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拉萨战友(盛世民族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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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宗仁《 人民日报 》( 2010年10月27日   24 版)
几十年的军旅生涯,我穿越世界屋脊数十次。日光城的每座喇嘛庙前、八廓街的旋转朝圣路以及拉萨河的牛皮船上,都留下我的足迹和向往。我在拉萨结识的战友当然不会只有三个,今天单单提说他们,那是因为他们都是长期坚守着一份平凡的工作,扎根在雪域高原,有的30多年有的20年,有的索性长眠在那里。青春流失,智慧散尽,都是默默的奉献,有谁人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和他们之间发生的那些说离奇却很平常。说平常,可内地的人绝对想象不到的故事,一百次一千次回忆起来品尝的都是意味韵长的人生感悟。也许苦过,也许乐过,也许困惑过,实话实说,都是西藏山水对军人原汁原味的馈赠。
第一个战友叫王根成,将军。我们相识时他和我都是列兵,列兵是兵之头,将军的起点。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他当列兵时。60年代,平息西藏叛乱的枪声响过不久,雪山上空还隐约可闻到硝烟味。我们这些汽车兵日夜兼程地给藏区运送食品、衣物和日用品。4000里青藏公路,每月都要往返两趟。王根成引起我的特别关注完全是因为他的那个灰色帆布兜,斜挎在肩,鼓鼓囊囊,每次车队上路总不离身。天晓得那里面鼓捣的是些什么。完成任务回到驻地,那兜兜就瘪瘪的了。下次出车依旧。我纳闷,问根成:你的兜兜里到底捂的什么宝贝?他憨憨一笑说,嘛个宝贝也没有,不信你看。说着他就抖开兜兜,干馒头块,大众饼干,还有一些咸菜。我说根成呀,我们吃住有兵站,生活根本不用愁,还用得着你备粮!他长叹一声,道出了原委。
汽车每次一驶过唐古拉山进入西藏地域,就会看到一些磕长头去拉萨朝圣的藏族男男女女。他们多是些贫困牧人,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人间没有求生之门,他们只得用额头去碰长路,将五脏六腑栽入大地,到日光城去供奉求神。遇上落雨飘雪天,这些朝圣者便在荒滩野郊撑起一块瘦瘦的牦牛毡,躲在里面。夜半冷风,难抵奇寒袭身,他们便掏出烈酒,独饮,狂饮。酒把唇舌烫得发热,却冷了心!酒醒后继续用额头丈量漫漫朝圣的路!
经常有朝圣者冻死饿死在公路旁边,王根成兜兜里的那点微薄干粮就是留给生命奄奄一息的他们。他告诉我,这点毫米微热难以救活更多苦命的牧人,若能给这多雪的世界增添一点善良的暖意,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很感动,后来写了一篇题为《一个兵的救命布兜》发表了。40多年后我巧遇退休在古城西安的王根成将军,重提此事。谁知他连想也没想就说:“会有这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他口气淡淡的却很认真。我看出来了,他是有意拒绝曾经罩在头上的那些光环。有了这个境界,只求做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身后的一切,对他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我的第二个战友叫扎西,藏族,拉萨兵站炊事班长。也许人们很难想象得出,这个五大三粗脸庞黝黑的典型藏家汉子,浑身会储藏着那么丰盈的细腻温柔。当他站在你面前时你会感到那是一个冰化雪消的春天在向你靠近。我和他相识是在青藏公路上,那天深夜我的汽车抛锚在无村无店的雪山下,饥饿难耐。扎西和另一个炊事员背着保温桶带着热腾腾的饭菜送到我手里。当时青藏公路刚通车,路况简陋,车况也差,半夜三更常有汽车坏在路上。每夜扎西都带着炊事班的同志兵分几路在公路上巡夜,抢救散落在荒郊野外挨冻受饿的军民。最让我感动的是他总会在饭菜里埋一个荷包蛋,看着我喜眉香嘴地咽下。在那个冰冷无助的世界里,这顿饭输送给我们的不仅仅是热量,更多的是力量。那一刻我确实有回家的感觉,扎西就好像是我们家里一个成员,哥哥?不是。弟弟?也不是。但是他像兄弟姐妹一样亲。扎西把春天留给了我们之后,接着又到别处巡夜,寻找抛锚车去了。
我和扎西成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后来他被总后勤部评为模范共产党员。再后来,他在一次雪夜巡路送饭时不幸遇到罕见的暴风雪,滑入山崖献出了22岁年轻的生命。我是在他捐躯后三年才得知这个噩耗的。我站在拉萨河畔扎西墓前,仿佛看见他不会腐烂的身体,看见他送饭时留在雪山上的那些脚印里长出了一片片嫩鲜鲜的青苗!
我的第三个战友叫皮小海,拉萨驻军某部副团长。90年代初,我在拉萨军营深入生活时,新兵皮小海在临街的一个哨所执勤站岗。他每天从瞭望孔里看到的是拉萨的街景,人流,车潮……开始他也许是无心但是慢慢地有意了,他把看到的一切都写进了日记。我就是这时得到了这本日记,读着日记我仿佛看到了哲蚌寺金砖银瓦的佛殿以及佛灯下绵延不绝的香火,看到了军车出动时的壮观以及穿着绛红藏袍的牧民欢快地跳着锅庄,看到了八廓街上繁华的藏式店铺以及拉萨河晨曦初露的霞光……日记记录着一个士兵对拉萨的所见所闻所感。
皮小海在日记本的扉页上写下了这样的话:日记是整理人生、梳理生活的一种非常好的途径。你在某件事上记有日记,你一事受益;你在人生的某个阶段记有日记,你这个阶段受益;你如果数十年如一日地写日记,你一生受益。
皮小海的拉萨日记越写越精彩,越写越抑制不住地倾露着他对西藏人文山水的浓浓感情。进入新世纪不久,他的日记里记下了这样一件事:拉萨孤儿院是小海节假日必去的地方,他能揣测得到那些从小就失去阿爸阿妈的人,在别人欢乐愉悦地度假过节时最孤独。他们有思念,却不知该思念谁。他们也有牵挂,却没有牵挂的亲人。在这样的日子里,皮小海穿着新军装佩带军衔出现在孤儿院,就是这些孤儿们最亲最近的人了。他和他们拉家常,聊外面世界的变化,帮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当他得知孤儿达珍一直想拥有一条项链时,便在2010年藏历年把一条亮晶晶的项链戴在了达珍的脖子上。
现在皮小海的日记已经写下了10多万字。不久前他将这些日记整理成册,准备出版,让我作序。书名就叫《瞭望孔里看到的拉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