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成先生未能亲见──追记元代“合义门”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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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成先生未能亲见──追记元代“合义门”的发现   郭源 一九六九年冬春之交,北京市民为了执行“深挖洞”的最高指示,向城 墙要砖,他们从四面八方疯狂地扑向城墙,带着扫除封建制残余的一腔 仇恨,无情地破坏着。仿佛拆除了城墙也就铲除了残留在人民心中的封 建思想。 当思成听到人们拆城墙时,他简直如坐针毡,他的肺气肿仿佛一下子严 重了,连坐着不动也气喘。他又在报上看到拆西直门时发现城墙里还包 着一个元代的小城门时,他对这个元代的城门楼感到极大的兴趣。 “你看他们会保留这个元代的城门吗?”他怀着侥幸的心情对我说:“你 能不能到西直门去看看,照一张像片回来给我?”他像孩子般地恳求我。 “干嘛?跑到那里去照像,你想让人家把我这个‘反动权威’的老婆揪 出来示众吗?咱们现在躲都躲不过来,还自己送上去挨批呀!”我不加 思索地脱口而出。忽然,我看到他的脸痛苦地痉挛了一下,我马上改变 语气,轻松地说:“告诉你,我现在最关心的是我那亲爱的丈夫的健康, 除此以外什么也不想。”我俯下身,在他的头上吻了一下,但是晚了, 他像一个挨了呲儿的孩子一样默默地长久地坐在那里。 ──摘自林洙《梁思成在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的日子里》 多少年来,我养成一个习惯,夜里躺在床上看书报。那天偶然看到林洙 女士的《梁思成在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的日子里》,突然心头一阵 颤抖。 我在清华大学仅一年,院系调整,离开清华,但在这一年我经历了高校 里人人过关的思想改造运动,看到因设计国徽累病了的梁先生怎样带病 在大会上检查,所以说我认识梁先生,但梁先生绝对不认识我,我知道 梁先生是梁任公之子,是位执著的爱国主义者,又是建筑界的权威,对 他极为尊重。为保护北京城墙,解放初期,思成先生和林徽因女士不辞 辛苦地呐喊与呼号,到处奔走,曾找到当时市委领导彭真。二位的呼吁 传到毛泽东主席的耳朵里,据说毛泽东只说了一句:“关二爷的青龙偃 月刀倒是好看,能用吗?”这句话是从当时报上看来的,因为特别精辟, 记住了。 看完林文,我不能不想到二十八年前的那段往事。让梁先生魂牵梦萦的 元代小城门,也就是“合义门”,从拆城砖到发现城门整个过程我都在 场,多少年了,逐渐淡然,不见林文,不知这小城门如此重要,也许一 生都会深埋在我心底。 一九六九年初,冬春之际,我在德胜门外新风街新都暖气机械厂三车间 当壮工。我在这个劳改厂劳动改造一年半,留厂就业九年半,身份是长 期临时工、摘帽右派分子、劳改释放人员。 一天忽然接到命令,三车间六七十人全部去拆西直门瓮城。瓮城有东西 南北四面墙,构成“瓮”的样子,东西墙是砖砌的,南北是土墙,当时 好像东城墙已拆完,只剩下西、南、北光秃秃的三面墙。北面的土墙没 费多大劲,几天就推倒了,撤回了一些人。接着拆南墙,任务不太紧, 又撤回一些,剩下了一二十人。南瓮城墙从外表上看是土加石灰,但是 一镐下去,仅仅是个白印,连一点粉末都不掉。啃不动南城墙,只好转 拆西城墙。 当时正在文化大革命高潮中,从一九六八年以来,什么“二月兵变”、 “二月逆流”,今日打倒“王关戚”,明日打倒“杨余傅”。我们这半 监禁的就业人员,也不知晓哪头炕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只觉得你 方唱罢我登场,上上下下乱哄哄。上层斗争激烈,基层连我们这个科级 工厂也内斗得厉害,走马灯似地换帅换将,而犯人、教养人员、就业人 员这些“死老虎”也没什么搞头,对我们的管理倒松多了。 这时的北京已是春暖花开,毛衣都穿不住了,偌大一个西直门瓮城,只 有两个“摘帽右派分子”拆西城墙,一个是我,一个是《六十年的变迁》 插图画家江荧。没人管我们,爱干多少就多少,一点不干也没人理你。 我和江荧像两只被放飞的鸟,在破烂城墙上“自由”飞翔。我们俩从西 城墙上往下扔砖,那是明代的砖,比常见的城砖小,扔着扔着发现底下 的一层砖跟明砖不一样,我把江荧叫过来,认真观察,发现下面的砖青 中透黄,不像明砖是纯青色,比明砖长三分之一,宽三分之一,但薄二 分之一。江荧腆着大肚子说:“管他呢,往下扔吧!”我说“还是一层 一层的扔,如果掏着扔,掏空了,咱俩不好下去了。”江荧同意我的意 见,不过江荧扔了两块跑去买冰棍了,这时露出一大片又薄又脆的青黄 相间的砖,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一层就是元城“合义门”,更没有保护古 文物的意识,只是为了下去方便,才没动下的砖。我扔得满头大汗,江 荧随手递给我一支巧克力冰棍,天气热,我也没客气,擦擦汗就吃了。 江荧用他的东北口音说:“小郭子,干嘛这么卖力,没人管,管他呢?” 我没言语,时已中午,我们两人打道回厂吃饭。 下午仍派我和江荧西直门拆砖,城墙下一片狼藉,大砖、小砖,整的、 碎的,堆积如山,这里虽是交通要道,各种车辆早不通行,行人也不从 这儿过,整个瓮城圈就江荧和我。江荧没扔几块就站到城墙顶尖处,观 看四面八方的春景,街头树枝已有绿意,春风一吹,倒也十分惬意。我 照旧扔砖,大概两点多钟的光景,砖下忽露出一个月牙形空洞,这离地 面也就一米多点,我跳进空洞,用力一推,余下的墙砖忽啦一下倒向东 边,露出一个小城门洞。 我一惊,拆瓮城墙拆出什么了! 我第一个钻进洞内,阳光也第一次照进这个近六百年的洞口,洞内很潮 湿,忽然间看见南面墙壁上还有题字。我虽然喜欢历史,尤其喜欢明清 史,但只是凭兴趣看书,对明代的官制记住一些皮毛,明太祖废丞相, 改为官位低的大学士,设六部,六部设尚书、侍郎、给事中,其他我就 不知道了。南墙题的是修城墙的官名,肯定有“东、西”两个字,是 “东提辖、西提辖”还是其他什么官,我就说不好了,接着有七八个人 名,我估计都是修城墙的工头,名字也绝不会见于明史,最后几个字我 记得非常清楚:“大明洪武十年”。我想明建国是一三六八年,洪武十 年是一三七七年,这时我忽发思古之幽情,这五百九十二年里,经过多 少风风雨雨的历史事件啊!看看墙上的字迹,湿润得很,就像刚写上似 的,我感到新奇,思古之幽情跑掉了,奔出门口大喊:“江荧!快来看!” 这时我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又拚命的重复喊了一声,在很远的地方才 听见江荧的回声:“小郭子!干什么?”我说:“快来!这儿有城门洞。” 江荧很胖,虽尽力跑也不快,到了跟前,我拉着他快走,“洞内还有字。” 江荧和我忙进洞口,可惜,墙上的字一个也不见了,江荧问我:“有什 么字?”我一歪头说:“怎么没了?”当时我大惑不解,后一想近六百 年了,因洞内潮湿才留住字迹,这一见空气,一见阳光,还不风化了! 我说:“刚才真有字,怎没了?”江荧笑说:“你小子瞎说。”我起誓 发愿一番,不是活见鬼,确实有。我们又发现洞内东南角、西北角各有 一堆土,方圆有四、五米,西北角那堆上的夯印很特别,才有碗那么大。 眼看到下班时间,我们也就离开现场了。回去想想,西直门瓮城整个把 那个小城门洞包住了,真是城中有城。 第二天上头命令新都厂多派人拆砖,当然有我和江荧。早晨又到西直门, 我先进了小城门洞,这时已有两位文物局的人来了,(估计是附近街道 办事处值班的人向有关部门汇报了)洞内除了两堆土别无它物,西北角 土堆上的夯印引起了工人们的注意,人们议论说这是元夯,明夯比这大。 我想洪武十年离元朝才十年,恐怕明夯还没出现,只能用元夯了。我本 应把我见到的一切包括稍纵即逝的字迹告诉文物局,那对考证明朝建西 直门那一带城墙的年代很有意义,可我是劳改厂的释放人员,如果文物 局问我的身份实难出口。再说我见国家乱成这个样子,处处破四旧,快 破到国破家亡的地步,别扯这份淡了。当天来的人多,砖扔得快,到中 午平地上露出一座小城门楼子。样子我好像见过似的,忽然间我想起了 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眼前的小城门楼子和图上的城门一模一样, 城门上窄下宽,呈斜坡状,洞门口上有三个字“合义门”。 当时的考古专家夏鼎、苏东琦,建筑专家梁思成,都成了“牛鬼蛇神”, 只听说郭沫若下午来过。文物局当天派人照了相,城墙仍照拆不误,元 砖被扔得满地都是,一天时间,合义门──极为罕见的相当完整的元代 建筑──夷为平地。 可敬的梁思成先生,如醉如痴,做梦都想看看此城。这么一位专家、一 位内行,如见到此城一定会有很多收获,很多见解,为我国建筑史提供 可贵的实据。我一介凡夫,一个摘帽右派,一个外行,倒对此城的出现 和祖7d灭,清清楚楚,但有什么用呢?悲夫! 此事一直埋在我心里,除当事人江荧略有所知外,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二十八年后,见到林洙女士纪念梁思成的文章,我才提笔写此短文,以 告我的先辈梁思成先生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