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手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4:48:29
   1   我经常回想起收到第一封匿名信的那个早晨。
  信是早餐时分送来的,当时,时间对我来说过得非常慢,所以我做任何事都是慢条斯理,不慌不忙。我慢吞吞地拿起信,发现是本地寄出的,地址是用打字机打的。除了这封信之外,另外还有两封信,一封显然地帐单,另一封看得出是我那个无聊的堂兄写来的,所以我先看手上的这封。
  现在回想起来,乔安娜和我会对那封信特别感兴趣,倒是有点奇怪。当时,我们一点都没想到这封信引起了什么样的后果--血腥、暴力、猜疑和恐惧。
  谁都不会把这些事和林斯塔克这个地方联想在一起。
  自从我驾机不慎坠落之后,尽管医生和护士不断安慰我,可是我还是担心了很久,生怕这一辈子都得躺在床上。最后他们终于替我拿掉石膏,我开始学着小心地使用四肢。后来,主治医生马可斯·肯特拍拍我的背说,一切都没问题,不过你必须乡下静养,至少要过六个月平平静静的日子。
  “找一个没有任何朋友的地方,不要为任何事操心,对地方政治保持一点兴趣,听听邻居的闲聊,把当地丑闻一股脑吞下去。稍后喝点啤洒,这是我给你开的药方。记住,一定要好好的静养。”
  静养,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好笑。
  于是,我就这么来到林斯塔克,还有小佛兹。
  诺曼人征服英国的时候,林斯塔克是个重要据点,可是在二十世纪的今天,它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它只是个小市镇,离主要干道三英里远,较高处还有一块沼地。
  小佛兹就在去沼地的途中,是间古板、低矮的白屋,门外维多利亚式走廊上的绿漆,都已经纷纷剥落了。
  我妹妹乔安娜一看到这栋房子,就认为是病人养病的最理想的地点。屋主的气质和房子十分相配,是个可爱的小老太婆,其维多利亚式的观念令人难以相信。她告诉乔安娜,“如果不是现在这种跟从前大不相同的重税”,她绝对不会想到要出租房子。
  于是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双方在租屋契约上签好字,过了不久,乔安娜和我就搬进去定居,爱蜜莉·巴顿小姐则搬到林斯塔克一名女佣(“我那个忠心耿耿的佛罗伦斯”)照管的几个房间那儿。巴顿小姐原先所用的女仆派翠吉暂时由我们使唤。派翠吉是个严肃却很能干的佣人,每天还有一个女孩在固定时间来帮她忙。
  我们刚安定下来几天,林斯塔克的居民就一一正式来访。林斯塔克的每个人都有些特征--乔安娜说,“就像快乐的家族一样。”瘦瘦的律师辛明顿先生,对人很冷淡,律师太太爱打桥牌,牢骚很多,葛理菲医生皮肤黑黑的,似乎很忧郁,他姐姐恰好相反,身材高大,为人非常热心。牧师是个上了年纪的学者型的人物,老像心不在焉似的,而牧师太太脸上的表情,却是热心过度得让人奇怪。此外还有富有的业余艺术爱好者皮先生,以及我们房东爱蜜莉·巴顿小姐--典型的乡下传统老处女。
  乔安娜用惊讶的神情把玩着他们的名片说:“没想到他们真的会‘拜访’我们--用名片拜访!”
  我告诉她:“那是因为你对乡下太不了解。”
  乔安娜既活泼又漂亮,喜欢跳舞、鸡尾洒会、谈恋爱、开快车,绝对是个完完全全属于城里的女孩。
  “无论如何,”她说,“我的外表总算还不太离谱吧。”
  我用批评的眼光打量她一下,实在无法同意。
  她穿着一身米若汀特地为她设计的运动服,看起来很可爱,可是在林斯塔克这种小地方,还是太惹人注目了些。
  “不,”我说:“你完全错了,应该穿褪色的苏格兰呢裙,配上羊毛短褂,或者松垮垮的羊毛夹克,戴顶毡帽,穿双厚袜子,外加又粗又硬的靴子。再说,你的脸也根本不像。”
  “我的脸有什么不对?我用的是乡村褐色二号化妆系列。”
  “就是这一点不对,”我说:“要是你真是乡下女孩,就只会稍微抹点粉,遮住日晒的痕迹,眉型也会完全描出来,不会只画四分之一。”
  乔安娜笑着说,毕竟到乡下来住是件新鲜事,她会好好体会其中乐趣。
  “就怕你以后会觉得无聊透了。”我用怜悯的口吻说。
  “不,才不会呢!我受够了城市里那些吵吵闹闹的人群。我知道你不会同情我,可是保罗给我的伤害实在很深,要好久好久才能平静下来。”
  我可不大相信这一套,乔安娜每次的恋爱史都一样。她特别迷恋某些自以为有天才的没骨气家伙,一个劲儿地聆听对方无止境的抱怨,努力想得到对方的承诺。可是等她发现对方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时,又觉得受到很大伤害,说她的心都碎了--直到大约三个星期之后,又会有一个同样悲观忧郁的年轻人出现,她的心境才又恢复过来。
  我没把乔安娜“心碎”这档事看得很严重,不过我看得出来,到乡下来住,对她就像是一种有趣的新游戏,她热心地去回拜别人。不久,有人邀请我们喝茶和打桥牌,我们一一接受了,也同样回请别人。
  对我们来说,这些活动既新奇又有趣,的确就像一种新的游戏。
  而那封匿名信来的时候,我起初也觉得很惊奇很有意思。
  刚拆开信的一、两分钟,我困惑地盯着它,因为信是把剪下来的印刷字体贴在一白纸上拼成的。
  至于信的内容,则是用最卑鄙的字眼,表示写信的人不相信我和乔安娜是兄妹。
  “嗨,”乔安娜问:“什么事?”
  “一封无聊恶毒的匿名信。”我说。
  我觉得非常震惊,因为谁都想不到,像林斯塔克这种善良淳朴的地方,居然会发生这种事。
  乔安娜立刻露出很有兴趣的表情,问:“哦,信上怎么说?”
  我记得小说里碰到那些恶毒的匿名信,总是尽可能不让女人看,免得伤害到她们脆弱纤柔的神经系统。
  可是我当时却没想到别让乔安娜看信,一听她的问话,就立刻把信递给她。
  她看完信后,没有表示任何态度,只露出有趣的表情说:“真是可笑卑鄙透了,我早就听说过有匿名信这种事,可是以前从来没亲眼看过。匿名信是不是都像这样卑鄙?”
  “不知道,”我说:“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乔安娜忽然格格傻笑起来,“你对我化妆的看法一定很正确,杰利。我想他们‘一定’认为我是个被抛弃的女人。”
  “而且,”我说:“爸爸身材高,皮肤黑,下巴瘦削,妈妈身材娇小,眼睛蓝色,有一头漂亮的秀发,我像爸爸,你却完全像妈妈,在人家眼里,我们当然不像兄妹。”
  乔安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是啊,我们两人一点也不像,谁都不会想到我们是兄妹。”
  “确实有人这么想。”我也沉思着说。
  乔安娜说,这件事又可笑又怕人,她一边用手卷起信的一角,一边问我该怎么办。
  “我想,最好的办法,”我说:“就是大喊一声‘恶心’!把它丢进火里。”
  说到做到,我立刻把它烧了,乔安娜拍拍手,说:“做得真漂亮,你真该上台当演员的。幸好我们还有火,对不对?”
  “是啊,要是丢在垃圾桶里,就没那么戏剧性了,”我同意她的看法,“当然,我也可以点根火柴,慢慢看着它烧掉。”
  “你希望东西烧掉的时候,”乔安娜说:“火偏偏就会熄掉,也许得划好几根火柴才会烧光。”
  她站起来走向窗户,然后忽然转头说:“我在想,到底是谁写的?”
  “也许我们永远也没办法知道。”我说。
  “嗯--也许,”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无论如何,这件事实在太可笑了。你知道,我认为他们--他们还蛮喜欢我们住在这儿。”
  “不错,”我说:“这一定是某个住得远些、脑筋不正常的家伙写的。”
  “大概是,哎呀!真是恶劣!”
  她走到外面时,我一边抽饭后烟一边想,她说得对,写信的人真是恶劣,一定是讨厌我们住下来,嫉妒乔安娜年轻成熟的美丽风采,想要恶意中伤我们。一笑置之或许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再深入的想想,却又不只是可笑而已。
  那天早上,葛理菲医生来替我做每周一次的例行检查,我很喜欢欧文·葛理菲,他皮肤黝黑,行动略显得笨拙,但是双手却十分灵巧。说起话来很快,还有点害羞。
  他表示我的伤势有显著的好转,又说:“你没什么不舒服,对不对?是我的错觉,还是你今天早上的确受天气影响,心情不好?”
  “不是,”我说:“是因为今天吃早饭的时候,我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卑鄙匿名信,所以连我嘴里都留下了一股臭味。”
  他手上的袋子突然掉在地上,瘦削黝黑的面上,露出兴奋的神色,说:“你是说,你也收到一封匿名信?”
  我很有兴趣地问他:“已经有其他人收到匿名信了?”
  “嗯,有一段时间了。”
  “噢,”我说:“我懂了,我还以为因为我们是外地人,所以才惹别人讨厌。”
  “不是,不是,跟那没关系,只不过是--”他停住口,接着又问:“信上怎么说?至少--”他忽然害羞地红着脸说:“或许我不应该问?”
  “不,我很乐意告诉你,”我说:“信上只说,跟我一起搬到这儿来的漂亮女孩,不是我妹妹!我想,写信的人意思还不只这样。”他黝黑的脸气得通红,“真可耻!令妹--希望她没有因此感到不安吧?”
  我说:“乔安看起来有点像圣诞树上的小天使,可是她事实上很摩登,很坚强。她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因为以前从来没碰到过。”
  “我也希望没有。”葛理菲亲切地说。
  “总之,”我坚定地说:“我想也只有这样做最好,因为这件事实在太可笑了。”
  “是啊,”欧文·葛理菲说:“可是--”
  他停下来,我立刻打断他的话说:“不错,问题就在‘可是’这个关键上。”
  “对,我想会。”
  “当然,这种人心理一定不健全。”
  我点点头,“照你看,有什么人比较可疑吗?”
  “我希望自己能猜出来,可惜我也想不出谁有嫌疑。你知道,匿名信这种讨人厌的东西,可能有两种起因,第一种是针对某个人或某些特殊的人,写信的人心里怀有某种恨意,于是采取一种卑鄙狡诈的手段寄出匿名信。虽然可耻可恨,但是写信的人不一定心理有病,也很容易追查出来。可能是被解雇的佣人,或者嫉妒的女人等等。但是如果收信者很平凡,没什么特征,情形就比较严重了。”
  “寄信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只想达到破坏别人的目的,就像我刚才说的,写信者的心理不健全,而且兴趣会越来越浓。当然,最后总会追查出来(多半是最不可能的人),就是这么回事。去年,本郡另外一边也发生过这种事,后来查出来是一个大布庄附设女帽部的主管做的。谁都想不到,那么一个安静、优雅的女人--已经在那儿服务好几年了。”
  “以前我在北方实习的时候,也发生过这种事,结果发现只是私人恩怨。可是,尽管我看过几次这种事,现在还是忍不住有点怕!”
  “这件事已经发生一段时间了吗?”我问。
  “我相没多久,当然,也很难说,因为接到匿名信的人都不会到处宣扬,多半都扔进火里。”
  他停了停,又继续说:“我自己就收到一封,辛明顿律师也收到一封,还有一、两个可怜的病人也跟我提起收到匿名信的事。”
  “意思全都差不多吗?”
  “嗯,可以这么说,全都是有关性方面的事,这是最大的特征,”他笑了笑,又说:“辛明顿先生的罪名,是跟他的女职员有奸情--可怜的老金区小姐至少有四十岁了,带着夹鼻眼镜,牙齿又像兔子一样。辛明顿把信直接交给警方。我那封匿名信上,骂我没有职业道德,跟女病人乱来,还若有其事地把细节写得很清楚。信的内容都很幼稚可笑,但是居心却很恶毒。”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总而言之,我很害怕,你知道,这种事可能会变得很危险。”
  “我想是的。”
  “你看,”他说,“这些信虽然很幼稚、很恶毒、可是迟早总有一封会说到某个人心里的致命伤,到时候,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也怕那些迟钝、好猜忌、又没受过教育的人,可能会产生不良的反应。他们只要看到白纸黑字,就认为是真的,所有麻烦也都会产生。”
  “这封信没什么水平,”我想了想,说:“我想是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写的。”
  “喔?是吗?”欧文说着就离开了。
  事后当我想他那句“是吗?”时,感到相当困惑。          ※        ※         ※   我不想假装那封匿名信没让我感到任何不快,事实上的确有。但是过不了多久我就忘了这回事了。你看,我当时并没有把那封信看得很严重。我记得当时还告诉自己,也许在这种偏僻的小村庄经常发生这种事。写信的人可能是个神经质又爱幻想的女人。无论如何,要是所有匿名信全都像我们接到的那封一样幼稚可笑的话,也不会造成什么伤害的。
  第二件“意外”--要是能这么说的话--大概发生在一个礼拜之后。
  派翠吉不高兴地嘟着嘴告诉我,每天来帮忙的女孩碧翠丝,那天没办法来。
  “我猜,先生,”派翠吉说:“她一定感到很不舒服。”
  我不大清楚派翠吉指的是什么,猜想大概是胃痛什么的,于是对派翠吉说,我感到很难过,希望她早点复元。
  “她身体好得很,先生,”派翠吉答道:“是心里不舒服。”
  “喔?”我用困惑的语气说。
  “因为她接到一封信,”派翠吉说:“信上暗示了一些事。”
  派翠吉严肃的眼神,使我明白信上的暗示一定跟我有关。老实说,要是在街上碰到碧翠丝,我恐怕连认都认不出她来,因为我对她实在很陌生,所以当时就感到很不高兴。像我这样行动不便、得靠两根拐杖步行的人,还在什么精神去骗镇上女孩子的感情。
  我生气地说:“真是无聊透了!”
  “我跟她母亲也是这么说,”派翠吉说:“‘只要我在这个家里负责,就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至于碧翠丝,’我说:‘现在的女孩子,跟从前不一样了,要是她到别的地方去,我就不敢保证什么了。’可是事实上,先生,碧翠丝那个在修车厂做事的朋友,也收到一封这种脏信,他的表现就很不理智。”
  “我一辈子都没听过这么荒唐的事。”我怒冲冲地说。
  “我认为,先生,”派翠吉说:“她以后恐怕再也不会来我们这儿帮忙了。我说啊,要不是她担心有什么事给人掀出底牌,就不会真的那么生气了。我早就说过,无火不生烟。”
  当时我没想到,日后我会对这句成语那么深恶痛绝。
  那天早上,我到镇上去散步。阳光普照,空气清新活泼,带着春天的甜美气息。我拿起拐杖,坚决地拒绝乔安娜陪我同行,开始独自上路。
  不过我们事先说好,她到差不多的时候,就开车到镇上来接我回家吃午饭。
  “这么一来,你应该可以跟林斯塔克的每一个人聊聊,消磨这一天的时间了。”
  “我相信,”我说:“到时候我一定见过镇上该见到的每个人了。”
  早上的大街,是上街买东西的人碰面的地方,大伙儿在这里交换消息。
  不过,我到底没能自己一个人走到大街上。才走了两百码左右,后面就响起脚踏车铃声,还有煞车声,接着梅根·亨特多少有点莽莽撞撞地从车上跳下来,跌在我身旁的地上。
  “嗨!”她一边站起来,拍着身上的尘土,一边跟我打招呼。
  我很喜欢梅根,而且一直对她觉得有点莫名的可惜。
  她是辛明顿律师的继女,辛明顿太太前夫的女儿。很少有人提起亨特先生(或船长),或许是人们宁可忘了这个人。据说他对辛明顿太太很不好,婚后一、两年,她就跟他离婚了。她能够独自谋生,跟年幼的小女儿定居在林斯塔克,最后终于嫁给本地唯一合格的单身汉理查·辛明顿。
  他们婚后生了两个男孩,父母亲很疼爱这两个孩子。我有时候想,梅根偶尔一定会觉得自己在家里格格不入。她一点也不像她母亲,后者身材瘦小,没有精神,老用一种微弱忧郁的声音谈仆人的困难和她自己的健康。
  梅根是个高大笨拙的女孩,虽然她事实上已经二十岁了,可是看起来还像个十六岁的女学生,一头不整齐的褐发,浅棕色的眸子,脸庞瘦削,笑起来倒还很可爱。她的衣服很邋遢,一点也不吸引人,经常穿着有破洞的麻线袜。
  我今天早上忽然发觉,与其说她像个人,还不如说像匹马。事实上,她要是稍加刷洗,必然是一头很好的马。
  她像往常一样,用那种上气不接下气匆匆忙忙的口气对我说:“我到农场去过了--你知道,赖舍的农场,去看看他们有没有鸭蛋。他们最近养了一大堆小猪,好可爱哟!你喜不喜欢猪?我好喜欢,连它们的臭味都喜欢。”
  “照顾得好,猪就不应该在臭味。”我说。
  “是吗?可是这附近的猪全都有臭味。你是不是要走到镇上?我看到你只有一个人,所以想停下来陪你走,就是停得太匆忙了。”
  “你把袜子都弄破了。”我说。
  梅根用很后悔的表情看着右腿,说:“是啊,不过反正本来就破了两个洞,也没太大的关系,对不对?”
  “你从来不补袜子吗?梅根。”
  “偶尔,要是被妈逮住的话,可是她很少注意我--所以我还算运气蛮好的,对吗?”
  “你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我说。
  “你是说我应该像你妹妹一样,打扮得像个洋娃娃?”
  我不喜欢她这样形容乔安,答道:“她看起来干净、整齐、很讨人喜欢。”
  “她实在太漂亮了,”梅根说:“一点都不像你,对吗?怎么会呢?”
  “兄妹不一定很像。”
  “喔,当然,我和布利安或者柯林都不大像,他们两个人彼此也不大像。”她停了停,又说:“很可笑,对不对?”
  “什么很可笑?”
  梅根简单地答道:
  “家人啊。”
  我想了想,说:“我想是吧。”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们又默默走了一会儿,梅根用咯带羞怯的口吻说:“你会驾飞机,是吗?”
  “是的。”
  “所以才受了伤?”
  “嗯,飞机不小心坠落了。”
  梅根说:“这里没有人会驾飞机。”
  “喔,”我说:“大概没有。你喜欢学开飞机吗?梅根。”
  “我?”梅根似乎很意外,“老天,不喜欢,我一定会晕机。我连坐火车都会晕车。”
  她停了停,用一种孩子气的直率问:“你会不会好起来,继续驾飞机?还是永远都会有点残废?”
  “医生说我会完全复元。”
  “对,可是他是不是那种会说谎的人呢?”
  “我想不是,”我答道:“老实说,我很有信心,也相信他的话。”
  “那就好,可是的确有很多人都爱说谎。”
  我没有说话,默默承认这个无可否认的事实。
  梅根用一种犹似法官的口吻说:“我好高兴,我本来以为你会因为担心一生残废而脾气不好--不过要是天生如此情形就不一样了。”
  “我没有脾气不好。”我冷冷说。
  “喔,那是很性急吧。”
  “我性急是因为我迫切地希望赶快复元,可是这种事是急不得的。”
  “那又何必着急呢?”
  我笑道:“亲爱的女孩,难道你对即将发生的事从来不会迫切盼望吗?”
  梅根想了想,答道:“不会,何必呢?没什么好着急盼望的,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我被她那种绝望的口气吓了一跳,温和地对她说:“你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干嘛?”
  她耸耸肩,“有什么事可做呢?”
  “你没有任何嗜好吗?不玩任何游戏吗?没有任何朋友吗?”
  “我不擅于玩游戏,这附近没几个女孩,认识的那些我又不喜欢,因为他们认为我很讨人厌。”
  “真荒唐,她们为什么那么想?”
  梅根摇摇头。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大街上了,梅根尖声说:
  “葛理菲小姐来了,这个女人最讨厌了,老是要我参加那个可笑的团契,我讨厌参加团契。干嘛穿上一大堆衣服,戴上徽章,去做自己还不大会做的事?我觉得好愚蠢。”
  大致说来,我很赞成梅根的说法,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表示同意,葛理菲小姐已经走到我们面前了。
  这位很得意自己那个不恰当的名字--爱美--医生姐姐,跟她弟弟完全不同,自信十足。她的声音低沉,有一种对饱经风霜男性的吸引力。
  “嗨,两位,”她挡住我们,说:“真是个舒服的早晨,对吗?梅根,我正想找你帮忙,替保守协会写一些信封。”
  梅根呢喃了一些拒绝的话,掉过脚踏车龙头,溜向“国际商店”那边去了。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葛理菲小姐看着她的背影说:“懒骨头,每天只上游荡,浪费时间,对可怜的辛明顿太太一定是一项很大的考验。我知道她母亲已经试过好几次,要她找点事做--你知道,打字、速记、烹饪,或者养点安哥拉兔子,她实在需要找点事来调剂一下生活。”
  那或许是真的,可是想到梅根,我就觉得我应该坚决拒绝爱美·葛理菲的任何建议,因为光是她那种盛气凌人的态度,就够叫我生气的。
  “我认为人不应该人偷懒,”葛理菲小姐又说:“尤其是年轻人。梅根既不漂亮又不迷人,有时候我会认为她像个白痴一样,真让她母亲失望透了。她父亲--你知道,”她放低了声音继续说:“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母亲一直担心这孩子会像他,心里痛苦得不得了。哎,总而言之,我说过,一种米养百种人。”
  “幸好。”我答道。
  爱美·葛理菲“高兴”地笑了。
  “是啊,要是所有人全都一个模样,也不行啊。可是我不喜欢看任何人不好好过日子,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也希望每个人都跟我一样。别人跟我说,你一年到头都住在乡下,一定烦死了,我说才不会呢!我一年到头都忙,也一年到头都很快乐。乡下也常常会发生很多故事,我的时间全都给占满了,要忙团契、学校里的事,还有各种委员会的事,连照顾欧文都没时间。”
  这时,葛理菲小姐看到街对面又来了一个熟人,呢喃了几句她认识对方之类的话,就蹦蹦跳跳地过街去了,剩下我一个人朝银行那边走去。
  我一直觉得葛理菲小姐过于盛气凌人。
  我到银行顺利地办完事后,又到“贾伯瑞斯及辛明顿律师事务所”办公室。我不知道贾伯瑞斯这个人到底还在不在世,反正我从来就没看过他。我被引进理查·辛明顿专用的办公室,里面有一种成立多年的律师事务所的那种气息。
  房里有许多契约箱,分别标着“何普夫人”、“爱佛拉德·卡尔男爵”、“威廉·叶士毕·何斯先生(已故)”……等等,一望而知是郡里有名望的家族,也联想到这家律师事务所处处合法,历史悠久。
  辛明顿先生低头望着我给他的文件时,我看着他想道:如果辛明顿太太的第一次婚姻曾经遭到不幸的话,那么这第二度婚姻必然相当令她安心。理查·辛明顿是那种令人打心眼里尊敬的典型,绝不会让妻子感到片刻不安。长长的颈项中,有个明显的喉结,略带苍白的脸上,镶着直挺的长鼻子。毫无疑问是个好丈夫及好父亲,可是却似乎过于冷静了些。
  一会儿,辛明顿先生开口说话了,他说得很清晰很缓慢,显出他是个理智而聪明的人。
  我们很快就把事情处理完了,我一边起身一边对他说:“刚才我和您的继女一起走到镇上来。”
  好一会儿,辛明顿先生看来好像不知道他的继女是谁,接着才笑道:
  “喔,喔,当然--梅根,好--呃--已经毕业回家有一段日子了,我们一直想替她找点事做--对,找点事做。可是当然啦,她还小,而且正如别人所说的,她的心理还不如她实际年龄大。”
  我走出他有办公室,外面长凳上坐着一位老人。费力地填写着什么;一个瘦小、脸颊下垂的男孩;还有一个带着夹鼻眼镜的卷发中年妇女,在打字机上匆忙地打东西。
  如果这就是金区小姐的话,我的确同意欧文·葛理菲的看法:她和她的雇主之间决不可能有什么感情纠葛。
  接着,我走到面包店,要了一条葡萄干土司,一会儿,我就拿到一条“刚出炉的新鲜面包”--我把面包捧在胸前,果然立即传来一股温热。
  走出面包店,我在街上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希望看到乔安娜开车过来。刚才走了那么一大段路,我已经相当累了,而且手上又撑拐杖又捧面包,走路的样子,实在有点可笑。
  可是左瞧右瞧就是没有乔安娜的影子。
  突然,我高兴而不敢置信地看着前面,从马路那边缓缓走来一位女神,除了“女神”,我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那么完美无瑕的五官,活泼可爱的金色卷发,以及高挺秀丽的身材,对这个名词的确当之无愧。她轻飘飘地向我走近,好像不费任何力气。
  真是个耀眼,令人难以相信,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女孩。
  就在我极端兴奋的当儿,有什么东西掉了--是那条葡萄干土司从我手臂里掉了下去。我俯身去捡,拐杖却又掉在地上,我滑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那个女神有力的手臂抓住我,把我扶起来。
  我结结巴巴地说:“多--多谢你,真--真是抱歉。”
  她捡起土司,和手杖一起交还给我,然后亲切愉快地笑道:“没什么,一点也不麻烦,别放在心上。”而那种魔力却在平淡、能干的声音中消失了。
  好看、健康,仅此而已,没有任何别的。
  我忽然想到,要是上帝也赋予特洛伊城的美女海伦这么平板的声音,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呢?
  真奇怪!一个女孩子不开口的时候,能使你心灵深处震撼激荡不已,可是她一开口,所有那些神奇的力量全都不存在了。
  不过我也碰到过相反的情形,有一次我遇到一个瘦小平凡的女人,谁都不会回过头再看她第二眼,可是当她一开口,一切都不同了,仿佛空气中忽然散发出某种魔力,就像埃及艳后克丽奥佩拉再现一样。
  乔安娜把车停在我身边,我却没注意到,她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不对劲。
  “没什么,”我尽力集中精神,说:“我正在想特洛伊城的美女海伦和一些其他人。”
  “在这种地方想?真好笑!”乔安娜说:“你看起来好奇怪,把土司面包抱在胸前,张大嘴傻傻地站着。”
  “我是吓了一跳,”我说:“我刚才神游了特洛伊,却又突然回到现实里。”
  我指着那个优雅而逐渐飘远的背景,问乔安娜道:“你知道那是谁吗?”
  乔安娜看了那个女孩一眼,说是辛明顿孩子的保姆兼家庭教师。
  “就是她让你吓了一跳?”她问:“长得很漂亮,就是没什么内涵。”
  “我知道,”我说:“只是个漂亮女孩罢了,我刚才还以为她是维纳斯再世呢!”
  乔安娜打开车门让我上去。
  “很好笑,不是吗?”她说:“有些人长得很好看,却没有半点吸引力,就像那个女孩,真是可惜!”
  我说她如果当了保姆兼家庭教师的话,情形恐怕也一样。          ※        ※         ※   那天下午,我们到皮先生家喝下午茶。
  皮先生是个女人味很重的矮胖男人,对他所收集的德勒斯登牧羊女像及年代不同的家具非常喜爱。
  他住在宗教改革时代所破坏的一块废墟附近。
  他的房间一点都不像个男人的房间,窗帘和椅垫都是用最昂贵的柔色丝料做成的。
  皮先生一边对我们展示解说他收藏的珍品,一边抖动着他肥胖的小手。说到他从意大利威洛纳把那些宝贝带回来的情形,他的声音更升到了高八度。
  乔安娜和我都很喜欢古玩,所以也很了解他的心情。
  “能够得到两位这么有见识的人加入我们的小团体,真是太荣幸、太荣幸了。你们知道,这附近的那些好人,都只是些淳朴的乡下人,对艺术品一点都不懂,也没有丝毫兴趣。他们的房子里啊--看了真会叫你流眼泪,亲爱的小姐,我敢保证一定会让你伤心得痛哭流涕。或许--你已经有过亲身体验了吧?”
  乔安娜摇摇头,说还没有。
  “你们现在住的房子,”皮先生又说:“就是爱蜜莉·巴顿小姐的房子,也很有吸引力,她收藏了几样好东西,相当好,其中有一、两件真可以说是一流的。她本人也有鉴赏力--不过我不知道是不是跟我一样好。我有时候也担心,她喜欢把东西保持原状,倒不是为了别的原因,而是因为她母亲以前一直是那样保持着。”
  他又把注意力移到我身上,声音也变了,从一个全神贯注的艺术家,变成平淡单调的闲聊:“你一点都不认识她们一家人?不认识?--噢,是房屋掮客介绍的。可是,亲爱的,你‘实在应该’认识那一家人!我搬到这儿来的时候,她母亲还在世。实在是个很难令人相信的人--太难、太难相信了!‘怪物’!完完全全的怪物!那种老式的维多利亚怪物,全心全力照顾她女儿,对,就是这么回事。她的身材很高大,五个女儿就整天围在她身边。‘我家那些女孩呀!’她老是这么提起那些女儿。‘女孩!’老天,当时,最大的那个都已经六十多岁了。”
  “‘那些笨女!’她偶尔也会这么叫她们。她们就像黑奴一样,跟在她身边拿东西、当应声虫。到了晚上十点,她们一定得上床睡觉,卧房里不准升火,也不准邀请朋友到家里来玩,真没听过这种事。你知道,她看不起她们,因为她们没结婚。可是事实上像她那样安排她们的生活,她们根本不可能碰上什么人。我相信爱蜜莉或者爱妮斯曾经跟一个副牧师有过感情,可是他的家庭环境不够好,做妈妈的马上就阻止了这件事!”
  “听起来像小说一样。”乔安娜说。
  “喔,亲爱的,一点都没错。后来,那个可怕的老女人死了,当然,‘那时候’还不算太迟。她们只是继续住在那儿,低声谈论妈妈希望她们过的日子。就连整修她的房间时,她们都觉得仿佛亵渎了什么神圣的东西。不过她们就那样安安静静的在那个住下去,倒也能够自得其乐。可惜,她们的体力都不很好,一个个相继死了。爱迪丝是染上流行感冒死的。咪妮动了一次手术,始终没有复元,也接着死了。可怜的玛柏中风之后,爱蜜莉全心全力地照顾她,事实上,那个可怜的女人除了照顾她整整十年之外,什么事都没做。她是个可爱的人,你不觉得吗?就像一件德勒斯登的古物一样,可惜她遭到经济困难--不过当然啦,所有的投资全都贬值了。”
  “我们住在她屋子里,老觉得有点可怕。”乔安娜说。
  “噢,别这样,亲爱的小姐,不要存着这种想法。她那个亲爱的佛罗伦斯对她非常忠心,她也亲口告诉我,她觉得自己实在太幸运了。”
  “那间房子,”我说:“有一种很令人感到安慰的气氛。”
  皮先生迅速瞄了我一眼。
  “喔?是吗?你真的觉得这样?这一点倒很有趣。我不知道,你明白,是的,我不知道。”
  “你指的是什么?皮先生。”乔安娜问。
  皮先生伸伸他的胖手,说:“没什么,没什么。有时候,人就是不太明白某些事情。你知道,,我很相信气氛。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感觉,对墙壁和家俱都有某种印象。”
  我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看看四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儿的气氛。奇怪的是,我仿佛觉得它什么气氛都没有,这才是最值得人注意的事。
  我一直思考着这一点,所以没有留意到乔安娜和主人之间的对话。直到乔安娜开始向主人道别,我才仿佛突然清醒过来,立刻回到现实里,也向主人道别。
  我们一起走到大厅,快到前门时,一封信从信箱口掉进来,落在地板上。
  “下午的信送来了,”皮先生一边捡起信,一边说:“好了,亲爱的年轻人,你们还会再来,对不对?能跟有见识的人聊聊真好,你们知道,在这种平静的小地方,从来都不会发生什么大事。”
  说完,他跟我们握了两次手,又用夸张的小心动作扶我上车。乔安娜发动车子,小心绕过一块草地,然后打直方向盘,伸手向站在门前阶上的主人道别,我也俯身向前对他挥挥手。
  可是我们的道别却没受到主人注意,皮先生打开信封,站在楼梯上看起信来。
  乔安娜曾经形容他像一个粉红色的可爱胖天使,他此刻看起来仍然很胖,却一点都不像天使了。他的脸胀成紫黑色。因为生气和惊讶,而扭曲得变了型。对了,还有恐惧。
  同时,我也发觉那个信封相当眼熟。不过我当时并没想到那代表什么,就像有时候我们会下意识地注意到某些事情,却不知道自己正在注意。
  “老天,”乔安娜说:“这个可怜的宝贝怎么了?”
  “我猜,”我说:“恐怕又是那双隐藏的怪手在作怪。”
  她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车子都偏了方向。
  “小心点,大小姐。”我说。
  乔安娜重新注意着路面,一边皱眉说:“你是说像你接到的那封一样。”
  “我是这么猜想。”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乔安娜问:“看起来就像英国所能找到的最纯洁、最安静、最和谐的一小块乐土。”
  “套句皮先生的话,这块宁静的小地方,从来都不会发生任何事,”我插嘴道:“可惜他这句话说得不是时候,偏偏在这当儿出了事。”
  “杰利,”乔安娜说:“我--我想我不这种事。”
  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惧。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也不这种事……
  这么一个安静详和的快乐村镇--谁想到背后却隐藏着某种邪恶……
  这时候,我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已经有了预感……          ※        ※         ※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有一天,我们到辛明顿家玩桥牌。辛明顿太太谈到梅根时所说的一番话,使我感到相当困惑。她说:
  “这个可怜的孩子太笨了。孩子们都一样,刚离开学校,还没完全长大之前,都是这样子。”
  乔安娜亲切地说:“可是梅根已经二十岁了,对吗?”
  “喔,对,对,当然。可是,她的心理还不够成熟,完全像个小孩子。我学觉得这样很好,女孩子最好不要成熟太快。”她笑了笑,“我想,所有做母亲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永远不要长大。”
  “我不懂为什么,”乔安娜说:“可是要是一个人有个小孩,身材已经长得很高大,智力却始终停留在六岁,实在是有点别扭。”
  辛明顿太太看来不大高兴,说柏顿小姐不应该按字面解释别人的话。
  我觉得乔安娜的问话没什么不对,或许是因为我并不很喜欢辛明顿太太。在她那有气无力略带往日残余风韵的面貌之后,我想,必然隐藏着自私贪婪的本性。
  乔安娜不怀好意地问辛明顿太太,是不是要为梅根举行一次舞会。
  “舞会?”辛明顿太太看来既惊奇又觉得好笑,“噢,不,我们家不喜欢那种事情。”
  “我懂了,只举行网球比赛那些的。”
  “我们家网球场也好几年没人用了,理查和我都不打网球。我想,或许等男孩子长大之后--喔,梅根会有很多事做的。你们知道,她只要无所事事地到处逛逛,就觉得很高兴了。我看看,该我出牌了吧。”
  我们驾车回家时,乔安娜不高兴地用力踩在变速板上,车子猛然向前一跳,“我真替那个女孩难过。”
  “梅根?”
  “是啊,她母亲根本不喜欢她。”
  “噢,别想得太远,乔安娜,情形没那么严重。”
  “不,本来就是这样,很多做母亲的都不喜欢自己的子女。梅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一定很尴尬,因为她扰乱了辛明顿式的生活方式。没有她,这种生活才完整,对一个敏感的人来说,这是最难过的感受--而她,就是一个敏感的女孩。”
  “嗯,”我说:“我想是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
  乔安娜忽然顽皮地笑了笑,说:“那个女家庭教师的事,对你真是可惜。”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庄严地说。
  “胡说,你每次看她的时候,脸上就露出男性的懊恼。我同意你的看法,这真是暴殄天物,而这附近也没有其他人配得上你--除非你去追爱美·葛理菲。”
  “上帝原谅你,”我耸耸肩:“无论如何,你又何必那么替我的恋爱操心?你自己呢?亲爱的女孩,你在这儿也需要有一点娱乐,可惜就是没有天才落魄到这个地方,看来你只好投进欧文·葛理菲的怀里,他是这儿唯一合格的男性了。”
  乔安娜摇摇头,说:“葛理菲医生不喜欢我。”
  “他没什么机会见到你。”
  “他已经看得够清楚了,只要在街上老远看到我,就会绕到对街去。”
  “真是奇怪的反应,”我同情地说:“也是你最不习惯的一种反应。”
  乔安娜默默驾车进入小佛兹的大门,来到车房。
  她说:“你说的也许有点道理,任何人都用不着特别走到对街避免见我,那们实在太没礼貌了。”
  “我懂了,”我说:“你要用冷静的头脑猎取那个男人。”
  “嗯,我不喜欢别人逃避我。”
  我小心翼翼地慢慢下车,撑好拐杖,又对我妹妹忠告道:
  “我告诉你,小女孩,欧文·葛理菲可不像你过去那些温驯、爱发牢骚的年轻艺术家。要是你这次稍不小心,一定会惹上麻烦。那家伙可能很危险喔!”
  “喔?你真的这么想?”乔安娜的声音中似乎带着雀跃期盼的心情。
  “放那个可怜的家伙一马吧。”我严厉地说。
  “那他在街上看到我,又何必绕到对街去呢?”
  “你们女人全都一样,抓住一点就死不放松。要是我没弄错的话,他姐姐一定也会跟你作对。”
  “反正她早就不喜欢我了。”乔安娜若有所思地说:“是来找安宁平静的,我希望我们能够切实做到。”
  可是事实上,“安宁”和“平静”却是我们最难得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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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大概一个礼拜之后,有一天,我人外面回家时,发现梅根把下巴倚在大腿上,坐在我们走廊的楼梯上。
  她用那种一贯随便的态度跟我打招呼。
  “嗨,”她说:“我可以到府上吃午餐吗?”
  “当然可以。”我说。
  “要是你们中午吃牛排之类比较难准备的东西,厨房不肯供应的话,就老实告诉我好了,没关系。”我走向厨房告诉派翠吉。中午有三个人吃饭时,梅根在后面大声喊道。
  我想派翠吉一定在背地里嗤之以鼻,虽然她什么都没说,可是我知道她没把梅根小姐看在眼里。
  我又走回走廊上。
  “没问题吗?”梅根焦急的问。
  “一点都没问题,”我说:“红焖杂碎。”
  “喔,好吧,不过听起来像狗食似的,对不对?因为几乎全都是马铃薯和调味料。”
  “是啊。”我说。
  我拿出烟斗吸着,好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不过那种沉默丝毫不会令人感到尴尬或不舒服,而是一种很友善的气氛。
  忽然间,梅根开口道:“我想你一定觉得我和任何其他人一样讨厌。”
  我被她的话吓了一大跳,连烟斗都掉在地上。那是海泡石做的烟斗,颜色很漂亮,可是一点都不结实,一掉在地上就破了。
  我生气地对梅根说:“你看看你!”
  这个最令人费解的孩子,不但没感到不安,反而开怀地笑道:“我好喜欢你。”
  这句话听来非常亲切,令人满怀温暖。要是你养的狗会说话的话,或许就会说出这句话。我忽然想到,梅根虽然看起来像匹马,个性又像狗,可是她毕竟不是毫无人性。
  “刚才发生那件意外之前,你说了什么来着?”我一边问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拾起我心爱烟斗的碎片。
  “我说,我想你一定认为我很讨厌。”梅根答道,可是她这时的语气已经和刚才不大一样了。
  “为什么呢?”
  梅根正经地说:“因为我本来就很讨人厌。”
  我严厉地说:“傻孩子!”
  梅根摇摇头,说:“事实就是事实,我一点都不傻,那只是别人想象的,他们不知道我脑子里想的,跟他们完全一样,我一直都痛恨那些人。”
  “对。”
  她那双忧郁、不像个孩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笔直盯着我,眼光却深沉又悲哀。
  “如果你跟我一样,你就会恨他们,”她说:“如果你跟我一样多余的话。”
  “你不觉得你的想法太可怕了吗?”
  “对,”梅根说:“每次我说真话的时候,别人就会这样说。可是事实就是如此,我的确是多余的,我也知道是为什么,妈一直都不喜欢我,我想,是因为我使她想起爸爸,别人都说爸爸很可怕,对她很凶。只有做妈妈的可以说不想要自己的孩子,然后就一走了之,或者把孩子吃掉,母猫就会把它不喜欢的小猫吃掉。真是可怕!不过我想它也很理智,既不会浪费,也不会把地方弄得乱七八糟。可是人类的母亲就必需照顾自己的孩子。他们能把我送到学校去的时候,情形还没这么糟--可是你知道,妈妈只需要她自己、我继父,和那两个男孩。”
  我慢慢地说:“我还是觉得你的想法不正确,梅根,可是你所说的的确也有一点道理,既然如此,你何不离开这儿,去创造属于你自己的生活呢?”
  她用一种奇怪、不像孩子的微笑答道:“你是说找份工作,自力更生?”
  “对。”
  “做什么事?”
  “你可以学点东西,譬如速记、打字或者记帐。”
  “我不相信自己能学会,我学起东西真的很笨,而且--”
  “嗯?”
  她本来已经把头掉开,这时又慢慢转回来,两眼通红,充满泪水,用很孩子气的口气说:“我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被别人赶走?他们嫌我多余,我就偏偏要留下来,留下来让每个人觉得不舒服。可恨的猪!我恨林斯塔克的每一个人,他们都认为我又笨又丑,我偏要让他们看!我偏要让他们看看!我要--”
  那是一种孩子气的、可怜而奇怪的愤怒。
  我听到屋角传来脚步声,粗鲁地对梅根说:“快起来,从客厅进去,到浴室把脸洗干净,快点。”
  她笨拙地跳起来,飞快走进房里,乔安娜也刚好从屋角走过来。
  我告诉她梅根要来午餐。
  “好啊,”乔安娜说:“我蛮喜欢梅根的,不过我觉得她是个傻孩子,像被小仙子放在别人门口的弃婴一样。虽然这样,她还是很有意思。”
  我发现到目前为止,我很少提到凯索普牧师夫妇。
  事实上,牧师夫妇是相当特殊的人物。凯索普牧师太太恰好相反,到处都可以看到她的身影。虽然她很少提出意见,不常干涉别人的事,但是她确实代表了神所赋予这个小镇的不安静的良知。
  梅根到家里来吃午饭之后的第二天,凯索普太太在街上拦住我。我感到非常诧异,因为牧师太太走路时不像普通步行,而像在追逐着什么,而且她的眼睛老是盯着远处的地平线,让人觉得她的目标一定在一英里半以外的地方。
  “噢!”她说:“柏顿先生?”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胜利的味道,就像解开了一个非常困难的谜题一样。
  我承认自己姓柏顿,凯索普太太不再盯住地平线,转而把眼光注意着我。
  “咦!”她说:“我找你到底有什么事?”
  可惜我也帮不上忙。她皱眉沉思了好一会儿,又说:“是件麻烦事。”
  “真遗憾。”我惊讶地说。
  “噢!对了,”凯索普太太喊道:“是匿名信的事!你弄了个什么匿名信的故事到这儿来?”
  “不是我弄来的,”我说:“那是这里本来就有的。”
  “可是以前从来没有人收到过,,从你们搬来之后,才发生这种丑事。”凯索普太太指责道。
  “可是,凯索普太太,在我们来之前,麻烦就已经开始了。”
  “噢,亲爱的,”凯索普太太说:“我不喜欢有这种事发生。”
  她站在那儿,两眼似乎又空洞又遥远地说:
  “我忍不住觉得一切全都不对劲了,这里本来不是这样的。不错,有些人会犯嫉妒、不怀好意和一些可鄙的小罪,可是我认为这儿的任何人都不会做那种事。而且我感到非常失望,因为你知道,‘我’应该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好事。”
  她的眼睛又回到现实里,看着我的双眼。我发觉她眼里充满了忧虑,仿佛充满了孩子般的真诚困惑。
  “为什么你应该知道呢?”我说。
  “因为我一向什么都知道,我觉得那就是我的职责。凯尔柏负责传道和圣礼,牧师本来就有这些责任,可是如果你承认牧师的婚姻有必要,我认为了解人们的感觉和想法,就是牧师妻子最大的任务。但是我一点也想不出来,有什么人会--”
  她忽然停住口,接着又说:“那些信也真是可笑!”
  “你--呃--是不是也收到过呢?”
  我问的时候本来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凯索普太太的态度非常自然,她稍微张大眼睛,说:“嗯,对--两封,不,是三封。我不大记得信上说些什么了,反正是凯尔柏和那个女校长的事。荒唐透了。因为凯尔柏对调情根本就没兴趣,从来也没发生过那种不道德的事。对一个神职人员来说,真是够幸运的。”
  “是啊,是啊。”我说。
  “凯尔柏要不是太理智了点,”凯索普太太说:“一定会成为圣人的。”
  我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回答这类批评,而且凯索普太太没留给我开口的时间,又一下子把话题从她丈夫跳到匿名信上。
  “信上能说的事情很多,可是信里偏偏没提,所以才让人觉得特别奇怪。”
  “我倒没想到那些信居然还懂得节制。”我尖刻地说。
  “可是从信上看来,写信的人好像并不真的‘知道’什么,一点也不了解真正的情形。”
  “你是说……?”
  那对茫然的眼睛又望着我。
  “喔,当然,这儿也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丑事,可是写匿名信的人为什么不提呢?”她顿了顿,又突然问:“你那封信上说些什么?”
  “说舍妹并不真是我的妹妹。”
  “她是吗?”
  凯索普太太问话的语气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反而显得很友善而有兴趣。
  “乔安娜当然是我亲妹妹。”
  凯索普太太点点头,说:“这证明我的话一点都没错,我敢说一定还有其他事--”
  她那明亮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我忽然了解林斯塔克的人为什么那么怕她。
  每个人一生都有一些不希望别人知道的事,或许凯索普太太就有本事知道。
  我这辈子第一次衷心高兴听爱美·葛理菲的声音响起:
  “嗨,莫德,真高兴找到你,我想建议你改一下义卖日期。早,柏顿先生。”
  她又说:
  “我得赶到杂货店订点东西,然后直接到教会去,你看怎么样?”
  “好,好,这样很好。”凯索普太太说。
  爱美·葛理菲走进“国际商店”。
  凯索普太太说:“可怜的东西。”
  我觉得很奇怪,她该不可能在怜悯爱美吧?
  总之,她又接着说:“你知道,柏顿先生,我有点担心……”
  “担心匿名信的事?”
  “是啊,你知道那表示--那一定是表示--”她停下来,沉思了好一会儿,紧闭着双眼没有开口,接着才像解开了什么难题似的,缓缓地说道:“盲目的怨恨……对,就是盲目的怨恨。可是即使是瞎子,也有可能一刀刺进别人心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情形呢?柏顿先生。”
  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第二天就知道了。          ※        ※         ※   派翠吉那个人一向幸灾乐祸,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到乔安娜房间里,用愉快的口吻告诉乔安娜,昨天下午辛明顿太太自杀了。
  好梦正甜的乔安娜,一听她的话,吓得在床上坐了起来。
  “噢,派翠吉,真是太可怕了。”
  “的确很可怕,小姐,可怜的灵魂!是邪恶夺走了她的生命。”
  乔安娜意识到事情的真象,觉得有点难过。
  “不会是--?”她用疑问的眼神望着派翠吉,派翠吉点点头。
  “没错,小姐,就是那种脏信害了她。”
  “真是可耻!”乔安娜说:“可耻透了!可是我还是不懂,她何必为了那种信就自杀呢?”
  “看起来,信上所说的事可能是真的,小姐。”
  “信上怎么说?”
  可是派翠吉也没办法回答她。
  乔安娜带着苍白震惊的脸色到我房里来。让人觉得更加惋惜的,是辛明顿太太看起来一点也不会联想到悲剧。
  乔安娜提议我们不妨请梅根到小佛兹来住一两天。她说,有爱尔西·贺兰照顾两个男孩就够了,可是像贺兰这种人,却很可能逼梅根发疯。
  我也同意她的看法,我可以想象到她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些老调,要梅根一杯杯地喝茶。她是个亲切的人,可是不适合梅根。
  早餐后,我们开车到辛明顿家。我们两人都有点紧张,因为别人或许会以为我们只是幸灾乐祸和好奇。
  还好,我们在门口碰到刚走出来的欧文·葛理菲。他亲切地跟我们打招呼,悲哀的脸上也略微露出高兴的表情。
  “哦,嗨,柏顿,真高兴看到你们。我担心迟早会发生的事到底发生了,真是卑鄙透了!”
  “早,葛理菲医生,”乔安娜的声音就像在跟我们一个重听的姑母说话一样。
  葛理菲吓了一跳,红着脸答道:“喔--呃,早,柏顿小姐。”
  “我想,”乔安娜说:“你或许没看到我。”
  欧文·葛理菲的脸更红了,用很害羞的态度说:“我……我很抱歉……心不在焉的……我没有……”
  乔安娜毫不留情地继续说:
  “到底,我也和别人一样大小啊。”
  “别胡闹了。”我低声严厉地对她说,然后又说:
  “葛理菲,舍妹和我不知道请梅根到舍下住一、两天是不是妥当,你的意见怎么样?我不想多事,可是那个可怜的孩子一定很不好过。照你看,辛明顿会有什么反应?”
  葛理菲默默想了一会儿,然后说:
  “我觉得这们做好极了,她是个神经质的奇怪女孩,让她暂时离开这一切也好。贺兰小姐的表现很好,可是那两个男孩和辛明顿已经够她忙了。他完全崩溃了--失去了镇静。”
  “是--”我迟疑地问:“自杀吗?”
  葛理菲点点头。
  “对,绝对不是他杀,她在一张纸上写:‘我实在没办法活下去了’,信一定是昨天下午邮差送来的。信封掉在她椅子旁边的地上,信被揉成一团丢在火炉里。”
  “上面--”
  我被自己的问题吓了一跳。
  “抱歉。”我说。
  葛理菲飞快地勉强笑了笑。
  “没关系,不用介意。警方侦讯时也一样要念出来。从信上看不出什么,跟其他匿名信没什么不同,比较特别一点的是指出她第二个男孩柯林不是辛明顿的儿子。”
  “你看那会是真的吗?”我不敢置信地问他。
  葛理菲耸耸肩。
  “我也没办法判断,我才到这儿五年,我所看到的辛明顿夫妇彼此相敬如宾,也很爱他们的孩子。不错,那孩子不大像他父母,譬如说,他有一头红发,可是有很多孩子都具有隔代遗传,像他们的祖父或者祖母。”
  “可能就因为他不像他父母,所以写信的人才这么说,真是胡说八道。”
  “可惜瞎猫碰到死老鼠,给他碰对了。”乔安娜说:“而且,要不是为了这个原因,她也不会自杀,对不对?”
  葛理菲用怀疑的口气说:
  “我不知道,她已经病了很久了--神经质又很重,我一直负责医治她的神经疾病。我想,接到这封信所受的刺激,加上那些卑鄙的用词,可能造成她心理上的恐慌和意志消沉,所以才决定自杀。她或许想到,就算她否认,丈夫也未必相信,在又羞又气的强大心理压力下,使她一时失去了判断力。”
  “所以她在心理失常的情况下就自杀了。”乔安娜说。
  “对极了,我想,如果我在警方侦讯时提出这种看法,一定可以得到证实。”
  乔安娜和我走进屋里。
  前门开着,我们不用按铃,倒也减少了一点紧张,尤其是我们刚好听到爱尔西的说话声在里面响起。
  她正在跟辛明顿先生谈话,后者在椅子上缩成一团,看起来整个人恍恍惚惚。
  “不,可是说真的,辛明顿先生,你一定要吃东西才行,早饭没吃,中饭又只是随随便便塞了两口,昨天晚上也没吃东西,再这样下去,你自己都要病倒了。医生临走之前交代过,你一定要吃东西才能维持体力。”
  辛明顿平淡地说:“我很好,贺兰小姐,可是……”
  “喝杯好的热茶。”爱尔西·贺兰坚决地把一杯茶放在他手里。
  换了我的话,会给这个可怜的家伙一杯威士忌苏打,看起来他似乎很需要。不过他还是接下那杯茶,抬头望着爱尔西·贺兰说:
  “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过去和现在所做的一切,贺兰小姐,你实在太好了。”
  女孩红着脸,看来似乎很高兴。
  “你太客气了,辛明顿先生。我愿意尽全力帮助你,别担心孩子,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我也把仆人都安抚下来了。要是还有其他写信或者打电话之类的事,尽管告诉我,别客气。”
  “你太好了。”辛明顿又说。
  爱尔西·贺兰转身过来,刚好看到我们,于是快步走进大厅。
  “真是太可怕了!”她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
  我一边看着她一边想,她真是个好女孩,亲切、能干、懂得应付紧急状况。她那美丽的蓝眼睛里,有一圈淡粉红色,看得出她心地也很好,为她佣主的死流过了不少眼泪。
  “我可不可以单独跟你谈一会儿?”乔安娜说:“我们不想打扰辛明顿先生。”
  爱尔西·贺兰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带头穿过大厅,来到饭厅。
  “对他真是可怕的打击,”她说:“谁想到居然会发生这种事?不过我现在也发觉,她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很奇怪,很神经质又很爱哭。虽然葛理菲医生总是说她没什么不对劲,可是我想一定是为了她的身体。她就是很容易生气,有时候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我们在想,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请梅根到舍下住几天散散心--我是说,如果她愿意的话。”乔安娜说。
  爱尔西·贺兰看来非常意外。
  “梅根?”她用疑问的口气说:“我不知道,真的。我是说,非常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是她的举动一向都很奇怪,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或者会说出什么话。”
  乔安娜用含糊的口气说:“我们想,这们或许对她有点帮助。”
  “喔,话是不错,我必须照顾两个男孩(他们现在跟厨娘在一起)和可怜的辛明顿先生--他实在太需要人照顾了,除此之外,还有好多好多事情可做,实在没什么时间跟梅根谈心。她现在大概在楼上的旧育婴室,好像一心要躲开所有人。我不知道……”
  乔安娜消消看了我一眼,我迅速走出房间到楼上。
  旧育婴室在最顶楼,我打开门走进去。
  楼下房间面对着花园,所以窗帘没有拉上,这个房间的窗帘却全都拉上了。
  我看到梅根在黯淡灰暗的房间里,坐在靠里面墙角的一张长沙发上,不禁想起受惊的动物躲在墙角的模样。
  她看起来似乎已经吓得发呆了。
  “梅根。”我喊道。
  人走上前,下意识地用一种想要安慰受惊动物的口气对她说话。
  我奇怪自己竟然没有拿根红萝卜或一颗糖给她,因为我当时的确有这个念头。
  她凝视着我,但却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
  “梅根,”我又说:“乔安娜和我一起来问你,是不是愿意跟我们住一段时间。”
  空洞的声音从模糊的光线中传过来!
  “跟你们住,到你们家住?”
  “是的。”
  “你是说,你们要把我从这个地方带走?”
  “是的,亲爱的。”
  忽然间,她全身都颤抖起来,看起来有点怕人,但也令人感动。
  “喔,快带我走吧!请你快点带我走。留在这个地方真叫人觉得可怕死了。”
  我走到她身边,她紧紧抓住我的衣袖。
  “我是个讨厌的胆小鬼,我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胆小。”
  “没关系,小傻瓜,”我说:“这件事的确很让人震惊,走吧。”
  “我们可以马上就走?不用再等一下?”
  “喔,我想你也许需要收拾东西。”
  “为什么?有什么要收拾的?”
  “亲爱的傻女孩。”我说:“我们可以供应你床铺、浴室等等,可是恐怕没办法借牙刷给你。”
  她有气无力地微笑了一下。
  “我懂了,我今天实在很笨,你可别介意,我这就去收拾收拾。你--不会溜走,会等我吧?”
  “我一定等你。”
  “谢谢你,真是太谢谢你了。很抱歉我这么笨,可是你知道,一个人的母亲忽然死了,实在是件很可怕的事。”
  “我知道。”我说。
  我友善地拍拍她的背,她对我感激地笑笑,走进她的卧室,我也下了楼。
  “我找到梅根了,”我说:“她愿意去。”
  “啊,那可真是太好了,”爱你西·贺兰说:“可以让她暂时放松一下,你们知道,她是个很神经质的女孩,很不容易相处。我心里不必再替她担忧,就像除掉了一个很大的负担。谢谢你,柏顿小姐,希望她不会惹人讨厌。噢,电话在响,我得去接,辛明顿先生人不舒服。”
  她匆匆走出房间。
  乔安娜说:“真是个看护天使!”
  “你的口气好像很不以为然,”我说:“她是个又好又亲切的女孩,而且显然非常能干。”
  “非常能干!她自己也很明白。”
  “你不该这么说,乔安娜。”
  “你是说,她为什么不能尽她的本份?”
  “一点都没错。”
  “我最受不了洋洋得意的人,”乔安娜说:“使我想起最坏的人性。你怎么找到梅根的?”
  “她一直躲在黑漆漆的房里,看起来像只吓坏了的小羊。”
  “可怜的孩子,她真的愿意来吗?”
  “她高兴得跳了起来。”
  外面一阵砰砰声,想必是梅根拿着箱子下楼来了,我过去把箱子接过来。
  乔安娜在我身后急切切地说:“走吧,我已经拒绝了两杯好的热茶了。”
  我们走到车旁,乔安娜必须用力才能把皮箱扔进车后的行李厢,我现在只要一根拐杖就能步行了,但是还没办法做这类事。
  “上车吧。”我对梅根说。
  她先上车,我也跟着上车,乔安娜发动车子,我们就上路了。
  回到小佛兹,刚进客厅,梅根就用力坐上一张椅子放声大哭,像个伤心透了的孩子一样。我离开客厅,想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方法,乔安娜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
  忽然,梅根用低沉哽咽的声音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真像白痴一样。”
  乔安娜亲切地说:“没关系,这条手帕给你。”
  我猜她大概把手帕递给了她,我走回房里,递给梅根一个高脚杯。
  “这是什么?”
  “鸡尾酒。”我说。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梅根立刻停止了哭泣,“我从来没喝过鸡尾酒。”
  “每件事都得有个起头。”我说。
  梅根小心翼翼地喝着饮料,然后露出愉快的微笑,把头向后一仰,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鸡尾酒。
  “太棒了,”她说:“可以再给我一杯吗?”
  “不行。”我说。
  “为什么不行?”
  “再过十分钟,你差不多就知道了。”
  “噢!”
  梅根又把注意力转到乔安娜身上。
  “实在很抱歉,我刚才那么大哭大闹的惹人讨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到这儿来就那么高兴,看起来真是好笑。”
  “不要紧,”乔安娜说:“我们很欢迎你来。”
  “你那么亲切,我实在太感激了。”
  “用不着感激,”乔安娜说:“不然我会不好意思。你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很高兴你来玩,没别的什么……”
  说完,她带着梅根上楼去安放行李。
  派翠吉一脸不高兴地走进来,说她中午只准备了两份布丁,现在怎么办?          ※        ※         ※   警方的侦讯在三天后举行。
  辛明顿太太的死亡时间判断是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当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家,辛明顿在办公室,佣人当天休假外出,爱尔西·贺兰带两个男孩出去散步,梅根骑车出外兜风。
  那封匿名一定是邮差下午送来的,辛明顿太太从信箱拿出信,看完之后--突然心里一阵激动,走到园丁放东西的小屋,拿出准备做胡蜂巢的氰化物,用水溶解之后,先写下最后一句遗言:“我实在没办法活下去了……”然后就吞下了那杯毒药。
  欧文·葛理菲提出医学证明,并且强调他认为辛明顿太太的神经质很重,体力也很差。验尸官很温和谨慎,用不齿的口吻谈到写那些卑鄙匿名信的人。他说,不论那封邪恶谎骗的信是谁写的,那个人在道义上来说就是凶手。他希望警方能早日查出凶手,绳之以法。这种可耻、卑鄙、邪恶的行为,应该处以极刑才对。随后,陪审团下了一个必然的判决:在暂时精神失常的状况下自杀。
  验尸官已经尽了全力--欧文·葛理菲也一样。可是稍后我挤在一群热心的村妇当中时,又听到我后来非常熟悉的一句充满怨意的低语:“我早就说过,无火不生烟。信上所说的一定有点道理,要不然她怎么会自杀……”
  这一刻,我忽然恨起林斯塔克和这块狭小的地方,以及那些爱背后说人闲话的女人。
  外面,爱美·葛理菲叹口气说:
  “唉,总算过去了。狄克·辛明顿的噩梦迟早是要爆发的。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怀疑过。”
  我震惊不已。
  “可是你应该听到他特别强调,那封信一派胡言,没有一个字是真的吧?”
  “他当然会那么说,一点都没错,做丈夫的总得站在妻子那边,狄克也一定会。”她顿了顿,又解释道:“你知道,我认识狄克·辛明顿很久很久了。”
  “是吗?”我惊讶地说:“可是我听令弟说,他到这儿行医只有短短几年。”
  “没错,可是狄克·辛明顿以前常到我们在北方的家,我早就认识他了。”
  我好奇地看着爱美。她又用那种比较柔和的声音说:“我很了解狄克……他是个骄傲、保守的人,但是嫉妒心也很重。”
  我谨慎地说:“所以辛明顿太太才害怕给他看那封信,或者告诉这件事。她担心像他这么善妒的人,恐怕不会相信她的否认。”
  葛理菲小姐愤怒而又轻视地看着我,说:“老天,难道你认为一个女人会为了别人不真实的指控,吞下毒药自杀吗?”
  “验尸官似乎这么认为,令弟也--”
  爱美打断我的话道:
  “男人都一样,只会维护名义上的正当行为,可是你们没办法要我相信那种事。要是一个无辜的女人收到那种无聊的匿名信,顶多一笑置之,把信丢掉。我就--”她顿了顿,接着说:“就会这么做。”
  可是我已经注意到她那一顿了。我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她本来想说“我就是那么做的”。
  “我决心向敌人宣战。”
  “我懂了,”我高兴地说:“你早就收到过匿名信了,是不是?”
  爱美·葛理菲是个不屑说谎的人,她迟疑了一会儿,才红着脸说:“喔,对,可是我没让自己为那件事多费神。”
  “让人很不舒服吧?”我用同病相怜的态度问。
  “那当然,这种事本来就是这样。神经兮兮,胡说八道的!我只看了几个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把扔进垃圾筒里。”
  “你没想到要拿给警方看?”
  “当时没想到,我总觉得--”
  我几乎忍不住脱口而说:“无火不生烟!”不过我还是克制住自己,没有说出口。
  我问她有没有想过,梅根母亲的死,会不会造成她经济上的困难,她有没有需要自立谋生?
  “我记得她祖母留过一小笔钱给她,当然,狄克也会永远给她一个安身之地。不过她要是能找个工作,不要像现在那样到处闲荡,或许会更好一点。”
  “我觉得梅根这么大的女孩,正是爱玩的年纪,而不想工作。”
  爱美胀红了脸,尖声说:“你和其他男人完全一样,不喜欢女人跟你们男人竞争。你不敢相信,女人居然也能赚钱过日子,我父母亲就抱这种观念。我很盼望能学医,他们就是不愿意听我提到交学费的事,可是却心甘情愿地替欧文付学费。但是我相信,要是我真的学了医,一定会比我弟弟做个更好的医生。”
  “真遗憾,”我说:“你一定觉得很难过,一个人想做一件事……”
  她迅速接着说:“喔,我现在已经不把它放在心上了,我的自制力很强,生活忙碌得不得了,可以说是林斯塔克最快乐的人。要做的事太多了,我决心站起来反抗以往那种女人只能在家里做事的偏见。”
  “很抱歉冒犯了你。”我说。
  我以前从来没想到爱美·葛理菲说话会这么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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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当天稍晚,我在街上遇到辛明顿。
  “梅根和我们住几天没关系吧?”我问:“她可以陪陪乔安娜,因为乔安娜在附近没什么朋友,老觉得很寂寞。”
  “嗯?啊--喔,梅根,是啊,你们太好了。”
  这时,我忽然对辛明顿产生了一股不满的感觉,好久都办法平复。他显然早把梅根忘得一干二净。要是他根本不喜欢那女孩--男人有时候免不了会嫉妒前夫的孩子--我也不会介意,可是他并非不喜欢她,而是根本没去注意她。就像一个不喜欢狗的人,不会注意到屋里有一只狗,等不小心跌跤到狗身上,才骂它一顿,注意到它的存在;偶尔,要是狗凑上来要你拍拍,你也会随手拍拍它。辛明顿对他继女就是带着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所以我很不高兴。
  我说:“你打算怎么安顿她?”
  “安顿梅根?”他似乎非常意外:“噢,她会照常住在家里,我是说,这当然还是她的家。”
  我挚爱的祖母在世时,常常爱边弹吉他边唱歌,我记得其中有一首的最后几句是:   啊,最亲爱的女孩,我不在这儿,
  没有容身之处,没有任何地位,
  无论海边或岸上,都无法安身,
  只有,啊,只有在你的心中。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哼着这首歌。
  我们刚喝完午茶,爱蜜莉·巴顿就来了。
  她是来谈花园的事。
  我们谈了大概半小时之后,一起走到屋后去。
  这时,她放低了声音说:“希望那孩子--没对这件可怕的事感到太难过吧?”
  “你是说她母亲的死?”
  “那当然,不过我真正的意思是指隐藏在这件事之后的不快。”
  我很好奇,希望巴顿小姐能进一步解释。
  “你的看法呢?会不会是真的?”
  “喔,不,不,当然不是,我相信辛明顿太太绝对--她没有--”爱蜜莉·巴顿微红着脸,支吾道:“我是说绝对不会有这种事--不过当然也可能有的真的这么想。”
  “喔?”我凝视着她说。
  爱蜜莉·巴顿胀红了脸,象个中国磁制的牧羊女。
  “我猜,这些匿名信一定是别有用心,故意想引起别人的痛苦、悲哀、”
  “寄信的人当然有他的目的。”我严厉地说。
  “不,不,柏顿先生,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指写信的人,我是说,写信的人必定受到上天的允许,想要引我们注意自己的缺点和短处。”
  “上帝应该可以换个不那么令人讨厌的方式吧!”我说。
  爱蜜莉小姐自言自语道,天意是不可测的。
  “不,”我说:“人往往把自己做的坏事归于天意,我甚至可以说你是魔鬼的化身。巴顿小姐,事实上根本用不着上帝来惩罚人类,人类给自己的惩罚就已经够多了。”
  “我真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做这种事?”
  我耸耸肩说:“神经接错了线。”
  “真是件可悲的事。”
  “我觉得没什么可悲,只认为很可耻,对,一点也没错,可耻极了。”
  巴顿小姐脸上的红晕消失了,脸色变得非常苍白。
  “可是到底为什么,柏顿先生,为什么呢?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快乐吗?”
  “感谢老天,你我都不懂其中有什么乐趣。”
  爱蜜莉·巴顿低声说:“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至少我记得没有。这个社区一直很安定快乐,要是让我过世的亲爱母亲知道了,真不知道会说什么?唉,幸好她已经过世了,看不到这种事。”
  从我以往所听到关于老巴顿太太的一些评语,那位老太太应该非常坚强,甚至很乐于听到这种新鲜刺激的事。
  爱蜜莉又说:“这件事真让我失望透了。”
  “你自己--嗯--接到过匿名信吗?”
  她满脸通红地说:“噢,没--噢,没有,真的没有。唉!要是接到就太可怕了!”
  我马上向她道歉,可是她好像很不安地走开了。
  我回到屋里,乔安娜坐在客厅里她刚点燃的火炉边,今晚似乎很冷。
  她正在看一封信。
  我一进门,她马上转过头来。
  “杰利!我在信箱里发现这封信,是别人亲自投进信箱的,第一句话就说:‘你这个虚伪的妓女……’”
  “还有什么?”
  乔安娜大笑道:“还是那些老套。”
  她把信扔进火里,我快步跑上前,把信从火里抢救出来,还好,只烧了一点点角。
  “别烧掉,”我说:“也许用得着。”
  “用得着?”
  “我是说警方。”          ※        ※         ※   第二天早上,纳许督察来家里找我。第一眼看到他,我就非常喜欢他。
  他是那种最标准的“犯罪调查科”郡督察,高高的个子,带着军人的英挺气概,安详沉思的双眼,带着率直、不虚伪的态度。
  “早,柏顿先生,”他说:“相信你可以猜到我来拜访的原因。”
  “嗯,我想是为了匿名信的事。”
  他点点头。
  “听说你收到过匿名信?”
  “对,刚搬来不久就收到了。”
  “信上怎么说?”
  我想了想,然后尽可能照原信上的字句念出来。
  督察肃然凝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念完之后,他说:“我懂了,你没把信留下来吗?柏顿先生。”
  “真抱歉,没有,因为我当时以为只是对我们这些外地来的人表示反感的一个特例。”
  督察会意地点点头。
  “可惜了。”他简单地说。
  “不过,”我说:“舍妹昨天也收到一封,她本来想丢进火炉里,幸好我及时阻止她。”
  “谢谢你,柏顿先生,你考虑得真周到。”
  我走到书桌边,打开锁住的抽屉拿出那封信。我信锁起来,是因为我觉得派翠吉不适合看到它。
  我把信交给纳许。
  他看完信之后,抬头问我:“这封信跟上次那封的外表是不是一样?”
  “我想是的--我记得差不多。”
  “信封和正文也一样吗?”
  “对,”我说:“信封是打字的,正文是剪下印刷字体贴成的。”
  纳许点点头,把信放进口袋,又说:“柏顿先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到局里去一趟?我们可以开个会,免得浪费时间。”
  “当然愿意,”我说:“是不是现在就走?”
  “如果你方便的话。”
  门口有一辆警车,我们上车驶向前。
  我说:“你想你会不会查个水落石出?”
  纳许十分自信地点点头,说:“喔,当然,我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这种案子的进展通常很慢,不过警方都相当有把握,只要把事情归纳一下,理出头绪,逐渐缩小调查范围就可以了。”
  “淘汰掉多余的部分?”
  “嗯,一般来说,是的。”
  “注意各家信箱,检查打字机、指纹等等?”
  他微笑道:“说得对极了。”
  到了警局,我才发现辛明顿和葛理菲都在。纳许介绍我认识一个穿着便服,下巴瘦削的高个子男人--葛瑞夫巡官。
  “葛瑞夫巡官从伦敦来帮忙我们,”纳许解释道:“他是调查匿名信案子的专家。”
  葛瑞夫巡官无奈而悲哀的笑笑。我心里想,一个人要是一生都在寻找匿名信作者,必然经常遭到挫折和失望。不过葛瑞夫巡官只表现出一种悲哀的热诚。
  “这种案子全都一样,”他的低沉忧郁,像只垂头丧气的猎犬,“看了那些信里的文句和信上所说的事,你一定会感到很诧异。”
  “两年前我们办过一个匿名信案子,”纳许说:“葛瑞夫巡官当时帮了我们的忙。”
  我发现葛瑞夫面前的桌上,散放着一些匿名信,他显然已经看过了。
  “办这种案子,”他说:“最困难的就是收集这些匿名信,收到信的人不是把信丢进火里,就是不承认收到过信。你知道,有些人实在很愚蠢,生怕跟警方扯上关系,这里有很多人都这样。”
  他接着说:“不过我们已经惧到不少,可以着手调查了。”
  纳许从口袋里拿出我给他的信,递给葛瑞夫。
  后者看完信,把信也放在桌上,用赞赏的声音说:“很好,很好--真的很好。”
  如果换了我,不会用这种方式来形容匿名信,可是我想,专家或许有他们自己的见解。这种随便乱责骂人的字句,也能使“某些人”得到乐趣,使我感到很高兴。
  “我想,我们已经有足够的资料可以着手调查,”葛瑞夫巡官说:“麻烦各位,如果再接到匿名信,务必马上送到局里来。另外,如果听说别人接到匿名信(尤其是你,医生,希望你特别留心病人的谈话,也要尽量请他们把信带来。目前我手边有--”他数了数桌上的信--“一封给辛明顿先生的信,是两个月以前收到的,另外还有葛理菲医生、金区小姐、马吉太太、三冠洒店的女侍珍妮佛·克拉克,以及辛明顿太太、柏顿小姐和银行经理,都收到过信。”
  “的确很够代表性了。”我说。
  “跟别的案子比起来也毫不逊色。这封信和那个女帽制造商店的女人写的信不相上下,这封信和我们在诺珊柏兰那个案子发现的信也差不多。老实说,各位,有时候我真希望看到一些‘新的’东西,别老是这么陈词滥调的。”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我呢喃地道。
  “对极了,先生,如果你干我们这一行,就会知道这句话一点都没错。”
  辛明顿问:“你们对写匿名信的人是不是已经胸有成竹了?”
  葛瑞夫清清喉咙,发表了一小段演讲:
  “这些匿名信都有几个相同点,各位,我不妨一一列举出来;这些信的正文所用的字,都是从一本书上剪下来的,这本书已经很旧了,我想应该是1830年左右印的书。写信者的目的显然是为了怕人认出他的笔迹,不过这种伪装在专家眼里算不了什么。信封和信纸上都没有明显的特征,换句话说,除了邮局人员、收信者之外,还有一些零乱的指纹,但是却没有共通的特殊指纹,可见写信者非常小心,戴了手套进行工作。”
  “信封是用温沙七号打字机打成的,机器已经很老旧了,其中‘a’和‘t'两个字母都有点故障,没办法排成一直线。大部分信都是在本地投邮,或者直接放入信箱的,可见写信的人住在本地。写信者是位女性,我认为是中年以上的女性,而且很可能未婚。”
  我们充满敬意地沉默了一、两分钟。
  接着我问:“打字机是你最好的线索,对不对?像这种小地方,要找出这一点并不困难。”
  葛瑞夫巡官悲哀地摇摇头,说:“这你就错了,先生。”
  “不幸的是,”纳许督察说:“那部打字机太容易得手了,本来是辛明顿先生办公室用的,接下来他送给女子学校,这一来,任何人想用都很方便,这儿的仕女都经常到女子学校去。”
  “你难道不能从--嗯--从打字的轻重来判断吗?”
  葛瑞夫又点点头,说:“不错,可以这么做--可是打信封的人只用一只手指打。”
  “那是不太会用打字机的人打的了?”
  “不,我不认为如此。可能写信者会打字,却不希望我们知道。”
  “不管信是什么人写的,那个人实在太狡猾了。”我缓缓地说。
  “不错,先生,对极了。”葛瑞夫说。
  “我想这儿的村妇不会那么有头脑。”我说。
  葛瑞夫咳了一声,答道:“我大概没把话说清楚,写信的人是个受过教育的妇女。”
  “什么?是位淑女?”
  我已经好几年没用过“淑女”这个字眼了,这时却在无心之间脱口而出。
  纳许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这个名词对他也仍然有某种意义。
  “不一定是淑女,”他说:“不过绝不会是村妇。这儿的村妇大都目不识丁,不会拼字,当然没办法流利地用书信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沉默着,我感到相当震惊。这个社区的范围那么小,我在下意识中几乎已经对写匿名信的人有了个大概的印象,可能是个卑鄙狡猾,而又薄弱的人。
  辛明顿的话正说出我心里的意思,他尖声说:“这么一来,可疑人物不是只剩下十几个了吗?我真不敢相信。”
  接着,他似乎努力压制着自己,仿佛连他自己的声音都会令他觉得可厌似的。然后又说:“各位都听到我在警方侦讯时所说的话,各位或许以为我那么说只是想保护拙荆的名声,我现在愿意再重复一遍,我绝对相信她收到那封匿名信上说的事毫无根据,我‘知道’那根本就是虚构的故事。拙荆是个非常敏感的女人,而且--嗯--各信或许会认为她在某些方面太过于谨慎。那封信使她受到很大的刺激,她的健康情形又非常差。”
  葛瑞夫马上接口道:“这很可能是真的,先生。从这些匿名信上,看不出写信者特别知道某些私事,只是盲目的指控,既没有敲诈的意思,也不像有什么宗教偏见,只是有关性和偏见的事!所以我们追查起来也有了很好的方向。”
  辛明顿站起来,尽管他一向冷淡平静,这时却颤抖着双唇。
  “希望你们早点找出写这些信的魔鬼,她不折不扣就是杀死内人的凶手。”他顿了顿,又说:“真不知道她现在有什么感想?”
  他走出去,留下这个没有人能回答的问题。
  “她会有什么感想?葛理菲。”我问医生,似乎觉得这个问题他才能回答。
  “天知道,也许有点后悔吧?不过从另外一方面来说,或许她正在洋洋自得,辛明顿太太的死刚好满足了她的狂癖。”
  “但愿没有,”我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了一下,说:“要是那样,她就会--”
  我迟疑着,纳许替我把话说完:
  “她就会再度下手?柏顿先生,那才正对了我们的胃口呢!”
  “她要是再这么做就太疯狂了!”我高声说。
  “她一定不会罢手,”葛瑞夫说:“这种人就是这样。你知道,这是种恶癖,染上之后就没办法入手。”
  我战栗着摇摇头,问他们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我实在很渴望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这整个房间似乎都充满了邪恶的气氛。
  “没别的事,柏顿先生,”纳许说:“只要张大你的眼睛,并且尽量我们宣传--也就是说,劝接到信的人马上跟我们联络。”
  我点点头。
  “我想到现在为止,这地方的每个人应该都接到一封这个可笑的玩意儿。”我说。
  葛瑞夫略偏着头说:“你知不知道有什么人确实‘没’收到过匿名信?”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这地方大多数的人都不可能把我当成知己。”
  “不是,不是,柏顿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问你知不知道,有人确实没接到过匿名信。”
  “喔,老实说,”我迟疑了一下,“我可以算是知道。”
  于是我就把爱蜜莉·巴顿和我交谈的内容重复一次。
  葛瑞夫面无表情的听完我的话,然后说:“嗯,这个消息或许有用,我会把它记下来。”
  我和欧文·葛理菲一起走到外面,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中。
  走到街上时,我大声地咒骂道:
  “这种鬼地方也能让人来养病疗伤吗?到处都是些腐烂的毒药,外表看起来却安详无邪得像伊甸园。”
  “就连伊甸园也有条毒蛇。”欧文冷冷地说。
  “听着,葛理菲,他们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或者已经有有了头绪?”
  “不知道,不过警方确实手段高明,看起来很坦诚,事实上什么消息都没透露。”
  “嗯,纳许是个好人。”
  “也很能干。”
  “如果这地方有什么人精神不大正常,你应该最清楚才对。”我用指责的语气说。
  葛理菲摇摇头,看起来很沮丧,不只如此,还带着担忧的神情,不知道他是不是心里已经有数了。
  我们沿着大街向前走,我停在房屋租赁公司的门口。
  “我想我下一次的房租差不多到期了,我真希望把帐算清楚,早点跟乔安娜搬走,剩下的租期全部放弃。”
  “别走。”欧文说。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毕竟--我敢说你的看法没错,林斯塔克目前的确不健全,也许--也许会伤害你或者--或者令妹。”
  “什么事都不会伤害到乔安娜,”我说:“她很坚强,我才太过软弱,这件事多少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我也一样不舒服。”欧文说。
  我轻轻推开房屋租赁公司的门。
  “不过我一时还不会走,”我说:“好奇心战胜了我的畏惧,我希望知道结局。”
  我推门走进去。
  一位正在打字的小姐站起来走向我,一头卷发,还带着傻笑,不过我觉得她比外面办公室那位戴眼镜的女孩要聪明些。
  过了一、两分钟,我忽然想起她是谁--辛明顿原先的女职员金区小姐。
  我开口说出心里的话:“你本来是在‘贾伯瑞斯及辛明顿律师事务所’服务,对吗?”
  “是的,是的,一点都没错,不过我觉还是离开的好,这份工作的待遇虽然不高,却是个好工作。世界上毕竟有些事比金钱更可贵,你说对吗?”
  “对极了。”我说。
  “那些可怕的匿名信!”金区小姐低声说:“我就收到过一封,说到我和辛明顿先生--喔,实在太怕人了,说的话好可怕,好可怕!我了解自己的职责,就把信送给警方,不过这对我来说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对吗?”
  “是的,是的,太不愉快了。”
  “警方向我道谢,说我做得很对。不过后来我觉得,要是有人在背后说这种闲话--一定有人说这种闲话,不然写匿名信的人从哪里听来的呢?--就算我和辛明顿先生之间从来没做错任何事,我也得避避风头。”
  我不由得有些尴尬。
  “是的,是的,当然没什么。”
  “可是人心就是那么险恶,对,险恶极了!”
  我紧张地想避开这个,却和她的眼神不期而遇,而这时,我发现了一件令我不愉快的事。
  金区小姐显然非常沾沾自喜。
  今天,我已经遇到过一个对匿名信很有兴趣的人。葛瑞夫巡官的热心是职业使然,而金区小姐竟然以此为乐,让我感到讨厌不已。
  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些匿名信会不会就是金区小姐写的呢?
  回到家里,我发现凯索普牧师太太正坐着和乔安娜聊天,她看来精神不太好,显得很苍老。
  “这件事真令我震惊极了,柏顿先生,”她说:“可怜的东西!可怜的东西!”
  “是啊,”我说:“一个人被迫自杀,想起来真是可怕。”
  “喔,你是说辛明顿太太?”
  “难道你不是吗?”
  凯索普太太摇摇头,“我当然有点替她难过,可是这件事迟早都免不了要发生的,不是吗?”
  “是吗?”乔安娜冷淡地问。
  凯索普牧师太太转脸看着她,说:
  “噢,我想的,亲爱的。如果一个人认为自杀是逃避麻烦的方法,那么到底碰上什么麻烦就没有太大分别了。不管她遇到什么必须面对现实的不如意事,都会走上自杀这条路。这件事使我们了解她是这种女人,以前谁也想不到。我一直觉得她是个自私而略带愚蠢的女人,对生命很执著,没想到她那么受不了刺激--我现在才发觉,我对别人的了解实在太少了。”
  “我还是不知道你刚才说谁是‘可怜的东西’?”我说。
  她看着我说:“当然是写匿名信的女人。”
  “我才不会把自己的同情心浪费在她身上。”我冷冷地说。
  凯索普牧师太太俯身向前,把一只手入在我膝上,说:
  “可是你难道不了解--难道感觉不出来?动动你的脑筋,想想看,一个人孤独地坐着写这种信,一定非常非常不快乐,一定非常寂寞无依。她的内心就像被毒药一再地浸蚀,最后不得不出此下策,借着这种方法发泄,所以我才觉得应该深深责备自己。这个镇上竟然有人不快乐到这种地步,而我却一点都不知道!我应该知道才对!我们不能干涉别人的行为--我从来都不会这样,可是那种悲惨的内心痛苦,就像一只中毒肿大的手臂,要是能把整条手臂割掉,毒液就会流走,不至于伤害到任何人。唉,可怜的灵魂,可怜的灵魂。”
  她起身准备离开。
  我并不同意她的看法,对写匿名信的人也毫不同情,不过我还是好奇地问:“凯索普太太,这个女人到底是谁,你心里是不是有数?”
  她用那对迷蒙的眼睛望着我,说:“要是我说出来,也许会猜错,对吗?”
  她迅速走到门外,一边掉头问我:“告诉我,柏顿先生,你为什么一直未婚?”
  要是别人提出这个问题,就显得有点冒失,但是这句话从凯索普牧师太太口中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她忽然想到这个问题,真心想知道答案。
  “不妨说,”我答道:“是因为我一直没遇到适当的女人。”
  “可以这么解释,”凯索普牧师太太说,“但却不是一个很好的解释,因为有很多男人都娶错了女人。”
  这回,她真的走了。
  乔安娜说:“你知道,我真的认为她有点疯狂,不过我还是喜欢她。镇上的人都很怕她呢。”
  “我也有点怕她。”
  “因为你从来不知道接下来会遇到什么?”
  “嗯,而她的猜测往往瞎碰对了。”
  乔安娜缓缓地说道:“你真的认为写匿名信的人很不快乐吗?”
  “我不知道那个该死的巫婆怎么想或者觉得怎么样!也一点都不关心这个问题,我只能替那些受害者难过。”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想到那支“毒笔”的主人时,竟然忽略了最明显的一个人,真是有点奇怪。葛理菲曾经形容她也许会乐不可支,我认为她也许被自己惹来的麻烦吓坏了,感到有点后悔,而凯索普牧师太太则认为她正忍受着痛苦。
  但是,最明显、最无法避免的反应,我们却都没想到--或许我应该说,“我”没有想到--那种反应就是“畏惧”。
  随着辛明顿太太的死,匿名信已经进入了另一个阶段。我不知道写信者在法律上的地位如何--我想,辛明顿应该知道--但是很明显的,既然匿名信已经逼死了一个人,写信者的罪也更重了。要是写信者现在被找出来,已经不可能把这件事一笑置之。警方非常积极,苏格兰警场也派了位专家来。目前,匿名信的作者势必要尽力隐匿自己的姓名了。
  既然“畏惧”是最主要的反应,其他事也就可以一一追查出来。可惜我当时却忽视了那些可能。但是,那些事却实在应该很明显的。
  第二天早上,乔安娜和我下来吃早餐的时间晚了点,我是说,就林斯塔克的标准来说晚了些。当时是九点半。如果在伦敦,乔安娜可能刚睁开一只眼,我恐怕还蒙头呼呼大睡呢。
  可是派翠吉说:“是八点半吃早餐还是九点?”乔安娜和我都没勇气再在床上赖一个小时。
  我发现爱美·葛理菲正在门口跟梅根聊天,心里就不大高兴。
  一看到我们,她还是表现出她一贯的热心态度:
  “嗨,懒虫,我已经起床好几个钟头了。”
  那当然是她的事。医生当然得早点吃早餐,而尽责任的姐姐也该在一旁替他倒茶或咖啡。但是无论如何,她都没有理由打扰睡意正浓的邻居,早上九点半也不是拜访别人的适当时间。
  梅根一溜烟走回餐厅,想必她刚才一定是吃饭吃到一半就被爱美·葛理菲打断了。
  “我说过我不想进来,”爱美·葛理菲说:“不过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在屋里谈话要比在门口说话的好处多些。我只想问问柏顿小姐,有没有多余的青菜可以让红十字会在路上施舍。要是有,我就叫欧文开车来载。”
  “你倒是很早就出门了。”我说。
  “早起的鸟儿才能捉到虫,”爱美说:“这时候比较容易找到想找的人。待会儿我要去皮先生家,下午还要去找布兰登。”
  “听到你这么多活动,我都累坏了。”我说。
  这时电话铃响了,我走进大厅去接电话,留下乔安娜用不肯定的语气谈着大黄和法国豆,显出她对菜园并不了解。
  “哪位?”我问电话那头。
  一个气息浓浊的女性声音,用怀疑的语气说:“喔!”
  “哪位?”我又用鼓励的口气问。
  “喔,”那声音又说,然后含含糊糊地问:“是不是--我是说--是不是小佛兹啊?”
  “不错,是小佛兹。”
  “喔!”这显然是准备说话的口气,对方又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跟派翠吉小姐说一下话吗?”
  “当然可以,”我说:“我该告诉她是谁打来的呢?”
  “喔,告诉她是艾格妮斯,好不好?艾格妮斯·华德。”
  “艾格妮斯·华德?”
  “是的。”
  我放下听筒,向楼上派翠吉正在忙着的地方喊道:
  “派翠吉!派翠吉!”
  派翠吉出现在楼梯口,手上抓着一只长拖把,脸上尽管是一成不变的尊敬表情,我却看得出她心里正在想:“‘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有事吗?先生。”
  “艾格妮斯·华德打电话找你。”
  “什么?”
  我提高声音说:“艾格妮斯·华德。”
  我照我所想的名字念出来,派翠吉说:“艾格妮斯·华岱尔--她这回又有什么事?”
  派翠吉显然失去平常的镇定,把拖把放在一边,抓住衣服,快步走下楼梯。
  我小心地走进餐厅,梅根正在低头大吃熏肉和腰子,她不像爱美·葛理菲,脸上没有装出“愉快的早上表情”。我向她道了早安,她只随便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吃她的早餐。
  我打开早报展读,不一会儿,乔安娜似乎非常沮丧地走进来。
  “呼!”她说:“累死了!我想我一定表现得很笨,连什么季节种什么蔬菜都不知道。难道这时候没有扁豆吗?”
  “秋天才有。”梅根说。
  “喔,可是伦敦一年四季都有啊。”乔安娜自卫地说。
  “那是罐头,可爱的傻瓜,”我说:“是从很偏僻的地方冷藏之后,用船运来的。”
  “就像猿、象牙和孔雀一样?”乔安娜问。
  “一点都没错。”
  “我宁可要孔雀。”乔安娜若有所思地说。
  “我倒喜欢养只猴子。”梅根说。
  乔安娜一边剥桔子,一边沉思道:
  “做了像爱美·葛理菲那样的人,全身充满了活力,对生活又那么满足,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你想她会不会有时候觉得很累或者很失望、很忧伤?”
  我说我相信爱美·葛理菲绝对不会感到忧伤,然后就跟着梅根穿过落地窗,走向走廊。
  我正站着装烟丝时,听到派翠吉走进餐厅,严肃地说:“我可以跟你谈一会儿吗?小姐。”
  “老天,”我心想:“派翠吉可别忠告我们什么,不然爱蜜莉·巴顿一定会很气我们。”
  派翠吉又说:
  “小姐,我必须道歉竟然有人打电话找我,打电话来的年轻人应该懂事点才对。我自己从来不用电话,也一直不准朋友打电话找我,可是今天居然发生了这种事,又让主人去接电话、叫我,我真是很抱歉。”
  “噢,没关系,派翠吉,”乔安娜安慰她道:“要是你的朋友有事跟你谈,为什么不能打电话给你呢?”
  我虽然没看见,却可以感觉到,派翠吉的表情变得更严厉了,她冷冷答道:
  “这个屋子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爱蜜莉小姐绝对不会允许的。我说过,很抱歉发生这种事,不过都是因为打电话来的那个女孩艾格妮斯·华岱尔太年轻,心里很烦,而且不懂大户人家的规矩。”
  我开心地想:“连你也骂在一起了,乔安娜。”
  “小姐,打电话给我的艾格妮斯,”派翠吉又说:“本来是在我手下帮忙的。她从孤儿院出来的时候,只有十六岁。你知道,她无亲无故,又没有自己的家,所以经常来找我,你知道,我可以教她各种规矩。”
  “喔?”乔安娜听得出她还有下文,就等着她说下去。
  “所以我才冒昧地请问你,小姐,今天下午可不可以准许艾格妮斯到厨房来喝下午茶?今天是她休假的日子,她有心事要请问我。不然我本来是不会提出这种要求的。”
  乔安娜不解地问:“可是你又为什么不能请朋友来跟你一起喝下午茶呢?”
  乔安娜后来告诉我,派翠吉一听这话,就挺直了身子说:
  “这个屋子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小姐。老巴顿太太从来不许客人到厨房找我们,除非是我们休假日不想外出,才能在厨房招待朋友,否则的话,绝对不容许这种事发生。现在的爱蜜莉小姐还是保持着这种老规矩。”
  乔安娜对佣仆很好,大多数佣人都很喜欢她。
  “没用的,傻女孩,”派翠吉走开之后,乔安娜到屋外来时,我对她说:“别人不感激你的同情心和宽宏大量,大户人家就要有大户人家的规矩,派翠吉很坚持这一点。”
  “我从来没听过这么霸道的事,不许朋友来看他们,”乔安娜说:“一切都很好,杰利,但是他们不可能心甘情愿受到黑奴似的待遇啊。”
  “可惜她们显然愿意,”我说:“至少派翠吉就是。”
  “我实在不懂她为什么不喜欢我,很多人都喜欢我啊。”
  “也许,她认为你不是个胜任的女主人,看不起你,你从来不会用手摸摸墙上的架子,看看有没有灰尘,从来不问剩下来的巧克力酥饼到那儿去了,也从来没要她好好做一份面包布丁。”
  “哎呀!”乔安娜厌恶地说。
  她又悲哀地说:“我今天真是失败透了,爱美看不起我,因为我分不清蔬菜的季节,派翠吉也责骂我,只因为我有人性。我看我还是到花园里去吃小虫算了。”
  “梅根已经先去了。”我说。
  梅根本来在园子里闲逛了一会儿,现在正漫无目的地呆站在一块草皮当中,就像一只在寻找食物的小鸟一样。
  不过她又走了过来,忽然开口道:“我想,我今天该回去了。”
  “什么?”我觉得很失望。
  她红着脸,紧张却坚决地说:
  “你们对我太好了,我想我一定又讨厌又让人害怕,不过我确实过得很舒服。现在我该走了,因为无论如何,嗯,那到底是我的家,我不能永远逃避它,所以,我想我今天早上该回去了。”
  乔安娜和我都极力挽留她,可是她非常固执,最后,乔安娜去开车,梅根下楼去整理东西,不一会儿,就拎着她的行李下楼了。
  唯一感到高兴的人大概就是派翠吉,她几乎隐藏不住脸上的笑意,因为她始终不大喜欢梅根。
  乔安娜回来的时候,我正站在草地中。
  她问我是不是以为自己是个日规。
  “为什么?”
  “站在那儿就像花园里的装饰品一样,可惜没办法标示出时间。你知不知道,你看起来像雷公一样!”
  “我可没心情开玩笑,最先是爱美·葛理菲”--“‘老天,’”乔安娜学着爱美的语气说:“‘我一定要谈谈那些蔬菜!’”--“梅根又急急忙忙地走了,我本来想带她出去散步的。”
  “我想,还要带颈圈和铁链吧。”乔安娜说。
  “什么?”
  乔安娜一边绕到屋子另一边,一边大声而清楚地说:“我说呀,还要带颈圈和铁链吧?做主人的丢了一条狗,你就是这们才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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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必须承认,梅根突然离开让我很不高兴,或许是她突然厌烦起我们吧。
  不过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这里的生活毕竟不是太有趣。回到家里,至少还有那两个孩子和爱尔西·贺兰可以跟她作伴。
  我听到乔安娜回来的声音,赶紧移动步伐,免得她又发些什么日规的谬论。
  午餐前不久,欧文·葛理菲驾车来访,园丁已经把必要的东西替他准备好了。
  老亚当斯忙着把东西搬上车时,我拉欧文进屋喝一杯。他不肯留下来午餐。
  我倒好雪利洒进屋时,乔安娜已经展开她的工作了。
  这时候,她一点也没有恨他的表示,倦在沙发一角,显然很愉快地问起欧文的工作情形,问他是喜欢专门看某一科,还是喜欢各科都看。又说,她认为医生的工作是世界上最有趣的工作之一。
  不管怎么说,乔安娜是个天生的可爱听众,既然听过那么多落魄天才不受赏识的诉苦,听听欧文·葛理菲的话根本算不了一回事。
  欧文用很专业性的术语跟她谈某些晦涩的反应或损伤情形。
  事实上我,相信除了他的同行之外,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可是乔安娜却显得很了解、很有兴趣。
  有一会儿,我觉得很不安,乔安娜这样做太不对了。欧文·葛理菲太过于善良,不该受人这样戏弄。女人真是魔鬼。
  但是当我看到葛理菲的侧面,他那颀长的面颊,以及严肃的嘴唇线条,又使我不敢肯定乔安娜到底能不能达到目的。而且无论如何,一个男人也没有理由让女人把自己当傻瓜耍。要是让女人给耍了,就是他自己太大意了。
  接着,乔安娜说:
  “请务必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午餐,好吗?葛理菲医生。”
  葛理菲微红着脸表示愿意,但是他姐姐会等他吃午饭。
  “我们会打电话向她解释。”乔安娜说完,立刻走进大厅打电话。
  我发觉葛理菲似乎有点不安,这才想起他可能有点怕他姐姐。
  乔安娜微笑着走进来,说一切都没问题。
  于是欧文·葛理菲就留下来吃午餐,看起来非常尽兴。我们一起谈论书、戏剧、世界局势、音乐、绘画,以及现代建筑。
  我们根本没提到林斯塔克、匿名信或者辛明顿太太自杀的事。
  一切都很顺利,我想欧文·葛理菲一定过得很愉快,他那黝黑的面庞光采焕发,对所有的事情都显得很有兴趣。
  他走了之后,我对乔安娜说:“那家伙太善良了,你不应该戏弄他。”
  “都是你的话!”乔安娜说:“你们男人全都一个鼻孔出气!”
  “你为什么对他穷追不舍?乔安娜,是不是因为你的虚荣心受到伤害?”
  “也许。”我妹妹说。          ※        ※         ※   那天下午,我们到爱蜜莉·巴顿镇上的房屋喝下午茶。
  我们步行过去,因为我觉得自己身体很好,能够一路支持。
  我们大概出门太早,所以到的时候早了些,一个面貌凶狠的高个子女人来应门,告诉我们巴顿小姐还没回来。
  “不过我知道她今天下午等你们来,要是你们愿意,就请进来坐坐。”
  显然这就是忠心的佛罗伦斯。
  我们跟着她走上阶梯,她打开一扇门,露出一间很舒适的起居室,就是装饰得太过分了些。我想屋子里的某些东西,大概是从小佛兹移过来的。
  那女人显然很以这个房间为荣。
  “很不错,对不对?”她问。
  “对极了。”乔安娜温和地说。
  “我尽可能把屋子弄得舒服些,其实我并不愿意她住在这儿让我服侍,她应该住到她的屋子而不是住在这几个房间里。”
  佛罗伦斯显然是个严厉的女管家,她用责备的眼光轮流看着我们。我想,今天大概不是我们的幸运日。乔安娜已经受爱美·葛理菲和派翠吉的谴责,现在我们又双双受到女管家佛罗伦斯的斥责。
  “我在那儿当了九年管家。”她又说。
  乔安娜觉得受了委屈,说:“喔,是巴顿小姐自己愿意出租房子的,她委托房屋租赁公司出租。”
  “那是她没办法才出此下策,”佛罗伦斯说:“她的生活很节俭谨慎,可是就算这样,政府还是不放过她,照样要她付重税。”
  我悲哀地摇摇头。
  “以前老太太在世的时候,家里钱多得不得了,”佛罗伦斯说:“可是后来她们一个接一个死了,真可怜!爱蜜莉小姐一一看护她们,把自己累得半死,却从来没有任何怨言,永远那么有耐性,不但把自己累坏了,最后还得为钱的事操心!她说,红利也不像从前那样按时送来了,我不懂这是为了什么原因,那些人真应该感到惭愧才对!这样欺负一位淑女,以为她不懂数字观念好欺负,会中他们的诡计。”
  “其实,每个人都受过这种打击。”我说,可是佛罗伦斯却丝毫不为所动。
  “对能照顾自己的人来说,这算不了什么,可是她不行,她自己都需要人照顾,只要她跟我在一起,我就绝不许任何人欺负她、打扰她,我愿意为爱蜜莉小姐做任何事。”
  她又继续凝视了我们好一会儿,希望我们一股脑儿把她的话记住了,这才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带上门。
  “觉不觉得自己像个吸血鬼一样,杰利?”乔安娜说:“我就有这种感觉。我们到底是怎么了?”
  “我们好像不大顺利,”我说:“梅根对我们不耐烦,派翠吉不欣赏你,现在我们两个人都受到佛罗伦斯的轻视。”
  乔安娜喃喃说道:“不知道梅根‘到底’为什么要走?”
  “她已经腻了。”
  “我想不是,不知道--杰利,你想是不是爱美·葛理菲说了什么?”
  “你是说今天早上她们在外面聊天的时候?”
  “嗯,时间虽然不多,可是……”
  我接下去说:“可是那个女人的嘴巴快得很,也许……”
  爱蜜莉小姐推开门走进来,她微红着脸,有点喘不过气来,看来很兴奋,两眼闪着蓝光。
  她似乎心情很纷乱地迅速说道:“喔,亲爱的,真抱歉我迟到了。我到街上买点东西,‘蓝玫瑰’的蛋糕好像不大新鲜,所以我又到李根夫人的面包店去买。我一向喜欢最后买蛋糕,才能买到刚出炉的新鲜面包,免得买到前一天的。可是让你们久等,真是抱歉--真是罪不可赦--”
  乔安娜打断她的话说:
  “是我们的错,巴顿小姐,我们来得太早了。我们一路走来的,没想到杰利走得那么快,所以早到了。”
  “别这么说,做事永远不嫌太早,好事永远不嫌多,你知道。”
  老小姐亲切地拍拍乔安娜的背。
  乔安娜高兴起来,至少,这会儿她做对了一件事。爱蜜莉·巴顿也用微笑面对着我,不过略带着些胆怯,就像面对一头保证暂时不会伤害人的吃人老虎似的。
  “承蒙你来参加这种女性的下午茶,真是荣幸,柏顿先生。”
  我想,爱蜜莉·巴顿脑子里一定认为男人除了不停的喝酒、抽烟之外,只会偶然勾引一些未婚少女,或者挑逗有夫之妇。
  后来我跟乔安娜谈到这一点时,她说或许爱蜜莉·巴顿自己一直希望碰到那种男人,可惜始终没遇到。
  同时,爱蜜莉小姐又在房里四处摸索,安排乔安娜和我坐在小桌前,谨慎地摆上烟灰缸。一会儿,门开了,佛罗伦斯捧着茶盘进来,上面有一些很细致的茶具,想必也是爱蜜莉小姐带过来的。茶是香醇的中国茶,另外还有三明治、小面包、牛油,以及许多小蛋糕。
  这时候,佛罗伦斯面带微笑地站在一边,用母亲般的喜悦心情看着爱蜜莉小姐,就像看着心爱的孩子吃东西一样。
  由于女主人一再殷勤勉强我们,乔安娜和我都吃得过了量。这位老小姐显然很喜欢她的下午茶。我发现对她来说,乔安娜和我就像是一注很大的冒险--从伦敦那样神秘、世故的世界蹦出来的两个人。
  当然,要不了多久,我们的话题就转到地方上的事。巴顿小姐用亲切的口吻谈起葛理菲医生,他和蔼的态度,高明的医术;辛明顿先生也是位精明的律师,曾经帮巴顿小姐收回一些所得税,要不是他帮忙,巴顿小姐永远也不知道那些钱可以收回来。辛明顿先生对他的孩子和妻子都非常好--可惜她却耽误了自己。“可怜的辛明顿太太,留下没有母亲的孩子,真是太可悲了。或许,她一直不是个很坚强的女人,最近身体又很差。”
  “脑子受了太在刺激,就是这么回事。我在报上也看过类似的事,这时候,人们往往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她就是这样,不然她不会忘了辛明顿先生和孩子们都还需要她。”
  “那封匿名信一定使她受到很大的震惊。”乔安娜说。
  “这不是件适合讨论的事,你说对不对?亲爱的。我知道曾经有一些--呃--信,可是我们不谈那个,太卑鄙了,我想我们最好别管那些。”
  嗯,巴顿小姐或许可以不管那些,可是有些人却没办法忘记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顺从地改变了话题,我们又谈起爱美·葛理菲。
  “太棒了,真是太棒了。”爱蜜莉·巴顿说:“她的充沛精力和组织能力真是了不起,她对女孩子也很好,而且无论哪一方面都很实际,跟得上时代,这地方真多亏有了她,她对弟弟又那么全心全意地爱护,姐弟之间那么亲密,真叫人看了高兴。”
  “难道他从来不会觉得她气势太盛了吗?”乔安娜问。
  爱蜜莉·巴顿非常惊讶地看着她,用尊严而责备的语气说:
  “她为他牺牲太大了。”
  我在乔安娜眼里看到一种--呃--于是赶紧把话题转到皮先生身上。
  爱蜜莉·巴顿对皮先生的态度有点奇怪。
  她只是一再重复道,到先生非常亲切--对,非常亲切,也非常富有,非常慷慨。偶尔,他有些很奇怪的客人,不过话说回来,他旅行过很多地方,当然遇到过很多人,朋友也多。
  我们一致同意,旅行不但可以增长见识,偶尔也可以交一些奇异的朋友。
  “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有机会搭飞机旅行,”爱蜜莉·巴顿渴望地说:“我经常在报上看到一些游记,真是太吸引人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呢?”乔安娜问。
  要把梦想变成事实,对爱蜜莉小姐说似乎很不可思议。
  “喔,不行,不行,那‘太’不可能了。”
  “为什么呢?又要不了多少钱。”
  “喔,不是钱的问题,是因为我不想自己一个人去。要是自己一个人旅行,看起来一定奇怪,你不觉得吗?”
  “不会呀。”乔安娜说。
  爱蜜莉小姐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
  “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行李--在外国港口上岸--还有各种不同的钱币--”
  老小姐畏惧的眼光中,似乎升起了无数的问题,乔安娜立刻换了话题谈即将到来的游园会及售卖工作等事,于是我们又自然地谈到凯索普牧师太太。
  巴顿小姐脸上突然起了一阵痉挛,她说:
  “你知道,亲爱的,她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有时候常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问她指的是什么事。
  “喔,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些让人料想不到的事。还有她看人的表情,就像你不在她面前,如在看别人似的--我说得不够清楚,可是那种感觉实在很难表达。另外,她也不会--呃,完全不‘干涉’别人的事。本来牧师太太可以参与很多事,给别人适当的劝告或者警告。你知道,拉人一把,让人改正自己的不好行为,因为别人会听她的话--我相信别人都很敬畏她,可是她偏偏自命清高,离得远远的,而且最怪的是,还替一些可耻的人感到难过。”
  “真有意思。”我说着,迅速和乔安娜交换了一个眼光。
  “不过她的出身还是很好,是个好人家的女儿,不过那种老式家庭多半有点奇怪,她丈夫是个很聪明的人,我有时候觉得住在这种小地方真是埋没了他。他是个好人,非常诚恳,就是爱引用拉丁文的习惯让人不大了解。”
  “听啊,听啊。”我热烈地说。
  “杰利念的是一所昂贵的公立学校,所以他听了拉丁文也一样不懂。”乔安娜说。这又勾起了巴顿小姐的新话题。
  “这儿的女老师很令人讨厌,”她说:“我想,大概很‘激进’。”说到“激进”这个字眼时,她放低了声音。
  后来,我们步行回去时,乔安娜对我说:
  “她蛮可爱的。”          ※        ※         ※   那天晚餐时,乔安娜对派翠吉说,希望她的下午茶喝得宾主尽欢。
  派翠吉微红着脸,站得更直了,“谢谢你,小姐,可是艾格妮斯并没有来。”
  “喔,真遗憾。”
  “‘我’可不在乎。”派翠吉说。
  她似乎满腔委屈,忍不住对我们诉苦道:“不是我要她来,是她自己打电话说有心事,问我能不能让她来,今天她休假。您允许之后,我才答应的。没想到接下来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也没向我道歉,不过我想我明天早上大概会接到她的明信片。现在这些女孩子啊--一点也不懂规矩,也不明白自己的身份。”
  乔安娜试着安慰派翠吉受伤的心情:“也许她不舒服,你没打电话问问看。”
  派翠吉又挺直了身子说:“没有,我才没有呢,小姐!真的没有。要是艾格妮斯喜欢乱来,那是她自己不小心,不过下次碰面的时候,我一定要好好教教她。”
  派翠吉挺着身子,气呼呼地走了,乔安娜和我忍不住会心而笑。
  “可怜的派翠吉,本来等着人下午来向她请教的,可是人家又已经和好如初了,我想艾格妮斯和她男朋友一定正在某个黑暗的角落相拥着呢。”
  乔安娜笑着说,想必如此。
  我们又谈到匿名信,猜想纳许和那位忧郁的巡官不知道进展如何了。
  “从辛明顿太太自杀到今天,已经整整一个礼拜了。”乔安娜说:“我想他们应该有点收获了,也许是指纹或者字迹什么的。”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她一句,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心里忽然起了一阵奇怪的不安,大概是跟乔安娜所说“整整一个礼拜”有关。
  我敢说,我应该可以更早想到这一点。或许在我的下意识中已经起了怀疑。
  无论如何,这种不安终于有了下文。
  乔安娜忽然发觉,我没注意听她生动地叙述一次在乡下的奇遇。
  “怎么了?杰利。”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的脑子正忙着把一件件事连贯在一起。
  辛明顿太太的自杀……当天下午只有她一个人在家……“由于仆人放假外出”,所以她才一个人在家……到今天整整一个礼拜……
  “杰利,怎么……”
  我打断她的话。
  “乔安娜,仆人每星期有一天假日可以外出,对不对?”
  “还有每隔一个礼拜的礼拜天,”乔安娜说:“到底……”
  “别管礼拜天,她们每周都是同一天放假?”
  “对,通常这样。”
  乔安娜好奇地盯着我,不知道我到底想到什么。
  我走过去按铃叫人。
  派翠吉闻声而来。
  “你说,”我问她:“这个叫艾格妮斯·华岱尔的女孩,也是个佣仆?”
  “是的,先生,服侍辛明顿太太,喔,现在应该是辛明顿先生了。”
  我吸了一口气,看钟,已经十点半了。
  “你想,她现在是不是到家了?”
  派翠吉带着不以为然的表情说:“是的,先生,女佣必须在十点以前回家,这是老规矩。”
  我走到大厅,乔安娜和派翠吉跟在我后面。
  派翠吉显然很生气,乔安娜则很困惑,我拨电话时,她问我道:“你想作什么?杰利。”
  “看看那个女孩是不是平安到家了。”
  派翠吉嗤之以鼻,乔安娜也一样,没别的了,可是我对派翠吉的轻视并不在乎。
  爱尔西·贺兰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很抱歉打扰你,”我说:“我是杰利·柏顿。请问--府上的女佣艾格妮斯回家了没有?”
  说完之后,我才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要是那个女孩已经平安到家里,我该怎么解释打电话的原因呢?要是我早一点想到,让乔安娜打的话,或许还比较好解释些。我几乎可以想象到,林斯塔克一定会掀起一阵闲言闲语,所谈的对象就是我和那个我连见都没见过的艾格妮斯·华岱尔。
  不出我所料,爱尔西·贺兰非常诧异地说:“艾格妮斯?喔,她现在一定回来了。”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可是还是继续说:“可不可以麻烦你亲自看看她回来了没有?贺兰小姐。”
  保姆就有一点好处,别人要她做某件事的时候,就会照样去做。爱尔西·贺兰放下听筒,顺从地走开了。
  两分钟后,我听到她的声音说:
  “你还在吗?拍顿先生。”
  “在。”
  “老实说,艾格妮斯还没回来。”
  这时候,我知道我的预感没错。
  我听到电话传来一阵模糊的声音,接着辛明顿开口道:
  “喂,柏顿,有什么事吗?”
  “府上的女仆艾格妮斯还没回去?”
  “是的,贺兰小姐刚才看过了。怎么回事?不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吧?”
  “不是‘意外’。”我说。
  “你是说,你有理由相信那女孩碰到什么事了?”
  我严肃地说:“要是那样,我也不会太意外。”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安稳。
  我想,当时我心头就有很多杂乱的线索了,要是我能用心想一想,一定能当时就想出答案,不然的话,那些片段为什么始终在我脑里萦绕不去呢?
  我们自己究竟了解多少事呢?我相信远比我们所知道自己知道的事来得多,可是我们往往无法打破某一层界限,所以始终停留在那个范围。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不时受阵阵困惑的折磨。
  一定有某种“模式”可循,要是我能抓到头绪就好了,要是我能追查……
  直到我朦胧入梦,脑子里仍然不停地闪过这些字句:
  “无火不生烟,无火不生烟,烟……烟……烟幕,不对,那是战争……战争用语……喔,不对……纸条……只有一张纸条。比利时--德国……”
  我终于睡着了,梦到正带着凯普牧师太太散步,她颈上有一条铁链和颈圈--因为她已经变成一头猎犬了。          ※        ※         ※   电话铃响个不停,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我坐在床上看看表,才七点半,电话铃还在楼下响。
  我跳下床,随手抓起睡袍,快步跑下楼。派翠吉从厨房后门跑进来,慢了我一步,我拿起听筒。
  “哪一位?”
  “噢--”对方带着如释重负的低泣说:“是你!”是梅根的声音,她显然非常害怕地说:“求求你,一定要马上来--一定要来,求求你,好不好?”
  “我马上来,”我说:“听到了吗?马上就来。”
  我两步并做一步地跑上楼,冲进乔安娜房里。
  “听着,乔安娜,我要到辛明顿家去。”
  乔安娜从枕头上抬起满头卷发的头,孩子气地揉揉眼睛。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是梅根那孩子打来的,口气很不对劲。”
  “你想是什么事呢?”
  “要是我猜得不太离谱,应该是有关各妮斯那个女孩的事。”
  我步出房门是,乔安娜在后面喊道:“等一等,我开车送你去。”
  “不必了,我自己开车去。”
  “你不能开车。”
  “我能。”
  我匆匆梳洗过后,把车开出来,半小时内就赶到辛明顿家。开车的时候背有点痛,但不太严重。
  梅根想必一直在等我,我一到,她就从屋里跑出来抱住我,可怜的小脸苍白而扭曲。
  “呃,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镇定点,小傻瓜,”我说:“好,我来了,有什么事?”
  她颤抖起来,我用手臂搂住她。
  “我--我发现她了。”
  “发现艾格妮斯?在什么地方?”
  她颤抖得更厉害了。
  “在楼梯下面的小柜子,里面有钓鱼竿、高尔夫球杆之类的东西。”
  “我点点头,那是很普通的储藏柜。”
  梅根又说:
  “她就在那个地方--缩成一团,而且冷冰冰的,她……她死了,你知道。”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会去看那个地方呢?”
  “我……我也不知道,你昨天晚上打电话来之后,我们都在猜,艾格妮斯到底到哪儿去了。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回来,我们就去睡了。我一夜都没睡好,今天很早就起来了。我只看到厨子萝丝,她很气艾格妮斯一夜没回来,说要是从前发生这种事,她早就走了。我在厨房里吃了点牛奶和奶油面包--萝丝忽然带着奇怪的神色走进来,说艾格妮斯外出的东西还留在她房里没动,她出门最爱穿的外出服全都没穿。我就在想--她是不是根本没离开家里,于是我就在家里到处看看,等我打开楼梯下的小柜子,才发现--她就在那儿……”
  “我想大概有人打电话给警方了吧?”
  “嗯,警察已经来了,我继父一知道就马上打电话给警方,后来……后来我觉得再也没办法忍受,就打电话给‘你’。你不介意吧?”
  “没关系,”我说:“我不会介意。”
  我好奇地看着她。
  “你发现她之后--有没有人给你一杯白兰地、咖啡或者茶之类的?”
  梅根摇摇头。
  我忍不住咒骂辛明顿全家,辛明顿那家伙,除了警方什么都想不到,爱尔西·贺兰和厨子也没想到,这个敏感的孩子发现了这么可怕的事之后,对她心理上有什么影响。
  “来,小傻瓜,”我说:“我们到厨房去。”
  我们绕到屋后,走进厨房。萝丝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面孔肥胖而没有表情,正坐在火炉边喝浓茶。她一看到我们,就用手扪着心,滔滔不绝地侃侃而谈。
  她告诉我,她想到这件事就抖个不停!想想看,死的人也很可能是她!
  “替梅根小姐泡杯好的浓茶,”我说:“你知道,她受了很大的刺激,别忘了尸体是她发现的。”
  光听到“尸体”这两个字,萝丝又忍不住颤抖起来,但是我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她,她倒了一杯浓茶。
  “茶来了,小姐,”我对梅根说:“先把茶喝下去。你大概没有白兰地吧?萝丝。”
  萝丝用怀疑的口吻说,圣诞节做腊肠的时候,还剩了点作菜用的白兰地。
  “那就行了,”我说着在梅根杯里倒些酒。从萝丝的眼神中,看得出她也认为这么做很好。
  我叫梅根和萝丝留在一起。
  “我相信你可以照顾梅根小姐吧?”我说。
  萝丝用高兴的口吻说:“喔,没问题,先生。”
  我走进屋里,要是萝丝够聪明的话,她一定会很快发现自己需要一点食物来加强体力,梅根也一样。真弄不懂这些人,为什么不会照顾那孩子?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在大厅里碰到了爱尔西·贺兰。看到我,她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我想这项可怕的发现大概使每个人都昏了头,没那么多精神注意来来去去的人。柏特·朗德警官站在前门边。
  爱尔西·贺兰喘了口气,说:“喔,柏顿先生,真是太可怕了,不是吗?到底是谁做出这么恐怖的事?”
  “那么,‘确实’是谋杀了?”
  “是的,被人在后脑上敲死的,全都是血和头发--喔!太可怕了--还弄成一团塞进那个柜子。到底是谁做出这么卑鄙残忍的事?又是为了什么原因呢?可怜的艾格妮斯,我相信她从来没伤害过任何人。”
  “是的,”我说:“有人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
  她凝视着我,我想,她不是个很聪明的女孩。但是她的精神很好,脸色如常,还带着点兴奋的神色。我甚至想象,尽管她天性善良,对这出戏剧还是免不了有点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心情。
  她用抱歉的口气说:“我该去看两个男孩了,辛明顿先生很着急,怕他们会吓着。他叫我把他们带远点。”
  “听说尸体是梅根发现的,”我说:“我希望有个人照顾她。”
  爱尔西·贺兰看起来似乎良心很不安。
  “喔,老天,”她说:“我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希望她没什么事,你知道,我忙东忙西的,要应付警察那些的--不过还是我的错,可怜的女孩,她一定心里很不好过,我马上去照顾她。”
  我的态度缓和下来。
  “她没事了,”我说:“萝丝会照顾她,你去看那两个孩子吧。”
  她露出一排白牙对我笑着道谢之后,就匆忙上楼了。毕竟,照顾那两个男孩才是她份内的工作,而梅根--没有任何人负责照顾她。辛明顿付爱尔西薪水,是要她照顾自己的骨肉,谁也不能怪她尽自己的责任。
  她转过楼梯角时,我忍不住吸了一口气。有一会儿,我似乎看到一个美得令人不敢相信的永恒“胜利之神”,而不是一个尽责的保姆兼家庭教师。
  接着,门打开了,纳许督察走进大厅,辛明顿跟在他身后。
  “喔,柏顿先生,”他说:“我正想打电话给你,既然你来了就更好了。”
  他当时并没有问我为什么在场。
  他掉头对辛明顿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暂时借用一下这个房间。”
  这是个小起居室,正面有一扇窗户。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辛明顿先生表现得相当镇定,可是看起来似乎累坏了。
  纳许督察温和地说:“辛明顿先生,如果我是你,就会先吃点早餐。你贺兰小姐、梅根小姐要是能喝点咖啡,吃点蛋和腌肉,一定会舒服点。谋杀案对空胃肠最不好了。”
  辛明顿极力想挤出一丝微笑,说:“谢谢你,督察,我会接受你的劝告的。”
  我跟着纳许走进那间起居室,他把房门带上。
  接着,他对我说:“你很快就赶来了,是怎么听到消息的?”
  我把梅根打电话给我的事告诉他,我对纳许督察很有好感。毕竟,他没有忘了梅根也需要吃点东西。
  “听说你昨天晚上打电话来,问起那个女孩子,你怎么会想到打电话来呢?柏顿先生。”
  我知道自己的理由有点奇怪,不过我还是说出艾格妮斯打电话给派翠吉,但是接下来却没赴约的事。
  他说:“喔,我懂了……”一边揉着面颊,一面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接着他吧了一口气。
  “唉!”他说:“现在已经毫无疑问是谋杀了,是直接谋杀。问题是,这个女孩到底知道什么?她有没有肯定告诉过派翠吉什么?”
  “我想没有,不过你不妨问问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或者你还没查出来?”
  “差不多了,昨天是女佣的休息日……”
  “两个女佣都休假?”
  “对,好像以前有两姐妹在这儿做事的时候,喜欢一起出去,所以辛明顿太太就同意两个女佣一起休假,接下来换了这两个佣人,还是维持着老规矩。女佣放假之前,把晚餐先弄好放在餐厅,下午茶由贺兰小姐准备。”
  “我懂了。”
  “有一点非常清楚,厨子萝丝的家在下密克福,为了回家休假,她必须搭两点半的巴士,所以艾格妮斯必须收拾午餐的碗盘,萝丝晚上回来会收拾晚餐的碗盘,好让两个人工作平均。”
  “昨天也是这种情形,萝丝两点二十五分出门赶车子,辛明顿两点三十五分去上班,爱尔西·贺兰两点四十五分带着两个孩子出门,梅根·亨特五分钟后也骑车出去。那时候,就只剩下艾格妮斯一个人在家。就我所知,她通常在三点到三点半之间出门。”
  “于是家里就没有半个人了?”
  “对,不过这儿的人不太担心这一点,有些人甚至不大锁门。我说过,两点五十分的时候,家里只剩下艾格妮斯一个人。她的尸体被发现时,仍然穿着围裙,可见她根本就没有离开屋子。”
  “你大概可以判断出死亡的时间吧?”
  “葛理菲医生认为应该是两点到四点之间。”
  “她是怎么被杀的?”
  “后脑先被人重击一下,接下来又用尖头的厨房串肉针戳进后脑,于是就马上死了。”
  我点了一根烟,因为这实在不是一幅让人舒服的画面。
  “真够残忍!”我说。
  “嗯,是啊。”
  我猛吸一口烟。
  “是谁?”我说:“又是为什么呢?”
  “我想,”纳许缓缓说道:“我们或许一时不会知道,不过可以猜一猜。”
  “她知道一些秘密?”
  “对。”
  “她没向任何人暗示过?”
  “据我所知,没有。厨子说,从辛明顿太太死后,她就一直很不安,而且越来越担心,一直说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些人总是这样,不肯找警方合作,认为‘跟警方扯上’是最不好的事。要是她早点来找我们,告诉我们她有什么心事,现在一定还活着。”
  “她‘一点’也没有跟其他女人提过吗?”
  “没有,萝丝这么说,我也相信。因为要是她透露一点口风,萝丝一定会大肆渲染,加油添醋地告诉别人。”
  “猜不出原因,真叫人觉得要发疯。”
  “不过我们还是可以猜猜,柏顿先生。首先,这一定不是件很肯定的事,只会让人想了又想,想得越多,不安就越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其实,我想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事。”
  我尊敬地看着他,
  “做得好,督察。”
  “嗯,你知道,柏顿先生,我知道一些你所不知道的事。辛明顿太太自杀的那天下午本来两个女佣都放假,应该都会出门,可是事实上,艾格妮斯又回来了。”
  “你知道那件事?”
  “嗯,艾格妮斯有个男朋友--渔具店的蓝德尔。渔具店星期三很早就关门,他跟艾格妮斯碰面之后,两个人一起散步,要是下雨,就一起去看画。那个星期三,他们一见面就吵了一顿。咱们的匿名信作者暗示艾格妮斯还有其他男朋友,佛烈德·蓝德尔非常激动,两个人吵得很厉害,艾格妮斯就气呼呼地回家了,她说要是佛烈德不道歉,她就不再出门。”
  “结果呢?”
  “柏顿先生,厨房面对房屋背面,但是餐具室却朝我们现在看的这个方向。进出只有一个门,从这个门进来,要不是走到前门,就是沿着屋边的小路走到后门。”
  他顿了顿。
  “告诉你一件事:辛明顿太太那天下午接到的匿名信,‘不是邮差送来的’。上面有一张用过的邮票,又伪造了一个假邮戳,看起来就像是跟其他邮件一起送来的。其实,那封信‘并没有经过邮局的手续’,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代表那封信是某人亲自投进辛明顿家里邮筒的,”我缓缓说道:“时间就在邮差下午送信来之前不久,好让别人以为是和其他邮件一起到的。”
  “对极了,下午的邮件大概三点四十分送到,所以我认为:那个女孩站在餐具室窗口(虽然有树丛挡住,但还是看得清楚外面)向外看,希望她男朋友回来向她道歉。”
  我说:“于是--她就看到那个投匿名信的人了?”
  “我是这么猜想,柏顿先生,不过,当然也可能不对。”
  “我想你不会……理由很简单--也很可信--看来,艾格妮斯确实知道‘匿名信是什么人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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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对,”纳许说:“艾格妮斯知道匿名信是什么人写的。”
  “那她为什么不--”我皱着眉停下来。
  纳许马上接道:“照我看,那个女孩‘未必真正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最少起初一点都没想到,有人在辛明顿家里留了一封信,不错--可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个人和匿名信名信有关。在她看来,那个人绝不可能有任何嫌疑。”
  “可是她想得越多,就感到越不安。她是不是应该跟别人谈谈呢?就在她困惑难解的时候,想到了派翠吉,她认为派翠吉很可信,很有判断力,就决定问派翠吉该怎么办。”
  “对,”我沉思道:“听起来很合理,总之,‘毒笔’也发现了这一点。她是怎么发现的呢?督察。”
  “你对乡下生活还不了解,柏顿先生,消息传开的方法就是有点神奇。我们先谈打电话的事,你打电话时有什么人听到?”
  我想了想,答道:
  “我先接电话,然后再叫派翠吉听。”
  “你有没有提到那女孩的名字。”
  “有--是的,我提到她的名字。”
  “有没有其他人听到?”
  “我妹妹或者葛理菲小姐都可能听到。”
  “喔,葛理菲小姐,她到府上有什么事?”
  我解释了一下。
  “她要先去找皮先生。”
  纳许督察叹了口气,说:“那么消息就有两种可能的途径传开。”
  我不敢置信地问:“你是说葛理菲小姐或者皮先生会跟别人提到这种无聊的小事?”
  “像这种地方,芝麻大的事都会变成新闻,你一定觉得很意外。要是裁缝师的母亲说了一个老掉牙的笑话,每个人都会听到这个笑话。再说这一边,贺兰小姐、萝丝--都可能听到艾格妮斯说的话。还有佛烈德·蓝德尔,也许那天下午艾格妮斯又回家的消息,就是他传出去的。”
  我忍不往轻轻颤抖了一下。
  我正望着窗外,前面是一块整齐的草地、一条小径和一扇矮门。
  有人打开那扇门,轻悄悄地走近屋子,把信塞进信箱。我几乎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女人影子,脸孔一片空白--可是那一定是一张我认识的脸……
  纳许督察说:“还是一样,范围又缩小了一点,这种案子最后都会这样,只要有耐心、持之以恒地一一删掉不可能的人。现在有嫌疑的人已经不多了。”
  “你是说--?”
  “这么一来,当天下午有工作的任何女人都没有嫌疑,例如学校女老师在上课,镇上的护士我刚好知道她昨天在什么地方。并不是说我认为她们有嫌疑,而是我们现在可以完全肯定她们没有可能行凶。你知道,柏顿先生,现在我们可以把注意力放在两个确定的时间上--昨天下午,和上星期三的下午。辛明顿太太自杀那天,从下午三点一刻(艾格妮斯和男友吵架之后,可能回到家里的最早时间)到邮件一定送到辛明顿家的四点(要是问问邮差,可以知道更准确的时间)之间,都是凶手的可能时间。至于昨天,从两点五十(梅根·亨特小姐出门的时间)到三点半或者三点一刻(后者更有可能,因为死者死时还没换外出服)之间,凶手都有可能行凶。”
  “你想,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纳许做个鬼脸,说:
  “我想?我想,有一位女士走到前门,微笑而镇定地按门铃,这位午后的访客……或许要求见贺兰小姐,或许是梅根小姐,也可能带了一个包裹进来。总之,艾格妮斯转身拿托盘放名片,或者把包裹拿进屋里时,那位像淑女一样的客人,就猛敲了她的后脑一下。”
  “用什么敲呢?”
  纳许说:“这儿的女士常常带着大皮包,很难说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然后又用东西戳进她后脑,把她塞进柜子里?对女人来说,这个工作不是太重些了吗?”
  纳许督察用奇怪的神情看着我说:“我们追查的女人,不是个普通女人--而精神上的不稳定,使她产生了惊人的力量。何况,艾格妮斯的块头又不大!”他顿了顿,问我:“梅根·亨特小姐怎么会想到会看那个柜子?”
  “只是一种直觉。”我说。
  又接着问他:“为什么特别提到她?有什么特别用意?”
  “尸体发现得越慢!越难鉴定死亡时间。譬如说,如果贺兰小姐一进门,就一跤跌在尸体上,医生也许可以把死亡时间判定在十分钟之间--对咱们那位淑女朋友,就未免太尴尬了。”
  我皱眉道:“可是艾格妮斯如果对某个人起了怀疑--”
  纳许打断我的话,说:“她没有,还没到那种地步,我们不妨说,她只是觉得‘奇怪’。我想,她不是个聪明的女孩,只是隐约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一点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冒犯了某个女人。会对她下了杀手。”
  “你想到了吗?”我问。
  纳许摇摇头,伤感地说:
  “那件事我早该想到的,你知道,辛明顿太太自杀的事,吓坏了‘毒笔’,她害怕得不得了。柏顿先生,畏惧是一件难以测量的事。”
  是的,畏惧,我们早就该想到这一点了。畏惧--对一个疯狂的脑子……
  “你知道,”纳冼督察的话,似乎使这件事看来更可怕了,“我们所要追查的人,是个受人尊敬,有声望的人--事实上,也很有地位!”
  忽然,纳许说他要再跟萝丝谈谈,我随口问他我能不能去,没想到他居然乐意地答应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应该说,我很高兴你跟我们合作,柏顿先生。”
  “这句话听起来很可疑,”我说:“照小说里的说法,侦探要是欢迎某个人帮忙的话,那这个人往往就是凶手。”
  纳许短短一笑,说:“你根本不像会写匿名信的人,柏顿先生。”又说:“老实说,你对我们可能很有用。”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可是我不懂为什么。”
  “因为你在这里是个生人,对这儿的居民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同时,你还可以从我所谓的社会方式来了解事情。”
  “凶手就是个很有社会地位的人。”我喃喃说道。
  “一点都不错。”
  “你是要我在这儿做间谍?”
  “你不反对吧?”
  我考虑了一下,摇摇头说:“老实说,不反对。要是这儿真有一个危险的疯子,逼得没有自卫能力的女人自杀,又敲死无辜的可怜的女佣,我倒不反对用点手段逼那个疯子就范。”
  “你很理智,先生。告诉你,我们追查的对象确实很危险,危险得像响尾蛇、眼镜蛇一样。”
  我轻颤了一下,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尽快采取行动?”
  “对,别以为我们不积极,事实上,我们正在朝好几个方向努力。”
  他的态度很严肃。
  我仿佛看到一个紧密的蜘蛛网,正向四面八方逐渐扩大……
  纳许想再听听萝丝的故事,就先向我解释,萝丝已经跟他提过两种说法;她的解释越多,其中所包含的真正线索就可能越多。
  我们找到萝丝时,她正在洗早餐的碗盘。一看到我们,她立刻停下来,揉揉眼睛又摸摸心口说,她今天整个早上都觉得很奇怪。
  纳许很有耐心,但是也很坚定。他第一次听她说明时,安慰了她一顿,第二次态度很专横,这一次则是两种手段并用。
  萝丝兴高采烈地夸张着过去一周的一些细节,说艾格妮斯怕得要命,不安一来回踱方步。萝丝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时,艾格妮斯一边发抖一边说:“别问我。”她说,“要是告诉我,她就死定了。”萝丝一边快乐地转动着眼珠,一边下结论道。
  “艾格妮斯从来没有暗示过,她到底在担心什么事吗?”
  “没有,不过她一直过得很不安,很害怕。”
  纳许督察叹口气,暂时放弃了这个话题,又问起昨天下午萝丝的确切行踪。
  简单地说,萝丝搭二点半的巴士回家,个下午和晚上都和她家人在一起,再从下蜜克福搭八点四十的巴士回来。
  萝丝一边叙述她的行踪,一边还穿插了许多她跟她姐姐零零碎碎的谈话。
  离开厨房之后,我们去找爱尔西·贺兰,她正在指导孩子们做功课。
  爱尔西·贺兰像以往一样能干而谦恭,她站起来说:“好了,柯林,你跟布利安好好算出这三题的答案,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带我们走进夜间育婴室。
  “这里可以吗?我想最好别在孩子面前谈这种事。”
  “谢谢你,贺兰小姐。请你再告诉我一次,你是不是‘绝对’肯定,艾格妮斯从来没有跟你提到她有什么心事--我是指辛明顿太太去世之后。”
  “没有,她从来没跟我谈过什么。你知道,她是个很安静的女孩,一向很少开口。”
  “那么,跟另外那位完全不同了!”
  “是的,萝丝那张嘴老是说个不停,有时候我真想叫她别那么鲁莽。”
  “她,可不可以告诉我昨天下午发生的事?尽可能把你记得的每一件事都说出来。”
  “好的,我们像平常一样吃午餐,那时候是一点,我们吃得有点快,因为我不让孩子们浪费时间。我想想看,辛明顿先生回办公室去,我帮艾格妮斯摆好晚餐的桌面--孩子们先到花园里去玩,等我整理好东西带他们出门。”
  “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到康伯爱斯,沿着田埂去的--孩子们想钓鱼,我忘了之带饵,所以又回去拿。”
  “当时是几点?”
  “我想想看,我们大概二点四十出门,梅根本来想去,后来又临时改变主意;打算骑车去兜风,她是个脚踏车迷。”
  “我是说,你回家拿饵的时候是几点?有没有进里屋?”
  “没有,我把鱼饵忘在暖房后面。我也不知道那时候几点--也许是三点差十分。”
  “有没有看到梅根或者艾格妮斯?”
  “梅根大概已经出门了,我也没有看到艾格妮斯。”
  “接下来你就去钓鱼了?”
  “是的,我们沿着河边钓鱼,可是什么都没钓着。其实我们几乎从来没钓边鱼,可是两个男孩就是喜欢去。布利安身上弄得很湿,所以我一回家就忙着替他换衣服。”
  “你星期三也一起喝下午茶?”
  “是的,茶都替辛明顿先生准备好,放在客厅里,孩子们和我在教室里喝下午茶,梅根当然也跟我们一起。我的茶具之类都放在教室的小柜子里。”
  “你是几点回来的?”
  “五点差十分,我带两个男孩子下楼,准备喝下午茶。辛明顿先生五点钟回来之后,我又下楼替他准备,不过他说想跟我们一起在教室喝,两个孩子高兴得不得了。喝完茶后,我们又玩了一下游戏。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太可怕了--我们在楼上兴高采烈地喝茶、玩游戏,那个可怜的女孩却死在楼下的柜子里!”
  “通常,会不会有人去看那个柜子?”
  “喔,不会,那里只放了些废物。帽子和外套就挂在一进门右手边的衣帽间,恐怕有好几个月都不会有人去碰那个柜子。”
  “我懂了。你回来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劲吗?”
  她那双蓝眼睛张得大大的说:“喔,没有,督察,一点都没有,一切都跟平常完全一样,所以我才觉得好可怕。”
  “上星期呢?”
  “你是说辛明顿太太--”
  “是的。”
  “喔,太可怕--太可怕了。”
  “是的,是的,我知道。那天你也是一下午都不在家?”
  “对,如果天气好,我通常下午都带两个男孩出去,早上在家里做功课,我记得那天我们到空地那边去--路很远。我回到门口的时候,看到辛明顿先生已经从办公室那个方向回来,还以为自己回来晚了,因为我还没有把茶壶热上,可是那时候才四点五十。”
  “你没有上楼去看辛明顿太太?”
  “喔,没有,我从来不在这时候看她,她吃过午饭就休息,她有神经痛,经常吃过饭就发作,葛理菲医生给她开了些药粉,她吃过药就躺在床上,希望能够入睡。”
  纳许很自然地问:“那么没人会把信拿上楼给她了?”
  “下午的邮件?喔,我会看看信箱,进门的时候顺便把信放在客厅桌上,不过辛明顿太太常常会自己下楼来拿信。她不会睡个下午,通常四点就起来了。”
  “那天下午她没起来,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喔,没有,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发生什么事。辛明顿先生在客厅挂外套的时候,我说:‘茶还没好,不过水快开了。’他点点头,喊道:‘梦娜,梦娜!’--辛明顿太太没有回答,他就上楼到她卧室去,那一幕一定让他震惊不已。他叫我,我就上楼,他告诉我:‘把孩子带远点。’接着,他就打电话给葛理菲医生,我们根本就忘了还在烧茶,结果茶壶都烧穿了!喔,老天,真是太可怕了,她吃午饭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的。”
  纳许突然说:“你对她收到的那封信有什么看法?贺兰小姐?”
  爱尔西·贺兰愤怒地说:“喔,我觉得太卑鄙--太卑鄙了!”
  “对,对,我指的不是这个。你认为信上说的是不是事?”
  爱尔西·贺兰坚定地说:
  “不,我认为不是真的。辛明顿太太很敏感--真的非常敏感,她非常--嗯,‘特别’。”接着她红着脸又说:“任何那种--我是,说卑鄙可耻的事,都会让她受到很大的刺激。”
  纳许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有没有接到过匿名信?贺兰小姐。”
  “没有,没有,我从来没接到过。”
  “你肯定吗?”他举起一只手说:“不要急着回答。我知道,接到那种信让人不愉快,所以有些人不愿意承认。可是在这个案子里,我们一定要了解这一点。我们很明白,信上谎话连篇,所以你用不着觉得不好意思。”
  “可是我真的没接到啊,督察,真的没有,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
  她又气又急,几乎忍不住棹下泪来,她的否认看起来也很真诚。
  她回去照顾孩子之后,纳许站在窗口向外看。
  “嗯,”他说:“就是这样了!她说从来没接到过匿名信,听起来好像是真心话。”
  “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哼,”纳许说:“那我倒想知道,她为什么没接到?”
  我看着他,他有点不耐烦地说:
  “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对不对?”
  “不只是‘漂亮’。”
  “对极了,老实说,她实在太过于漂亮,而且又年轻,写匿名信的人最喜欢找这种对象。那么,那个人到底为什么入过她呢?”
  我摇摇头。
  “这一点真有意思,我得跟葛瑞夫提提。他问过我,是不是确实知道有人没收到过匿名信。”
  “她是第二个,”我说:“别忘了,还有爱蜜莉·巴顿。”
  纳许低笑了一声,说:“不要相信你听到的每一句话,柏顿先生。巴顿小姐已经收到一封--不,不只一封。”
  “你怎么知道?”
  “跟她住在一起的那个忠心耿耿的严肃管家告诉我的--是佛罗伦斯·爱福德吧,她对那封信很生气,恨不得喝写信人的血。”
  “那爱蜜莉小姐为什么要否认呢?”
  “假正经,镇上人的口舌很多,爱蜜莉一生都在避免粗俗和没有教养的事。”
  “信上怎么说?”
  “还是老套,她那封信很可笑,甚至暗示她毒死自己的母亲和好几个姐妹!”
  我不敢置信是说:“你是说,真的有那种危险的疯子到处乱来,我们却没办法马上制止她吗?”
  “我们一定会找出她,”纳许严肃是说:“只要再写一封,她就逃不了了。”
  “可是,老天,她不会再写那种玩意了--至少目前不会。”
  他凝视着我。
  “不,好会,一定会,她现在已经没办法住手了。这是一种病态的狂热,匿名信一定还会继续出现,这一点绝对没错。”
  临走之际,我在花园里找到梅根。她看起来好像已经恢复正常,愉快地对我笑笑。
  我建议她再到我们家小住一阵,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
  “你太好--可是我想我还是留在这里好,毕竟,它--嗯,我想它还是我的家,而且我相信我对两个男孩也有点帮助。”
  “好吧,”我说:“随你的意思。”
  “那我就留下来,我可以--我可以--”
  “嗯?”我催她说下去。
  “要是--要是再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你会来吗?”
  我感动地说:“当然,可是你认为会再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呢?”
  “我也不知道,”她带着迷惘的神情说:“反正看起来就像会再出事的样子,不是吗?”
  “别再说了!”我说:“也别再到处乱闯,弄出个尸体来,那对你没什么好处。”
  她脸上闪过一丝微笑,说:“是的,我现在就觉得像要生病一样。”
  我并不想把她丢下,可是正如她所说的,这毕竟是她的家,而且我想爱尔西·贺兰现在对她也会多了点责任感。
  纳许和我一起回到小佛兹。我跟乔安娜说明早上的经过时,纳许过去应付派翠吉,结果却沮丧地回到我们身边。
  “没什么收获,照这个女人的说法,那女孩只说有件事让她很担心,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听听派翠吉的意见。”
  “派翠吉有没有跟别人提过?”乔安娜问。
  纳许点点头,神情很严肃。
  “有,她在电话里跟你们每天来帮佣的爱莫瑞太太提。我知道‘有些’年轻女人喜欢向年纪大的女人请教,不知道自己就能马上解决问题,艾格妮斯也许不很聪明,但却是个懂得分寸、懂得尊敬人的好女孩。”
  “是啊,派翠吉就为这一点感到骄傲,”乔安娜低声说:“于是爱莫瑞太太又把话传了出去?”
  “对,柏顿小姐。”
  “有一件事让我很惊奇,”我说:“舍妹和我怎么会也牵涉在里面?我们都是外地来的生人--应该没有人会恨我们才对。”
  “你错了,像‘毒笔’那种不正常的脑子,没什么事情看得顺眼,他们是所有人全都恨,全都是眼中钉。”
  “我想,”乔安娜若有所思地说:“凯索普太太指的就是这个。”
  纳许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她,但是她没有进一步说明。
  纳许督察说:
  “不知道你有没有仔细看你接到那封匿名信的信封,柏顿小姐。要是有,你或许会发现,那封信本来是给巴顿小姐的,后来把‘a’字改成‘u’字,才变成给你的信。”
  要是好好想想这条线索,应该可以使我们对件事找出一条途径。可惜我们当时都没有用心去想。
  纳许走了之后,剩下我和乔安娜两人时,她说:“你不会真的以为那封信本来要给爱蜜莉小姐的吧?”
  “不然不会一开头就说:‘你这个虚伪的妓女……’”我说,乔安娜也表示同意。
  接着她建议我到街上:“你去听听别人怎么说,今天早上,大家一定都在谈这个话题!”
  我要她一起去没想到她却拒绝了,说要到花园里忙。
  我在门口停住脚步,放低声音说:“派翠吉大概没事吧!”
  “派翠吉!”
  乔安娜声音中的惊讶,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我用抱歉的语气说:“我只是随口问问。她有些方面看起来很‘怪’,就像某种有宗教狂热的人一样。”
  “这不是宗教狂热--你告诉我葛瑞夫是这么说的。”
  “好吧,性狂热。据我所知,这两者的关系非常密切。她的情绪受到压制,又跟一群上年纪的女人在这地方关闭了许多年。”
  “你怎么会想到这些?”
  “喔,”我缓缓说道:“艾格妮斯到底跟她说了什么,我们只听到她的一面之词,对不对?要是艾格妮斯问派翠吉,那天派翠吉为什么到辛明顿家留了一封信--而派翠吉说她当天下午再打电话解释--”
  “于是就假装来问我们,那女孩能不能到这儿来?”
  “对。”
  “可是她那天下午并没出门。”
  “你怎么知道?别忘了,我们自己也出去了。”
  “对,你说得没错,我想这也有可能。”乔安娜想了想,又说:“可是我不同意这种看法,我不相信派翠吉那么聪明,懂得掩饰匿名信的一切痕迹,譬如擦掉指纹之类的。你知道,那不光是聪明就有用,还得有那方面的知识,我不相信她懂。我想--”乔安娜顿了顿,缓缓接道:“他们肯定写信的人是女的,对不对?”
  “你该不会以为是男的吧?”我不敢相信地大声问。
  “不--不是普通男人,而是某一种男人。老实说,我正猜皮先生。”
  “这么说,你认为匿名信是皮先生写的。”
  “难道你不觉得有这种可能吗?他那种人可能很寂寞--很不快乐,而且很怨恨别人,你知道,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嘲笑他。你难道看不出他私底下恨所有快乐的正常人,而且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一种奇怪、保守,像艺术家一样的窃喜吗?”
  “葛瑞夫认为是个中年的老处女。”
  “皮先生‘就是’个中年的老处女。”乔安娜说。
  “这个称呼好像不大适合。”我缓缓说道。
  “太适合了,他很有钱,可是钱没多大用处。我真的觉得他心理不大平衡,老实说,他有点怕人。”
  “别忘了,他也接到过匿名信。”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乔安娜说:“只是我们以为那样。而且无论如何,他可能是在作戏。”
  “为了我们?”
  “对,他很聪明,能够想到这一点,也知道不能做处太过份。”
  “他一定是个一演员。”
  “不过当然,杰利,不管做出这种事的是什么人,都‘一定’是个一流演员,所以才会觉得乐在其中。”
  “老天,乔安娜,别说得真像有那么回事!让我觉得你--你也懂心理学!”
  “我想我懂,我可以了解别人的心理。如果我不是乔安娜·柏顿,要是我没有这么年轻,这么可爱,而且有一段美好时光,如果我--该怎么说呢?--被关在牢里,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享受生活,那么,我心里会不会起恶毒的歹念,想要伤害别人、让别人痛苦--甚至破坏别人呢?”
  “乔安娜!”我抓住她肩膀,用力摇她,她轻轻叹口气,略抖了一下,对我微笑道:
  “吓着你了吧?杰利。不过我觉得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方式。我们必须把自己当成那个人,试着了解他的感觉和动机,然后--然后或许会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喔,老天!”我说:“我老远跑到这个地方来养病,却惹上这些莫名其妙的丑闻。诽谤、中伤、猥亵的话,还有谋杀!”
  乔安娜说得没错,街上到处是感兴趣的人,我决定要探探每个人的反应。
  我首先碰到欧文·葛理菲,他看起来很不舒服,累得不得了。当然,谋杀并不是医生整天该负责的事,可是职业使他可以面对大多数的事:痛苦、人性的丑恶,以及死亡。
  “你好像累坏了。”我说。
  “是吗?”他含混地答道:“喔!最近几个案子都很让人操心。”
  “包括那个精神不正常的人?”
  “那当然。”他转开脸看看对街,我发现他眼皮抽动了一下。
  “你没有怀疑什么人?”
  “没有,没有,我倒希望有。”
  他突然问起乔安娜,又迟疑地说,他有几张照片,她或许愿意看看。
  我提议把照片给我转交她。
  “喔,没什么关系,反正我晚一点会经过府上。”
  我担心葛理菲已经发生了感情,该死的乔安娜!像葛理菲这种好人不应该让她当战利品来要。
  我让他走开,因为我看到他姐姐走过来,第一次主动想跟她谈谈。
  爱美·葛理菲像以往一样,没头没尾是冒出一句:“太可怕了!听说你在场--而且去得很早?”
  她特别强调那个“早”字,而且两眼还闪耀着光芒。
  我不想告诉她梅根打电话给我,只说:“喔,我昨天晚上有点不安,那女孩子本来要到舍下喝下午茶,结果一直没来。”
  “于是你就担心发生了最糟的事?真是太聪明了!”
  “是的,”我说:“我是头嗅觉灵敏的猎犬。”
  “这是林斯塔克第一次发生了杀人案,引起很可怕的骚动,希望警方处理得了。”
  “我倒不担心这一点,”我说:“他们都很能干。”
  “那女孩子大概替我开过几次门,可是我几乎记不得她的长相,既安静又不惹人注意的小家伙。先在她脑子上敲一下,又刺穿她的后脑,是欧文告诉我的。看起来好像是男朋友下的手,你认为呢?”
  “你认为没错?”
  “大概是那么回事,我想两个人可能吵了一架。那些人都很没教养--出身不好。”她顿了顿,又说:“听说尸体是梅根·亨特发现的吧?她一定吓了一大跳。”
  我简单要说:“是的。”
  “我想这对她不大好。我觉得她的神经有点弱。这种事可能会使她有点失常。”
  我忽然下决心要知道一件事。
  “请问葛理菲小姐,昨天是不是你说服梅根回家的?”
  “喔,也不能完全说是说服。”
  我坚守着自己的立场,说:“可是你的确对她说了些什么,是吗?”
  爱美·葛理菲站稳了双脚,两眼带着些自卫的神色望着我,说:
  “那对她只有好处,那个小女孩一味逃避自己的责任,她太年轻了,不知道人言可畏,所以我觉得应该劝劝她。”
  “人言--?”我冲口而出,却气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爱美·葛理菲用她一贯的自满自信的神态继续说:
  “噢,我敢说‘你’一定没听到别人那些闲言闲语,我可听到了!我知道别人在背后说些什么。听着,我从来没把那些谣言当真--一分钟也没有。可是你知道那些人,什么恶毒的话都说得出口!等那个女孩要自立谋生的时候,可就对她不大好了。”
  “自立谋生?”我困惑地问。
  爱美接着说:
  “当然,这种处境对她说很不好过。我是说,她不能一走了之,留下两个没人照顾的孩子。她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我跟每个人都这么说!可是这种处境很容易招人嫉妒,别人会说闲话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问。
  “当然是爱尔西·贺兰,”爱美·葛理菲不耐烦地说:“我认为她实在是个非常好的女孩,一直很尽责。”
  “别人到底说她什么?”
  爱美·葛理菲笑笑,我想,那不是愉快的微笑。
  “说她已经在想成为辛明顿太太第二--全心全意地安慰那个鳏夫,让他少不了她。”
  “可是,”我惊讶是问:“辛明顿太太才去世一星期啊!”
  爱美·葛理菲耸耸肩。
  “当然,太离谱了点,但是你知道人就是这样!那个叫贺兰的女孩子很年轻,长得又很漂亮,这就够了。而且,一个女孩子不会一辈子希望做保姆,要是她希望有个安定的家,和一个丈夫,并且没法达成她的目的,我也不会怪她。”
  “当然,”她又说:“可怜的狄克·辛明顿一点都没想到这些!他还在为梦娜·辛明顿的死感到难过。可是你也了解男人,要是那个女孩一直在他身边,让他过得舒舒服服,照顾他的一切,而且显得非常爱他的孩子--好,他就少不了她了。”
  我平静地说:“换句话,你认为爱尔西·贺兰是个狡猾轻佻的女人了?”
  爱美·葛理菲胀红了脸。
  “我绝对没这个意思,只是替那女孩子难过--让人在背后说那些卑鄙的闲话!所以我多多少少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劝梅根回家的,那要比光留下狄克·辛明顿和那女孩单独在家好些。”
  我开始有点明白了。
  爱美·葛理菲高兴地笑笑:“听到我们这种小地方居然这么多闲言碎语,一定把吓坏了,柏顿先生,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人们老是往最坏的地方想!”
  她笑着点点头,踏着大步走开了。
  我在教堂边遇到皮先生,他正在跟兴奋的微红着脸的爱蜜莉·巴顿谈话。
  皮先生显然很高兴遇到我!
  “喔,柏顿,早!早!你那个可爱的妹妹好吗?”
  我告诉他乔安娜很好。
  “那她为什么不来参加我们村子里的集会呢?我们都对这个消息感到很震惊和好奇。谋杀!我们这里居然会发生真正的谋杀案!这恐怕不是件有趣的犯案,而且有点卑鄙,竟然杀死一个小女佣。找不出指纹,但却无疑是件新闻。”
  巴顿小姐畏缩地说:“太可怕--太可怕了。”
  皮先生转过头看着她说:“可是你还是有点幸灾乐祸,亲爱的女士,你有点幸灾乐祸,承认吧!你不赞成这种事,感到很悲痛,可是还是觉得有点刺激,我,相信你‘一定’觉得有点刺激!”
  “那么好的女孩,”爱蜜莉·巴顿说:“她是从‘圣克劳泰德之家’来找我的,什么经验都没有,可是很肯学习,变成一个很好的女佣,派翠吉对她非常满意。”
  我马上说:“昨天下午她本来要跟派翠吉一起喝下午茶的。”又掉头对皮先生说:“相信爱美·葛理菲一定告诉过你吧。”
  我的语气很自然,皮先生也毫不迟疑地回答:
  “对,她提过,我记得她说,佣人居然用主人家的电话,真是件新鲜事。”
  “派翠吉就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爱蜜莉小姐说:“艾格妮斯居然这么做,我真是太意外了。”
  “你已经赶不上时代了,亲爱的女士,”皮先生说:“我那两个佣人就经常用我的电话,还抽得满屋子都是烟,等的实在受不了抗议的时候,他们才收敛一点。可是我也不敢说得太多,普利斯特虽然脾气不大好,却是个了不起的厨子,他太太也是个难得的好管家。”
  “是啊,我们都认为你很幸运。”
  我不希望谈话变成闲话家常,就插嘴道:
  “杀人案很快就传开了。”
  “当然,当然,”皮先生说:“屠夫、面包师、制烛匠……全都知道了。谣言、口舌、林斯塔克,唉!就快毁灭啦!匿名信、杀人案,到处都是犯罪的倾向。”
  爱蜜莉·巴顿紧张地说:“他们认为--没有人觉得--这两者有关。”
  皮先生抓住这一点说:“这倒有趣,那个女孩知道某个秘密,所以才被人谋杀了,对,对,很有可能。你真聪明,居然会想到这一点。”
  “我--我受不了了。”
  爱蜜莉·巴顿脱口而出,转身快步走开了。
  皮先生注视着她的背影,天使般的脸孔奇怪地皱缩着。
  他转过身,轻轻摇摇头。
  “敏感的很,很可爱,不是吗?完全不合这个时代了,你知道,她还停留在上一代的思想里。她母亲的个性一定很强,整个家庭都保持着1870年左右的风气,就像住在玻璃屋里一样。我倒蛮喜欢碰到那种事的。”
  我不想多谈这个话题,就问他:
  “你对整件事到底觉得怎么样?”
  “你指的是?”
  “匿名信、杀人案……”
  “地方上的犯罪风潮?你觉得呢?”
  “是我先问你的。”我愉快地说。
  皮先生轻声说:
  “我对精神异常只有初步的了解,不过我觉得很有意思。那么不可能犯案的人,却做出最不可思议的事。就拿利西边境那个案子来说,始终没有很合理的解释。至于这个案子,我要劝警方多研究每个人的性格。别管那些什么指纹啦、笔迹啦、放大镜那些的,观察一下别人怎么用手做事,态度上的变化、饮食方法,以及是不是会无缘无故发笑等等。”
  我扬了扬眉。
  “是个疯子?”
  “疯,疯透了,”皮先生说,又加了一句:“可是你永远猜不到是谁!”
  “谁?”
  他凝视着我的双眼,微笑道:
  “不行,不行,柏顿,再说下去就是造谣了,我们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他轻快地消失在街道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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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站着目送皮先生离开时,教堂门开了,凯索普牧师走了出来。
  他对我含糊一笑,说:“早,呃--”
  我帮他接下去:“柏顿。”
  “对,对,别以为我不记得你,我只一时想不起尊姓大名。真是个好天气啊!”
  “是的。”我短短答道。
  他看了我一眼。
  “可是偏偏发生--不幸的事,那个在辛明顿家帮忙的不幸孩子,唉!我必须承认,我真不敢相信我们这个地方也会发生谋杀案。呃……柏……柏顿先生。”
  “看起来是有点不可思议。”我说。
  “我刚才听说了一件事,”他靠近我些说:“有人接到了匿名信,你有没有听到这方面的谣言?”
  “听到了。”我说。
  “真是卑鄙懦弱的事,”他顿了顿,然后引了一长串拉丁文,又问我:“贺瑞斯的这段话正适合这种状况,你不觉得吗?”
  “对极了。”我说。          ※        ※         ※   看起来好像没有其他人适合我交谈了,于是我朝回家的路上走,顺道买点烟草和一瓶雪利酒,并且听听那些低阶层人的看法。
  “卑鄙的流浪汉!”似乎是那些人的结论。
  “那些人到别人家里,可怜兮兮地讨钱,要是家里只有一个女孩子,他们就露出丑陋的面目。我妹妹多拉到康伯爱斯的时候,就碰到过一次可怕的经历--那家伙醉了,上门卖那种小本诗集……”
  那人继续往下说,最后多拉勇敢地当着那流浪汉把门用力关上,躲到一个隐蔽的角落。从说话者的口气推测起来,我想多拉一定是藏在洗手间里。“就这样一直等到女主人回来!”
  我到小佛兹,只差几分钟就要吃午饭了。乔安娜一动不动地站在起居室窗前,思想仿佛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一早上在做什么?”我问。
  “喔,我也不知道,没什么特别的事。”
  我走到走廊上,铁桌边放着两张椅子,桌上有两个残余的雪利酒酒杯。另外一张椅子上放着一样东西,我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喔,”乔安娜说:“大概是病患的脾脏之类的,葛理菲医生好像以为我会有兴趣看看。”
  我好奇地看着照片,每个男人都有他追女人的一套。换了我,绝对不会选择脾脏的照片--不管有没有病。不过显然,这是乔安娜自己要求看的!
  “看起来真不舒服。”我说。
  乔安娜也多多少少同意。
  “葛理菲好吗?”我问。
  “看起来累得要命,很不快乐,可能有什么心事。”
  “是不是脾脏不听他的指挥?”
  “别傻了!我是说真的。”
  “我敢打赌,他一定心里记挂着‘你’。希望你放他一马,乔安娜。”
  “喔,别胡说,我又没做什么。”
  “女人老是这么说。”
  乔安娜生气是走开了。
  那张脾脏的照片在阳光照射下,开始有点卷曲,我拿起照片一角,放进起居室里。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这张照片,可是我想葛理菲一定很珍惜它。
  我从书架底层拿出一本厚书,想把照片夹进去压平,那是一本布道用的厚书。
  一打开那本书,我吓了一跳,我再仔细一看,从书的中央部分起,有好几页都被整整齐齐地割了下来。          ※        ※         ※   我就这样呆看着那本书好一会儿,后来我又翻翻首页,发现是1840年出版的书。
  毫无疑问,我手里拿的这本书,就是用来拼凑匿名信的书。那么到底是谁割下来的呢?
  首先,很可能是爱蜜莉·巴顿本人,要不然也可能是派翠吉。
  不过也有其他的可能,任何单独在这房间里呆过的人,都可能动手。例如在这里等爱蜜莉小姐的客人,或者因公来访的人。
  不过,那好像又不大可能,我记得有一天,一名银行职员来看我,派翠吉就把他带到屋子后面的小书房,显然那是这间屋主的规矩。
  这么说,是来访的客人了?一个“有社会地位”的人:皮先生?爱美·葛理菲?凯索普太太?
  铃声响了,我过去吃午餐。接下来又回到起居室里,我把我的发现拿给乔安娜看。
  我们讨论过一切可能性之后,我又把本书拿到警局。
  他们对我产发现非常高兴,猛拍我的背赞赏我,其实我只是幸运罢了。
  葛瑞夫不在,不过纳许在,他打电话给葛瑞夫告诉他这件事。他们会检验上面有没有指纹,但是纳许不认为会有什么指纹,我也相信。上面除了我的指纹和派翠吉的指纹之,什么都没有,表示派翠吉偶尔会擦擦上面的灰尘。
  我问纳许有什么新的进展。
  “我们正在逐步缩小调查的范围,删掉不可能的,柏顿先生。”
  “喔,”我说:“还剩下哪些人?”
  “金区小姐,她昨天下午跟一位客户约好的离康伯爱斯路不远的一栋房子见面--那条路就是辛明顿家前面的那条路。不管来回,她都会经过辛明顿家……还有上礼拜辛明顿太太接到匿名信自杀的那天,是她在辛明顿公司上班的最后一天。”
  “辛明顿先生本来以为她一下午都没离开办公室,因为他下午一直跟亨利·陆辛登士在一起,也打了好几次电话给金区小姐。不过我后来发现,她三点到四是,确实离开过办公室,去买一些高额邮票。本来可以叫办公室小弟去的,金区小姐却说她头痛,要出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顺便买邮票。她并没出去太久。”
  “但是已经够久了?”
  “对,只要走快点,就来得及绕过村子另外一边,把信丢进辛明顿家信箱,然后赶回办公室。不过我必须承认,没有任何人看到她走近辛明顿家。”
  “会有人注意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你还怀疑什么人?”
  纳许直视着前方,说:“你应该了解,我们不能让任何人幸免。”
  他严肃地说:“葛理菲小姐昨天到布兰登跟一个女子团契的女孩见面,但是却到得相当晚。”
  “你不会认为--”
  “不,我不会‘以为’什么,但是我确实‘不明白’实际的情形。葛理菲小姐是个很活泼、脑筋很正常的女人--可是我说过,我‘不明白’实际的情形。”
  “那上星期呢?她有可能把信塞进辛明顿家的信箱吗?”
  “可能,那天下午她上街买东西,”他顿了顿,“爱蜜莉·巴顿小姐也一样,她昨天下午很早就出门买东西,上礼拜三下午,她曾经路过辛明顿家去看几个朋友。”
  我不敢置信地摇摇头。我知道从我在小佛兹发现那本被人割过的旧书之后,警方一定免不了特别留意屋主,可是我想到爱蜜莉小姐昨天来的时候,那种兴奋的神情……
  去他的--兴奋……对,兴奋--微红的脸--闪亮的眼睛--一定不会是因为--不会是因为--
  我含混地说:“这种事对人的影响实在不好!会让人想象很多事--”
  纳许同情地点点头,“是的,要把日常碰到的人看成可能犯罪的神经病,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顿了顿,又说:“还有皮先生--”
  我尖声说:“这么说,你也认为他有可能?”
  纳许微笑道:“是的,我们也把他列入考虑。他是个奇怪的人--我该说,不是个很好的人。他没有不在场证明,两个星期三下午都单独在他的花园里。”
  “也就是说,你怀疑的不只是女人?”
  “我也认为信不是男人写的--其实我对这点很有把握--葛瑞夫也同意我的看法。不过皮先生不是个普通男人,他有一种很特殊的女性倾向。昨天下午我们调查过‘每一个人’,你知道,这是个谋杀案。‘你’没有问题,令妹也一样,”他笑了笑:“辛明顿先生到办公室之后,就一直没有离开,葛理菲医生在村子另外一边出诊,我已经调查过了。”
  他停下来笑了笑,又说:“你看,我们已经全都查过了。”
  我缓缓说道:“所以你的嫌犯名单就只剩下三个人--皮先生、葛理菲小姐和巴顿小姐了?”
  “喔,不,不,除了牧师太太之外,我们还有两个嫌疑人物。”
  “你也想到‘她’了?”
  “我们‘每个人’都想过,凯索普太太疯狂得有点太显眼,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不过,她还是能做这件事。昨天下午,她在树林里看鸟--鸟当然没办法替她作证。”
  欧文·葛理菲走进警局,他立即转过身。
  “嗨,纳许,听说你今天早上在找我,有什么重要事吗?”
  “要是你方便的话,星期五举行侦讯,葛理菲医生。”
  “是的,莫斯比和我今天晚上验尸。”
  纳许说:“还有一件事,葛理菲医生,辛明顿太太生前曾经服用你给她开的药粉--”
  他停下来。
  欧文·葛理菲用疑问的口气说:“嗯?”
  “那种药粉如果服用过量,会不会致死?”
  “当然不会,”葛理菲冷冷是说:“除非她一次吃二十五份。”
  “不过贺兰小姐告诉我,你曾经向她警告过过量服药的危险性。”
  “喔,对,辛明顿太太那种女人常常会把别人告诉她的事做得太过份,她以为吃两倍药就会有两倍好处。但是我们做医生的人不希望任何人多吃非那西汀或者阿斯匹林,因为对心脏不好。可是无论如何,死因已经确定是氰化物中毒。”
  “喔,我知道,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只是猜想,一个人自杀的时候,宁可服用过量的安眠药,也不愿意用氰酸自尽。”
  “嗯,你说得没错。不过从另外一方面来说,氰酸比较富有戏剧性,而且也一定有效。如果服用巴比酸盐之类,又很快发现的话,往往还可以救得活。”
  “我懂了,谢谢你,葛理菲医生。”
  葛理菲走了,我也向纳许道别,慢慢朝回家的路上走。
  乔安娜出去了,电话机旁生龙活虎地留了张字条,大概是留给派翠吉或者是我看的。
  “要是葛理菲医生打电话来,告诉他我星期二实在没办法去,但是星期三或者星期四都可以。”
  我扬扬眉头,走进起居室,坐进“最舒服的那张摇椅--(其实这儿的椅子全都是直背的,没有哪一张让人觉得舒服,都是已故的巴顿太太留下来的)--伸伸腿,试着想通这件事。
  我忽然很生气地想到,欧文刚才打断了我跟督察的话,他又提到两个可疑的人,不知道那两个人到底是谁。
  或许,派翠吉正是其中之一。一来,那本书是在这栋屋子发现的,而且她也可以在毫不令艾格妮斯怀疑的情形下,把艾格妮斯击昏。好了,派翠吉的确没法不让人怀疑。
  可是,另外那个人又是谁呢?
  是不是我不熟的人?哥利特太太--镇上人原先怀疑的对象?
  我闭上眼,考虑着那四个人,他们是那么的不同:温和脆弱的爱蜜莉·巴顿?她到底有哪些可疑的地方?生活太贫乏?是因为她儿童时代受到太多的管束和压力?为别人做了太多的牺牲?她一直很奇怪地害怕讨论任何‘不够好’的事?这一点是不是足以证明,她内心的确有这些先入为主的念头?我是不是太佛洛伊德主义了?我记得有位医生曾经告诉我,一个外表温柔的女性,受到催眠之后所说的话,才是她的真心话“你绝对想不到她会知道那些字眼!”
  爱美·葛理菲?
  她当然没有什么受到压制的心事,她既快乐、有男子气概,又非常成功,过着充实而忙碌的生活。可是凯索普牧师太太却说她是“可怜的东西”。
  另外还有一些事--我好像记得……喔,对了!欧文·葛理菲曾经说过:“我们住在北方的时候,也发生过匿名信的事。”
  那会不会也是爱美·葛理菲的杰作?那实在太巧了,两件完全一样的事。
  不,等一等,葛理菲说,那次匿名信的作者已经找出来了,是个女学生。
  我忽然觉得好冷--一定是窗口吹进来的冷风,我不舒服地在椅子里动了动。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奇怪而不安呢?
  让我再往下想……爱美·葛理菲,或许那次的匿名信是爱美·葛理菲写的,而‘不是’那个女学生?爱美又转移阵地,到这个地方重施故伎?所以欧文·葛理菲才看起来那么不快乐、那么不安?他一定在心里怀疑,对,他在心里怀疑……
  皮先生呢?他毕竟不是个非常好的人,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他在背后暗笑着,导演这整出戏……
  大厅里的那张电话留言--我为什么老想着它?葛理菲和乔安娜--他已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不,我烦恼的不是那张字条,而是另外一件事……
  我这时已经睡意很深,不断愚蠢地在脑里重复想道:“无火不生烟,无火不生烟……就是它……它就是最大的关键。”
  接着我仿佛跟梅根一起走在街上。
  贺兰走过我们身边,她打扮得像新娘一样,路人都在耳语:“她总算要嫁给葛理菲医生了,当然,他们已经私下订婚好几年了……”
  然后我们又到了教堂,凯索普牧师正用拉丁文在做祷告。
  凯索普牧师太太忽然半途跳起来,大声喊道:“这件事一定得阻止,我告诉你,这件事一定得阻止!”
  有一会儿,我真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作梦。接着,我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还在小佛兹的起居室,凯索普牧师太太刚从门口走进来,站在我面前紧张粗鲁地说:
  “这件事一定得阻止,我告诉你。”
  我跳起来,“对不起,”我说:“我恐怕睡着了。你刚才说什么?”
  凯索普牧师太太用一只拳头用力击另一只手的手掌,说:“这件事一定得阻止,这些匿名信!杀人灭口案!不能再让像艾格妮斯·华岱尔那么可怜无辜的孩子被人‘杀死’了!”
  “你说得对极了,”我说:“可是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凯索普牧师太太说:“我们一定要采取行动!”
  我笑笑--也许有点超然的意味,说:“你建议采取什么行动呢?”
  “把这件事弄个清楚!我说过这不是个邪恶的地方,现在才知道我错了,这‘是’个邪恶的地方。”
  我觉得很生气,不太礼貌地说:“对,亲爱的女士,可是你到底打算‘怎么’做呢?”
  凯索普牧师太太说:“阻止这件事,那还用说?”
  “警方已经尽了力。”
  “既然艾格妮斯昨天都被人杀了,可见警方还不够卖力。”
  “换句话,你知道的比他们还多?”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才要请一位专家来。”
  我摇摇头说:“你不能那么做,苏格兰警场已经接受本郡警官的要求,并且派来葛瑞夫巡官帮忙。”
  “我可不懂‘那种’专家,我所说的专家不是专门研究匿名信、甚至杀人案的专家,而是深知‘人性’的专家。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们需要一个对‘邪恶’非常了解的人。”
  这种观念很奇怪,但却让人觉得很兴奋。
  我还来不及说什么,凯索普牧师太太就对我点点头,用自信的口气迅速说:“我马上就去办。”
  说完,就走了出去。          ※        ※         ※   接不来的一个星期,是我这辈子所过的一段最奇怪的时光,像一场奇怪的梦,一切看起来都那么不真实。
  艾格妮斯·华岱尔案的侦讯工作进行的时候,全林斯塔克的人都好奇地参加了。没什么新发现,唯一的判决是:“被不知名的凶手谋杀。”
  于是,可怜的艾格妮斯·华岱尔,也在受过众人注目的一刻之后,被埋在安静的教堂旧墓地,林斯塔克又恢复了往日的作息。
  不,最后一句话不对,不能说像往日一样……
  每个人的眼里,几乎都有一种半带畏惧、半带期望的神色。邻居彼此监视着,验尸时确实证明了一点--杀死艾格妮斯·华岱尔的,一定不是个生人,没有谁看到附近出现过流浪汉或者陌生人。那么,一定是林斯塔克的某个人,在街上购物消遣的时候,敲昏了这个没有抵抗力的女孩,又用一支尖串肉针刺穿她的脑子。
  没有人知道那个凶手是谁。
  我说过,日子一天天像作梦似的过去。我碰到每个人的时候,都带着一种新的眼光--每个人都可能是凶手。这可不是种愉快的感觉!
  每天晚上,拉了窗帘之后,乔安娜和我就会坐下来谈了又谈,辩了又辩,讨论各种仍然看来很不可思议的可能性。
  乔安娜始终坚持认为是皮先生,我经过一阵犹豫之后,还是回到我原先所怀疑的金区小姐。
  不过我们还是一再讨论几个有嫌疑的人:   皮先生?
  金区小姐?凯索普牧师太太?
  爱美·葛理菲?
  爱蜜莉·巴顿?
  派翠吉?   在这段时间当中,我们始终紧张担忧地等着下一步会发生的事。
  但是什么都没发生,就我们所知,也没有任何人再接到匿名信,纳许偶尔在街上出现,至于他到底在做什么,警方又设了什么陷阱,我一点都不明白。葛瑞夫又走了。
  爱蜜莉·巴顿来家里喝过下午茶,梅根来吃过午饭,欧文·葛理菲出诊途中来拜访过,我们也到皮先生家里喝过雪利酒,到牧师家里喝过下午茶。
  我很高兴地发现,凯索普牧师太太没有再表现出上次见面时那种强硬凶猛的态度。我想她大概完全忘了上次的事。
  她现在似乎只关心消灭白蝴蝶的事,以期保全花椰菜和甘蓝菜等植物。
  在牧师家度过的那个下午,实在是我们所度过的最安祥的一个下午。房子已经旧了,但是很吸引人,有一间宽大、简朴、舒适的起居室,挂着褪色的玫瑰花纹棉布窗帘。凯索普夫妇家住了位客人,是位上了年纪的和蔼妇人,正用白色棉线编织着东西。我们正用好吃的热圆饼配茶时,牧师进来了,一边安静地对我们笑笑,一边温和博学地和我们交谈,我们过得非常愉快。
  我不是说我们避开有关谋杀的话题,事实上并没有。
  那位客人玛波小姐,对这个话题当然感到很震惊,她用遗憾的口气说:
  “我们乡下实在没什么可谈的!”她认定死去的女孩就像她家的爱蒂斯一样。
  “那么好的一个女佣,那么卖力,只是偶尔反应‘有点’慢。”
  玛波小姐有位堂兄侄女的嫂嫂,也遭到一些匿名信的困扰,所以这位可爱的老太太也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告诉我,亲爱的,”她对凯索普牧师太太说:“镇上的人怎么说?他们认为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想,大概又认为是柯利特太太。”乔安娜说。
  “喔,不,”凯索普牧师太太说:“‘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
  玛波小姐问起柯利特太太是什么人。
  乔安娜告诉她,是村里的女巫。
  “是吧,凯索普太太。”
  牧师低声念了一段拉丁文,我想大概是有关巫师的邪恶力量,我们都尊敬地沉默着。
  “她是个很愚蠢的女人,”牧师太太说:“很喜欢表现。每到月圆的晚上,就出去采草药什么的,而且还希望每个人都知道。”
  “我想,一定有一些傻女孩去向她求教吧?”玛波小姐说。
  我发现牧师又准备再向我们传播拉丁文,急忙问:“别人现在为什么不怀疑她是凶手了呢?他们不是认为匿名信是她写的吗?”
  玛波小终于说:
  “喔!可是我听说那女孩是被串肉针刺死的,真让人听了不舒服。不过,这么一来就完全除掉这位柯利特太太的嫌疑了。因为你知道,她只要诅咒她,她就会自然地死掉。”
  “这种古老的信仰仍然会流传下来,真是奇怪,”牧师说:“在西元早期地方上的迷信都跟基督教的教义息息相关,那些不好的特性也逐渐消失了。”
  “我们要处理的不是迷信,”凯索普太太说:“而是事实。”
  “很不愉快的事实。”我说。
  “你说得对,柏顿先生,”玛波小姐说:“请原谅我不客气地直说了,你在这里是个生人,对这儿的各种生活面,应该有你的见解。我觉得你应该能对这个讨厌的问题找出解决的办法。”
  我笑了笑,说:
  “我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作梦,只有在梦里,我才能圆满地解决这件事。可惜等我一醒来,又只是一些荒唐的胡思乱想!”
  “真有意思,告诉我,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喔,全都是因为一个可笑的成语‘无火不生烟’,有人成天说这句话,几乎让我作呕,后来我又把它跟战争联想在一起,什么烟幕、纸条、电话留言--不对,那是另外一个梦。”
  “那个梦又梦到什么?”
  这位老太太显得那么有兴趣,我想她一定也私下爱看我以前的护士最爱看的《拿破仑梦集》?
  “喔,只是梦到辛明顿家的保姆兼女教师爱尔西·贺兰要嫁给葛理菲医生,牧师正在用拉丁文祈祷--(凯索普太太对她丈夫说:“真是太恰当了,亲爱的。”)--但是凯索普太太却站起来阻止,说这件事一定得制止!”
  “但是最后一部份却是真的,”我微笑着继续说:“因为我醒过来的时候,你就站在我面前说这句话。”
  “我说得没错吧。”凯索普太太说--我很高兴地发现,她态度相当谦逊。
  “可是那个电话留言又是怎么来的呢?”玛波小姐皱眉问我。
  “对不起,我没说清楚,那不是梦里的事,那是因为我进房的时候,发现乔安娜留了一张字条,要我们转告打电话的某人。”
  玛波小姐俯身向前,以颊带着点淡淡红晕,“要是我问你,那张字条上写着什么,你会不会觉得我好奇心太重,太过于鲁莽?”她看了一眼乔安娜,“请原谅,亲爱的。”
  其实,乔安娜也非常有兴趣听我们讨论。
  “喔,没关系,”她对老太太说:“我自己不记得了,不过杰利或许记得,我想一定是什么小事。”
  我郑重地尽可能照我所记得的字句念出来,因为我对位老太太的浓厚兴趣感到很高兴。
  我担心真的念出来之后会使她感到失望,但是她却点头微笑,仿佛很高兴,或许是她想到一段美好的爱情故事。
  “我懂了,”她说:“我也猜大概是这类的话。”
  凯索普太太尖声问:“哪一类的话?”
  “很平常的几句话。”玛波小姐说。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出人意料地说:“我看得出,你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是只缺少一点自信,你应该有自信才对!”
  乔安娜大喊一声,说:“老天!可别那样鼓励他,他自信心已经够强了。”
  “安静点,乔安娜,”我说:“玛波小姐了解我。”
  玛波小姐又重新编织起来,一边对我说:“你知道要制造一件成功的谋杀案,就像变一场魔术似的。”
  “用手的快动作骗过人的眼睛?”
  “不只这样,还要引诱观众看错误的东西和方向。”“喔,”我说:“到目前为止,每个人似乎都没找对那个精神变态者的方向。”
  “如果是我,”玛波小姐说:“一定会朝正常人当中去找。”
  “对,”我沉思道:“纳许也这么说,我记得他还强调是个受人尊敬的人。”
  “对,”玛波小姐说:“这一点‘非常’重要。”
  嗯,看来大家的意见都一样。
  我又对凯索普太太说:“纳许认为,匿名信一定还会出现,照你看呢?”
  “也许会吧。”她缓缓说。
  “要是警方这么想,就一定会有。”玛波小姐说。
  我还是固执地追问凯索普太太:“你还是为那个写信的人感到难过吗?”
  她红着脸说:“为什么不能?”
  “亲爱的,我不同意你的看法,”玛波小姐说:“至少在这个案子上,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我激动地说:“匿名信已经逼一个女人自杀,还引起许多人的伤心和痛苦。”
  “你接到过匿名信吗?柏顿小姐。”玛波小姐问乔安娜。
  乔安娜很高兴地说:“喔,有!信上说了些好可怕的事。”
  “我想,”玛波小姐说:“年轻漂亮的人最容易被选为匿名信的对象。”
  “所以爱尔西·贺兰没接到匿名信,才让我觉得特别奇怪。”我说。
  “我想想看,”玛波小姐说:“你说的是不是辛明顿家的保姆兼女教师--就是你梦到的那位?柏顿先生。”
  “是的。”
  “也许她收到过,只是不肯说。”乔安娜说。
  “不,”我说:“我相信她的话,纳许也是。”
  “哈!”玛波小姐说:“真有意思!这是我听过的最有意思的故事。”          ※        ※         ※   回家途中,乔安娜告诉我,我实在不应该提到纳许说匿名信会出现的事。
  “为什么?”
  “因为凯索普太太也许就是写匿名信的人。”
  “你不会真的这么想吧?”
  “我也不敢肯定,她是个奇怪的女人。”
  于是我们又讨论起各种可能。
  两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我搭车从依克山普顿回来。我在那儿吃过晚饭才动身,所以回到林斯塔克时已经天黑了。
  车灯有点毛病,我在无计可施的情形下,只好下车想想办法。弄了好一会儿,终于修好了。
  这条路很荒僻,天黑之后,林斯塔克就没有人走到这附近。过去些有几间房子,其中包括简陋的女子学校。看着它隐现在微弱的星光下,我忽然起了一股冲动,想走近看看。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到一个隐秘的身影穿过大门--就算有,我也不能肯定,只是对这个忽然感到一阵好奇。
  大门微启着,我推开门走进去,穿过一条短径和四个阶梯,就到了正门。
  我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会儿,我到底想做什么?就连我自己也都不知道。但是忽然间,我听到一阵沙沙声,像是女人的衣服声。
  我倏然转身,朝声音传来的那个角落走去。
  什么人都看不到,我又绕过一个屋角到了屋子背面。就在这里,我看到两尺前面有一扇窗子开着。
  我爬上窗子,什么声音也没有,但是我相信屋里一定有人。
  目前,我的背部还不太适合随意攀高爬低,但是我尽量让自己落在屋里的窗台上。不幸的是,还是弄出一点声音。
  我就站在窗子里凝神听着,然后又走上前,双手向前摸索着。这时,我听到右前方有一个微弱的声音。
  我口袋里有个手电筒,就拿出来扭亮。
  立刻有一个低沉、尖锐的声音说:“快关掉。”
  我马上照做了,因为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我已经看出那是纳许督察。
  他抓住我的手臂,推我穿过一道门,来到一条走廊。站在这个地方,别人就没办法从窗外看到我们的动静了。
  他用惋惜的神情看着我。
  “你为什么偏偏要在那一刻闯进来?柏顿先生?”
  “对不起,”我道歉说:“因为我疑心自己惹上了麻烦。”
  “的确很可能,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我迟疑了一下。
  “不敢肯定,”我缓缓说:“我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好像觉得有人从大门溜进来,可是我又没有真的‘看到’什么。后来,我又听到屋子旁过有沙沙声。”
  纳许点点头,“不错,有人比你早到这屋子一步。他--或者她--在窗户边犹豫了一下,后来又快步走了--我想,是听到你的声。”
  我再度道歉之后,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纳许说:
  “我正在依赖一个信念作调查,匿名信的作者一定不会终止匿名信,她也许知道这么做很危险,可是又不得不继续写,就像染上了酒瘾或者毒瘾一样。”
  我点点头。
  “你知道,柏顿先生,我想不管写匿名信的人是谁,都希望让匿名信看起来尽量像以前一样。她已经从那本书上割下足够的页数,可以继续剪贴信的正文,可是信封却是一个问题,她一定希望用同一部打字机打,而且也不敢冒险用别人或者她自己的打字机。”
  “你真是认为她会继续这种游戏吗?”我不敢置信地问。
  “对,我相信,也敢打赌她一定充满了自信,那种人都自负得不得了!总之,我相信不管那个人是谁,都会在天黑之后偷偷来用那部打字机。”
  “金区小姐?”我说。
  “也许。”
  “你还不知道。”
  “是的,还不‘知道’。”
  “但是你怀疑。”
  “对,可是那个人非常聪明,柏顿先生,那个人对匿名信的什么花样都懂。”
  我可以想象出纳许所布下的各种措施,我相信警方对任何疑犯所寄出的信,都必定马上加以检查,迟早那个犯人一定会放松警戒心,露出马脚。
  我又向纳许道歉自己太过热心,破坏了他的计划。
  “喔,算了,”纳许冷静地说:“现在已经太迟了,希望下次运气好点。”
  我走进暗淡的夜色中,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我车前。我惊讶地发现,原来是梅根。
  “嗨!”她说:“我想这应该是你的车子,你在干嘛?”
  “你在这里做什么,才是个重要问题。”我说。
  “出来散步,我一向喜欢在晚上散步,谁也不会拦住你,说一些可笑的事,而且我喜欢星星,晚上的空气也比较新鲜,东西看起来更神秘。”
  “你说得都没错,”我说:“可是晚上只有猫和女巫才会出门散步,家里人也会为你担心。”
  “不,不会的,他们从来不问我到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
  “你近来好吗?”我问。
  “我想大概还不错。”
  “贺兰小姐照顾你的一切吗?”
  “爱尔西还不错,就可惜是个天生的傻子。”
  “这话真残忍--不过也许是真的,”我说:“跳上车,我送你回去。”
  如果说从来没有人关心梅根,也并不尽然。
  我们开车靠近辛明顿家时,辛明顿正站在门口的阶梯上。
  他望着我们:“嗨,梅根在车里吗?”
  “在,”我说:“我把她送回来了。”
  辛明顿严厉地说:“你不能像这样一声都不说就出门了,梅根。贺兰小姐一直在担心你。”
  梅根呢喃了些什么,然后经过他身边走进屋里。
  辛明顿叹了口气,“女孩子长大了,又没有母亲照顾,真让人觉得责任沉重。我想她已经太大了,不适合再上学。”
  他用怀疑的眼光望着我,说:
  “我想是你开车载她兜风的吧”
  我认为还是不回答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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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二天,我可真是疯了,事后回想起来,我只能说这是唯一的解释。
  又到了我每个月去马可斯·肯特那儿就医的日子,我准备搭火车去。令我感到万分意外的,是乔安娜居然宁可留在林斯塔克。以往,她总是雀跃不已地跟着我,一起去住两天才回来。
  但是这一次,我虽然提议当天晚上就坐火车回家,乔安娜的答复还是让我吃了一惊。她只是谜样地告诉我,她有很多事要做,何必放弃乡下一个那么可爱的日子,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拥挤的火车上呢?
  这当然是无可否认的事,但是,听起来却太不像乔安娜的口气了。
  她说她不需要用车,于是我就把车开到火车站,准备回来时再开回家。
  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林斯塔克的火车站,离林斯塔克足足有半英里路。半路上,我看到梅根百般无聊地在闲逛,就停下车来。
  “嗨,你在干嘛?”
  “没什么,出来散步。”
  “不过我想一定不是一次愉快的散步,你看起来像只垂头丧气的蜘蛛在有气无力地爬着。”
  “喔,反正我也没什么特别的目标。”
  “那你最好一起来,送我到车站算了。”我打开车门,梅根跳了上来。
  “你上哪儿去?”她问。
  “到伦敦去看医生。”
  “你的背不会又恶化了吧?”
  “没有,好得很,我想他看到我一定非常高兴。”
  梅根点点头。
  我们在车站边停好车,我到售票口买好车票。车站里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借我一分钱,好不好?”梅根说:“我想买个自动出售机里的巧克力。”
  “拿去吧,小宝宝。”我说着把钱递给她,“你不想顺便买点口香糖或者喉糖什么的吗”
  “我最喜欢吃巧克力。”梅根一点也没怀疑到我在取笑她。
  她走到巧克力出售机前,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感到越来越生气。
  她穿着一双陈旧的鞋子、粗糙而不吸引人的袜子,以及一件不成形的上衣和松垮垮的裙子。我不知道这些为什么会惹我不高兴,反正我就是觉得生气。
  她一回来,我就生气地说:“你为什么要穿着这么讨厌的袜子?”
  梅根低头看看自己的袜子,诧异地说:“我的袜子怎么了?”
  “反正不对劲透了,让人讨厌透了,还有,你为什么穿这种像烂掉的甘蓝菜一样的羊毛衣?”
  “这件衣服很好,不是吗?我已经穿了好几年。”
  “我想也是,你为什么--”
  就在这时,火车来了,打断了我愤怒的谈话。
  我坐进空空的头等车厢,放下窗子,俯身继续我的话。
  梅根仰着脸站在下面,问我为什么那么生气。
  “我没有生气,”我没说真心话:“只是看到你这么邋遢,不注意自己的外表,所以才不高兴。”
  “反正我无论如何看起来也好不到哪儿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够了!”我说:“我要看到你穿得整整齐齐的,我要把你带到伦敦,从头到脚好好打扮一下。”
  “我倒希望你真的能。”梅根说。
  火车开始移动了,我低头看着梅根充满期望的脸。
  接着,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一阵疯狂的意念涌进我脑子。
  我打开车门,抓住梅根的一只手臂,适时把她拉进车里。
  车站的挑夫惊呼了一声,可是也只能机警地再把车门关牢。我把梅根从隔梯上再拉上来。
  “你为什么这样做?”她一边揉膝盖,一边问我。
  “闭嘴,”我说:“你跟着我一起去伦敦,等我把你打扮好,你一定连自己都认不得。我要让你看看,只要你肯试试,你看起来会有多大的不同。我已经看够了你这副模样。”
  “噢!”梅根出神地低语。
  收票员来了,我替梅根买了张来回票。她坐在她的位置上,尊敬而畏惧地望着我。
  “我说,”边了一会儿,她说:“你的举动实在太突然了,是不是?”
  “是的,”我说:“我们一家人都一样。”
  我该怎么向梅根解释那阵突来的冲动呢?--她本来像头被主人抛在一边的可怜小狗,现在脸上却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愉快神情,像高高兴兴跟着主人散步的小狗。
  “你对伦敦一定不太了解吧?”我对梅根说。
  “不,我很了解,”梅根说:“我每次去学校都要路边,还去看边牙齿,和一幕哑剧。”
  “这一回,”我神秘地说:“你会看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伦敦。”
  到伦敦时,离我在哈利街的约会还有半小时。
  我们搭计程车到乔安娜的米若汀女装店那儿。主持人是四十五岁的玛丽·格雷,非常活泼,和传统的中年妇女很不相同。她很聪明,也是个好伴侣,我一向都很喜欢她。
  我事先告诉梅根:“你暂时是我堂妹。”
  “为什么?”
  “别跟我辩。”
  玛丽·格雷正和一位高大的妇人在一起,后者穿着一件紧身的粉蓝色晚礼服,我把玛丽·格雷拉到一边。
  “听着,”我说:“我带了个小堂妹来,乔安娜本来也要来,临时有事不能来,不过她说一切交给你就行了。你看到那个女孩现在的样子吧?”
  “当然看到了。”玛丽·格雷用带着情感的声音说。
  “好,我要你把她从头到脚改变过来,、袜子、鞋子、全套衣服、内衣,一切都要改!对了,替乔安娜做头发的师傅也在附近,对不对?”
  “安东尼?就在转角那边,我也会注意她的头发的。”
  “你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女人。”
  “喔,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就是别忘了钱的问题。可别笑我,我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女客从来不付钱。不过我说过,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她用职业的眼光迅速看了一眼在一旁的梅根,“她的身材很好。”
  “你一定有透视眼,”我说:“在我看起来,她毫无身材可言。”
  玛丽·格雷笑笑。
  “都是那些学校!”她说:“它们似乎对于那些女孩子变得规规矩矩、呆呆板板感到很得意,还说那样很可爱、不世故。有时候差不多要整整一年,毕了业的女孩子才会懂得打扮,看起来像个女人的样子。别担心,一切交给我好了。”
  “好,”我说:“我六点左右回来接她。”          ※        ※         ※   马可斯·肯特很高兴看到我的进展,说我比他预计的情形好得太多了。
  “你的胃口一定像头大象,”他说:“才会复元得这么快。嗯,乡下的新鲜空气、早睡早起的习惯,以及没有过度兴奋的事,对人的健康实在太好了。”
  “前面两点说对了,”我说,“可是别以为乡下没有刺激的事,我可看了不少。”
  “什么样的刺激。”
  “谋杀。”我说。
  马可斯·肯特噘起嘴,吹了声口哨,“是不是乡下的恋爱悲剧?农场上的小伙子杀了女主人?”
  “不,差远了,是个狡猾、坚定的疯狂凶手。”
  “我怎么一点都没有听说?他是什么时候被到的?”
  “还没到而且是个‘女人’。”
  “呵!看来林斯塔克恐怕不是个适合你的地方,老弟。”
  我坚定地说:“不,非常适合我,你别想把我从那个地方弄走。”
  马可斯·肯特很聪明,他马上反应道:“喔,找到一个漂亮的金发女郎了?”
  “不是那么回事,”我有点罪恶感地想起爱尔西·贺兰,“只是对犯罪心理学产生了很大的兴趣。”
  “喔,好吧,反正到目前为止对你还没有什么坏处,可是当心点,别让那个疯狂的凶手找上你了。”
  “别担心得那么远。”我说。
  “今天跟我一起吃晚饭怎么样?你可以好好谈谈那个凶手的事了。”
  “对不起,我已经有约了。”
  “跟小姐约会--嗯?好,看来你真的是快复元了。”
  “我相信你可以这么说。”我不禁对梅根是我约会对象这一点觉得有点好笑。
  六点正,我到了米若汀服装店。已经下班了,玛丽·格雷到展示室外面的楼梯来接我,她把一只手指放在唇上。
  “你一定会大吃一惊!我不客气地说一句,我这件工作可是做得非常漂亮。”
  我走进宽大的展示室,梅根正站在一面落地镜前看着自己。我敢发誓,我真的快认不出她来了!我吸了一口气,高而苗条的身材,像柳树般地婀娜多姿,修长的双上穿着丝袜和高雅合脚的鞋子。啊,真是可爱的四肢,细柔的身段--处处都表现出高贵和与众不同的气质。整修过的头发,闪着柔和的栗色光芒。他们很聪明,没在她脸上改变什么。她没有化妆--或者即使有,也是轻谈地让人看不出来。而她那丰润的红唇,根本无需口红来修饰。
  另外还有一些东西,是我以往在她身上从来没有看过的--她颈部的曲线,表现出一和新的纯洁无邪的自信。她用害羞的微笑郑重地看着我。
  “我--看起来还不错,是不是?”梅根说。
  “不错?”我说:“光说‘不错’怎么够?走,我们一起去吃晚饭,要是有哪个男人不掉头看你,我才觉得奇怪呢!你会让所有其他女孩都黯然失色。”
  梅根并不漂亮,但是她与众不同,很引人注意。她有她的气质。
  她走在我面前步入餐厅时,领班马上朝我们走过来,我有一种可笑的自得感,就像一个男人得到一件不寻常的东西时的感觉一样。
  我们先喝鸡尾酒,品尝了好一会儿,然后吃晚饭,最后又跳舞。梅根对跳舞很热心,我也不想让她失望,但是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我总以为她不会跳得太好。
  事实却刚好相反,她在我怀里轻得像根羽毛一样,身体和脚步也完全配合节拍。
  “老天!”我说:“你也会跳舞!”
  她似乎有点意外。
  “当然会,学校每星期都有舞蹈课。”
  “要想把舞跳好,不是光靠学校里的舞蹈课就够了。”
  我们又回到桌旁坐下。
  “这些东西太好吃了、太可爱了,”梅根说:“还有其他的一切也都是!”
  她高兴地轻叹一口气。
  “我也有同感。”我说。
  这是个令人狂喜的夜晚,我一直沉醉着,直到梅根用怀疑的语气问了我一句话,我才又回到现实里。
  她说:“我们不该回去了吗?”
  我愣住了,是的,我一定是疯子,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我仿佛存在一个远离现实的世界里,只和我所创造的东西共存着。
  “老天!”我轻呼了一声。
  我发现一班火车已经开走了。
  “你坐着别动,”我说:“我去打个电话。”
  我打电话到卢林出租公司,订了一辆最大最快的汽车,要他们尽快赶过来。
  我又回到梅根身边。
  “最后一班火车已经开了,”我说:“我们改搭汽车回去。”
  “真的?好棒啊!”
  她真是个好孩子,对一切都那么容易满足,不爱多问,接受我所有的建议。
  车来了,的确又大又快,可是我们回到林斯塔克的时候,仍然很晚了。
  我忽然感到一阵不安,说:“他们一定派搜索队到处去找你了!”
  梅根却心平气和地说:“喔,我想不会,我常常一出门就不回去吃午饭。”
  “对,亲爱的孩子,可是你今天连下午茶和晚饭都没回去吃呀。”
  幸好,梅根幸运之神降临了。辛明顿家已经熄了灯,非常安静。梅根要我开车绕到屋后,用石头击萝丝的窗子。
  一会儿,萝丝出来了,惊讶而颤抖地开门让我们进去。
  “好了,我告诉他们你在床上睡着了,主人和贺兰小姐(在‘贺兰小姐’后面,她轻哼了一声)很早就吃完晚饭,出去兜风,我说我会照顾两个男孩。我在育婴室哄柯林时,好像听到你进门的声音,可是下楼来又没看到,就以为你去睡了。所以主人回来问起,我就说你已经睡了。”
  我打断她的话,说最好现在就真的让梅根去睡。
  “晚安,”梅根说:“真是‘太’感谢你了,今天是我这辈子所过的最快乐的一天。”
  我坐车回家,一路上仍然有点昏昏沉沉的,最后赏了一大笔小费,并且问他要不要在小佛兹留宿一夜,但是他宁可连夜赶回去。
  我们交谈时,大门已经开了,司机一走,门立刻被用力拉开,乔安娜说:“哈,你总算回来了,是不是?”
  “你在替我担心?”我把门关上,走进屋里。
  乔安娜走进居室,我跟在她后面。三脚架上有个咖啡壶,乔安娜自己倒了些咖啡,我替自己倒了杯威士忌苏打。
  “替你担心?当然不会,我以为你决定在城里住一夜,狂欢一下。”
  “我的确可以说狂欢了一下。”
  我先是微笑,后来忍不住大笑起来。
  乔安娜问我笑什么,我把晚上的经过告诉她。
  “可是,杰利,我看你一定是疯子--疯透了。”
  “我想也是。”
  “可是,亲爱的男孩,你实在不应该做这种事--尤其是在这种地方。明天,这个消息一定会传遍整个林斯塔克。”
  “我相信,可是梅根到底只是个孩子。”
  “她不是,她已经二十岁了,带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到伦敦,还替她买衣服,就别想躲开最可怕的谣言。老天,杰利,你恐怕得娶那个女孩了。”
  乔安娜半开玩笑、半带认真地说。
  这一刻,我忽然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去他的”我说:“就算真的要我这么做,我也不在乎。老实说,真要那样,我倒很高兴。”
  乔安娜脸上露出一种很好笑的神情,她站起来走向门口,一边淡淡地说:“对,我早就知道了……”
  剩下我一个人,手里握着玻璃杯,站着沉思我的新发现。          ※        ※         ※   我不知道通常一个男人去求婚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
  根据小说里的廉洁,男主角会唇干舌燥,紧张得令人同情。
  我一点也没那种感觉,只觉得想到一个好主意,想要尽快解决它。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十一点左右,我直接来到辛明顿家,萝丝前来开门,我说要见梅根。
  萝丝那种会意的眼神,第一次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把我安置在起居室里,我在里面等的进修,不安地希望他们没去打扰梅根。
  门一打开,我立刻转过身来,也感到轻松了不少,梅根丝毫没有不安或者害羞的表情。她仍是一头闪亮的色头发,带着昨天新获得的那种自尊自信的态度,身上还是穿着旧衣服,但是她尽量使它们看来不一样。一个女孩子了解自己的吸引力之后,会产生这么大的改变,真让人觉得不可思义。
  我忽然了解,梅根已经长大了。
  我想我一定很紧张,否则我不会有“嗨!鲶鱼!”作开场白,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这实在不像是爱人之间的问候话。
  梅根却觉得很恰当,她微笑着说:“嗨!”
  “告诉我,”我说:“你没有为昨天的事挨骂吧?”
  梅根用肯定的口气说:“喔,没有啊!”
  然后眨眨眼,含混地说:“我想也许有,我的意思是说,他们说了一大堆话,好像觉得我们很奇怪--不过这么一来,你就会了解别人,也知道他们常常会小题大做,大惊小怪的。”
  我很高兴看到梅根这种态度。
  “我今天早上来,”我说:“是想提出一项建议。你知道我很喜欢你,我想你也喜欢我--”
  “太喜欢了。”梅根很热心地。
  “我们在一起相处得非常好,所以我想如果我们能结婚的话,一定不错。”
  “喔。”梅根说。
  她看起来很意外,仅仅如此,没有吓着,也没感到震惊,就只是意外而已。
  “你是说你真的想娶我?”她似乎想把这一点确实弄清楚。
  “这是我在世界上最渴望的一件事。”我诚恳地答道。
  “你是说,你爱上了我?”
  “我是爱上你了。”
  她的眼神很稳定很严肃,对我说:“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好人--可是我不爱你呀。”
  “我会使你爱我的。”
  “那不行,我不希望被动是去爱一个人,”她顿了顿,然后严肃地说:“我不是适合做你妻子的人,恨我要比爱我好。”
  她的语气中有一种奇怪的热烈态度。
  我说:“恨不能持久,爱才是永恒的。”
  “真的吗?”
  “我相信是真的。”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我说:“看起来你的回答是‘不’了?”
  “是的。”
  “你也不鼓励我保持一点希望吗?”
  “那又有什么好处呢?”
  “的确没有好处,”我同意道:“其实也很多余--因为那样一来,我会一直等着你给我肯定的答复。”
  反正,结果就是这样。
  我走出屋子时,仍然有点头晕,但是我知道萝丝正用有趣好奇的眼神在背后盯着我,不禁觉得很生气。
  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走掉,萝丝就已经张嘴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说自从那个可怕的之后,她就再也没办法保持和以前一样的感觉,要不是为了可怜的孩子和辛明顿先生,她绝对不会留下来;要不是他们答应尽快再找个女佣,她也不会留不来--可是在谋杀案刚发生不久的情形下,他们又不可能有心思去找女佣,贺兰小姐说她也会帮忙家事,真是太好了。
  她很亲切,也很尽责--可是,可是那是因为她以为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不过大家都了解鳏夫,既可怜又无助,很容易成为一个有预谋的女人的牺牲品。但是贺兰小姐如果不取代死去女主人的地位,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
  我一心急着走,勉强对她所说的话点头表示同意,可是萝丝却一边牢牢抓住我的帽子,一边尽情倾吐心中的不满。
  我不知道她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爱尔西·贺兰真的希望成为第二任辛明顿太太?或者她只是个高贵善心的女孩子,尽力照顾夫去妻子的主人?
  不论是前者或是后者,结果可能都一样。而且,那又有何不可呢?辛明顿两个较小的孩子需要一个母亲,爱尔西不但非常漂亮,也是适当的人选--男人当然会欣赏这种女人,就连辛明顿那种人也不例外。
  我想了这么多,我知道,只是希望能暂忘掉梅根。
  你或许会说我向梅根求婚的举动太过突然和冒昧,现在是自作自受--可是事实并非完全如此。因为我自以为梅根已经完全属于我,照顾她、让她快乐、不受任何伤害,才是我生活的目标,我以为她也会像我一样,觉得我们彼此属于对方,所以才会有求婚的举动。
  可是我并不打算放弃,不!绝对不!梅根是我的女人,我一定要拥有她。
  考虑了一会儿,我决定到辛明顿办公室去。梅根也许不在乎别人对她的批评,可是我一定要把话说清楚。
  职员告诉我,辛明顿有空,并且带我走进一个房间。
  辛明顿紧闭着嘴,比平常看来更严肃,我想这时候我一定很不受欢迎。
  “早,”我说:“我今天不是有公事来找你,是一件私人的事。就开门见山地说吧,相信你一定明白,我爱上梅根了。我向她求过婚,她拒绝了,可是我不会就这样放弃的。”
  我发现辛明顿先生的表情改变了,很容易就可以知道他在想什么。在他的家里,梅根是突出而不和谐的一分子。我相信他是个正直亲切的人,绝对不会想到不让死去妻子的女儿同住,但是如果她能结婚,他会觉得减轻不少负担。
  冷冻的大比目鱼解冻了,他苍白谨慎地对我笑笑。
  “老实说,柏顿,我从来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我知道别人很注意她,可是我们一直把她当孩子看待。”
  “她不是孩子了。”我简短地说。
  “对,对,在年龄上来说当然不是。”
  “任何时候,只要给她机会,她都会长大的,”我仍然有点生气地说:“我知道,她的心理上还没有成年,可是一、两个月之内一定会的。你需要了解我什么,我都会让你知道。我很富有,也过着很正当的生活,我会照顾她,并且尽一切力量让她快乐。”
  “是的--是的,不过,一切还要看梅根自己的意思。”
  “迟早她总会明白的,”我说:“我只是想先跟你把话说清楚。”
  他表示很感激,我们客客气气地分了手。          ※        ※         ※   我在外面碰到爱蜜莉·巴顿小姐,她臂上挂着个购物篮。
  “早,柏顿先生,听说你昨天到伦敦去了。”
  对,她一定也听到昨天的事了。我觉得她的眼神很亲切,但是也充满了好奇。
  “我去看医生。”我说。
  爱蜜莉小姐笑了笑。
  微笑中显然没把马可斯·肯特当一回事,她低声说:“听说梅根差点上不成火车,是火车快开的时候才跳上去的。”
  “是我帮她忙,把她拽上车的,”我说。
  “你们运气真好,要不然恐怕会发生意外。”
  一位温和好奇的老小姐,会让一个男人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也是很奇怪。
  幸好凯索普太太及时出现,免得我继续受攻击。她身后跟着那位和蔼的老太太,可是她自己的话就够多了。
  “早,”她说:“听说你要梅根替自己买了些可以见人的衣服,是不是?你真理智。男人得真能考虑到一些实际的事,才会想到这一点。我替那个女孩担心了好久,有头脑的女孩很容易变成低能儿,不是吗?”
  发表完这个惊人之论后,她就头也不回地冲进渔具店。
  留下玛波小姐站在我身边,眨眨眼对我说:“凯索普太太是个很特别的女人,你知道,她几乎永远是对的。”
  “也让人对她起了戒心。”我说。
  “那是诚恳的力量。”玛波小姐说。
  凯索普太太又从渔具店冲出来,追上我们,她手上拿着一只红色的大龙虾。
  “你看过这么像皮先生的东西吗?”她说:“雄纠纠、气昂昂,男人气概十足,又非常吸引人,不是吗?”          ※        ※         ※   想到要面对乔安娜,我不禁有点紧张,可是等我回到家里,却发现根本用不着担心。她不在家,也没回来吃午饭。派翠吉觉得很委屈,一边把两块腰肉放进碟子里,一边酸溜溜地说:
  “柏顿小姐特别告诉我,她今天会回来吃午饭的。”
  我把两腰肉都吃掉了,希望弥补乔安娜的过失。但是我仍然在想,乔安娜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最近她老是神秘兮兮的。
  直到下午三点半,乔安娜才冲进起居室。我听到门外的汽车声时,本来以为也会看到葛理菲,但是车子一直驶进来,我只看到乔安娜一个人。
  她的脸很红,看起来非常不安,我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我问。
  乔安娜张开嘴,但是又闭上,叹了口气,用力坐进椅子里,凝视着前面。
  她说:“今天真是可怕的一天。”
  “怎么搞的?”
  “我做了最让人不可相信的事,可怕极了--”
  “可是到底--”
  “本来我只是随便出门散步,经过坡路到空地那边去,走了好几英里路,后来到了一个山谷。那边有座农场,是个连上帝都不管的荒凉的地方。我很口渴,想问农场里的人有没有牛奶什么的,就走了进去,但是门开了,欧文从里面走出来。”
  “后来呢?”
  “他以为是村里的护士来了,因为农场里有个女人快生了,他正在等护士,告诉她再找位医生来--反正事情出了差错。”
  “喔?”
  “于是他就跟‘我’说:‘来,你就行了--而且比任何人都好。’我说不行,他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说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一点也不懂--”
  “他反问我,那又有什么关系?接着他就变得好可怕,看着我说:‘你是女人,对不对?我想你一定能尽量帮另外一个女人的忙,是不是?’又跟我说,我每次说起话来,都好像对行医很有兴趣,还说想做个护士,‘全都是美丽的谎话,一点都没有诚意!可是这件事‘是’真的,你就得拿出一个正当人的勇气,不要光做个没用的花瓶?’”
  “我做了我最不懂的事,杰利,我把用具放在水里煮沸,再递给欧文,我累得要命,都快站不起来了,好可怕!可是他到底救了她和那孩子,母子都很平安,本来他以为救不了那孩子的。喔!老天!”
  乔安娜用双手遮住脸。
  我高兴地凝视着她,心里不禁对欧文·葛理菲肃然起敬,他已经让乔安娜真正面对了一次现实。
  我说:“客厅有一封你的信,我想大概是保罗寄来的。”
  “呃?”她顿了顿,又说:“杰利,我以前一直不知道医生要做哪些事,他们实在太勇敢了!”
  我到客厅把乔安娜的信拿来,她打开大概看了一下,就随手放在一边。
  “他真是--真是太了不起了。他奋斗的精神,不肯服输的勇气!他对“我”很鲁莽、很可怕--可是他实在是太棒了!”
  我有点高兴地看看保罗被冷落在一旁的信,显然,乔安娜已经不在乎保罗过去给她的痛苦了。          ※        ※         ※   事情往往在出人意料的时候发生。
  正当我满脑子都是乔安娜和个人的事时,纳许却意外地在第二天早上打了个电话给我:
  “我们已经抓到她了,柏顿先生。”
  我吓了一大跳,几乎把听筒掉在地上。
  “你是说--”
  他打断我的话:“你那边有没有人会听到你说的话?”
  “不会,我想应该不会--嗯,也许--”
  我仿佛觉得通往厨房的门被打开了一点。“也许你愿意到局里来一趟?”
  “好,我马上来。”
  我迅速赶到警局,纳许和巴金斯警官一起在里面的一个房间,纳许满脸都是笑意。
  “追踪了这么久,”他说:“总算有了结果。”
  他从桌面上推给我一封信,这一回,内容全部是用打字机打的。和以往那些信比起来,这封信算是相当客气的:
  “光是空想你会代替一个死去女人的地位,是没有用的。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在笑你。快点想办法脱身吧,不然就会太迟了。这是对你的警告,别忘了另外那个女孩的遭遇,快点走远些。”
  信末还有些略带猥亵的字句。
  “这封信是贺兰小姐今天早上收到的。”纳许说。
  “以前她一直没接到匿名信,真是有点好笑。”巴金斯警官说。
  “谁写的?”我问。
  纳许脸上高兴的神色消退了些。
  他看起来很疲倦,很担心,冷静地对我说:
  “我觉得很遗憾,因为这会给一个可敬的男人很大的打击。但是事实就是事实,或许他早就有点疑心了。”
  “信是谁写的?”我又问一次。
  “爱美·葛理菲小姐。”          ※        ※         ※   那天下午,纳许和巴金斯带着拘票到葛理菲家。
  在纳许的邀请之下,我也一起去了。
  “葛理菲医生非常喜欢你,”他说:“他在这里又没有多少朋友,我想,如果你不认为太痛苦的话,不妨帮他一起承担这个震惊的消息。”
  我说愿意去,我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但是我想自己也许能帮点忙。
  我们按电铃求见葛理菲小姐,然后被引进起居室。爱尔西·贺兰、梅根和辛明顿正在喝下午茶。
  纳许非常慎重。他问爱美,可不可以跟她私下谈谈。
  她站起来走向我们,我仿佛看到她眼里有一种搜索的神色,但是很快就消失了,她又恢复了平时热心的态度。
  “找我?希望不是我的车灯又出了毛病吧?”
  她带头走出起居室,穿过客厅,来到一间小书房。
  我关上起居室门时,发现辛明顿的头猛然动了一下,我想一定是他的法律训练使他体会到,纳许的神情里带着某种东西。他半站起来。
  我只看到这些,就关上门,跟在其他人身后。
  纳许正在表示意见,他很安静也很正确地向她提出警告,并且要她跟他一起走。他拿出拘票,念给她听。
  我现在记不得确切的法律名词了,不过总之罪名是写匿名信,而不是谋杀。
  爱美·葛理菲甩甩头,大笑说:
  “真是荒唐透了!以为我会写那种卑鄙的东西!你们一定是疯了,我从来没写过半个字的那种东西。”
  纳许已经把信给爱美·葛理菲看过,他说:“你否认写过这封信吗?葛理菲小姐。”
  即使她犹豫了一下,也只是很短的一瞬。
  “当然!我从来没见过这封信。”
  纳许平静地说:
  “我必须告诉你,葛理菲小姐,有人看见你前天晚上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之间,在女子学校打这封信,昨天,你手上拿着一叠信走进邮局--”
  “我可没有寄这封信。”
  “不错,‘你’确实没有,你在等邮票的时候,故意趁人不注意,把信掉在地板上,让别人毫不疑心地捡起信,寄出去。”
  “我根本没有--”
  门开了,辛明顿走进来,严厉地说:“怎么回事?爱美,要是有什么不对,你应该找个法律代表。如果你要我--”
  她哭了起来,用双手蒙住脸,摇摇晃晃地走向一张椅子,说:“走开,狄克,你走。我不要‘你’!不要‘你’!”
  “你需要律师,亲爱的女孩。”
  “不要你,我--我--受不了,我不要你知道--这一切。”
  他也许明白了,安静地说:“我会陪你到依克山普顿出庭的,好吗?”
  她点点头,低声啜泣着。
  辛明顿走出去,在门口碰到欧文·葛理菲。
  “怎么回事?”欧文大声说:“我姐姐--”
  “对不起,葛理菲医生,我觉得很抱歉,可是我们别无选择。”
  “你们认为她--应该对那些信负责?”
  “恐怕毫无疑问,先生,”纳许说--他转身望着爱美:“你现在就得跟我们走,葛理菲小姐--你知道,你随时可以请律师。”
  欧文哭道:“爱美?”
  她迅速走过他身边,看都没看他。
  她说:“别跟我说话,什么都别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别那样看我!”
  他们走过去,欧文仍然站着,像在梦中一样。
  我等了一会儿,然后走近他说:
  “要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事,葛理菲,尽管告诉我。”
  他像作梦似的说:“爱美?我不相信。”
  “也许是弄错了。”我轻声说。
  他缓缓说:“要是真,她绝对不会就这么接受。可是我不相信,我绝对不相信!”
  他跌坐进一张椅子,我弄了杯烈酒给他,他一口吞下去,好像觉得好过些。
  他说:“我本来真的没办法接受,现在已经没事了。谢谢你,柏顿,可是你真的帮不上忙,‘任何人’都帮不了忙。”
  门开了,乔安娜脸色苍白地走进来。
  她走向欧文,望着我说:
  “你出去,杰利,这是我的事。”我走出房间时,看到她在他椅子边跪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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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我一时之间没办法完全说清楚下来二十四小时所发生的事,因为这一天当中发生了许多彼此不相关的事。
  我记得乔安娜脸色苍白而疲倦地回来,我试着让她高兴起来时,她只说:
  “现在是谁想做看护天使了?”
  我说她笑处好可怜,她说:
  “他说不需要我,杰利,他好骄傲,好坚强。”
  我说:“我的女朋友也不要我。”
  我们默默坐一会儿,最后乔安娜说:“反正柏顿一家现在都没人要就是了。”
  我说:“没关系,亲爱的,我们彼此还有对方呢!”乔安娜说:“不知道怎么搞的,杰利,这句话现在不能给我什么安慰了……”          ※        ※         ※   第二天,欧文来了,非常热心地称赞乔安娜,说她太好,太了不起了!她那么愿意投向他的怀抱,愿意嫁给他--要是他高兴,马上就可以结婚。可是他不能让她那么做。不,她太好了,不能让她跟报上马上会大肆渲染的新闻扯在一起。
  我很喜欢乔安娜,知道她是个可以共患难的女人,可是我对这些外表的虚饰已经烦透了,于是生气地告诉欧文,用不着这么他妈的高尚。
  我走到大街上,发现每个人都在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爱蜜利·巴顿说她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爱美·葛理菲。杂货店老板娘津津乐道地告诉别人,她一直认为葛理菲小姐眼里有一种奇怪的眼神--
  纳许告诉我,他们早就怀疑爱美。从她家里,又找出爱蜜利·巴顿那本书被割下的部分--藏在楼梯下的小柜子里,用一张旧壁纸包着。
  “真是个好地方,”纳许很欣赏地说:“谁也不知道佣人什么时候会乱翻你的抽屉,可是除非要再多塞东西进去,谁也不会去动那些塞满去年网球和旧壁纸的小柜子。”
  “这位女士好像对这个特别的地方很有兴趣。”我说。
  “是的,犯罪者的脑筋通常没有太多的变化。说到那个死掉的女孩,我们还有一点事实可以作证。医生诊所里少了一个大药杵,我敢打赌,她就是被那玩意儿敲昏的。”
  “可是恐怕不好携带吧。”我反对道。
  “葛理菲小姐可不这么想,她那天下午要去团契,顺便要送花和青菜到红十字会,所以随身带了个大篮子。”
  “你没找到串肉针?”
  “没有,也许永远也找不到。那个可怜的恶魔或许疯了,可是不会疯到留下有血迹的串肉针,让我们随时可以找到证据,她只要洗干净,放回厨房抽屉就够了。”
  我表示同意他的看法。
  牧师家最后才听到消息,老玛波小姐显然非常失望,她很热心地跟我谈起这件……
  “这不是真的柏顿先生,我相信这不是真的。”
  “恐怕千真万确,你知道,他们一直束手等着,而且“亲眼”看见她打那封信。”
  “对,对--他们也许看到了,‘这一点’我可以了解。”
  “那些从书上割下来的部分,也在她家里找出来了。”
  玛波小姐凝视着我,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但是那太可怕了--真是太邪恶了。”
  凯索普太太走进来加入谈话,问道:“怎么回事?珍。”
  玛波无助地低声说:“喔,亲爱的,喔,亲爱的,我们该怎么办呢?”
  “你在担心什么?珍。”
  玛波小姐说:“一定有什么事我不知道,可是我既老又无知,而且恐怕还很笨。”
  我觉得有点尴尬,幸好凯索普太太把她朋友带开了。
  那天下午,我又见到了玛波小姐,是在我回家的路上。
  她站在村子尽头靠近哥利特太太小屋的桥边。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她正在跟梅根谈话。
  我希望见到梅根,已经盼望了一整天了,于是加快了脚步。可是当我走到她们身边时,梅根却掉头走开了。
  我觉得很生气,想要跟上去,但是玛波小姐挡住我。
  “我有话跟你说,”她说:“现在不要去追梅根,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我正要大声回答进,她放开我的手,说:“那个女孩很有勇气--非常有勇气。”
  我还是想去追梅根,但是玛波小姐说:“现在不要去见她,我说的话不会错,她必须保持勇气。”
  老太太的保证,仿佛给了我某种鼓励,我似乎觉得她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我有点怕,却不知道怕什么。
  我没有回家,在大街上漫无目的是逛着。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可惜我被那个可怕的亚坡毕上校逮着了,他像以往一样问候我美丽的妹妹,然后又说:
  “那个葛理菲的姐姐听说疯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说她是匿名信的主使人,是不是?我根本不相信,可是大家都说是真的。”
  我表示那是千真万确的事。
  “喔,喔--咱们的警方真是不弱,只要给他们时间,没错,只要给他们时间。这种匿名信的事真是可笑--老是那种又瘦又干的老女人干的好事--不过这个叫葛理菲的女人,牙齿虽然长了一点,长得倒并不太难看。话说回来,这个地方除了辛明顿家的那个女老师之外,也没有几个看起来顺眼的女孩子。她倒值得看看,也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人家替她做点小事,她都会很感激。”
  “没多久以前,我碰到她带那两个孩子出去野餐,两个孩子在旁边乱跑乱叫,她在编织,因为线用完了,所以不大高兴。我说:‘要不要我送你到林斯塔克?我刚好要到那边办点事,十分钟就够了,然后可以再送你回来。’她对离开孩子们有点不安,我说:‘不会有事的,谁会伤害他们呢?’于是她就搭我的便车去买毛线,后来又让我送她回来。就只有这么点小事,可是她一直向我道谢,真是个好女孩。”
  就在那时候,我又第三次看到玛波小姐,她正从警局走出来。          ※        ※         ※   一个人的恐怖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呢?是怎么形成的呢?恐怖冒出来之前,又躲藏在什么地方呢?
  就是那么短的句子,听过之后就一直忘不了:
  “带我走--这里太可怕了--让人觉得好邪恶……”
  梅根为什么这么说?她觉得什么东西邪恶呢?
  辛明顿太太的死,不可能有什么让梅根觉得邪恶的地方。
  那么,那孩子为什么觉得邪恶?为什么?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多少有点责任?
  梅根?不可能!梅根不可能跟那些信有任何关系--那些既可笑又猥亵的信。
  欧文·葛理菲在北方也碰到过这类案子--是个女学生……
  葛瑞夫巡官说过什么?
  有关青春期的心理……
  纯洁的中年妇女受到催眠之后,会说出她们几乎不可能知道的字眼,小男孩在墙上用粉笔乱涂……
  不,不,不会是梅根。
  遗传?劣根性?在不知不觉中继承了一些不正常的遗传?她的不幸,是她的祖先的诅咒所造成的?
  “我不是适合做你妻子的人,恨我要比爱我好。”
  喔,我的梅根,我的小女孩。不会!绝对不会!那个老处女缠住你,她怀疑你,说你有勇气,有勇气做“什么”?
  这只是心血来潮,很快就过去了,但是我想见梅根--迫切是想见她。
  当晚九点半,我离开家里到街上,顺路到辛明顿家。
  这时,我心里忽然起了一个新的念头,想到一个没有人曾经怀疑的女人。
  (或者纳许也怀疑过她?)
  太不可能了,太令人不敢相信了,直到今天,我还是会认为不可能。可是却又不是这样,不,并非完全不可能。
  我加快了脚步,因为我现在更迫切地想马上见到梅根。
  我穿过辛明顿家大门,来到屋前。
  这是个阴暗的夜晚,天上开始飘着小雨,能见度非常低。
  我发现有个房间透出一道光线,是那个小起居室吗?
  我迟疑了一会儿,决定不从前门进去,我换了个方向,悄悄爬到窗户边,躲在一棵大树下。
  灯光是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出来的,窗帘并没有完全拉上,很容易看到里面。
  那是一幅很奇怪的安详家庭画面:辛明顿坐在一张大摇椅上,爱尔西·贺兰低头忙着补一件孩子的衬衣。
  窗户上面开着,所以我也能听到他们的交谈。
  爱尔西·贺兰说:
  “可是我真的认为两个孩子都大得可以上寄宿学校了,辛明顿先生。不是因为我喜欢离开他们,不,我实在太喜欢他们两个了。”
  辛明顿说:“也许你对布利安的看法没错,贺兰小姐,我决定下学期就送他到我以前的大学预备学校温海斯去。不过柯林还是小了点,我宁可让他在家里多待一年。”
  “喔,当然,我了解你的意思,而且柯林的心理还比实际年龄更小--”
  完全是家常对话--安详的家庭景象--那一头金发又埋首于针线中。
  门突然开了,梅根笔直地站在门口。
  我立刻发觉她带着紧张的情绪,她紧绷着脸,两眼闪闪发光。、坚定有神。今晚,她一点都不显得害羞和孩子气。
  她是对辛明顿说话,但却没有称呼他。(我忽然想起,从来没听到她叫过他,她到底叫他“爸爸”?“狄克”?还是其他什么呢?
  “我想单独跟你谈一下。”
  辛明顿似乎很意外,而且,我想也不大高兴。他皱皱眉,但是梅根却带着一种少有的坚定态度。
  她转身对爱尔西·贺兰说:“你不介意离开一下吧?爱尔西。”
  “喔,当然不。”爱尔西·贺兰跳起来,看起来非常吃惊,还有些恐慌。
  她走到门口,梅根向前走一步,爱尔西从她身边走过。
  有一会,爱尔西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看着前面。
  她紧闭着嘴,挺直地站着,一只手向前伸出,另外一只手仍旧着她的针线活儿。
  我屏住呼吸,突然被她的美震慑住。
  现在我一想到她,就想到她当时的模样--纹风不动地站着,带着那种只有古希腊才有的无与伦比的完美造型。
  然后她走出去,把门关上。
  辛明顿略带烦躁地说:“好了,梅根,有什么事?你想要什么?”
  梅根走到桌边,站着俯视辛明顿。我又一次被她脸上那种坚定和我没有见过的严肃表情吓了一跳。
  接着她开口说了一句话,更把我吓坏了。
  “我要钱。”她说。
  辛明顿的火气并没有因为她的要求而平息,他严厉地说:“你难道不能等到明天吗?怎么搞的?你以为你的零用钱还不够吗?”
  即使在当时,我仍然认为他是个讲理而公平的人,只是不太理会别人情绪上的要求。
  梅根说:“我要一大笔钱。”
  辛明顿坐直身子,冷冷地说:
  “再过几个月,你就成年了,公共信托会就会把你祖母给你的钱转交给你。”
  梅根说:
  “你还不了解我的意思,我是要你给我钱。”她继续更快地说:“没有谁跟我多谈过我父亲,他们都不希望我了解他,可是我知道他坐过牢,也知道是什么原因--勒索!”
  她顿了顿,又说:
  “我是他的女儿也许有其父必有其女。不过,我向你要钱是因为--如果你不给我的话--”她停下来,很缓慢平静是说:“如果你不给我--我就要说出那天你在母亲房间在药包上动的手脚。”
  沉默了一会儿,辛明顿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笑了笑,不是个善意的微笑。
  辛明顿站起来,走向写字桌,从口袋里拿出支票簿,开了张支票,小心地把墨迹弄干,然后走回来交给梅根。
  “你长大了,”他说:“我知道你想买些衣服之类的东西。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也不在乎,不过这是给你的支票。”
  梅根看看支票,然后说:“谢谢你,这就可以再打发一些日子。”
  她转身走出房间,辛明顿看着她走出去,门关上之后,他转身过来,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不禁迅速向上移一步。
  就在这时,我发现我身边的另一棵树动了一下,纳许督察用手抓住我,他的声音也在我耳边响起:
  “安静,柏顿,看在老天的份上,安静点。”
  接着,他拉住我非常小心是往后退。
  走到屋子转角处,他才站直身子,抹抹额上的汗。
  “当然,”他说:“你总是要及时捣蛋。”
  “那个女孩不安全,”我着急地说:“你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没有?我们一定要把她带开这个地方。”
  纳许用力抓住我的手臂。
  “你好好听着,柏顿先生。”          ※        ※         ※   是的,我听了他的话。
  我并不喜欢那么做--但是我还是听他的意见。
  但是我坚持要在现场,并且发誓绝对服从命令。
  于是,我就跟纳许、巴金斯一起从已经打开的后门走进屋里。
  我跟纳许躲在楼上窗边壁凹处的天鹅绒窗帘后面。
  两点正,辛明顿的房门开了,他经过楼梯口走进梅根房间。
  我一动也没动,因为我知道巴金斯警官在梅根门背后,我知道巴金斯是个好人,了解他的工作,也知道自己没办法保持安静,不发出任何声音。
  我正怦怦心跳地等着进,辛明顿抱着梅根走出来,一直走到楼下,纳许和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他抱她走进厨房,然后把她的头放在瓦斯炉边,他刚打开瓦斯,我和纳许就进厨房,打开电灯。
  理查·辛明顿就这么完了,他完全崩溃了。我关上瓦斯,拉起梅根时,就知道他崩溃了。
  他一点也没有托挣扎,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打出最后一张牌,这一输,就全盘皆输了。
  我把梅根带到楼上房间,等着她醒过来,不时骂纳许两声。
  “你怎么知道她会安全?这样做太危险了。”
  纳许用安慰的语气说:
  “他只是在她每晚入睡前喝的牛奶里加了点安眠药,没什么别的,安全得很,他不能让人知道她被毒死。他以为葛理菲小姐被捕之后,一切都结束了,他不能再造成任何神秘的死亡。他不会用暴力,也不会下毒,不过要是一个不太快乐的女孩子,一直为母亲的死感到难过,最后终于用瓦斯自尽--那么,别人顶多会说她本来就不大正常,母亲的死又使她震惊不已,终于走上死路。”
  我看着梅根说:“这么久了,她还没醒过来。”
  “没听到葛理菲医生的话吗?心脏和脉搏都很正常--她会睡一觉,自然地醒过来,他说他也经常给病人吃这种药。”
  梅根动了动,喃喃说了些什么。
  纳许督察客气地离开房间。
  梅根立刻张开眼睛。
  “杰利。”
  “嗨,亲爱的。”
  “我做得好不好?”
  “你大概一出娘胎就靠勒索过日子的吧?”
  梅根又闭上眼,然后低声说:“昨天晚上,我本来要写信给你--我怕万一发生什么事,可是我实在太困了,没有写完,信就在那边。”
  我走到写字台边,在一本旧笔记本里找出梅根没写完的信。
  上面写道:
  “我最亲爱的杰利:我正在看以前课本里的一篇莎士比亚的诗,开头是这样的:
  “你对我而言,
  就像生命少不了食物,
  土地少不了甜美的雨水。”
  “我发现,我毕竟还是爱你……”          ※        ※         ※   “你看,”凯索普太太说:“我请这位专家没错吧。”
  我凝视着她,我们都在牧师住宅。外面下着大雨,屋里升着温暖的火,凯索普太太刚刚拿了个大沙发垫,放在大钢琴上面,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是什么原因。
  “是吗?”我惊讶地问:“是谁?他做了些什么事?”
  “不是个‘男’的。”凯索普太太说。
  她像一阵风似的指着玛波小姐。玛波小姐已经织完了那份编织物,现在正拿着一支钩针和一团棉线。
  “那就是我的专家,”凯索普太太说:“珍·玛波。好好看看她,告诉你,她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人都了解各种人性中的邪恶。”
  “你不该这么说,亲爱的。”玛波小姐喃喃地道。
  “可是你本来就是嘛。”
  “只要成年住在乡下,就可以了解许多人性。”玛波小姐平静地说。
  接着,她仿佛知道别人期望她把织物放下,然后发表了一段老小姐对谋杀案的看法。
  “碰到这种案子,一定要保持开阔的心胸。你知道,大多数罪行都简单得可笑,这件案子也一样。很理智,很直接,而且很容易了解--当然,方式并不太愉快。”
  “太不愉快了!”
  “事实非常明显,你知道,你早就发觉事实了,柏顿先生。”
  “我没有呀。”
  “不,你发觉了,并且向我指出整件事实。你把每件事情彼此之间的关系看得非常清楚,但是却没有足够的自信,看不出你的那些感觉代表什么意义。首先是那句讨人厌的成语‘无火不生烟’惹火了你,可是你直截了当地想到‘烟幕’这个名词,这就是找错了方向--每个人都弄错了方向,想到匿名信上面去,可是问题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匿名信!”
  “不,亲爱的玛波小姐,我可以保证有,我就收到过一封。”
  “喔,没错,可是那不是真的,亲爱的莫德听了都颤抖不已。即使在平静的林斯塔克,也不免有很多丑闻,我可以保证,住在这个地方的‘任何女人’都知道这些丑闻,并且可能加以利用。但是男人不像女人对闲言闲语那么有兴趣--尤其是辛明顿先生那么公平明理的人。如果匿名信是女人写的,一定会更尖刻。”
  “所以你看,如果你不去理‘烟’,而直接找到火,就会找到答案了。只要想想所发生的事实,把匿名信放在一边不管,就知道只发生了一件事--辛明顿太太死了。”
  “那么,我们就会想到,什么人可能希望辛明顿太太死呢?当然,碰到这种案子,首先被怀疑的对象就是她的‘丈夫’,我们又会自问:为什么呢?有什么动机呢?--譬如说,是不是有另外一女人出现呢?”
  “事实上,我所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辛明顿家里确实有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所以,事实就很明显了,不是吗?辛明顿是个相当冷理智的男人,一直受到一个神经质、喋喋不休的妻子的困扰,突然之间,这个年轻又吸引人的女人来了。”
  “我知道,男人到了某种年纪之后,如果又恋爱的话,就会变得相当疯狂。就我所知,辛明顿先生从来不是个真正的‘好’人--他既不亲切,又不重感情,也没有同情心,他所有特性,全都是不好的一面,所以他并没有真正的力量压制他内在的疯狂。在这种情形下,只有他太太死了,才能解决他的问题。他希望娶那个女孩,她是个可敬的女孩,他也很可敬,而且非常爱孩子,不想放弃他们。他什么都想要:家庭、孩子、受人尊敬,还有爱尔西。于是,他就必须付出谋杀这个代价。”
  “我想,他确实选择了一处非常聪明的方式。从以往处理的案件中,他知道要妻子意外死亡,别人很快就会疑心到丈夫,于是他想出一个办法,看起来只是起因于另外一件事。他创造出一个事实上并不存在的匿名信作者。他聪明的地方,知道警方一定怀疑到‘女人’身上--不过警方也没有错,所有那些信全都是出自一个女人的手笔,是从葛理菲医生告诉他去年发生的一件匿名信案子抄袭来的。我不是说他傻到逐字逐句抄下来,他只是把其中的句子混合起来,结果,那些当然代表一个受压制、半疯狂的女人的心理。”
  “他对警方的一切伎俩都熟悉得很:什么笔迹啦,打字测试笔等等。为了这次犯罪,他已经准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在把打字机送给女子学校之前,就把所有信都打好了,而且可能在很久以前到小佛兹作客时,就割下那本书上某几页。他知道,一般人都很少打开布道书。”
  “最后,当他把那枝虚有的‘毒笔’在人们心中建立起形象之后,就着手他真正的目的了。一个睛朗的下午,他知道家庭教师、孩子们,还有他的继女都会外出,同时也是佣人的例假,可惜他没想到,小女佣艾格妮斯会跟男朋友吵架,没多久又回到家里。”
  乔安娜问:“可是你知道她到底“看到”什么吗?”
  “我不知道,只能猜猜,照我的看法,她什么都没看到。”
  “那么只是骗局?”
  “不,不,亲爱的,我是说,她个下午都在餐具室窗口向外望,等她男朋友来道歉--但是,她事实上什么都没有看到,因为当天下午‘根本没有人’走进辛明顿家,不管是邮差或是任何人。”
  “因为她不太聪明,所以过了一些时候才发觉事情有点奇怪--因为辛明顿太太‘显然’当天下午接到一封匿名信。”
  “你是说她事实上没接到?”我困惑的问。
  “当然没有!我说过,这个案子非常简单,她丈夫只是把氰化物放在药包最上面,等着她午饭之后拿药时,自己吃下去就够了。辛明顿只要在爱尔西·贺兰回家之前或同时回到家里,叫他太太几声,听不到回音就上楼到她房间,在她用来吃药的玻璃杯水里,滴上一滴氰化物,再把匿名信捏成一团丢进壁炉,并且在她手里塞张纸条,写上:‘我实在没办法活下去了。’就够了。”
  玛波小姐接着说:“还有一点你想得很对,柏顿先生。用一张‘纸条’根本就错了,要自杀的人不会在一张小纸条上留下遗言,会用一张大纸--而且通常会放进信封里。是的,一张纸条根本就弄错了,而你早就想到这一点。”
  “你把我说得太好了,”我说:“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你的确知道,柏顿先生,不然你为什么会对令妹的电话留言立刻产生深刻的印象呢?”
  我缓缓地念道:“‘我星期五实在没办法去--’我懂了!‘我实在没办法活下去了。’”
  (扫校者注:乔安娜之留言“我星期五实在没办法去”,英文是“I can't go onFriday·”;而“我实在没办法活下去了。”,英文是“I can't go on·”。“I can't go on ”是留言中常会用到的句子,因此辛明顿先生可以轻易得到(截取)这样一张由其太太亲笔所写的字条。)
  玛波小姐对我笑笑。
  “对极了,辛明顿先生偶然看到他太太写的字,就把他需要的部分撕下来,等待适当的时机。”
  “我还有什么聪明之处吗?”我问。
  玛波小姐对我眨眨眼。
  “你知道,是你引导我走对路的,你替我把事情综合起来,而且还告诉我一件最重要的事--爱尔西·贺兰从来没接到过匿名信。”
  “你知道?”我说:“昨天晚上我还在想,也许匿名信就是她写的,所以她才没有接到过。”
  “喔,老天,不会,不会……写匿名信的人通常都会给自己也寄封匿名信,我想,那也是让她她感到兴奋一点。不,不,我之所以会感到兴趣,是因为另外一个原因--辛明顿先生的一个弱点,他没办法忍受写那种愚蠢的信给他所爱的女孩子。这是人性有趣的一种表现--可以是他的优点,但也是他露出马脚的原因。”
  乔安娜说:“艾格妮斯也是他杀的?可是没有那种必要啊?”
  “也许没有,可是亲爱的,你不知道你后来的判断有了偏差,一切看起来都有些夸大。不用说,他一定听到那女孩打电话给派翠吉,说她从辛明顿太太死后,就一直很担心,因为她有件事不了解。他不能冒任何险--这个傻孩子看到‘一件事’,知道一件事。”
  “可是他那天不是一下午都在办公室里吗?”
  “我想他在出门之前就杀了那个女孩,贺兰小姐不是在餐厅就是在厨房,他只要走进大厅,关上前门,别人就会以为他去上班,然后他就悄悄溜进小衣帽间。”
  “等到只剩下艾格妮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可能按了门铃,再溜回衣帽间,趁她去开门时,从后面把她打昏,并且用串肉针刺死她,再把尸体塞进柜子里,匆匆忙忙赶到办公室。如果有人注意的话,他是迟到了些,可是或许也没注意到。你知道,没有谁会怀疑一个‘男人’。”
  “真是太残忍了。”凯索普太太说。
  “你不替他感到难过吗?凯索普太太。”我问。
  “没什么,我只是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
  乔安娜说:
  “可是爱美·葛理菲又是怎么回事呢?我知道警方找到欧文诊所里的大药杵--还有串肉针,我想一个男人要把这东西放回厨房抽屉并不容易,你们猜猜看它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刚才来的时候碰到纳许,他刚好把答案告诉我--在辛明顿办公室一个过时的档案柜里--是已故的贾斯柏·哈灵顿·魏斯特爵士的财产资料柜。”
  “可怜的贾斯柏,”凯索普太太说:“他是我堂兄,那么一个正直的老先生,要是地下有知,不脑充血才怪呢。”
  “保留那些东西不是太疯狂了吗?”我问。
  “也许丢掉那些东西更疯狂,”凯索普太太说:“谁都没怀疑到辛明顿身上。”
  “他不是用药杵击昏她的,”乔安娜说:“那个柜子里还有一个钟摆,上面有头发和血迹。他们猜想,他是在爱美被捕的那天偷走那个药杵,并且把割下来的书页藏在她家。这一来,又回到我刚才的问题:爱美·葛理菲又是怎么回事,警方不是明明看到她打那封信吗?”
  “对,一点都不错,”玛波小姐说:“她确实打了‘那封’信。”
  “为什么?”
  “喔,亲爱的,你一定知道葛理菲小姐一直着辛明顿吧?”
  “可怜的东西!”凯索普太太面无表情地说。
  “他们一直是好朋友,我敢说,她以为辛明顿太太既然死了,也许有一天--嗯--”玛波小姐轻咳了一声,又说:“可是后来大家又谈起爱尔西·贺兰跟辛明顿的谣言,我想她可能感到很不安,认为那女孩子是个阴险的孟浪女子,想伺机钻进辛明顿感情的裂缝中,像这种女人,根本配不上他。就这样,她忍不住心里的诱惑;何不利用匿名信把那个女孩从这个地方吓走呢?她一定认为这样做很安全,并且照她所想的,做了一切预备措施。”
  “喔?”乔安娜说:“请继续说下去。”
  “我想,”玛波小姐缓缓说:“贺兰小姐把那封信给辛明顿看的时候,他一定马上知道是什么人写的,于是想出一个一了百了的方法,使自己可以永远安心。这方法不大好,可是你知道,他心里非常害怕,警方不找到匿名信的作者,绝对不会干休。他把信拿到警局时,发现他们已经亲眼看到了爱美打那信,就觉得自己碰到千载难逢的机会,正好可以了结这件事。”
  “那天下午,他带着全家人到爱美·葛理菲家喝下午茶。他从办公室来的时候带了手提箱来,所以可轻易地把割下来的书页带去,藏在楼梯下的柜子里,希望这个案子得到更进一步的证实和解决。把书页藏在那个地方是一步聪明的棋子,让人想起凶手处理艾格妮斯尸体的方式,而且这么做也非常方便。他跟在爱美和警察后面时,只要利用经过大厅时的一两分钟就够了。”
  “不过,”我说:“有一件事我还是不能原谅你,玛波小姐--骗梅根上钩。”
  玛波小姐放下手中的编织物,从眼镜后面用严肃的眼神望着我。
  “亲爱的年轻人,我们一定得做点什么,我们没有对这个聪明狂妄的凶手不利的证据,我需要一个非常勇敢而聪明的人帮忙,最后终于找到了。”
  “那对她非常危险。”
  “对,是很危险,可是柏顿先生,我们生在这个世界上,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辜的生命遭到危险,你了解吗?”
  我了解。
  又是一个大街的早晨。
  爱蜜莉·巴顿小姐带着她的购物袋从杂货店走出来,双颊微红,双眼闪耀着兴奋的光芒。
  “喔,老天,柏顿先生,我真有点不安,想想看,我终于要搭飞机去旅行了。”
  “祝你玩得愉快。”
  “喔,我相信会的。我以前从来不敢想象自己一个人坐飞机去玩,看起来一切都那么顺利,像是有神明保佑似的。好久以前,我就觉得应该离开小佛兹,因为我的经济实在‘太’窘困了,可是我又受不了让‘陌生人’住那个地方。”
  “现在可好了,你把那个地方买下了,准备跟梅根一起住--那就完全不同了。亲爱的爱美经过这次痛苦的经验之后,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加上他弟弟又要结婚了,(想到你们两兄妹都要在这个地方跟我们一起定居,真是太好了!)所以答应跟我一起去,我真是太高兴了!我们可能要离开好长一段时间,甚至说不定会--”爱蜜莉压低声音说:“环游世界!爱美那么好,又那么实际。我真的认为,一切实在都太好了,你不认为吗?”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到埋在教堂墓地里的辛明顿太太和艾格妮斯,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同意爱蜜莉小姐的话?但是我又想起艾格妮斯的男朋友并没有多喜欢她,辛明顿太太对梅根又不大好,所以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一天我们全都会走上黄泉路!
  于是我表示同意快乐的爱蜜莉小姐的看法,世界上一切的一切都是太好了。
  我沿着大街向前走到辛明顿家,梅根出来迎接我。
  这不是罗曼蒂克的一幕,因为一头巨大的老英国牧羊犬跟在梅根身边跑过来,我差点被它的过分热情撞倒。
  “这只狗好可爱,不是吗?”梅根说。
  “就是有点热情过度,它是我们的吗?”
  “对,是乔安娜送的结婚礼物。我们已经有好多很好的结婚礼物了,对不对?玛波小姐送我们的那个不知道做什么用的毛织品、皮先生送的可爱的克朗德比杀,爱尔西送我的烤面包架--”
  “真够代表性了?”我插嘴道。
  “她在一个牙医那儿找到一份工作,非常高兴。还有--我刚才说到什么地方了?”
  “许许多多的结婚礼物,别忘了,你要是改变主意的话,我得把那些东西都送回去。”
  “我不会改变主意的。还有什么礼物?喔,对了,凯索普太太送我们一个古埃及的蟑螂雕像。”
  “有创见的女人!”我说。
  “喔!喔!可是你还不知道最好的一件事呢!派翠吉也送了我一样礼物,你一定没见过那么可怕的茶几布。不过我相信她现在‘一定’喜欢我了,因为她说那张桌布完全是她亲手绣的。”
  “我想,上面的图案大概是一些酸葡萄跟蓟花吧?”
  “不,是真正的情人结。”
  “哈!哈!”我说:“派翠吉终于开窍了。”
  梅根把我拉进屋里。
  她说:
  “但是还有一件事我不懂,除了那条狗用的颈圈和铁练之外,乔安娜又另外送了一个颈圈和铁练,你想是那是做什么的?”
  “喔!”我说:“那只是乔安娜开的一个小玩笑。”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