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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回 贾宝玉性迷复本性 王熙凤窍通返金陵
却说宝玉看到黛玉留的两首诗，只管哭一会儿，发呆一会儿，笑一会儿，麝月远远的看着，心里害怕起来，又不敢离开，凑巧看到一个小丫头走过，便命她去回禀王夫人，自己片刻不离，只在这里盯着。王夫人得信，虽紫鹃那里已经开始装殓，只得托给了宝钗，自己忙带了丫头来看宝玉。心里着急，走到园子里，脑门上也已经是密密的汗珠子了，绕是素日养尊处优惯了的，此刻也并不觉得。远远的看宝玉发呆发笑，心里竟生出不祥的感觉来，忙上前几步道，“玉儿，你怎么了？”
宝玉恍如没听见，只顾自己笑道，“玉儿，错了。妹妹可不叫玉儿，却是珠儿。”王夫人大骇，忙上前搂住，又摸摸额头，并不烧，方放下心来，道“宝玉，你这是怎么了？这风地里如何坐得？回房里去吧。紫鹃虽是个房里人，到底也是你屋里的，也该去看看才是。等会子装殓起来，也再瞧不见了。”宝玉恍似才回神过来，站起来道，“太太怎么来了？紫鹃不是死了，是去服侍林妹妹了。她说要葬到妹妹身边，太太倒是应允了才是。”王夫人忙拉了他走，一面吩咐麝月去备些安神的药物，又命取了佛前镇过的辟邪来给宝玉戴上，只恐宝玉是中邪了。
宝玉回到房里见紫鹃已换了全新的衣裳，宝钗办事十分尽心，一套粉色的裙装必定是宝钗自己素日做的新衣裳，此刻给了紫鹃做装裹。脸上也重新描画过了，头也另梳过了，插了些金钏玉簪之类的，倒比活着时候多了几分富丽。王夫人赞赏的看了看宝钗，回头看宝玉却是一份不在乎的表情，不禁心中又惶惑起来，便哄道，“宝玉，你便哭一场，就算送了紫鹃了，何必闷在心里？”宝玉道，“太太怎么又问这话？才说了，紫鹃是要去服侍林妹妹的了，她姐妹情深，我高兴还来不及，做什么哭？”王夫人见这话说得不对，又不知道该如何说，便看着宝钗，宝钗因方才的事情正不知道如何和宝玉说话，此刻早换了素服穿孝，便上前道，“外头工匠们已将棺材抬来，二爷可要看看？”宝玉挥手道，“都是些世俗礼仪，随便吧。人死了，空剩了臭皮囊，要那么多繁文缛节做什么？”宝钗有些尴尬，便转向王夫人道“这丧事算不得主丧，可要开堂吊唁吗？”王夫人心里着实不愿意的，便道，“只在梨香院停几天，比照当日尤二姐的例略丰厚些也就不亏待了紫鹃了。家里人要去祭拜的就去哭一场。”一面说，一面觑着宝玉的神色，宝玉却浑不在意的样子。宝钗心里又是困惑，又是伤心。一面出去吩咐人照办。
莺儿那里早有人看守起来，等王夫人和宝玉发落。谁知宝玉连紫鹃的灵堂也少去，只在房里静坐。王夫人见宝钗忙里忙外的照应，这日便亲自带了莺儿来让宝玉发落，也好堵住别人的嘴说是宝钗指使的。宝玉见王夫人来，面上也只淡淡的，见了莺儿，也不似前日那般怒火，只听凭王夫人发落，便又进房去了。王夫人只当宝玉太过悲恸，也不敢在此刻十分打扰他，便作主将莺儿打了四十大板，发还薛家去，薛姨妈为此好一阵子没到贾府来，也是为着脸上不好看。倒是贾府人听说莺儿被发卖了。
可怜贾蕙甫出生便没了亲娘，好在贾府的规矩，哥儿姐儿养下来都是由奶娘喂养，王嬷嬷将贾蕙围在炕上三日，时不时地喂上点滚白水，不知是这孩子命大，还是黛玉和紫鹃的在天之灵保佑，第三日的下午，贾蕙的哭声响亮起来，嘴巴张合似乎是要吃的，一时王夫人和宝钗等欣喜，忙命选好的奶娘丫头好好服侍，不可出一点差错。
宝玉镇日里在屋里发呆，不时自言自语两句，宝钗此刻也不敢十分搭理，只得托付玉钏好好照看宝玉，玉钏只听宝玉念叨什么听不懂的辞令，一会子又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之类，皱了眉头思索，也没明白宝玉到底怎么了。只是这日宝玉去邢夫人那边请安道谢后去看凤姐，说了半日话方回。过两日却听说凤姐和贾琏又吵起来了，起因却是当日巧姐儿见喜贾琏住外书房时候沾花惹草，留下的一绺女人头发。贾琏如今气势不比往日，焉得忍让，便赌气出去。邢夫人知道后，将凤姐好一顿说，不过是妇道人家要大度之类，凤姐本低头态度恭敬，大约是邢夫人说得多了，还是秋桐在旁煽风点火，忍不住偏又顶撞了两句，邢夫人大发雷霆，告知贾赦，便要贾琏休妻。
贾琏虽和凤姐争吵，到底年轻夫妻，吵闹本也平常，便私下劝着凤姐去认错，求得邢夫人原谅。凤姐脾气执拗，又是被宠惯了的，便不肯去。贾琏无奈，又去求邢夫人，谁知到邢夫人一句话便把贾琏堵了回来，“七出一条便是，父母不喜，出之。况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连宝玉都有了儿子，你还没有，焉知不是娶妻失德之过？当日尤二姐怀了哥儿，怎么没了的事情，你忘了不成？今日有她无我，有我无她！”贾琏回头又去劝凤姐，凤姐发狠道，“我好歹有了巧姐儿，并不是不能生。难道竟叫那无所出的人笑话我不成？尤二姐怀了孩子，我送汤送水的，哪里不周到？她自己寻死了，反倒叫我偿命？现放着秋桐调三窝四的不说，拿我做筏子，给谁看？”
贾琏左右为难，索性躲出去清静。不知道谁的闲话，又将凤姐所言传到了邢夫人耳朵里，便更是火上加油，嘴皮子斗不过凤姐，只一味的命人找贾琏。王家如今虽有王子腾苦撑着，圣恩大不如从前，且王子腾返京路上病了，如今修养在家，年迈之人，东山再起已经无望，偏儿孙后辈又不争气，只等王子腾没了，赏个虚职以慰老臣心了。故此邢夫人也不胆怯得罪了王府，王夫人那边早在紫鹃见红时候就和邢夫人撕破了脸皮，也不便放下身段来为凤姐求情，且也料定邢夫人并不敢真的公然和王家作对，便只管静心念佛，且教导着宝钗一些府内的事务和人情往来。
谁料邢夫人既已发了狠话，撕破脸了，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竟是一口咬定了，再不肯松口。贾赦本不喜凤姐，又有头里鸳鸯的事情，和贾母的缘故在里头，便听信了邢夫人的话，只管逼着贾琏。贾府规矩，儿子在父母面前是不敢顶嘴的，贾琏被逼不过，只得无奈写了休书，凤姐是个凤凰似的人，从不在人面前服软落泪的，此刻也是神情坦然，接了休书，回房收拾自己的东西去。凤姐的陪嫁本来也多，因早有准备，便都收拾好了，一些衣物什么的，不过挑着自己喜欢的收拾了两个箱子，其余的都遣平儿送给素日相好的姐妹和丫头。余外些首饰银票，都随身带着。陪嫁来的一切物件和陪房，都是凤姐自己作主处理的，便只带平儿走，其他的既已做了贾府的管家媳妇，便随她们去了。不过一日的功夫，各色料理完毕，只在房里搂着巧姐儿说话到半夜，又与贾琏说了半宿话。
第二日一早，王夫人那里派的车子在门口接着凤姐和平儿送到江畔，宝钗早已带人守候在那里，不过是叙了几句姐妹情，并一些安排，已派人送信给王家在金陵的老宅，凤姐此去，必定是各色齐备的。凤姐倒催着宝钗回去，只送了一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劝着宝钗保重自己。
宝钗看凤姐的船远去，倒自己迎风伤感了半天。想当初自己甫进京，凤姐是很等的威仪赫赫，何等的骄奢尊贵，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再想想自己，当初也是豆蔻年华，满怀憧憬，谁知这几年发生了这许多事，香菱、迎春、黛玉、紫鹃都死了，惜春、妙玉失踪，袭人、莺儿被遣，鸳鸯远离，探春远嫁，如今诺大的大观园空荡荡的，素日的柳妍花媚，莺声燕语已不再，只剩了自己和李纨也早已搬出来了。自己也算是旁通杂学的，端看气数，这府里早已不如表面那般荣华，凤姐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确实是有道理的，不知道自己将来又是什么下场，别是连凤姐都不如吧？又想起宝玉，听说凤姐被休，竟也没什么表情，也没如预料中的哭闹，竟越发看不透了。长叹一声，命打道回府。
王夫人也只问了情况，便又闭了眼念经，宝钗便静静退出来回房去。麝月接着换了衣服，宝钗便问今日有什么事情，麝月回道，“不曾有什么事情，二爷还是在房里看书。”宝钗点头，便取了些点心，又换了壶新茶，命麝月拿着，来看宝玉。却见宝玉捧着本妙法莲花经在看，宝钗命麝月放下点心出去，一面道，“我早上去送了凤姐姐了，神色却好，还劝我保重些。”宝玉淡淡道，“凤姐姐本不是那哭天抢地的人。况且人各有命，想开了也就好了。”
宝钗试探道，“依你说，人生老病死，苦辣酸甜，原都是命中注定的？怎么你从前那样儿，如今又这样儿，是想开了么？”宝玉放下经书道，“宝姐姐博览群书，无所不通，怎么这点竟想不明白？当日姐姐讲戏，曾说过，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怎么竟又忘了不成。佛家说，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来世果。前世种种纠葛，今世总有了结。今世种种纠葛，来世必定有报。是以佛说，积德行善，消解冤孽，为来世种善因。”宝钗微笑道，“依你说，人生富贵荣华抑或贫苦艰难，皆是命中注定的？怎么那状元乞丐命运也可相颠倒呢？含着金汤匙出生也未必就一生富贵，贫寒人家也可科举出第。岂不闻人定胜天？”
宝玉看了看宝钗道，“那也是前世的善因得报。如姐姐所说，含金汤匙出生，将来也许就贫困潦倒，那是他命中无此。贫寒子弟，科举出第，那是命中该有此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人心机用尽，也枉然，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回头看，倒不如顺其自然的好。是以如今世人敬佛，多有所求，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竟是敬佛虔心的善果。想我从前毁僧谤道，如今看来，实在可笑。”
宝钗心下骇然，面上只和颜悦色道，“那二爷如今又有何所求？”宝玉笑道，“若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何来又有何所求之说？不知宝姐姐可有所求？”宝钗不妨宝玉此问，想了想道，“我有何所求？唯愿老爷太太身体安康，二爷你顺遂如愿，再愿合宅平安也就是了。”
宝玉哈哈大笑道，“人人赞宝姐姐你贤德，如今我也不得不赞你了。宝姐姐若是男子，为官作宰，必定是清官廉吏，也得青史留名。可惜身为女儿身，贾家的福气，能得这样贤惠的媳妇。”宝钗听宝玉此话，又似赞自己，又似不是那个意思，竟有些疯魔的感觉，便不敢多说了，起身道，“我去瞧瞧蕙哥儿，早起还未瞧见。”说完转身出去，一面思索道，“从前看他性子有些痴，如今越发有些傻了，疯疯癫癫的，难道竟失了魂不成？”却不知宝玉在房里喃喃道，“何日是我归期？”
自凤姐被休离回金陵娘家去，邢夫人和王夫人更是少了往来，此在京城也传为笑谈，也有说邢夫人太狠心，也有说凤姐不尊公婆该当如此，也有说王夫人软弱不知护佑，也有说王夫人忍让贤德的，众人添了许多茶余饭后的话题。贾珍尤氏那里也只过阵子来请安，倒是贾赦贾政二人见面还是如从前一样，内眷之事本不放在心上，更无所谓于亲兄弟感情。
王子腾病故后，王夫人和宝钗又忙碌了好一阵子，王夫人越发的虔心敬佛了，头发也花白了许多。宝玉抄了些金刚经送给王夫人供在佛前。这日早上，宝玉等请安时，贾政道，“今年秋闱，宝玉和环儿也该去走一遭了。兰儿还小，过两年再去吧。”宝玉正要说话，王夫人道，“老爷说的是，他兄弟俩也不小了，也是时候见识一番了。环儿那里，赵宜人多照应些，吃喝上别疏忽了。宝玉这里，宝丫头你就多留意些，冷暖什么的，别大意了。只让他专心念书，其余的别去扰了他。服侍的人若不够，便再挑些。另外，我和老爷商量着，也该挑日子给你们圆房了，便是你日后管事，也各色方便。”说的宝钗低头应是。
赵姨娘道，“太太说的是。环儿天资不好，不过跟着他哥哥去见识一番罢了，我会叫人好好服侍的。”一时散了出去，可巧薛姨妈来瞧宝钗，宝钗便将王夫人的话说了，薛姨妈道，“难为她还想着。你瞧凤哥儿，素日里霸王似的，老太太在时，凤丫头眼里有过谁？如今竟落得这般田地，同是王家的女儿，你那婆婆何曾关照过别人，只管着自己。前儿我们家一个铺子出事，来求她出面说句话，也是推三阻四的，深恐连累了自己。”
宝钗忽而想起宝玉的话，反握了薛姨妈的手道，“妈妈也别生气，各色原是命中注定的。太太那里有她的难处，如今舅舅没了，凤姐的事情，太太也难过。倒是家里如今怎么样了？”薛姨妈嗐气道，“家里能怎么样？如今越发不好了，又关了一处铺子。你哥哥那不争气的，只管着吃喝玩乐，这家当总要被伙计们骗光了才罢。回来也闹得不安生，最近又瞧上了个什么窑姐儿，镇日里出去吃花酒，回来就闹着要娶回来。你那嫂子也不知道打了多少饥荒了，整天鸡飞狗跳，也只有你弟弟弟妹帮着些儿了，到底又不是一家子，他们有他们的生意。”
宝钗找出一个包袱，道“这是凤姐姐送妈妈的，我一直没打发人送去，可巧妈妈今日过来，就带回去吧。”薛姨妈打开看时，是两匹贡缎布料，一些金珠首饰，包起来道，“凤丫头还想着我们，只可怜……”宝钗道，“妈妈快别伤心，凤姐姐自己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怎么妈妈反倒想不开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也是强求不来的。当日老太太那样疼她，那是投了老太太的缘法。如今大太太偏又不喜欢，妈妈和太太便有心，又能如何？还是想开些，把咱们家的事情料理了是正经。”
正是：凤悟尘缘谋后事雪沉泥淖陷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