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俊琏:汉魏六朝的诙谐咏物俗赋 - 文学编年 - 国学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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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俊琏:汉魏六朝的诙谐咏物俗赋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摘 要] 以调笑戏谑的态度描写动物或人本身的俗赋源远流长,东汉后期以来,时见载籍。这类俗赋或嘲笑人的形貌丑陋、举止荒唐,或描写动物的滑稽谐趣,用以游戏取乐或调笑讽刺他人。多题材狭小、怪诞,以四言韵语为主,语言通俗,风格诙谐,口诵的特征比较明显。
  
  [关键词] 嘲讽 丑陋 怪诞 谐趣
  
    
  
  本文所说的咏物之“物”,是一个较广义的概念,它不仅指动植物及其他没有生命力的具体物体,而且还指人、与自己相对的环境场景等。赋本来着重于“体物”、“写物图貌”(《文心雕龙·诠赋》),先天即带有咏物的倾向。荀子的《赋篇》,其《云》《蚕》《箴》三篇已开汉代咏物赋之先河,如《蚕赋》写蚕之形状、功能及生态,由于是用民间“隐语”的形式写成,因而含有诙谐之意;要不是结尾上升到教化的高度,整篇的情调将会大变。根据《史记·梁孝王世家》、《司马相如列传》,《汉书·贾邹枚路传》等的记载,西汉从中央到地方诸侯王门下,都有一大批文学侍从,为主子吟诗作赋,取笑逗乐。而西汉诸侯王的取乐方式的卑俗,史籍有明确记载。那么其应诏而作的赋作、包括咏物赋,自然俗者不少。但今传《西京杂记》所载诸赋,却很难说是俗赋。据严可均辑《全汉文》《全后汉文》统计,汉代咏物赋从贾谊《旱云赋》算起,大约70篇,另外题目可考者近10篇[1]。但我们能看到的真正调笑戏谑的咏物赋却从汉末才出现。
  
  我们首先对西汉的咏物俗赋作些推测。先秦时宫廷俳优侏儒往往诵说俳词以取悦人主,这些俳词,就是早期的嘲戏性俗赋,《史记·滑稽列传》记载比较集中。汉代的赋家,或滑稽诙谐,被人们视同倡优。其作品,多诙谐调笑之作。如枚皋、东方朔等的赋作,虽多散佚,但其中肯定就有这类作品。《文心雕龙·谐隐篇》把枚皋、东方朔作为“谐隐”类的代表作家提出,并指出他们作品的特点是“博举品物”、“图象品物”,《诠赋篇》也说:“皋朔以下,品物毕图。”范文澜注:“品物毕图,谓皋、朔辄受诏赋宫馆奇兽异物。”枚皋、东方朔作为汉武帝的侍从,常从武帝出行。《汉书·枚乘传》附皋传记载,皋曾“从行至甘泉、雍、河东,东巡狩,封泰山,塞决河宣房,游观三辅离宫馆,临山泽,弋猎射驭狗马蹵鞠刻镂,上有所感,辄使赋之。为文疾,受诏辄成,故所赋者多。”《诗赋略·陆贾赋》类著录有“枚皋赋百二十篇”,但《汉书》本传说这百二十篇是勉强可读的,“其尤嫚戏不可读者尚有数十篇”,他的赋受诏辄成,恐怕只能是诙谐嫚戏的“类俳优”之作了。
  
  东方朔本是“滑稽之雄”,他作的咏物纪行赋,当与枚皋同类。《诗赋略》不录东方朔的赋,惟“杂家”类有“《东方朔》二十篇”。《汉书》本传明明记载他有“《封泰山》、《责和氏璧》及《皇太子生禖》、《屏风》、《殿上柏柱》、《平乐观》、《赋猎》,八言、七言上下,《从公孙弘借车》,凡刘向所录朔书具矣”。考《汉书·枚皋传》云:“武帝春秋二十九,乃得皇子,群臣喜,故皋与东方朔作《皇太子生赋》及《立皇子禖祝》。”余嘉锡先生说:“然则《朔传》所言,自‘皇太子生’以下,皆所作赋也。赋不入《诗赋略》,而入《杂家》者,以其学为杂家,而诗赋则非其所长耳。”[2] 从题目看,其中不乏“应谐似优”(本传)的赋作。《屏风》、《殿上柏柱》、《平乐观》、《赋猎》等作品从题目看,就是咏物、颂德及纪行之作。可惜都未能传下来。
  
  东汉时,有所谓“鸿都门学”[3]。《后汉书·杨赐传》说:“鸿都门下,招会群小,造作赋说,以虫篆小技,见宠于时。”他们的作品,《蔡邕传》说“熹陈方俗闾里小事”,“连偶俗语,有类俳优;或窃成文,虚冒名氏”,清俞正燮《癸巳存稿》卷14“科场书”条引用了这段话,解释说“是汉时有连偶捷录”,即用俗语编成的对句。《汉志·小说家》颜注引如淳曰:“今世亦谓偶语为稗。”“偶语”就是前文所说的“连偶俗语”,即用俗语对口争辩。那么,“鸿都门下”所作的“赋说”不乏这类赋。王利器先生也说:“余谓敦煌写本的杂赋,当即鸿都文学所献之赋之流馀韵也。”[4]蔡邕曾上书灵帝,激烈批评鸿都门学所作的这类俗赋。但这位老学究,自己还是免不了受时风的影响,写下了《短人赋》这样的作品。我们倒是通过他的创作,才了解了鸿都门学的俗赋:


  
作者: 恶竹应须斩万竿  2006-7-6 11:36   回复此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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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伏俊琏:汉魏六朝的诙谐咏物俗赋  
  
    
  
  侏儒短人,僬侥之后。出自域外,戎狄别种。去俗归义,慕化企踵。遂在中国,形貌有部。名之侏儒,生则象父。唯有晏子,中齐辨勇。匡景拒崔,加忍不恐。其馀尪幺,劣劂偻窭。砉啧怒语,与人相拒。蒙昧嗜酒,喜索罚举。醉则扬声,骂詈恣口。众人患忌,难与并侣。是以陈赋,引譬比偶。皆得形象,诚如所语。其词曰:
  
  雄荆鸡兮鹜鷿鹈,鹘鸠雏兮鹑鷃鴜。冠戴胜兮啄木儿,观短人兮形若斯。巴巅马兮柙下驹,蛰地蝗兮芦即且。茧中蛹兮蚕蠕蝢,视短人兮形若斯。木门阃兮梁上柱,弊凿头兮断柯斧。鞞鞑鼓兮补履朴,脱椎枘兮祷薤杵。视短人兮形如许。(《全后汉文》卷69,商务印书馆标点本第712页)
  
    
  
  《汉志·杂赋》有“杂四夷赋”,可能就有这类嘲弄胡人的作品。《焦氏易林·噬嗑》之《萃》云:“乌孙氏女,深目黑丑,嗜欲不同,过时无偶。”可见当时嘲笑胡女胡人的作品不少,所以焦氏才把它写进占卜辞中。
  
  《全后汉文》卷93有繁钦的《明囗赋》,只残存14字:“唇实范绿,眼惟双穴。虽蜂膺眉鬓,梓”。同卷还载有繁钦的《三胡赋》云:“莎车之胡,黄目深精,员耳狭颐,康居之胡,焦头折頞,高辅陷囗,眼无黑眸,颊无馀肉。罽宾之胡,面象炙猬,顶如持囊,隅目赤眦,洞頞仰鼻”,“硕似鼬皮,色象娄橘”。钱钟书先生曾对这两篇残赋有很好的解说:
  
    
  
  《明囗赋》题与文皆讹脱,而一斑窥豹,当是嘲丑女者。同卷有繁钦《三胡赋》,描摹胡人状貌之恶,则干(钱先生误以《明囗赋》为徐干作)此篇题倘为《胡女赋》耶?“眼惟双穴”与《三胡赋》之“黄目深睛”、“眼无黑眸”剧类。“蜂膺”或是“蜂准”之误,杜甫《黄河》所谓“胡人高鼻”。目深鼻高乃胡貌特征,《世说·排调》即记王导笑胡人康僧渊之“目深而鼻高”;《南部新书》戊卷载唐睿宗咏壁画胡人头:“唤出眼,何用苦深藏?缩却鼻,何畏不闻香?”;《云溪友议》卷中载陆岩赠胡女诗:“眼睛深却湘江水,鼻孔高于华岳山”;睿宗下句谓鼻塌亦能闻香,故不须高耳。“范”疑“规”之讹,如《淮南子·说山训》“画西施之面,规孟贲之目”之“规”,画也,“规”误为“轨”,三写复误为“范”;“眉”疑“蝟”之讹,谓鬓毛森刺,犹李颀《古意》之言“鬓如蝟毛磔”。[5]
  
    
  
  繁钦的这两篇赋作,都是嘲弄胡人的。
  
  秦汉以后,中华民族的统一国家基本形成,汉族同境内少数民族及周边民族的交往日益频繁。《后汉书·东夷列传》记载,“自中兴之后,四夷来宾,虽时有乖畔,而使驿不绝,故国俗风土,可得略记。”这里说的虽是东汉的情况,实际上反映了西汉以来中原与周边各少数民族间的交往关系。胡人的各种娱乐伎艺不仅为中原普通人民所喜爱,而且为汉廷王侯贵族所欣赏。《后汉书·五行志》云:“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座、胡饭、胡箜篌、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写的虽为灵帝,但从西汉诸帝好胡马、胡乐的情形看,胡文化对汉文化的影响是很大的。《玉台新咏》收有辛延年的《羽林郎》,其中写道:“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接着描写胡姬的美丽,及其对金吾子调笑的拒绝。辛延年其人,游国恩先生考证是东汉和帝时人[6],陈直先生则认为乃西汉末人[7]。《羽林郎》告诉我们,西汉以来即有大量的胡人胡女在中原从事各种工作,尤其是从事服务、娱乐性工作;这类“调笑酒家胡”的作品在当时一定流传不少。《短人赋》、《胡女赋》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
  
  魏晋时期,嘲笑人形貌丑陋的俗赋时有所见。《全晋文》卷143辑有刘谧之的《庞郎赋》残句:
  
    
  
  坐上诸君子,各各明君耳。听我作文章,说此河南事。
  
  庞郎居山中,稀行出朝市。暂来到豫章,因便造人士。东西二城门,赫奕正相似。向风径东征,直去不转耳。(这则《太平御览》标名“迷赋”)


  
作者: 恶竹应须斩万竿  2006-7-6 11:36   回复此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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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伏俊琏:汉魏六朝的诙谐咏物俗赋  
  
  头戴鹿心帽,足著狗皮靴。面傅黄灰泽,髻插芜菁花。男女四五人,皆如烧虾蟆。(这则《太平御览》标名“下也赋”)
  
  其头也,则中骼而上下锐,额平而承枕四起。(商务印书馆标点本1546页)
  
    
  
  刘谧之其人,史籍无载,《艺文类聚》以为晋人,但不知具体时代。“庞郎”一作“宠郎”,按作“庞郎”是,根据残句所写,赋中主人公是一个杂乱而丑陋的人,“庞”有杂乱之意,《正字通·龙部》:“庞,又杂乱貌。”庞郎,等于今天所说的“邋遢汉”。这篇残赋的开头既云“坐上诸君子,各各明君耳。听我作文章,说此河南事”,则明确告诉我们:本赋是用来“诵说”的俗赋。
  
  严可均《先唐文》辑有朱彦时《黑儿赋》,残句云:  
  
    
  
  世有非常人,实惟彼玄士。禀兹至缁色,内外皆相似。卧如骊牛 ,立如乌牛跱。忿如鸜鹆斗,乐如鸬鹚喜。(商务印书馆标点本422页)
  
    
  
  朱彦时其人,史籍无载,《初学记》编于晋刘谧之后,可能是晋人。本篇所写的“黑儿”,是当时的奴隶。汉魏六朝以来,豪门富族常以周边民族的人为奴。比如称南海国人为昆仑奴,史籍对此记载甚多,如说昆仑奴“身黑卷发,倮行”(《新唐书·南蛮传》),“唯此昆仑,头卷体黑”(《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一),“身如黑漆,虬发”(《诸蕃志·昆仑层期国》),“自林邑以南,皆卷发黑身”(《旧唐书·南蛮传》),“目深体黑”(《宋史·大食传》),“色黑如墨,唇红齿白,发卷而黄”(宋朱彧《萍州可谈》卷二)。虽所记在某些方面有小出入,但卷发黑肤的特点是一致的[8]。这里所引的材料虽以唐宋人的为多,但据岑仲勉先生考证,汉以来即有这样的昆仑奴[9]。我疑心王褒《僮约》中的那位“便了”,就是这类奴隶。石崇《奴券》中的那个“羝奴”宜勤,更是少数民族奴隶无疑了。
  
  《先唐文》中列于朱彦时之后的有刘思真的《丑妇赋》:
  
    
  
  人皆得令室,我命独何咎。不遇姜任德,正值丑恶妇。才质陋且俭,姿容剧嫫母。鹿头猕猴面,椎额复出口。折頞靥楼鼻,两眼 如臼。肤如老桑皮,耳如侧两手。头如研米槌,发如掘扫帚。恶观丑仪容,不媚似铺首。闇钝拙梳髻,刻画又更丑。妆颊如狗舐,额上独偏厚。朱唇如踏血,画眉如鼠负。傅粉堆颐下,面中不遍有。领如盐豉囊,袖如常拭釜。履中如和泥,爪甲长有垢。脚皲可容箸,熟视令人呕。(商务印书馆标点本422页)
  
    
  
  刘思真其人,爵里未详,《初学记》把他列在朱彦时之后,或以为也是晋人。但梁有刘之遴(477—548),字思贞,南阳涅阳人,可能就是此人。
  
  中国文学中的女性形象,多是光彩照人的美人。从宋玉、司马相如开始,历代赋家,各显神通,纷逞才华,不知精心撰写过多少美女、佳人、丽色之赋,而描写丑妇的作品却为数甚少(《庄子》《淮南子》《韩诗外传》《列女传》《东观汉纪》等书中皆有记载丑妇的文字,大抵叙述其女容虽然丑陋,德行则有可取,对丑妇少有嘲讽之者。这类形象的意义在于引导人们重视内美,所谓“好德”)。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写登徒子之妻“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可以说是赋中最早写丑女的句子。前引繁钦的《明□赋》,也是嘲戏丑女者。《文心雕龙·谐隐》说:“潘岳《丑妇》之属,束皙卖饼之类,尤而效之,盖以百数。”说明晋代以来,写丑妇的作品为数不少。然而连潘岳的《丑妇》在内,大都失传了。刘思真此赋纵笔恣肆地描写丑妇从头到脚的丑陋,极尽嘲弄戏谑之能事,在中国文学史上显得非常特殊。
  
  这个时期的俗赋中,不仅有极端描写丑妇之丑者,而且由外表之丑进而描写其生性的狠毒嫉妒、粗野放荡。如梁张缵有《妒妇赋》,这篇作品中的妒妇确实有些可怕:
  
    
  
  惟妇怨之无极,羌于何而弗有。或造端而构末,皆莠言之在口。常因情以起恨,每传声而妄受。乍隔帐而窥屏,或觇窗而瞰牖。若夫室怒小憾,反目私言,不忍细忿,皆成大冤。闺房之所隐私,床第之所讨论,咸一朝而发泄,满四海之嚣喧。忽有逆其妒鳞,犯其忌制,赴汤蹈火,嗔目攘袂。或弃产而焚家,或投儿而害婿。(《全梁文》卷64,商务印书馆标点本第277页)
  
    
  
  妒病一发,无所顾忌,甚至杀人放火的事也干得出来。恶德与恶形,在这里难以判然分离。这位“嫉妇”对男人的伤害,除了视觉的虐待外,精神的禁锢与凌虐更为厉害。
  
  敦煌俗文学中描写丑妇、嫉妇的片断不少,如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无名氏的《破魔变》中都有集中描写丑妇的段落,《丑女缘起》、《齖 新妇文》等则是集中描写“丑妇”“嫉妇”的作品。至于赵洽的《丑妇赋》,则是集中笔墨淋漓尽致地描写丑妇,全篇不仅写丑妇相貌之极端丑陋,不堪入目,而且通过丑女的举止行动,更深一层地揭示她内心的丑恶,“丑”和“妒”在这里得到了完满的结合。这是六朝这类俗赋的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