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越发展,人心越退缩:小山村60年政治变迁史--南方报业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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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语

我们有一个归宿,因为我们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个故乡。你总是想起她,点点甜蜜,淡淡哀伤;你总是在守望她,故乡的消息穿过北方的冰冷、南方的潮湿,有时是一声春雷,有时是暮秋的一片晚霞。

我们回到了故乡,打望与那里相关的消息。故乡是一种情结,你我都有。5位总与你在纸上相见的年轻记者,将故乡写在了纸上,山川依旧,故乡的消息仍在流传。

60年风云过后,A村小河边沙滩和草地被一个个深水坑取代。

  ■湖南茶陵

  小马在我去年元旦期间回家为祖母奔丧时,跟我说出了他的秘密。

  如果考虑到时间、地点以及场合的不适宜,他应该就此打住。

  那天上午还下了点雨,下午一直阴沉,到傍晚时,天边总算露出了点昏黄的亮色。我站在灵棚内,两盏长明灯在灵位前一左一右忽明忽暗地燃着,三炷香袅袅飘向天际。到了晚饭时间,弹唱了一天的吹鼓手们也歇息了,让喇叭开着,哀乐低徊。

  我和小马都知道,A村回不去了,连前景都很渺茫。A村位于湖南东部,与井冈山接壤,是典型的南方乡村。小马的依据是,只要A村还被这些人掌控。“这些人”是指A村的“政治家”们,一个掌管A村村委的家族。

  A村多少年轻如我的人,毕生都在经济利益这条狭路上你追我赶。这样一来,反倒令这些人对A村的统治更加巩固。

  埋藏在小马心中的秘密是:取代这些人。这个秘密让我吃惊。

  60年来这个小山村权力更迭,多少尔虞我诈是小马所不能看到了。这个魔兽,看似被人操纵,实则控制了每个试图接近它的人。

  权力起源

  1949年,A村人的老乡在天安门城楼上喊出“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那时实际掌管A村的是一个“土改工作队”。这个组织后来培养了一个名叫德发的A村人,在不久后成立A村农会中,德发成为第一届农会主席。

  德发要找的是同样又红又专真正可以依靠的贫农,他找到了同族兄弟德全,并将他发展成党员,为即将显露出来的A村的领导班子做铺垫。作为贫农,德全祖上几乎没有发迹可言,唯有在当时的土改运动中,表现积极突出,像其他翻了身的广大农民一样。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A村的发展乏善可陈,经济停滞却人人参与政治。1966年到来,这个湘江畔的小山村不可避免被疯狂席卷进去,唯一幸运的人是德全,“文化大革命”来临之前,他被一个名叫东苟的真正贫农取代。后者在运动中果然被赶下台,每天的工作是接受批斗。

  这一年,A村一个叫小曼的年轻人初中毕业,他的祖上是富农,在推荐上高中的环节中,被村委会所揭发,中断了学业。

  当年,A村的政治斗争主要体现在“红旗专”和“农联”两派造反派的斗法过程。一个名叫李纪元的造反派头头崭露头角,在各派械斗场合中树立了威信,并以此积聚了人气。不管当时多疯狂诡异,这些今已人到暮年的老者,提起那个改变命运的弯道时,总以“潮流”为由解释遭逢的时乖命蹇。“潮流是无法抗拒的,你能抗拒吗?”小曼说道。这潮流,即当年的政治。

  “文革”甫过,惨遭整肃的东苟心有余悸,德全重返舞台,重新巩固了他的势力。各显神通的造反派头头们也在历史的长河里湮灭无声,唯有李纪元依然活跃于A村的政治舞台,他接替了离开的东苟,成为德全的副手,即A村副书记。

  追踪源头,这场浩劫贴着“人治”的标签,但“文革”结束后的20年里,当政者依然凭特权主导着A村方向。

  小曼因为替德全造了一份A村人口册被相中,提拔为村会计,之后又送去村小学任民办教师。两年后,小曼和村秘书同时考上师范,公社领导说,A村不能去两个人,有出身瑕疵的小曼被刷下来。当村里找不出另一个“有文化”的干部来顶替念书的秘书时,小曼又被安排进了村委。

  小曼既是A村政治的受惠者,又是受害者,两种境遇交织汇成了悲剧人生。小曼印象最深的是,在他当了A村秘书两年之后,仍然无法融入官场氛围,于是心生退意,向德全提出,回到学校教学生。

  几年前,安排他去教书时,德全说,“既然党委有这个意思,你调皮也调不脱。”

  而现在,他执意回到学校,德全威胁他说,“回学校,你想搞民办啊?秘书也不让你搞,你试试看?”

  60多岁的小曼如今回忆起来仍觉得背脊发冷,他的人生像被一只大手掐住了的脖子,生死也不由自己。

派系之争

  进入90年代,A村基本上确立了现在的组织架构,即12个村民小组,以村委大队部礼堂为界限,在村民的感情认知中,逐渐分化为上下两边阵营。

  在派系之争爆发之前,1983年全面实行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解放了A村的生产力,当时全国农村已有93%的生产队实行了这种责任制。

  人民公社已成历史,在A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意味着生产形式的改变,但政治体制这潭水纹丝不动。A村人的命运更为集中地掌管在几个人手上,大量村干部的亲属通过农转非招工渠道走出山村。

  不仅如此,A村的干部希望一代代传承下去,除非由生老病死导致的权力交替,在此范围之外,主宰者可以将任期无限期延长。但在寻找家族接班人时,A村三大“政治家”遭逢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环顾四周,居然没有一个适合的人选。

  德全生有4儿3女,大儿子已经成年,只是生来残疾,余下的年龄尚小;东苟家儿女也还未成年;另一个家族小孩智力有问题,又有眼疾。各种招工的门路,连体检都不合格,更不用说接班了。

  德全过世后,李纪元顺利完成了权力交接。如果历史是由强人设置的局,那么这一定是个小小的误差了。时间拨到1996年,农村基层政权构架和今天已经非常接近,除了书记,还增配了村主任,至少在形式上,基层选举每一届都在举行。A村书记还是李纪元,主任一职落到一个脾气暴躁的退伍军人手上。浸淫政治多年的小曼也成了核心实权人物。

  上世纪末的思想解放令一个名叫李文的年轻人,甚至敢反抗李纪元的命令,并动手打了书记。李文是A村的信用合作社代理人,在小曼的建议下,李纪元试图和他修复关系,并主动提出要发展李文为党员。

  某一天,李书记上缴提留款时,被告知有一张绿色的百元假钞,他记起这钱是李文给的,找他理论时,对方却不承认了。

  气呼呼的书记找到公社领导,将已经签字盖章的李文党员申请表拦截下来。村主任知晓后,暴跳如雷,决定以主任的名义重新为李文填报入党申请。消息传到李纪元耳朵里,经历了“文革”的书记立刻想到了“夺权”二字,于是在村治保委员家里放出话说,“今年一定要扳倒村主任和小曼两人。”

  恰逢新一届选举,书记叮嘱12名村民小组长,回去做好民众工作,投票时不要选上述两人。村主任和小曼两人黄雀在后,密谋之后,暗地部署了各自的亲信组长,并逐个拜访了大部分村民。选票公布那天,李纪元落败。

  三大家族

  李纪元的退出不是A村派系斗争的终结,而是宣告开始,在新一届村委职位上,他们各自寻找代理人。

  失势的一方唆使并教导村民们如何上访,如何拖欠提留款和各项税务;村委没有完成当年的任务,意味着政绩受损和收入受损。到新千年来临的时候,A村派系斗争已经闹得全县闻名。

  1999年岁末,镇党委劝退小曼和村主任,以弥合A村的政治裂缝。这一轮争夺中,书记大权落到小曼的代理人手中。

  村主任成为李纪元一派志在必得的职位,他们安排了一个有亲属在县委的名叫和平的生意人,而小曼这边推选出来的候选人正是李文。

  前者控制了从派发选票到唱票的整个环节,而后者再次确认了幕后游说工作的充足准备,结果是,李纪元派系当选。

  几天后,村民组长们思量惊觉有诈,怂恿小曼去镇政府查票,果然在统计和唱票环节出了问题,大多数选票统计到了和平头上。选举作假,这是当年惊动镇党委的头等大事,书记们当夜赶到A村,先将消息控制在村委内,然后宣布选举作废,村主任由李文当选。但此事就此打住,不能传到A村以外。

  受挫的一派意识到自己的群众基础不够,转而发动民众抵制各种税收,新村委工作再次停滞。

  不可调停的派系斗争令镇党委思考让A村重新回到“强人政治”时代,他们需要找到一个能够把持局面的大家族做代理人。老书记德全的儿子们已经长大成人,在斗争正酣时,他们已经不动声色地入党、参加工作。

  其中第二个儿子阿毛在镇电力站工作,又与当时的村书记私交甚好,当他回到A村发展时,很顺利进入村委。阿毛话不多,喜怒无色,故而猜度不了他的心思。2004年换届时,小曼见到书记没有去30多个党员中拉票,于是警告他,不要掉以轻心。他得到的风声是,阿毛已经在四下活动。书记自恃威信甚高,连任绝无问题。第二天结果是,阿毛高票当选,书记重蹈李纪元的覆辙。

  历史轮转了30多年后,A村重新回归德全家族。阿毛决心不再让A村政治旁落他手,在上级的默许下,村主任和各重要职务上,由他的亲属好友把持,权力再次得到巩固。

  发展至今A村有2200多人口,阿毛的工作早已不是父亲时代的催粮收钱,或是去违反计划生育的人家牵牛赶羊。一年当中,他的工作重心是堵截村民上访,比如两会期间,是他神经末梢最为敏感的日子。

  人心涣散

  小马属于阿毛之后的80后,后者在A村政治崭露头角时,中专毕业的小马去了外地打工,几年下来辗转到过上海、山东、浙江和广州。

  他回到A村时,有种强烈的反差和不适应感,他发现记忆中A村回不去了,这种体验并非来自政治上的恶心,而是目睹了A村越来越严重的破坏。他厌恶政治,却促使他唯有走向政治来改变一切的想法。

  当我被乡党们缠着时,他把我拉到一边说:“你别听他们胡扯,招商引资,招进来,到头来还不是被这些村干部吃掉了?A村有什么资源?黄泥巴?杉木林?还是河沙?”

  黄泥巴显然是自嘲,后两种资源,过去是A村能够看到的全部家底,现在是两块巨大的伤疤。A村位于湘江支流边上,这条支流发源于罗霄山脉,随山势蜿蜒,流经A村时,恰似一条柔软的围脖。水土滋润,因而木秀于林,河沙也分外细腻。这两年城市扩张得厉害,到处是基建工地,高速公路也修到了A村的门口,再加上2008年赶来的那场雪灾,A村遭遇了从没有过的灾难。最先倒霉的是树木,几乎全被冰雪压断了顶子,这也为木材的买卖找到了正当理由,但这笔钱流向何处?谁也不知道。之后是河沙,河道被损毁,以前的沙滩和草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10多米的深水坑,巨型挖沙船至今还在向河底挖掘,至少在下一个世纪来临之前,如果没有外力敦促,这一切是无法复原。

  “我想好了,先入党,然后才有可能进入村委,”小马说。

  我说:“首先,你必须找到一批像你一样的志同道合的年轻人联合起来。”但现在,这样的年轻人似乎也随同旧时A村,消失在往日的岁月中,无声无息。外出打工是唯一的出路,以致田地荒芜。即便回来后,也没有像小马一样,壮志不已。生存压力下,似乎没有闲暇去思考另外的问题,比如A村的村务从权力起始,至今未公开过。阿毛说,卖树木多少万,都用在某项工程上,还倒贴了几万,但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工程,也没有人打算去追问。

  在A村,时代越发展,人心越退缩了。

  前村主任的儿子和小马是初中同学,当他找到他,试图说服他一起共商大计时,对方反倒劝小马不如来广州开的士赚钱,“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本文A村以及相关人员均为化名)

  采写/摄影:本报记者 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