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人，《圣经》与基督教的产生/系列（16）：死后复生

          在耶稣生活的时代，犹太人的葬礼习俗有些特别。墓穴不是一个，而是一高一低两个洞口放在一起。遗体不入棺，直接放进低的洞口之中，让肌肤快一些化为泥土，因为《圣经》创世纪中（3：19），上帝曾告知亚当，他是泥捏的，死后也会变成泥土。留下的白骨则被收集起来，放入一个骨头盒子，上边刻下逝者的名字，然后移入上边的洞口里，等待着传说之中逝者复活的那一天。这样两个洞口，可以作为家庭墓地，不断地使用，久而久之，上边的洞口就收集了一家之中不同时代人的骨盒。
　　
　　十九世纪以来，由于宗教原因，巴勒斯坦是考古学挖掘的一个热门地区，找到了不少这样的骨盒。1990年，在耶路撒冷挖掘到的几个骨盒，经确认同属于姓氏为“Caiaphas”的家族，其中就有那位下令逮捕耶稣的大祭司的遗骨。2002年，一位以色列古董商有了更惊人的发现。他找到一个骨盒，上边刻着，“James，Joseph的儿子，耶稣的兄弟”。按新约里所说，James既是耶稣的弟弟也是十二门徒之一，后来更是基督教会在耶路撒冷的主教。骨盒的照片随即登上了权威考古学杂志的封面，轰动一时。只是没过多久，实验证据显示骨盒是伪造的。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任何一位《圣经》新约中所提到的耶稣门徒或亲属的骨盒。在西方，成天东挖西掘的考古学者们碰到一起，开起玩笑的时候会说，“又挖到什么重大发现？耶稣的骨头？”
　　
　　基督教成为罗马的国教之后，钉十字架这一杀人的酷刑被废止了。而十字架作为耶稣蒙难的纪念，成为一个宗教符号，挂在教堂内外。很多信徒也喜欢带十字项链。天主教会的十字架上，还有一个基督的模型绑在上边。新教教会则通常只有一个十字。喜欢看欧洲足球联赛的人一定都见过，有的球员在比赛开始前会在胸前比划几下，划的其实也是一个十字，祈求基督保佑。可是一个夺去耶稣生命的刑具，怎么会变成了神灵、保佑的符号呢？这是因为奇迹发生了：耶稣遇难三天后，他的跟随者者们发现，耶稣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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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十一：基督教徒们常挂在颈上的十字饰品。新教教徒用的通常只有一个简单的十字，而天主教徒用的则在十字架上还有一个耶稣挂在上边的图像。类似的十字架在教堂内外也都可以看到，甚至不少欧洲国家的国旗上也都挂着一个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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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圣经》里的描述，耶稣放入墓洞之后，信徒中的女眷们每天都还要去照看一下遗体。第三天的时候，突然发现遗体不见了。正在惊讶迷茫之际，耶稣出现在眼前。女眷赶忙向徒弟们报告，结果大家都看到了复活的耶稣。这一奇迹，成为基督教信仰的中心。耶稣的死，是为了通过他的苦难，来为人类赎罪。他的复活，证明了他是救世主，在希伯来语中读着“弥赛亚”，在希腊语中则读为“基督”，因此有了我们所常说的耶稣基督。通过他的鲜血，上帝立下一条新的契约，相信基督的人，遵循他的教导的人，不但可以战胜与洗去他身上的罪恶，而且将来可以进入上帝的天国，获得永生。
　　
　　这个契约之“新”，是相对于摩西出埃及时的契约之“旧”。因而《圣经》也就有了我们已经多次提到的“新约”与“旧约”两个部分。在摩西的契约里，上帝保佑以色列人逃出埃及，取得伽南，并祝福他们的子孙后代，条件则是以色列部落对上帝绝对的服从。按照基督教的解释，“旧”契约有点像“留校察看”，看你的表现，看你是不是服从，而上帝并没有完全宽恕人类自从亚当夏娃偷吃苹果之后的种种罪恶。“新”契约的设立，是因为耶稣的死，他为人类受难，赎清了人类的罪恶，从此大家都得到了上帝的宽恕，只要信仰耶稣，将来可以死后复生，进入上帝的天国。十字架，作为耶稣受难的标志，也就变成了神灵保佑的符号。受难节之后的星期一，变成了另一个节日，复活节。按《圣经》新约之中所说，耶稣复生后，立下新的教义，就在徒弟们众目睽睽之下，升上了天空。并留下许诺，他将第二次降临人世。这一次将是从天而降，在人间建立上帝的天国，主持最后的审判，被审者包括生者与死者，信仰上帝的死者都会得到再生。耶稣的蒙难，原本对他的这些突然失去了领头人的跟随者们来说，几乎是一场灭顶之灾。却不料因为这起死后复生的奇迹，变成了一个新教义的开头。从此他的门徒们四下散开，到处去传播耶稣所带来的好消息，新的契约，新的预言，也就是基督徒们所常说的，“福音”。
　　
　　在国外呆过的中国同学，学过《圣经》的人不在少数。刚到一个新国度，人生地不熟，只有教会的人愿意与这些第三世界来的穷学生们打交道，也只有他们愿意坐下来与这些学生们交谈，但是话题必定是跟“福音”有关。大多数中国学生的出发点，并不是信教，而是想操练口语。只是读着读着，很容易发生争论。特别是学生物的同学，一听到什么“死后复生”，那必定要高声抗议，“这绝对不可能！”椐笔者自己听过一位传教士说，教会有过统计，在两类人之中传教比较困难，一类是佛教徒，一类是无神论者，他们都没有“上帝”的概念，“而你们这些中国学生，是来自一个佛教传统文化的无神论者，所以给你们传教是最困难的。”
　　
　　后来读过历史书，才发现“死后复生是不是可能”的争吵，已经有两千年了。早期基督徒向罗马人宣扬福音，受过教育的罗马人也是同样的反应，哪有什么“死后复生”，这显然是骗人的迷信嘛。而基督徒们，则誓誓旦旦，说谁谁谁谁亲眼看到过的，假不了！你如果到Google上，打入“Jesus resurrection”搜索一下，可以找到近一百万个网页。但是对历史学家来说，这个争论已经没有多少意思了。所谓“死后复生”，只有神学的解释，没有历史或生物学的解释。就连一般神学院的教授们写的宗教史中，多半也不会提起这件事。
　　
　　这种有人亲眼目睹的奇迹，本来就不是学历史的人可以研究的事物。当然，猜测与推论是有的。有可能发生的情形是耶稣的遗体被人移走了。耶稣与跟随他的信徒们，都来自离耶路撒冷一百公里之外的Galilee，并不是本地人。他遇难之后，遗体只能就地处理，放入的墓地应该只是借用。守灵的女眷们，不可能一直呆在荒郊野外的墓地，只是出于不舍，有时来看一看。而几天之后，墓地的主人可能会觉得这个来自外地，却命丧耶路撒冷的不幸死者，其亲友已经走了，于是自行将遗体移到别处掩埋。依然沉浸在痛苦与思念之中的追随者们，猛然发现遗体不见了，震惊之下，开始出现梦幻，看到显灵，为所发生的一切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于是认定耶稣所演示的一定是一个奇迹，让他们亲眼见证耶稣真真确确就是救世主，由此而产生了一个新的宗教。这当然，只是一种基于常识的推测，并没有也不可能找到具体的证椐。
　　
　　虽然“奇迹”一词对现代的我们来说，内中总有一层不大真实的意涵，但是在两千年前的古代，却是有很多人信的。当教主的人，显示这些奇迹，也是常有的事。按照新约里的记载，耶稣就经常以他的神力，给人治病，向人们显示他的特殊身份。我们现在有病的人大多会去求医，而不是求神。可是医学的昌明，其实只有约一百多年的时间。在这之前，医学所能够达到的治病率，恐怕比求神拜佛好不了多少。举例来说，就连对西学并不排斥的袁世凯，身患遗传性糖尿病时，却还不信西医，而是想着黄袍加身才能驱病除魔。即使在当代，还有很多疾病，医学不能完全治理。像法论功的传播，就是以治病强身为开端，追随者中也有众多为慢性疾病所困苦的患者们。
　　
　　而奇迹还有另一个功用，它可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你即使是不信，也会停下你的脚步，多看几眼。笔者刚到国外时，发现周日上午的美国电视台，总会有布道会的直播。现代的传教要用现代的手段，但是也离不开古老的方法。他在那里说主啊罪啊什么的，我很快就按着选台键跳到别的频道上去了。一圈下来，又回到那个频道，发现他在那里说，将会显示耶稣的力量，给人治病。啊？还有这等事，这下我倒是要看个究竟。当然，得有耐心，奇迹发生之前，牧师布一大段道，就像系团总支书记做报告一样沉闷，而且总是说不完似的。终于等到奇迹出现的那一刻，那场面倒是有点像气功师发功，牧师闭着眼睛，伸出颤抖的手，伸向病人的脑门，嘴里喊着“耶稣！耶稣！”，往前一推，病人向后一仰，倒在旁人的怀里。台上台下，开始进入高潮，大家一起喊着，“Alleluia！Alleluia！”，群情激动。看后大惑不解，去向人请教，这叫什么治病，是骗人嘛，竟然在电视上放，也没人来管管。朋友说，人家不会骗你的，你要有病去找牧师，他肯定会跟你讲《圣经》，讲福音，也肯定会让你去看医生的，不会误你的事。我还是摸不着头脑，这样的布道算怎么回事？朋友笑道，他要不这样布道，你会在那个频道上停多久？绝大部分宗教，或多或少都会声称可以实现某种魔力或奇迹，让你感到好奇。在这一点上，基督教所声称的，是终极奇迹，可以让死人复活。它就是要让你觉得不可置信，就是要让受过科学训练的人在椅子上坐不住。
　　
　　“死后复生”，在犹太教里的出现，开始于Antiochus迫害时期。笃信上帝的犹太人，却成为Antiochus刀下的冤魂，真是天理何在？也正是在这种悲愤的鼓舞下，才出现了“死后复生”的说法。将来有一天，上帝会让为遵从上帝而死去的人复活，这是那些坚守犹太传统的Pharisees派所坚信不疑的。至于那些倾向于希腊化的Sadducees祭司们，却不大同意“死后复生”的说法。二者之间为此还发生过多次争执。只是他们大概都没有想到，“死后复生”终于出现在一位从Galilee来的耶稣的身上，就出现这么一回，却立下了以后两千年常常与犹太教为敌的基督教。
　　
　　我们这里讨论“死后复生”的角度，是历史的角度，也是理智的角度。应该补充说明的一点是，理智也有它的局限性。人的内心，不但有理智，还有感情，而且感情的成份常常超过理智。在中国大陆接受教育的朋友们，学的都是唯物主义，以理性的角度看待周围的世界，需要的是一种客观超然的态度。这是一种冷冰冰的角度，是与那种把自我感觉、感情揉入观察与分析的主观态度相对立的。可是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把事物从主观感觉中剥离出来，是要费一番功夫的。我们周围的人与事，比如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成功与失败，人生的起伏与跌宕，其中最为强烈的冲击与最为切身的体会都在个人感情之上，都来自我们每个人的因人而异的主观。
　　
　　对耶稣的理解，如果单从理智的角度，可以把他当作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年轻人。这样的人每个时代都有，通常以年轻人居多，觉得自己有非凡的脑力，或是不同凡响的艺术天才，甚至是某种特殊的历史使命。在两千年前罗马统治下那个动荡的巴勒斯坦，在一个受犹太教影响中长大的耶稣，他的自命不凡的是他与上帝有着特殊的关系，是上帝派来的救世主。自命不凡的人，常常要面对的是现实，生活中的磕磕碰碰，由不得个人控制的时代与环境，个人的局限与盲点，机遇与命运，最终会让大多数这样的年轻人回归平凡。耶稣所面对的，却是一个极为残酷的岁月与现实，他所选择的是一条充满危险的不归路，而最终付出的代价是他自己的鲜血与生命。从他自己的结局来说，那个在十字架上叹息“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的耶稣，也是回归了平凡。
　　
　　然而我们中国人有一句古话，“不以成败论英雄”，用在耶稣的身上特别合适。一般来说“救世主”这个词，在人们心目中所唤起的应该是威力无比的超人，怎么会是那个血淋淋、吊在十字架上奄奄一息痛苦呻吟的肉体？耶稣这个救世主，还真是很不一般。他首先亲身经历了人间最为痛苦的折磨，然后才许下一个将来的（虽然是说不清日子的），可以战胜死亡的，幸福的天国。这里边蕴藏了两种强烈的主观情绪，对痛苦的感受，与对未来的期望。
　　
　　就以刚刚发生的汶川大地震来说，当你去慰问那些倾刻之间失去了家人，悲痛欲绝的亲属时，一个无神论者所能够说的，只有“节哀顺变”，“多多保重”。这两句话后边，是对人生无常的无奈。以一个唯物主义者理智的眼光来看，遇到这样的不幸只能认倒霉，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来应付这个冷酷的不以人的意志或情感为转移的唯物世界。一个基督徒所能说的，或许也就只有简单的一句“愿耶稣与你同在”，但是内中却包含着两个深层的感情含义：你所经历的痛苦，正像耶稣所经历的那样，是信众们都在内心中经历过的。将来有那么一天，还有一个上帝的天国，大家还可以在那里团聚。从感情上来说，如果你信的话，这两层含义至少可以带来某些安慰。
　　
　　对世界的认识，可以是理性与思辩的，也可以是宗教的，带着感情色彩的。历史的来说，带着感情色彩的解释更容易打动普罗大众，这大概是基督教可以征服罗马，而希腊哲学却差一点失传的重要原因。所谓“死后复生”，虽然听起来离奇，却算不得很迷信。基督教里也就只有这一回，并不是一件经常发生的事。就算是那些学过科学的人，也有不少基督徒。他们对《圣经》的理解，不是字面的。他们也承认，“死后复生”在生物学上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们依然可以从精神上来理解这些传说，把“死后复生”看成是某种幻像，而幻像之中却给人类带来某种特别的精神讯息。这样一来，宗教故事与科学原理之间就不存在矛盾，因而他们的世界观之中，既有客观理智的一面，也保留了主观情感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