尼撒了一个谎,告诉他那个‘孤蓬万里,万里鹏程’的密码。”
  “于是,他就上钩了,这是我早就希望的结果。今天早上我收到一封信,这样一来,他的马脚就都露出来了。”
  “我已经事先统统安排好了,只要打一个电话给裁缝,说不试样子就好了。那就是通知鱼已上钩了。”
  “啊!”亚伯特说。“我并不觉得怎么奇怪。我搭了一个面包坊的货车赶去。我们在大门口倒出一堆东西。大概是茴香……,也许是气味像茴香的东西。”
  “后来”秋蓬接着说“我就走出逍遥宾馆自投罗网了,当然啦,面包坊的货车很不费力地就跟踪着我到了火车站。我买车票的时候,有人从身后面走过来,听见我说要买一张到亚鲁的火车票。这以后的事,要不小心,也许会很困难的。”
  “猎狗总是善于闻味道的呀。”葛兰特先生说。“他们在车站找到了你的踪迹,后来又闻到你在轮胎上磨过鞋底的味道。我们就依照这个线索跟到那个矮树丛,再上去到了石头的十字架,然后尾随你越过草原。敌人看到你动身了,便也开车离开那个地方,他们怎么会晓得我们已经不费吹灰之力,追上你了呢?”
  “可是,”亚伯特说:“我仍然是吃了一惊。因为,我知道你在那房子里,但是不知道你会不会遇到危险。我们由后面的窗口爬进去,刚好赶得上救你。”
  “我知道你们会来的。”秋蓬说。“我当时只好尽量拖延时间,要不是已经看到你们由他背后开门,我也许会假装要招出来。不过,真正令人兴奋的还不是这个。我突然一切都明白了,并且发现到自己多么笨,怎么一直都没注意呢?这才实在令人兴奋呢。”
  “你怎么会明白了呢?”唐密问。
  “就是‘鹅公公,鹅婆婆’那个儿歌。”秋蓬立刻说明,“我一对海达克提起这个儿歌,他立刻变得面无人色。那并不是因为那个儿歌多么无聊,多么粗浅。我立刻发觉到那儿歌对他是有作用的。同时,我又看到那个叫安娜的女人脸上的表情,很像那个波兰女人的表情。当然啦,当时我想到了所罗门王,便马上恍然大悟。”
  唐密生气地哼了一声。
  “秋蓬,你要再说这个,我就亲手毙了你!恍然大悟?悟到什么?究竟所罗门王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你记得有两个女人为争小孩子到所罗门王面前告状的故事罢?所罗门王说:‘好罢。把这孩子破为两半。’于是那个假装的母亲说:‘好罢。’但是那真的母亲说:‘不!孩子还是让她带去罢!’她不忍心看到她的孩子让人杀死,你说是不是?那天晚上,斯普若太太开枪打死那个外国女人的时候,你们都说那简直是奇迹,因为要是一不小心,很容易打死那个孩子。当然啦,要是我们注意的话,当时就会明白的。假若那孩子是她亲生的,她无论如何不敢冒那个危险。这就表示:白蒂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她必须打死那个外国女人,原因就在此。”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那个外国女人是孩子的亲妈妈呀。”秋蓬说话的声音有些发抖。
  “可怜!可怜的亡命徒!她渡海来英国的时候,是个一文不名的难民,后来斯普若太太收养了她的婴孩,她是感激不尽的。”
  “斯普若太太为什么要收养那孩子呢?”
  “为了要伪装!那是一种手段高明,利用心理学的伪装,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大间谍会把孩子拖入漩涡。我从来没有认真地怀疑到斯普若太太身上,主要的原因也就在此,就是因为她有这么一个孩子在身边。但是,白蒂的亲妈妈后来很想女儿,她打听到斯普若太太的住址,便到这里来,她在附近荡来荡去,等候机会。最后机会来了,她就把孩子带走。”
  “当然,斯普若太太发现白蒂不见以后,快要急疯了。但是,无论如何,她不要找警察局帮忙。因此,她就写了一封信,假装说是在她房里的地板上找到的。她就用这个圈套诱使海达克帮她找。后来,我们寻到那可怜的女人时,她恐怕露出马脚,便把她打死。她非但绝对不是不会用枪的人,而且,她的枪法还很好!是的,她打死了那可怜的女人。因此,我一点儿也不可怜她,她这人坏透了。”
  秋蓬停顿一下,然后继续说:
  “另外一件事。本来也可能给我一个暗示,那就是凡达·波朗斯卡和白蒂长得很像。我每逢看见那女人,总会想起白蒂。还有一件事,就是那孩子玩我的鞋带。其实,她可能看见斯普若太太那样做总模仿的。并不是模仿卡尔·德尼摩!但是,斯普若太太一看见她玩我的鞋带,她就在卡尔的房里安放一些证据,故意让我们发现。于是,那个秘密墨水浸鞋带的故事,就渲染得更逼真了。”
  “我很庆幸,卡尔与这件事没有关系。”唐密说。“过去,我感觉到很喜欢这孩子。”
  “他没让我们军方枪毙罢?是不是?”秋蓬注意到他用“过去”那种字眼儿,才这么问。
  葛兰特先生摇摇头。
  “他没事。”他说,“其实,还有一件事,你听了会觉得惊奇的。”
  秋蓬笑了,她说:
  “我真高兴!我为雪拉庆幸!当然啦,我们把普林纳太太错认为敌人的间谍,实在太笨了。”
  “她与I.R.A.(爱尔兰共和军)有关系,别的毫无问题。”葛兰特先生说:
  “我曾经有些怀疑欧罗克太太,有时候对凯雷夫妇也有点怀疑……”
  “我却怀疑布列其雷少校。”唐密插嘴了。
  “那个可怜的感伤的人儿,那个大家都当作白蒂母亲看待的女人!原来一直都是她在暗中活动!”
  “并不是什么伤感、可怜的女人,”葛兰特先生说。“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而且是个聪明的演员。并且,实在令人惋惜,她还是英国人呢。”
  秋蓬说:“那么,我就一点儿都不可怜她,也不佩服她了。她这样干,甚至并不是为了祖国。”她又带着一种新的好奇的表情望着葛兰特先生。“你找到你要找的东西吗?”
  葛兰特先生点点头。
  “统统都在那一套破旧的、复印的儿童读物里。”
  “就是白蒂说的那些很坏的故事书呀!”秋蓬惊奇地说。
  “是很‘坏’的阴谋嘛!”葛兰特先生冷冷地说。“‘小号手杰克’里面有我们海军部署的周详计划。‘空中的约翰’里面同样包含着我们空军的部署。我们陆军方面的情形,在那本‘有个小人,他有一根小枪’里也有正确的记载。”
  “还有那本‘鹅公公,鹅婆婆’呢?”
  葛兰特先生说:
  “那本书还是用隐形墨水写的,如果用适度的试药就可以显示出来。上面有一份重要人物的名单。这些人都是宣誓效忠敌人,准备协助他们侵略英国的,其中有两个警察局长,一个空军副司令,两个将官,一个兵器工厂的厂长,一个内阁大臣,还有许多警监和地方防备军的司令官,陆海军各种次要的人物,也有我们自己的情报部人员。”
  唐密和秋蓬目不转晴地望着他。
  葛兰特摇摇头。
  “你们不晓得德国宣传的力量有多大。他们专门打动人的某种心理,就是对于权势的欲望,也可以说是一种贪心。这些人不惜出卖国家,并非为了金钱,而是为了一种夸大的妄想狂。他们准备为那个国家完成一种任务,于是,他们就会对他们自己的能耐,感到一种夸大妄想式的得意。天下乌鸦一般黑,每个国家都有这种情形,这是一种晓星(Lucifer)崇拜的心理,也就是对于个人荣誉的夸耀和欲望!”
  他又加以补充:
  “你要明白,在我们的政府机构中,要是有这样的人发布矛盾的命令,要是有这些人扰乱我们的军事行动,敌人的侵略计划势必会成功。”
  “那么,现在呢?”秋蓬问。
  葛兰特先生笑了。
  “现在,”他说:“让他们来罢!我们已经严阵以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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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妈妈,”德波拉说,“你知道吗?我对你几乎发生最大的误会。”
  “真的吗?”秋蓬说。“什么时候?”
  她那慈爱的眼光停留在女儿的头发上,久久不曾离开。
  “那一次,你溜到苏格兰去找爸爸,我还以为你住在姑妈家呢,那时候,我几乎以为你同什么人闹恋爱呢。”
  “啊,德波拉,你真的这样想吗?”
  “当然不会了,在你这种年纪,当然不会了,并且,当然罗,你跟爸爸的感情又非常之好。我这种想法,实在是受到一个叫东尼·马斯顿的人影响。妈妈,你知道吗?——我想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后来我们发现到他是第五纵队的情报员。现在回想起来,他的确说过相当奇怪的话。他说:‘假若希特勒得胜了,情形还是一样,也许更好。’”
  “你——这个——你喜欢他吗?”
  “东尼吗?啊,不!他这人始终是令人讨厌的。妈妈,这支舞曲很好,我要去跳。”
  她同一个金发的青年翩翩起舞,她带着甜蜜的笑容,抬头望着他。秋蓬的眼睛跟着他们打了几圈,然后转移到一个个子高高的年轻空军军官身上,那个军官的舞伴是一个纤细的金发女郎。
  “唐密呀,”秋蓬说。“我实在觉得我们的孩子真不错。”
  “啊,雪拉来了。”唐密说。
  雪拉朝他们这张台子走过来的时候,他站起来。
  她穿一件翡翠色的晚礼服,衬托出褐色的皮肤,显得益发美丽。可是,今天晚上,这位褐美人却绷着脸,她同她的东道主打招呼的时候,态度相当不客气。
  “我答应来的,”她说。“现在来了,但是,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请我?”
  “因为我们喜欢你。”唐密满面含笑地说。
  “你们真的喜欢我吗?”雪拉说。“我想不出你们为什么会喜欢我,我过去对你们两位非常不和气。”
  她停顿一下,然后低声说:
  “我现在很感谢你们。”
  秋蓬说:“我们得替你找一个好的舞伴。”
  “我不想跳舞,我讨厌跳舞。我来只是要同你们见见面。”
  “我们为你邀了一位舞伴,你会喜欢他的。”
  “我……”雪拉刚刚张口便停止了,原来是卡尔·德尼摩走过来了。
  雪拉好像眼睛花了似地望着他。她低声说:
  “你——”
  “是我,不是别人。”卡尔说。
  今天晚上,卡尔·德尼摩有点不同,雪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有点莫名其妙,她的血液上升,使她的脸变成深红色。
  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知道你现在大概没事了,不过,我以为他们还把你拘禁起来呢。”
  卡尔摇摇头。
  “他们没理由拘禁我。”
  然后,他又接着说:
  “雪拉,你得原谅我骗你,我根本不是卡尔·德尼摩,我用他的名字是出于不得已。”
  他犹豫地望望秋蓬,秋蓬说:
  “说罢,告诉她罢,”
  “卡尔·德尼摩过去是我的朋友,我是几年前在英国认识他的,在战争爆发以前,我在德国又遇到他。那时候我是为了这个国家的特别任务到那里去的。”
  “你那时候是在英国情报部服务吗?”
  “是的。我在那儿时候,有些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有过一两次,我险些被敌人逮捕。我的计划本来不可能被敌人发现的,可是,毕竟被他们发现了。我已经看出来,情形有些不妙,要是用他们的字眼儿来说,就是‘腐蚀虫’已经侵入我服务的那个部门了。那一次是我自己的同事出卖的。卡尔和我在外貌上很相像(我的祖母是德国人),因此,我很适于在德国工作,卡尔不是纳粹党人,他唯一的兴趣就是他自己的工作:从事化学研究。这种工作,我也很感兴趣,而且也做过。战争爆发不久,他决定逃到英国来。他的几个兄弟都让纳粹人送到集中营了。他以为他自己要想逃出德国,一定会遭遇很大的困难,但是,一切困难都解决了。这情形说起来几几乎像是奇迹一样。他把这件事告诉我以后,我觉得很疑心。他的兄弟以及他的亲戚都关进集中营了,他本人又因有反纳粹的倾向而受到怀疑,既然如此,纳粹当局为什么会对他那么宽容呢?看情形,他们希望他到英国来,其中必有文章。当时,我所处的地位愈来愈危险。卡尔所租的房间也是在我住的那个寄宿舍里。有一天,我发现他躺在他的床上,这事情使我非常难过。他因为受不住郁闷的痛苦而自杀,死后留了一封信,我看了以后,便把信收好。”
  “当时,我便决心冒充卡尔·德尼摩。我想离开德国,同时,也想知道卡尔怎么会离开德国,我把我的衣服给他穿上,把他的尸体放在我的床上。他因为是用手枪打破脑袋而死的,所以已经面目全非了。并且我知道房东是个瞪眼瞎子。”
  “我带着卡尔·德尼摩的证明文件来到英国,并且按照朋友替他开的地址去找住处。那个地址就是逍遥宾馆。”
  “我在逍遥宾馆住的时候,就扮演卡尔·德尼摩那个角色,始终不曾动摇。我发现到,已经有人替我安排好,在那里的一个化学工厂服务。起初,我以为也许要被迫为纳粹工作,后来我才明白,他们为我那个可怜的朋友所安排的任务,就是作代罪的羔羊。”
  “政府根据一些伪造的证据将我逮捕以后,我什么话都没说,我想尽可能地迟一点暴露身份。因为,我想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几天以前,我们情报部的人员才认出我的身份,于是真象才大白。”
  雪拉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你早就该告诉我的。”
  他温和地说:
  “你要是这样想的话,我应该向你道歉。”
  他们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她的眼睛里含有愠怒和骄傲的表情,后来,她的怒气慢慢溶化了,她说:
  “我想,你大概有不得已的原因。”
  “亲爱的雪拉——”
  他挺一挺身子。
  “来跳舞罢。”
  于是,俩人便一同去了。
  秋蓬叹了一口气。
  “怎么啦?”唐密问。
  “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他不是人人所唾弃的纳粹党员,雪拉可以继续对他表示好感了。”
  “看样子她是对他有好感的。”
  “是的。但是爱尔兰人是非常倔强的,而且雪拉生来就有反抗的精神。”
  “他那一天为什么要搜查你的房间呢?害得我们莫名其妙地瞎忙一阵。”
  唐密哈哈大笑。
  “我想,他大概以为布仑肯太太这个人不大靠得住。事实上,我们怀疑他,他也在怀疑我们。”
  “啊!爸爸,妈妈,”德立克和他的舞伴跳到他们桌旁时这样说。“你们两位怎么不来跳跳呢?”
  他满面含笑地鼓励他们下去跳。
  “愿上帝保佑他们!他们对我们多孝顺。”秋蓬说。
  不久,他们双生的孩子回来坐在他们桌上。
  德立克对他父亲说:
  “您找到了一个工作,我真高兴。恐怕这工作不大有趣罢?”
  “大半都是例行公事。”唐密说。
  “不要紧,反正总算有事做了。这一点是很重要的。”
  “他们准许妈妈一同去工作,我也觉得很高兴。”德波拉说。“她的样子比以前愉快多了。您的工作不太沉闷,是不是,妈妈?”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沉闷。”秋蓬说。
  “那就好了。”德波拉说。然后,她又加以补充。“等战争结束以后,我就可以把我的工作情形说给你们听了。我的工作实在是很有趣的,不过,非常机密。”
  “真够刺激!”秋蓬说。
  “啊,是的,不过,当然没有飞行那么够刺激——”
  她羡慕地望着德立克。
  她说:“他们要推荐他担任——”
  德立克马上说:
  “德波拉,别讲!”
  唐密说:“嘿,德立克!你在做些什么呀?”
  “啊,没什么——也不过是我们大家都在做的事。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挑我来担任。”这年轻的空军军官低声说,同时,他的脸涨得发紫,看他那难为情的样子,仿佛有人控告他滔天大罪似的。
  他站了起来。那个金发女郎也站起来。
  德立克说:“绝对不可错过机会,我要痛快地玩玩,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假期。”
  “来呀,查利。”德波拉也邀她的男友。
  他们俩同他们的舞伴又翩翩起舞。
  科蓬暗暗为他们祷告:
  “啊,保佑他们安全罢。千万不要有什么三长两短……”
  她抬头一望,看见唐密也正在望她。他说:“关于那个小孩子,我们是不是——?”
  “白蒂吗?啊,唐密!你也想到这个,我真高兴!我还以为只是我的母爱天性在作怪呢。你真的也想这么办吗?”
  “你是说收养她吗?怎么不可以呢?这孩子受了不少苦头。而且,我们家里有个小孩子,也是很有趣的呀。”
  “啊,唐密!”
  她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他的手,两人互相望望。
  “我们想要做的事,永远是相同的。”秋蓬高兴得很。
  德波拉在舞池里经过德立克身边时,低声对他说:
  “看他们俩!现在握起手来了。他们真可爱,你说是不是?他们在这次战争期间的生活太沉闷了,我们一定尽力补偿他们的损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