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胡不归兄：陶淵明《逰斜川》、菊、无弦琴 - 文学编年 - 国学论坛

陶淵明《逰斜川》、菊、无弦琴
——摘自《讀陶淵明集札記》
晉安帝義煕十四年（418），正月五日辛丑，淵明與鄰曲逰斜川，作《逰斜川》詩，其序云：“辛丑正月五日，天氣澄和，風物閑美。與二三鄰曲，同逰斜川。臨長流，望層城，魴鯉躍鱗於將夕，水鷗乘和以翻飛。彼南阜者，名實舊矣，不復乃為嗟歎。若夫層城，傍無依接，獨秀中皋，遙想靈山，有愛嘉名。欣對不足，率爾賦詩。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紀鄉里，以記其時日。”溫汝能《陶詩彙評》卷二：“陶公小序，多雅令可誦。”是也。讀淵明詩，當注意其序，更需領會序與詩之關係，約略言之，序言之不足者，以詩足之，詩詠之不能至者，以序補之；至於作品宗旨，則多藏詩尾。
詩曰：“開歲倐五十，吾生行歸休。念之動中懐，及辰爲兹游。氣和天惟澄，班坐依逺流。弱湍馳文魴，閑谷矯鳴鷗。逈澤散游目，緬然睇層丘。雖微九重秀，顧瞻無匹儔。提壷接賓侶，引滿更獻酬。未知從今去，當復如此不？中觴縱遥情，忘彼千載憂。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卷二：“按辛丑歲靖節年三十七，詩曰‘開岁倐五十’，乃義熈十年甲寅，以詩語證之，序爲誤。今作‘開岁倐五日’，則與序中‘正月五日’語意相貫。”按此詩及序異文頗多，幾難董理，因其與淵明享年相關，故學者聚訟雖久，迄無定論，茲亦不述。詩末云：“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與《諸人共逰周家墓柏下》末句“未知明日事，余襟良以殫”意同。淵明此逰，雖不及石崇金谷之盛，王羲之蘭亭之雅，然從走在通往真實道路而言，却有過之而無不及。
蘇軾《和陶遊斜川》（正月五日與兒子過出遊作）：“謫居澹無事，何異老且休。雖過靖節年，未失斜川遊。春江淥未波，人臥船自流。我本無所適，泛泛隨鳴鷗。中流遇洑洄，舍舟步層丘。有口可與飲，何必逢我儔。過子詩似翁，我唱而輒酬。未知陶彭澤，頗有此樂不？問點爾何如，不與聖同憂。問翁何所笑，不為由與求。”（《蘇軾詩集合注》卷四十四）又《和陶歸園田居》六：“昔我在廣陵，悵望柴桑陌。長吟飲酒詩，頗獲一笑適。當時已放浪，朝坐夕不夕。矧今長閒人，一劫展過隙。江山互隱見，出沒為我役。斜川追淵明，東皋友王績。詩成竟何為，六博本無益。”（卷三十九）朱熹《正月五日，欲用斜川故事，結客載酒，過伯休新居，風雨不果。二月五日，始克踐約，坐間以陶公卒章二十字分韻，熹得中字，賦呈諸同遊者》：“玄景彫暮節，青陽變暄風。忽尋斜川句，感此勝日逢。駕言當出遊，一寫浩蕩胸。雲物疑異候，凄迷久連空。今朝復何朝，頓覺芳景融。疇曩庶復踐，隣曲歡來同。伊雅一籃輿，連翩數枝笻。緑野生逺思，清川照衰容。遥瞻西山足，突兀彌畝宫。庭宇豁清曠，林園鬱青葱。於焉一逍遥，芳樽間鳴桐。旣爵日樹隱，班荆汀草豐。纎鱗動微波，新荑冠幽叢。惆悵景易晏，徘徊思無窮。願書今日懐，逺寄柴桑翁。仰止固窮節，愧兹百年中。”（《朱文公文集》卷八）觀此可知，東坡富於幽默，晦庵乏於離憂，然其思慕斜川之遊，恨不與淵明同時，則一也。
據《宋書·王弘傳》，弘於是年遷江州刺史。欲致淵明而不能也。《宋書》本傳：“義熙末，徵著作佐郎，不就。江州刺史王弘欲識之，不能致也。潛嘗往廬山，弘令潛故人龐通之齎酒具於半道栗里要之。潛有脚疾，使一門生二兒輿籃輿，既至，欣然便共飲酌，俄頃弘至，亦無忤也。”《晉書》本傳：“刺史王弘以元熙中臨州，甚欽遲之，後自造焉。潛稱疾不見，既而語人云：‘我性不狎世，因疾守閑，幸非潔志慕聲，豈敢以王公紆軫為榮邪！夫謬以不賢，此劉公幹所以招謗君子，其罪不細也。’弘每令人候之，密知當往廬山，乃遣其故人龐通之等齎酒，先於半道要之。潛既遇酒，便引酌野亭，欣然忘進。弘乃出與相見，遂歡宴窮日。潛無履，弘顧左右為之造履。左右請履度，潛便於坐申脚令度焉。弘要之還州，問其所乘，答云：‘素有脚疾，向乘籃輿，亦足自反。’乃令一門生二兒共轝之至州，而言笑賞適，不覺其有羨於華軒也。弘後欲見，輒於林澤間候之。至於酒米乏絕，亦時相贍。”觀此可知，王弘悉淵明本志，能順其心，非如檀道濟之不解事者。
《宋書》本傳：“嘗九月九日無酒，出宅邊菊叢中坐久，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後歸。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絃，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孫盛《晉陽秋》：“陶潛九月九日無酒，坐宅邊菊叢中，采摘盈拔，望見白衣人至，乃王宏遣送酒，即便就酌。”淵明《九日閒居》序：“余閒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寄懷於言。”辭曰：“世短意常多，斯人樂久生。日月依辰至，舉俗愛其名。露淒暄風息，氣澈天象明。往燕無遺影，來雁有餘聲。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邇A！塵爵恥虛壘，寒華徒自榮。斂襟獨閒謠，緬焉起深情。棲遲固多娛，淹留豈無成。”《西京雜記》卷三：“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華酒，令人長壽。菊華舒時，并採莖葉，雜黍米釀之。至來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飲焉。故謂之菊華酒。”崔寔《月令》：“九月九日，可採菊花。”淵明之前，詠菊者頗多，《離騷》曰：“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九章·惜誦》：“播江離與滋菊兮，願春日以為糗芳。”鍾會《菊花賦》：“何秋菊之奇兮，獨華茂乎凝霜。挺葳蕤於蒼春兮，表壯觀乎金商。……於是季秋初九，日數將并。置酒華堂，高會娛情。百卉彫瘁，芳菊始榮。紛葩韡曄，或黃或青。”又云：“夫菊有五美焉。黃華高懸，准天極也；純黃不雜，后土色也；早植晚登，君子德也；冒霜吐穎，象勁直也；流中輕體，神仙食也。”潘尼《秋菊賦》：“既延期以永壽，又蠲疾而弭痾。”引王淑之《蘭菊銘》曰：“蘭既春敷，菊又秋榮。芳薰百草，色豔羣英。孰是芳質，在幽愈馨。”成公綏《菊花頌》曰：“芳踰蘭蕙，茂過松竹。其莖可玩，其葩可服。味之不已，松喬等福。”（《藝文類聚》卷八十一引）淵明“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二句，即承此。
按淵明詠菊詩凡三首。《飲酒》七：“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汎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和郭主簿》二：“和澤周三春，清涼素秋節。露凝無游氛，天高肅景澈。陵岑聳逸峰，遙瞻皆奇絕。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銜觴念幽人，千載撫爾訣。檢素不獲展，厭厭竟良月。”此外，《飲酒》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歸去來兮辭》（三逕就荒，松菊尤存）亦譚及之。定齋曰：“自南北朝以來，菊詩多矣，未有能及淵明詩，語盡菊之妙。如‘秋菊有佳色’，他華不足以當此一‘佳’字。然終篇寓意高遠，皆由菊而發耳。”（四庫本《陶淵明集》卷三引）東坡曰：“靜靖節以無事為得此生，則見役於物者，非失此生耶？”韓子蒼曰：“往在京口，為曾公卷題《采菊圖》：‘九日東籬采落英，白衣遙見眼能明。向令自有杯中物，一段風流可得成。’蔡天啟屢哦此詩，以為善。然吾吾嘗謂古人寄懷於物而無所好，然後為達，況淵明之真，其於黃花直寓意耳。至言飲酒適意，亦非淵明極致，向使無酒，但悠然見南山，其樂多矣。遇酒輒醉，醉醒之後，豈知有江州太守哉！當以此論淵明。”（均《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引）（均四庫本《陶淵明集》卷三引）謝應芳《菊軒記》：“夫東籬之菊，猶西山之薇，薄言采之，可以楽飢，若乃賦《離騷》而飡落英者，其庶幾乎？”（《龜巢集》卷十五，四部叢刊本）
《和郭主簿》“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松菊並言，《飲酒》四：“栖栖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託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八：“青松在東園，羣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連林人不覺，獨樹心似妗Ｌ釅負岷拢h望時復為。吾生夢幻間，何事絏塵羈。”《擬古》六：“蒼蒼谷中樹，冬夏常如茲。年年見霜雪，誰謂不知時。”所言亦松也。淵明詠松，不僅美其歲寒而不凋、獨立而不懼，亦感其可為“失群鳥”託身之所也。《雜詩》十二：“嫋嫋松標崖，婉孌柔童子。年始二五間，喬柯何可倚。養色含津氣，粲然有心理。”將嫋松與柔童相比，以言孤松貞剛之氣，亦在平時所養也。《閑情賦》：“棲木蘭之遺露，翳青松之餘陰。”《歸去來兮辭》：“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擬古》：“青松夾路生，白雲宿簷端。”則言人以及松，亦楚騷之遺意也。郭祥正《讀陶淵明傳》之一：“我愛陶淵明，超然遺世想。一奏無絃琴，妙曲寄玄響。翛然聽以氣，萬籟應諸掌。舟車就所便，丘壑信孤往。泉涓木欣欣，酌酒助俯仰。酣醉頹雲煙，舒嘯逸羅網。斯人孰可見，夢寐期髴髣。兀如南山松，亭亭植千丈。”（《青山續集》卷二，四庫全書本）洪邁《淵明孤松》：“淵明詩文，率皆紀實，雖寓興花竹間亦然。《歸去來辭》云：‘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旋。’其《飲酒》詩二十首中一篇云：‘青松在東園，胁輿]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連林人不覺，獨樹心似妗！^孤松者是己，此意蓋以自況也。”（《容齋三筆》卷十二）吳師道《吳禮部詩話》：“陶公《歸去來辭》：‘三徑就荒，松菊猶存。’下復云：‘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繫係松於徑荒景翳之下，其意可知矣。又好言孤松，如‘冬嶺秀孤松’，如‘青松在東園，胁輿]其姿’，下云‘連林人不見，獨樹心似妗砸宰詻r也。人但知陶翁菊愛菊愛而已，不知此也。”
淵明言松雖較菊為多，而後人却僅思其菊（辛棄疾《浣溪沙》曰：自有淵明方有菊，若無和靖即無梅。）（《稼軒詞編年箋注》卷四）李白《九日登山》：“淵明歸去來，不與世相逐。爲無杯中物，遂偶本州牧。因招白衣人，笑酌黃花菊。”（《全唐诗》卷一百九十七）楊萬里《正S詩話》：“淵明、子美、無己三人作《九日》詩，大概相似。子美云：‘竹葉於人既無分，菊花从此不須開。’淵明所謂‘塵爵恥虛罍，寒花徒自容’也。無己云：‘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祇作去年香。’此淵明所謂‘日月依辰至，舉俗愛其名’也。”又《賞菊》三曰：“菊生不是遇淵明，自是淵明遇菊生。歳晚霜寒心獨苦，淵明元是菊花精。”（《照肪砣撸牟繀部荆┪奶煜椤栋l彭城》：“今朝正重九，行人意遲遲。回首戯馬臺，野花發葳蕤。草埋范增塜，雲見樊噲旗。時節正如此，道路欲何之。我愛陶淵明，甲子題新詩。白衣送酒來，把菊卧東籬。”（《文山先生文集》卷十四，四部叢刊本）元好问《采菊圗二首》：“信口成篇底用才，淵明此意亦悠哉。枉教詩景分留在，百繞斜川覔不來。”“梦寐煙霞卜四隣，爭教晚節傍風塵。詩成應被南山笑，誰是東籬采菊人。”（《遺山先生文集》卷十三，四部叢刊本）張潮《幽夢影》卷上：“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獨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淵明為知己；梅以和靖為知己；竹以子猷為知己；蓮以濂溪為知己；桃一避秦人為知己；杏以董奉為知己；石以米顛為知己；荔枝以太真為知己；茶以盧仝、陸羽為知己；香草以靈均為知己；蓴鱸以季鷹為知己；蕉以懷素為知己；瓜以邵平為知己；雞以宋宗為知己；鵝以右軍為知己；鼓以彌衡為知己；琵琶以明妃為知己：一與之訂，千秋不移。若松之於秦始，鶴之於衛懿，正所謂不可與作緣者也。”若淵明與菊相得益彰，菊因此而欲發光華矣！
黄庭坚《次韻謝子髙讀淵明傳》：“枯木嵌空微暗淡，古器雖在無古絃。袖中政有南風手，誰爲聽之難爲傳。風流豈落正始後，甲子不數義熈前。一軒黄菊平生事，無酒令人意缺然。”（《山谷外集詩注》卷二）按《陶徵士誄》：“陳書輟卷，置酒絃琴。”《宋書》本傳：“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絃，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晉書》本傳谓渊明“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張，絃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絃上聲！’”按《祭從弟敬遠文》曰：“晨採上藥，夕閑素琴。”此或為史傳“素琴”之所本，然此謂從弟敬遠，非淵明自道也。然淵明集中言及琴者多處。《時摺罚骸扒迩贆M床，濁酒半壺。”《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歸去來兮辭》：“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閑情賦》：“願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悲樂極而哀來，終推我而輟音。”《和郭主簿》：“息交遊閒業，臥起弄書琴。”《答龐參軍》一章：“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豈無他好，樂是幽居。”《自祭文》：“欣以素牘，和以七弦。”則言其撫琴之樂，史傳謂其“不解音聲”者，疑非。其《擬古》五：“東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勤無此比，常有好容顏。我欲觀其人，晨去越河關。青松夾路生，白雲宿簷端。知我故來意，取琴為我彈。上弦驚別鶴，下弦操孤鸞。願留就君住，從今至歲寒。”《詠貧士》三：“榮叟老帶索，欣然方彈琴。原生納決履，清歌暢商音。”蘇軾《和陶貧士詩七首》之三：“誰謂淵明貧，尚有一素琴。心閑手自適，寄此無窮音。”（《蘇軾詩集合注》卷三十九）《和陶東方有一士》：“屢從淵明遊，雲山出毫端。借君無弦琴（一作物），寓我非指彈。豈惟舞獨鶴，便可躡飛鸞。”自注：“此東方一士，正淵明也，不知從之遊者誰乎？若了得此一段，我即淵明，淵明即我也。”（卷四十）則淵明於音非不知也。或因交遊中無解音者，故不屑顧此乎？蘇軾《淵明非達》：“陶淵明作《無絃琴》詩云：‘但得琴中趣，何勞絃上聲。’蘇子曰：淵明非達者也。五音六律，不害為達，苟為不然，無琴可也，何獨絃乎？”又《淵明無絃琴》：“舊說淵明不知音，蓄無絃琴以寄意，曰：‘但得琴中趣，何老絃上聲。’此妄也。淵明自云‘和以七絃’，豈得不知音，當是有琴而絃弊壞，不復更張，但撫弄以寄意，如此乃得其真。”（《蘇軾文集》卷六十五）則自否其說矣。劉克莊《後村詩話》：“雪巢《讀陶詩》云：吾觀淵明詩，了不在言賦。有如春和氣，周行不停駐。時與春為風，融夷物華而。未嘗見用力，萬物榮處處。時與秋為月，浩然無點注。江山滋清絶，宇宙靡纎汚。乃知淵明詩，本不在時故。邂逅吐所有，氣象隨所寓。乞食不為拙，華斬不為慕。歸来不為高，折腰不為沮。羲皇平歩超，無懐貞雅素。簡淡豈能盡，學者謾馳歩。獨有無絃琴，明明一斑露。”盖其琴之無絃，亦有寓意也。
方孝孺《菊趣軒記》：“人之嗜乎物者，必有樂乎物，樂焉而弗厭，非深有得乎物之趣者，不能也。好權者之於位，慕利者之於財，竭思慮，殫残年，孜孜求之而不止，彼其爲趣亦有所樂矣；而矌逹之士，以爲非。孟嘉之於酒，阮孚之於屐，支遁之於馬，舉世之所尚者，不足以易其好，其所得之趣，亦可謂深矣！而高潔之士，未免以其所樂者爲累，蓋人之心不可繫於一物，苟有所繫，而不能釋，雖逸少之於書，元凱之於《左傳》，李賀、賈島之於詩，當其趣之自得，以爲雖萬物莫能易，及其流於玩物，而喪其天趣，則與好世俗之微物者無以異。惟君子之知道者則不然，在我之天趣，可以會乎物之趣，已有以自樂，而不資物以爲樂，召公之‘卷阿’，曾點之‘舞雩’，是曷嘗有聲色臭味之可以适乎情而快乎體哉！縱目之頃，悠然有會乎心，忘己以觀物，忘物以觀道，凡有形乎两間者，皆吾樂也，皆有趣也，而吾心未嘗留滯于一物也，夫是之謂得乎天趣。後之士知聖賢君子之樂者蓋有矣！吾嘗於陶淵明有取焉，淵明好琴而琴無絃，曰：‘但得琴中趣，雖無音可也。’嗟乎，琴之樂於腥苏咭云湟舳瑴Y明并其絃而忘之，此豈玩於物而待於外者哉，蓋必如是而後可以爲善用物。夫樂止夫物之内者，其樂湥粯烦跷镏碚撸錁飞睢Y明之属意於菊，其意不在菊也，寓菊以舒其情耳。樂乎物而不玩物，故其樂全；得乎物之趣，而不損已之天趣，故其用周。”（《遜志齋集》卷十六，四部叢刊本）按此文論淵明得物之趣，物又不失淵明之趣，所謂非物於物者也。人生天地之間，亦物也，然人知他物之為物，亦知自己之為物；而物既不知自己之為物，亦不知人亦物也。知之者，豈惟人乎？人若因物而役，為物所化，則人而非人，直一物已，寧無悲哉！淵明直入萬物之窟，以物觀我，與物同化而不化於物，此其所以為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