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人家 之二 却话离乱 一枕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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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话离乱 一枕归心

  聂燕说,我爸和我大姑是一个爹,不一个妈。爷爷聂怒夫一过世,第二年日本人打进来。也是飞鸟各投林吧,为避战火,父亲的妈妈带起所有上高中的子女去了重庆,大姑的妈妈带起最小的八叔华桐在四川万县一个乡村安了家。

  那里偏僻,山岩矮树有所遮蔽,泥土气息湿润芬芳,站在村前可以看长江在远处闪亮。土屋,石砌栏杆,后面有一片菜园,华桐的妈妈种些南瓜、辣椒、白菜……以取温饱。节衣素餐,小华桐吃不到肉,坐在门槛上哭:“我要吃肉呀!我要吃肉呀!妈妈笑着说,好,给你娶个屠户的姑娘做媳妇吧!华桐痛哭愈甚,我不要屠户的姑娘做媳妇!然后华桐上小学。暑假,他牵头大黄狗去迎大姐,大姐华苓那时在重庆中央大学读书。哥哥华懋在空军学校服役。家人夜纳凉于土院,有飞机轰掠星空,华桐说,哥哥开的飞机。

  抗战胜利,华桐随母亲回汉口,住回沿河大道聂家老房子。

  1949年初,一家5口,母亲哥姐,华桐13岁,拿着妈的一只金戒指兑换了一袋米,母子糊口活命。全家拿着友人送的眷属票,从武汉挤上粤汉路最后一班火车取道广州去了台湾。

  读聂华苓的书,聂先生一生对母亲怀抱深厚而且优美的情怀,她这样写道:“母亲剪掉那美丽的如意髻,戴上玳瑁眼镜,要做开放的民国女子。二十岁出嫁,发现丈夫已婚,她要走也走不了,沉恨细思含屈却潇洒。在我想象中,她还披了一条长长的白丝围巾,闲闲搭在肩后。”

  母亲对聂家女高中生华苓说,

  “你说你爹是骗婚,一点不错!……知道他家里有老婆,那会儿我就想死,可过了那会儿,也就过去了,还给他生了八个儿女,聂家要多子多福传宗接代……你爹是规矩人,我也不是绝代佳人。”

  可是从照片上看,这位着青色袍裙极称身,戴上玳瑁眼镜,纤手合十扣两本书闲闲搭于小腹的民国女子,委实青春学生模样,清雅动人,又像薛宝钗,珠圆玉润,不若林黛玉纤细。

  聂华苓的大弟汉仲在铜陵参加空军, 1948年随空军调到台湾嘉义。汉仲是最俊美帅气的青年军官。1951年聂华苓接到一位父执辈的电话要她到他家去,然后告诉她,你弟弟完了,你弟弟在飞行中失事了。而一个月前这个温顺敦厚的孝子还来台北与母亲姐姐团聚,陪妈絮絮地聊天,似乎是在弥补什么,离家头天晚上,还拖着姐姐跳了一曲魂断蓝桥。事情瞒了母亲整整半年,可是所有的细节都是狐疑,终于母亲斩钉截铁地说,汉仲完了!你们不要骗我了!她把佛像,金钢经,大悲咒,檀香念珠,一把扔了,这些东西是聂怒夫死后她供奉或须臾不离的。

  汉仲是她的长子。

  1962年,这位聂家少夫人因患肺癌辞世。12年后,隔绝28年复重逢的聂家兄妹会聚武汉,相互寻告,方知聂家大夫人亦是同年辞世。

  母亲去世时,华桐正在哈佛攻读博士学位,姐姐向他隐瞒了消息,是朋友寄来悼卡,他才噩耗方知。聂华桐自幼随母流离颠簸,家国苦难尝尽,乃报恩励志勤学不已。也是天降大任于斯人,1966年聂华桐获得美国哈佛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就职于纽约大学石溪分校理论物理研究所,与杨振宁教授一起共事理论物理研究。30多年来,他们探索在统计物理、凝聚态物理、量子场论、数学物理等诸多领域中的科技前沿上,逐攀至世界物理科学巅峰。

  聂燕说,八叔聂华桐是1976年应国务院的邀请回国访问的。

  我见过此公彼时旧照片。一瞥之下我笑了一下,嗯,太像了,省得说不是老聂家家的人。我是说,我所见过的聂家老照片里的几代人物,无论男女,无论着身长袍马褂戴瓜皮小帽的太爷,还是小长袍马褂戴搭耳皮帽的小汉仲,还是豆蔻年华素色旗袍牵起弟弟小手的小华苓,他们,她们,都长着一双圆眼睛,圆润的,温厉的,很魅的,京剧式的圆眼睛。好像这些草木子女刚一降生,她们的吟诗作画的太爷聂纪五而不是武夫爷爷聂怒夫,就踱了过来,拿起一支画笔,在她们的眼框上圆圆地润了一下墨笔,黑漆漆再一点睛,眼角处再一挑,得咧,丹凤!当然还有聂燕,他她们的圆眼睛都很像聂燕,当然,应该是聂燕像他她们。

  聂华桐先生在中国收到了国家领导人甚至邓小平的热情接待,1976年中国窗口正在打开,冰皮始解,吹面不寒,杨柳风。聂华桐提出请求帮助寻找自己在大陆的几位兄姐,1950年之后,他们就彼此音讯隔绝了。怎么寻找呢?先是在湖北省找起,国务院下文件,湖北省副省长责令外事办落实这件事情,汉口沿河大道聂家老房子早已是物是人非,聂华桐先生只能提供这样的线索:大哥是学化工的,二哥华 棣是武汉大学毕业,学畜牧专业,二姐华蕙是长江海运学院第一批中国女学员。外事办的人就到武汉长江航运局去问,系统里有没有聂华蕙这个人啊?说是有。就在武汉找到了聂华蕙,可是她不敢承认这个海外关系。外事办的同志就给她做工作,说,你不要再有顾虑了,你们家过去发生的事情不会再重演了。我们这次是奉中央指示为你们寻亲的,你弟弟聂华桐博士是杨振宁博士推荐回国访问的,他们都回来了,中央首长都接见了,你还怕什么呢?

  聂华蕙说:“这是我弟弟。”

  好,找着了聂博士的一个二姐。可是在这个消息落实的时候,聂华桐已经在飞返美国的飞机上了。

  聂华蕙那时在农村下放,由于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有所松动,刚有些返城迹象。她叫大哥的内弟,即聂燕的舅舅,去开封找大哥。

  聂燕说,这个舅舅就是和妈妈一起,从小寄养在爸爸聂家的,前文有述。他从小人极聪明,功课学得好,围棋下得也好。那时我家住在化肥厂2号楼,舅舅就找上门了,一进门,很疲惫的模样,身上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爸妈一见到舅舅满脸惊愕,赶紧把他让进里屋,关紧房门,他们仨在屋里把声音压低,嘟嘟囔囔,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至此,我不知有姑姑叔叔,父母向我瞒了许多家事。

  到1977年,大姑聂华苓来信了,这才不瞒了。爸爸把我和弟弟叫到跟前,很正式的神态,手里攥着大姑的信,说,“你们也可以看看,你们还有几个姑姑,几个叔叔,照片也寄来了,在美国。看看吧。”又说,“终于有下落了,50年以后谁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呢?终于有下落了!”爸说话时,眼尾嘴角都是沧桑,手上的信簌簌地抖。

  到1977年5月,大姑就要回来了。家里就隆重地做起准备。

  一是搬家,化肥厂给我家重新安排了住房,要宽敞许多。爸要强,把补发的工资拿来买新家具,在妹妹面前,大哥的家也不能不成样子。他自己动手整理房间打磨门窗玻璃,不消停。自从得知大姑回来的消息,爸就变样了,变得勤快,和蔼,来掩饰自己的激动。姑姑聂华苓的文字里说,“霸气的大哥”,哪里还有霸气?脾气糟糕点罢了。石头尖尖角,丢进北河南江浅水深滩里湍湍地冲荡不已,三十年,角角也磨秃老了!

  二是去广州接大姑,接到武汉阖家团聚。武汉我也去了,妈妈是姑姑叔叔们的大嫂,行动都听她指挥。大姑问起二叔华 棣,她从小喜欢这个二哥,二哥魁梧,和善,在他身边有安全感,因为二哥是学兽医的,懂得帮助她对付任何牲畜和动物。可是爸要姑姑不要问,他说他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二叔华 棣文革中死在劳改农场里了,大姑追问到一个与他同时服刑的犯人,说聂华 棣枯瘦如柴,有肺病,后来见农场地头边堆起一个小土堆,上头插一个小窄木牌:“聂华 棣”。

  然后大姑,安格二姑夫,两个女儿薇薇,蓝蓝等一行,从武汉,来了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