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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二回 乖女儿巧言拢人心 慈姨妈好心致烦扰
    却说紫鹃欲要请宝钗一起用晚饭，宝玉断言宝钗不肯来。紫鹃来到宝钗门口，只见莺儿在做针线，听见声响抬头看到紫鹃来了，忙站起来道，“姨奶奶来了。我们姑娘在里头歪着呢。我去瞧瞧。”已听得宝钗在里头道，“莺儿，你在和谁说话呢？”莺儿撩起帘子道，“紫鹃姨娘过来找姑娘。”宝钗忙站起来，略整了整容饰，走出来道，“妹妹来了，请进。莺儿倒茶来。”紫鹃笑道，“不用，在自己家里，这有什么客套的。我只是来找姑娘说说话儿。”宝钗笑道，“说话渴了也得喝茶呀。你头一次过来我屋里，连杯茶都没有，岂不太寒碜了些。”紫鹃笑笑。莺儿斟上茶来，自退下去
    紫鹃道，“可不，还是姑娘进门那日来过，后竟再没来过，已是几个月光景了。姑娘这些日子可好？我昨儿刚回来，也没顾上来问候。还请姑娘恕罪。”宝钗眼圈一红，道，“真是物是人非。你也知道，我和你姑娘情同姐妹，劳动她操劳，精力耗尽，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这屋子是她当日布置的，我这几月虽说没和你在庙里守灵，也着实伤心了一阵子。若不是还有妈妈和个不成器的哥哥，恨不能陪了妹妹去，方才不负妹妹和我的金兰之情。皆因你和妹妹也是情似姐妹，好比一人，我这心里话才敢说出来。若是别人，只怕以为我是虚情假意的，也未可知。”
    紫鹃道，“姑娘这话我自然明白。当日姨太太和姑娘对我们姑娘照顾有加，我们姑娘感激，认了姨太太为妈，认了姑娘为姐。及至我们姑娘出嫁，姨太太和姑娘又备了妆奁，我们姑娘和我说了很多，心里很感激姨太太和姑娘的。后来听太太说求了姑娘来，我们姑娘说也想效仿娥皇女英，若让姐姐居于妹妹之下，我们姑娘心里过意不去。只因我们姑娘和二爷的婚事是娘娘赐婚，众人都说不能抗旨，那是欺君之罪。我们姑娘背地里和我说过多次，以后定然设法为姑娘筹谋，说姑娘人品出众，断不能屈居人下。谁知道我们姑娘薄命，竟没了，也委屈姑娘如今的名份了。若是我们姑娘还在，想来也必不会让姑娘受这些委屈。”说着，自己忍不住拭泪。
    宝钗早已珠泪滚滚，听紫鹃的话半信半疑，难道自己果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黛玉真是袭人所害么？如果真是这样，袭人真是害人不浅，自己当初就该主张严惩了。黛玉秉性纯良，自然不会算计这些。想到此，心里更是委屈的紧，拉着紫鹃的手道，“我嫁过来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只当林妹妹恨死我，听了妹妹这些话，真是让人心疼死。可怜我这妹妹，怎么这么薄命。”紫鹃道，“姑娘只瞧瞧这屋子，与我们姑娘的正房可有差别？只除了御赐之物，其余都是一模一样，只怕姑娘这边的还更精巧些。我们姑娘待您的情份也就不用我多说了。如今我们姑娘没了，还请姑娘保重自身，和二爷和和气气的，只怕我们姑娘在天之灵也就放心了。” 宝钗道，“好妹妹，难为你替林妹妹想着我。你若不嫌弃，也叫我一声姐姐吧，只当你替妹妹活着了。”紫鹃悲悲切切叫了一声，“姐姐”和宝钗抱头痛哭。
    宝钗劝住紫鹃道，“你如今不比平时，万不可如此悲伤。小心肚子里的孩子要紧。”紫鹃拭泪道，“多谢姐姐提醒。我想起我们姑娘就忍不住难过的很。”宝钗叫莺儿打了洗脸水，两人重新匀面，方再坐下说话儿。紫鹃道，“以后姐姐别见外，虽说我们高攀了姐姐，如今都是一家人，饮食起居都一起才好。不然别人看了不说姑娘放不下身份，倒说我们不懂规矩有心轻慢了姐姐呢。我来就是请姐姐和我们一起用晚饭的。”
    宝钗迟疑道，“如今二爷和我生分了许多，再说，我觉得也不太合适。还是我在房里自己吃吧。”紫鹃道，“姐姐这话就见外了。从前姐姐和二爷是何等亲密。不过许多日子没见，一时生疏了些。姐姐总要多和二爷说说话儿，也就好了。”宝钗觉得有理，答应了，道，“妹妹说的是。如今你当家主事，听妹妹安排吧。”紫鹃笑道，“这句话我知道姐姐取笑我呢。还要姐姐帮衬不是？我能懂什么，跟着姐姐学点皮毛也就够用了。”两人和和气气的挽手走到了正厅。
    雪雁正带人摆饭，见此情景讶异的很，紫鹃用眼神止住她，道，“以后让厨房把宝姑娘的饭和我们的一起送到正厅来。”雪雁答应了，一面去请宝玉。鸳鸯和玉钏也回来了，玉钏道，“宝姑娘，太太说二爷刚回来，姑娘就不用每天去伺候用饭了，叫我们房里人一起吃饭，陪二爷说话解闷，这不把我也撵回来了。”宝钗忙答应了。紫鹃便叫雪雁去请宝玉出来，宝玉在正中坐了，紫鹃便拉了宝钗坐左首第一张椅子，宝钗推辞不过只得坐了。紫鹃在右首坐下，鸳鸯和玉钏对面坐下。众人的份例菜放完，贾母特别吩咐将东府大奶奶送来的狍子肉和野鸡送来给宝玉和紫鹃加菜，宝钗脸上便有些不自在。
宝玉见紫鹃只吃一些素菜，搛了一块狍子肉放到紫鹃碗里道，“你怎么不多吃些，如今正要补一补。”紫鹃道，“我想是跟着姑娘习惯了，偏好些清淡的。还是给姐姐妹妹们吃吧。”说着，自己挟了一块放到宝钗碗里，宝钗笑笑，咬了一口。鸳鸯笑着拦住了紫鹃挟过来的菜道，“大奶奶孝敬老太太，老太太指明了给二爷和你吃的，就这么些精贵东西，我们哪里配吃。还是你和二爷慢慢享用吧。”紫鹃笑骂道，“鸳鸯姐姐惯会拿我取笑儿，咱们一样的人，谁又比谁尊贵些，有什么分别。二爷可听听，这可是姐姐欺负我不是。”宝玉道，“统共一碟子，既是老祖宗送来给你吃的，你就吃了。若爱吃，明儿我问问大嫂子，若还有，再要些来，也不值什么，不过物以稀为贵罢了。你身子弱，老祖宗自然多心疼些。”鸳鸯笑道，“可是这话呢，正经吃你的饭罢了。”

　　宝玉道，“宝姐姐住这里可习惯？姨妈身子好吧？”宝钗笑道，“都好，都是相处久了的人，没什么不习惯的。妈妈身子还好，家里老样子，总归多操心罢了。”宝玉道，“薛大哥如今生意如何？”宝钗叹气道，“还是老样子，多亏了些忠心的伙计们，如今又关了两家铺子。若哥哥争气，妈妈也就不操心了。”宝玉道，“姨妈也不用多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姨妈年纪大了，有空就和太太老姐妹聊聊，再不，和老太太斗牌。”一眼看见紫鹃欲呕吐的样子，道，“怎么了？”紫鹃道，“想是闻到膻味儿，有些吃不住。我先回房歇息，你们慢慢用。”

　　雪雁忙扶了紫鹃回房。这边玉钏道，“都三个多月了，怎么还害喜？”鸳鸯道，“想是身子弱的缘故。”宝钗笑道，“这也是书上有的。紫鹃妹妹在寺庙里茹素，如今乍用了荤的，想来不对脾胃，故此有反应。不碍的，饮食上慢慢调理就好了。”宝玉道，“书上果真有的？”鸳鸯道，“宝姑娘博学，自然不会假的。”宝钗道，“哪里，不记得何时看过的书上提到过，又不是什么正经学问。二爷看过的书比我们多了百倍，如今温习一下，来年秋闱定能高中。”宝玉道，“我吃饱了，看看紫鹃去。”

　　不提宝钗心里暗叹：“我知你从前不爱听这些话。如今成了家，有妻有子的，若不上进些，叫这一家老小如何生存？虽说如今有老爷在，前朝惯例，这承恩侯不过一时光景，是个虚职。如今娘娘没了，更是一个虚名。若不读书出仕，如何光宗耀祖？”

　　三人用完饭，丫头捧上茶来。鸳鸯指着老太太那边还有事，玉钏也道要去给太太打点东西，便匆匆去了。宝钗犹豫不知道该回房还是去看紫鹃。若不去，对不住紫鹃今日示好的情分，脸上也不好看。若去，宝玉在房里，三人相见反倒尴尬。莺儿度其颜色道，“姑娘，紫鹃姨娘身子不好，姑娘可要去瞧瞧。二爷也在房里，倒可多亲近些。”宝钗想了一回，令莺儿回房取了一盘苹果和福橘，拿在手里，往紫鹃房里来。

　　小丫头打起帘子，瞧见雪雁正帮紫鹃捏腿，宝玉正焦急的询问，一脸关切。宝钗只当没看见，笑道，“前儿南来的伙计带了新鲜的果子过来，妹妹吃些，只怕胃口好些。”紫鹃道，“雪雁给姑娘倒茶。”莺儿忙笑道，“雪雁还是给姨娘揉揉吧，也不是外人，我来就行了。”说着，去桌上的茶盘倒了两钟茶，先袅娜捧到宝玉面前道，“二爷请用茶。”待宝玉接了，又捧给宝钗。
　　
　　紫鹃笑道，“没什么大碍，劳动姐姐送东西给我。却之不恭，多谢姐姐了。”宝钗道，“跟我客气什么。想吃什么，只怕没有，若有的，只管说就是了。”紫鹃道，“等想着了自然去跟姐姐要。”玉钏进来道，“二爷，太太说初二去忠顺王府贺喜，大太太带琏二奶奶去，东府大奶奶带小蓉大奶奶和四姑娘去，咱们这里，珠大奶奶不去，单带宝姑娘和紫鹃姨娘去，来问二爷的意思。好准备了车马一起去呢。”宝玉道，“听太太的吩咐。哦，你回太太话，紫鹃姨娘身子不好，怕到了王府失礼，请太太单带宝姑娘去吧。”玉钏答应，去给王夫人回话。

　　宝钗道，“论理该紫鹃妹妹去，怎么让我去呢。如今这里主事的是妹妹，还是妹妹去吧。”紫鹃笑道，“这是什么规矩，姐姐人品出众，自然该姐姐去。人家夸赞姐姐，咱们二爷脸上也有光彩不是？姐姐瞧瞧需要写什么，我好让他们准备好。”宝钗道，“那我不打扰你歇息了，明儿再来看你。”紫鹃道，“姐姐慢走。”宝钗回头看宝玉仍旧坐在那里，不禁有些失望，只得走了。
　　
　　宝玉道，“你方才偷偷的推辞掉去王府，为什么？”紫鹃笑道，“二爷不是帮我说了吗，怕万一失礼，太太脸上不好看呀。”宝玉笑道，“不是，你还是说吧。”紫鹃笑道，“实在是身子不舒服，再说，我是个丫头，去王府怕人家瞧不起，也怕人家看轻了宝姑娘，所以才不想去。”宝玉道，“你和宝姐姐亲密的很？”紫鹃笑道，“说不上有多好。只是如今一家人，看二爷的面子，也得和气些。省得二爷在太太那边不好交待。”宝玉笑道，“多谢你想的周全。你先睡吧，我再去抄会儿书。”紫鹃点头。雪雁道，“姐姐，这果子怎么办？”紫鹃笑道，“我是不吃的。你吃了吧，再不给二爷吃了，反正别拿出去叫人看见。”雪雁笑道，“好东西还是给二爷吃吧。”两人相视而笑。
　　
　　雪雁道，“姐姐，今儿我看见你和她亲密的很，真是吓了我一跳。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紫鹃道，“也没什么。你也瞧见了，太太巴不得宝姑娘和二爷亲密些，这个好人不如我来做。横竖是避不开的，不如我留个好名声，这也是跟宝姑娘学的。你瞧着好了，我才不是姑娘那么好欺负的。”雪雁道，“那我要怎么做？”紫鹃道，“你该高兴就高兴，该不高兴就不高兴，总归最终听我的吩咐就是了。”雪雁道，“我知道了。姐姐这是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只是，你为何不去王府道喜，倒让她一个人去呢。”
　　
　　紫鹃道，“鸳鸯和玉钏都不去，单带我和她去，太太其实并不想我去，我不如顺了她的意，也省得太太日后心里不自在。再说出去让人家品头论足的，心里更不自在。”雪雁笑道，“你倒和姑娘相像了。早些睡吧。”

　　这边宝钗正在王夫人房里发愁。王夫人道，“我哪里知道紫鹃会不去？我原本说带你和她去，是怕她和众人看轻了你。我料着，以宝玉如今的脾气，定然会顺着紫鹃说不要你去，这样你顺理留下来，我也卖个人情，也好让宝玉对你心存愧疚，这样我日后也可顺势说说他。”宝钗道，“太太知道当日忠顺王府的事情，也知道这事情的前因后果，只怕到时候见面难堪。再说我如今这种情形，如何见得人？这可如何是好？要不然，我推病不去，太太带了其他人去吧。”王夫人道，“送帖子的人说王妃指明要带了宝玉的家眷。若你推病不去，我可带谁去呢。”宝钗道，“如此，若我不去，王府那边倒没什么，只怕咱们家人疑心为何我不去忠顺王府，事情就瞒不住了，我可怎么说才好呢？”
第一二三回   惜春冷情筹谋出世 蘅芜尴尬偏遇旧识
　　       隔日宝钗便将家里的事情向紫鹃移交清楚，紫鹃也很客气，邀宝钗一起理事，宝钗以最近身子弱为由婉拒。紫鹃也不勉强，若遇着什么事，遣雪雁去知会宝钗，或自己去宝钗房中商议。麝月等大小丫头因家中多变故，且主事变化，虽说是旧日姐妹，摸不清紫鹃脾性，倒也不敢多生是非，屋里清净，宝玉自然不用操心，便是贾母和王夫人也赞叹紫鹃处事公正，持家有方。更可贵，紫鹃也不轻浮，虽说成了主子，也不拿大，待丫头也和气，并不觉得别人慢待了她。每日里晨昏定省，一概不忘。
    宝钗每日请安过后，要么去王夫人房里说话，或是寻凤姐李纨，再不和莺儿在房里刺绣做活计。这日王夫人叫了宝钗来道，“后日就是初二，你去还是不去？”宝钗道，“我也没想出如何说得过去。若果真说病了，只怕请了太医来瞧。”王夫人道，“也罢，还是去吧。这好日子，也没人会去问这些事儿。况且，说到底，我心里也是把你看成宝玉媳妇的，也不必带其他人去。”宝钗无语，只得答应了。外面小丫头报紫鹃姨娘过来了，宝钗忙站起来相迎，相见毕坐下。
    紫鹃笑道，“我才去找姐姐，说到太太这里来了。后日太太和姐姐要去忠顺王府，我想着上日太太给我的料子，我如今也用不着，就和雪雁裁了，给太太做了一件披风，太太自然要穿命服的。姐姐自然不缺衣服，好歹也是我的心意。”王夫人和宝钗看时，只见王夫人的是紫缎福字流云披风，领口绣了点点红梅，下摆一支红梅傲立，紫色底上华丽而不张扬。宝钗的是薄棉粉紫纱罗长袍，淡粉绸披风，均是时新款式。
    紫鹃道，“式样是外头裁缝作的，只上面的绣活是我和雪雁作的，太太和姐姐看可还使得？哪里不合适，我再回去改去。”王夫人道，“这很好，我很喜欢，难为你了，身子重也不可操劳。”紫鹃道，“不碍的，每日也是闲着。那我先回去了。”宝钗站起来道，“太太说到的百年好合缎子，我回去找了送来，正好和妹妹一起走。”王夫人道，“也好。回头去问问凤哥儿车子派好了没有。”宝钗答应了，和紫鹃一起走出来。
   宝钗自回房去找缎子，紫鹃刚坐下，雪雁过来道，“才四姑娘叫丫头过来找姐姐，我回说给太太请安去了。四姑娘说请姐姐回来到那边去一下，上次请四姑娘描的花样已经好了。”紫鹃喝了口茶道，“我去四姑娘那边，很快回来。你瞧着别让二爷写的久了，怕头晕。”雪雁道，“知道了。你没瞧见秋纹总端茶倒水的，哪里还需要你嘱咐。”紫鹃笑笑，去了。
惜春的暖香坞因精巧且暖和得名，这名字当日还是黛玉所取。紫鹃来到门口，小丫头道，“给姨娘请安。四姑娘说姨娘来了直接进去。”紫鹃点头，丫头掀开帘子，一股香气带着暖风扑面而来，惜春起居在东厢，丫头引着紫鹃进来，惜春正拿着书发呆，听见脚步响，回头笑道，“你来了。来瞧瞧花样儿，可还喜欢？”一面吩咐丫头出去，让自在说话儿。
    紫鹃道，“四姑娘送我的花样儿自然是好的。只是我可不敢劳烦四姑娘给我描花样儿呀。”惜春笑了笑道，“不过是请你过来说话儿，找个明目。如今你们那边人也多嘴杂，若我和你亲近，只怕太太和宝姐姐就容不得我了。我们家里的人，外人看着相亲相爱，你我都知道，就如三姐姐当日说的，恨不得你杀了我，我杀了你，究竟为了什么。”紫鹃默然。惜春道，“我今日请你来，实在有事情要拜托你。宝姐姐是个道学先生，凤姐姐本就和我不亲，大嫂子又是个怕事的，我自己的哥哥嫂子根本就靠不住，我也只得请你了。”紫鹃道，“姑娘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
    惜春道，“前儿我嫂子来，说后儿要去忠顺王府，叫我准备一下。送了新鲜的颜色衣裳来，你瞧。”说着努了努嘴，示意紫鹃看床头叠着的红裳，接着道，“你知道，我最厌烦这些事儿，少不得推托不去，嫂子便说是王府要见我。听她的口气，哥哥只怕这次去，会给我定亲，你别笑。意思是咱们家现在不如从前，只怕要给我高攀一门亲事，扶持贾府。我哥哥从前年邀了王公大臣的公子，名为骑射，其实玩乐，内里有一家，是忠顺王妃的娘家侄儿，他老子托王爷的关系，现选了从三品员外郎，这个人自己也在谋求个出身，我哥哥以为攀上了他，就是攀上了王爷，故此，这次要带我去，其实是让王妃相看。你说，二姐姐不过配了个跟忠顺王府略沾边儿的孙家，就被折磨而死。如今到了王妃的娘家，我还有好日子过吗，只怕不出半年，我也就去见二姐姐，还有你姑娘了。”说着拭泪。
    紫鹃也愁苦，道，“姑娘可有什么主意，不妨说出来听听。”惜春道，“我一个女儿家，能有什么主意？我父母都没了，哥哥嫂子作主，我也没得推托。除非出家了，万事皆空，任谁也奈何不了我。云游四海去，强如在这牢笼里，看人颜色。可是李青莲说的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偏生这家里如何能容得我出家。”紫鹃听到出家，猛一顿，道，“姑娘是不想嫁给这家人，还好求老太太作主，只怕大爷和大奶奶还听。若是真是这辈子不想嫁人，就要另外筹谋了。”
    惜春忙拉了紫鹃的手道，“紫鹃姐姐，听你的话是有办法了？我实在是不想嫁人，清清静静的过一辈子。你瞧嫁了人可有什么好处？大嫂子和珠大哥倒是和睦，可怜早早守寡，如今冷清的很，每日里就是看着兰哥儿。你姑娘和宝玉也是两情相悦，可惜东风恶，欢情薄，也不长久，洒泪别尘寰。二姐姐不用说，是最可怜的了。三姐姐虽说看着风光，可一人孤身海外，举目无亲，能有什么好光景？凤姐姐算是个强人，琏二哥哥还不是朝三暮四，翻了脸还拿剑要杀她？大姐姐是有福气的，可怜怀胎还被害死。这男人有什么好的，偏女人不嫁人就不行？我自己的嫂子看着也风光，在我哥哥面前大气也不敢出，还要装贤惠劝他到小老婆房里去。我是铁了心不嫁人的了。娘家愿意养着我也可以，不愿意养着我就出去，便是出家还是卖字为生，也好过仰人鼻息。”
紫鹃道，“真正姑娘这话让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若果然如此，天下早就灭绝了呢。姑娘的意思我明白，论理我也不该帮姑娘想办法出家，我也不愿意看姑娘受苦。姑娘若果真离了尘世也好，你瞧栊翠庵的妙玉，没有尘世的纷纷扰扰也好。我告诉姑娘，只别说是我说的。”说着往惜春身边靠了靠，压低了声音道，“从前我在服侍老太太的时候，常翻了箱子整理东西，瞧见过老太太的箱子里有度牒。你知道清虚冠的张道士是老太爷的替身出家，当日皇上赐了几本度牒，让老太爷和老太太派替身出家祈福保佑宁荣昌盛，如今还收着呢。只要填了名字即可。东府只怕也有，敬老爷当日自己出家，只怕珍大爷收着呢，自然不会给你的。你若是存了这个心，求老太太还有一丝希望。再不，想办法拿了出来。”
   又说道，“别人若不知情，只怕说我不安好心。姑娘和我们姑娘那么要好，我也实不忍心四姑娘再受同样的苦。姑娘自己觉得该怎么办就好。对老爷太太来说，紫鹃就是罪人了。”说着跪了下去。惜春忙拉起来哭道，“我虽笨，好歹还是知道的。紫鹃姐姐是个聪明人，也看得开，真心为我好，才会为我出谋划策。可见我没看错人。姐姐如此说，真让我无地自容。自私的人是我，不愿意为了家族的利益委曲求全，姐姐是为我好，我要谢谢姐姐才对。姐姐千万别告诉别人，二哥哥也别告诉。”紫鹃道，“你二哥哥跟从前不一样了。”惜春道，“只怕他什么都跟太太说。”紫鹃笑道，“放心。我先回去，你计划好告诉我。实在不行，咱们再想办法，你别忘了还有鸳鸯姐姐呢。”惜春感激地点头。紫鹃便告辞，自然要拿了花样回去掩人耳目.
    一路行来，秋色已重，不禁想起黛玉当日最易伤秋，眼看沁芳闸就在眼前，再也忍不住，快行两步，扶住栏杆痛哭起来，如今园子里人少，也没多少人看见，自己伤感了一阵子，看看到晚饭时候了，怕别人瞧见，便对水掠了掠头发，整了衣裳方出来，看着厨房里已经派人捧了晚饭来。走到门口，听见宝玉正吩咐小丫头去找自己，不禁微笑，快走了几步道，“不用找了，我回来了。”宝玉道，“你去园子里怎么不带个人？这好半天没回来，把我急坏了。如今园子里人少冷清，仔细吓着。”紫鹃笑道，“没事，从前走惯了的。四姑娘给我描了花样子去取，碰到旧日的姐妹们就多耽搁了一阵子。”
    宝钗上前拉了手道，“二爷说得是，妹妹日后出门要带人，如今不比从前，也该有些身份。”宝玉道，“身份什么的倒无所谓，怕只怕哪些人不小心冲撞了你，或是受了惊吓，岂不后悔也迟了？”紫鹃道，“哪里这么娇贵？劳累二爷和姐姐着急，才是我的不是。我才瞧见摆饭了，咱们的也该送来了。”宝钗笑道，“才厨房来人问了，因你没在，吩咐他们等会子再送，莺儿叫个人去传饭吧。”莺儿答应了，转头找了个小丫头去厨房传话去。雪雁拿了白洋手巾裹着的筷子勺子按序摆好。
   宝钗道，“妹妹的眼睛红红的，想是哭过了？”宝玉忙凑过来看，紫鹃推开道，“好好的干嘛要哭？外面风大，才沙子吹进了眼睛里，揉红了吧。正经吃晚饭吧，如今天短，瞧这天色都黑了。才看园子里，落叶满地，打扫园子的人也偷懒了，正该告诉琏二奶奶要整饬才是呢，大奶奶和四姑娘在园子里住，这样怕是不尊重些。” 宝玉道，“如此，明日一早就要告诉去。若是下了雨，姑娘们的绣鞋可怎么走路，泥泞不堪呢。这帮下人也着实该打。”紫鹃笑笑道，“知道了。”
初二一早，三府会齐了，邢夫人、王夫人和尤氏三抬大轿，后面是惜春、凤姐、胡氏和宝钗的四乘小轿，到了王府后，只见张灯结彩，通报后，自然有王府本家出来迎了进去，到了诰命和女眷们歇息的地方，已经是热闹的很了，有相识的人互相招呼后攀谈起来，过了会子，忠顺王妃陪着北静王妃、南安王妃、东平王妃、西宁王妃进来，众人忙起来参见请安，忠顺王妃笑容满面道，“今日小儿娶亲，劳烦众位相临，真是过意不去。”众人忙客套贺喜。寒暄过后，忠顺王妃陪着几位王妃和公主，本家太太陪着其余诰命和女眷，相识的人也知道贾府的情况，也不多过问宝钗的情况，有不认识的人瞧见贾府女眷，唯有宝钗身着粉色长袍，其余皆为红色，好奇的便悄悄互相打听，看宝钗的神色便有些闪烁，内里有更知道详情的，又与相熟悉的人讲，宝钗立在王夫人之后，感觉四周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两颊便如火一般烧了起来，少不得强自撑着，也不敢看别人，眼观鼻，鼻观心，只觉得度日如年。
   过一会子，来人请贾府女眷到王妃公主歇息的房间去，说是王妃有情，两位夫人忙带着来见王妃，正要请安，早有人扶起王夫人道，“这可万万使不得，虽说品级不同，您也是侯爷夫人，先皇后的母亲，咱们如何当得起这礼。”王夫人抬头看时，正是北静王夫人，看其他人早已行礼站了起来，忙道，“王妃抬举，这如何使得。”其他王妃公主也忙道万不可行礼，王夫人只得道了失礼，邢夫人便斜眼看了一下，不着痕迹的哼了一声。忠顺王妃道，“这里都是世交，说起府上的几位少奶奶和姑娘，都是见过的，所以请来相见，也不要见外。我是主人，少不得从命。”
    王夫人笑道，“正是要带她们给王妃和公主请安，才人多，也不敢打扰。”南安王妃笑道，“咱们世交，还说这种话，可是见外了。这两位夫人并少夫人们都是见过的，”指着宝钗道，“这位却是眼熟，只是想不起来了。”因宝钗今日以宝玉内眷的身份前来，故此绾起了头发。王夫人道，“这是小儿宝玉的内眷，和小儿是姨表姐妹，就是我妹妹薛舍人内人的女儿，亲上加亲，配了小儿。因宝玉媳妇不在了，今日带了她来。从前在园子里住，几位王妃和公主都是见过的。”众人仿若恍然大悟，便又感叹起黛玉的红颜薄命。当日皇上和元妃赐婚，京城显贵无不锦上添花，如今烟消云散，蛾眉轻颦已成昨日往事，一抔黄土掩风流，让人抱憾。王夫人只得陪着叹了几句，虽说担心宝钗，也顾不了了，只得暗自叹息自己做错了打算，即便是带了紫鹃或是鸳鸯玉钏来，也没有如此尴尬。
    忽听得外面人来报，新人快进门了，忠顺王妃忙道失陪，众人也跟着出去，但见忠顺王世子在正厅等候，两位积年嬷嬷扶着新人出了轿，因是侧室，也是着了粉色，但因是王府，虽为侧室，也是鞭炮齐鸣，因忠顺王圣宠最隆，故此皇上也赏赐了物件，更觉光彩。宝钗眼见如此，想起自己的遭遇，暗叹早知如此，便是被折磨死了也不要嫁到贾府。谁知道那新人便是傅秋芳，她兄长想方设法攀附显贵，当日宝玉还因和傅家的人说话而烫伤了，传为笑谈。如今到底攀上了王府，也不管妹子的死活。
    一时新人仪式完毕，众人坐席，王府的戏班呈上戏单，几位王妃点过后，便传到了王夫人这边，王夫人正在推辞，那边来了一个人道，“吴家的，点好的戏先拿了单子来扮上，别误了众人看戏。”王夫人听到声音熟悉，看时，却是袭人，揉了眼睛再看，大吃一惊，贾府其余人也是吃惊不已，只不敢表现出来。袭人抬头看到，忙上前请安，王夫人道，“你怎么在这里？”袭人低头不语，旁边有人说道，“回这位夫人的话，这是戏班掌柜琪官家的，在里头伺候各位。琪官家的，这是点好的戏单，先拿了去吧，这里还要求太太奶奶们赏几出好戏，等会子拿给你。”袭人接了单子匆匆而去。
    边上是本家太太相陪，此刻道，“侯爷夫人不知道，这琪官因得王爷厚爱，许了要配一房妻室，王府侍女几百上千，偏生这琪官看不上，倒看中了这个，听说是买来的，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被发卖掉，如今也跟着在府里伺候，琪官如今是掌班，这女子也因祸得福，登上枝头了。”王夫人等心里百感交集，也不敢多说什么。
    酒过三巡，便有人陆续告辞，王夫人也带着众人起身，忠顺王妃拉着手道，“贵府真是好福气，几位千金都不凡，如今还剩四小姐还在闺中，定然也是要配了人中龙凤的，不晓得亲事定下没有？”王夫人道，“四姑娘还小，如今还没有订亲。昨日老太太还说起来了，也该留意了。”忠顺王妃道，“如此，正有人托我作媒，改日我登门拜访再说，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面子，不要拒绝才好。”王夫人忙道，“得王妃眷顾是我们的福气，王妃这样说正叫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忠顺王妃笑道， “四姑娘人品出众，若是普通人，我也不敢开口。今日我就不虚留了，好走。”众人忙又客套告辞。
    众人回到府里，给贾母请安，贾母道，“我老天拔地的也动不了，也不得去看热闹。可有什么新鲜的事情？”邢夫人道，“老太太可真想不到，今日在王府见到了谁？”贾母道，“谁？”王夫人忙岔开，未知王夫人如何应答，请看下回分解。