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玉观音》看文艺片导演的尴尬处境

作为香港电影导演中最具特色的代表人物之一，许鞍华在她的影片中一直延续着她独有的人文关怀和女性导演身上很难得以体现的历史文化韵味。1979年的《疯劫》是掀开香港新浪潮序幕的重要作品之一，也标志着许鞍华作为一位电影作者的诞生。她的影片大多仍渗透着浓浓而共通的作者信息：对过去历史的执迷、对飘泊人间的关怀怜惜、对个人与城市变迁的重视。在商业气味很浓的香港，这样一种在文化上的坚持实属难能可贵。20多年来，她用不同类型的影片带给观众一个又一个惊喜。而新片《玉观音》又是未映已经先热。无庸置疑，《玉观音》是个好故事，一个女警察和三个男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情与法，人性与道德之间的种种矛盾，都有足以吸引观众眼球的理由。两地当红明星联袂、著名编剧加盟，再加上香港影坛的长青树导演，使得本片具备了一切商业元素，似乎无法不使专业人士和普通观众同时都对影片充满了期待。
影片是从杨瑞（柳云龙饰）的旁白开始的，讲述的是他爱上的一个美丽清洁工背后的故事。“清洁工”安心（赵薇饰）原本是一个富有挑战精神冒险精神的小女孩——要强，爱冒险，激情，喜欢挑战。这不仅是她留在边境做缉毒警察的原因，而且是她的迟迟不结婚和“外遇”毛杰（谢霆锋饰）的内在原因。泼水节中身着便衣的安心与帅气调皮的毛杰相遇，注定了三生宿怨。与毛杰在一起安心有天然的快乐与激情，这使得已经与铁军(陈建斌饰)有婚约的安心不能自持地与毛杰发生了关系。爱情，来得自然，无法拒绝！
如果出于现实而有责任感的考虑，安心正常地拒绝与毛杰再见而回到铁军身边，这一段爱情虽然成为埋藏在心中的一个小小的隐痛，但过去也就过去了。然而，命运偏偏要把安心送到作为贩毒罪犯的毛杰面前——男女主人公终于以真实身份面对了，悲剧就正式开始上演了。是命运，使安心的生活从此注定无法单纯。情与法开始交战了，安心几乎是呆若木鸡地完成了任务，她的职业素质决定了她的行为，然而，她说暗号时的被现实打击得几乎要崩溃的表情，泄露了内心的一切。爱，依然强烈，但似乎要永远背负上情感与理智纠缠的痛苦了。更强烈的痛苦还在后面。毛杰终于明白了安心的警察身份，带着手铐冲进庭院跪着冲安心呼喊：“不要，不要啊！”那种撕心裂肺，与其说是在为救父母而呼喊，更不如理解成是爱情信仰的被打击，心里最纯净的一块天地的被摧毁。
为了逃避这种种纠缠，安心迅速与不明就里的铁军结了婚，试图用平实而幸福的日子逃避对这段感情的回忆。但现实无法回避，这里导演用了一小段安心临产、毛母被枪决、孩子降生的交替剪辑的手法，在提醒观众，更大的悲剧还在后头。
其实，最残忍的不是铁军知道孩子不是自己的而痛苦并在痛苦中被枪杀，而是法庭上安心与毛杰的再次面对——一对曾经在水边嬉戏的天真活泼的情人，变成了警察与罪犯，两人的社会身份第一次赤裸裸地面对，而且要站在各自的利益中互相伤害。人性中的柔软美丽的一面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这分明是爱情的悲歌。
但爱情没有死。在毛氏兄弟疯狂报复的过程中，毛杰在哥哥的枪射向安心的一刹那，毛杰用自己的枪挡偏了哥哥射击的方向，使安心得以报着孩子跳水脱身。而那一瞬间，毛杰的眼神是爱恨交织无法言寓的，闪着让人目不忍睹的惨烈光芒。
悲剧还在上演，在经历了北京避难和藏区与杨瑞短暂的平静生活之后，安心与毛杰再次交锋，客栈里交火的结果是毛杰抢走了安心的孩子。撕心裂肺的时刻终于到来，安心孤身去赴死约，在他们曾经甜蜜恋爱的水上浮楼里，毛杰歇斯底里地喊着：“说，孩子不是我的，我就放了你！”说这话已经表明，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而安心的泪流满面的回答一直是：”孩子是我的。你是孩子的爸爸”。曾经所有的痛苦现在集中到丧子之痛，而这死去的孩子则是两人爱情的结晶！爱情就这样无处躲藏！不管你是警察还是罪犯！爱恨交织的男女主角最终在绝望中殊途同归，玉石俱焚。
这是一个命运变幻莫测的让人来不及喘息的故事，是一个爱恨情仇交缠不堪的故事，是一个人在大结构里挣扎而又无从争脱的“希腊式的悲剧”。同时，在这突如其来的变幻命运中，女主人公安心在经历情感与几次生死交臂的大风大浪之后，从一个小女孩成长为一个顺从忍耐中含着坚强的成熟女人，从清洁工的低眉顺眼任劳任怨到雪域阳光中的安详脸庞，无不显示出她作为女人，作为一个母亲成熟的美丽——善良而真诚、沧桑而纯洁的美丽。在这样一个三个男人都为安心不死既伤的起伏跌宕的悲剧里，安心完成了她生命的蜕变与升华。命运不掌握在人的手中，但面对不可测的命运，人如何保全自己的灵魂，是否能使生命现出华美的质地则是靠个人的造化。经历种种命运的悲剧，安心一直没有抱怨和软弱，而是为公为私都始终保持着忍耐和承当的态度。只有最后命运让她失去了所有，积压已久的眼泪才喷薄而出。感谢命运，命运让她如此美丽！这也许正是导演想要展示给观众的生命内涵.
“《玉观音》是经典的悲剧，很符合希腊悲剧的精神——一个人的悲剧命运不是因为他的过失造成的，这也是当时它非常吸引我的原因。”许鞍华如此解说道：“我的感觉就是安心不能表现得太软弱，她自己承担着命运，比如在法庭上面对毛杰与法律，她的抉择是什么……我不想靠她的悲惨命运来感动观众，而是要让观众看到她那种承担命运的勇气和力量，那才是最动人的。这与海岩的原著就有些区别。”从对悲剧的选材与对原著的改编上，我们依然可以看出许鞍华一贯的悲悯的人文情怀。
但这毕竟是一部典型的商业片。原著畅销、电视热播、明星加盟等等元素都注定了这是一部地道的以商业为主要目的的影片，导演也没有否认这一点：“我承认这是一部商业片，但是我从来不认为我在妥协，我是在尝试，希望找到艺术与商业的结合方式。如果成功的话我会一直干下去，但如果不成功，可能我只好回到原来的样子。”这话多少表露了一个对电影有着艺术理想的导演在电影市场中的尴尬处境与无奈心态。那么选择这样一个纯真女孩的命运悲剧作为她进入商业市场的尝试，影片女主人公在命运面前的身不由己是否折射出商业环境下的一个有着艺术追求的导演的无奈呢？女主人公的知天认命和在悲剧中绽放出来的生命光彩，是否是她对自身性格及人生观的某种自我认同呢？导演自己曾就此片说过：“我把自己的人生观放到我的电影里，而我的人生观是‘悲’的——我觉得如果要跟命运抗争，个人太渺小了。”
商业化对于一个有着艺术追求的导演来说，是件尴尬事，但也无可厚非，商业与艺术在电影中早已不形同对垒，寻找二者的结合是所有导演面临的一大课题。可怕的是不能达到预期的艺术与商业兼容的效果。
《玉观音》这样具有强烈戏剧冲突的故事结构，注定了本片与她以前的作品在风格上有很大的差别。过往的朴素内敛含蓄中见真性情的风格不再适合这样一个结构性很强的影片。安心的命运几经突变，让她自己都来不及喘息和慨叹，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情节起伏跌宕。“这部戏无法不煽情”，导演在影片上映之前就给观众打了预防针。事实上，她对类型片技巧的圆浑掌握，令她在把握节奏如此紧张的情节片时显得挥洒自如。影片后半部分高潮戏连续不段，环环相扣，高潮戏处理得紧张扣人心弦，段落内部的节奏把握的很好，显示了导演通过场面调度和剪辑来把握观众情绪的扎实功力。比如船上接头这段戏，就是令观众无法释怀的一场。人声吵杂，人影晃动，一切的纷乱都暗示了安心此刻的心情。在持续低机位为观众展示的一大堆手、腿、包裹之间，安心终于看见了她要找的目标。这时候导演十分沉得住气，没有一下子接开罪犯的面纱，而是站安心的主观角度，一直看着蹲在地上拿包的罪犯，直到他自然地转过头脸，渐渐露出有点茫然不解的表情。这时镜头没有直接切换到安心脸上，而是有这样一个延缓，吊足了急于看安心反应的观众们的胃口。这是导演的功力！一个影片好与不好就差这几秒钟！另外几场高潮戏，如警察局里的夜审毛杰、法庭上的情人对质、阁楼追杀、旅馆火拼、和最后的玉石具焚都处理得直抓人心，使观众的情绪一直随着主人公的激烈而悲剧的命运上下起伏。当然，赵薇和谢霆锋的精彩表演也功不可没。
但可惜的是影片并不完美，依然有很多不应该发生在许鞍华身上的缺憾。首先在结构上，开场那二十分钟的拖沓冗长几乎让观众失去了继续观看的兴趣，当然这段浮夸公子哥猎奇地追逐纯朴女孩子的空洞内容本身就让人心生厌倦，虽然这一段是为以后的故事真正展开做铺垫的，但表演的生硬和拍摄不流畅使得这一段几乎让人无法容忍。其次，影片的色彩对比过于浓烈，以至于有俗气的感觉，尽管是为了写实风格的需要，但却失去了类似《半生缘》中那种统一的色调的唯美。在声音的使用上也显得平庸，那种“感情戏、音乐起”的老套煽情方式，使影片缺少了况味，缺少了情绪的内在张力。当然，由于本片的情节所决定，必然不会有《男人四十》里那种疏离而舒缓的情绪，那种对凡人琐事的人文关怀，以及那种无所不在的对历史对文化的迷恋，也许在选择这部情节剧的同时，也就注定许鞍华失去了以往影片中那种似淡实浓的情感和观后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韵味。以往的作者风格不见了，影片应有的独立风格也不明显。这些缺点使得影片对许鞍华充满期待的观众即使把它当一部纯粹的商业片来看，依然不能获得应有的商业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