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人，《圣经》与基督教的产生/系列（17）：“海外”犹太人

          罗马人影响了西方历史，是因为他们强大，他们的军事征服横跨欧亚非三大陆，他们所建立的帝国，延连了好几个世纪。犹太人也影响了历史，却是因为他们的弱小。他们饱受欺凌，却死不低头，生活在大帝国的时代，却拒绝与其他民族溶合，同化。这种独立精神，让他们吃尽了苦头。却不曾想，他们之中所产生的那个带着几分异端的小教派，基督教，有朝一日竟然征服了罗马，并成为罗马的国教。
　　
　　随着罗马帝国范围的扩大，罗马城里开始出现来自各地，带着不同宗教信仰，操作不同语言的各民族居民，这其中也有犹太人。第一批到达罗马的犹太人，是前面说到过的，庞贝攻打耶路撒冷之后带回罗马游街示众的犹太战俘，后来通常都是卖给当地罗马人当奴隶。据说，这些犹太奴隶通常比别的奴隶更快得到主人的解放，因为他们的饮食习惯太特别，做起来比主人的饮食还来得讲究，让人觉得麻烦。而且每星期七天之中，还必定有一天安息日，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肯去做工。这些被解放了的犹太奴隶，大多留在罗马，成为当地的城市贫民。
　　
　　
　　图十五：罗马时期的镶嵌图，显示一位格斗者，手拿长矛，对付一头豹子。罗马人经常从俘虏之中，挑选身强力壮，长相英俊者，训练成格斗者。观看这种与野兽的搏斗是罗马民众最喜欢的大众娱乐，一直到基督教成为罗马国教之后，才被禁止。大部分俘虏，则在市场上当着奴隶出卖，有的做苦工，有的做家奴。
　　
　　
　　散居他乡的，也有因为逃避战乱的犹太人，一直可以追溯到亚述、巴比伦时期。这其中，有的去了埃及，有的则去了巴比伦。波斯时期，虽然有一部分流放巴比伦的犹太人回归巴勒斯坦，留在当地的也不在少数。这其中当然也有我们现在所说的经济移民，因为生计所迫而流落他乡。巴勒斯坦的自然环境不算太好，人口增长的压力之下，造成一部分人外出谋生。希腊时期，不少犹太移民去了埃及，特别是像亚历山大城这样新建的希腊城市。新约里甚至记载，耶稣出生后，也曾随父母流落埃及，度过了他童年的一部分时光。
　　
　　还有一类离开巴勒斯坦本土的犹太人，是因为当兵从军。我们当今碰到的犹太人，多半为国外学校之中的教授与同学，大部分都是文绉绉的。两千年前在巴勒斯坦生活的犹太人，却多半是粗壮的农牧民，是当兵打仗的上好材料。希腊统治者们维持自己的王朝，不能只靠马斯顿/希腊士兵，他们的人数毕竟有限。更时常要做的是在各地招兵买马，而且募到的通常是为钱打仗的雇佣兵。这样的兵团也最为让统治者们放心不下，只要敌方出价够高，他们在阵前反水的事是家常便饭。由犹太人组成的兵团，在这一点上与众不同。他们对着上帝起誓，对自己的誓言忠贞不渝。希腊将军把他们放在最前线，倒是不用为他们的忠诚担心，只是要将时程安排妥当，避开犹太人的安息日。这样的犹太兵团，曾为希腊将军们立下汗马功劳。
　　
　　几百年下来，在埃及、西亚及地中海周边的城市之中，聚集了许多犹太社区。以埃及为例，当地的希腊统治者对这些犹太人相当的欢迎。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外来的统治者，在众多的埃及本地人之中，同样是外来的犹太人，更受希腊统治者的信赖。在这一点上，犹太人的处境与二十世纪上半叶生活在西方殖民统治下东南亚的华侨很相似，是外来统治者用来对付本地人的筹码。但是在经济地位上，不论在希腊还是罗马统治时期，犹太侨民多半处于社会下层。古代社会对犹太人的歧视里常常夹杂着那种对穷人的轻蔑，而不是像现代西方的排犹主义那样，夹杂着对犹太人财富的嫉妒。
　　
　　生活在“海外”的犹太人，同样有一个因为“一神论”而导致的排他性问题，因为宗教原因而无法与希腊统治者或是当地的土族融合。尽管受到希腊统治者在政治上的照顾，犹太人却不愿意放弃自己对摩西律法的遵守，去取得希腊公民的资格。宗教文化的不同，免不了在二者之间造成矛盾，但是总体来说没有带来大问题。犹太侨民的中心，是犹太教堂。这里所说的教堂，不单单只是一栋建筑，而且是一个组织，大家在一起做礼拜，形成一个社区，相互照应。犹太教的中心，则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耶路撒冷，祈祷时要对着圣城的方向，就像现在的伊斯兰教徒要对着麦加祈祷。犹太人也通过这些教堂为圣殿缴纳“圣殿捐”，统一送回耶路撒冷。这也是为什么在巴勒斯坦的外族统治者，财政绌紧的时候，总是会盯着圣殿的金库打主意。
　　
　　犹太侨民与希腊人之间矛盾的尖锐化，则是在罗马时期形成的。罗马统治下，希腊人失去了过去的统治地位。罗马统治者对他们还是保护的，比如说有希腊公民权的人就可以享受免税的待遇。其出发点与先前希腊统治者保护犹太人是一个道理。这在失去了政治权力的希腊人的感觉上却是一种政治上的降格， 情绪上对罗马人心存不满是免不了的，但是在罗马人当道之下又无法公开发泄。这一肚子的怨气，就发在了犹太人身上。
　　
　　在宗教与政治上，罗马统治者对犹太人也基本上是采取了保护的态度。罗马并不愿意去干涉一般民众的宗教信仰，只要这种信仰在道德标准上不是太糟糕，像有些埃及的邪教组织，在崇拜仪式上搞性乱交之类的。犹太教在道德上要求很高，在这一点上不存在问题。只是因为一神论的关系，犹太人不愿意参加罗马人对皇帝的个人崇拜。罗马当局虽然对此不高兴，但还是可以容忍，只要求犹太人不可以在罗马人之中主动传教，以免在宗教上威胁罗马的统治。
　　
　　在税收上，犹太人的地位却降了一格，与当地的埃及人等同，多出许多向罗马缴税的义务，失去了原本在希腊时期所享受的照顾。于是有犹太人向罗马当局请愿，希望也能够在税收上享有与希腊人一样的地位。当然，在宗教上犹太人依然有他们自己的坚持，不可能参加希腊人的那些教育与仪式。这一来，希腊人看着就特别恼火，希腊人该尽的义务你犹太人不来参加，希腊人的特权你犹太人却也想得到。原本心里就有气的希腊人，开始找借口来与犹太人闹矛盾，由此引发了公元38年发生在埃及亚历山大城，历史上记载最早的“排犹运动”。希腊人捣毁犹太教堂，烧杀抢掠，造成的死伤有好几千人。其后在地中海东岸其他的希腊城市，也发生过类似的暴力冲突与迫害。
　　
　　然而犹太侨民与希腊人之间，并不仅仅是冲突，也有相互的影响。几代人下来，生长在这些希腊城市里的犹太人，都已经以希腊语为第一语言，依然懂得希伯来语的人逐渐变为少数。文化与宗教上，虽然二者难以调和，却也有熟悉希腊文化的犹太人，借用希腊哲学中的观念来为《圣经》辩护，希望得到希腊人的认同。而为了让犹太侨民能够读懂《圣经》，在Ptolemy时期，还专门组织人员，将《圣经》翻译成希腊文。按照基督教里的传说，参加翻译的人员一共有七十二位。他们被各自锁在一个房间之中，各自进行翻译工作。完成之后，产生七十二个独立的译本，其中的内容一字不差。这自然又是一个奇迹，是因为翻译是在圣灵的感动之下完成的。这本著名的“七十士译本”，是《圣经》第一次被译为外文。以后基督教在罗马帝国的传播，所用的就是这个译本。然而在犹太人读来，这个译本却是一场灾难，因为其中错误百出。我们前边已经提到过，“年轻女子”翻成“童贞女”的错误，这还只是语言上的不精确。更有甚者，为了让希腊人接受《圣经》，有的段落的意思做了修改，来迎合希腊人的观念。有的故事干脆就被删除，免得希腊人笑话。（比如，前边提到过的名为他玛的寡妇为了生孩子而装成妓女与家翁乱伦的故事。）
　　
　　希腊文化冲击了犹太人，犹太教却也冲击罗马统治下的非犹太人。罗马帝国统治的范围极为广泛，包含很多民族，其中不少也像犹太人一样流落他乡。文化上，希腊的影响最为显著。但是宗教上，却是东方的影响大于希腊。希腊人感情奔放，很富于想像力，也极有文学天才。他们的神灵，宙斯、阿波罗、雅典娜等等，都出现在荷马史诗之中。按照那里边的描写，这些神灵，除了有法力之外，在感情上却与一般人没什么两样，充满了自私、自大、嫉妒，不停地相互算计，明争暗斗，进而导致人间的各种战争与灾难。作为文学之中的角色，他们性格丰满，有血有肉有感情。但是作为神灵，他们的道德水准连常人都不如，一点都不值得尊敬，一点都没有感召力。到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年代，爱思考的希腊人多半已经不把这些神灵当一回事。希腊哲学家们建构了一套理性的世界观与道德准则，影响深远。在西方，即使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讨论起这些问题的时候，往往都必须从古希腊思想开始。然而哲学思想是高深的学问，不是可以家喻户晓广为传播的，对普罗大众来说，没有很大的吸引力，不可能给那些在连年战乱之中离乡背井远走他乡求生活的民众，提供精神上的慰藉。
　　
　　勇武好斗的罗马人，在哲学与思想上远比不上希腊人。英国哲学家罗素甚至说过，古罗马没有产生过一位值得一提的哲学家。就连在宗教信仰方面，罗马人的神灵也都相当的现实，它们管辖的不是精神世界，而是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所碰到的各式活动，从吃穿到住行，每一件事都有一个相应的神。从一个人出生后开始，一个名为Educa的神负责教婴儿吃，另一名Potina神负责教他喝，Cuba神看护着他的摇篮，Ossipago神帮他长骨头，Carna神帮他长肉，Stanus神教他站立，Abeona神教他走路，Farinus与Locutius神教他学说话，Terduca神在上学的路上保护他，放学的路上则换成了Domiduca神。一个人从孩提到少年到成年，几乎每一时期每一件事情都有一个特定的保护神。这些数目上过于泛滥，功用上又过于细微的神灵，同样也难以让人产生神圣与敬仰的情绪。
　　
　　因而罗马人虽然征服了许多民族与土地，却在宗教上受这些被征服者的影响，崇拜着外来的，特别是东方来的各类神灵，比如说从埃及来的，掌管生育和繁殖的女神Isis，从波斯来的光明之神Mithras, 从小亚细亚（现今土耳其）来的自然女神Cybele等等。而这其中，也有从巴勒斯坦，由犹太人带来的上帝耶和华。这是一位全能的，在道德上要求严格的上帝。他的教徒们遵循着一种极为讲究道德伦理的生活方式，由此而产生作为上帝的选民所带来的自豪感，也通过犹太教堂建立了教徒们之间的社区互助、归属感和兄弟情义。于是产生了一种矛盾的现象，在罗马希腊大多数民众对这些硬脖子、不合群的犹太人怀有歧见的同时，却也有一部分人受犹太教的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