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贰臣”文人-洪承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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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
就我读史粗概的印象,汉唐以上,中国的“文界”还比较注重清操。尤其是春秋战国时期,发生了“赵氏孤儿”、屈原的事件。苏秦说仪事件,甚或“二桃杀三士”、“豫让击衣”、“荆轲刺秦王”、“张良博浪沙椎刺秦”,这些系列,我看都是知识分子演出来的。当然,也有孙膑、庞涓的事出来,但那还算不上“社会主体现象”,而算是一件悲壮的丑闻。这些事,都被冯梦龙的生花妙笔写进了《东周列国志》。这些壮举里的人物,当然大体上是个“求名不图利”的心理状态,但毕竟有情有义有血有骨,无论他们为公为私、为非为是、为正义为邪恶,读来总有一种令人净化精神、洗涤污浊的回肠荡气之感。
自汉唐以降,有了“九品官人法”,而后李世民又创举科举考试,“一网打尽天下英雄”。他真是说到做到,而且我觉得愈往后世,这一政策的威力愈大,做的比说的还要彻底---不但“打尽”,而且打尽之后,把这些英雄们都“熔炼”了去,变成一堆狗熊、狼、豺、狐狸、苍蝇、臭虫、鸨鸟……甚至狗屎之类。设这个名利场真是厉害!
到了明代,八股牢笼又到极致,大批文人更是一些儿“明德”也不讲的了。
还要提一提洪承畴这人。他是福建南安人,字亨九,明万历年间进士,不十数年间连连擢升,官至蓟辽总督,崇祯皇帝倚为干城的人物,且是天下士子向往的楷模。与清军松山一战洪氏被俘投降,但朝野上下天下臣民却无不以为他是战死了。崇祯皇帝想当然的以为他即使被擒,也必不屈而死。于是旨意颁下,热热闹闹的,除了必有的慰问家属、抚恤恩荣之外,还有“予祭十六坛”,皇帝御制“悼洪经略文”明昭天下。
这是很有味儿的一幕大讽刺剧。洪承畴不但活下来,而且又当了清兵南下的“经略”,带着八旗子弟入关,打得李自成及亡明孑遗失盔卸甲狼狈鼠窜,打得“大明江山”如鸟兽散。洪承畴对中原之地理、物情、民俗、世态了如指掌,军力布防也是烂熟于胸,打起来自是得心应手,生龙活虎般杀进来,真是如入无人之境,摧枯拉朽般就打进南京城。
这也是热闹煞的一出戏。洪大将军要庆贺这大捷,文心周纳处,又思要在石头城搞一个大的追悼会,悼祭阵亡将士--自然,是清军“将士”,不是亡明的。他躇踌满志,得意洋洋指挥着千军万马如仪操办,并一应法事僧道长老大吹法螺之际,来了一位故人。此人名金正希,是他早年学生望门投谒,说是“百篇文章请老师指点指点”。洪承畴多年兵戎厌听文事,托以目疾“看不清字”。金说:“不妨。学生读给老师听。”于是当众展卷,亢声朗诵,抑扬顿挫掷地有声,却是《崇祯皇帝御制悼洪经略文》。同时还有一位被俘的老将军囚在南京,洪承畴的意思,念及旧日情分劝他投清。这位将军掩耳大叫:“你们别骗我,我根本不相信洪亨九会投降!这个洪承畴一定是冒牌货、是假的!哪有像洪亨九那样受恩深重的人会投降的!你们一定搞错了!”这两件扫兴事出来,二人同日赴难。
他这般施为,自然口碑可观。有人就悄悄在他家府门贴了一幅楹联,上联是“一二三四五六七”暗喻“忘八”;下联是“孝悌忠信礼义廉”,暗喻“无耻”,极尽挖苦热骂能事。清高宗命修“贰臣传”儆戒后世身事二主之臣,洪氏名列前茅。
与洪承畴同样忝居《贰臣传》其列的还有一位叫钱谦益的,是个地道的著述等身的文豪学者,官也做得有滋有味。此人在前明做到礼部右侍郎,皇清之后也做到礼部右侍郎。他大半辈子仕明,是“清流”里的头面人物,小半辈子又仕清,入了“贰臣”,一生都带着点倒霉味儿,但文名确是“山斗”得很。我读过他一些诗文志铭之类的,也不能不服他学究天人笔参造化。读过刘斯奋先生《白门柳》的都知道,与李香君齐名的名妓柳如是是他的小妾,不折不扣的一个大才子。柳如是,一代红颜班头、风月场中领袖,我看嫁了钱,图的是那点子虚荣满足。钱谦益虽说年纪大了几十岁(柳戏说钱君“君之发如妾之肤,君之肤如妾之发”),但地位高、文名且好。按她的想头:倘若钱能为忠君之臣,她再来作个殉节之妇那该多好?她与钱一段风流情分岂不成了千古佳话?可惜这点子可怜梦想也竟成镜花水月。钱谦益还是恬恬然活了下来,腼腼然入了清室。
他也有几桩尴尬轶闻。康熙年间,他在南京莫愁湖置酒高会、呼朋引类吟诗论文。席间大家扶乩作戏,钱谦益请问神仙,自己“享寿几何?”乩盘毫不含糊答曰“六十三岁。”钱谦益拈须笑了,说“我今年已经八十二岁了。这乩语说谎”。乩盘动了一下又说“君不死,吾可奈何?”--你不死,我有什么办法?屈指算去,钱谦益六十三岁那年,正是明亡的甲申年。另有一说,是众人正酣歌吃酒兴头间,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长揖而入,对着钱谦益连声寒暄:“老兄康泰,小弟来迟,恕罪恕罪!”钱谦益时已是皓首如雪的老翁,自然不受用,问那年轻人:“后生今年青春几何?”那人笑道:“二十岁。”钱谦益掀髯笑说:“老夫犬马齿八十又二矣!”那年轻人却说:“不是这样算法。甲申年您就死了。您现在过的再生之年,其实才十九岁。称您老兄,是和您客气礼貌。”钱当时闻言“大惭”,就此一病不起,一年后也就寿终正寝了。
有人问我,你连篇累牍说“文人无行”,为什么自己读了那许多书,还到处劝人读书,说什么“读书万卷其乐无穷,读书偶得甚解其乐无穷;读书不求甚解其乐无穷!”想了想,他许是有点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以为是“文人多无行”,不是“文人皆无行”,就像《秦香莲》戏文,包拯唱词中劝香莲课子读书“千万读书莫作官”。但这么说问题又来了,因为包拯他自己就是个官,岂不是逻辑悖反?
所以这不是一概而论的事儿。读书是没错的,但中国数千年人文观照,金科玉律“学而优则仕”有毛病,就弄出些秦桧严嵩之辈张扬跋扈。人治,使官本位如虎添翼,一旦“仕”了去,一切伴随着权力与生俱来的好处,诸如荣耀、尊贵、崇仰、金钱、美女、鲜花掌声与微笑、媚笑、胁肩取宠……都会滚滚而来。比一切的事业产业营运之利都来得便当快捷,也就难怪人“一阔脸就变”了。
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