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人，《圣经》与基督教的产生/系列（13）：世界末日

          在前一节中的这里或那里，我们已经提到了耶稣基督与《圣经》的新约。《圣经》的旧约部分，是犹太人编写的，里边所讲述的也就是我们前边所概括的犹太人的历史。到罗马统治时期，巴勒斯坦出现严重的社会动乱，其间产生过各种新兴的犹太教派。由耶稣所带领的教派，只是其中的一个。而且在开初的时候，其规模很小。《圣经》的新约部分，记载的是耶稣的生平及他的教义。在基督教来说，新约中的这个“新”字所相对应的，是犹太《圣经》的“旧”。虽然在以后的几百年之中，基督教将传播至罗马帝国的各个角落，但是在犹太人之中，基督教派并没有取得大影响。因而新约对犹太人来说，并不算着《圣经》的一部分。
　　
　　耶稣的生平，对历史学家来说，是一个头疼的难题。每天在全球各地念叨他名字的人可以说是以亿万来计算。在众多的基督徒看来，他的降临人世是超自然的，他短短的一生之中创造了一大堆的奇迹，连他的死都是奇迹，因为他死后复生，终于让使徒们明白了他所带来的福音。围绕着他的一生，产生了众多的传奇，也引起了没完没了的神学争论。可那都是后来发生的事。在他遇难的时候，跟随他的信徒不过只有十二个人，外加一些眷属，而且都是贫苦百姓，属于在历史记录中最难引人注意的社会下层人士。要过一个世纪的时间，他的名字才广为人知。只是到那个时候再回头收集有关他的历史资料，可以说是几乎没有什么收获。
　　
　　因而历史学家所能依靠的，只有《圣经》新约之中的记载。但是新约的编写，所取的是神学的角度，而不是历史的角度。其编写的时间不能完全确定，但是可以肯定离耶稣遇难的时间，起码在三十年以上。教会认为，有的部分，比如说“马太福音”，是由曾经亲身跟随耶稣的门徒们写的。但是研究新约的学者，却从其中的描述方式，及所使用的希腊语，可以明确断定，这些福音书是后人假借使徒们的名义所著。因为生活在巴勒斯坦，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使徒们，来自Maccabee起义之后才被犹太化的乡间Galilee，日常使用的是Aramaic语。这是波斯统治时期流行起来的一种通用的闪族语言，相当于闪族人之中的普通话。只有受过教育的犹太贵族，才可以用希腊文写作。
　　
　　《圣经》新约的前三部分，“马太福音”，“马可福音”与“路加福音”，都是按照时间顺序，讲述耶稣从出生到遇难的经历。可是就连这三本福音书里的记载，都不能自圆其说，相互之间有许多矛盾。教会通常的辩解是这样的：这些福音书放在一起，的确不可以成为一个现代法庭所能接受的证据，但是其中所阐述的耶稣所带来的福音，却是一致的。由此也等于承认，福音其实不能当着历史。因而研究历史的人，也就难以断定新约里的故事，哪些是真的，哪些只是故事而已。
　　
　　关于基督教历史的西文书藉，在大学图书馆里，通常占有好几个书架。很多动不动就有好几百页的一本基督教历史书中，讲述耶稣生平的常常只有那么几行字：耶稣大约出生在公元前四年前后，Herod为王的后期。他的职业是木匠，算得上一个小手工业者。后来成为一个布道者，建立了一个小教派。他的布道生涯也许只有一年多时间，最多不超过三年。当时犹太已经成为罗马的一个小省份，总督的名字为Pontius Pilate。耶稣的跟随者数目达到二十多人的时候，就引起了罗马当局的注意。其后更被当成罪犯，被处予极刑，钉死在十字架上。
　　
　　当然，如果从神学的角度出发，对《圣经》进行考证，这几行字马上就可以扩充成整本整本的书藉。对于西方人来说，耶稣的生平、事迹，是他们从小就不断接触的故事，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但是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却多半只是从不同地方得一个只言片语。如果是从传教资料上看来的，更是夹杂着许多“主啊！”，“神啊！”，“罪孽！”，“救赎！”之类的感慨，反倒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所以这下边的叙述，是为一位对耶稣的历史感兴趣，却无法把其中的事情串起来的中国读者写的。它包括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根据《圣经》新约所得出来的，为西方人所熟知的耶稣故事。第二部分，理解这些故事，所需要的背景知识。第三部分，则是历史学家们对《圣经》故事的质疑及实际情形的猜测。
　　
　　基督教的产生，在前面讲到的历史背景之外，还有一个思想背景。大家应该还记得十年前，千禧年逼近的时候，新闻之中曾出现过不少所谓“末日教派”的报道，宣扬世界末日，大灾大难就要来临。这种末日来临的预言，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基督教派在最初也是一个末日教派。从思想根源上来说，它来自《圣经》旧约之中的但以理书，号称写作于巴比伦流放期间。但以理是一位犹太人，却当上了巴比伦国王的顾问，可以占卜释梦，预言未来。他正确地预言了巴比伦、波斯、马其顿帝国的交替，还预言了五百年之后Antiochus对犹太教的迫害。这些迫害是对信仰上帝的犹太人最后的考验，它预示着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世界将充满苦难。苦难过后，上帝将派谴一位弥赛亚，也就是救世主，来挽救人类。从此建立太平盛世，上帝的天国。不但活着的人们不再受苦，连死去的信徒们都会死后复生。
　　
　　神学与历史学的角度是不同的。以神学角度来看，在公元前七世纪，能够预言其后五百年间的世界大事，足以证明但以理的预言来自上帝的启示。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没有人可以预言未来。但以尼可以正确描述Antiochus时期的事情，正好说明这本但以尼书是在Antiochus镇压犹太教，也就是公元前169年前后写成的。只不过为了其权威性，才把它投影到五百年前的一个但以尼身上，把已知的史实变成了他的预言。
　　
　　但以尼书所真实反映的，是Maccabee起义前后，犹太人再次面临压迫时的思想震荡与历史思考。如果说第一圣殿被毁，以色列亡国，犹太人被流放至巴比伦，这都是因为当初他们不坚守一神论，对上帝耶和华不够忠诚所带来的，那么Antiochus的血腥镇压又应该怎么解释？自从回归巴勒斯坦之后，几百年的时间，犹太人可是一心一意事奉上帝。日常生活中遵循摩西律法且不说，连外敌把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他们都遵从安息日的规定，脑袋掉下来都不还手，真可谓誓死不渝。可是对上帝信仰这样的坚持，换来的竟是受欺压，竟是掉脑袋，这如何说得通？
　　
　　我们前边已经说到过，犹太人对历史的理解取的是宗教的角度，其中不可避免会出现的是信仰与现实的矛盾。这在巴比伦流放时期已经出现过一回，为什么信上帝的犹太人会遭受亡国与流放，而不信上帝的巴比伦却享有富庶与强大？当时的解释是犹太人是上帝的选民，是选出来受考验，受磨难的。Antiochus的镇压，带来另一次信仰与现实的矛盾，产生的却是“世界末日”一说，其中既解释了眼前的苦难，又预言了未来的希望。这些苦难，是上帝对人间种种罪恶的惩罚，是上帝对犹太人新一轮的考验，考验他们的信仰到底有多坚定。但是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是最困苦的时期。这个世界正在走向天下大乱的末日。末日之后，上帝会派来救世主，带来一个全新的如天堂一般的世界。到了那一天，不但犹太人会得到解放，那些为了信仰上帝而付出生命的人，都会死后复生。
　　
　　这其后的历史发展，自然要比预言来得复杂。首先是Maccabee起义，比大家意想的成功。继而犹太人的政治独立与Hasmonean王朝的建立，带来的却是内部残酷的党派之争。再其后，罗马的代理人及罗马总督的直接统治，让犹太人又处于外族的欺压之下。
　　
　　黎明前的黑暗越深，对救世主的期盼也就越为强烈。这个救世主究竟会是什么样一个人？答案当然还是应该在《圣经》里找。这一本厚厚的《圣经》，翻来复去地查看，要找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倒不算是太难。在某些或隐或现的文字之中，得出了几条大家基本认定的条件。他应该是David王朝的直系后代。他应该是由一个年轻女子所生。他自然是英勇威武。他来临的那一天，应该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入耶路撒冷，继而横扫那些欺压犹太人的外族统治者们。
　　
　　于是，在罗马统治期间，每隔几年就有人站出来，号称自己就是弥赛亚，就是救世主。有号召力的人，振臂一挥，可以拉出一支上百人的队伍。接下来不可避免的，是罗马当局的血腥镇压，最后的结局肯定是又多了上百个冤魂。在公元66年发动起义的Zealots面对强大的罗马军团，以坚定不移的决心血战到底，也是想着他们的悲壮牺牲，可以促使世界末日早一些到来。他们所引起的这类浴血反抗，在罗马统治期间的历史上留下了很多记录。
　　
　　耶稣也是在这一段时间出现的一位救世主。他在世时的号召力，要比上面说到的这些人差多了。也因此，他在《圣经》新约以外的历史上没有留下什么记录。他的结局也是悲惨的。但是他当救世主的方式，以及他救世主身份的确立，却很有几分出人意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