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博物馆,到底建不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5 17:43:11
此文是几年前写的一个文集《不说,对不起历史》十余片文章中的一篇。(里面包括上面的《鲁迅若然在……》与《回首观泰斗……》),出版社说“同意观点,不便出版”。那时巴金老人还“健在”(只是不说话了)。而今巴已过世,其遗愿什文革博物馆到底建不建么时候能实现,只有天知道。发这个贴子,希望不若来麻烦。
文革博物馆,到底建不建?
巴金百岁,许多媒介都为他祝寿,愿他寿比南山。我们也希望中国文学界的泰斗长寿,他是中国人说真话的榜样。也许有人也高兴,活多少岁都没关系,反正国家有钱保养,唯一的优点是巴老不写文章,难得说一句话了。
巴老的什么话?让有的人耿耿于怀。
在他年愈八十而又住院的日子里,将一本《随想录》献给大家,一百五十篇长短文章,九百页,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建立文革博物馆。
他举了一个例子,他到德国访问,人们告诉他现在一些年轻人,根本不相信有纳粹这回事。为此,他特地重访奥斯维辛集中营,那个使犹太人、一切和平人们都难以忘怀的鬼地方。无独有偶,现在,不少年轻人也认为“上山下乡”就是歌曲《小芳》里那辫子又黑又长的十分浪漫的故事。吴晗会上吊?老舍去投湖?“干吗那么想不开呢?换我,我不干!”这是我与年轻人闲谈时,他们的表态。
巴老为此不停地呼吁,建一座“文革博物馆”:“这不是某一个人的事情,我们都有责任让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牢记十年惨痛的教训。不让历史重演”不应当只是一句空话。要使大家看得明明白白,记得清清楚楚,最好是建立一座“文革博物馆”,用具体的、实在的东西,用惊心动魄的真实情景,说明……究竟发生了什么情?让大家看看它的全过程,想想个人在十年间的所作所为,脱下面具,掏出良心……没有私心才不怕受骗上当,敢说真话就不会轻信谎言……。建立“文革博物馆”是一件非常必要的事,唯有不忘“过去”,才能作“未来的主人”。
这话许多领导觉得絮絮叨叨,事情过去了,朝前看就是了,以前的事情没有纪念的必要。
(一)
我看可建,也可不建。
咱们有的是各种各样的“馆”。
说远点,山东淄博挖出了齐王的殉葬马,就建了馆,挖出了春秋战车,就有车马馆,西安有秦俑馆,长沙有马王堆,炎黄二帝、汉武秦皇、唐宗宋祖、明冢清陵,丞相祠堂,岳武侯墓,帝王将相的馆宅,应有尽有。三苏故里、工部故居、松龄老屋、太白仙祠,骚人雅士,一应俱全。辛亥革命、井冈会师、遵义会议、淮海战役、这些纪念馆规模宏大,更不用说谁谁谁在这儿开过会,哪哪哪在此地住了两天,都要挂个牌子。人家打我们,诸如“七·七”事变、南京大屠杀、甲午战争,那更是应该切齿莫忘,搞好这些纪念馆,它们是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基地。唯独这“文化大革命”,自己打自己,算了。
(二)
我们没那么多钱。
这话倒也对,建纪念馆费钱占地。
我的确见过一些很为难的馆。
在湖南凤凰县,沈从文先生,曾经影响一代年轻人的文豪,馆内萧条陈旧,木制地板几乎长满了白霉,叫人看了辛酸。这位“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的作家的老屋,每张门票二十元从价和质的观点看是不相匹配的。因为敬仰著名作家,游人依然不少,但管理方连防霉的投入都没有!而门票销售使用的是电脑。
沈从文博物馆中可怜的展品(照片无法传出)
最近又看见报道,湖南要在四川买一架伊尔—18的老式飞机。多少钱,140万,不贵。拆卸费40万,运输费40万,人力物力费20万,也不多。运到湖南后维修组装费100万,总计不少于340万。并且要建个2500平方米的停机坪。为什么?因为这是刘少奇的座机。同时报道,湖南旱情升级,遭特大旱灾,四方求助。
我就担心,哪一天,老人家坐过的火车专列有人要买(但是自己不会出钱,总是政府干),轰隆轰隆开到韶山,又修座火车站,让万民敬仰。哪天,老人家乘过的轮船要拿来纪念,哗啦哗啦开到江边,建个码头,永世流传。
我还担心,从现在起,有没有变色龙在扬州或者绩溪物色什么旧居、祖传家什,以备为领导立传,帮自己架梯。
这里有功德碑,那里有世纪坛,正经事儿干不完,什么“文革博物馆”,莫谈。
(三)
我个人知识面不宽,而且学的工科,在人文科学方面很少有发言权,就拿博物馆、纪念馆、陈列馆、展览馆等等的概念都有点搞不清。
在华盛顿,看林肯纪念堂。里面也就是林肯的塑像,杰斐逊的也是塑像,并没有这儿一个柜子放着起草《独立宣言》的一支笔,那儿一个箱子放着他喝罗宋汤用过的搪瓷碗。在费城,宣告独立的钟也仅仅挂在一间不大的敞开的房屋中,人们可以轻轻地摇动它,追忆当年的时光。
美国佬最讲究所谓“人权”,朝鲜战争、越南战争已经过去三、五十年,现在他还在找什么失踪人员,连一块骨头也要找回去。然而对于越战,只有华盛顿一面刻满牺牲人员名字的黑色大理石的“哭墙”,是一个美籍华人设计的。我去时正逢冬雨,“哭墙”满是雨珠。
华盛顿·“哭墙”——越南战争纪念碑(照片无法传出)
而“朝战”,也只有纽约海边的一座纪念碑,很简单。镂空的战士像,下面是参加战争的喽罗国,诸如澳大利亚、土耳其等的国旗。这么简单,好像很对不起为他效力的哥们。
纽约·朝鲜战争纪念碑(照片无法传出)
这“纪念”二字,一来到我中华大地,怎么就那么隆重。某人从小到大的记录,老师夸奖必是栋梁材,有据可证;乡党赞之擎天有术,有物为据。帽子、钢笔、草鞋、马灯、床单、眼镜、痰盂、烟灰缸……应有尽有,一应俱全。这“纪念”二字,到底是纪念什么,凸出什么?每个负责人都巴不得收罗得越多越好越表示认真。你坐过的飞机和我坐过的飞机,到底有什么不得了的区别?花许多钱建设停机坪展览某人坐过的飞机,到底说明他伟大,还是我们是一批可怜虫,一群马屁精在找事情干?
我不想亵渎刘主席家乡父老的感情,但有一个事实要搞清楚。这架飞机是四川彭州人买来作商业展出,没有多久就难以维持,飞机在公园中风里雨里无法安排,报纸还呼吁大家去坐一坐刘主席坐过的位置。就在商家一筹莫展时,湖南接盘了。这飞机原来的买价不会有一百二十万。湖南朋友要纪念、要收集的东西很多,只要你出钱,您肯定能办到。问题是,国家文物局专门立项拨款80万,这我就要说话了。这80万是纳税人的钱,是我们公民月收入超过800元就要缴纳的个人所得税的一部分。今天刘主席的飞机,明天毛主席的专列,后天彭德怀的大炮、许世友的坦克,样样都是伟大的、开天辟地的英雄的遗物,你去办吧,你去立专项吧!
办什么事情都要有个“度”,所谓分寸,如果那一位办私人博物馆,你花钱买金算盘,银拖鞋,我一句话不说。我们国家像上述不是私人而是人民出钱的纪念馆太多太多。纪念之意,为后人留下思念、榜样,其为人、品德、作风、文采留与后人知。而不要什么都展览,衣服总是要穿旧的,鞋总是要穿破的,如果我们的纪念馆经常陈列旧衣、烂鞋、烟袋、眼镜的话,我就“Talk it like itis”(实话实说)劝您省点心吧,没人看的,摆在那儿也说明不了问题。那飞机您愿意放多久就放多久,但维护费不是一笔小数目。花明楼的乡亲,人平收入也不一定高,国家文物局用钱是不是也应该公示一下。假如为您乱拨款,我状告文物局。律师说,他没有用上我缴纳的那点儿个人所得税,我也查之无据。
我还认为,历史与纪念之间,也要有一个“度”。我们中国共产党很伟大,有许多值得我们留念的东西,烈士的遗物就是最有价值的爱国主义教育的教材,南京雨花台、重庆中美合作所里烈士的遗物一定要保存好。至于,这个会议、那个会议的旧址就不要保留那么多,举个例,在四川西北部,什么毛儿盖会议、巴西会议的旧址,除了部队拉练学习红军长征精神以外,极少有人参观,地方财政为保护它要化不少财力,但谁也不敢把它拆了。诸如新四军某个旅、八路军哪个团的旧址中国有多少?还有,某人在这里吃过饭,某头儿在那里洗过澡之类,应统统拿下。旧址我建议搞一个集中的图片就行,不然,致公党说我哪天在哪里开过我党的重要会议,民革、九三、民盟……都有自己历史上值得纪念的东西,为什么不可以挂牌纪念。我们又是和人家肝胆相照、长期共存的。
(四)
话又扯回来,那个“文革博物馆”到底该不该建?
巴老的散文常论及,咱们中国人,记性好,忘性大。
记性好是总津津乐道我们的几大发明,人家还在茹毛饮血的时候,我们已经文明得三跪九叩了。我们的长城、我们的故宫,我们的编钟、我们的麻将……。
忘性大,就不好意思了,老是忘记自己的耻辱。南京大屠杀年年纪念,却有人穿起太君的军装八格牙鲁地照相留念;鲁迅先生斥责的一群长辫子的人围观敌人砍同胞脑袋的奇观,常常在好奇的公民身上再现。
我们喜欢吹嘘自己的世界第几、第几,却羞答答地对自己的短处“犹抱琵琶半遮面”。
我们想重复一下巴老的几句话:“用具体的、实在的东西,用惊心动魄的真实情景,说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大家看看它的全过程,想想个人在十年间的所作所为,脱下面具,掏出良心……。”
敢说这句话:我们这代人,在那个年代里,都有过表演,而且大都是不佳的。卑躬屈膝,低三下四,不停地检讨,那是最正常的。有狗仗官势的,有出卖良心的,有朝云暮雨的,有含恨离世的。有老舍、吴晗、张志新,也有梁效、康生、毛远新。我们怎么就不愿意面对这段历史,这由于错误的理论、错误的领导集体而造成的影响几代人,影响国家几十年发展的历史。也许说,为了“安定团结”,我看有点自欺欺人。我们建立一个博物馆的目的决不是制造动乱,难道人们知道自己或前辈犯的错误就要造反吗?许多人就是不愿意看自己的嘴脸,看自己的表演,怕清点自己的灵魂。当然也怕让我们的红太阳,那个能够为我们遮挡错误的人的金身重现。
(五)
红日已西沉,老讲他也太没事找事。
我下面发表的观点就需要当今领导宽容和容忍了,是嘛,“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您说您的理论,我讲我的观点。如果不对,下次闭嘴。
个人崇拜在中国的市场已日见没落,也不必为理论问题没完没了。但是,我们必须注意一种创造理论的风气。
有一年,到处搞“三讲”,机关大会小会,报纸头条二条,连篇累牍,宣讲团夸夸其谈。我们有个特点,中央一搞,部委就搞,省、厅、州、县,大家都讲。某厅下去宣讲的,住好宾馆,吃好伙食,还要拿东西,一直到讲完了,地方才如送佛上西天。
后来,又开始讲“几个代表”,讲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盘”。“几个代表”肯定是正确的,老百姓把它翻译成“党话”。依我看您只要做到新华门国务院那照壁上的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就一切都代表了,何须理论翻新、棉絮再套呢!
今年“非典”肆虐,全国人民在党的领导下团结奋战、风雨同舟,表现了多少年来少有的中华民族患难与共的精神面貌。医务人员舍己献身、拯救病人,各界人士努力工作、共赴国难,一幕幕叫人终生难忘。紧接着淮河水患,解放军勇战激流、舍生忘死,灾民舍小家、背井离乡,分洪区淹没几十万家庭,看见灾民们在帐篷里的情景,真叫人感动万分,这就是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也看到我们的好政府、好干部,做了许多本职里的工作。
请大家注意,这三个月的报刊,没有那一版高喊“由于‘三讲’、‘几个代表’讲得好,非典夹着尾巴逃跑了,洪水也给讲退了!”没有哪个老百姓理你的岔儿,那时候您怎么不多派几个宣讲团到地坛医院、小汤山医院去进驻,到洪泽湖去疗养呢?
非典走了,淮河静了,“几个代表”又来了。要“兴起”学习的高潮。我们用词也很恰当,现在是“兴起”,“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还不是“掀起”,到“掀起”就会闹得“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于是中央又派宣讲团了,部、省、地、州、县的宾馆又开饭了。宣讲的结果肯定有效,八月五日辽宁电视台有则新闻,讲海监检查渔民的海蜇旗,有旗子可以捕海蜇,无旗的不许捕。解说员(大意):“其实,检查、禁止,都是为了大家好,是‘几个代表’的体现”。我的天,难道不讲“代表”,监察员就不干事情了吗?”把理论庸俗到如此地步!
另一个什么台,忘记了,说农民的牛丢了,派出所找回来,千恩万谢,居然也扯上“几个代表”,于是“几个代表一头牛”!
请注意,在中国吹喇叭的多了,干实事的就少,一旦吹到忘乎其形的时候,就要出故事了。文化大革命就是烂喇叭吹,坏轿夫抬,大家都不想,一个人想出来的故事。我十分鄙夷中国的一些理论家,就是这个缘故,他们的稻梁谋算计得太精,像封建时代的御用文人老给皇帝作注解。
理论有它潜在的作用,中国的经济学家好像在干正事了。但理论一旦走向急功近利、立杆见影的实用主义的圈子里,就有你好看的了。当年,打赢一场乒乓球、从洪水中救一头牛,就归纳为学习“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成果,动不动活学活用。最后,一场文化大革命,就检验出所有“活学活用”的老兄们基本上都是“木头木脑”。
俄罗斯有个普京,他好像不懂理论,也没有养一堆人东讲西讲。但其实干精神可嘉,虽然国家处在多难之秋,麻烦不断,但老百姓仍然给他很高评价,对他信任。可见“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堆的,火车不是推的。”(广告用语)
我们搞工程的人常用一个词汇——COSψ,所谓功率因素,COSψ低的事情我们是不干的。在中国的政治生活中采用工程术语,可能不恰当。用一大班子人在理论与实践的过程中干COSψ低的事,我不想说多了,以免伤了和气。用老百姓的话说,劳民伤财。用莎士比亚的话说,“提防您身边说好话的小人。”
(六)
“文革博物馆”,到底建不建?
恐怕还是应该建。钱,我们出得起,地皮,我们找得到,问题是我们想不想建?
中国解放五十余年,对最大的政治生活事件,居然熟视无睹,不是健忘吧?现在还有些个活人能够提供一点材料,要不多久,大批知情者作古,又有人要装模作样搞抢救运动了。听说国外某些什么馆,有关“文革”的材料比我们还丰富,红卫兵小报、大字报、各种文件,收罗俱全。将来我们会像研究敦煌学一样,到国外去影印人家的馆藏资料。丢失敦煌艺术,是因为国家贫弱,那不争气的王道士无知,监守自盗惹出的麻烦。而文革资料的流失,不是因为我们贫苦,我们也有知识,就是有点那么不好意思,自己展览自己的缺点,我们讲自己“伟大”讲惯了。
其实,巴老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为后人留下一个“明白”。文革,它的理论基础,它的实践依据,它的发展过程,它的危害程度,让十亿人疯狂,让十亿人受难,是什么风暴有如此力量把神州大地翻得团团转?这不该让后人知道吗?
中国不会出纳粹,我们不会去打东洋。但是中国经常会出一些个蛊惑人心的歪道理,让人们不能自 拔。
都过去几十年的事情,就算了吧。好!比它早的东西多着呢,拆了吧,建设商品房、公寓楼,卖大钱不是更痛快。
有一位作家,刚过世不久,他说:“把自家的亲人、好人、有用的人赶尽杀绝,发展到十年浩劫的时代可谓登峰造极之至了。查遍古往今来人类的历史也没有一个敢于这么干的”。他本人是文坛上名誉卓著的才子,周总理也十分欣赏他的才华,偏偏风华正茂时捞了个“右派”。其夫人是著名的评剧演员,文革时给打成偏瘫。
文革博物馆,该建不该建?该!而且建成后,我们要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因为只有我们才有这个胆识敢树历史的“丰功伟绩”碑。
2002.3
补遗:
时隔4年,终于等了中国第一个《文革博物馆》的消息。在广东澄海县有个民办的,馆长不拿工资,唯一的观员是60多岁的村民。澄海,文革中死400余人,伤4500多人。
博物馆有1100余幅照片和各类书籍,其碑记有文字曰“……斯时也,是非颠倒,道德沦丧,魑魅肆虐,国法凌夷,冤案如山,尸陈街野,道路侧目,神人同悲!”这些话恐怕不是有些人愿意听的,也不是当代年青人可想象的。
这是个到处募捐而建立的场所,就这样,有的话也不好说透,例如,被活埋、打死,都写成‘遇难’,“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但是馆里还是刻上季羡林先生的警句“文化大革命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的最野蛮、最残暴、最愚昧、最荒谬的一场悲剧,它给伟大的中华民族脸上抹了黑。我们永远不应该忘记!”(牛棚杂记)
对于那些想把《文化大革命》一笔勾销的人来说,他肯定心里想,我们连脸都可以不要的,我们还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