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山庄奇案(下)阿加莎.克里斯蒂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7:27:57

                         第十二章  埃伦
    从休养所里出来的时候波洛一声不吭。到了外面,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说道:
    “怎么样,黑斯廷斯?这下明白了吧?嘿,帷幔拉开了!我说得对啊,说得对啊!我一直就说我们的链条少了一环——关键性的一环。离开了它,整个事件就无从解释了。”
    他那失望和狂喜交织在一起的声音使我完全摸不着头脑。我看不出发生了什么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
    “这个事实始终就存在着,我却没有及时发现。不过怎么发现得了呢?知道存在着一个重要的未知数——这点我没弄错——但这个未知数究竟是什么,可就很难查明了。”
    “你是说,尼克同迈克尔的订婚和这个案子有直接的关系?”
    “难道你看不出来?”
    “我看不出。”
    “看不出?多怪!你要知道,它提供了我们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动机,不为人知的极其明显的动机啊!”
    “我可能太冥顽不化了,但我真的看不出。你指的是妒忌这类动机吗?”
    “妒忌?不,不,不。此动机是司法界司空见惯的,最善诱人作恶,是谋财。”
    我注视着他。他平静下来向我解释道:
    “听我说,我的朋友。马修·塞顿爵士死去才一个星期。这位爵士是个百万豪富,是英伦三岛第一流阔佬之一。”
    “是啊,不过——”
    “别急,我们一步步来嘛。他崇拜自己的侄儿,因此我们可以不加思索地指出这么一个必然的事实:他会把极为可观的财产遗留给这个侄儿。”
    “但是……”
    “当然,那些遗产会有一部分捐赠给他所爱好的鸟类保护事业,可是大部分的财产将归属迈克尔·塞顿。上星期二开始有了关于迈克尔失踪的报道,而星期三对尼克小姐的谋害就开始了。我们假设一下,黑斯廷斯,迈克尔·塞顿在起飞前曾立过遗嘱,在那里头他把一切全都留给惟一的亲人未婚妻了。”
    “这只是你的臆测罢了。”
    “对,只是臆测,但肯定不会错的。如果不是这样,所发生的一切便只能是个无解方程。须知这不是一笔无足轻重的小遗产。这是一笔惊人的大赌注呀!”
    我沉默了片刻,在心里仔细盘算。我觉得波洛这样下结论未免轻率,然而我也隐约感觉到他已经把握住了关键性的事实。他那卓越的眼力屡试不爽,在过去的年代里给我留下过深刻的印象。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不少疑点仍需澄清。
    “要是他们的订婚根本就没人知道呢?”我争辩说。
    “哈!肯定有人知道。这种事情是没有不走漏风声的。即使不知道,猜也猜得出。
赖斯太太就疑心过——这是尼克小姐说的。而且她还可能证实了她的怀疑。”
    “怎么证实的?”
    “可以这样设想:迈克尔·塞顿必然有信写给尼克小姐,因为他们订婚的时间不短了。尼克小姐向来粗枝大叶,难道会费心把这些信特别秘密地锁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简直不相信她会用锁锁过东西。因此赖斯太太要证实她的疑心实在太容易了。”
    “弗雷德里卡·赖斯知道她朋友的遗嘱内容吗?”
    “这更不用说了。啊,很好,现在范围缩小了。你还记得我列的那张从一到十的名单吗?表上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了。我排除了佣人,排除了查林杰中校——虽然从普利茅斯到这儿的三十英里路他竟开着汽车走了一个半小时,我也排除了拉扎勒斯先生,他曾出价五十镑去买一幅仅值二十镑的画。这在干他那种行当的人来说是耐人寻味的。我也排除了那两位古道热肠的澳大利亚人。表里只留下两个人了。”
    “一个是弗雷德里卡·赖斯,”我慢吞吞地说,仿佛又看见了她那苍白的脸,浅黄的头发和柳条般的身影。
    “对,她是很明显的。不管尼克那份遗嘱的措辞多么不正规,她总归是一切动产的继承人。除了悬崖山庄之外,其余一切东西都将落到她的手中。如果昨天晚上死的不是马吉小姐而是尼克小姐,赖斯太太今天已经是个腰缠万贯的阔妇人啦。”
    “我简直无法相信。”
    “你是说你不相信一个如此娇媚纤弱的女郎竟会杀人对不对?其实别说你了,就是陪审团里有时也会有个把不谙世事的陪审员受这种想法的影响哩。不过你也许是对的,因为另外还有一个人也很可疑。”
    “谁?”
    “查尔斯·维斯。”
    “但他只能得到房子呀。”
    “是的,不过他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是他替尼克起草遗嘱的吗?我想不是的。因为如果是他起草的,这份遗嘱就会由他保存而不会叫尼克说出‘总在什么地方的’这种话来。所以你看,黑斯廷斯,他可能对这个遗嘱一无所知,甚至以为她根本就没有立过遗嘱。这样,在没有遗嘱的情况下,他便是最近的亲属,可以继承尼克留下的一切财产。”
    “对,”我说,“我现在认为这个人是凶手的可能性比赖斯太太大。”
    “这是因为你怜香惜玉,黑斯廷斯。居心险恶的律师是小说里经常出现的熟悉形象。
维斯是个律师,再加上生就一张冷淡的面孔,你就以为是他干的了。当然,从某些方面来看,他的确比赖斯太太更为可疑。他比她更容易知道那枝手枪在什么地方,也更像个会使用这种武器的人。”
    “还有把那块石头推下峭壁。”
    “是啊,可能的。虽然我说过只要有一根杠杆,这件事谁都干得了。况且那块石头滚得不是时候,没伤着尼克,看上去倒像个女人干的。但把汽车上的刹车搞坏却又像是男人才想得出的点子——虽然现在许多女人摆弄起机器来也是一把好手。不过从另一方面看,如果我们怀疑维斯先生,有一两个地方却解释不通。”
    “比如说——”
    “他不像赖斯太太那样有机会了解到尼克小姐订婚的消息。还有,他办起事来是沉着冷静的。”
    “沉着冷静又怎么样呢?”
    “塞顿之死直到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才被证实。在这之前,塞顿之死仅仅是人们的猜测。没有任何把握地卤莽行事不像一个职业律师的处事方法。”
    “对,”我说,“女人就不同了。她们感情冲动起来是又卤莽又不考虑后果的。”
    “不错。”
    “尼克至今还能安然无恙地活着,真是侥幸之侥幸。”
    突然我想起弗雷德里卡说“尼克每次都能逃避灾难,真有神佑”这句话时所用的奇怪声调,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是呀,”波洛低声说道,“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惭愧得很。”
    “是天命吧。”我喃喃地说。
    “啊,我的朋友,我是不会把人类的过错归咎于上帝的。我说,当你在星期天早上做祷告的时候,虽然出于无心,但在你的声音里总带有那么一种不满,仿佛说是上帝杀了马吉小姐,对不对?”
    “真的,波洛!”
    “可是,我的朋友,我却不会仰天长叹,说:‘既然上天安排了一切,我便只需袖手旁观’。因为我认为‘天生我材必有用’,上帝把我送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要我来干涉世事的。这是我的天职。”
    我们沿着“之”字形小路登上山顶,走进悬崖山庄的花园。
    “啊,”波洛说,“这条路真陡,我走得满身是汗,连胡子都挂下来啦。刚才我说到哪里了?哦,对,我要来干涉世事,并且总是站在无辜者和受害者的一边。现在我站在尼克小姐这边,因为她是受害者。我也站在马吉小姐这边,因为她被无辜地打死了。”
    “你把长矛指向弗雷德里卡·赖斯和查尔斯·维斯。”
    “不,不,黑斯廷斯,我并不抱成见。我只是说,目前看来这两个人当中有一个可能搞了鬼。咦,你看。”
    我们走到了屋前的草地上。一个看上去蠢得可以的长脸男人正在推一台割草机。他的双眼就像死鱼眼睛一样没有一点灵光。在他身旁有个十岁光景的男孩,相貌奇丑但相当聪明。
    我忽然想起刚才我们好像没有听到割草机的响声,想来大概他干得太累休息了一下,后来听见我们的说话声连忙又干起来。
    “早安。”波洛说。
    “早安,先生。”
    “我想你是园丁,屋里那位管家太太的丈夫吧?”
    “他是我爸爸。”男孩说。
    “很对,先生。”园丁说,“我想你是一位外国绅士,一位侦探吧?我们年轻的女主人可有什么消息?”
    “我刚从她那里来。她夜里睡得很好。”
    “刚才警察在这里,”男孩子说,“喏,就在台阶那儿,昨天那位小姐就是在这里被人杀掉的。我以前看过杀猪,对吧,爸爸?”
    “哦,”他父亲毫无表情地说。
    “爸爸在农场干活的时候常常杀猪的,是不是,爸爸?我看见过杀猪,那才好玩哩。”
    “小孩子总是喜欢看杀猪的。”那位父亲说,好像在背诵一条颠扑不破的自然界的真理似的。
    “那小姐是被手枪干掉的,”男孩子又说下去,“她没有像猪一样被割断喉管,没有。”
    我们向屋子走去,谢天谢地,总算离开了那个残忍不祥的男孩。
    波洛进了客厅就打铃唤人。埃伦穿着一身整洁的黑衣服应召而来。见到我们她并不奇怪。
    波洛告诉她,我们已得到尼克的同意,要查看一下这幢房子。
    “很好,先生。”
    “警察已经来过了?”
    “他们说他们已经查看完毕,先生。他们一早就在花园里忙乱。不知他们找到了什么没有。”
    她正要走开,波洛又把她叫住了。
    “昨晚当你听说巴克利小姐被枪杀时,是否非常吃惊?”
    “是的,先生,我吓坏了。巴克利小姐是个好姑娘,先生。我想不通怎么她会被人杀害的。”
    “如果被害的是另外一个人,你就不会这样惊恐,是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我说:“昨晚我进来打电话的时候你马上问是否有人出了事。你是不是在等待着这种事情的发生?”
    她沉默了一会,手指摆弄着衣角。她摇摇头,轻声说道,“先生们,你们不会理解的。”
    “不,不,”波洛说,“我会理解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能理解。”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相信了他。
    “知道吧,先生,”她说,“这不是一幢好房子。”
    我听了有点意外,就轻蔑地朝她瞟了一眼。波洛却好像觉得这种说法言之成理。
    “你是说,这是一幢古老陈旧的房子吧?”
    “是的,先生,这不是一幢好房子。”
    “你在这里很久了吧?”
    “六年了,先生,不过,当我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就在这里做过厨房里的女仆。”
    波洛很注意地看着她。
    “在一幢古屋里,”他说,“有时总有那么一种森冷的邪气。”
    “就是,先生。”埃伦急切地说,“一种邪气,还有不良的念头和行为,房子里就好像有一种腐烂的东西被风干了似的,既找不到又无法清除;它是一种感觉,无处不在。
我知道总有一天要出事的。”
    “是啊,事实证明你是对的。”
    “是的,先生。”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隐藏着的满足——她那阴沉沉的预言这次可真的成了事实。
    “但你却没想到会应在马吉小姐身上。”
    “这倒是真的,先生,没有人恨她——这点我是很有把握的。”
    我觉得这些话里埋藏着一条线索,我希望波洛会顺藤摸瓜,但叫我大失所望的是他调转了话题。
    “你没听到枪声?”
    “那时正放焰火呀,吵得很。”
    “你没出去看?”
    “没有,我还没收拾好晚饭桌上那一摊子。”
    “那个临时雇来的男仆在帮你的忙吗?”
    “没有,先生,他到花园里看焰火去了。”
    “但你却没去。”
    “是的,先生。”
    “为什么呢?”
    “我得把活儿干完。”
    “你对焰火不感兴趣?”
    “不,先生,不是不感兴趣,但你瞧,焰火要放两晚,我和威廉今晚休息,我们要到城里去,并在那儿看焰火。”
    “我明白了。你听到了马吉小姐在到处找她的大衣,可是找不到?”
    “我听到尼克小姐跑上楼去,先生,还听到巴克利小姐在楼下堂屋里对尼克叫着说她找不到一样什么东西。我听见她说:‘好吧——我用你那块披肩……’”
    “对不起,”波洛打断了她的话,“你没有帮她去找那件大衣,或者到汽车里去替她取?”
    “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干哪,先生。”
    “不错,两位女士谁也没要你帮忙,因为她们以为你在外边看焰火。”
    “是的,先生。”
    “那么,以前几年里,你每年都在外边看焰火的啰?”
    她双颊突然泛红。
    “我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并没有谁禁止我们到花园里去呀!今年我不想去看,情愿干完了活就去睡觉,这是我的自由啊,我想。”
    “是啊,是啊,我并没有想要冒犯你,你当然可以随意行事的。换换口味,其乐无穷。”
    他歇了口气,又说下去:
    “还有一点事不知你能不能给我们一点帮助。这是一幢古屋,你是否知道,这所房子里有没有暗室?”
    “唔,有一块滑动嵌板——就在这个房间里,我记得以前看到过——我还是个姑娘时,曾在这所屋子里做过女仆——只不过现在我记不得它在哪里了。也可能在书房里吧?我真的说不确切。”
    “一个人可以藏在里面吗?”
    “不,先生,藏不下的。那只是个壁龛,大约尺把见方而已。”
    “啊,我指的根本不是这种东西。”
    她脸又红了。
    “如果你以为我躲在什么地方——没有!我听到尼克跑下楼,出了房子,又听见她呼喊,我到这里来看看是否出了什么事,就是这样,我可以凭圣经起誓,可以起誓的!”
                          第十三章  信
    成功地打发走埃伦之后,波洛若有所思地向我转过脸来。
    “我在想,她听到枪声没有呢?我觉得她是听到的。她听到了枪声就打开了厨房门,她听见尼克从楼上下来走出户外,然后她自己也跑到堂前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很自然的。但昨晚她为什么不出去看焰火呢?这是我很想知道的,黑斯廷斯。”
    “你干吗要问她关于什么暗室的事?”
    “这只是异想天开罢了。不过,我们并没有解决那第十个的问题呀。”
    “第十个?”
    “就是我那张人物表里的最后一个,那个很成问题的陌生人。假设那人跟埃伦有关系,而且昨晚到这儿来了。他(我且把他算作是个男的吧)藏身于这房间的一个暗室里,一个姑娘从他附近走过时,他错当她是尼克,就跟着她出去并向她开了枪。不——不会的。因为我们现在知道这儿无处可以藏身,埃伦昨晚留在厨房里也只是偶然罢了。来,我们去找尼克的遗嘱吧。”
    客厅里什么文件也没有。我们推门走进书房,这是一间光线黯淡的房间,窗子对着花园里的汽车路,这个房间有一张式样古老的胡桃木写字台。
    找遗嘱可真费时间。一切东西都杂乱无章:帐单和收据都混在一起;请帖、催款通知书和朋友的信件都不分彼此,亲密无间。
    “我们来整理一下吧,”波洛毫不犹豫地说,“让它们各就各位。”
    他马上动手,半小时后他很满意地坐直了身子。每样东西都被分了类,叠整齐了,并用文件夹夹好了。
    “这就好啦,这么干至少有一个好处,每样东西都被仔细看过了,没有遗漏。”
    “这是真的。但也没发现什么呀。”
    “可能除了这个!”
    他扔给我一封信,这封信里的字写得又大又潦草,几乎不可辨认。        我的宝贝:
            那个晚会真是太美妙了。我今天懒得像条虫一样。你没去碰那玩意
        儿是明智的,以后也永远别起这个头,宝贝儿。要想戒掉它是极难的;
        我又要写信给那个男朋友去催我的命根子了。真是地狱里的生活啊!
                                                    你的弗雷迪
    “是去年二月份写的,”波洛思索着,“很明显,她在吸毒,我一看见她就知道这一点了。”
    “真的吗?我从来没想到会是这样。”
    “这是显而易见的,只要看她的眼睛好了;还有她那变化多端的古怪的情绪,有时神经过敏,紧张得很;有时生气全无,迟钝之极。”
    “吸毒会影响一个人的道德,是不是?”
    “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我认为赖斯太太还未吸毒入瘾,她刚开始,陷得不深。”
    “尼克呢?”
    “她没有这种行为。她有时会参加一个这一类的晚会,但只是为了寻寻开心而已,她不是个吸毒者。”
    “我很高兴。”
    我突然记起尼克曾说过弗雷德里卡有时会控制不住自己,波洛点点头,用那封信敲着桌子,说:
    “她所指的无疑就是这件事了。现在,正如你所说的,在这儿我们已经看不出更多的东西了,我们到楼上尼克的卧室里去吧。”
    尼克的卧室里也有一张书桌,但里边空荡荡的,找不到遗嘱。我们找到她的汽车执照,还有一张尚未过期的上个月的红利股息券,另外就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了。
    波洛生气地叹息道:
    “这些年轻小姐现在根本得不到应有的训练,在条理性方面简直毫无教养,也根本不懂得办事的方法。这位尼克小姐,她是有魅力的,但她的头脑里只有些棉花、稻草!她是只绣花枕头!”
    这时,他开始倒腾起衣橱的抽屉了。
    “波洛,可以肯定,”我不以为然地说,“这里面只是些内衣。”
    他惊讶地停了下来,
    “那又怎样呢?”
    “难道你不认为——我是说——我们不应当——”
    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哦,黑斯廷斯,你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老古董。如果尼克在这里的话,她也会这样对你说的,极有可能她会说你的思想老得就像那只布满裂痕的洗脸缸!现在这个时代里,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不会为她们的内衣被人家看见而把精心保养的脸蛋涨成猪肝的颜色。那些胸衣、衬裤之类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在海滩上,每天你都能在你周围数英尺之内发现一大堆这一类的东西,那又怎么了呢?”
    “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必要去翻她的衣橱。”
    “听我说,我的朋友。很清楚,她不会把她的珍宝锁起来——那位尼克小姐。如果她想藏起什么,她会藏到什么地方去呢?在那些袜子和裙子下面。啊哈!我们找到了什么?”
    他举起一袋用红丝绳扎住的信。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是迈克尔·塞顿先生令人销魂的情书了!”
    他若无其事地解开了绳子,开始把那些信一一展开。
    “波洛,”我义愤填膺地叫了起来,“你真的不能那么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并不是在闹着玩,我的朋友,”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粗暴严厉,“我在破案。”
    “是的,但这些私信……”
    “这些信可能不会提供什么。但反过来,它们也可能会提供一些线索的!我必须利用一切机会,我的朋友。来,你来跟我一起看吧。两双眼睛总比一双强些,你就这样开脱自己好了:认定那位忠实可靠的埃伦,对于这些信早已熟悉得可以倒背如流。”
    我还是不明白,虽然我觉得处在波洛的地位上这样做是言之成理的,而且我还拿尼克的话来安慰自己,她说过:“你们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吧。”
    这些信相隔时间很长,第一封信是去年冬天写的。
   
        亲爱的:
            新年来到了,我在盘算着今年要做的事。一想起你真的爱我,我就
        沉浸在无限的柔情和幸福之中。你使我的生活完全改变了,这一点,我
        们相遇之时起就已心照不宣了。祝你新年快乐,我迷人的姑娘。                                      永远是你的迈克尔    写于元旦
        最亲爱的人儿:
            我多希望能更经常地见到你呀,像现在这样真叫人难受。我不喜欢
        这样东躲西藏的,但我向你解释过我们的情形。我也知道你多么痛恨谎
        言和隐瞒,我也如此。但是小不忍则乱大谋,马修叔叔一想起早婚就怒
        火中烧,说这会毁灭男子的事业,好像你会使我的事业完蛋似的,我的
        天使呀!
            高兴些吧,亲爱的,一切都会好的。                                           你的迈克尔    于二月八日
          
            我知道不该每两天给你写一封信,但我怎么办得到呢!昨天我起飞
        的时候又想起了你。我飞越了斯卡伯勒,欢乐和幸福的众神保佑的斯卡
        伯勒——世界上最叫人迷恋的地方。亲爱的,你不知道我爱你爱得心碎。                                             你的迈克尔    三月二日
      
        最亲爱的:
            一切都准备好了。如果我能完成这次飞行(我一定能),我在马修
        叔叔面前就在说话的份儿了——如果他不愿意——又有什么关系呢?你
        对我写的那篇描述‘信天翁’号的冗长的技术文章如此感兴趣,可真叫
        我感激。我多想带你一起坐这架飞机飞行啊!但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别
        为我担忧。这次飞行听起来很危险,实际上却没有什么。我不会死的,
        因为我知道你爱着我,一切都会好的,我的爱人。                                      你最忠实的迈克尔    于四月八日 
        小天使:
            你所说的每个字都是对的,我将永远珍藏这封信。我觉得我实在配
        不上你,你跟我所遇见过的每个人都不同,我崇拜你。                                         你的迈克尔      于四月二十日
  
     最后一封信没有日期。
     
        最亲爱的:
            我明天启程了。我感到极度的振奋、激动,怀着必胜的信心,“信
        天翁”号的每个零件都调校过了,它不会辜负我的。开朗起来,爱人,
        别为我担忧,虽然冒险,但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时常要冒险的。顺便告诉
        你一下,有人说我应当立个遗嘱(老练的人——出于一片好意),所以
        我就立了——立在半张笔记本的纸头上,寄给了惠特菲尔德老头;我没
        空在这上头动脑筋。有个人曾经告诉我,某人立的遗嘱只有四个字:
        “全给母亲。”这样的遗嘱在法律上也一样生效。我的遗嘱跟那份很像,
        我记得你的名字叫玛格黛勒——瞧我多聪明。那份遗嘱还有两个见证人。
            别把这些关于遗嘱的一本正经的话放在心上(我也只是偶然提一下),
        我不会出事的。我将从印度和澳大利亚这些地方给你发电报。要有信心,
        一切都会顺利进行的,明白吗?
            晚安,上帝保佑你!
                                                          迈克尔
    波洛把信重新折好。
    “瞧,黑斯廷斯,我得看这些信——证实一下,这我告诉过你的。”
    “但你也可以通过其它途径来证实呀。”
    “不,我的朋友,无法办到。只有采用现在这种方法。你瞧,我们有了很宝贵的证据了。”
    “哪方面的?”
    “我们现在知道了这么一个事实,即迈克尔书面立下了对尼克小姐很有利的遗嘱。
随便什么人只要看了这些信,便都可以了解这一点。而这样不当心保存的信是谁都能看到的。”
    “埃伦?”
    “埃伦当然看过,我可以这样断言。我们出去的时候,不妨做个小实验来证实这一点。”
    “遗嘱找不到。”
    “唔,这很怪。但它也可能被扔到书架顶上或者塞进一个瓷花瓶里去了。我们必须想办法叫小姐回忆起来,不过无论如何,这儿再找不出什么了。”
    我们下楼时,埃伦正在掸灰尘,我们从她身边经过时,波洛愉快地向她道了早安,他走到前门时,又回过头来说:
    “我想你可能知道巴克利小姐同那个飞行员迈克尔·塞顿订了婚吧?”
    她睁大了眼睛。
    “什么?就是报上天天出现的那个飞行员吗?”
    “是的。”
    “啊,我没听说过,会有这样的事!跟尼克小姐订婚!”
    当我们走出房子时,我对波洛说:
    “她这可是真正地觉得十分意外,不像是装出来的呀。”
    “是的,是像真的。”
    “可能就是真的嘛。”我提出我的观点。
    “那些信就真的一直放了好几个月没有动过?不,我的朋友。”
    “很好,”我暗自思忖,“不过我不是赫尔克里·波洛,我也并不去干涉与已无关的事。”
    但我什么也没说出口。
    “这个埃伦——她是个谜,”波洛说,“我不喜欢这个谜!这儿有些东西我还弄不懂。”
                                      
                        第十四章  遗嘱失踪之谜
    我们又回到休养所。
    见到我们,尼克显得相当惊讶。
    “是啊,小姐,”波洛这样回答她那询问的目光,“我就像‘盒子里的杰克’(译注:英国的一种玩具。只要将盒盖打开,一个名叫“杰克”的木偶小丑就会从盒子里伸出头来)又在你面前跳出来啦。首先我要告诉你,我们给你把那些文件和信都整理好了,现在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了。”
    “是该理一理了,”尼克忍不住笑了起来,“波洛先生,你大概对什么都是一丝不苟的吧?”
    “我的朋友黑斯廷斯就在这儿,你问他好了。”
    姑娘向我转过脸来,我就对她讲了些波洛无伤大雅的怪癖:烤面包非得切成长方形枕头面包不可;鸡蛋如果不是一个个同样大小,他吃着就很不受用;他认定打高尔夫球只是胡闹,输赢全凭运气,要不是那些球座儿还有点特色,早就应当淘汰了。我又给她讲了一个著名的案件,那案件的破获完全归功于波洛有摆弄壁炉架上的装饰品的习惯。
    波洛含笑而听。我讲完后他说:
    “他像是在讲故事,不过说的倒全是真话。其实还不止这些呢,小姐。他认为我还有一种叫他头疼的爱好,却不肯告诉你。那便是我一有机会就苦口婆心地劝黑斯廷斯别梳小分头,而应当把头发从天灵盖正中分开。小姐你看,这种把头发从旁边分开的式样多不对称,简直不三不四,怪七怪八!”
    “这么说来你对我也一定看不顺眼啰,波洛先生?”尼克说,“我的头发也是从旁边分开的。不过我想你对弗雷迪想必十分称道,因为她的头发是从中间分开的。”
    “哦,我现在才明白,昨天晚上他对赖斯太太大献殷勤原来是这个道理!”我报复地说。
    “行了行了,”波洛说,“我到这儿来是为了一件严肃的事情,小姐,你那份遗嘱我找不到。”
    “哦,”她皱起眉头,“这难道很严重?我还没死,再写一个不就得了?人还活着的时候,遗嘱好像并不怎么重要。”
    “说得对,不过我还是对这份遗嘱感兴趣——我有我的想法。小姐,想一想吧,设法回忆起你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你最后一次是在哪里看见它的?”
    “我好像并没有把它放在一个特别的地方,”尼克说,“我从来没有这种习惯。可能我把它塞进哪个抽屉里了。”
    “你有没有把它放进壁龛里?”
    “什么里?”
    “壁龛。你的埃伦说不知在客厅还是书房里有一个壁龛,也就是暗橱之类的东西吧。”
    “胡说,”尼克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种东西在我家里。是埃伦说的吗?”
    “对。她年轻时好像曾经在这所房子里当过女仆。当时有人把这个壁龛指给她看过。”
    “我倒才第一次听说。我祖父总知道这个暗橱,可他并没有对我提起过。而我相信如果真有这么个东西的话,他是会告诉我的。波洛先生,你能肯定埃伦不是在无中生有信口开河?”
    “不,小姐,我肯定不了。我觉得你那位埃伦在某些方面有点古怪。”
    “哦?我倒并不觉得这点。威廉是个白痴,他们的儿子阴险残忍,不过埃伦很好,是个可敬的人。”
    “昨天晚上你并不反对她出去看焰火,小姐?”
    “当然不反对。他们总是先出去看了焰火以后才回来收拾餐具的。”
    “可是她昨晚没出去看。”
    “哦,她出去的。”
    “你怎么知道的,小姐?”
    “啊——啊,其实我并不知道。我叫她出去看焰火,她向我道了谢,所以我想她出去了。”
    “正相反,她待在屋里。”
    “可是——多怪!”
    “你觉得怪?”
    “是的,我可以肯定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有没有说她为什么不出去?”
    “我想她并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
    尼克疑问地看看他:“这很重要吗?”
    波洛摊开双手。
    “这是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小姐。很有意思,不过暂且不去管它吧。”
    “那个什么壁龛,”尼克一边说一边还在想,“真叫我纳闷——叫人无法相信。她指给你看了没有?”
    “她说想不起它的位置了。”
    “我决不相信有那么个东西!”
    “但听她的口气,好像是有的。”
    “她开始相信自己的幻觉了,可怜的人。”
    “不,她讲得相当详细。她还说悬崖山庄是一幢不吉祥的房子。”
    尼克打了一个寒噤。
    “这倒可能被她说对了,”她慢吞吞地说,“有时我自己也这么想。在那幢房子里,人总有一种很不愉快的神秘感觉……”
    她眼睛慢慢睁大了,黑色的瞳人里露出了呆滞的神情,仿佛认准了自己劫数已定,在劫难逃。波洛看了赶紧把话题拉了回来。
    “我们离题太远了,小姐。还是谈遗嘱吧。玛格黛勒·巴克利小姐的有效遗嘱。”
    “这句话我写在遗嘱里的,”尼克有点得意,“而且我说要付清我的葬礼费用和遗产转户税。这种说法是我从一本什么书里看来的。”
    “你没有用正式的遗嘱纸?”
    “没有。时间不够了。我当时正要离家住到休养所去准备动手术。况且克罗夫特先生说用正式的遗嘱纸写遗嘱很危险,不如写个简单的遗嘱,不那么正规却照样有效。”
    “克罗夫特先生?他当时在场吗?”
    “在。就是他问我有没有立过遗嘱。我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他说如果我万一遇到了意外却没有……”
    “没有事先立好遗嘱,”我说。
    “对,那么我的一切都可能充公,这太可惜了。”
    “他的提醒正是时候啊,这位不同寻常的克罗夫特先生!”
    “是啊,”尼克热情地说,“等我写完,他把埃伦和她丈夫叫进来做见证人,他们虽然不知道遗嘱的内容,但在上头签了名,证明这份遗嘱是我写的。后来——啊,啊,你们看我现在多糊涂!”
    我们困惑地望着她。
    “我成了地道的糊涂虫,竟会叫你们到悬崖山庄去到处搜寻。遗嘱在查尔斯那里,是的,我的表哥查尔斯·维斯!”
    “哦,这就对了。”
    “克罗夫特先生说,律师是最理想的遗嘱保管人。”
    “太对了,这位头脑健全的克罗夫特先生。”
    “男人有时是挺管用的,”尼克说,“律师或者银行家。当时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就把遗嘱装进信封封了起来,给查尔斯寄去了。”
    她往后一仰靠在枕头上,轻轻叹了口气。
    “我怎么会傻成这个样子,真是抱歉。不过总算想出来了,遗嘱的确在我表哥那里。
如果你们想看,他当然会交给你们的。”
    “不,除非你亲笔写张条子给他。”
    “这是多此一举。”
    “不,小姐,谨慎是一种美德。”
    “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她从床头一个小书架上取了一张纸。“我该写什么呢?‘请让小狗看看肉骨头’?”
    “什么?”
    波洛脸上那副怪相叫我暗暗好笑。
    后来波洛口授了几句话,尼克一一写在纸上。
    “谢谢,小姐。”他说着从她手中取过了条子。
    “无缘无故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可真叫我过意不去。但我真的忘了,一个人有时会在一瞬间把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不过要是你有个讲究秩序的头脑,就什么也不会忘记了。”
    “我应该受这种责备,”尼克说,“是个教训。”
    “很好。再见了,小姐。”他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你的花儿开得很美呀。”
    “是吗?康乃馨是弗雷迪送的,玫瑰花是乔治送的,百合花是吉姆·拉扎勒斯送的,再看这个——”
    她把身边一个大篮子上的花纸揭开,露出一篮温室里种出来的葡萄。
    波洛一见,脸色都变了。他急忙走上两步。
    “你没吃过吧?”
    “还没有。”
    “千万别吃!你什么也不能尝,小姐。凡是外边送进来的食物,你闻都不能闻。我的意思你懂吗?”
    “哦!”
    她凝视着他,脸上的红晕渐渐消退了。
    “我懂了。你认为,认为谋杀还没有完。你认为他们还在千方百计地干!”她细声细气地说。
    波洛拿起她的手。
    “别老是想这件事了。你在这里是安全的。不过记住,外面送来的东西千万不能吃!”
    离开这个房间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尼克无力地倚在枕头上,脸色又苍白又不安。
    波洛看看表。
    “啊,我们的时间刚刚好,还来得及在查尔斯·维斯离开办公室去吃午饭之前见到他。”
    一到维斯的律师事务所,我们马上就被让进维斯的办公室。
    这位年轻的律师站起来迎接我们,依旧像平时一样不动声色。
    “早上好,波洛先生,我能为你效劳吗?”
    波洛没说废话,直截了当地拿出了尼克写的纸条。他接过去看了一遍,然后抬起眼睛,用一种莫测高深的眼光望着我们。
    “对不起,我真的不明白……”
    “巴克利小姐写得太潦草吗?”
    “在这封信里,”他用指甲弹着那张纸,“她要我把去年二月份她立的遗嘱——这份遗嘱保存在我这里——交给你。”
    “不错,先生。”
    “但是我亲爱的先生,并没有什么遗嘱交给我保存过!”
    “怎么——”
    “就我所知我的表妹没有立过遗嘱,我也根本没有替她起草过一份遗嘱!”
    “她的遗嘱是她亲笔写的,写在一张笔记簿的纸头上,并且把它寄给你了。”
    律师摇摇头。
    “那么我所能奉告的就是我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一份遗嘱。”
    “真的,维斯先生?”
    “没有收到过,波洛先生。”
    冷场了一分钟,然后波洛站了起来。
    “那么,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维斯先生,一定出了岔子。”
    “肯定的。”说着他也站了起来。
    “再见,维斯先生。”
    “再见,波洛先生。”
    重新走到街上之后,我对波洛说:
    “是这样!”
    “正是。”
    “他在撒谎吗——你想?”
    “很难说。他有一张看不透的脸,那位维斯先生,而且还有一颗摸不透的心。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即他是不会改口的。他根本没有收到过那份遗嘱——这就是他的立足点。”
    “尼克寄出一份遗嘱总应当有一张收据吧?”
    “那孩子才不会想到这种事哩。她把它寄出之后就立刻忘得一干二净了。就是这样。
况且那天她要去割盲肠,哪里还有什么心思!”
    “我们怎么办?”
    “去看克罗夫特先生。让我们看看他能提供些什么情况,因为他在这件事情里是有份的。”
    “不管从哪方面讲,他都无法从这件事情当中得到好处的。”我思索着说。
    “对。确实看不出他有什么利可图。他仅仅是个喜欢无事空忙的人,专门喜欢去管左邻右舍的闲事。”
    我觉得,克罗夫特正是这么一个人。正是这种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热心人,在我们这个早已是非无穷的世界里孜孜不倦地引起麻烦挑起事端。
    来到他家时,我们看见他正卷起了袖子在享受烹调之乐。小屋里香气四溢,动人食欲。克罗夫特先生一见我们跨进门来就乐不可支地迎上前来跟我们握手,置油锅于火上而不顾。
    “到楼上去吧,”他说,“谈起破案的事妈妈可感兴趣哩,如果我们在这里谈她会不乐意的,咕咿——米利,两位朋友上来啦!”
    克罗夫特太太以一个残废者所能有的热情欢迎了我们。她急于了解一些有关尼克的消息。比起她丈夫来,我觉得我更喜欢她。
    “可怜的好姑娘,”她说,“她还住在休养所里?她的乐天精神崩溃了,这一点不奇怪。那件血案实在太恐怖了,波洛先生,实在恐怖之极。一个这样纯洁的姑娘被打死了,简直无法相信,真的。世界上居然会有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情发生在这样安全的地方——就在这古老国家的中心!夜里我失眠了,害怕得怎么也睡不着。”
    “这个惨剧使得我神经过敏起来。我不敢出去,害怕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的老太太。”她丈夫穿上外衣加入了谈话,“一想起昨天晚上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我就心跳得慌。”
    “你不会再离开我一个人出去了吧?”他太太说,“至少天黑之后。我希望离开这个地方,越快越好。我再也不会对这块土地感到亲切了。我想,可怜的尼克·巴克利再也不敢睡到她那幢古老的房子里去了。”
    我们插不进一个字,怎样才能把谈话引导到我们感兴趣的话题上去呢?克罗夫特夫妇谈锋极健,他们纺织的谈话之网滴水不漏。这两位什么都想打听:死者的家属来了没有?葬礼几时举行?是否还要验尸?警方有何高见?他们可有线索?传闻在普利茅斯有人被捕,此话有无根据?等等,等等。
    一一回答了这些问题之后,他们便一定要留我们吃午饭,波洛虚晃一枪,说是今天中午我们有约在先,得回去同警察局长共进午餐,这才使他们退却了。
    这时谈话十分侥幸地出现一个短暂的停顿。波洛捷足先登,终于提出了他的问题。
    “哦,这件事,”克罗夫特先生拉拉百叶窗的绳子,心不在焉地对它皱起了眉头。
“我当然记得的。那大概是我们刚到此地不久的事。盲肠炎——当时医生对尼克小姐说……”
    “可能根本不是什么盲肠炎,”克罗夫特太太决不放过一个说话的机会,“这些医生,只要他们办得到,就总想给你来上一刀,而且这一刀总是切在根本没有毛病的地方。
她大概只不过有点消化不良什么的,他们就煞有介事地给她大照一通X光,说是应当去开刀。她呀,那个可怜的丫头同意了,当时正要住到一家休养所去。”
    “我只是随便问了她一声,”克罗夫特先生说,“问她有没有立过遗嘱。当时我不过是想说个笑话而已。”
    “后来呢?”
    “她马上就动笔写了。曾经说过要到邮局去买一张遗嘱纸,但我劝她不必那么小题大作。有人告诉我,立一份正式的遗嘱是十分费事的。反正她表哥是个律师,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事后他可以替她起草一份正式的。当然我知道不会出什么事的,立个简单的遗嘱仅仅是预防万一罢了。”
    “谁做见证人?”
    “哦,埃伦,那个女佣人,还有她丈夫。”
    “后来呢?你们把这份遗嘱怎么处理呢?”
    “我们把它寄给了维斯,就是那个律师,你知道。”
    “确实寄出去了吗?”
    “我亲爱的波洛先生,是我亲自去寄的呀!我把它投进了花园大门旁的信箱里了。”
    “因此,如果维斯先生声称他未曾收到过这份遗嘱……”
    克罗夫特呆住了。
    “你是说邮局把它弄丢了?哦,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啊!”
    “总之,你确信你把它寄出了?”
    “太确信了,”克罗夫特先生认真地说,“可以起誓的。”
    “好吧,”波洛说,“其实关系也不大,尼克小姐还健在呢。”
    在我们告辞之后向旅馆走去时,波洛说:
    “好啊,谁在撒谎?克罗夫特先生还是查尔斯·维斯先生呢?我得承认,我看不出克罗夫特先生有什么理由要撒谎。把遗嘱藏起来对他能有什么好处呢?况且立遗嘱还是由于他的建议。不,他没有嫌疑,而且他所说的同尼克讲的话对得起头来。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很高兴当我们去的时候他正在烧菜。他在覆盖着厨房桌子的那张报纸的一个角落上留下了拇指和食指的相当清晰的指纹。我趁他不留意的时候把它撕了下来。我要把这些指纹送到我们的好朋友——苏格兰场的贾普警督那儿请他查一查。真是个好机会啊,他可能会告诉我们一些情况的。”
    “什么情况?”
    “你知道吗,黑斯廷斯,我总感觉到这位和蔼可亲的克罗夫特先生天真得有点儿过分。”然后他改变了话题,“不过现在去吃中饭吧,我空空的肚子里好像有一种十分可疑的声音哩。”                       第十五章  弗雷德里卡的反常
    波洛为摆脱克罗夫特先生极其热情的纠缠而灵机一动凭空捏造出来的跟警察局长的约会,看来其真实性实在无可指责。一吃过午饭,韦斯顿上校就来拜访我们了。他是个好看的颇有军人风度的高个子,对于波洛过去的丰功伟绩表示出恰如其分的敬意。由此看来,他大概会得到波洛的合作和帮助的。
    “你在这里可真是我们不可多得的幸运,波洛先生。”他不厌其烦地说。
    他深怕不得不求助于苏格兰场,一心指望独力侦破此案捕获凶手。所以波洛的近在咫尺使他深感欣慰。
    波洛,就如我现在可以断定的,完全信赖这位上校。
    “真怪呀,”上校说,“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案子。不错,在休养所里的那位姑娘该是很安全了,但你总不能使她永远住在那里边呀。”
    “这正是困难的地方,上校先生,要解决这个难点只有一个办法。”
    “就是——”
    “我们必须找到作案的人。”
    “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啊,这我知道。”
    “线索!只有魔鬼才找得到的线索和证据!”他双眉紧锁,“这种事情老是那么困难重重,根本没有固定的方法可循,如果我们能拿到那枝手枪——”
    “那枝手枪最大的可能是在海底——就是说如果凶手理智健全的话。”
    “啊,”韦斯顿上校说,“这种人的理智往往是不健全的!人们干出来的蠢事往往叫你惊异不已呢。我并不是说在谋杀案里——我们这里不大有谋杀案出现,我高兴能这么说——我说的是在一般的刑事案件当中,人们无以复加的疏忽和愚笨会叫你叹为观止的。”
    “他们另有一套想法吧。”
    “是的——可能。如果维斯就是作案者,我们就很难进行了,他是个谨慎的人,也是个成熟的律师,短时间内不会暴露自己,如果是那个女的,那就比较好办,十有八九她还会再干一下子,女人是没有耐性的。”
    他站起身来。
    “明天上午验尸,验尸官明天会来跟我们一起干,他是不会声张的,目前我们要在暗中进行,不能弄得沸沸扬扬。”
    他向房门转过身去,又突然走回来。
    “老天,我把一件会使你大感兴趣的事给忘了,我要听听你关于这东西的见解。”
    他又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成一团的字条,把它递给波洛。
    “我的警察在搜查花园时发现了这个字条,离你们昨晚看焰火的地方不远,这是他们所找到的惟一有点意思的东西,可惜不全。”
    波洛把它摊平,那上头的字写得很大,歪歪斜斜的。
    “……立刻就要钱,不然的话,你……就将发生,我警告你。”
    波洛皱起眉头,把它看了一遍又一遍。
    “很有意思,”他说,“可以放在我这里吗?”
    “当然可以,那上头没有指纹,如果你能从中发现什么线索的话就太叫我高兴啦。”
    韦斯顿上校又站了起来。
    “我真的该走了。明天就要着手进行验尸了,还有,你不会被请去做见证人,但会请黑斯廷斯上尉。我们不想让新闻记者知道你也参与此事。”
    “我明白。那位不幸姑娘的家属有什么消息吗?”
    “她父亲和母亲今天就要从约克郡到这儿来,他们将在五点半左右到。真可怜哪,我实在同情他们,他们打算第二天就把遗体带回去。”
    他摇摇头。
    “不愉快的事情,我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波洛先生。”
    “谁提得起呢,上校先生?正如你所说的,这是一件不愉快的事。”
    他走了以后,波洛把那张纸头又察看了一遍。
    “有很重要的线索吗?”我问。
    他耸耸肩。
    “谁说得准呢?是封讹诈信!在昨晚我们的宴会上有人为了某种很不愉快的事而急需一笔钱,当然,可能是个陌生人。”
    他用放大镜看了看那些字。
    “黑斯廷斯,你觉得这种书法熟悉吗?”
    “它叫我想起——啊!有了——它叫我想起赖斯太太的信!”
    “是的,”波洛慢吞吞地说,“是像的,确实很像。怪啊,不过我想这不是赖斯太太的字迹。”这时有人正在敲门,他说,“进来。”
    来人是查林杰中校。
    “没有什么事,只不过来看看,”他解释说,“我想知道你们有没有什么进展。”
    “说真的,”波洛说,“现在我觉得我不但没有进展,反而倒退了,好像在向后前进。”
    “糟糕。但我并不真的相信,波洛先生。我听说过你的一切事迹,并且知道你是个多么与众不同的人物,他们说你从来没有失败过。”
    “那可不是真的,”波洛说,“一八九三年在比利时我曾告失败。记得吗,黑斯廷斯——我对你讲过的,那盒巧克力的案子。”
    “记得的,”我说着微笑起来,因为当时波洛对我讲了那个故事之后指示我说,如果以后我发现他得意忘形了,就对他说“巧克力盒子!”而就在他给了我这个指示以后只过了一分钟零十五秒,我发现他又开始吹嘘起来,就对他说:“巧克力盒子!”谁知道他竟恼羞成怒了。
    “哦,”查林杰说,“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不算。你会把这个案子搞个水落石出的,是吗?”
    “这我可以发誓,赫尔克里·波洛说话算数。”
    “好!有什么想法没有?”
    “我怀疑两个人。”
    “我想我不应该打听他们是谁吧?”
    “我也不会告诉你的,我可能转错了念头。”
    “我想,我当时不在现场,总不在嫌疑之列吧?”查林杰眨眨眼说。
    波洛对他面前这张古铜色脸宽容地笑了笑:“你八点三十几分离开德文波特,到达这里是十点零五分——案发后二十分钟,但从这儿到德文波特只有三十英里,由于路面平滑,这段距离你通常只用一个小时就够了,因此,你看,你不在场的证明其实是很有漏洞的。”
    “啊,我——”
    “你得明白,我要查明每件事,你当时不在场,如我刚才说的,是得不到证明的,但除了不在场之外还有其它一些情况却对你有利。我认为,你一定很想跟尼克小姐结婚吧!”
    查林杰脸红了。
    “我一直想跟她结婚。”他声音嘶哑地说。
    “很对,然而——尼克小姐已跟另一个人订了婚,这可能成为杀掉另一个男人的理由,但其实没有必要——他已经像一个英雄似的死去了。”
    “这么说来这是真的了——尼克跟迈克尔·塞顿订了婚了?这个消息今天早晨已经传遍全城。”
    “是呀,消息会传得这么快可真是件有趣的事。以前你从来没有猜疑过这件事?”
    “我知道尼克跟别人订了婚——她两天前告诉我的。但她没有透露那个人是谁。”
    “是迈克尔·塞顿,而且我想他给她留下了一大笔钱财哩。啊!肯定地说,从你的立场上讲,现在杀掉尼克可完全不是时候,目前她在为爱人痛哭流涕,不过,她的心会逐渐平静下来的。她正当妙龄,我想,先生,她对你一向青睐有加……”
    查林杰沉默了一两分钟。
    “如果是……”他喃喃地说。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弗雷德里卡·赖斯。
    “我一直在找你,”她对查林杰说,“他们告诉我你在这儿,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把我那只表取回来。”
    “哦,取回来了,我今天上午去取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表来交给她。这是一只式样不寻常的表——圆圆的像个球,配上了一对黑色的皱纹表带,我记得在尼克·巴克利的手腕上也看见过同样一只表。
    “我希望现在它能走得比较准些了。”
    “这可真是个讨厌的东西,老是出毛病。”
    “这东西只是为了好看,太太,而不是为了派用场。”波洛说。
    “难道不能两全其美?”她把我们一个个打量过来,“我是否打断了你们的谈话?”
    “没有,太太,真的,我们只不过随便谈谈罢了,并不在谈那桩凶杀案。我们在谈消息传播得多快,现在怎么每个人都知道了尼克小姐已经跟死去的飞行勇士订了婚?”
    “这么说来尼克确实是跟迈克尔·塞顿订了婚的!”弗雷德里卡惊叹了一声。
    “这使你惊奇吗,太太?”
    “有点儿,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去年秋天他对尼克很感兴趣,他们老在一起,后来,圣诞节之后,他们的关系好像冷淡下来了。就我所知,他们几乎不见面了。”
    “这是个秘密,他们一直守口如瓶。”
    “我猜这是因为那个老马修爵士的缘故,我觉得他有点老糊涂了。”
    “你一直没有猜疑过尼克小姐和塞顿先生的关系,太太?你跟小姐是推心置腹的朋友呀。”
    “只要有必要,尼克是守口如瓶的,”弗雷德里卡喃喃地说,“但现在我明白了近来她为什么老是那么神经质,啊,其实从她昨天说的话里我就应当猜到的呀!”
    “你那位年轻朋友很迷人呐,太太。”
    “吉姆·拉扎勒斯那好小子也有过同感。”查林杰说着很不策略地大笑起来。
    “哦!吉姆——”她耸耸肩,但我想她心中老大不高兴。
    她转向波洛:
    “告诉我,波洛先生,你有没有——”
    她停住了,修长的身子摇晃起来,脸色逐渐变得更加苍白,像要昏过去似的。她的双眼牢牢盯在桌子上。
    “你不大对劲呀,太太。”
    我推过去一张椅子,扶她坐了下来,她缓过气来摇摇头,含糊地说:“我没什么。”身子凑向前去,把脸搁在双手中间,我们很不自在地看着她。
    一分钟后她站了起来。
    “多荒唐呀!乔治,亲爱的,别那么担心,我们来谈谈那件谋杀案吧。那是个有刺激性的话题,我想知道波洛先生是否已经找到了路子。”
    “现在来说还为时过早,太太。”波洛不着边际地说。
    “但你总形成了某种看法——对吧?”
    “可能。但我需要大量的证据。”
    “啊,”她的声音听起来含糊不清。
    突然她站了起来。
    “我头疼,得去躺一躺,也许明天他们会让我去见尼克的。”
    她走出去了,查林杰蹙起了眉头。
    “你永远也猜不透一个女人的心思。尼克可能很喜欢她,但我却不相信她喜欢尼克。
不过,女人的事情是说不准的,一天到晚是‘亲爱的’、‘心肝’、‘宝贝儿’,心底里的称呼却更可能是‘该死的’、‘鬼东西’、‘狐狸精’。你要出去吗,波洛先生?”这时波洛已经站了起来,正在小心翼翼地掸去帽子上的一星灰尘。
    “是的,我要进城去。”
    “我没事干,可以和你同去吗?”
    “当然可以。很高兴。”
    我们离开了房间,波洛道歉了一声又转回去。
    “我的拐杖。”出来以后他说。
    查林杰难以察觉地往后退了一步。那根拐杖镶着镂花金箍,的确是件华美的装饰品。
    波洛首先到花店去。
    “我得送些花给尼克小姐。”他解释说。
    他挑来挑去,最后选中一只华丽的金色花篮,里面装着橙红色的康乃馨。花篮和花儿被一条蓝色的带子扎在一起,头上还打了个巨大的蝴蝶结。
    女店主给了他一张卡片,他在上面用花体字写道:“赫尔克里·波洛鞠躬致意。”
    “今天早上我送了一些花给她,”查林杰说,“我想再送一点水果给她。”
    “毫无意思!”波洛说。
    “什么?”
    “我说毫无意思。可吃的东西是不让送进去的。”
    “谁说的?”
    “我说的。我定下了这条规矩,并且已经把它深深地印在尼克小姐心里了,她理解我的用意。”
    “老天!”查林杰说。
    他呆呆地盯住波洛。
    “原来是这样!”他说,“你还在——害怕!”                     第十六章  访惠特菲尔德先生
    验尸是件枯燥无味的事,先验明了死者确系玛格黛勒·巴克利,然后我对发现尸体的地点做了见证。接着进行了医学检查和化学处理,一星期后作出结论。
    圣卢谋杀案成了报纸上的重大新闻。在这之前,引人注目的标题大都是这样的:
                   塞顿仍无下落    英雄生死未卜
    现在人们业已证实了这位飞行员之死,各种应有的悼念活动也都举行过了。报馆的编辑和记者开始忧心忡忡,担心出现八月份常见的那种新闻萧条。于是圣卢的这个谋杀案对于报界来说无疑成了天赐良机。
    验尸结束后,我巧妙地躲开了那些记者,同波洛一起去看望贾尔斯·巴克利牧师和他的夫人。
    马吉的双亲是高尚朴实的人,一点没有尘世的俗气。
    巴克利太太看上去意志坚强。从她高高的身材和白皙的肤色上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祖先是北方人。她丈夫个子瘦小,头发花白,对人和蔼可亲。两位可怜的老人一生中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面前呆若木鸡。
    “我,我真的不懂,”巴克利先生说,“多好的一个孩子,波洛先生!她是那么惹人疼爱,老是为别人着想,难道会得罪什么人吗?”
    “那个电报我怎么也看不懂,”巴克利太太说,“就在我们送她走的第二天早上!”
    “阳光多明媚啊,”她丈夫喃喃地说,“但可怜的女儿再也看不见了……”
    “韦斯顿上校对我们很好,”巴克利太太说,“他告诉我们正在尽一切力量查出凶手。一定是个疯子干的,不然怎么解释呢?”
    “太太,我对你的同情是无法表达的。在这样的不幸面前你能如此坚强,更叫我十分钦佩。”
    “痛哭流涕并不能让马吉复活。”巴克利太太惨然地说。
    “我的妻子是了不起的,”牧师说,“她的信心和勇气都比我强。这样的祸事叫人怎么受得了,波洛先生。”
    “我理解你——完全能够理解,先生。”
    “你是个出名的大侦探家吧,波洛先生?”巴克利太太问。
    “他们是这么说的,太太。”
    “我知道的。甚至在我们那种穷乡僻壤,你的大名也是家喻户晓的。你会把这件事搞清楚的,对吗,波洛先生?”
    “否则我决不罢休,太太。”
    “你一定会查出真相的,波洛先生,”牧师颤颤地说,“邪恶是逃避不了惩罚的。”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先生。不过有时报应是悄悄下手的。”
    “这是指的什么呢,先生?”
    波洛只是摇摇头。
    “可怜的小尼克,”巴克利太太说,“我该怎样安慰她才好。我收到她一封伤感的信,说她觉得是她断送了马吉,因为是她请马吉到这里来的。”
    “这是一种病态的心理。”巴克利先生说。
    “是啊,但她心中的滋味可以想象得出。我希望他们会让我去看看她。连家属都不让进去探望是不合情理的。”
    “医生护士是从不通融的。”波洛推诿说,“他们订下了章程,什么也没法叫他们改变做法。而且他们不希望她的感情出现波动,因为见到你们,她很自然地会感情冲动起来的。”
    “这也有点道理,”巴克利太太疑惑地说,“但我觉得让她住在休养所里也不是办法。要是他们让尼克跟我们一起回家——马上就离开这个地方——对尼克更有好处。”
    “可能是的,但我怕他们不会同意。你们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尼克小姐了吧?”
    “从去年秋天起就没见过。那时她在斯卡伯勒,马吉到她那儿去待了一天,然后她来同我们一起住了一夜。她讨人喜欢,可是她那些朋友我不赞成,还有她的生活方式。
不过这不是她的错,可怜的孩子。她从来就没有受过好好的教养。”
    “她住在那幢古怪的房子里——悬崖山庄。”波洛好像在想什么。
    “我不喜欢那房子,”巴克利太太说,“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总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也很不喜欢老尼古拉,想起他就要发抖。”
    “恐怕他不是个好人,”她丈夫说,“但他身上确实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我倒不觉得他有什么魅力,”巴克利太太说,“这幢房子鬼气森森,我真不想让尼克再住在里头了。”
    “啊,真的。”巴克利先生摇摇头说。
    “好吧,”波洛说,“我不打扰你们了。我只是来向你们表达我真诚的同情。”
    “你对我们真好,波洛先生。对于你在进行的工作我们将永远感谢的。”
    “你们要回约克郡去——什么时候?”
    “明天。多伤心的旅行啊!再见,波洛先生。再一次谢谢你。”
    离开他们之后,我说:“真是善良的人。”
    波洛点点头。
    “真叫人心酸,不是吗,我的朋友?这样一个糊里糊涂的悲剧。这位年轻的姑娘——啊!我怎么责备自己都不过分。我,赫尔克里·波洛,当时明明在场却没能阻止这次凶杀!”
    “谁也没法子阻止的。”
    “别乱说了,黑斯廷斯。一般的人当然阻止不了——但如果赫尔克里·波洛也没法办到一般人办不到的事,那么他脑子里那些灰色细胞虽然比别人的质量好又有什么意义呢?”
    “啊,”我说,“如果你硬要这么说的话——”
    “当然要这么说,因为正是这么回事。我在走下坡路,惭愧呀惭愧,我完全不中用了。”
    波洛的自谦与别人的自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所以听了他这一番自怨自艾的话之后,我慎重地缄口不言。
    “现在,”他说,“动身。到伦敦去。”
    “伦敦?”
    “对。我们可以惬意地乘上两点钟那趟火车。这里平安无事,小姐在休养所里也不会有任何意外,谁也碰不了她。警犬们可以去逛荡一回啦。我还有一两个情况需要了解。”
   
   
    到了伦敦之后,第一步,我们先去拜访已故塞顿上尉的律师,帕吉特和惠特菲尔德律师事务所的惠特菲尔德。
    波洛同他有约在先,因此虽然六点已过,我们还是很快见到了事务所的负责人惠特菲尔德先生。
    像一切高级律师一样,他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一眼之后就能叫人十年不忘。他面前放着两封信,一封来自警察局,另一封来自苏格兰场某高级长官。
    “塞顿的婚约非同寻常,呃,波洛先生?”他边说边用一方绸绢揉拭他的眼镜。
    “是啊,惠特菲尔德先生。但这个凶杀案也是非同寻常的——并且我有幸能这样说,非同寻常之至!”
    “对,对。不过这次凶杀跟我已故主顾的遗产想必是泾渭无涉的吧。呃?”
    “我不这么认为。”
    “啊,你持异议!瞧,在这种情况下——我得承认亨利爵士在他的信里表示他对此案十分重视——我将,呃,十分乐意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为您效劳。”
    “你是塞顿上尉的法律顾问?”
    “是整个塞顿家族的法律顾问,我亲爱的先生。我们作为他们家的法律顾问——我指的是敝事务所——已有近百年之久了。”
    “而现在完美告终。已故马修·塞顿爵士有个遗嘱?”
    “荣幸得很,是我们替他起草的。”
    “他怎样分配他的财产呢?”
    “有几项遗嘱,如,有一笔款子赠给了自然历史博物馆。但他那庞大的财产——可以说是巨万家私——当中的绝大部分留给了迈克尔·塞顿上尉。老塞顿没有其他近亲了。”
    “巨万家私,你刚才说?”
    “故世的马修爵士是英国第二位大财主,”惠特菲尔德先生不动声色地说。
    “听说他有些怪癖?”
    惠特菲尔德先生严厉地看着他。
    “波洛先生,一个百万富翁是可以别具情趣的,否则便不孚众望了。”
    碰了这个钉子波洛毫无愠色。他接着又提出另外一个问题。
    “他的死是出人意外的,我想?”
    “十分意外,谁也没料到。马修爵士年事虽高,身体却一向结实,不料得了癌症。
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扩展到致命的地步了。于是立即动手术。但像一般常有的情况一样,手术是出色的,病人却还是死了。”
    “财产就传给了塞顿上尉。”
    “正是如此。”
    “我想,塞顿上尉起飞探险之前也曾立过一个遗嘱?”
    “是啊——如果你把它称为遗嘱的话。”惠特菲尔德极其不以为然地说。
    “合法吗?”
    “完全合法。立遗嘱人的意图简单明了,而且有无可挑剔的见证。啊,是的,完全合法。”
    “那么你不赞成他的遗嘱?”
    “我亲爱的先生,我们有什么赞成不赞成的!”
    对于遗嘱的格式我时常纳闷。我立过一份遗嘱。可是当我的律师事务所把照我意愿写成的遗嘱正文拿给我签字的时候,我着实被那文件的冗长累赘吓了一跳。
    “事实是,”惠特菲尔德先生说,“塞顿上尉在当时并没有什么财产可以遗留,他一切都依靠叔叔。所以我想他当时根本就没把立遗嘱当回事儿。”
    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有道理。
    波洛问:“遗嘱的内容呢?”
    “他把他死时已经和应当拥有的一切东西统统留给了他的未婚妻玛格黛勒·巴克利小姐,还指定我做遗嘱执行人。”
    “这么说来,巴克利小姐是他的继承人了?”
    “当然。”
    “如果巴克利小姐星期一也死了呢?”
    “只要她是在塞顿上尉之后死的,这笔财产就将属于她在自己的遗嘱中指定的那个继承人。要是她未立遗嘱,就属于她最近的亲属。”
    说到这里,惠特菲尔德先生停了停。然后又补充说:
    “在这种情形下,我要说一句,遗产继承税将会大得惊人,大得惊人!死亡接踵而来,财产三易其主,”他摇摇头,“这一连付出的三笔继承税可实在是一笔巨款哩!”
    “总还会有所幸存的吧?”波洛嗫嚅着说。
    “我亲爱的先生,我已经告诉你,马修爵士是英国第二位大财主。”
    波洛站起身来。
    “谢谢你,惠特菲尔德先生,非常感谢你提供了如此宝贵的情况。”
    “高兴为你效劳。我可以告诉你,我将开始同巴克利小姐联系。真的,我相信我们的信业已发出。我随时准备在我力所能及的任何方面为她效劳。”
    “她年幼无知,”波洛说,“正需要行家给予法律上的指点。”
    “我怕要有一场财产上的逐鹿了。”惠特菲尔德摇摇头说。
    “已经开场啦,”波洛叹了口气,“再见,先生。”
    “再见,波洛先生。很高兴能对你有所帮助。你的大名——呃,是有声誉的。”
    他说这话的口气就像一经他认可,波洛便将名垂青史,永垂不朽似的。
    出了事务所,我说:
    “跟你的设想完全相符,波洛。”
    “我的朋友,要知道不可能再有别的解释了。现在我们到切希尔餐馆去,贾普就在那里等我们吃饭。”
    苏格兰场的贾普警督果真在约定的地方等着我们。他见到波洛真是亲热得不行。
    “多少年没见面啦,老波洛?我还当你退隐在乡下种些葫芦南瓜什么的呢。”
    “我是想这么办,贾普,我是想这么办的。但即使是在种南瓜你也摆脱不了谋杀案。”
    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他想起了费恩利公园的那件奇案。但遗憾的是那时我远在别处,未悉其详。
    “还有,黑斯廷斯上尉,”贾普说,“你好吗,阁下?”
    “很好,谢谢。”
    “那么说来,现在谋杀正在行时?”贾普打趣道。
    “你说得对,是多起来了——很行时。”
    “你可不能怯阵呀,老公鸡,”贾普说,“哪怕一点头绪都没有——不过话说回来,在你这个年纪上可不能期望取得过去的那种成功啰。你我都不中用啦,该让年轻人来试试,你懂吗?”
    “老马识途啊,”波洛喃喃地说,“它熟悉道路,不会迷路的。”
    “哎,我们在说人,不是说马!”
    “怎么,区别很大吗?”
    “那要看你是怎么对待这个问题了。不过你向来小心谨慎,不是吗,黑斯廷斯?他看上去还是老样子——只不过脑门上的头发无伤大雅地少了几根,而脸上的老年斑却恰到好处地添了许多。”
    “呃?”波洛说,“你说什么?”
    “他在赞美你的胡须呢。”我连忙安慰他。
    “哦,不错。我的胡须之美的确是有目共睹的。”说着,他极有风度地捻起他的胡子来了。
    贾普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后来他终于抑制住自己的幽默感,说:
    “瞧,你托我办的事,我已经给你办好了。你寄来的那些指纹——”
    “怎么样?”波洛迫不及待了。
    “什么也没有发现。不管这位绅士是谁,反正我们这里没有他过去的作案指纹存档。
我们打电报到墨尔本去查询,那里说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啊!”
    “反正总有不对头的地方,但有一点似乎是明显的,即他不是经常作案的惯犯。至于你问的另外那件事……”
    “对?”
    “拉扎勒斯父子公司信誉良好。他们的业务诚实可靠。当然他们做生意门槛很精,不过这是另一回事了,买卖人不精怎么行!他们没有什么问题,虽然现在处境很窘——我指的是资金方面。”
    “哦,是吗?”
    “是的。图画生意不景气对他们打击很大,还有那些老式家具的滞销对他们也有影响。欧洲大陆上的摩登玩意儿正走红。他们去年又开了一个新的店铺,离奎尔街不远。”
    “你帮了我很大的忙啊,贾普。”
    “哪里话。这种事虽然不是我的本行,但既然你要了解这些情况,我总得尽力而为。”
    “我的好贾普,要是没有你可叫我怎么办?”
    “哦,别这么说吧。我永远乐于助老朋友一臂之力。在过去那些日子里我还让你参加侦查过一些漂亮的案子。可还记得?”
    我想,贾普用这样一种说法承认了他欠波洛一大笔人情债。波洛曾经帮助过这个一筹莫展的官方侦探侦破过许多复杂的案子。
    “那些日子可真叫人留恋哪——”
    “我现在还是很愿意不时地同你聊上几句。你办案的方法可能有点过时了,但你的思路始终对头,波洛先生。”
    “我还有一个问题呢?关于麦卡利斯特医生的?”
    “哦,他!他是个妇女们的医生,我指的不是妇科医生。他是专搞精神疗法的——奉劝你睡在橙紫二色的房间里,脑子里尽想着自己的肚脐眼,说什么这是长生不老之妙诀,然后劝你割舍七情六欲,说是返老还童之要谛,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妙语镌言,句句可供你用作座右铭。要是你问我呀,我就告诉你他实在只是个江湖郎中,但妇女们把他奉若神明。他常出国行医,前不久听说还在巴黎大出了一阵风头呢。”
    “怎么弄出个麦卡利斯特医生来了?”我困惑地问,这名字我从未听说过。“他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麦卡利斯特医生是查林杰中校的舅舅。”波洛说,“记得吗?他说起过他有个当医生的舅舅。”
    “你什么都没放过,”我说,“你认为是他给马修爵士动的手术?”
    “他不是个外科医生呀!”贾普说。
    “我的朋友,”波洛说,“我对什么都喜欢放上个问号。赫尔克里·波洛是条好狗,而一条好狗对于它所找到的气味是紧跟不放的。要是没有什么气味可跟,它就四处嗅寻,并且它所寻找的气味总是闻了叫人恶心的。赫尔克里·波洛就是这样一条好狗,而且常常——嘿,十拿九稳——能找出他想找的东西!”
    “我们干的可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工作,”贾普说,“老是到处寻找臭味然后跟着臭味跑,还提心吊胆深怕臭味断了线儿。啊,不是什么好职业。但你的比我的更不行。
你不是官方侦探,很多场合下你只好偷偷摸钻进去干而不能公开进行。”
    “谁说的?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我从来不改名换姓,也不乔装打扮,我在探案的时候谁不知道是波洛本人在侦查?我从来光明磊落,从来不屑隐姓埋名!”
    “其实你也办不到,”贾普说,“你太与众不同了,只要看上一眼就会叫人终身难忘。”
    波洛疑心重重地看着他。
    “我只是开开玩笑而已,”贾普说,“别当真。喝杯葡萄酒怎么样?”
    整个晚上过得很和谐。我们都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这个案子那个案子谈个没完。
我也很爱回忆往事,回忆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光荣的日子。现在我觉得自己老了。
    可怜的老波洛,我看得出他被这个案子难倒了。今不如昔,年岁不饶人哪。我有一种预感,觉得这回他要失败了。玛格黛勒·巴克利谋杀案不会被载入他的光荣史册。
    “振作起来,我的朋友,”波洛拍拍我的肩膀,“胜负还没见分晓呢,别把脸拉得那么长,我求求你。”
    “没有,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吗?”
    “我也是,贾普也是。”
    “我们三个都好。”贾普高兴地说。
    我们就这样愉快地分了手。   
    第二天早上我们动身回到了圣卢,一到旅馆波洛就打电话到休养所,要求跟尼克通话。
    骤然间我见他脸色大变,差点把话筒落到地下。
    “怎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听了一两分钟,然后说:
    “好,好,我马上就来。”
    他向我转过苍白的脸来。
    “我干吗要离开这里去伦敦,黑斯廷斯?我的上帝,我为什么离开了?”
    “发生了什么事?”
    “尼克小姐很危险,可卡因中毒!天哪,那只魔爪还是抓住了她,我干吗要离开这里?我的上帝!”
                           第十七章  一盒巧克力
    到休养所去的路上,波洛一直在自言自语地责备自己。
    “我应当想到的。”他抱怨地说,“我应当想到的!我还能干些什么呢?我采取了一切预防措施,这不可能——不可能。谁也接触不了她!是谁违反了我的命令呢?”
    到了休养所,我们被让进楼下一间小会客室。几分钟后格雷厄姆医生进来了。他看上去精疲力竭,憔悴苍白。
    “她不会死的,”他说,“危险期过去了。当时最大的困难是弄不清楚那些该死的东西她究竟吃了多少。”
    “什么东西?”
    “可卡因。”
    “她会恢复得跟以前一样?”
    “会的。没有问题。”
    “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他们是怎么跟她接触的?什么人被放进来了?”波洛气咻咻地问。
    “谁也没被放进来。”
    “不可能!”
    “是真的。”
    “那怎么会——”
    “是一盒巧克力。”
    “啊,该死!我交待过她不许吃外边送进来的东西。”
    “这我不知道。叫一个女孩子不去碰巧克力是件异想天开的事。她只吃了一块,谢天谢地。”
    “所有的巧克力里都有可卡因吗?”
    “不,她吃的那块里有,上面那层里还有两块里边也有可卡因。其它的没有。”
    “可卡因是怎样放进去的?”
    “方法很笨。巧克力被切成两半,把毒药同夹心层混合起来,再把两半巧克力重新粘合在一起。这是生手干的活儿,你们通常称之为‘业余自制品’。”
    波洛低声说:
    “啊!我要是没弄错的话……我可以去看看尼克小姐吗?”
    “如果你过一个小时再来,我想你可以去看她了。”医生说,“别那么失魂落魄的,先生。她不要紧的。”
    我们在街上逛了一个钟头。我想尽办法安慰他,我对他说一切正常,并没有出什么无法补救的乱子。
    他只是摇摇头,老是说:
    “我担心,黑斯廷斯,恐怕……”
    他说话的奇怪声调使我也跟着感觉到一种无可名状的害怕。
    有一次他位住我的膀子说,
    “听我说,朋友,我全都错了。从一开头就错了。”
    “你是说问题不是出在那笔遗产上?”
    “不,不,关于遗产我并没弄错。是的,没错。但是那两个我所怀疑的人……他们的可疑之处太明显了,其中必然还有奥妙!”接着他忿然叫道:“啊,那个丫头!难道我还关照得不够?难道我没叫她不许吃外面送来的东西?她不听话——我,赫尔克里·波洛的金玉良言!四次差点送命还嫌不够,还要再来第五次!噢,多不可思议!”
    我们又回到了休养所。稍等了片刻之后,就被领上了楼。
    尼克在床上坐着,瞳人散大无光,看上去好像还在发烧,双手微微颤抖。
    “又是一次,”她咕噜着说。
    见到她波洛真的动了感情。老侦探无限温存地捧着尼克的小手,慈爱地凝视着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噢,小姐呀,小姐……”
    “如果他们这次成功了,”她怨恨地哭了,“我也不会在意。我已经厌倦了,是的,我厌倦了。”
    “可怜的孩子。”
    “但我不想让他们得意。”
    “这就对了,是得争这口气,小姐。”
    “说到头来,你的休养所也并不安全。”尼克说。
    “如果你听了我的话,小姐——”
    她惊讶地看着波洛。
    “我是听你的话的呀。”
    “我不是再三叮嘱过你不能吃外面送进来的东西吗?”
    “我也是一直照办的呀。”
    “但那些巧克力——”
    “那些巧克力有什么呢?是你送来的嘛。”
    “你说什么!小姐?”
    “巧克力是你送的!”
    “我?没有。从来没有送过。”
    “是你送的!你的卡片就在盒子里。”
    “什么?”
    尼克敲敲床边的一张桌子。护士走了过来。
    “你要盒子里的那张卡片吗?”
    “对,劳驾你给拿一下。”
    护士把它拿来了。
    “喏,这就是。”
    我和波洛同时低呼了一声,因为卡片上用花体字写着:
    “赫尔克里·波洛鞠躬致意。”
    “见鬼!”
    “瞧,”尼克语气中带着责备的意味。
    “我没写这个!”波洛说。
    “什么?”
    “不过,”波洛讷讷地说,“不过这确实是我的笔迹。”
    “我认识的。这笔迹和上次同那些桔黄色康乃馨一起送来的卡片上的字迹完全一样。
我根本没有疑心这巧克力到底是不是你送的。”
    波洛摇摇头。
    “你怎么会疑心呢?哦,这魔鬼,狡猾而冷酷的魔鬼!他确实有天才,居然想得出这种主意。‘赫尔克里·波洛鞠躬致意’——‘可卡因鞠躬致命’!嘿,多简单!多漂亮!但我怎么没能预见到这一着!”
    尼克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哦,小姐,你是没有责任的,是无可指责的。应当负责任的是我。我太无能了,那罪犯的每一个步骤怎么会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呢?”
    他的下巴垂了下来,看上去陷入了深不可测的痛苦深渊。
    “我想——”护士说。
    她一直在近旁徘徊,现在显得不耐烦起来。
    “呃?啊,对,对,我们该让病人休息休息了。勇敢些,小姐,这将是我犯的最后一个错误了。真难为情——我上了当、中了计,仿佛我是个小学生似的。但这种事决不会再发生了。不会的,我向你保证。走吧,黑斯廷斯。”
    第一步波洛先去找护士长。她被整个事情弄得心烦意乱。
    “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们休养所里!波洛先生,完全不可想象。”
    波洛对她表示同情,并很老练地使她镇静下来,然后就开始询问那个致命的包裹是怎么来的。护士长说他最好还是去问包裹到达时正在当班的服务员。
    那人名叫胡德,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看上去虽然不聪明,但相当老实。波洛设法使他从紧张慌乱中安静下来。
    “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他温和地说,“不过我要请你精确地告诉我这个包裹是在什么时间、通过什么方法送到这儿来的。”
    服务员显得相当为难。
    “很难说,先生,”他有点结结巴巴地说,“有很多人到这里来探问病情,并把带给病人们的东西交给我们。”
    “护士说这包裹是昨晚送来的,”我说,“大约六点光景。”
    那年轻人脸上放出光来。
    “我想起来了,先生,是一位绅士把它送来的。”
    “瘦瘦的脸,淡颜色的头发?”
    “头发颜色不深,但脸——我记不起了。”
    “会不会是查尔斯·维斯?”我犹豫地问波洛,忘记了面前站着的这个年轻人对这一带人的名字可能都熟悉。
    “不是维斯先生,”他说,“维斯先生我认识的。来人还要高大些,很有派头,开着一辆大个头的轿车来的。”
    “拉扎勒斯!”我惊呼了一声。
    波洛警告地盯了我一眼,我知道我又莽撞了。
    “那位先生驾驶一辆个头挺大的轿车到这儿来,留下了这个写明是给巴克利小姐的包裹。是这样吗?”
    “是的,先生。”
    “你是怎么处理这个包裹的呢?”
    “我没碰它,先生。护士把它拿到楼上去了。”
    “不错。但当你从那位先生手中接过包裹时不是碰了它吗?”
    “哦,那,当然啰,先生。我从他手中接过之后就顺手放在那张桌子上了。”
    “哪张桌子?请指给我看。”
    服务员把我们领到大厅里。前门开着。不远处有一张大理石台面的长桌,上面摆着许多信和包裹。
    “送来的东西都放在这里,先生。然后由护士把它们拿上楼去分送给病人。”
    “你还记得我们所说的这个包裹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吗?”
    “想必是五点半或稍迟一些,那时候邮递员刚到——他总是五点半的样子来的。那天傍晚相当忙,探望病人和送花、送东西的人特别多。”
    “谢谢。现在,我想见见那位把包裹送上楼去的护士。”
    那是一位见习护士,生着一头浓密的软发,对什么都大惊小怪得不得了。她记得是在六点钟她来上班时把那个包裹拿到楼上去的。
    “六点钟,”波洛低声说,“这么说来,包裹在楼下那张桌子上搁了有二十分钟左右。”
    “什么?”
    “没什么,小姐,说下去吧。你把包裹带给了巴克利小姐?”
    “是的。送给她的东西还真不少,有这盒巧克力,还有一束香豌豆花,是克罗夫特夫妇送的,我想,我把它们一起送上去的。另外还有一个从邮局寄来的包裹——你看怪不怪,那也是一盒福勒牌巧克力。”
    “什么?第二盒?”
    “是的,真是巧事。巴克利小姐把它们一起拆开了。她说,‘哦,多可惜,我不能吃!’接着她掀开两盒巧克力的盖子看看里面的巧克力是不是一样的。其中有一只盒子里搁着你的卡片。她看了就说,‘把另外那盒不干净的巧克力拿走,护士,别让我把它们混到一起了。’哦,天哪,谁知道后来会出这种事,简直像埃德加·华莱士的小说一样,你说是不是?”
    波洛截住了她的话语。
    “两盒,你说?另外那盒是谁寄来的?”
    “那盒子里没有卡片,不知道。”
    “那么哪一盒是——看上去好像是——我送的呢?从邮局来的还是直接送来的?”
   “我记不清了,要不要我到上面去问问巴克利小姐?”
    “再好没有了。”
    她跑上楼去了。
    “两盒,”波洛喃喃地说,“这倒真叫我糊涂起来了。”
    那护士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说:
    “巴克利小姐也拿不准。在她掀开盖子之前把两只盒子的包装纸一起拆掉了,不过她想不会是寄来的那盒。”
    “哦?”波洛疑惑地说。
    “你那盒不是通过邮局寄来的——至少她觉得是这样,不过她也不十分肯定。”
    “见鬼!”我们走出休养所时波洛说道,“不十分肯定!难道有人对一切都能十分肯定吗?侦探小说里有这样的人,但现实生活中没有。生活是千变万化、杂乱无章的。
我——赫尔克里·波洛对一切都能有把握吗?都能肯定吗?不,不,这只是神话。”
    “拉扎勒斯这个人,”我说。
    “是啊,真想不到,对不对?”
    “你要去同他谈谈吗?”
    “对,我很想看看他听了这件事之后会有什么反应。而且我们可以夸大尼克小姐的病情,宣称她奄奄一息了,这不会有什么坏处的,你明白吗?噢,瞧你那张脸多严肃——啊,可钦可佩,活像个殡仪馆的老板,嘿,真是惟妙惟肖!”
    我们运气不错,很快就找到了拉扎勒斯。他正弯着腰在旅馆外头修汽车。
    波洛照直向他走去,开门见山地说:
    “昨天傍晚,拉扎勒斯先生,你送了一盒巧克力给巴克利小姐。”
    拉扎勒斯有点奇怪。
    “是啊——”
    “你可真够朋友的。”
    “那盒巧克力事实上是弗雷迪——我是说赖斯太太——叫我去买来又叫我送去的。”
    “哦,是这样。”
    “我昨天开汽车把它送到休养所去了。”
    “我知道。”
    波洛沉默了一两分钟后说,
    “赖斯太太——她在哪儿?”
    “我想在休息室里吧。”
    我们找到她时她正坐在那里喝茶。见我们进去,她满脸是急切想知道些什么的神情。
    “我听说尼克病了,是怎么回事呀?”
    “是件十分神秘的事,太太。请你告诉我,昨天你送了她一盒巧克力?”
    “是的。是她要我替她买一盒的。”
    “她要你买的?”
    “对。”
    “但她谁也不能见,你是怎么见到她的呢?”
    “我没见到她。是她打电话给我的。”
    “啊!她说什么?”
    “她问我是否可以给她买一盒两磅的福勒牌巧克力。”
    “她的声音听看来怎么样?很弱吗?”
    “不,一点也不弱,那声音很响,不过有点两样。一开始我听不出是她在说话。”
    “直到她告诉你她是谁?”
    “对了。”
    “你能不能肯定,太太,那个打电话的人是你那位好朋友?”
    弗雷德里卡怔住了。
    “我,我,唔,当然是她啰,还会是谁呢?”
    “这倒是个很有趣的问题呀,太太。”
    “你总不是说——”
    “你能不能发誓,太太,电话里确实是尼克小姐的声音——不要从她所说的话上推测。”
    “不,”弗雷德里卡迟疑地说,“我不能发誓。她的声音肯定不是那样的。我当时以为是电话的毛病,要不然就是她身体不好的关系……”
    “如果她不告诉你她是谁,你就听不出是谁在说话?”
    “是的,我想我是听不出的。不过那到底是谁呢?波洛先生,是谁?”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太太。”
    波洛的严重神色使她起了疑心。
    “尼克——出了什么事吗?”她屏住气问。
    波洛点点头。
    “她病了——危在旦夕,太太。那些巧克力被下了毒。”
    “我送的巧克力?这不可能,不可能的!”
    “并非不可能,太太。尼克已经奄奄一息了。”
    “哦,我的上帝!”她把脸埋进双手又抬了起来,脸色白得像死人,嘴唇直哆嗦。
“我不明白——真不明白了。上一次那件事倒还可以理解,但这一回,我一点都不懂了。
巧克力糖里不可能下毒的。除了我和吉姆,没人碰过它呀。你一定搞错了,波洛先生。”
    “你以为盒子里有我的名片就是我搞错了吗?”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要是尼克小姐死了——”他用手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
    她低声饮泣起来。
    波洛转过身去,拉着我回到了我们的起居间。他把帽子往桌上一甩。
    “我什么也不明白—— 一团糟!没有一线光明!我简直像个三岁小孩。谁是尼克之死的得益者呢?赖斯太太。谁送了巧克力然后又编出一个接到电话的故事呢?赖斯太太。
疑点太简单太明显了,在这种情况之下还不偃旗息鼓,还要给自己增添新的疑点可真是太愚蠢了,然而你觉得她是一个愚蠢的人吗?不,不像啊!”
    “那么——”
    “可是她吸毒——可卡因!我可以肯定她吸可卡因。这是毫无疑问的。巧克力里面的毒药就是可卡因!她刚才说‘上次那件事倒还可以理解,但这一回,我一点都不懂了。’是什么意思呢?这个问题得搞清楚,这个问题!至于那个圆滑精明的拉扎勒斯先生,他是个什么角色呢?有些事情赖斯太太是知道的,但是些什么呢?我没法让她说出来。她不是那种吓得倒的人,可是她肚子里确实有些货色,黑斯廷斯。电话的故事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打电话的人是谁?告诉你吧,黑斯廷斯,这一切全在黑暗当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黎明前总是黑暗的。”我劝慰他说。
    他摇摇头。
    “再说另外那盒巧克力,通过邮局寄来的那盒。我们能排除它的可能性吗?不,不能,因为尼克小姐拿不准到底是哪盒有毒。这真叫人恼火!”
    他哼了一声。
    我刚想开口却被他挡住了。
    “不,别说了,别再给我来上一句格言什么的,我受不了。如果你够朋友,肯帮忙的话……”
    “怎么样呢?”我急忙问。
    “就出去,我请求你,去给我买一副扑克牌来。”
    我一怔,然后冷冷地说:“好吧。”
    我想他只是找了个借口摆脱我罢了。
    然而我错怪了他。那天晚上十点光景我走进起居间时,发现他正小心翼翼地在那里用扑克牌架房子。我恍然大悟了。
    这是他的老习惯。他用这种方法来镇静他的神经和大脑。
    他朝我笑笑。
    “啊,我看得出你还记得我这个老习惯。人的思维应当严谨精确,架扑克牌也一样。
每一张都只能放在一个位置上,否则就保持不了平衡。如果每一张的位置都精确,所有的牌就能全部架上去而不会倒塌。睡觉去吧,黑斯廷斯,让我一个人在这里搭我的纸牌房子,清醒一下头脑。”
   
    大约早上五点钟我被摇醒了。
    波洛站在我身边,精神焕发,兴高采烈。
    “你说得对极了,我的朋友,啊,对极了,简直才气横溢!”
    我对他眨眨眼睛,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黎明前总是黑暗的——这就是你说的。那一阵子可的确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呀!现在黎明到了!”
    我看看窗户,发现他说得完全正确。
    “不,不,黑斯廷斯。黎明在我头脑里,在我那些小小的灰色细胞里!”
    他停了一停,很快又说下去道:
    “瞧,黑斯廷斯,尼克小姐死了。”
    “什么?”我叫了起来,顿时睡意全消。
    “嘘——别响!不是真的死了——当然。不过可以安排这么一个假象。是的,可以安排她去世二十四个小时。我和医生护士们全说妥啦。你懂吗,黑斯廷斯?谋杀成功了。
他干了四次,四次都失败了,而第五次,他终于大功告成!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看到下一步将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将是十分有趣味的。”                       第十八章  窗上的怪脸
    接下去那个白天发生的事在我的记忆当中就相当模糊了。因为不幸得很,我醒来之后便开始发烧了。自从有一次得了疟疾以后,我老是会在最不该生病的时候发高烧。于是那天发生的事对我来说就像一场荒诞不经的怪梦。波洛幽灵般地来来去去,每过一会就在我面前出现一次。
    我想,他对自己的锦囊妙计大为得意,他的表演精彩无比。那种惭愧和绝望的神情装得如此逼真,足以叫一切电影明星为之绝倒。他是如何使他那个计划——就是他一清早向我透露的那个主意——付诸实施的,我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他那台戏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场了。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这个骗局牵涉的面相当广。英国人通常不喜欢搞那些大规模的骗局,而波洛这次所设的这个圈套却必须兴师动众。
    首先,他把格雷厄姆医生拉到了自己一边,然后在医生的协助下开始说服护士长和休养所里其他一些有关人员赞同并配合这个计划。真是困难重重,要不是德高望重的格雷厄姆医生助了波洛一臂之力,这出喜剧可能还未开幕就告终了。
    接着还有警察局长和他那些警察。在这一方面,波洛又遇到来自官方的麻烦。费尽口舌,他终于说服韦斯顿上校勉强同意了他的办法,但上校把话说在前头,这件事他概不负责。有关这个圈套的一切可能引起的后果都要由波洛自己承担。波洛欣然同意了。
只要允许他实行自己的计划,他什么都会同意的。
    我几乎整天坐在一张大沙发里,腿上盖着一床毯子闭目养神。每过两三个小时,波洛就跑来告诉我他的进展。
    “好点了吗?我的朋友?你病得多可怜!但这样也好,省得你演戏时露出马脚。我刚去订做了一只花圈,一只硕大无比的花圈。那上头缀满了百合花,我的朋友——数不清的象征着痛心得死去活来的百合花。挽联更是呱呱叫:
    “‘芳魂长眠。赫尔克里·波洛含泪敬挽。’”
    “啊,多妙的喜剧!”
    说完他又匆匆离去了。
    下一次他来的时候给我带来了这些话:
    “我刚同赖斯太太交了一次锋。她呀,穿了一身考究的黑礼服,而她那可怜的朋友——多惨!我悲天悯人地叹息了一声。她说尼克是那么聪明活泼、生趣盎然的一个姑娘,怎能想象她已与世长辞了。我点点头说:‘以我来看,富有讽刺意义的是死神带走了她那样一个好端端的人,而把老弱病残的无用之辈留在人间。’”
    “你多得意呀。”我无力地轻声说道。
    “绝非如此。这是我那计策中的一部分呀。要装得像,就得投入全副身心。诉说一番心中的伤感之后,赖斯太太开始说到我关心的事情上来了。她说她整夜翻来复去睡不着,一直在想那些巧克力糖,在想这件不可能发生的事。‘太太,’我说,‘怎么是不可能的呢?你可以看化验报告。’她就用发抖的声音说:‘是可卡因,你说的?’我点点头,她说,‘啊,上帝,我弄不懂!’”
    “这也可能。”
    “她清楚地看出了面前的深渊,她是聪明的,这我早就对你说过了。是呀,她处于危险之中并且她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但我看得出你开始相信她无罪了。”
    波洛皱起了眉头,不像刚才那样激动了。
    “你的话说得很巧妙啊,黑斯廷斯。不错,我觉得有些事实对不起头来。这个案子作案手法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周密严谨不留痕迹。但巧克力这件事却干得一点也不周密,可以说幼稚得可笑,留下瞎子也看得见的明显标记,而且这些标记像指路牌似的明确无误地指向赖斯太太。啊,不,不对头!”
    他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这就意味着有三种可能性。还是让我们来核对一下事实吧。巧克力是赖斯太太买了来由拉扎勒斯先生送去的。在这种情形下,犯罪的不是这个便是那个,或者两个都是罪犯。那个电话便纯系捏造无疑。这是最明显的一种情况。
    “第二种情形:下了毒的是另一盒巧克力——邮寄的那一盒——我们那张从一到十的人物名单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能寄(你还记得那张表吗?很广的一个面)。但如果说邮寄的一盒是有毒的,电话的事就是真的了。可是罪犯为什么要打这样一个电话呢?为什么要用两盒巧克力把事情搞复杂呢?因为罪犯并不知道尼克小姐会碰巧同时收到两盒巧克力,而且同时拆掉包装纸呀。”
    我无力地摇摇头,在体温高达三十九度的时候,任何复杂化的东西我都无法理解。
    “第三种情形:邮寄的有毒的一盒同赖斯太太买的无毒的一盒被调换了。在这种情况下,那个电话便很巧妙,可以理解了。赖斯太太成了替罪羊,她无意间为真正的作案者火中取栗。这种情形是合乎逻辑的。但是,嗯,这第三种情形也是作案者最难办到的。
他怎么能料到邮递员会同拉扎勒斯先生同时到达?而且要是服务员随手把无毒的那盒送上楼去,而不是让它在桌上搁了二十分钟,调包计划就不会成功。是啊,好像也不合情理。”
    “除非作案的是拉扎勒斯。”我说。
    波洛看着我。
    “你在发烧,我的朋友,并且体温还在上升吧?”
    我点点头。
    “真怪呀,几度体温竟能激发智力!你刚才发表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它是如此之简单,以至于我连想都没想到。不过这就带来一个极为奇怪的问题:拉扎勒斯先生正在使尽全身解数,想把他亲爱的人儿送上断头台。这是第四种情形——无法理解的一种情形。哎,复杂呀,复杂。”
    我闭上眼睛,为我的一得之见而沾沾自喜,但我不愿意去思考任何费脑筋的事儿,一心只想睡觉。
    我觉得波洛——还在那里旁征博引侃侃而述,但我没法听下去了。他的声音渐渐飘忽模糊了。
    再一次见到他已是傍晚时分。
    “我略施小计却便宜了礼品店,”他声称道,“大家都去订花圈。克罗夫特先生,维斯先生,查林杰中校……”
    最后那个名字拨动了我心中一根不安的弦。
    “听我说,波洛,”我说,“你必须把真相告诉他,否则这个可怜的海员要伤心死了。”
    “对于他,你真是照顾备至呀,黑斯廷斯。”
    “我喜欢他,他是个好人,你应当把秘密告诉他。”
    波洛摇摇头。
    “不,我的朋友,我一视同仁。”
    “你总不见得会怀疑他吧?”
    “我对谁都不例外。”
    “想象一下他会多么痛苦。”
    “我情愿想象一下我给他准备了一个多么意想不到的喜悦。以为爱人死了——到头来却发现她还活着!想一想吧,古往今来,领略过这种喜悦的人并不多呀!”
    “你怎么这样不近人情!他一定会保守秘密的。”
    “我不大相信。”
    “他是个视荣誉为生命的人,我敢打赌。”
    “这就使他更难保密了。保守秘密是一种艺术,要能不动声色地说一大套假话,还得有演戏的爱好和天才。他办得到吗——那位查林杰中校?如果他是你刚才说的那种人,他就肯定办不到。”
    “那么你不肯告诉他了?”
    “我不能让我的计策冒风险,这个计策关系重大,我亲爱的。不管怎么说吧,痛苦是磨炼意志的。你那许多有名的牧师包括红衣大主教本人都是这么说的。”
    我看得出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只好作罢。
    “我要穿得随随便便地去吃晚饭,”波洛说,“我扮演的是个自尊心受到了重伤的老头儿,你懂吗?我的自信心完全崩溃了——我整个儿地输光了。我什么都吃不下,晚饭在盘子上动都不动,我还得在恰当的时候叹一口长气,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几句我自己也听不懂的话。这就是我的模样,我想。不过等我回到自己房间里来,我就要津津有味地大嚼一顿奶油蛋糕和巧克力蛋卷。敝人极有先见之明,早已备下精美食品,先生您瞧?”
    “我却只要再来几粒奎宁丸。”我黯然地说。
    “哎,我可怜的黑斯廷斯。拿出勇气,明天一定万事如意。”
    “可能的。疟疾的发作通常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我没有听见他再回到房间来,想必我已经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比较好,醒来时看见波洛坐在桌子旁埋头疾书。他面前平摊着一张揉皱的纸,我认出就是那张写着从一到十那些姓名的人物名单。这张名单他曾经扔掉过。
    他对我点点头。好像看出我在想什么。
    “是的,我的朋友,我又把它拣起来了。我现在从一个不同的角度来研究它。我重新编了一张表,上面罗列着与每个人有关的问题。这些问题可能与犯罪无关,只是些我还不明白的东西,一些还未得到解释的东西。现在我要用我的脑子寻求解答。”
    “写到哪儿了?”
    “写完了。想听听吗?你可有这个精神?”
    “我现在觉得好多了。”
    “真走运!很好,我来读给你听。其中有些问题你一定会觉得提得很无聊。”
    他清了清嗓子。
    “一、埃伦——她为什么待在屋里没有出去看焰火(尼克小姐的证词以及小姐对此表现出来的意外都说明这是反常的)?她猜想会发生什么事?她有没有让什么人(比方说,第十位——那个未知的人)走进那幢房子?关于那个壁龛她说的是实话吗?如果真有那么个东西,她为什么记不起它的位置(小姐好像明确表示没有这种壁龛,她当然知道有还是没有)?如果她是捏造出来的,那又为了什么?她有没有看过迈克尔·塞顿的那些情书?她对尼克小姐的订婚是否真的感到意外?
    “二、她丈夫——他真的像他的外表所显示的那么蠢吗?埃伦知道的事他是否也知道?他在某些方面会不会有精神病?
    “三、她儿子——在他这样的年龄和个性发展水平上,喜欢看屠杀是寻常的天性吗?抑或是一种病态的,受之于父亲或母亲的遗传性畸形心理?他曾经用玩具手枪射击过没有?
    “四、克罗夫特先生何许人也——他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真的如他所发誓说的那样把遗嘱投邮了吗?要是未投,动机何在?
    “五、克罗夫特太太何许人也——这对夫妇是什么人?他们是不是为了某种理由而躲藏在这里?如果是的话,是为了什么理由?他们与巴克利家族可有亲戚关系?
    “六、赖斯太太——她究竟知不知道迈克尔·塞顿和尼克的订婚?仅仅是猜到的,还是偷看过他们之间的通信(这样,她便会知道尼克是塞顿的继承人)?她是否知道自己是尼克小姐的动产继承人(我想她很可能知道,尼克小姐会告诉她并补上一句说那是微不足道的)?查林杰中校暗示说拉扎勒斯被尼克小姐迷住了是真的吗(这能解释赖斯太太和尼克小姐这两个好朋友近几个月来感情疏远的原因)?在她关于吸毒的那封信里提及的那个‘男朋友’是谁呢?会是那‘第十个’吗?她那天为什么在这个房间里举止反常好像要昏过去?是听到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关于叫她买巧克力的电话是事实呢还是个精心编造的谎言?她说,‘上一次那件事倒还可以理解,但这一回我一点都不懂 了’是什么意思?如果她不是罪犯,那么她究竟知道些什么而又不肯讲?”
    “你看,”波洛突然停下来说,“差不多所有的要紧问题都与赖斯太太有关。她从头到尾都是个谜。这就迫使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或者她就是罪犯,或者她知道谁是罪犯,但这是否正确呢?她确实知道,还是仅仅疑心?有什么法子能叫她开口?”
    他叹了口气。
    “好吧,我再往下读。
    “七、拉扎勒斯——奇怪得很,关于他,我们几乎提不出什么问题。只有那个老问题:有没有调换巧克力?除此之外,仅有一个似乎全不相干的问题,我也把它写上了:‘为什么对一幅只值二十镑的图画肯出五十镑的价钱?’”
    “他想讨好尼克。”我提出了我的看法。
    “讨好也不会用这种方法。他是买卖人,不会做蚀本生意的。如果他想为尼克做点好事,他会私下里借钱给她。”
    “反正这事跟本案无关。”
    “是呀,这是对的——但我什么都想知道。我是研究心理学的。你懂吗?我们再来看看第八位。
    “八、查林杰中校——为什么尼克要告诉他说她同别人订了婚?是否有什么必要?因为她没有告诉过别人。他向她求过婚吗?他跟他舅舅有什么关系?”
    “他舅舅,波洛?”
    “就是那个医生,很成问题的一个角色。关于迈克尔·塞顿之死,在公布于众之前有没有什么消息私下里先传到海军部?”
    “我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波洛。即使查林杰中校事先得悉塞顿的死讯又怎样?这并不产生一个去杀死他心爱姑娘的动机呀。”
    “同意之至。你讲得很有道理,但这些却是我想了解的。我是一只到处嗅寻臭味的狗。”
    “九、维斯先生——为什么他要告诉我们说他表妹对悬崖山庄有盲目的眷恋和崇拜?这样做动机何在?他到底收到那份遗嘱没有?他是个诚实的人,还是个伪君子?”
    “最后是十——啊哈,这是我上回写下的一个未曾露面的人,一个巨大的问号。到底有没有‘第十位’这么个人呢?”
    “天哪,我的朋友!你怎么啦?”
    我大叫一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用颤抖的手指着窗子:
    “脸,波洛!”我喊道,“贴在玻璃上的吓人的脸!现在没了,但我看见的!”
    波洛冲过去推开窗子,探出身去张望了一回。
    “外面什么也没有,”他思索着说,“你肯定不是幻觉吗,黑斯廷斯?”
    “不是!不是幻觉!我看见一张像死人一样的脸。”
    “外面是阳台,要跑到这个阳台上来偷听我们的谈话是任何人都能办到的事。你为什么说那是一张吓人的脸呢?”
    “那张脸死白死白的,不是活人的面孔。”
    “我的朋友,这是体温在作怪吧?一张脸,是对的。一张难看的脸,也有可能。但不是活人的面孔——这就荒谬绝伦了。你所看见的是一张紧紧贴在玻璃上的脸,这就使得它看上去吓人了。”
    “是吓人嘛!”我固执地说。
    “不是熟人的面孔吗?”
    “不,决不是熟人,真的。”
    “哦,不是熟人?我怀疑在这种情形之下你能不能认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来。我怀疑,是的,我很怀疑……”
    他沉思着把面前那些纸头收拾起来。
    “至少有一件事值得庆幸。如果有人在偷听,我们幸好没提到尼克小姐的真实情况。
不管被他听去多少,这一点总算没有泄露。”
    “不过说来遗憾,”我说,“你那独具匠心的锦囊妙计看来有点不合时宜,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收获。尼克死了,但又怎样呢?我早就拭目以待了,但到现在……”
    “哈,你病到现在睡到现在,只有打哈欠的时候才揉揉眼睛,还说一直在拭目以待呢?没那么快,我说过要二十四小时才会有反应,我的朋友。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明天一定会有惊人的发现,否则,否则我便从头到尾错了个干干净净!最后一班邮件来了,你看。我的希望寄托在明天的邮件上。”
    早上醒来我软绵绵地没有力气,不过烧已经退了,我也感到想吃点什么,就和波洛一起在我们的起居间里吃早饭。
    “怎么样?”他在整理信件时,我不怀好意地问,“希望来了吗——惊天动地的新发现?”
    波洛刚刚拆开了两个很明显是装着帐单的信封,没有回答。我觉得他现在看起来十分沮丧,一点也没有他通常那种自命不凡的公鸡气概了。
    我拆开我自己的信,第一只信封里装着招魂术讨论会的简报。
    “要是这次也失败了,”我说,“我们只好去求教一位招魂大法师了。如果被害者的灵魂会回来对我们说出凶手的姓名,并且法律也承认这种证词,该有多便当。”
    “可是却帮不了我们一点忙,”波洛心不在焉地答道,“如果尼克被人打死了,我想她的灵魂对于是谁打死她的这一点也跟我们一样莫名其妙。所以就算她死后还能说话,也提供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来。咦,真是奇事。”
    “什么?”
    “你在大谈死人说话的时候,我拆开了这么一封信,”说着他把信扔了过来。信是巴克利太太寄来的。        亲爱的波洛先生:
            回到家里发现一封我可怜的孩子在到达圣卢之后写给我们的信。里
        边恐怕没有什么能够引起你的兴趣的东西,但我想也许你愿意看一看。
            谢谢你的关怀。                                                 你恭顺的琼·巴克利
   
    附在里面的那封信是那么平凡,一点都看不出大祸将临的征兆,看着真叫人难过。        亲爱的母亲:
            我平安地到达了圣卢。旅途上相当舒适。直到埃克塞特,车厢里除
        了我之外一直就只有两个乘客。
            这里天气好极了。尼克又健康又快活——大概休息少了些,但我看
        不出她有什么必要十万火急地打电报把我叫来。星期二来其实也未尝不
        可。
            另外没有什么可写了。我们要去同一些邻居吃茶点,他们是些澳大
        利亚人,租下了门房小屋。尼克说他们热情得叫人吃不消。赖斯太太和
        拉扎勒斯先生也要来住一阵子,他是个艺术品商人。我将把这封信投进
        大门旁边那个信箱里,这样正好能赶上下一班邮车。明天再谈。                           
                                              热爱你的女儿    马吉
            又及:尼克说她打电报叫我是有她的道理的,吃过茶点之后就会告
        诉我。她神情古怪而且好像有些神经过敏。    “死人的声音,”波洛平静地说,“但什么也没告诉我们。”
    “大门旁的信箱,”我信口说,“就是克罗夫特说他寄遗嘱的地方。”
    “这么说——是的。但那遗嘱的下落太神秘了。”
    “你那些信里头还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吗?”
    “没有了,黑斯廷斯。我很失望,还是在一片漆黑之中,什么也不明白。”
    这时电话铃响了,波洛走过去拿起了听筒。
    我见他脸色豁然开朗起来。尽管他竭力装得若无其事,我还是发觉了他的兴奋和激动。
    这时他说了声“很好,谢谢你。”就挂断了电话,回到我身旁来,眼睛里闪耀着愉快的光彩。
    “我的朋友,”他说,“我是怎么对你说的?瞧,反应开始出现啦!”
    “出现了什么反应?”
    “电话是查尔斯·维斯打来的。他通知我,说今天早上他从邮局收到了由她表妹巴克利小姐在去年2月25日签署的一份遗嘱。”
    “什么?遗嘱?”
    “正是。”
    “遗嘱出现了?”
    “不迟不早,正是时候。”
    “你认为他说的是真话吗?”
    “还是我认为那份遗嘱一直就在他手中——你是不是想这么说?啊,全都有点儿怪,不过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如果外间认为尼克小姐死了,我们就会有所发现的——现在来了。”
    “是的,”我说,“你是对的。刚才出现的那份遗嘱,我想就是指定弗雷德里卡·赖斯为动产继承人的那份吧?”
    “关于遗嘱的内容维斯先生什么也没说。他做得对。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怀疑这不是原来那份遗嘱。他告诉我,遗嘱由埃伦·威尔逊和她丈夫签字做见证。”
    “于是我们又遇到了弗雷德里卡·赖斯。”我说。
    “这个谜一样的人。”
    “弗雷德里卡·赖斯,”我前言不对后语地说,“这名字倒相当漂亮。”
    “比她那些朋友叫她的‘弗雷迪’要漂亮些,”他做了个怪相,“对一个年轻女郎来说,‘弗雷迪’这个名字的确不太动听。”
    “弗雷德里卡这个名字的爱称恐怕只有‘弗雷迪’这一个,”我说,“不像玛格丽特这种名字,你可以找到半打的爱称。马吉、马戈特、马奇、佩吉等等。”
    “不错,那么,黑斯廷斯,现在你可觉得高兴些了?我们所等待的反应已经开始啦。”
    “当然高兴啰。告诉我,你是不是期待着这件事发生?”
    “不,不完全是。我并不确切知道我在期待什么。我只知道这样做一定会有一些结果的,但导致产生这些结果的原因还得我们去查清。”
    “对。”我恭敬地说。
    “刚才电话铃响的时候我好像正要说什么,”波洛思索着说,“啊,对对,那封马吉小姐的信。我还要再看看,我隐隐觉得信里有某种东西使我汗毛直竖,很奇怪呀!”
    我把信从桌上拿起来扔给了他。
    他默默地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透过窗子观看海湾里的游艇比赛。
    突然一声惊呼吓了我一跳,我转过身去,看见波洛双手捧住了头前摇后晃,看上去苦恼万分。
    “哦,”他呻吟道,“天哪!我是个瞎子——瞎子!”
    “怎么啦?”
    “复杂——我是不是这么说过——复杂极了?不,根本不!这个奇案极其简单——极其!我怎么没有想到这点呢?我怎么什么也没看出来呢?啊,我这可悲的糟老头子!”
    “发发慈悲吧,波洛。你发现了什么?一道什么光明照到了你心里啦?”
    “等一下——等一下,别做声。我得赶快抓住这道照亮了一切的灵感之光,好好整理一下我的思路。”
    他抓起那张嫌疑人物表从头到尾默读一遍。口中念念有词。有一两次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把这些纸头放回桌上,往后一仰靠在椅子背上,闭上了双眼。见他一动不动,我还当他兴奋得精疲力竭而睡着了。
    忽然间他叹了一口气又张开了眼睛。
    “是啊,”他说,“都对上号了,所有那些叫我伤透了脑筋的事全都各就各位啦。”
    “你是说,一切你都明白了?”
    “差不多了。有些地方我是对的,至于其它那一切包括基本的观点在内,我是从一开始就大错而特错了。现在总算全弄清楚了。今天我要发两个电报去问几个问题,虽然答案已经全在这里头了!”他敲敲前额说。
    “收到回电之后呢?”我好奇地问。
    他倏地站了起来。
    “我的朋友,你记不记得尼克小姐说过她要在悬崖山庄演一出戏?今天晚上我们就在悬崖山庄演上一场,不过要由赫尔克里·波洛导演。尼克小姐也将扮演其中一个角色。”他突然咧嘴一笑,“你知道,黑斯廷斯,我们的戏里将出现一个幽魂,是的,一个鬼!悬崖山庄从来没见识过鬼,今天晚上可要用它那股子阴气为鬼开门了!不,别问了,”当我想问他几句话时,他匆匆说道,“我不再多说什么了。今天晚上,黑斯廷斯,我们将上演我们的喜剧,并使这悬崖山庄的奇案真相大白。但现在还有许多事要做,许多许多。”
    他从房间里跑出去了。
                     第十九章  波洛导演的戏
    那天晚上在悬崖山庄的聚会是相当奇怪的。
    我几乎一整天没有见到波洛,他出去吃晚饭时给我留了个字条,叫我在九点到悬崖山庄去。他在字条上还特地加了一句,叫我不必穿晚礼服。
    整个经过都像一幕精心导演的荒唐闹剧。
    我到达悬崖山庄后,被让进客厅。我环顾了一下,注意到波洛那张从一到十的嫌疑人物表上的每个人都在场(第十位当然不在场,那本来就是一位乌有先生)。甚至克罗夫特太太都来了,她坐在一张残废人用的手推椅里,朝我笑着点点头。
    “想不到我也会来吧?”她欢快地说,“这对我来说可真够换口味的,我想我应当多出来活动,这也是波洛先生的想法。过来坐在我身边吧,黑斯廷斯上尉,不知怎地我总觉得今天晚上的事有点叫人头皮发麻,这都是维斯先生想出来的。”
    “维斯先生?”我感到相当意外。
    查尔斯·维斯正站在壁炉架旁,波洛在他身边很严肃地跟他低声交谈。我又朝整个房间看了看,是的,这些人全在这儿,我被引进来之后(我迟到了一两分钟),埃伦就在门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另一张椅子上笔直地坐着她那喘气如牛的丈夫,那孩子,艾尔弗雷德,很不自在地扭来扭去,坐在他父母当中。
    其余的人围绕餐桌坐着,弗雷德里卡穿着她黑色的礼服,旁边是拉扎勒斯,桌子另一边是乔治·查林杰和克罗夫特,我坐得离桌子稍远一些,在克罗夫特太太身边。现在查尔斯·维斯最后点了点头,坐到桌子顶端主人的位置上。波洛则悄没声儿地坐到拉扎勒斯旁边。
    年轻的律师咳嗽了一声站起来,看上去依然一本正经,毫无表情。
    “今天晚上我们的聚会是很不平常的,”他说,“地点也很特别,我指的当然是,这是我已故表妹巴克利小姐住的地方。当然,要进行验尸。她无疑是中毒死的。那毒药的目的也正是为了毒死她。不过这是警察们的事,我不打算多谈,而且警察也不希望我这样做。
    “一般情形之下,死者的遗嘱总是在葬礼举行之后才宣读的,但由于波洛先生的要求,我将在葬礼之前宣读遗嘱。事实上,我就在此时此地当众宣读。这就是诸位被请来的原因,就如我刚才所说的,在不寻常的情形之下,我认为我这样做是有充分理由的。
    “这份遗嘱有点不寻常,签署日期是去年二月,但直至今天上午才由邮局送来,遗嘱是我表妹亲笔写的——对这一点我毫不怀疑,虽然格式不对,但它有正式的见证人,因些它是完全有效的。”
    他停了停,又清了清嗓子,
    每双眼睛都注视着他。
    他从手中的一只长信封里抽出一张纸,我们都看见那是一张普通的悬崖山庄便笺。
    “相当短,”维斯说着,恰如其分地顿了顿,就开始读道:
   
            这是我——玛格黛勒·巴克利最后的遗嘱,我指定我葬礼的一切费用
        必须全部付清,并且指定我的表哥查尔斯·维斯为遗嘱执行人,为了报答
        米尔德里德·克罗夫特对我父亲菲利普·巴克利的无法报答的恩情,我把
        我死时所拥有的一切财产留给米尔德里德·克罗夫特。                                              签名:玛格黛勒·巴克利
                                              见证:埃伦·威尔逊
                                                    威廉·威尔逊
   
    我怔住了,我猜大家也全怔住了,只有克罗夫特太太深知就里地点了点头。
    “是的,这是真的,”她平静地说,“我并不是想提起往事,但当时菲利普·巴克利在澳大利亚,要不是我——算了。我不说了,那是一个秘密,没有必要揭示出来,但显然她知道了这段往事秘密,我指的当然是尼克,一定是她父亲告诉了她。我们从澳大利亚到这儿来为的是看看这块地方。我以前时常听菲利普·巴克利说起这个悬崖山庄,心里充满了好奇,那亲爱的好姑娘知道一切,总觉得怎么做也表达不了她的谢意,她要我们跟她住在一起,但我们不愿意这么做,后来她坚持要我们住进门房小屋,一个便士的租金都不肯收,当然啰,为了防止飞短流长的闲话议论,我们假装付给她租金,然而她暗地里又还给我们。现在呢——又是这么个遗嘱!好吧,如果有人认为世人都是忘恩负义的,我就要告诉他们想错了!这就是证明。”
    在一片充满了惊诧的静默中,波洛看看维斯,说:
    “你知道这件事吗?”
    维斯摇了摇头。
    “我知道菲利普·巴克利到过澳大利亚,但没有听说过关于他在那里的任何传闻。”
    他疑问地看看克罗夫特太太。
    她摇摇头:
    “不,从我这儿你是一个字也不会得到的。我从未对别人说起过这件事,将来也决不会说的。这个秘密将同我一起埋进坟墓。”
    维斯不做声了。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用一枝铅笔敲着桌子。
    “我认为,维斯先生,”波洛向前凑了凑说道,“你是死者最近的亲属,你可以对这份遗嘱提出抗议,因为,我知道立这份遗嘱的时候,立遗嘱人不知道这份遗嘱现有的价值,由于塞顿的死,财产一下子增加了数千倍!”
    维斯冷冷地看着他。
    “这份遗嘱是完全有效的。我绝不会对我表妹处理她财产的方式表示异议。”
    “你是个忠厚的人,”克罗夫特太太赞赏地说,“你将知道你这样做是值得的。”
    这种评价和这番好意使查尔斯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
    “啊,妈妈,”克罗夫特先生用一种掩盖不住的兴奋声音说,“真想不到!尼克没告诉过我她是这么办的。”
    “亲爱的小姑娘,”克罗夫特太太喃喃地说道,用手帕擦了擦眼角,“我但愿她现在能从天上俯视我们,也许她确实能看见我们的——谁知道呢?”
    “可能的。”波洛表示同意。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前后左右看了看。
    “我有个想法!既然我们都坐在桌子旁边,就来一次招魂术怎样?”
    “招魂术!”克罗夫特不知为何一惊,“但无疑地——”
    “啊,啊,肯定会十分有趣。黑斯廷斯有一种沟通两个世界的法术(为什么扯到我头上来了),能够从另一个世界里招回幽魂——机会难得,我觉得地点也正好,你也这样想吗,黑斯廷斯?”
    “是的。”我毅然答道,准备豁出去了。
    “好,我知道了,快,熄灯!”
    说着他自己站了起来把灯全关掉了,他的动作是如此之快,谁也来不及提出异议,事实上他们——我想——还没有从那个遗嘱所造成的惊异中清醒过来。
    房间里并非漆黑一片,窗帘拉开着,而且由于天气暖和,窗子也开在那里。窗外映进一片昏暗的光,我们无声地坐着,一两分钟后,我已经能够辨认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我真急死了,一点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因为事前波洛根本没关照过我。
    我闭上了双眼,假装打起鼾来。
    这时波洛站了起来,踮起脚尖走到我的椅子旁,然后又折回他自己的座位,自言自语地说:
    “啊,她已经出了元神,我们马上就要看到……”
    坐在黑暗当中等待一种不可知的神秘事件是会叫人心胆俱裂的,我的神经紧张极了,我想别人也一样,这时我终于猜出了将会发生什么事,因为我知道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重要事实。
    即使是这样,当我看见餐厅的门被无声地推开时,我的心也还是跳到了喉咙口。那扇门想必上过了油,因此造成了一种恐怖到极点的鬼气,随着那扇门被缓缓推开,房间里像吹进了一股阴森森的冷风。我想,这是窗外流进来的花园里的夜气,但此时它就像我所看过的鬼怪小说里的阴风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我们都看见了!门口有一个白色的人影,是尼克·巴克利……
    她无声无息地移动着,那种飘忽的步态真像个幽灵。
    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我们这个世界损失了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女演员,尼克早就想在悬崖山庄演一出戏,现在她如愿以偿了。而且我可以肯定她陶醉于自己扮演的角色,她演得不能再好了。
    她慢慢地往房间里飘了进来。
    我旁边那张残废人的椅子里发出一声恐怖的低呼,那是克罗夫特太太的声音。查林杰因为非常惊骇而呼起“我的天”来。查尔斯·维斯呢,我觉得,他把椅子往后挪了一挪。拉扎勒斯向前弯着身子,瞪大了双眼。只有弗雷德里卡静静地坐着没动也没响。
    这时候一声尖叫,埃伦跳了起来。
    “是她!”她叫道,“她还魂了!她在走路!枉死鬼走起路来就是这种样子的呀,是她,是她啊!”
    就在这时,“啪嗒”一声,灯光复明。
    我看见波洛站在那儿,满脸是马戏团主导演了得意杰作以后等待观众鼓掌的那种微笑。尼克穿着白色长衫站在房间当中。
    弗雷德里卡第一个说话,她半信半疑地伸出手去碰碰她的朋友。
    “尼克,”她说,“你是,你真的是人吗?”
    这句话轻得像是耳语。
    尼克笑了起来,她走上前来说道:
    “是的,我是实实在在的。”然后转向克罗夫特太太,说,“对于你为我父亲所做的事我这辈子感激不尽,克罗夫特太太,但我怕你还不能享受那份遗嘱所提供的利益。”
    “哦,我的上帝,”克罗夫特太太喘吁吁地说道,“我的上帝!”她在椅子里扭动着身子直摇晃,“带我走吧,帕特,带我回去。他们开了个大玩笑,我亲爱的——大玩笑呀,真的,就是这么回事。”
    “很古怪的一种玩笑。”尼克说。
    门又开了,进来一个人,他走路是如此之轻,以致我都没有听见。我吃惊地发现那是贾普,他很快地跟波洛点了点头,他点头时脸上的神情好像知道这一点头波洛一定会觉得满意似的。
    接着他脸色豁然开朗,快步走向残废椅里的那位不自在的太太。
    “你好哇,好哇,好哇!”他说,“这是谁呀?一位老朋友!告诉诸位,这是米利·默顿,而且还在干她的老勾当,我亲爱的。”
    他不理会克罗夫特太太的阻挠,对大家解释说:
    “这是我们碰到过的最有才干的证件伪造者,米利·默顿。上回是由于一次交通事故才被他们逃走的,瞧啊,即使断了脊梁骨她也不肯改邪归正。她是个艺术家,货真价实的。”
    “这个遗嘱是伪造的吗?”维斯问道。他的声音充满了惊讶。
    “当然是伪造的,”尼克嘲弄地说,“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会立这样荒唐的一个遗嘱吧,我把山庄留给你,查尔斯,其它的统统给了弗雷德里卡。”
    她说着走到她那位女朋友身边。就在这时出事了。
    窗口火光一闪,一颗子弹呼啸而入,接着又是一枪,我们听见窗外有人呻吟了一声摔倒在地上。
    弗雷德里卡呆呆地站着,臂上流下一股殷红的血……                           第二十章  “第十”
    这事发生得如此突如其来,有那么一瞬间大家全怔住了。
    紧接着波洛大叫一声奔出窗外,查林杰跟随着他。
    他们很快就回来了,抬着软绵绵的一个人。他们把他小心地放在一张皮沙发上。我看清他的面孔以后惊呼起来:
    “这就是——这就是窗上的那张脸!”
    是的,昨晚从窗外窥视我们的就是这个人,我立刻认了出来。我还记得当我说他有一张死人的脸时,波洛还为此责备过我。
    然而眼前的这张面孔证明了我当时的说法并无大错。这是一张迷惘呆滞的脸,跟一般人类的脸大不相同:苍白憔悴,虚弱不堪,而且变了形,好像一个假面具,看上去叫人觉得仿佛此人早就没有了灵魂;脸的另一侧下面淌满了血。
    弗雷德里卡慢慢地走了过来,站在沙发旁边。波洛转身遮住了她,不让她看这幅惨淡的图画。
    “你受伤了,太太?”
    她摇摇头。
    “子弹擦破了肩膀,没什么。”
    她轻轻推开波洛,弯下身去。
    那人张开了眼睛,见她正看着自己。
    “我但愿这次能叫你满意了,”他恶毒地低声咆哮起来。但突然间他的声音变得同一个孩子差不多,“哦,弗雷迪,我这不是真心话,不是真心话呀。你老是对我这么宽容……”
    “别难过了——”
    她跪在他身边。
    “我不是真的想……”
    说到这里他的头猛地歪到了一边,这句话永远不会有下文了。
    弗雷德里卡抬起头看看波洛。
    “是啊,太太,他死了。”他轻声说。
    弗雷德里卡慢慢地站了起来,低头看着死去的人,用一只手怜悯地抚摸着他的前额,然后叹了一口气,转向我们大家。
    “他是我丈夫。”她平静地说。
    “第十,那个始终存在的问号。”我自言自语地说。
    波洛点点头,接着我的话说:
    “是的,我一直就觉得存在着第十个人。我一开始就这么说的,不是吗?”
    “他是我丈夫,”弗雷德里卡有气无力地说,然后一下子坐进了拉扎勒斯搬给她的一张椅子里。“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们了——现在。”
    “他是个完全堕落的浪子,是个吸毒者,而且教我吸毒。跟他分居以来我一直挣扎着想戒掉这种瘾头。我觉得终于有了成效。这是很痛苦,很困难的,噢,难得无法想象,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是完全无法体会的。
    “但我摆脱不了他。他老是来讨钱——连恫吓带诈骗,或者说是勒索。要是我不给钱,他就要自杀——这便是他手中的王牌。后来他又说要是拿不到钱,不但要自杀,而且还要先把我杀掉。他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是个疯子,是个狂妄的人。
    “我认为是他杀了玛格黛勒·巴克利。当然,他要杀的不是她而是我,但他搞错了。
    “我想我应当早就把这个情况讲出来了,但我毕竟只是猜测,并无凭据。而且尼克所遇到的那些奇怪的事故好像是精心策划的,这就使我感到杀死玛格黛勒·巴克利的可能根本不是他,而是另外有人。
    “后来,有一天我在波洛先生桌上看见了一张撕破的纸,上面有他的笔迹,那是他给我的信的残片,于是我就惊骇地明白了波洛先生已经有了线索。
    “打那时起,我觉得只是时间问题了……
    “虽然我懂得玛格黛勒·巴克利小姐为什么会被打死,但巧克力糖的事我却完全想不通。他不会想去毒死尼克的,反正我看不出他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我困惑极了,一直想不出个道理来。”
    她双手捂着脸,然后又缓缓松开,像要晕过去似的。
    “就是这些了……”                       第二十一章  “第十一”
    拉扎勒斯快步走到她身旁。
    “我亲爱的,”他说,“我亲爱的。”
    波洛打开食品橱倒了杯酒递给她,她喝了以后,把酒杯递还给波洛。
    “现在好些了。下一步我们怎么办呢?”
    她看看贾普,但警督摇摇头。
    “我在休假,赖斯太太。我只是来帮助老朋友一臂之力的。对这个案子负责的是圣卢的警察呀。”
    她又看看波洛,问:
    “那么波洛先生代表圣卢警察当局吗?”
    “哦,多奇怪的想法,太太。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咨询侦探。”
    这时尼克小姐很快地把在场的人打量了一遍,走上前来对波洛说:
    “我们别声张,就让这个案子悄悄了结了难道不好吗,波洛先生?”
    “你希望这样,小姐?”
    “是的。反正我是当事人,现在我不会再遭到暗算了。”
    “说得对,你不会再被暗算了。”
    “你在想马吉吧?但是,波洛先生,不管怎样,马吉是不能复活了。如果你把这一切都公开的话,只能给弗雷德里卡造成损失,她会受到社会的歧视和诽谤的。你总明白,她是无辜的,不应当受到这样的惩罚。”
    “你说不应当?”
    “当然不应当。我一开始就告诉你,她嫁了一个野蛮残忍的丈夫。今天晚上你自己就可以证实这一点。现在他死了,我们就让这场噩梦结束了吧。让警察们继续徒劳无益地追查杀死马吉的凶手好了,他们什么也不会找到,一切就不了了之了。”
    “那么,你的意思,小姐,就是大家保持缄默?”
    “是的。好吗?哦,就这么办吧,亲爱的波洛先生。”
    尼克撒娇地摇摇波洛的膀子,像一个受宠的孩子要求父亲给她买一个昂贵的玩具。
    波洛缓缓地环顾了一圈。
    “你们说呢?”
    一个个都表了态。
    “我同意。”当波洛看我的时候,我这么说。
    “我也是。”这是拉扎勒斯的意见。
    “再好没有了。”查林杰这时更爱尼克了。
    “让我们把今天晚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完全忘掉吧。”克罗夫特先生毫不犹豫地表示赞同。
    “你当然希望这样啰。”贾普瞟了克罗夫特先生一眼。
    “高抬贵手吧,亲爱的。”克罗夫特太太谄媚地对尼克说。尼克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
    “埃伦,你呢?”
    “我和威廉不会走漏一点风声。就这样结束了吧。”
    “维斯先生?”
    “纸里包不住火,”查尔斯·维斯说,“事实总应当有它本来的面目。”
    “查尔斯!”尼克叫道。
    “哦,对不起,亲爱的。我是站在法律的立场上看问题的。”
    波洛忽然笑了。
    “你们是七比一。我们的好贾普持中立。”
    “我在休假,”贾普一笑,“不算。”
    “七比一。只有维斯先生持异议,他站在法律和道义的立场上。我知道,维斯先生,你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
    维斯耸耸肩膀,说:
    “情况很清楚。我们应当做的只有一件事。”
    “好。你是个诚实的人。啊,我站在少数这一边。我赞成追查到底。”
    “波洛先生!”尼克叫道。
    “小姐,是你让我参与了这个案子,我是按照你的愿望承担本案的,因此,现在你不能使我半途而废。”
    他用食指做了一个要求大家服从的手势。这个手势在我是十分熟悉的。它象征着谜底即将揭晓了。
    “坐下,你们全都坐下。我来把本案——悬崖山庄的奇案——的真相全部告诉你们。”
    他那一反常态的阴沉的脸色和庄严的举止引起一阵神秘的战栗。我们都静静地坐了下来,屏住了呼吸。
    “听我说。我这里有一张表,跟本案有牵连的人都在里头。我给这些名字编了号,从一到十。这‘第十’是个我们还不知道的人,他通过别人与此案发生关系。直至今晚我才知道‘第十’是谁,不过在这之前我就感觉到了这个未知数的存在。今晚的事证明我是对的。
    “但昨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原则性的错误。我太疏忽了。于是我又在我那张表上加了一个号码,第十一。”
    “又是个未知的人?”维斯冷笑着问。
    “不完全如此。我用第十这号码代表尚未被知的人。如果还有一个未知的人,就应当是另外一个第十,比如可以写成‘第十(甲),第十(乙)’,因为所谓第十,只是‘未知’这个概念的另一种写法。第十一就不同了。它指的是个一开始就应当被列入表内但由于我们的疏忽而遗漏了的人。”
    说到这里,他向弗雷德里卡弯下腰去。
    “振作起来,太太。你的丈夫并非凶手。枪杀马吉小姐的是那个第十一。”
    她一惊。
    “谁是第十一呢?”
    波洛对贾普点点头。贾普走上前来,他说话的语调使人回想起他以前在法庭上作证的那种神气。
    “天刚一黑,我就从波洛先生那里领受了任务,并被他秘密地带进了这幢房子,躲在客厅的窗帘后头。当诸位全都聚集在这里听读遗嘱时,有一位年轻女士走进客厅,打亮了电灯。她走到壁炉跟前,打开由弹簧启闭的一块嵌板,里面是个壁龛。她从那里头取出一枝手枪,拿在手里出了客厅。我跟着她,从门缝里监视她的举动。堂屋里挂满了来宾们的大衣和披肩,那位女士用一块手帕揩了揩手枪,然后把它放进了一件灰色外套的口袋里——那是赖斯太太的外套……”
    尼克惊呼了一声。
    “撒谎——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波洛用一只手指定了她。
    “请看,这就是第十一!是尼克小姐打死了她的堂姐玛格黛勒·巴克利!”
    “你疯了还是怎么的?”尼克嚷了起来,“我干么要杀马吉?”
    “为了继承迈克尔·塞顿留给马吉的遗产!她的名字也叫玛格黛勒·巴克利,塞顿上尉是和她订婚的,不是和你!”
    “你,你……”
    她浑身战栗地站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波洛转向贾普:
    “你给警察打了电话没有?”
    “打了。他们现在就等在堂屋里。”
    “你们一股脑儿全疯了。”尼克神经质地叫道。然后她快步走到弗雷德里卡身边。
    “弗雷迪,把你的手表给我作个纪念,好吗?”
    弗雷德里卡犹犹豫豫地从手腕上取下了镶着宝石的手表,交到尼克手里。
    “谢谢。我们看到一幕荒诞不经的闹剧。”
    “这是你自己在悬崖山庄策划和导演的闹剧,但结尾却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美妙。
是啊,你不该轻举妄动把赫尔克里·波洛拉进戏里来当主角。这,小姐,就是你失策之处——你自己铸成的大错!”                          第二十二章  尾声
    “你们要我解释一下吗?”
    波洛朝大家看了一眼,脸上明明堆满了踌躇满志的笑容,却还尽量装出虚怀若谷的模样。他这一套我最有数了。
    我们已经坐到客厅里来,人数也减少了。佣人们识时务地退了出去,克罗夫特夫妇也跟着警察走了。留下的只有我、弗雷德里卡、拉扎勒斯、查林杰和维斯。
    “好吧,我得承认,我被愚弄了,被当成一个小丑般的玩具,用你们的话来说,我被尼克小姐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牵着鼻子团团转——我!世界闻名的侦探大师赫尔克里·波洛!啊,太太,你说过你那位朋友是个天才的撒谎专家——你说得多么正确啊!”
    “尼克老是说谎,”弗雷德里卡在这种恭维面前无动于衷,“所以我不相信她那些死里逃生的奇闻。”
    “但我这个大傻瓜却相信了她。”
    “这些事故到底发生过没有呢?”我直到这时还莫名其妙。
    “全是假的,但布置得很周密,给人造成了一种印象。”
    “什么印象?”
    “尼克小姐生活在危险之中的印象。但我还要从更早讲起。让我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讲给你们听,因为我已经把各种事实连接在一起,还原了它本来的面目。
    “一年多之前,尼克小姐是这么一个人:芳龄正妙,如花似玉,寡廉鲜耻,盲目地眷恋着她的悬崖山庄。”
    查尔斯·维斯点点头。
    “她眷恋山庄,我对你讲过。”
    “你讲得对。尼克小姐热爱她的故居,但她没有钱。房子被抵押出去了,要是赎不回来,她就可能失去她的悬崖山庄。她需要钱——梦寐以求,但无法可想。不久她在托基遇见了年轻的塞顿并吸引了他。她知道不论发生什么情况,塞顿都是他叔叔的继承人,而尤其叫她心动的是那位叔叔富可敌国。好!她审时度势,觉得时来运转,该下手了。
她得叫塞顿为她神魂颠倒,然后向她求婚。可是尼克在塞顿周围撒下的情网本身就有一个漏洞,这是她所不知的。尼克的美貌能叫人一见销魂,她的性格只能叫人觉得有趣,至于她的内涵,可就叫人一览无余,不由得情趣索然了。我们说,昙花一现的爱情可以用迷人的外貌赢得,但始终不渝的忠诚却只能靠美好的心灵来保持。尼克从小受她那浪子祖父的栽培,她的德行便可想而知了。所以塞顿虽然被她吸引,却没有被她迷住,他只是觉得尼克很有意思而已。他们在斯卡伯勒相会的时候,他带她坐上那架飞机到处兜风,谁知正当尼克小姐一个劲儿狠下功夫的当口,天不作美,塞顿遇到了马吉,两人一见钟情。
    “这下子尼克小姐惊得目瞪口呆。她深自反省也弄不清塞顿为什么会逸出她那张天衣无缝的情网而去爱上一个不具美貌、不善风情的老实姑娘。然而事实毕竟总是事实,塞顿觉得马吉才是世界上惟一值得他追求的姑娘。他们情投意合,秘密订婚了。
    “知悉内情的人只有一个,便是尼克小姐。因为可怜的马吉小姐对她毫不提防,什么都告诉了这位表妹。她无疑还把未婚夫的信读过几封给她听,所以尼克小姐便获悉了塞顿遗嘱的内容。当时她并未留意这个遗嘱,可是她记住了遗嘱的内容。
    “接着马修爵士突然去世,同时传来迈克尔·塞顿失踪的消息。于是这位年轻女郎心中产生了一个险恶的念头。尼克和马吉这两位小姐同名同姓,都叫玛格黛勒·巴克利,但这点塞顿是不知道的,他以为尼克小姐的名字就叫尼克。所以他在遗嘱里并未特别指明财产留给哪个玛格黛勒·巴克利。可是人人都知道塞顿是尼克的好朋友,都会相信塞顿是和尼克订婚的。如果她宣称说自己是塞顿的未婚妻,谁也不会感到意外。可是要想冒名顶替,就必须把马吉除掉。
    “时间很紧。她写信去叫马吉到圣卢来陪伴她。然后着手安排那些使她几乎丧生的事故,为找机会杀掉马吉小姐埋下伏线。图画上的绳子是她自己弄断的,汽车的刹车是她自己搞坏的。有一天峭壁上有块石头偶然滚了下去,她又编出一段惊险遭遇来。
    “这时她在报纸上看到了我的名字(我告诉过你,黑斯廷斯,我的大名是妇孺皆知的)。她胆子很大,要想在这件谋杀案中利用我。噢,多妙的喜剧!于是我就被拉进了她所导演的这场戏里,相信她真的大难当头。这一来,她使自己有了一个很有价值的证人,而我要她去接一个朋友来同住这一点正中她的下怀。
    “她抓住这个机会叫马吉小姐提早一天到圣卢来。
    “作案实际上十分简单。她离开餐厅,从无线电里证实了塞顿的死讯之后,就开始实行她的计划了。她有足够的时间把塞顿写给马吉小姐的信从她衣箱里翻出来一一看过。
为了自己的目的她从中选出了几封拿进自己的卧室,其余的付之一炬。下一步,大家在看焰火时,她同马吉离开我们回到屋子里。她叫她表姐围上她的披肩——马吉的外衣已被她事先藏了起来——自己则悄悄尾随她走出屋子,趁焰火的爆发声向她开了枪。然后她迅速跑回屋里,把枪藏进秘密的壁龛里(她以为谁也不知道有这么个壁龛),转身上了楼。当她听到花园里有了响动,说明尸体已经被人发现,这才下来。这就是她作案的经过。
    “下楼后她从落地长窗跑进了花园,这里演得多逼真哪!简直了不起!一个人有幸见到了这样空前绝后的表演是永远不会忘记的。那个佣人埃伦说这是一幢不吉祥的房子,我颇有同感。尼克小姐犯罪的灵感就来自这幢鬼气森森的古屋。”
    “但那些下了毒的巧克力,”弗雷德里卡说,“我还是弄不懂是怎么回事。”
    “这是作案计划中的一环。你难道看不出,如果马吉死了之后尼克的生命仍受威胁的话,就可证明马吉之死纯系误杀?当她认为时机成熟了,就打个电话给赖斯太太,请她送盒巧克力来。”
    “那么说,电话里是她的声音?”
    “是的。最简单的解释往往是最接近事实的。她稍稍改变了一下自己说话的声音而已。这样,当你被询问的时候就拿不定主意了。你拿不定主意就必然支支吾吾,于是电话的事就会被看成是你在捏造。当巧克力送到之后,又是多简单。她把其中三块下了可卡因(她身边巧妙地藏有这种毒品),把我送花时留下的卡片放进盒子,然后再把盒子包好,当护士再来她身旁时,她当着护士的面拆了包装,掀了盖,发现了卡片,吃了一块下了毒的巧克力,就那样中毒了——但病得不至于无法抢救。她知道得很清楚什么剂量是致命的,什么剂量能显示出中毒症状但是无关大局。
    “这件事里使我惊奇的是她会想到用我的卡片,跟花儿一起送去的卡片!啊,活见鬼!这种做法多么简单,但一般人是想不出来的。”
    一时谁也不做声。后来弗雷德里卡问道:
    “她为什么要把手枪放进我的外衣口袋呢?”
    “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的,太太。你问得正是时候。告诉我,你有没有感觉到尼克小姐不喜欢你了?或者她是否早就对你已经怀恨在心?”
    “很难说,”弗雷德里卡迟疑地说,“我们之间并没有真情挚爱。她过去是喜欢我的。”
    “告诉我,拉扎勒斯先生——现在不是讲究礼貌和客套的时候了——你和尼克小姐之间可曾有过什么关系?”
    “没有,”拉扎勒斯摇摇头,“有一段时间她吸引了我,但后来,不知为什么我跟她疏远了。”
    “啊,”波洛用一种“果然不出山人所料”的神情点点头,说:“这是她的不幸之处。她能吸引人,却不能使人一往情深,到头来,人们都会索然离去。你没有对她越来越钟情,倒反爱上了她的朋友,她就开始恨赖斯太太了——身边走着一位有钱朋友的赖斯太太。去年冬天她立遗嘱时还是喜欢太太的,后来就不同了。
    “她记得她那个遗嘱,却不知道它已被克罗夫特扣押下来,还以为它已到了该去的地方。这样,谁都看得出赖斯太太希望弄死尼克是有很容易解释的动机的。因此她就把要巧克力的电话打给太太。今天晚上宣读遗嘱,太太被指定为动产继承人——然后又在太太的衣袋里发现用来杀死马吉的手枪!想想吧太太,这一来,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和证据逮捕你了。如果手枪是你自己在衣袋里发现的而打算把它扔掉,那就更显得可疑了。”
    “她一定恨我。”弗雷德里卡嗫嚅着说。
    “是的,太太,你拥有她所没有的东西——不但能够得到并且能够保持的爱情。”
    “我大概太笨了,”查林杰说,“关于尼克遗嘱的事我还是不大明白。”
    “不明白吗?这跟尼克作的案不是一回事,但也很简单。克罗夫特夫妇怕被警察发现,躲藏在这里。他们从尼克小姐动手术这件事里看到一个机会,尼克没立过遗嘱,他们就说服她立了一个遗嘱,并主动把它拿去寄掉——实际上扣了下来。这样,如果她发生了意外,就是说如果她死了,他们就可以伪造一份遗嘱,说是为了在澳大利亚发生的一件牵涉到菲利普·巴克利的神秘事件,尼克把一切都留给他们作为报答——大家都知道尼克的父亲菲利普确实去过澳大利亚。
    “但尼克小姐的手术动得很成功,所以他们的希望落了空,伪造一份遗嘱至少在当时失去了意义。但不久就发生了那些致命的事故,尼克的生命受到了威胁。克罗夫特夫妇心中的希望又复燃了。最后我宣布尼克小姐中毒而死。这个机会终于被他们等到了。
于是一份伪造的遗嘱马上寄到了维斯先生的手中。当然啰,他们完全不知道尼克的经济情况,还以为她比看上去要富有得多。关于房子抵押一事他们更是一无所闻了。”
    “我想知道,波洛先生,”拉扎勒斯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尼克小姐产生怀疑的?”
    “啊,说来惭愧,我被牵着鼻子转得太久了。有些东西使我很困惑,因为我觉得在我的逻辑里总有些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尼克小姐对我说的话和别人告诉我的总是有出入,不幸的是我始终相信她。
    “后来我突然得到一个启示,尼克小姐犯了一个错误。在我劝她接一个可靠的亲友来陪她同住时,她答应了我,却隐瞒了一个事实,即她已经写了一封信去叫马吉星期二来。在她看来这个秘密在马吉死后便只有她自己知道,因此十分安全。但确实是个失着。
    “因为马吉·巴克利一到这里就写了封信回家,信里她天真地写道:‘我看不出她有什么必要十万火急地打电报把我叫来,星期二来其实也未尝不可。’注意这种说法:‘星期二来其实也未尝不可’这句话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马吉反正星期一不来,星期二也要来的。这一来,我看出尼克小姐说了谎,或者说是隐瞒了真情。
    “这时我才第一次用另外一种眼光来看待她。我不再相信她所说的每一句话,而是从截然相反的角度去研究她所提供的情况了。我想起了她的话和别人的说法之间的矛盾。
我问自己,如果每次都是尼克小姐而不是别人说了谎,那会是怎样呢?
    “我走了一条捷径,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到现在为止,实际上发生的是什么事?
    “于是我看到实际上只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马吉·巴克利被杀害了。只发生了这件事,不过谁会因马吉之死而得益呢?
    “这时我想起这么一件事——在我考虑这个问题前不久,黑斯廷斯对于人们的名字信口发表了一些高见,说玛格丽特有许多爱称——马吉、马戈特等等。于是我就想马吉小姐的真名是什么呢?
    “一下子工夫,一个新的想法震撼了我。我突然想起她叫玛格黛勒!这是巴克利家族常用的名字,尼克小姐这样告诉过我的。两个玛格黛勒·巴克利!如果……”
    “我马上想起我看过的那几封迈克尔·塞顿的信。是呀,我这种想法并不是不可能的。信里提到过斯卡伯勒,但尼克和塞顿在斯卡伯勒的时候,马吉也同他们在一起,这是马吉的母亲亲口对我说的。
    “这就解释了一个我一直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为什么塞顿的信那么少?一个姑娘如果保存情书,她就会把它们全都保存起来,而不会仅仅保存其中几封。那么尼克小姐为什么偏偏保存了这几封呢?是不是这几封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于是记起这些信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信里都没有提及收信人的名字或爱称。
开头的称呼不是名字而总是‘亲爱的’之类。信里没有一处提及她的爱称——尼克。
    “还有一个破绽——我本应当立即发现的——更进一步泄漏了天机。”
    “是什么?”
    “啊,是这个。尼克小姐于去年二月二十七日去开刀割盲肠。有封迈克尔·塞顿的信是三月二日写的。信里无一字提及这个手术,连一句表示问候的话都没有。这个情况应当提醒我这一点:这些信本来就是写给另外一个人的。
    “然后我把那张嫌疑人物表上的问题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我从新的立场出发,用新的观点回答了它们。
    “除了几个孤立的问题之外,所有的疑点都被澄清了。同时我也回答了早些时候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尼克小姐为什么买了件黑礼服?答复是,她必须和她的表姐穿得很相像,这样,当马吉披上她的红披肩之后就为‘误杀’提供了必要的条件了。这个答案是令人信服的。答案只能是这样,而不能看成是尼克去买了件黑礼服为未婚夫服丧。因为一个姑娘是不会在她心爱的人的死讯被证实之前就预先订做丧服的——这是不可能的,牵强附会的解释是不通的。
    “现在,尼克的戏该由我来导演它的尾声了。当初我问起那个秘密的壁龛时,她矢口否认说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东西。但如果有的话——我看不出埃伦有什么理由要凭空捏造出这个壁龛——尼克肯定知道。于是我想,她为什么竭力否认呢?她是否有可能把手枪藏在那里边,而为了某种目的以后又好拿出来移花接木、嫁祸于人?
    “我让尼克小姐看到我极不信任赖斯太太,她已经陷入了在尼克的计划之中她应当陷入的绝境:一切疑点都指向赖斯太太了。我早就预见到尼克无法抗拒这样一个念头的诱惑:把最关键的物证加到赖斯太太头上去!况且这样做有利于她本人的安全,因为万一埃伦记起那个壁龛的位置就会去打开它,同时也就会发现那枝手枪。
    “我们全都聚集在餐厅里,她独自等在外面扮演鬼魂。这种情形下谁也不会被放出我们那个房间的。她认为最安全的时刻到了,就把手枪从暗龛中取了出来放进赖斯太太的外套口袋。
    “于是,终于——她落网了。”
    弗雷德里卡哆嗦了一下。
    “但我还是很高兴我把手表给了她。”
    “是的,太太。”
    她抬起眼皮朝他闪电般的一瞥。
    “你也知道?”
    “埃伦怎样呢?”我插了进去,“她知道这件事吗?还是疑心到什么?”
    “不,我问过她。她告诉我那天晚上她之所以没有出去看焰火而留在屋里,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因为她预感到要出事的。那天晚上尼克小姐极力怂恿她出去看焰火叫她惴惴不安。她知道尼克小姐不喜欢赖斯太太。埃伦对我说,‘我从骨子里预感到一种凶兆。’但她以为遭殃的是太太。她说她知道尼克小姐的脾气—— 一个不可捉摸的鬼姑娘。”
    “是啊,”弗雷德里卡喃喃地说,“我们就这样评价她吧—— 一个鬼姑娘,一个陷入了绝境的作法自毙的鬼姑娘。不过我使得她体面地解脱了。”
    波洛拿起她的手郑重其事地吻了一下。
    查尔斯·维斯感到不安了。
    “这是一件极不愉快的事,”他冷静地说,“我想,我得准备替她出庭辩护了。”
    “恐怕无济于事,”波洛文雅地说,“如果我的推测不错的话。”
    他突然转向查林杰。
    “你原来把毒品放在这个地方?”他说,“放在那些手表里?”
    “我,我——”海员开始结结巴巴了。
    “用不着瞒我。你看上去像个正人君子,但你只能骗骗黑斯廷斯,却骗不了我。你们干的好事——走私贩毒——你和你哈利街上的那个舅舅!”
    “波洛先生!”
    查林杰站了起来。
    我那矮小的朋友阴沉地盯着他。
    “你就是那有用处的‘男朋友’——你要是高兴的话尽可以否认。凶杀的那天你根本不在德文波特,你在走私!怎么,不服气吗?如果你不想把这件事闹到警察手里,就滚蛋吧!”
    使我惊异不已的是他真的一溜烟逃出了房间。我怔怔地看着那扇门,嘴都合不拢了。
    波洛仰天大笑起来。
    “我对你讲过的,我的朋友。你的直觉只有一种功能,就是颠倒黑白。可真了不起得很哪!”
    “可卡因原来在手表里——”我说。
    “不错,不错,这就是为什么尼克小姐住在休养所里还能弄到这种麻醉剂的道理。
现在她自己的存货用完了,就把赖斯太太新装满的手表讨去了。”
    “她瘾头那么大?”
    “不,不,她吸毒只是为了好玩,并未上瘾。但今天晚上她要把她那些可卡因另派用途。这次她要用足分量——致命的剂量了。”
    “你是说——”我叫了起来。
    “这是最好的方法了,比上断头台体面得多。但是,哎,我们怎么可以在忠于法律的维斯先生面前道破天机呢?从官方的立场上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手表里的东西我只是胡乱猜猜罢了。”
    “你的猜测总是正确的,波洛先生。”弗雷德里卡说。
    “我得走了。”查尔斯·维斯说。他离开我们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不以为然,冷若冰霜。
    波洛看看弗雷德里卡,又看看拉扎勒斯。
    “你们要结婚了,是吗?”
    “很快。”
    “真的,波洛先生,”弗雷德里卡说,“我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是个吸毒者。我已经戒到极少量了。现在,我想,幸福就在眼前,我永远不再需要这种手表了。”
    “我祝你幸福,太太,”波洛温存地说,“你受了许多难言的苦楚,却仍然有一颗仁慈的心。”
    “我会照顾她的,”拉扎勒斯说,“我的生意不景气,但我相信我会度过难关的。
即使我破了产——啊,弗雷德里卡不在乎穷,她会跟我在一起的。”
    她第一次容光焕发地笑了。
    “不早啦。”波洛看着钟说。
    我们全站了起来。
    “我们在这幢不寻常的古屋里消磨了一个不寻常的夜晚。”波洛说,“是啊,一幢不吉祥的老屋,就像埃伦说的那样……”
    他抬起头看了看墙上那幅老尼古拉的画像,突然把拉扎勒斯拉到一边。
    “请你原谅,但是,在我所有那些问题里只有一个我还不明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出五十镑的代价去买那幅图画?要是你不吝赐教,我就不胜感激啦——你明白,这一来,这件案子里我就没有任何不懂的东西了。”
    拉扎勒斯毫无反应地看了他一两分钟,然后笑了。
    “你瞧,波洛先生,”他说,“我是个买卖人。”
    “正是。”
    “那幅画最多只值二十镑。我知道如果我出五十镑,她就会疑心这幅画可能不止值这个数。她就会想法子另外请人估价。这一来她就会发觉我出的价钱比它实际所值的钱多得多。下次我再要买她的画,她就不会再请别人估价了。”
    “那又怎样呢?”
    “墙的那一头挂着一幅不显眼的画,你看见了没有?那幅画至少要值五千镑!”拉扎勒斯不无遗憾地说。
    “啊,”波洛舒了一口大气,“现在我全明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