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那提人家(盛世民族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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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捷生《 人民日报 》( 2010年11月03日   24 版)
68年前,母亲蹇先任从苏联回延安途中,被新疆军阀盛世才刁难,迫不得已滞留在新疆8个多月。那段日子她是异常苦闷的,甚至已绝望。当时抗日战争已进入白热化,无数壮士在前线流血牺牲,无数的人民在血火中苦苦挣扎,母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真是五内俱焚啊。但也有小小的意外,那便是在当时的迪化,今天的乌鲁木齐,母亲幸运地接触到了许多少数民族群众。新疆那浓郁的地域和民族风情,维吾尔族和哈萨克族等民族同胞的勤劳和善良,像一股股清新的风,抚慰着她那颗正临近焚烧的心灵。
母亲生前跟我说,不论是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还是塔吉克族,乌孜别克族,抑或其他的少数民族,都非常的纯朴、善良和诚恳。他们性格中,既有勇敢、剽悍的一面,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特别难得的是,他们天生都有一颗爱美之心,而且美得耀眼,又美得自然。比如为了装扮自己,女人们都有很不错的手工艺。她们自己织的花帽及各类饰物,不仅色泽艳丽,而且样式美观,把自己的独特精神展现得淋漓尽致。姑娘和小伙子的穿戴,别有一番风采,仿佛一片移动的土地。
在那段时间,母亲交了不少维吾尔族朋友,向他们了解民族风情,学习手工艺,也向他们学习宛转别致的民族语言。作为一个知识女性,母亲在学习方面既有天赋,又是个极为细致和认真的人。向维吾尔族朋友学习语言时,她不仅把非常难写、曲曲弯弯的维吾尔族文字一笔一画地描摹下来,而且还用汉字标注读音,又在旁边注上与其相关的内容。这样的笔记,她足足记了多半本。当她离开新疆时,差不多能和少数民族朋友进行简单对话了,这为她在滞留阶段从事群众工作带来不少方便。然而,在几十年后,节外生枝,就因为她珍藏着这本写着维汉两种文字的笔记本,给她招惹来了很大的麻烦。“文革”开始那年,红卫兵小将抄出了这个笔记本。竟认定是“特务组织”发报用的密电码。年近花甲的母亲哭笑不得……
这件事,我们今天只能当成笑话来听了。但重提这个“笑话”,我心里的滋味却是酸酸的。因为我含辛茹苦的母亲在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历经苦难,好不容易获得一点点心灵的安慰,但在几十年后的和平年代,却要让她为当年的浴血奋斗,付出新的代价,使噩梦得以延续。这让她接受不了,还有比这样的事更荒诞吗?正因为这样,当我有了机会走访新疆,真想到少数民族兄弟姐妹中间去走一走,看一看,体验一下他们的生活和他们简单地叙叙家常。
我的这个心愿,是在被新疆朋友们称为“空中草原”的拉那提得以实现的。
伊犁的地形如同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故事,常常充满悬念。比如说你用尽九牛二虎之力爬上一座山,眼前忽然出现一片开阔的草原,于是你喜出望外地欢呼啊,蹦跳啊,以为登上了最高处,可等当你走过草原,马上又有一座高山在面前恭候你。接着你再爬山,再出现一片草原……这时候,如果你读过古希腊神话,你就会在心里感叹:天啦,难道我正走在西西弗斯推着石头上山的路上?
我们是沿着喀什河谷,一路向东走的,在一个名叫克勒克的县城的街市上稍做逗留,顺便参观了河谷旁边美丽的草原。然后车子掉头右转,驶上了一条弯弯的盘山公路。山路虽曲折蜿蜒,却是风景这边独好。同车的赵桂华眼睛一直盯着我,笑容满面。我知道她们在暗暗叮嘱我抓牢扶手,同时以这种轻松的方式安慰我:这是我们常走的路,再说司机和车况都值得信赖。于是我反过来安慰她说,翻山抄近路好啊,这样的路我不是没走过,别忘了我还是个老军人呢。车上的人一听都笑了,就这样载着一车的笑声,像一只蹦蹦跳跳的小鹿,向着白云深处撒着欢地跑去。
放眼望去,奔腾的群山凹下去一道丰饶美丽的小河谷,并且这条河谷,足足比我们刚经过的喀什河谷高出三四百米。我想,如此高的地方,大概就是我们要走访的“空中草原”拉那提了吧?我刚出声,同行的两位女同胞都笑了。她们说,这里是拉那提不错,但要真正看到空中草原,走进它的怀抱,还要翻越几座山,赶七八十里路呢!我对祖农和这两位我新结识的好朋友,心生敬意。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出生,成长,像热爱自己的亲人那样爱着这里的每座山、每条河和每片草原。他们辛勤地工作,几乎天天在它的怀抱奔忙,就是要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同胞,过得更富足,更美好。正因为有了他们,伊犁河谷才变得越来越优美,人们的生活才变得越来越安详。就像勤劳的园丁,把新疆民族团结的这座大花园,培植得万紫千红,四季如春。
空中草原,是一片货真价实的空中草原,纵目远眺,就像一幅被框在画框里的美丽油画。令人惊奇的阳光,如同一支神奇的画笔,在宽阔的草地上不断地挥洒着色彩浓烈的油彩,甚至听得见颜色生辉的声音。远处雪山耸立,有如一片片波涛排空而来。山脚下是一片片翠绿的莽莽苍苍的塔松、高昂的白桦和苍古的杨树、榆树,从山顶俯视,那一棵棵绿得正欢的树,好似大地向空中喷出的一眼眼绿色喷泉。五颜六色密若繁星的小花,挤挤挨挨地开满草原,在风中摇摇摆摆,沉醉在飘溢着奶香的阳光里。置身在这样一个宛如天堂的地方,我能干嘛呢?只能不断地变化角度,变化位置,贪婪地在一幅幅美景中拍照。
我们在一座很漂亮的毡房前停下。四周格外的静,清新而又湿润的空气让人忍不住想大口吞吐。但见几位哈萨克妇女正在挤马奶,非常忙碌的样子,而收马奶的车辆早就停在毡房门口;20多匹漂亮的伊犁马散在附近悠闲地吃草,加上羊群、牛群,怕是有一二百头。丽日蓝天下,马们、牛们和羊们,三三两两,旁若无人,那种低着头吃草却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真是美得不能再美。我怀疑,在此刻,我是不是走进了一个梦幻的世界?
从毡房里走出一位老太太,身着艳丽的哈萨克族传统服装,脸上浮现出像用清新的空气或用刚挤出的乳汁洗过的笑容。老太太把我们迎进毡房,她的真诚和热情表现在每个微小的细节之中。短暂适应毡房里稍显昏暗的光线后,我看见里面陈设着哈萨克精美的挂毯、织物和各种各样的工艺品,给人一种温馨到家的感觉。看得出,毡房既是主人夜晚居住的地方,又是他们白天工作的场所,因为毡房里牧马放羊和做酸奶的工具一应俱全。
因我们的到来,这一家人都忙了起来。忙着给我们做酸奶。说是全家,其实就三个女性,老太太和她女儿,她的儿媳。我问她们,你们的男人都到哪里去了?老太太说,老伴赶着羊群放牧去了,儿子去了伊犁给朋友帮工。就这不大一会儿的工夫,三个女主人在我们面前的小桌上摆满了哈萨克的各种好吃的果品。不过,我们最喜欢品尝的,还是她们刚刚做的新鲜酸奶。
新疆人管这新挤出来的马奶做的酸奶,叫马奶子。当地人用新疆普通话说出这三个字时,抑扬顿挫,味道好极了。当然,马奶子的味道比这还要好,吸进嘴里清新可口,如同吸着这里特有的空气,特有的西部情调,特有的温馨和韵味。比我们在城里喝到的酸奶,不知要纯正多少。到了新疆不喝马奶子,或者没有喝上马奶子,你算是白来了。老太太见我们喝得津津有味,高兴地说,马奶健胃,含有大量人体需要的氨基酸,是哈萨克最喜欢的饮品。我听出来了,老太太这是要告诉我们,她用这种亲手做的马奶子招待我们,就是用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我们,把我们当作她们尊贵的客人。
我的朋友赵桂华和李志强好像跟老熟人见面一样,偶尔,还和老太太说几句哈语。她们说话的语气和语调,让我感到非常新鲜,也非常有趣。说的是那种任何一方都在努力往对方靠的新疆普通话,这样的交流使她们很快一见如故。老太太知道她们是在当地工作的政府同志,算得上是半个主人,专门陪同远方的客人来她家访问。没等我想明白下面该说什么,老太太眉开眼笑,拍拍我的肩膀,指着门外的太阳能和一口不大的电视接收锅说,你看,你看,这都是政府免费给我们安装的,有了电,有了电视,牧民的生活可以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是政府还是嫌我们不够幸福,这不,最近正动员我们搬到定居点去住,一家人正在为这事犹豫不定呢,我和年轻人的意见不统一嘛。
老太太说得一板一眼,尽管有经过调教的痕迹,但仍然让我感到内容丰富,意味深长。我想,这席话起码包含这么一些信息:一是政府正在积极改善牧民们各方面的生活条件,希望他们像城里人那样过上现代日子;二是他们对已经到来的新生活,有些惊喜,也有些不知所措,两代人有着不同的心态和意见;三是传统的牧民生活正在逐渐消逝,这让相当一部分年岁偏大的牧民开始陷入一种矛盾之中。我问老太太她自己持什么意见,她说她不愿去定居点生活。我问为什么,她说住惯了随时移动的毡房,不习惯几百个人住在同一个大村庄里,就像在草原上跑惯了的马,不适应被圈养起来。说到这儿,哈萨克老太太哈哈笑起来,好像当着政府终于说出了她的困惑。女儿告诉我们,到了安居村,生活条件将大大改善,再也不用骑着马去接送孩子上下学了,更不用说住在毡房里,有时孩子们还要在马背上上课,可妈妈就是不肯去。在同一座毡房里,两代人因接受新生事物的角度不一样,就这样产生了明显的冲突,拉开了暂时没有办法缩短的距离。我想,代沟问题在相对封闭的哈萨克牧民中间,看来也是不可避免的,更别说在城里了。
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我突然想到,这是旅游区,我们在这座毡房里坐了那么久,还喝了人家的马奶子,应该给他们付点费才对,就从手提包里掏出300元钱,悄悄塞给老太太。她很大方地收下了,高兴得一个劲地表示感谢,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放,说我们如果有时间,她欢迎我们再来。
从毡房走出来的路上,李志强在一旁窃笑,我问她笑什么,有什么好笑说来我听听,小李说,你说老太太开始跟我说的是啥悄悄话嘛!话语里,有些责怪老太太不明事理。我这才突然想起来,在我们喝马奶子和聊天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她与老太太用哈语嘀嘀咕咕的,很神秘也很惊诧的样子。李志强告诉我们原委,原来老太太刚才说,她也想像年轻人一样,穿一双毡靴。当时小李故意摇头,装着没听明白她说什么,因为她很清楚,老太太这是在暗示客人应该给她点“小费”,让她买双毡靴。小李有些生气,故意不理她。老太太以为小李没听懂,当即拍着自己脚上的鞋,半真半假地说,这个,这个,就是这个嘛,你难道不明白的?李志强绘声绘色地说出这个插曲,把我们都逗笑了。刚笑了几声,我赶紧问,那300元够买一双毡靴吗?小李说,买两双都够了。你给老太太的钱,是她很难有机会得到的一笔高额小费。我如释重负,为自己刚才没有慢待老人而欣慰,也为这位哈族老太太对新生活的向往感到高兴。无论怎么讲,像她这样一个长期游牧的哈萨克牧民,有了经济眼光,这都是一种文明和进步的表现,何况她还是一位连毡房都不肯搬出的守旧派老太太呢?想到这,我回头望了一眼,看见老人带着女儿和儿媳,正在不停地向我们招手,嘴里用哈萨克语不断地喊着什么。小李翻译说,你看老太太多么高兴啊,她又在说,如果我们下次再来,一定还要到她的毡房来做客。
正在这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曲悠扬的牧歌,在这辽阔的草原上,牧歌的旋律显得那样的优美,那样的悠扬,听得人都要跟着飘起来。
啊,拉那提草原,我衷心祝愿你有更加美丽灿烂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